第46章
小满一进林园, 眼睛就不够看的了。
这座园林依山傍水,竹林清幽,流水潺潺, 假山奇巧,各种叫不上名的奇花异草,还有点缀山水间的亭台楼榭。
她一边走一边赞叹。
看得何平直笑, “就这么好?”
“好呀!”小满不知道怎么形容, 想了想说,“好到让我觉得,哪怕在这园子里住一天,这辈子都值了。”
“你如果搬进来住,老师他们肯定愿意。”
“不了, 我要陪母亲。”
“好个没良心的小东西!”忽听有人笑骂, 假山石后走出一位四十左右的女子。
端端正正的鹅蛋脸, 柳眉杏目, 朱唇皓齿,不笑时雍容高贵, 笑起来温婉可亲, 不是林姨又是谁?
小满抱着林夫人又蹦又跳,眼中点点泪光, 小脸激动得通红。
林夫人故作气恼:“还不到一年就把我抛之脑后了,该打。”
小满叹气:“我都恨不得打自个儿,回什么张家, 就该给您当闺女。瞧瞧,这么好的园子,愣是从指缝里溜走喽。”
她嘴上说着可惜,脸上却不见艳羡遗憾, 有的只是单纯的好奇和欣赏,眼神纯净,全无半点贪念。
林夫人喜欢的就是她这点。
她和丈夫声名显赫,多有人有目的地接近他们,讨好他们,谄媚小人假正经君子,还有赔笑假笑的妇人,她见的太多了。
一想到那一双双燃着欲望,放着绿幽幽精光的眼睛,她就不寒而栗。
后来搬到僻远的宣府乡下,虽说村民朴实,也不乏贪便宜的,总想方设法从他们这里蹭点好处。
无论高低贵贱,人性都差不多。
这丫头却有点意思,她喜欢新鲜贵重的玩意,比如西洋小自鸣钟,每次见都瞧半天,眼中的喜欢藏也藏不住,有次故意试探问她要不要,小丫头扭捏了:我是喜欢,可我没想要呀!
后来渐渐发现,给她好物件,她把玩半天,给她一根狗尾巴草,她也能兴致勃勃玩半天。
这性子太对她脾气了!
除了不爱读书这条。
哪怕过去十来年了,林夫人仍耿耿于怀,“明明能静下心写字,偏不愿意念书。”
小满吐吐舌头,满不在乎道:“一看书就打哈欠,我也没办法呀。”
读书太费钱了,况且女孩不比男孩,不能参加科考博取功名,读书于有钱人家的姑娘来说,是锦上添花的事。
对她这样的乡下姑娘,就是只有投入没有回报,为从人贩子手中救下她,养父母几乎掏空了家底,她不能再给他们增添额外的负担。
哪怕林姨不收她的束脩,也要花费大量的时间读书写字。
时间很宝贵,她挥霍不起。
何平突然摸摸她的头。
“干嘛?”小满皱皱鼻子,“别摸我头发,讨厌!”
何平邪魅一笑,张开十指,冲着小满脑袋一通胡噜。
庄园的宁静立刻被尖叫声和狂笑声打破了,飞起惊鸟无数,激起呵斥阵阵。
好一阵子才消停下来。
映水阁中,林夫人帮小满重新梳好头发,“半年多不见,这把头发倒是养得油光水亮,再也不是从前的黄毛丫头了。”
“母亲对我特别好,什么好东西舍得给我,等我介绍你们认识,肯定一见如故。”小满笑着说,“这么大的园子都收拾出来了,林姨准是要长住吧。”
林夫人叹道:“估计十年八年的都不会离开金陵了。唉,用不了两天,这家花宴,那家诗会,还有鉴画品茶,各式帖子就雪花片似地飞来了,我得变着法儿的找借口。”
“我这倒有个现成的由头。”
“小丫头又打什么鬼主意?”
“收徒弟,把时间全占上!”
“我当什么,你知道我从不收徒,唯独看上了你,你却没瞧上我。”
小满哼哼唧唧:“多久了,还记仇呢。不是我夸海口,那女孩子特别好,特别善良,你肯定会喜欢。”
她说起陈砚宁,心肠柔软,性子和善,可爱聪慧,把能想到的所有美好的词语,都用在陈砚宁身上了。
小满期待地看着林夫人。
林夫人嘴角弯弯,“我不喜欢陈令安,才不要奸贼的妹妹做弟子。”
小满替他抱屈:“传言都是假的,我还是人们口中的不孝女扫把星呢!”
林夫人叹了声,“你对他倒是上心,他对你可未必。在他心里,妹妹第一,报仇第二,你最多第三。”
小满沉默一瞬,旋即又笑:“我知道,如果是我是他也会这样。她真的很好很好,只会给你长脸,绝不会坠了你的名头,求你啦。”
她满脸恳切,林夫人思量片刻,到底不忍拂她的意,“我得看看她资质如何,你领她过来。”
小满欢呼一声,又觑着林夫人的脸色说:“她不太方便出门,能不能……”
林夫人无奈,“好,我登门拜访她!”-
得知林夫人有可能收自己为徒,陈砚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行的,我肯定不行,我都不识字。”
“不识字怕什么,这不就马上有人教了么?行不行的,你说了可不算。”
“我又不出门,平白浪费人家的功夫,还是算了。”
小满知道她顾忌外面的风言风语,也不点破,只唉声叹道:“我都和林姨说好了,得嘞,我跟她赔罪去,大不了一顿臭骂。”
陈砚宁显然没想到这点,呆了呆说:“是我的错,怎能叫你挨骂。”
“那你答应了?”
“唔,我怕给你们丢人。”
小满:“林姨很喜欢你哥哥,就是看在你哥哥的面上,也不会难为你的。自信点,没问题!”
陈砚宁轻声道:“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
“我要谢谢你才对,我不顾你的意愿……其实我真有点害怕,你看我这段时间都没敢登你家的门儿。”
“你是为我好。”陈砚宁握住小满的手轻轻摇了两下,“你不来,我还以为你觉得我太蠢,不理我了。”
小满没忍住噗嗤一笑。
说笑了会儿,见她有点乏了,小满便告辞了。
解决一桩大事,她心情非常好。
秋风拂过,碎花如雨,小满雀跃地在花雨中跳来舞去,可她的舞姿实在说不上好,转个圈儿都差点把自己绊倒。
她依旧胡乱舞动着四肢,乐此不彼,得意得很。
陈令安立在窗后含笑看着她。
其实林夫人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有几分厌恶。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了。
“辛苦你能找到这里,我同情你的遭遇,可不会让你进门,更不要想拜林亭为师。”
林夫人看他的目光锐利得像把刀,把他剥皮去骨,直到露出他暴虐残忍的本性。
名士爱惜羽毛,他明白,却不甘心,偷偷藏在屋后,候了许久,本想见一见林亭先生,不料听见林夫人夸一个小姑娘。
他便起了心思。
果然,看到他拉了小满一把,林夫人虽然还是没好脸色,好歹让他进门了。
就算没有他,小满也不会有事,林夫人不会坐视不理。
这丫头一直说自己救了她,其实是她救了自己才对。
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小满一蹦一跳走到他面前,“我跳得好不好看?”
陈令安:“像跳大神。”
小满鼓起腮帮子,“嫌我跳得不好,你跳一个给我瞧瞧。”
陈令安当然不可能跳,他慢慢伸出手,摘下一片落在小满头上的粉红花瓣。
“好看。”
刹那间,小满涨红了脸。
风动,树动,是谁的心在动-
后日前晌,林夫人如约而至。
陈令安早早出来迎着了,他微微垂眸,明明比林夫人高一大截,看起来却矮三分。
林夫人脸色淡淡的,瞥他一眼,走过去了,却没忍住又回头看他一眼。
小满低声说:“好看吧。”
林夫人轻哼一声,丈夫年轻的时候比他好看一百倍!
不过话说回来,这人和九年前不大一样,不再像是个勾魂索命的阴间厉鬼,变得柔和许多,有点人味了。
前面,陈砚宁站在门口,头深深低着,拘谨得连大气也不敢喘。
“进去说话。”林夫人看到陈砚宁时,目光不由变软了,“会握笔吗?”
她的声音轻柔温和,好像春风拂面,陈砚宁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她摇摇头。
“你来。”林夫人走到书桌前,抽出一张纸,用镇纸压住。
小满快步上前,挽起袖子开始磨墨。
林夫人提笔写下“陈”字,“这是你的姓,陈。你照着写一遍。”
说着,把笔递给她。
陈砚宁接过笔,深吸口气,笔尖颤巍巍落在纸上。
小满惊讶地看她一眼,再去看林夫人,也是一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落笔抖得厉害,刚开始的笔画也弯弯曲曲蚯蚓似的,可写到最后一笔时,居然变得顺滑了。
“你第一次写字?”林夫人问。
陈砚宁以为自己搞砸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对不起,我太笨了。”
“你误会啦!”小满笑道,“第一次握笔就拿得这样标准,第一次写字框架结构就这么漂亮,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照着林夫人的样子学的。”
“天哪,看一遍就会了?果然天生就是大才女的料!”
陈砚宁不敢信,又愿意相信,“真的?”
林夫人露出赞许的眼神,“很好。”
小满急急道:“林姨你收下了是不是?”
林夫人笑着点点头。
一点笑意从陈砚宁两靥晕开,慢慢扩散到眉梢眼角,顷刻间满脸都是笑了,就像春日里明媚的阳光,映得整间屋子都亮堂堂的。
这才是十四岁的女孩子啊!
小满摁下兴奋的心情,悄悄走到庭院,把屋里的空间留给林夫人和陈砚宁。
陈令安也跟了出来。
小满一抬下巴,“你打算怎么谢我?”
陈令安:“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
小满脸一红。
我要你以身相许,你答应吗?
第47章
陈砚宁的身子还没彻底恢复, 林夫人让她歇几天再正式拜师。
“就定重阳节后吧,你到时把人送到林园,她的东西也一并带着, 以后就随我住,逢年过节再回来。当然,你也可以去林园探望她。”
林夫人微睨了陈令安一眼, “你这位当哥哥的意见如何?”
陈令安当然舍不得。
好容易找回妹妹, 在家还没住多久又要离开——他们统共没说几句话。
但林夫人这个名头实在响亮,多少人想求她指点一二都不成,更别提常伴林夫人,得其精心调\教。
他若拒绝,就是天字号第一大傻子!
况且妹妹一辈子很长, 不可能永远不出门, 迟早要面对人们的指指点点流言蜚语, 有林夫人在, 那些人不得不收敛着。
陈令安干脆撩袍跪倒,“夫人和先生对我兄妹恩重如山, 有如再生父母, 小子无以为报,但凡有令, 莫不从命。”
陈砚宁也跟着跪下了。
林夫人轻叹道:“起来吧,你是林亭举荐给皇上的,做事时好歹想着先生点, 别污了他的清名。”
她准备走了,没让陈令安送,“陪你妹妹吧,小满跟我来。”
小满喜滋滋送她出门。
林夫人道:“我收到刘家秦夫人的帖子, 大后天她想登门拜会我,你和你母亲也来,记得早点到。”
这种让讨厌的人下不来台的事,小满最喜欢干了,使劲点头。
待林家的马车走远了,小满才哼着小曲儿,上了自家的轿子。
母亲喜欢吃贡院前街的吴记酱肉,小满吩咐一声,轿夫们应和着慢慢转头,柞木轿杠嘎吱嘎吱的响,不多时就到了地方。
街上比往常更热闹,放眼望去,儒生学子占了七成有余,三五成群,呼朋唤友,尤其是街边的酒楼茶肆,几乎都叫他们包圆了。
小满惊奇不已:“今儿是什么日子,捅了书生窝了!”
轿夫笑道:“自从秋闱放榜,这里就一直热闹着。姑娘别下去了,我去买,人多冲撞了姑娘。”
秋闱都结束了啊!小满忽想到张弼,也不知道中没中。
到底难忍好奇,她就去问张君懿——为了躲避张家人纠缠,张君懿和她们住在一起,却是一个临街的单独小院,往常也不从蒋宅正门出入,只走临街的小门。
“中举了,一百五十二名。”张君懿道,表情淡漠得像在说一个陌生人。
小满不由惊叹:“好厉害,张家频生变故,他一点没影响心态,我小瞧他了。”
张君懿翘起嘴角,笑容讥诮。
他可是在南翠书院读书!
乡试的主考官由朝廷从翰林院或六部选派京官担任,南翠书院的老师们与这些官员多有交情,没少研读他们的文章,研究他们的喜好。
一般朝廷会提前两三个月公布考官人选,这段时间足够南翠书院的老师推敲出出题方向了。
他能中举,全凭蒋夫人花钱把他送进南翠书院。
不过这些话也在肚子里转转罢了,她不会在小满面前坠大哥的威风。
小满:“你没回去给他贺喜?”
张君懿:“没,懒得回。”
小满更奇怪了,张君懿心心念念想高嫁,有个举人哥哥,亲事也能相对高一等。现在张文入狱,老太太也病着,没人能辖制她,她为什么不回张家?-
“她也忒不像话了!”姚姨娘从家庙回来了,她端坐上首,一派诰命夫人的派头,“我叫她几次,就是不肯回来,连亲娘都忘了,白眼狼。”
张弼坐在她下首,低着脑袋沉默不语。
姚姨娘不满,“抬起头来,都成举人老爷了,反倒不如从前有气势。”
张弼暗自苦笑。
是中举,但最后一名,也是南翠书院此科的最后一名。
今年是皇上登基后首次开科,皇上格外开恩,破例从宽录取,比上一科足足多了三十六名。
除去他,此次南翠书院中举的最低名次是八十五名,也就是说,按往年的录取情况,他根本中不了。
同学们也来道喜,开口闭口都是“幸运”“好福气”,更像在笑他。
张弼满腹委屈不忿,恨同学狗眼看人低,恨小满煽风点火,恨太太寡恩薄情,恨父亲不仁不义,恨祖母自私自利,恨姨娘僭越贪婪,恨妹妹不识大体……
生生把自己耽误了!
他缓缓闭上眼,“书院催要束脩,三日内再交不上的话,我就不能去书院读书了。”
姚姨娘怔楞了下,“当年进书院的时候,不是交过了吗?”
“本是一年一交的,太太当初一次□□了五年,如今到期了。想继续求学,必须再交钱。”
“真是小气。算了,多少钱?”
“一年一千两。”
姚姨娘大惊:“这么多,穷疯了,抢钱呐!你现在也是举人老爷了,就不能便宜点?”
张弼想不到姨娘连一千两银子都舍不得,脸色登时变了。
“入学时是多少,就一直是多少,你当书院是菜市场讨价还价?我都不是太太生的,她都愿意给我掏钱,你是我亲娘,反而不花一文!”
姚姨娘忙道:“你误会娘了,不是不愿意,是家里实在没钱,全都还蒋氏了!每月只有你举人的三十两膏火银进项,叫娘去哪儿给你凑一千两?”
张弼烦乱地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不去书院,自己在家温习。”
姚姨娘沉吟着说:“不去也好,你有没有听说,最近京城来了位非常有名的老师,姓林。”
张弼精神为之一振,“你说的是林亭先生,真正的鸿生巨儒!若能得他提点,莫说进士,就是一甲也不在话下。”
他殷切地看着姨娘,以为她找到了门路。
姚姨娘笑道:“你不如拜他为师,寻人问问他住在哪里,好像有个雪地里求学感动老师的故事,你也学着做,他见你心诚,你又天资聪颖,必定会收下你。”
张弼愕然张大嘴,无语之极,失望透顶,起身冷脸往外走。
他走得急,差点撞到刚进门的张安懿,低低骂了声“看路”,不顾姚姨娘呼喊走了。
张安懿为边老太太的汤药钱来的,“褥疮越发严重,今天高热,怎么也退不下去,再不抓药,恐怕就要不好了。”
“没钱!”姚姨娘气不打一来。
她回来后才发现,家里被查抄个干干净净,竟是一两银子都不剩。
合着允许她回家进去叫她来堵窟窿的?
她是有点私房,可那是给儿子娶媳妇用的,谁也别想动一个子儿。
方才在儿子那里受的窝囊气全发泄在张安懿身上,一通好骂,又抽出鸡毛掸子打,“孙颖那个臭婊子,敢虐待我闺女,我打死她闺女!”
张安懿尖叫着想往外跑,可她之前被姨娘逼着减肥,饿得手脚都没力气。后来家里落败,吃不饱饭还要当丫鬟伺候人,根本挣不脱姚姨娘的手。
直到姚姨娘骂累了,打乏了,她才得以逃出来。
也不敢回老太太那里,老太太身子动不了,嘴巴能动,一个不顺心,就喊着把她卖了。
她是真怕呀!
摸摸索索地走到姨娘的屋子,翻开一块地砖,摸出一把小铜钥匙和一张当票子。
这是姨娘留给她的,本想等姨娘出来再动,可衙门迟迟不结案,姨娘一直被关着,不知道几时才有结果。
她一天也等不了了,四姐姐能走,她也能走。
只是姨娘……
当初听三姐姐的就好了,如果她也选择维护太太,今天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张安懿握着钥匙哭起来-
这天后晌,秦夫人开箱捣柜,挑衣服选首饰,好一通忙活。
刘方调侃她要进宫吗,这么隆重。
秦夫人笑道:“不比进宫,可也不能随便了——林夫人邀我明天见面。”
刘方放下手里的书卷,吃惊道:“我递过去的拜帖还没回信呢,夫人已经荣登林园了,还是夫人面子大。”
秦夫人十分得意:“她夫君毕竟是白身,她连个诰命都没有,怎么着也得给我这个从一品夫人面子,说起来她比我还小几个月呢。”
这次刘方没有顺着她的话哄她,反微微皱起眉头。
“明日切不可拿大妄言,皇上待林亭先生以师礼,是正经磕过头拜过师的。他不是官身,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做官,否则哪有我和陈绍的份儿!”
秦夫人将信将疑的,“你别唬我。”
刘方放下书卷,再三叮嘱道:“切记切记,不可失礼,也不用谦卑讨好。这位夫人交友不看门第,只看性情,忘掉双方身份,把她当成普通的朋友,聊聊山水游记。”
秦夫人笑道:“知道啦,人家又不是头回出去应酬,放心,肯定能帮上你的忙。”
刘方拱手一笑:“有劳夫人。”
转天一早,秦夫人兴致勃勃出门了。
不到晌午,秦夫人怒气冲冲回来了。
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饭也不吃,谁叫也不开门,管事吓坏了,急忙去衙门请刘方回来。
秦夫人见到丈夫就嚎啕大哭,把刘方弄了个满头雾水。
“她羞辱我!你知道我在她那里见着谁了吗?张小满!还有蒋婵!”
刘方心一沉,“细细说。”
“下人把我领到花厅,她倒是出来迎我的,脸上带笑,瞧着很亲切。可我一进门就看到蒋婵坐在屋里,接着张小满就从屏风后绕出来,挽着她的胳膊叫林姨,她还故意给我介绍说这是她最喜欢的小友!”
秦夫人又咬牙切齿,“京城谁不知道我和她们的过节,还当着我的面和她们说说笑笑,她这是故意给我难堪!”
刘方眉头深锁,“林夫人和她们关系很好,你确定?”
“蒋婵应该和她不太熟,张小满在宣府的时候就认识她了,还差点做了她的学生。”
秦夫人忽然紧张起来,“她们不会帮着陈令安压制你吧。”
刘方觉得不至于,“陈令安的目标是陈绍,不是我,之前找我麻烦,是因为陈刘两家捆绑在一起。”
他和陈绍联手,逼杨阁老让出了首辅的位置,那时谁看他们两家都是盟兄弟似的。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刘家和陈家的矛盾已经摆在明面上,没法调和。
如果陈令安识时务,就该和他联手,赶陈绍下台。
可是看陈令安冷傲的性子,估计不成。他还得另想招儿,给陈令安一个重创陈绍的机会,借其手,除己敌。
等等,既然那个张小满和林夫人这样好,那和林亭先生关系肯定也不差!
若是林亭先生能站在他这边,首辅之位简直是探囊取物。
刘方禁不住叹息一声,悄悄瞥了眼老妻。
毕竟是经年的夫妻,秦夫人瞬间明白他这眼的意思,不由大怒:“我又不知道她有这层关系!”沓樰團隊
更讨厌张小满了,哼!-
重阳节后,漫山黄澄澄的,三四丈高的梧桐矗立山道两旁,繁茂的树冠在空中交汇,搭起一道长长的巨大金色穹顶。
金黄灿红的落叶铺满道路,踩上去时,发出细微的咯嚓咯嚓声。
小满很喜欢秋天踩落叶,冬天踩积雪的声音。
她回头瞧瞧,“喂,别无精打采的,林姨不是说了么,你随时可以去看砚宁。”
“不是因为砚宁。”
“那你一路低头琢磨什么呢!”
陈令安正色道:“琢磨怎么害人。”
“没意思。”小满白他一眼,蹲地上胡乱划拉。
陈令安以为她恼了,“我没说顽笑,最近抓了个陈绍的短处,就是要等到明年二三月再看,我有点等不及。”
“谁要听你说这个。”小满举起一片落叶,啪嚓揪掉叶柄,“来呀,拔老将!”
陈令安面皮一僵。
拔老将,就是拿落叶的叶柄十字交叉,两人同时往后拉扯,叶柄不断者为赢家。
幼稚,都是小孩子的游戏,他都二十了,哪个要玩啊!
如是想着,他弯腰捡起一片落叶。
深褐色带斑点的叶柄,韧劲最好,在中间揉几下降低脆性,定能胜利。
嚓,小满手中的叶柄断成两节。
“再来再来!”
她重新捡了根。
又断了。
“这个地方风水不利我,换地儿。”小满蹬蹬跑开几步。
陈令安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小满蹲在地上好一阵扒拉,“这回一定要赢你。”
这次陈令安也跟小孩子似地蹲下了。
有几个路过的人看着他们,偷偷捂着嘴笑。
若是以前,陈令安会冷冰冰看回去,对方必会不寒而栗,速速滚远。
可现在他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对他们温和地笑了笑。
那几人明显有些不好意思了,脚步匆匆迅速溜走。
啪一声清脆的叶柄断裂声,“赢啦!”小满蹭地蹦起来,举着手臂高兴得像个孩子。
陈令安抬头望着她,细碎的光芒在他眼中闪烁,待小满低头看他时,却垂下眼帘挡住了。
两人在山道间慢慢走着,小满不似方才那样活泼了,微微低着头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阵喧哗从前面传来,竟是吴勇在拉扯一个年轻的妇人!
妇人不停捶打吴勇,嘴里骂得很脏,吴勇也骂骂咧咧的,死拽着她往树林里拖。
小满倒吸口冷气,厉声喝道:“住手!”
她蹬蹬跑上前,一把推开吴勇将那妇人挡在身后,“我当你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吴勇愕然:“我哪种人?”
“淫贼!”小满红着脸喊。
吴勇嘴张得能塞下鸡蛋,“我怎么就淫贼了?冤枉。”
“你你你……都被抓现行了,还敢狡辩!陈令安,你的手下你管不管?”
陈令安背着手慢悠悠道:“想让我怎么管?”
“当然是抓起来。”
“嘶——就因为他摸了这位的手,拉了她的胳膊?”
小满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刚要质问,却瞥见陈令安嘴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你……”
陈令安:“哦,忘了给你介绍,这位是吴勇的妻子曹太太。”
曹太太蓦地发出一阵爆笑。
小满腾地红了脸,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捏起拳头砸陈令安,“你怎么不早说,成心看我出丑。”
陈令安忍俊不禁,下意识后退几步,手也抓住了她的手。
麻乎乎的一股热流倏地从手上传到心里,小满心里有点酸,有点甜,还痒酥酥的却挠不到。
她怎么了这是,之前还拥抱过他,也没这样奇怪的感觉。
这让小满觉得很害羞,轻轻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掌心一空,陈令安从怔楞中醒过来,佯装镇定地背过手,却悄悄握紧了掌心。
吴勇看出二人的尴尬,屁颠屁颠捧着水囊上前,“大人,刚打的山泉水,润润嗓子。”
陈令安:“谢谢。”
曹太太左右看看,忽惊奇叫道:“大人会说谢谢了!”
陈令安一口水喷出来,咳得脸红脖子粗。
难得看严肃冷峻的人失态,吴勇大着胆子调侃道:“大人居然会脸红!”
陈令安:“够了。”
扭头就走,瞧着背影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头一回没骂他呀,吴勇看向老婆,目光充满崇敬敬佩。
小满冲吴勇夫妻挥挥手算做道别,脚步轻快地追上陈令安,原来他也会不好意思,和她一样的呀!
她一下子放松了。
“难得你害羞,让我看看。”
“我是呛着了。”
“别躲呀,谁让你故意笑我,现在我也要笑你!”
她转着圈儿的要看他的脸,小嘴啪啪不停地逗他,陈令安忍无可忍,张开手掌覆在她脸上,恰恰好把她眼睛盖得严严实实。
“你看吧。”
小满:“你捂着我眼我怎么看?”
奈何他胳膊太长,自己胳膊太短,够不着他人,掰不开他手,只能气恼大叫。
嘴里突然被喂进一个什么东西。
入口带点咸味,微微的辣,然后便是酸酸甜甜的滋味。
盐津梅子!
眼睛看不见,因而他的声音格外清晰:
“重新认识下,我叫陈令安。”
第48章
重阳节一过, 时间就跟手里的钱似的,出溜出溜的不知道怎么就没了。
一眨眼就是立冬,蒋夫人把何平、陈令安都叫到家里来吃饭。
也让小满去找陈砚宁, 不巧小妹染了风寒,这两天窝在屋里养身子,只能罢了。
看着满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肴, 何平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学院的饭菜简直不是人吃的,大冷的天,米粥冻得邦邦硬,生怕我们死于安乐!”
蒋夫人心疼坏了,忙给他夹一筷子大煮干丝, “记得你爱吃这个, 不如你师娘做得好, 凑合吃吧。”
何平大呼小叫:“干娘竟吃师娘的醋, 我果然魅力大,引得两位风华绝代的女子为我争风吃醋。”
“没大没小, 小心我跟你师娘告状!”蒋夫人笑骂道, 又问他炭火够不够用,“我这有上好的砟子炭, 一点烟火气都没有,还特别耐烧,走时装上三百斤, 一冬差不多够了。”
不吃没必要的苦,这是何平秉持的理念,当即顺杆上爬,“干娘再给我一套厚点的被褥吧, 金陵不烧炕,又湿又冷,冻得我睡不着。”
蒋夫人一面命人去准备,一面感慨道,“从外头看南翠书院建得挺好的,食宿却搞得这样差。”
何平笑嘻嘻看向陈令安,“那得问他了。”
小满:“关陈令安什么事,他克扣学院的廪费了?别动不动就攀扯别人。”
何平揶揄道:“女生外向,我算是领教到了。诶诶别打,南翠书院是陈令安的父亲一手创立的,重教学轻食宿,是他父亲定的规矩,你就说这事和他有没有关系吧。”
陈令安表情淡淡的,“建书院需要很多钱,光是买地、盖房子就花了我父亲大半积蓄。他立志把南翠书院办成天下第一书院,还要重金请名师。”
“家贫的学生,我父亲免了他们的束脩,又是一笔。吃喝免费,书本笔墨免费,一年两套澜衫,还给没钱赶考的学生发路费,处处用钱,无底洞似的。”
“谁家也没有金山银山,怎么能指望吃得好住得好?”
何平“嗐”的拍下自己脑壳,双手抱拳正色道:“令尊道高德厚,真乃赤诚君子,是我冒昧了。”
陈令安嘴角挑出一抹讥笑。
君子?傻子才对!
不过三年,书院就维持不下去了,不得已,降低老师的聘金,书本和食宿也开始收费。父亲本想同舟共济,没想到引起老师学生诸多抱怨。
父亲蒙冤,竟没有一个学生站出来替他说话!
小恩养贵人,大恩养仇人,世态炎凉,人心险恶,不过如此。
后来陈绍接管书院,这也收钱,那也收钱,再没有免费一说。还设立入学门槛,成绩不够银子来补,千两起步,上不封顶。
除非是异常优秀,或者家中背影雄厚的人,才有可能网开一面。
父亲最恨这种败坏学术风气的行为,可书院在陈绍手里,不仅没没落,反而节节攀升,各地学子闻名而来,真有了“天下第一书院”的势头。
更可笑的是,那些学生对陈绍感恩戴德,视若再生父母,成了最坚定追随陈绍的那批人。
他才不要做像父亲那样的傻子。
陈令安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蒋夫人眼中露出疼惜的神色,擓了勺葱烧豆腐放入他碗中,“豆腐多福,吃了招福纳祥,福气多多。”
陈令安看着碗发愣。
“他不爱吃豆腐。”小满一把抢过他的碗,又把那盘豆腐摆在自己面前,“这福气归我了,谁抢我跟谁急。”
蒋夫人:“你吃得了一盘子?眼大肚子小,可别撑着。”
“吃不完我明天接着吃。”
蒋夫人摇摇头,又问陈令安:“你一次也不去林园,不想你妹妹?我上回去,你妹妹还问起你呢。”
陈令安:“还好。”
这话什么意思?蒋夫人不明白。
何平直摆手:“快别去了,自从老师回京的消息流传开,每天排队见他的人能排出去二里地!老师说不见也挡不住这些人,搞得我想蹭顿饭都要天黑了去,跟做贼似的。”
蒋夫人笑笑,不再提这个话题。
夜色渐浓,何平心满意足摸着圆滚滚的肚皮,与蒋夫人和小满道别了。
因吃得太饱,他和陈令安顺着巷子溜达,有一搭没一搭扯着闲话。
基本上是他在说,陈令安在听。
眼见前面路口就要分开了,何平叹口气,忽道:“老师既然介绍你去潜邸,就知道你会走什么路。”
陈令安脚步一顿,怔在原地。
何平登上马车走了。
四周静悄悄的,圆的月亮从莲花云后露出半边脸,巷子口的地上露出半条人影子。
陈令安不动声色靠近,猛地喝道:“滚出来!”
那人吓得直接地上蹦起来,咚地摔在地上,哭着求饶:“别杀我别杀我。”
是张安懿。
想起她姨娘做的好事,陈令安冷哼一声:“你来找蒋夫人?”
张安懿战战兢兢点点头。
陈令安心里更腻味了,现在张家穷得叮当响,那几个大人都不是善茬,她肯定是受不住了,跑来求蒋夫人收留。
她姨娘歹毒阴险,她又太自私,瞧着胆小怯懦,其实心肠冷硬,虽没作恶,却不值得同情。
“不准出现在她们面前。”陈令安冷冷盯着她,“下一次,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说完,他挪开脚。
地上青砖碎裂。
张安懿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好像后面有鬼在追她。
一直跑到两只脚绵软无力,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下来,她蜷缩在墙角,抱着膝盖呜呜直哭。
今天她拿着铜钥匙去当铺,本以为会拿到一大笔银子一大片田庄,结果当铺的人告诉她,东西早被官府抄走了。
她不信,姨娘说东西在她的名下,不会被查到。
当铺的人让她找锦衣卫说去,“他们怎么可能查不到,没拿你,你就偷着乐吧。”
她不知道怎么办了,只好当了三姐姐给她的青金石。当铺说不值钱,死当二十两,活当十两。
三姐姐明明说值一百两的,到底谁在骗她?
她大吃一顿,花了十两,剩下的银子贴身放好,提着包好的剩菜去了衙门大牢。
不停哭不停磕头,嗓子哑了,头也破了,狱卒才放她进去见姨娘。
不知生病,还是受刑打的,姨娘就像细细的一根烛,说话声音大点,都能把这根烛吹灭了。
姨娘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拉着她的胳膊,艰难地吐出个“刘”字。
都什么时候了,还让她去找刘瑾书,四姐姐那么漂亮人家都没看上,凭什么会收留她?
姨娘闭上眼,重重吸了口气,仿佛聚集起最后的精力:“佛龛下面压着小册子,拿着……去找刘瑾书。”
说完就昏死过去,任凭她怎么哭喊都没醒来。
她带去的菜姨娘也没吃上一口。
出了大牢,她没有勇气去找刘瑾书,思忖再三,还是走到太太家门口。
太太心善耳根子软,又天生对小孩心怀怜悯,说不定会留下她。
只要避开三姐姐就好。
却遇上了陈令安!
最后一丝希望落空,张安懿绝望极了。
铛!铛!铛!
锣声传来,一更三点了,宵禁马上开始,张安懿赶紧往家跑。
她从偏门进去,路上一个人没有——姚姨娘只给大哥留了两个丫鬟一个书僮,其他下人卖的卖,赎身的赎身,热闹的张家,已变成荒墓了。
边老太太还没睡,哼哼着要水喝,张安懿先回屋把剩菜藏好,才急匆匆过来。
一提壶,空的。
柴火都锁在姚姨娘院子里,她不敢去要,干脆舀了瓢凉水,对付着喂给老太太。
老太太喝了水,又要饭吃。哪有饭?就半个野菜饼子,她吃还行,老太太的牙口可咬不动。
老太太破口大骂,张安懿木然听着,看着老太太一张一合的嘴巴发呆。
或许因为今天吃饱了肚子,脑子不再昏沉沉的。
凭什么骂她?凭什么姨娘去坐牢?都是你指示姨娘做的,应该是你在大牢里受苦。
你说养恩?不对,你把我带在身边,是为了抢属于我的好东西。
太太很公平,四姐姐有的,我也有,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全都到你手里了。
如果我也留在府里,在太太身边长大,或许会是太太最疼爱的孩子,何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
都是你害的!
等张安懿回过神来时,老太太已经不动了。
她看着老太太头上的大坑,再看看自己手里,鲜血淋淋的铜佛像。
头皮一炸,佛像咣当落地。
她喘吁吁跑到姚姨娘院门前,哭喊救命,“老太太不行了,姨娘快救人啊。”
姚姨娘本不想管,可她的哭声太凄厉,又怕扰了四邻,只得披衣起来。
看到张安懿手上、衣服上的血,姚姨娘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你干什么了?”
张安懿抽抽搭搭说了经过。
“死了吗?”
“好像是……死了。”
姚姨娘脑子轰的一响,照脸就是一下,恨不得把张安懿掐死,“你故意的,成心毁了我儿!”
弑亲大罪,罪犯凌迟处死,同居亲属连坐。
儿子轻则革去功名,重则会被流放!
小蹄子死还要拉着他们一起死。姚姨娘恨极,拔下簪子没头没脑一通乱扎。
张安懿捂着脸尖叫,却没跑。
“别叫了!”到底有所顾虑,姚姨娘住了手,和她一起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强忍着恐惧,姚姨娘和张安懿合力搬起老太太,一步步挪着,连同染血的佛像,一起扔到后院的井里。
刷洗地面,焚烧铺盖,终于赶在天亮前清理好院子。
姚姨娘留下一句“好自为之”就走了,张安懿累瘫了,累得连恐惧都感觉不到,回屋倒头就睡,醒来已是转天早上。
家里多了一堵墙,把她的屋子单独隔出来了。
杀人的后怕慢慢袭上来,背后凉飕飕的,她总觉得祖母站在她后面,睁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她不敢回头,哆哆嗦嗦找到姨娘说的那本册子。
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记的都是三姐姐的衣食住行。
从三姐姐到张家的第一天就开始记录了,一直记到姨娘被抓走的那天。
是一份日程记录,每天去了哪里,见了谁,做了什么,穿的衣服,吃的东西……刚开始时很详细,后面慢慢变得简略了,尤其是最后十几页,只有个日期,几乎是空白的。
刘瑾书会对这个感兴趣?
她不信,可没别的路可走,便揣着小册子守在刘瑾书出门的必经之路上。
说来也巧,没等多久就看到刘瑾书的身影。
张安懿冲到他面前跪下,举着册子说这是三姐姐的东西,愿意给他,求他赏口饭吃,为奴为婢都愿意。
刘瑾书记得她,“你是张举人的妹妹,哪有给人当奴婢的道理?你再愿意,我也不会要。”
张安懿急得大哭,“你不要我,我只有去死了。”
这叫什么话!刘瑾书一时火起,搞得他跟个玩弄女子的负心汉似的。
此时张安懿的肚子响亮地叫了声。
刘瑾书恍然大悟,伸手一摸袖筒,今日出门急,没带钱。
便解下腰带上的和田玉珠串坠子,递给她说:“值个二百两,拿去卖了,好生度日,不要妄自菲薄。”
说着,拿过她手中的小册子,也不理会她如何磕头道谢,步履匆匆走远了。
刘瑾书没想要那本小册子,拿走只是向张安懿表明,钱货两讫,互不相欠,别把他当恩人。
即是小满的东西,就应该找个机会还给她。
可他心里像长了草,总想翻开看看里面是什么,即便明白翻看他人之物是卑劣行径,实非君子所为,也按捺不住那股子冲动。
坐在翰林院,神不守舍一上午,从不出错的他竟然接连抄错几处古籍。
闷坐片刻,刘瑾书索性扔下笔,到外面透透气。
冬天了,道旁的草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肃杀的微啸声,已有了衰败的迹象。
莫名叫他一阵心悸。
前面传来男人的说笑声,抬头一看,是陈令安和几个文官。
刘瑾书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居然有文官愿意和陈令安结交!
莫非京中传闻是真的:林亭先生和陈令安有旧,就是他把陈令安举荐给当今。
这几个人想通过陈令安搭上林亭先生?
忽想起母亲的哭诉,他更是一阵闹心,又忍不住苦笑,谁能想到小满竟有那么大的造化!
对面的人越走越近,刘瑾书也径直往前走,不避不让。
他忘了袖筒里的东西。
肩膀被陈令安撞得猛然一歪,啪嚓,那本小册子掉在地上。
陈令安瞳仁霍地放大:张小满?
第49章
陈令安愣了一瞬, 就是这瞬息之差,他慢了一步,小册子被刘瑾书抢先拿到。
他伸手抓住小册子另一端。
对方也毫不示弱, 手上用力,直直地瞪过来。
两人僵在那里。
旁边几位文官面面相觑,有陪着笑脸想要上前说和几句的, 被同伴一拽, 发热的脑袋立刻清醒了,悄没声儿的顺墙根儿开溜。
“松手!”刘瑾书喝道,“这是我的东西。”
“你松手!”陈令安冷笑,“这不是你的!”
“我身上掉下来的东西,不是我的还是你的?”
“谁知道是不是你偷来的, 好个正人君子, 行的却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刘瑾书大怒, 旋即又笑, “要审我?好啊,叫你明白——这是她给我的。”
陈令安压根不信, “胡扯,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她才不会给你。”
略远处, 那几个文官悄咪咪嘀咕。
“我怎么听不懂他们吵什么?跟三岁孩子斗嘴似的,我孙子都不这样。”
“为那个小册子吧,写的什么, 神神秘秘的。”
“肯定是机密要闻,你看陈大人脸都变了,绝对关系重大,说不定刘大人已捉住陈大人的把柄了。”
“英雄所见略同, 他们口中的那个‘他’,必是刘家安插在诏狱的暗线。唉,陈大人怎肯善罢甘休,短暂的宁静终会过去,一场风暴即将来临,他二人谁会走到最后?况且——”
“且住嘴吧,我的老大人,不想卷进去就快走。”
转眼间,甬道上只剩二人了。
那册子像长在陈令安手上似的,刘瑾书拽不动一分。
心里的火一下子烧到脸上,他竟口不择言了,“就是她给我的,你别忘了,我们有过婚约,给我写点东西有什么稀奇的!”
字太小,除了一眼注意到的“张小满”三字,陈令安并没看清册子内容。
刘瑾书的话,他无从辨别。
也不是没可能,有阵子他们的关系的确很好,一起上街游玩,俩人有说有笑的,还面对面地吃东西。
路边摊的桌子低矮狭小,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的眼睛,略活泛下胳膊,都能碰到对方。
怨谁呢?
第一怨他自己,其次就是趁人之危的刘瑾书。
陈令安哼了声,“你也明白是‘有过’,你们早就没关系了,还私自扣着她的东西不还,要不要脸?”
刘瑾书默然片刻,正色道:“不要了。”
陈令安愕然,好个浪荡公子哥,果真对小满余情未了,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揣着小满的东西,私底下定是反复吟咏,几度嗟叹,万般不舍。这种人最是可恨,一旦有可乘之机,必会不择手段达成目的。
今儿绝对要断了这狗玩意儿的念头!
不给,那就抢!
他准备动粗了。
却听一声:“诶,你们蹲那儿干什么?”
甬道那头,一位身着赤色衮龙袍,头戴翼善冠的男子诧异看着他们,圆圆的脸,胖胖的身材,浑身透着和气劲,正是皇长子成王。
两人都紧捏着小册子没动。
送成王出来的吕总管,冲陈令安使了个眼色。
陈令安的手微微抖几下,松开了,他起身,“下官拜见成王殿下。”
刘瑾书也起来了,躬身行礼后,微微笑着解释说:“我和陈大人玩猜子儿,他输了,恼得不行,正和我掰扯呢。”
成王笑道:“都说你二人水火不容,我从来不信,瞧瞧,今儿不就验证我的话了?你们都是认真做事的人,难免有意见相左,发生冲突的时候,说开了就好。”
陈刘二人低声称是。
成王满意点头,挺胸凸肚,稳稳当当迈着四方步,忽回头问刘瑾书得不得空,“有个棋谱想不明白,你擅棋,给我解解看……”
他们走远了,吕良看着兀自怔楞的陈令安,好心提点:“成王殿下的意思,你听懂了没有?”
陈令安“嗯”了声。
“明白就好。”吕良没多言语,拂尘一挥,转身走人。
天低云暗,微啸的风吹过甬道,虽不甚大,却很细,吹在脸上就像针尖轻轻地刺。
陈令安对着空气咬牙。
小册子上到底写的什么!-
陈令安来找小满,也不说有事,也不说没事,只在一旁闷不作声坐着。
庄子上的出息前儿个送到了,蒋夫人带着小满方妈妈忙着看账本,核对清单,还要挑选东西留作年礼,一天到晚忙得昏天暗地,吃饭都是草草对付。
小满只想赶在年底前封账,好痛痛快快地玩,因而放在陈令安身上的心思少得可怜,压根没注意到这位的情绪。
锦绣挑帘进来给他们换热茶,寒风顺着帘子缝袭进屋子,小满一激灵抬起头,看到对面脸色有点发青的陈令安,呆了呆。
“你还没走?”
陈令安看着她端起的茶杯,嘴角肉眼可见地耷拉下来,“我走。”
“等等,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
话没出口,陈令安就是一怔,这话,似乎是小满对他说过的。
呼吸不由自主加快了,放轻了,心脏也不听话地乱跳。
一瞬间他慌了神。
门帘飞起,旋即落下,好歹遮挡了几分离去的慌张。
真走了?小满疑惑地眨眨眼,问锦绣:“他今天到底干什么来了?”
锦绣笑着摇摇头,指指小满端起的茶杯。
“呀!”小满明白过来,顿时好气又好笑,“这个人,怎么变得这样敏感!”
嘴上嫌弃,心里却着实惦念,便打算得空找他说说话。
结果这忙起来没个头,进了腊月门才得空。
小满扑了个空,蒋夫人说腊月是衙门最忙的时候,“上报来年的预算,复核刑狱要案,还有考核评定,准备大朝会,老百姓有老百姓的忙,当官的有当官的忙,你还是别打扰他了,等等再去。”
一耽误又是几天,等惊觉竟有月余没见到他时,已是年底了。
小满不免有点生气,还有点酸溜溜的委屈,我不去找你,你就不来找我?什么时候才能主动点!
说归说,做归做,她还是去找陈令安了。
天阴上来,变得晦暗不明,空气中也满是潮乎乎的味道。
小满看看天,“要下雪了吧。”
车夫放下脚凳,“不见得,一冬都是这样的天气,夏天雨水很多,入冬以来却连个雪沫子都不见。听说北边的雪大,都能没过腿肚子,也不知真假。”
小满扶着他的胳膊上了马车,“是真的,宣府就那样,走路要把腿从雪地里拔出来,可费劲了。”
车夫啧啧称奇:“想来有趣,哪天见识见识就好了。”
小满笑笑不说话,放下了车帘。
冬天,对富人来说才有趣,围炉煮茶,赏雪咏梅,还可以睡暖烘烘的被窝,吃热腾腾的火锅。对穷人来说,就是最要命的日子。
年景再好,也有人熬不过寒冷且漫长的冬天。
她看看自己的手,今年没起冻疮,往年长冻疮的地方还有点微微发痒,这一年多的保养,曾经红肿粗糙的手也有几分像富贵人的手了。
隔窗看着冬天也依旧热闹喧嚣的金陵城,她轻轻叹息一声,宣府的乡亲们,这个冬天过得如何呢。
心里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怅然,或许,她还是没把这里当家乡吧……
大门没锁,一推就开了。
这也太大意了,如果有不怀好意的人进来怎么办?
陈砚宁搬去林园后,陈令安就把她留下的人送了回来,如今偌大的陈宅,又空无一人了。
小满边走边嘀咕,不行,怎么着也得说服他找几个人看家——好容易收拾出来的宅院,可不能再次荒废!
陈令安依旧住在外院的书房。
门半开着,隔着厚厚的帘子小满喊道:“陈令安,你在不在?”
听不见回应。
“我进去啦。”小满迈过门槛,一眼就看到陈令安躺在软塌上,裹着一床被子,呼吸声很重,脸上是不正常的红晕。
小满大吃一惊,一摸他的额头,好热!
“你等着,我去找郎中。”
“不用。”陈令安嘶哑着声音说,“吃过药了,睡一觉就好。”
桌上有温着的水,小满慢慢喂他喝了一杯。
他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还好今天自己提了吃食过来,小满微微吁口气,把菜都放在灶上隔水温着,又擀了细细的面条,只等他醒来下面。
“小满?是你吗?”他睁开眼。
“是我。”
“你怎么来了?”
小满气笑了,合着自己里里外外忙活一通,他以为是海螺姑娘呐!
“你给他写了什么?”他又问。
没头没脑一句话,小满没听懂,“谁,我给谁写?”
“就是他啊。”
“谁呀?”
“算了,不说了。”陈令安翻了个身。
小满坐到软塌边上扒拉他,“说话说半截最让人讨厌了,这时候你还让我猜你的意思!哦,我知道了,你还是不放心我,对我有戒心。”
她气鼓鼓站起来,“既如此,告辞了。”
说罢扭头要走。
陈令安急了,攥住她的手往回拽。
小满只想吓吓他,也不是诚心要走,被他一拽,立时失去平衡,咚一声倒在塌上。
他的身体烫得惊人,明明病着,力气却不见丝毫减弱,胳膊锢得她生疼。
小满挣不脱,又羞又恼又莫名一阵兴奋,“放开我,我可不想被你传染上风寒。”
“不放。”不知是不是烧迷糊了,现在的他和平时迥然不同。
“你好烦!”
“我就是烦啊。”陈令安的声音居然带了点委屈,“我都快因为这个烦死了,你听,你听!”
扑通,扑通……
是他的心跳声,跳得很急,很快。
小满贴在他的胸膛上,脸在发烧。
他梦呓似地喃喃:“怎么办,你一向聪明,告诉我该怎么办。”
一想到你,心就跳个不停,眼也发昏,头也发晕,浑身轻飘飘的,还总忍不住想笑。
我想我得了很重的病,一辈子都治不好的那种。
第50章
一连数日阴天, 今日太阳终于出来了,看着日头很好,却没多少热气, 空气依旧潮湿阴冷。
签押房门窗紧闭,两盆炭火熊熊燃烧,吴勇进来一会儿就热得浑身发燥。
陈令安瞥他一眼, “我不在这几天, 辛苦你了。”
“不辛苦,都是属下应该做的。”
“没发生什么紧急事?”
“各个衙门都在准备开春的考察评定,都老实着呢!”
陈令安沉默半晌,慢慢道:“既然都闲着……我是病了,不是死了。”
啥意思, 怎么突然生气了?吴勇愣愣看着上司。
陈令安没继续这个话题, 问他陈刘二家最近的动向。
吴勇拿出张纸开始念。
一炷香的功夫后, 他擦擦额头上的汗, 静待上峰指示。
“刘方隐隐有成清流领袖之势。”陈令安不疾不徐轻轻敲的着桌子,提起那日成王邀刘瑾书下棋的事, “成王和刘瑾书并无深交, 突然有意交好,你怎么看?”
吴勇使劲琢磨, “成王是嫡长子,储君的位子早晚是他的,没理由攀交刘家, 也容易引来猜忌,莫非……”
他眼睛一亮,“是皇上的意思?皇上有意提拔刘方!”
陈令安点点头,面色却很凝重。
吴勇不明白上司为何是这种反应, “刘方得势,必与陈绍分庭抗礼,大大削弱陈绍在朝堂上的影响力,这对咱们是好事,大人怎么忧心忡忡的?”
“好事?于陈绍是好事,于我却是坏事。”
陈令安笑了声,“文官集团权力分散,没能力和皇权博弈,陈绍、刘方、吕良,三人势力相当,互相牵制,朝堂稳固,这是皇上最乐于见到的局面。”
所以成王暗示他和刘瑾书讲和,刘家势力起来后,上面自然也会命他不要揪着陈绍不放。
吴勇两只大牛眼眨巴眨巴,头上的热汗变成了冷汗,“那咱们岂不是没用了?”
陈令安却问他春闱的主考官是谁?
吴勇:“据宫里流出来的消息,先前定的是陈绍,但林亭先生回京后,皇上似有意让林亭先生担任主考。”
陈令安失笑:“谁给你递的消息,这条暗线可以放弃了。林亭先生不可能担任主考。”
吴勇嘿嘿两声,知趣地没问为什么。
窗外传来闷雷般的炮仗声,年底了,孩子们欢蹦乱跳地出来放炮,到处噼里啪啦的响,吵得不得了,连北镇抚司都不能避免。
吴勇自告奋勇去赶人。
“不用。”陈令安瞅一眼烧得旺旺的炭盆,幽幽道,“就先让他们过个好年吧,你回来,还有别的事吩咐你。”
“是。”吴勇欲哭无泪-
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弘德三年到来了。
守岁,祭祖,走亲戚,吃吃喝喝,上街游玩,再吃吃喝喝,一晃十来天过去,待今天元宵节过去,就要过完年了。
小满想去看花灯,“秦淮河沿岸全是,听说特别漂亮,咱们一起去。”
蒋夫人直摇头,“人太多,挤得慌,我和方妈妈是不去的,你们几个去吧。也带上君懿,唉,这孩子,叫她过年吃饭也不来,初一一大早隔着院门给我磕头,连压岁钱都没拿。”
小满道:“她现在就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待着,我叫她她也不见得去。再说了,有陈令安在呢,她去了也不自在。”
蒋夫人想想也是,便不再提了。
天刚擦黑,陈令安就来接小满了,陈砚宁也在,挑开车帘冲她甜甜地笑。
走到半路,又碰上何平,不消说,一同前往。
到秦淮河时,天已经黑透了。
河房上的灯亮起来了,沿岸树上的灯亮起来了,石桥、游船都亮起来了。璀璨的灯光从脚下延伸出去,穿透黑夜的帷幔,弯弯曲曲,连绵数十里,一直到达远处的山顶,和天上的星河汇成一片。
小满几乎看迷了眼。
前头有猜灯谜的摊子,十五文一次,猜中了可以得盏花灯,陈令安见两个女孩子频频张望,便提议让她们试试。
小满一口答应下来,拉着陈砚宁走到摊子前,“你喜欢哪个,我赢给你。”
陈砚宁半藏在她身后,指了指荷花灯。
摊主取下荷花灯的灯谜:一边绿,一边红,一边喜雨,一边喜风,打一个字。
小满凝神想了想,摇摇头道:“猜不出,你知道吗?”
陈砚宁点点头,小满一喜,又放下十五文钱,期待地看着她。
“是‘秋’字。”陈砚宁蚊子哼哼似地说,得亏小满离得近,不然准听不清。
“秋字!”小满大声笑道,“老板,对不对?”
摊主道声“姑娘好聪明”,把荷花灯递给陈砚宁。
陈砚宁害羞又兴奋,抿嘴笑着接过花灯。
小满不服气,嚷嚷着再来,陈令安干脆放下一锭银子,让她玩个够。
珍珠白姑娘,许配笔叶郎,穿衣去洗澡,脱衣上牙床。打一物。
小满冥思苦想半天,求助地望向陈砚宁。
“是粽子。”她轻轻说。
小满一拍脑门,“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再来再来。”
摊主乐呵呵拿来一个:二姑娘,打一字。
小满连猜几个,都不对,只得又看向旁边的姑娘。
“姿,姿态的姿。”这回陈砚宁声音大了些。
“二姑娘……次女,就是姿!嘿,有意思,那三姑娘是什么?”
陈砚宁一指小满,大笑道:“汝!”
小满拍手叫好,陈砚宁也在笑,眼睛弯弯的,这时候的她看起来,的的确确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了。
离开时,她们只拿了两盏灯,陈砚宁选了荷花的,小满选了走马灯。
陈令安错后几步,对小满说了声“谢谢”。
小满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谢我什么?”
灯光揉碎在陈令安的眼睛里,让他的眼神格外朦胧温柔,小满居然有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了!
“能想出‘三姑娘’的灯谜逗砚宁大笑的人,岂会猜不中那几个浅显的灯谜?”
“浅显?很难的好吧,你夸我还是骂我呢?”小满冲他哼一声,蹬蹬跑开找陈砚宁玩去了。
陈令安低头一笑,跟在她们身后。
那些灯笼都是用纸和竹篾做的普通的灯笼,卖也就是十来文一盏,摊主不过是为卖灯笼,弄个猜灯谜的噱头罢了,怎会用难猜的灯谜。
不一会儿,小满吃着糖葫芦跑来,手里还举着一根,模糊不清叫陈砚宁吃。
陈砚宁一开始还不好意思边走边吃,但小满何平一左一右都嘎巴嘎巴嚼得起劲,她也就没那么不好意思了。
吃完糖葫芦,三人又捧着烤红薯开始啃。
然后站在路边吸溜吸溜喝豆腐脑……
后面的陈令安突然有一种乖巧小妹被带坏了的感觉。
“看!”小满指着对岸,“好大一片的花灯,跟摆阵似的。”
陈令安眯起眼睛看了会儿,“的确是花灯阵,去看看。”
花灯阵就是用花灯、假山石、树木花草等摆成的迷宫,每年都有,小孩子和年轻人都喜欢进去转转,很简单,从没听说有人困在里面的。
可今年的阵法有点奇怪,看起来并不复杂,走着走着就昏头转向原地打转,只得熄带着号码的灯笼,等专人拿着指示图上前营救。
除了陈砚宁,其他三个都是不信邪的人,见入口有维持秩序的衙役,便叮嘱她在衙役旁边等着,然后提着灯笼就往里闯。
周围人来人往,满是陌生的面孔,陈砚宁不敢一个人等着,叫了声“等等我”,也进去了。
两刻钟后,小满和何平被领出来了,接着,衙役战战兢兢,领着脸色铁青的陈令安出现在入口。
竟也失败了!
何平叹道:“邪门,一开始我还能算出路,结果越走越不对,到处都是花灯,灯越多,人越晕,哪里都是死路。”
陈令安问衙役,“今年的花灯阵是谁摆下的?”
“回大人的话,只听说是进京赶考的年轻举子,我们大人或许知道,小的这就去问问。”
“不知道就算了,我只是好奇问一句,被锦衣卫找上门,可能会影响到他的心情。”
小满左右看看,“砚宁呢?”
衙役:“姑娘是说和你们一起来的小姑娘?她也进了花灯阵。”
这样啊,那等等就有人领她出来了。
又过去一刻钟,还是不见陈砚宁出来,让衙役进去找,衙役为难:“大人知道的,我们只有拿到指示图,才敢进去救人,不然也会被困在里面。”
又劝他再等等,“既然没有令妹的指示图送来,说明令妹没熄灯求救。”
小满忽道:“她会不会走出来了?”
何平哈的笑了声,“不可能,我和小安安都没成功。”
“看看再说。”说话间,小满已经跑向出口。
在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灯火中,陈砚宁慢慢出现在他们面前,她手里的灯笼小小的,散发着晕黄的微光,被周边灯光的映衬得几乎看不到。
“哥,你们早都出来啦?”她显得很难为情,“我又拖你后腿了。”
陈令安深吸口气,声音微微发抖,“不,没有……你怎么出来的?”
“就走出来的,里面灯太多太刺眼了,我低着头,只看脚下那片光,走着走着发现里面的路和棋盘很像,老师教我下棋时候说……”陈砚宁疑惑地看着对面惊讶异常的三人,“你们怎么了?”
何平呲牙:“就这么简单?我不信,我要再走一遍。”
这次还不到一刻钟,他手里的灯就灭了,出来后扶墙哇哇吐,“不行,还是不行,我按你的方法走,晕得更快,比我坐船还难受。”
小满抱着陈砚宁欢呼:“看吧看吧,我就说你天生聪慧!我别的不行,看人是一看一个准,看你哥准,看你更准!”
“我哪有那么好。”陈砚宁说,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往上笑。
灯光璀璨,她的笑容便清清楚楚落在画舫上的人眼中。
“她解开了,她居然解开了!”李麟双手紧紧扒着窗棂,激动得头发丝都在颤动,“她是谁,来人,来人!”
要不是书僮拽着,准一头扎河里去。
一旁的刘瑾书道:“阵法很难吗?竟让你这个‘学神’失态到章法大乱。”
李麟:“阵法不难,落到棋盘上多费点功夫也能想出走法,只是花灯太多,也太精巧,看着看着就会让人忘了来时路。只有心思至纯,没有任何杂念,不,没有任何贪欲的人,才不会受迷惑。”
刘瑾书若有所思看着他说:“你一定很想结识这位姑娘。”
“当然!刘兄认识她?”
“说不上认识,不过我看到她身旁的人,能猜到她的身份。”
李麟目光炯炯,“她是谁?”
刘瑾书轻声笑道:“她是北镇抚司指挥同知陈令安的亲妹妹,现在,你还确定要结识她吗?”【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