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陈令安不准小满进刑房, 小满只得在旁边的小屋子里等着。


    房内的墙壁是石砌的,上面有扇三寸见方的小暗窗,可以看到隔壁的情形。


    哗啦啦的锁链声中, 人贩子被拖了上来。小满认得她,就是那次和陈令安一起看铺子时捉住的中年妇人。


    那人贩子浑身都是鞭打的血痕,抖得缩成一团, 不等陈令安问, 就竹筒倒豆子吐了个干净。


    西华门附近,乱成一团的大户人家,无人照看的小姑娘,四五岁的年纪……


    小满看见陈令安的手在发抖。


    “那个拐子在哪儿,把人卖到哪里了?”


    “我不知道, 他没说, 我们这行的规矩也不能问。五年前财神庙散伙, 就再没见过他,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只记得是个外地人, 口音像是北边来的。”


    陈令安不再问了, 直接拧断她一根手指。


    人贩子惨叫着哭喊:“我真不知道啊——”


    咔嚓,咔嚓, 第二根,第三根……


    陈令安似乎听不到她的求饶,只是专心地一寸寸碾碎她的骨头, 好像这比什么都来得有趣。


    强烈的疼痛刺激下,人贩子还真的从犄角旮旯翻出点东西。


    “我想起来了……有次别人骂他‘蜡烛胚’,他气坏了,说自己非要混出个人样来, 可能、可能是本地人。拜财神的时候,他自称庄、张,还是姜的,隔得远我没听清。


    陈令安一脚踢在她脑壳上,人贩子哼也没哼一声昏死过去。


    不用吩咐,吴勇拿着拐子的画像寻人去了。


    小满推开房门,慢慢走到太阳地里。


    陈令安也从刑房出来了,见到她不由一怔,下意识把手背在身后。


    “打得好!”小满恨恨道,“人贩子就该打死,害多少人家破人亡痛不欲生!你那脚都踢轻了,要是我就拿刀剁了她,哼,打死都不解气。”


    沉重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陈令安扯扯嘴角,想笑,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小满:“你晚上没吃东西,母亲让人送来了,吃点吧。”


    陈令安摇摇头。


    “我也没吃呢,就当陪我好不好?”


    陈令安依旧没说话。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小满轻轻拉住他的手指。


    指尖冰凉。


    一阵酸热翻搅着直往上顶,呛得小满鼻腔酸疼,眼睛也火辣辣的疼。


    她的声音比暮风还要柔和,“都对上了,一定是她,你要保重好身体,好好保护妹妹,把这些年的缺失都补上,往后你就是她的依靠了。”


    陈令安沉默地随她走到签押房后面的茶室。


    小满打开食盒,一样一样摆开,红豆米粥,烧饼饽饽,六碟菜品,又将筷子放入他手中。


    也不管有没有回应,小满一边替他布菜,一边絮絮叨叨。


    天转凉了,该添置厚衣服了,炭火也要提早准备,哎呀,第一次在金陵过冬,也不知道冷不冷,会不会下雪,河水会不会结冰,能不能玩狗车……


    她往碗里放什么,他就吃什么,等小满再也找不出话题时,桌上菜肴已下去大半了。


    陈令安从抽屉里摸出一个纸包递给她。


    盐津梅子!


    小满又惊又喜,悬着的心也放下几分。


    “你别在这里耗着了,早点回去歇着。”他说,“我没事。”


    小满握紧了手里的纸包,“那……我走了,有消息别忘了通知我。”


    陈令安“嗯”了声。


    夜幕四合,如一张大网沉沉压下来。


    小满睁着眼睛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长一声短一声的叹个不停,说不出为什么,她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第二天她还想找陈令安,蒋夫人劝她:“这段时间他肯定忙得不得了,你就别给他添乱了。”


    小满只得作罢。


    又等了半个月,还是没动静,小满按捺不住了,偷偷跑到北镇抚司门口。


    门房见了她就笑,“姑娘里面请,我们大人料到你肯定会来,早吩咐过我们了。”


    小满不由得生出几分窃喜。


    可见到陈令安时,窃喜就变成了心疼。


    他惊人的瘦,眼窝塌下去,腮帮子也没了肉,下巴尖了,眉骨和颧骨显得突出,胡子拉碴的,身上居然还穿着两人上次见面时的衣服。


    “你……不会一直没有休息吧?”


    “还好。”


    声音沙哑疲惫,像是在大漠行走许久没有喝水的濒死之人。


    小满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慌忙倒水给他。


    陈令安刚递到嘴边就一阵干呕,惊得小满又是捶背又是揉胸口,眼泪差点急出来。


    “没事,过会儿就好。”陈令安摆摆手,“已经有线索了,估摸这两天就能抓到。你来得倒巧,我前脚刚进门,你后脚就到了。”


    小满一把将他推倒,“你给我睡觉,人还没找到,你倒先垮了,叫你妹妹靠哪一个去!”


    陈令安苦笑:“睡不着啊。”


    “睡不着也要睡。”小满不由分说,拿帕子盖在他脸上,“闭眼,什么也别想。”


    帕子散发出清新的香气,那么好闻,就像……就像艳阳高照,原野上洋溢着木叶的清香,微风送来远处不知名野花的幽香,还有艾草淡淡的草药香。


    莫名让人宁静。


    轻微的鼾声从手帕下传出来。


    小满放轻呼吸,安安静静守在他旁边。


    午后的阳光照进屋子,两人的影子被拉长,渐渐重叠了。


    门口传来一声轻响,吴勇露了下头,


    小满蹑手蹑脚走出来,“他刚睡着,着急吗?”


    吴勇犹豫,“算了,等大人睡醒再说吧,反正人也跑不了,他都五六天没合过眼了。”


    屋里却响起陈令安的声音:“吴勇?进来。”


    吴勇看看小满,无奈叹了声。


    抓住拐子了。


    因为是从陈家巷附近拐来的,陈小妹穿戴精致,又漂亮得像个瓷娃娃,拐子印象极为深刻,连卖给谁都记得清清楚楚。


    “拐子原打算卖远些,还没联系好买主,就被一个贵妇人看中,买去做了丫鬟。我们查了官府留底的红契,应落在城南赵家,现在是刑部员外郎赵橧的……通房。”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吴勇声音几不可闻。


    陈令安满脸寒气,阴郁得可怕,“上个月刑部抓的那几个是不是有叫赵橧的?”


    “是,他弹劾过大人,骂得很难听,咱们处理涉嫌诈尸夺产案时,顺便把他也抓了。”吴勇硬着头皮继续道,“据说,赵橧非常疼爱她,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两人的感情特别好。”


    “疼爱?”陈令安听到天大笑话般大笑一声,随即暴跳如雷,“我妹妹才十四,十四!狗娘养的,我杀了他!”


    吴勇急忙抱住他,“大人别冲动!想想她和那个畜生感情深,还是和你感情深!”


    陈令安身形猛地一顿。


    小满极力拉住他紧握刀柄的手,“至少你得看一眼,确认是不是她。”


    吴勇忙点头,“对对,如果不是,咱就一刀咔嚓了那畜生,如果是,咱得从长计议。”


    陈令安的胳膊慢慢松懈下来,“如果是,我也照样杀他。”


    “杀杀杀。”吴勇吁口气,“咱们这就去赵家?”


    陈令安强行压制着烦乱的情绪,“会吓到她,给赵家透个信,允许家人探监。”


    吴勇:“万一来的是他妻子怎么办?”


    陈令安目光陡地一闪,声音变得阴寒:“那就让碍眼的人不能来好了。”-


    这天从早上就看不见太阳,浓密的乌云低低压在人们的头顶,似乎下一刻天就要塌了。


    凉风卷着浮尘,在墙角打着一个又一个的旋儿,将隐在暗影中的袍角高高扬起。


    陈令安目不转睛盯着紧闭的铁门,攥着拳头,呼吸轻微且急促,头上也是密密的细汗。


    小满担心地望着他,想安慰他几句,可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胡思乱想中,铁门嘎吱吱开了,衙役领着一个小姑娘走进来。


    小满屏住呼吸。


    小姑娘个头不高,瘦瘦弱弱的,怀里紧紧抱着大包袱,走起路来有点吃力。


    天光暗淡,她的模样也模糊得很。


    渐渐的,她走近了,陈令安特意叫人点亮的灯笼映出她的脸。


    小满睁大了眼睛。


    瓜子脸,秀秀气气的眉毛,挺翘的鼻子,眼睛很好看,大而圆,眼尾微微上挑,小鹿似的纯净。


    只是耸肩驼背,满脸的惊慌畏惧,让本来漂亮的小姑娘变得有几分普通了。


    和陈令安长得不大像,应该不是她。


    小满轻轻吁口气,抬头看向陈令安。


    陈令安也向她看了过来,笑了声,“不用再查证了,是她……是她……和我娘长得一模一样。”


    笑容支离破碎。


    小满只觉脑袋轰的一声,心像被蝎子蜇了下,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她张开嘴,想哭,想喊,可一声也发不出。


    她怔怔望着陈令安,伸出手,抱住了他。


    眼泪流下来,落在他的胸口。


    陈令安慢慢把头垂了下来,“你怎么哭了,这是好事啊,我找到妹妹了,你该替我高兴。”


    小满眼泪流得更凶。


    对呀,明明是高兴的事,为什么心里这么难受?


    “好了,陪我去见妹妹吧。”陈令安笑着问,“你说,我该以什么身份见她?”


    第42章


    阴暗的地下甬道充斥着腐烂潮湿的霉味, 小满轻轻掩住口鼻,还是挡不住那股味往鼻子里钻。


    模糊的暗影中只能看到陈令安的侧影。


    他终究没有勇气直接与妹妹相认。


    赵橧弹劾过陈令安,可见对他憎恶之深, 在赵家长大的小妹妹,耳濡目染下又会对陈令安有什么好印象!


    小满轻轻叹息一声,这样躲在暗处偷听, 听到的恐怕也不是陈令安想听到的。


    她明白, 他肯定也明白,无非是揣着那么一点渺茫的希望罢了。


    “走到头就是。”伴着狱卒粗声粗气的话音,一道纤细的人影出现在甬道那头。


    烛光摇曳,她的影子在微光中颤抖。


    脚步停下了,她朝牢里看看, “老、老爷?”


    哗啦啦的锁链声中, 赵橧扑过来, “梅香?梅香!”


    小满听见陈令安的牙齿咬得格格响。


    烛光下映出一张男人的脸, 三十多岁,中等身材, 有些浮肿的脸, 眼圈很重,胡子拉碴, 许是蹲大牢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邋遢。


    梅香却自然而然流出崇敬而痛惜的神情。


    “老爷,你怎么样, 有没有受刑……”她呜咽得几乎说不出话。


    “别哭,别哭,你一哭我心都要碎了。家里人怎么样,我突然被抓, 老太太定急坏了吧。”


    “老太太病得厉害,太太去了趟陈家,回来时愁眉不展,和老太太关起门来说了一宿的话,不让人在跟前伺候着。”


    赵橧颓然叹息:“没用的,可恨奸贼借诈尸夺产案栽赃我营私舞弊,惹得皇上大怒,阁老也没法替我说话。我这条命,大概要交代在诏狱了。”


    “不会,不会!”


    “我不惧死,若一死能激起朝野上下对奸贼义愤,也死得其所了。我在德和钱庄用你的名义存了一千两银子,这是给你的傍身银子,谁也不知道,我死了,你就……你就找个好人家嫁了。”


    “不,我不走,老太太、老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是赵家的人,死是赵家的鬼!”梅香下气泣声说着。


    赵橧轻轻抚着她的脸,“何苦来,你还小,没必要替我守着。”


    “老爷,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梅香擦擦眼泪,捧起赵橧的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努力挤出个笑容,“我有了。”


    小满脑子一炸,立即去看陈令安。


    他浑身都在颤抖,冷凝的空气变得暴跳如雷,咆哮着,呼号着,就要掀起一场大风暴。


    赵橧已经激动得无语轮次了,不停叮嘱梅香好好保重身子,千万不要委屈自己,想吃什么用什么尽管和太太说。


    说着说着又潸然泪下,“可惜我不能看到这个孩子出世了,等以后……每年祭日来看看我,便已足矣。”


    梅香同样哭得不能自己,“老爷的话我都记下了,我一定会好好养大他,告诉他,爹爹是忠臣,是被坏人害死的,要记住仇人的名字,长大了给爹爹报仇!”


    陈令安蓦地冲了出去,小满阻止不及,但见他一脚踹在铁栅门上,吓得赵橧梅香俱是猛烈一颤。


    他攥着梅香的胳膊就往外走,甬道里登时响起女孩子惊恐的叫声。


    赵橧又惊又怒:“陈令安,有种冲我来,冲女人下手算什么男人!梅香,梅香——”


    陈令安停住脚步,声音冰冷似水,锋利如刀,“她叫砚宁,陈、砚、宁!”


    小满隔着牢门重重一拳砸在赵橧脸上,“去你奶奶个纂儿!知道她小还让她怀孩子,你的深情真叫人恶心!”


    陈砚宁被吓坏了,直到被带出地牢,坐在小书房里,还是止不住地发抖,根本不敢看陈令安一眼。


    怕妹妹消失似的,陈令安紧紧抓着砚宁的手腕,几次欲言又止,却始终不知道怎样开口。


    那种带着期盼的沮丧,几乎将他压垮。


    窗外的天空阴沉得可怕,隐隐听见远处的滚雷声,扑面而来的风已有浓重的雨腥味了。


    小满在书桌上铺开一张纸,接着看向陈令安,“妹妹的名字怎么写?”


    陈令安松开手,默不作声走到桌前,提笔写下“砚宁”二字。


    “砚宁……”小满把那张纸轻轻放在陈砚宁面前,“真好听,一看就知道是用心取的名字。”


    陈砚宁茫然看看她,下意识拿起写着名字的那张纸——却拿倒了。


    不识字?


    小满和陈令安同时愣住。


    小满反应快,一把摁住要爆发的陈令安,使劲掐他胳膊一把,“可以慢慢教,往后日子长着呢,控制下脾气,妹妹可再经不起惊吓了!”


    陈令安重重呼出口浊气,背过身,狠狠揉了把眼睛。


    小满不经意地拿过陈砚宁手中的纸,十分自然地摆正,“砚台的砚,安宁的宁,名字有什么寓意吗?陈令安,给我讲讲。”


    陈令安沉默片刻,缓声道:“我父亲字墨池,母亲小字望舒,从二人的字中各取其意,砚池映明月,宁安伴岁长,便是‘砚宁’。”


    “真好啊。”小满赞叹一声,“有书香世家的文墨底蕴,又含着父母对女儿深切的祝福,真是个好名字,可比随便起的满大街奴婢都叫的梅香好多了!砚宁,你爹娘不知道多疼爱你呢!”


    “我爹娘?”陈砚宁喃喃,大大的眼睛逐渐蒙上一层水雾。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陈砚宁摇摇头。


    小满努力回忆陈宅的样子,“很大,树很多,书房前有一大片竹林,引了一条小溪从中穿过,水边有石桌石凳,桌上刻着棋盘。”


    陈砚宁神情有些恍惚。


    “娘亲在正院种下三棵树,大哥是松树,我是梧桐,你是杨柳,你最粘我,最喜欢我背着你在树荫里跑。有一次我把你摔了,你的右手心被碎石划了道大口子,很深很深,血一直流,我吓坏了,爹爹要揍我,你一边哭一边拦着爹爹不叫打……”


    陈令安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语调凄凉沉重,似哭似笑,让人心里发酸。


    陈砚宁看着自己的右手,脸色苍白得可怕。


    小满捧起她的手,只见手掌有一道淡淡的细细的白色伤疤,横在天纹起端,恰好将天纹截成两段。


    “是了,是了!你记得吧,你一定记得!”小满紧紧握着她的手,“你是陈家的孩子,陈缙你知道的吧,你是他的亲闺女,陈令安是你亲二哥!”


    “不,不……”陈砚宁好像一只受惊的小鸟颤个不停,她往回缩手,可小满使劲抓着就是不松劲。


    “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我理解这种感觉,我和你一样,也是从小被人拐了。不,比你更小,你五岁,我丢的时候才两岁。”


    小满警告般瞪了陈令安一眼:边上歇着,让我来!


    几乎再次暴起的陈令安板着脸,乖乖坐了回去。


    果然,一听说小满也是被拐卖的孩子,陈砚宁安静了下来,眼中现出同情和悲悯。


    小满鼻子又是一酸,这么好的女孩子,赵橧真下得去手祸害!


    “当初张家人找来时,我都是懵的。”小满起身,拉着她慢慢往外走,“我被拐的时候太小了,那才是什么都不记得,哪怕回了张家,还是没有一丁点印象。”


    看陈令安还呆坐着,小满又是一记眼刀:傻子,快去备车。


    “你大概听过我的大名,哈哈,怂恿嫡母和离,把父亲送进大牢,和张家断亲的不孝女、孽障张小满。”


    她嘻嘻哈哈开着自己的玩笑。


    陈砚宁怔楞了会儿,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没听说过,家里基本不和我说外面的事。你好不容易找到家,为什么要断亲?”


    “你平时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小满不答反问。


    “干活啊,洗衣服做饭,打扫庭院屋子什么的,伺候老太太和太太,做老太太、太太和老爷的针线。”


    “一点空闲都没有?”


    “老太爷故去后,家里生计不如从前,减了好些个丫鬟婆子。而且我本就该多干,老太太说,买我足足花了五百两银子,其他丫鬟最多几两十几两。要不是老太太重金救下我,我就要被卖到脏地方去了。”


    背后阴寒的杀气腾地升起,小满在心底叹息一声,又问:“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一会儿咱们去逛逛。”


    陈砚宁:“没什么喜欢的,我没出过门,老太太、太太还在等我……我要回去了。”


    小满吃了一惊:“没出过门?从你到赵家至今都没出过门?”


    陈砚宁轻轻摇摇头,“老太太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是正经的女子,这是我第一次出内院,第一次出门。”


    小满气笑了,“胡扯,她就没出过门?赵橧他老婆就没出过门?”


    “我怎能和老太太、太太比,她们是主子,我是奴婢。”


    “你不是奴婢,你是陈家的掌上明珠,是陈令安亲妹妹,是正儿八经的世家贵女,可容不得赵家这样糟蹋!”


    陈砚宁不由向后看了看,可一碰到陈令安的目光,就是浑身一哆嗦。


    小满忙道:“传言都是假的,别听赵家胡说八道,别看你哥总冷着脸,其实人可好啦!说他不好的都是别有用心的坏蛋——你只需牢牢记住这点就行。”


    陈砚宁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深深低着头。


    小满将她扶上马车。


    家里的轿子她不够资格坐,来时坐的小轿是雇的,因是诏狱,轿夫嫌晦气,看在多加钱的份上才来,却是放下她就走了。


    她正愁怎么回去。


    陈砚宁真心实意道谢:“谢谢你送我回家。”


    “不谢!”小满抿嘴一笑,随即冲陈令安使个眼色,“愣着干嘛,没听妹妹说要回家!”


    陈令安立刻心领神会。


    起风了,阵阵凉风捎来细细雨丝,如烟似雾的湿气笼罩着街巷。


    小满轻声细语说起陈家的事情,从陈父自尽以证清白,陈母随丈夫而去,大哥如何惨死,到陈令安发誓要洗清父亲的冤屈……


    具体情况她也是一知半解,但从今日初见,她已看出来陈砚宁是个善良心软的女孩子,处处以别人为先,柔顺得近乎没有自己的见解,轻易就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她在陈令安身上加了很多悲惨的故事,诸如如何挣扎求生,如何忍辱负重默默调查当年真相,更是重点描述他如何帮方妈妈洗清冤屈。


    总之怎么惨怎么说。


    小满讲完了,看着垂眸不语的陈砚宁,她没有再开口。


    到处静悄悄的,只有马蹄敲在石板上的丁丁声。


    沉寂中,陈砚宁轻轻抽泣了声。


    小满心中大定。


    马车轻轻一晃,停下了。


    小满率先跳下马车,笑嘻嘻道:“到家啦!”


    陈砚宁细声细气说:“老太太病着,太太也不得空闲,今儿先不回禀我的身世了,改日,改日……”


    她看着眼前的陈宅一怔,“这不是我家。”


    “这才是你家。”小满笑道,“快下来,我举车帘举得胳膊都酸了。”


    “呀,对不住。”陈砚宁急急忙忙往下跳,都没看到脚下的马凳,要不是陈令安一把抱住,肯定会崴脚。


    小满现在已摸透了她的脾气,赶紧用轻松欢快的语气缓解她的抗拒和尴尬:“不愧是亲兄妹,换别人根本注意不到,就是注意到也做不到。”


    说着一捅咕陈砚宁,“在赵家可没人这么关心你吧。”


    陈砚宁想说有的,虽然老太太严厉,太太冷淡,但老爷对她还是蛮好的。


    小满像看穿了她要说的话,讥诮一笑,什么都没说,却让陈砚宁脸皮发烫了。


    细细想来,老爷对她的好,都是在二人独处的时候,从来不会在人前对她有任何的偏护。


    不过她还是不想他们说老爷的坏话,“我是老爷的通房丫鬟,连侍妾都算不上,老爷如果维护我的话,就乱了纲常尊卑了。”


    陈令安忍着怒气冷冷道:“你还没及笄,他要是有半点人性,就不会收你当通房!”


    陈砚宁怕他,不敢言语,因悄悄问小满:“不及笄就不能伺候老爷吗?”


    小满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听这话也不禁脸皮一红,随即正色道:“收养我的阿婆说过,女子不能太早出嫁,身子骨还没长成呢,至少要十六岁以后。我问你,赵橧太太几岁嫁进赵家的?”


    陈砚宁又是一怔,好像是……十九岁。


    小满又问:“除了正妻,赵橧只你一个?有没有别的妾室通房,她们都多大?”


    老爷一妻四妾,除她之外,还有两个通房,她是最小的。


    她嚅动下嘴唇:“老太太说,老爷是太喜欢我了,才……”


    “听她放屁!”小满翻个白眼,“真喜欢一个人,怎舍得她为妾为奴?你爹爹只你娘一个,我姨夫平阳侯世子也只姨妈一个,教我的林亭先生也只林姨一个,他们只有彼此,那才是真喜欢!”


    这样的话陈砚宁头一次听到,不禁呆住了。


    凉风阵阵,细雨密密,三人的头发衣服都潮乎乎的。


    小满赶紧拉着陈砚宁进二门,直冲正房大院,“你记得这里不,这是你爹爹娘亲住的院子,喏,这就是你哥说的三棵树。”


    得益于蒋夫人,正院收拾得干干净净,摆设还是原先的摆设,也保持着之前的位置。


    看到庭前三课树的那一瞬间,陈砚宁身形晃了晃。


    “倒、倒了一棵。”她抚摸着倒下的松树,声音发涩。


    小满和陈令安立在廊下,谁也没说话,默默望着徘徊庭前的陈砚宁。


    她看看树,在树下的残缺的石桌前站了会儿,推开东厢房的门,在小床上坐了坐,拿起藤球晃晃,听见银铃清脆的响声不禁笑了。


    接着去了正房。


    她坐在窗前的罗汉床上发愣,一句话也不说,珠泪儿断断连连。她用手捂住脸,肩膀抽动得厉害,哭也不放声哭,只有大颗大颗的泪水,从指缝间不断落下。


    “我娘在窗前做针线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玩。她想起来了,她没忘……”


    陈令安再也忍不住了,背过身伏在廊柱上,整个人颤抖得厉害,看得出心里极度难受,只是硬挺着不肯宣泄。


    此刻任何安慰的话都是苍白的,小满悄悄退出正院,叮嘱车夫几句话,打发他回去找蒋夫人。


    天低云暗,雨丝愈发细密,小满双手合十,站在院子里仰望天空反复祈祷:让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厨房是新修好的,有米有柴有酱醋,还有几样新鲜的果蔬,小满烧好开水,洗好鲜果,又从柜子里找出几样点心——这就是蒋夫人的细心之处了,不管陈令安有没有心思用,每日都送吃食过来。


    收拾停当,她提着食盒来到正房。


    兄妹俩和她离开时一样,一个屋里一个屋外,一个低头看地一个抬头望天。


    竟没有一点进展!


    小满暗恨陈令安不争气,快步进屋,招呼陈砚宁喝茶,“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茶,我泡了蒙山雀舌和顾渚紫笋,一样一壶,你都尝尝。”


    陈砚宁唬了一跳,这两样都是贡茶,价格昂贵,只有招待贵客的时候,老太太才舍得拿点子出来。


    给她喝简直太浪费了,忙摆手,“我喝白水就好。”


    小满凑到她身边咬耳朵,“以前想吃陈令安一点茶可难了,今儿沾你的光,好歹叫我尝尝这茶是什么滋味儿。”


    这样啊,如她不喝,小满姑娘也没法喝了。


    陈砚宁乖巧地点点头。


    又看桌上摆开四干四鲜四点心两咸酸,有她认识的,有她不认识的,林林总总一桌子,不由有些发怔。


    小满很会劝人吃东西。


    奶酪红枣夹核桃仁可真香,奶酪难得,不吃就亏了。这是糖渍玫瑰花,原来花也可以吃的啊,酸甜的,你尝尝。哎呦,瓜子和我大街上买的不是一个味,用什么炒的呀,好妹妹你告诉我。诶,这是什么果子?杨桃啊,我北边来的没见过,你可不许笑我……


    叽叽喳喳,嘴上不停地嘚吧嘚,手上也不停地投喂,哄得陈砚宁小肚皮吃得圆溜溜的。


    一通吃下来,陈砚宁已经改口叫小满“姐姐”了,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小满隔窗得意地冲陈令安一抬下巴:学着点吧您嘞!


    陈令安不禁莞尔。


    连日来沉郁的心情此时终于得到缓解,恍若清泉流过干涸的田地,沁凉惬意,舒坦而轻松。


    这让他的笑格外好看,微微一笑,昏暗的天地都明亮了几分。


    小满好不容易才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一瞅陈砚宁也看得出神,嘿嘿一乐:“你哥长得好吧,他是我见过最俊秀的男子。”


    快点睁大眼睛看看你漂亮得不得了的哥哥,一对比你就会发现,赵橧就是个让人反胃的糟老头子!


    陈砚宁不自然地笑笑,眼圈再次红了,顿了顿低声道:“我要回家了,不能再耽搁下去,老太太还不知道多着急。”


    小满心里咯噔一声:她不会说错话了吧……


    见她要走,陈令安好转的心情立刻变得糟糕至极,“这就是你的家,走什么走!”


    陈砚宁还是要走。


    陈令安有气没处撒,一脚踢向旁边的廊柱,咔嚓一声,竟踢出个坑来,露出白花花的木茬子。


    陈砚宁吓得倒抽了口冷气,嘴唇都白了,下意识往小满身后躲。


    “你发什么疯,有能耐冲外人使,冲家里人发脾气算什么本事!”小满双手叉腰,毫不客气骂他,“闲着没事收拾屋子去,嘴上说留妹妹住,床铺被褥的准备好没,烧水了没有,浴桶什么的有没有,就知道干杵着,眼里一点活儿没有。”


    陈砚宁惊愕地看着她,小声提醒:“当心他打你。”


    小满冷冷看向陈令安:“他敢!”


    陈令安确实不敢,冷哼一声,赌气扭头走了。


    陈砚宁再次愕然了。


    小满:“看,他很乖的是不是,所以赵家说的也不见得全对。”


    陈砚宁抿抿嘴角,偷偷往陈令安离去的方向看了看。


    雨变大了,不时有雷声滚来,地上流水哗哗。小满看看天,“等等再走吧,道不好走,车夫受罪,马也受罪。”


    总不能叫别人淋雨送自己,陈砚宁便应了。


    可天公偏不作美,电闪一个接着一个,雨水从瓦檐上飞泄而下,庭院中积水都有寸许高。


    天也黑透了。


    “看来我们今晚走不了了。”小满叹了声,“还好有你作伴,不然我和陈令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喽。”


    陈砚宁满脸难色,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满故意装出生气的模样,“你不会还要走吧,真是的,人家诚心实意对你好,把你当亲妹妹,你却置我的清白于不顾,太叫人伤心了。”


    陈砚宁立时内疚了,“是我不好,你别生气,我留下来就是。”


    “这还差不多。”小满笑起来,却是搅心似的难受。


    明明不是她的错,却开口闭口全是道歉,在赵家到底受了多少规训,才把好好的女孩子养成习惯性讨好别人的性子!


    窗外响起陈令安的咳嗽声。


    小满出来见他满脸的不自在,揶揄笑了声,“遇到难事啦?”


    “……家里,只有一床被褥。”


    “我就知道。放心,车夫回去取了,差不多快到了,你去门口接应一下。”


    不多时,陈令安并七八个婆子丫鬟,抬着几口大箱子回来了。


    锦绣脱下蓑衣,兴奋地喊着姑娘:“铺的盖的,穿的戴的,用的摆的,按你的吩咐都完成啦!姑娘看布置在哪儿合适?”


    小满看陈令安,“去问问你妹妹。”


    陈令安:“她以前住东厢房,那小床还是十年前打的,睡不下,就安置在正房的暖阁吧。”


    说干就干,蒋夫人挑的人都是手脚麻利的,打开箱子就开始忙活。


    锦绣一把摁住想帮忙的陈砚宁,“好姑娘,你陪我们姑娘说说话,看着哪儿不合心意。我们再改。”


    “好,都挺好的。”陈砚宁手足无措站在屋子中央,小满瞧出她的不自在,就问陈令安,“烧水了没?”


    陈令安点点头。


    小满拉着陈砚宁去了净房,“这是换洗的衣服,来不及现做,从成衣店买的,赶明儿叫裁缝到家来,喜欢什么样的咱们就做什么样的。”


    陈砚宁揉搓着衣角,“这怎么好意思。”


    小满轻轻抚着她的肩膀,“这才哪儿到哪儿,你哥找了九年才找到你,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全给你。我告诉你呀,你哥有钱着呢,往后你什么也不用干,就一门心思花钱!花钱!再花钱!”


    陈砚宁禁不住,“噗嗤”的笑出声。


    “对嘛,要多笑,笑起来多漂亮。”小满啧啧称赞,还别说,兄妹俩笑起来的模样挺像的。


    大雨下了一夜,第二日起来,艳阳高照,秋高气爽,庭院的积水闪出碎金般的光芒,雨水刷洗后的树叶绿得可爱。


    小满在厢房窝了一宿,走到廊下伸了个懒腰,回头看看暖阁,悄声问昨天守夜的小丫鬟,“陈姑娘昨儿个睡得怎样?”


    “前半宿一直翻来覆去的,闷着声音哭了几回,唉,奴婢听着都替她难受,到后半宿才睡安稳。”


    “辛苦你了,赶紧去补一觉,叫锦绣守着陈姑娘,告诉大伙儿,走路说话都小声的。”


    小满轻手轻脚去了前院,刚过穿堂,便听门外蓦地传来一阵凄厉哭声,像是阴曹地府厉鬼哭号,惊得小满头发丝都要竖起来了。


    书房门响,陈令安和吴勇一前一后走出来。


    陈令安脸上挂了霜似的,“赵家的?”


    吴勇隔着门缝瞧了瞧,“对,赵橧的老娘和老婆,呦呵,还有都察院的都御史。”


    小满奇道:“他们来要人吗?也不至于惊动都察院呀。”


    陈令安面上飞快掠过一丝奇怪的笑意,却没回答小满的疑惑。


    吴勇耐不住得意,嘴皮子一秃噜说了:“我昨晚上嘎了赵橧的蛋,送赵家去啦,哈哈哈哈哈哈!”


    第43章


    听到“嘎蛋”, 小满第一反应就是拍手叫好。


    “好”字还没出口,就意识到不妥,她脸上腾地飞起两团红云, 犹自骂声“骟猪”。


    吴勇竖起大拇指:描述精准!


    陈令安睃他一眼,“没用的话少说,去开门。”


    小满也吩咐母亲派来的婆子:“看好二门, 谁也不许扰了陈姑娘。”


    大门嘎吱吱地打开, 吴勇冲外一挥手,“哎呦,早啊诸位。”


    陈令安一出现,哭号声便是一顿,随即一个老妇人疯了般冲上来, “奸贼, 还我儿命来——”


    都察院随行的官差马上拦住她, 可她势头不见减弱, 面孔扭曲,双手神经质地痉挛望着陈令安猛抓, 显见是恨极了。


    都察院都御史廖凯见这样不是个事, 从中劝道:“老安人保重身体要紧,待本官问清楚怎么回事。”


    赵老太泣声哭道:“我儿赵橧弹劾过他, 他怀恨在心,罗织罪名制造冤假错案拿了我儿,变着法儿的折磨泄恨!廖大人, 此奸贼实为国家之患,不除则民心不壹,群臣不安,法威不立, 天理不容啊!”


    陈令安不屑,“除啊,我拦着你了吗?敲登闻鼓告御状,三呼冤枉一头碰死在午门前,绝对比来我家门前哭有成效,你怎么不去,是舍不得用你的命换你儿子的命?”


    小满忍不住想笑,忙低头掩饰过去。


    廖凯叹道:“陈大人积点口德吧,这样对待一个六旬老人,你良心何安?”


    “有的老人值得尊敬,有的老人活着就是浪费粮食。”陈令安毫不客气怼了回去,“我很烦,没心情理会你们,如果是为了赵橧的案子,请廖大人陈奏御前。”


    “我儿若有罪,自有朝廷律法裁断,你凭什么、凭什么……”悲从中来,赵老太说不下去了。


    陈令安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憎恶,“凭什么阉了他?凭我高兴。”


    “阉、阉阉……”这个消息太惊人了,廖凯惊得舌头都打了结,“太过分了!赵大人就一个女儿,你是要赵家断子绝孙呐!”


    “我就是要赵家断子绝孙。”


    “阉割为法外酷刑,只有皇上才有权裁定,你在挑战天威。”


    “你们不是一直想扳倒我?现成的把柄,赶紧回去写弹劾书吧。”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廖凯根本拿他没办法,一时气性上来,“既如此,陈大人就等着百官联名弹劾书吧!”


    赵老太望向廖凯的眼神全是乞求:“求大人把我儿救出来。”


    廖凯愧疚又为难,“凭我一人之力难以成功,不如我陪老安人去陈阁老家走一趟?”


    赵老太咬牙,“还有件事求大人帮忙,我家一个丫鬟昨日探监未归,听闻被陈令安掳去了。”


    听了这话,廖凯对陈令安鄙夷更甚,“你这事干的忒下作,快把人还给赵家。”


    “不还。”陈令安脸色蓦地阴沉似水,“索性把话挑明,她是我亲妹妹,此后和赵家再无干系!”


    廖凯愣住了,陈家小女儿自幼丢失,他也是知道的,没想到居然落在赵家。


    如此说来,陈令安扣着人不给,倒是合情合理。


    赵老太:“梅香是我儿的通房,早就是我赵家的人了,如何能撇得清干系?”


    一直沉默不语的赵太太突然开口:“梅香已怀上老爷的骨血,前天刚查出来的,三个多月了,郎中说是男胎。”


    都有孩子了,是该把人还给赵家。


    廖凯点点头,待要说话,忽想到什么,意味不明瞅了赵家人一眼,捋着胡子与陈令安道:“我记得令妹是五岁上头丢的,当时我在应天府当差,帮着陈家找了好几个月,满城贴告示,印象很深刻。”


    陈令安缓缓闭上眼,重重呼出口气,好一会儿才说:“九年了,没想到人竟然在我眼皮子底下,呵,我怎么就没早点发现!”


    “不管怎么说,总算找到了。”廖凯摇摇头,满脸惋息之色,向旁走了两步,再走两步。


    都察院的官差们也颇有默契地走到一旁。


    无形中将赵家人单列出来。


    赵老太有点发怔。


    小满“嘁”了声,“有理不在声高,不是你闹腾得欢,大家就偏向你。”


    赵老太心道,我治不了陈令安,还治不了你一个丫头片子?


    然还不等她说话,就听一阵急促的车轮声由远及近,嚯地急停在大门口。


    赶车的竟是陈令宜!


    他先剐了陈令安一眼,然后转身,小心翼翼扶着一位贵妇人下马车。


    那妇人雍容华贵,大概因为保养得当,看着不到四十的模样,猜不出实际年龄。


    看到她,陈令安的面孔明显僵了僵。


    小满奇怪这人是谁,陈令安垂下眼眸,语气有些复杂,“陈令宜他娘。”


    小满顿觉不妙,陈绍父子和陈令安是仇敌,这俩人来难道是为赵家撑腰,逼陈令安放人的?


    “韩夫人!”赵老太大喜过望,赵橧一出事她就找陈家帮忙了,不巧这位阁老夫人去了栖霞山避暑,她扑了个空。


    陈令宜媳妇和她没多少交情,所求之事一概不拒绝不应诺,只留她喝了杯茶便打发她走了。


    无奈之下,她花银子疏通关系,托人给韩夫人送了求救信。


    韩夫人一定看到了她的信,儿子有救了!


    她激动迎上前,“终于盼到了夫人,求夫人为我孤儿寡母做主,平冤啊!”


    韩夫人眉头微皱,径直走到陈令安面前,“宁儿在何处?”


    “与你无关,我自己的妹妹,我自己护着。”陈令安语气很不好。


    陈令宜喝道:“你小子狗咬吕洞宾,私自阉割朝廷命官是小事?要不是我爹压着,你早跪在午门问斩了。”


    此言一出,四周皆静。


    风向,好像刮偏了,他们俩家不是死敌吗?


    赵老太惊慌不已,“韩夫人,你不记得我?我是赵橧的母亲,赵橧是阁老的门生,去年阁老过寿,我们母子还登门拜寿来着!”


    韩夫人转过身,语气轻飘飘的,“怎么不记得?十年前的冬天,大嫂家赏梅宴,是我将你引荐给大嫂,你还亲手抱着我家宁儿,喂她糖吃。”


    风一瞬间停了,死一样寂静,连马都一动不动。


    她见过五岁的陈砚宁!


    她见过五岁的陈砚宁!!


    陈令安身形晃晃,捂住心口痛苦地弯下腰,吭吭地咳了两声,竟咳出口血来。


    “大人!”


    “陈令安!”


    小满吴勇一左一右扶住他。


    “杀了她,”陈令安双目血一样的红,伸手去摸腰间的刀,“杀了她!”


    却摸了个空:他怕吓到妹妹,并未带刀。


    吴勇死抱着他不撒手,“大人,要她死有一百种方法,就是不能现在要她的命。”


    他们是权力大,看着想抓谁抓谁,想杀谁杀谁。


    可杀的不是皇上看不顺眼想弄死的人,就是罪证确凿的犯官,涉及官员家眷都要等皇上发话。


    滥杀无辜,还是朝廷命妇,不擎等着给政敌递把柄?那些刀笔吏最会玩文字,最会煽动情绪,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上下齐齐口诛笔伐,为平息官员和老百姓的愤怒,皇上肯定放弃大人。


    杀这婆子容易,收拾残局难。


    大人倒台,他们这些狗腿子就是死路一条哇。


    吴勇简直要哭了。


    赵老太已是吓出一身冷汗,急急辩解:“只见过一面,我根本没记住,要不是夫人提及,我都要忘了。拐子说是她爹,我见这孩子可人疼才买了她,实在不知道她是夫人的侄女。”


    事到如今还狡辩!


    小满只觉胸口炸裂似的疼,手比脑子快,她蹬蹬几下冲到赵老太太面前,抡圆了胳膊照脸死命扇过去。


    啪,又脆又响,打得赵老太原地转了半圈,人都懵了。


    “胡说!刚那位大人说到处张贴了告示,你眼瞎看不到?你家里人都死绝了看不到?把人关在内院,连二门都不能出一步,不就是怕人发现么!”


    小满指着她鼻子臭骂:“陈家世代书香,你明知道她是陈家的姑娘,却故意隐瞒身世,不肯让她识字,处处以她救命恩人自居,把这孩子教得逆来顺受,她事事顺从,为奴为婢伺候你,还得对你感恩戴德。”


    “最可恨的是你居然让她做你儿子的通房,她还不满十五,居然都怀孩子了,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张口仁义,闭口道德,伪君子,我呸,你们连做人都不配!”


    小满想起自己昔年受拐子打骂的恐惧凄苦,不禁淌下泪来,但随即一把狠狠抹去眼泪,“老虔婆,如果没有你们这些买家,怎么会有孩子被拐卖!”


    赵老太终于回过神,捂脸骂道:“好个有娘生没爹教的野种,枉你信口雌黄,阁老夫人也不会信你半点。谁都清楚,陈令安要对付的是陈阁老,他才是陈家的死敌,谁能让陈令安死,谁就给陈阁老立了大功。”


    这倒是实话,但这事决不能让韩夫人站在赵家那边,不然陈令安就危险了。


    小满极力把思维发散到最大:“原来你是哄骗他亲妹妹去害他,好向陈阁老邀功。也对,陈令安会防备任何人,就是不会防备苦苦寻找的亲妹妹。”


    “可九年前你怎么知道陈令安会对陈阁老造成威胁?不对,又或者,你想拿那孩子讨好陈阁老,当仇敌之女推出去,可惜你没料到韩夫人是个疼爱侄女的好婶婶。”


    说话还不忘给韩夫人戴高帽。


    赵老太几乎要跳脚:“胡说八道,我养她九年,难道就为了最后杀她?”


    “也是,莫非……”小满的脸色变得异常冷峻,“你嫉妒、憎恨陈令安的母亲,所以想方设法作践她的女儿。她根本就不是走丢,是你找人拐了她!拐子前脚拐了人,后脚就让你碰见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事!”


    赵老太矢口否认:“一切都是你的胡乱猜测!韩夫人,千万不要上了他们挑拨离间的当。”


    她的声音突然一顿。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但见穿堂门旁有丫鬟扶着一位摇摇欲坠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腮边挂泪,看上去年岁很小,脸上犹自带着三分稚气。


    也不知道在哪里多久了,听了多少。


    “你是……宁儿?”韩夫人轻呼一声,已是潸然泪下了。


    赵老太却喊道:“从一而终,忠贞守节才是刚正有节操的烈女。你既怀了我赵家的骨血,就是我赵家的人,快随我归家,好好抚养孩子长大才是正道!”


    话音未落,陈令安一脚飞出去,与此同时,陈令宜手中的马鞭也落下了。


    咚!啪!咔嚓——


    赵老太肋骨断了数根,脸上血肉翻飞,哇一声惨叫直挺挺昏死过去。


    小满合上嘴,默默站到一旁。


    “老太太……”陈砚宁大惊失色,跌跌撞撞想要去看赵老太的伤势。


    韩夫人挡在她,“别怕,自有人料理。”


    “没死。”吴勇走过去探探赵老太的鼻息,“还能抢救一下。”他看向躲得远远的赵太太,“把你婆婆拖回去治治,晚了不死也得瘫。”


    陈令宜对廖凯略一点头,“今日之事,你据实上奏也无妨。”


    廖凯心知肚明:不过打人一鞭子,这位小阁老顶多被皇上骂几句,陈令安就不见得了。


    他颇为同情地看看陈令安,私自阉割朝廷命官,饶是事出有因,也为律法不容。


    陈令安回他一记大大的白眼。


    廖凯:草,百官联名弹劾书本官写定了!


    -


    大门缓缓关上,陈家巷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八月的天气已透着凉意,寒风渐起,几滴残雨在庭院中飘落,墙角藤萝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正房的门关着,呜呜咽咽的哭声时断时续。


    陈家兄弟二人均负手立在堂前,目光始终没有交流。


    良久,陈令安才冷声道:“你父亲仍是我的死敌,无论发生什么,这点都不会改变。”


    陈令宜:“彼此彼此,你也是我最想弄死的人。”


    陈令安又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妹妹回来了?还有赵橧被阉,这件事根本没时间扩散出去。”


    “你小子,”陈令宜脸上掠过一抹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艳羡,悻悻道,“今早上吕公公特意来找我父亲,哼,你小子连夜上了封密疏,皇上居然默许你动手。”


    这小子做事还是这样老道,丝毫不给别人可乘之机,哪像初入官场的新晋后生,分明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子!


    虽说他也觉得赵橧活该,可心里怎么就那么不舒坦呢?


    能忍,能干,够狠,够诚,连父亲都夸他,还说若是处境互换,他绝对达不到陈令安的位置,找个犄角旮旯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陈令宜的视线不自觉投向旁边的男人:呸,老子绝对比他强!


    陈令安立时报以锐利如刀的目光,手在脖颈处轻轻划了一下。


    陈令宜大怒,凶狠百倍瞪回去。


    嘎吱,门扇从内打开,韩夫人红着眼睛迈过门槛,“你们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两人同时不自然地挪开视线。


    韩夫人不由笑了下,“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见面就掐,问也不说。”


    陈令安冷冷道:“我们两家目前的关系,似乎并不适合叙旧。”


    “给脸不要脸,我们是不和你计较,真以为怕你?”陈令宜还想再说,却被母亲止住了。


    韩夫人道:“宁儿身子骨太弱,不如随我去南郊别院休养一阵子,等风头过去,再回来住。”


    陈令安不领情,“我妹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韩夫人一怔,“是我想岔了。不过她肚子里的孩子,送人还是自己养,你想好了么?”


    天气又阴了上来,雾一样的雨丝在微寒的风中轻轻洒落。


    小满端着托盘走近,“他们走了?”


    陈令安沉默片刻,仿佛下定某种决心似地深吸口气,“我想好了,这个孩子不能留。”


    第44章


    陈家巷的变故, 很快在官场悄悄流传开了。


    群臣对陈令安积怨已久,纵有诸如廖凯、俞得水等同情陈小妹遭遇的,也不愿放过这个参陈令安的好机会。


    尤其是那些内宅颇有阴私之事的官儿, 更是上蹿下跳,寻老师,联同年, 揣着弹劾书到处找人签名, 恨不得立时将陈令安处死,赵橧无罪释放。


    虽说赵家这事办得不地道,但都是赵老太太的错,赵橧不知内情,况且长者赐, 不可辞, 赵橧何错之有?


    什么什么, 你说年纪小, 是小了些,不过情到深处难自持, 男人怜香惜玉又有什么不对?十八新娘八十郎, 自古屡见不鲜,就因为收了你妹妹做通房, 你就割了人命根子,狂妄狠毒,令人发指!


    没几天, 就有数十名官员在弹劾书上签了字。


    牵头的几人一合计,去了刘家。


    刘方拿着弹劾书沉吟着问道:“陈阁老的意思呢?”


    廖凯:“那日陈令宜说可据实上奏,我们便没去打扰陈阁老。”


    刘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俞得水眼珠转转, “嗐,实话跟刘阁老说吧,陈家的态度有点暧昧,似有回护陈令安的意思,这弹劾书一递上去,岂不叫陈阁老为难?我们干脆就没去。”


    刘方起身慢慢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初现凋谢的芍药花只是出神,脸上浮现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伤和惆怅。


    坐着的几人互相交换下目光,静静等待着他下面的话。


    “陈令安与陈阁老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回护?陈阁老可不是老糊涂,不会拿身家性命开玩笑。”


    “我明白了。”俞得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是陈阁老布下的迷魂阵,故意借此事缓和与陈令安的关系,趁其不备,一举拿下!”


    刘方轻笑:“俞兄此言差矣,陈令安何许人也,岂会被小恩小惠打动?”他的声音忽变得低沉,“他妹妹遭此劫难,罪魁祸首就是陈阁老,陈令安心里清楚,陈阁老心里也清楚。”


    一时间屋内沉寂下来,众人谁都没说话,只有秋风掠过,檐铃发出令人不安的轻响。


    是啊,如果不是陈阁老告发亲哥哥科场舞弊,现在的首辅就是陈令安的父亲,陈小妹就是金尊玉贵的世家贵女,千娇百宠的高门明珠,赵橧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杀父之仇,破家之恨,根本无计可消!


    有个年轻的御史迟疑道:“下官更看不懂了,明知陈令安不领情,小阁老为什么还要鞭打赵大人的母亲?陈阁老甚至压下了陈令安阉割赵大人的急报。”


    刘方叹息一声,“到底是亲侄女,稚子无辜,心怀怜悯也是人之常情。况且赵大人做的真过了,十四岁,还是个小孩子,搁谁身上也受不了。”


    年轻御史满脸的不可置信:“赵大人是他的门生,处处以他为尊,从无半点违拂,就为了一个侄女——还是九年未见几乎和陌生人差不多的侄女,他竟然放弃了赵大人!”


    那若是我们无意中冒犯了陈家人,是不是也和赵橧一样的下场?


    不看忠心,不看功绩,也不看交情利益对错,一个不高兴,就翻脸不认人。


    这和陈令安有什么区别?


    年轻御史重重哼了声,另外几人也一脸的不服。


    廖凯皱皱眉头,想起陈令宜和刘瑾书的官司。


    他悄悄瞥了眼邻座的俞得水:嘿,这老滑头正襟危坐,眼皮低垂,宛如老僧入定,根本瞧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阁老,”年轻御史站起来,深深一揖,“赵大人之冤屈,臣民之激愤,阁老如不言,又有谁敢言?晚生恳请阁老主持公道,除奸贼,正朝纲,保社稷!”


    旁边几人都随之站起,“请阁老主持公道。”


    廖凯和俞得水也站起来了。


    刘方眉头深锁,好半天才缓缓展开,拱手道:“承蒙各位看重,为国之大计,便是得罪陈阁老,刘某也顾不得了。”


    他在弹劾书首位,郑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送走几位同僚,已近午时了,刘方慢慢踱到小花厅,秦夫人忙命人摆饭。


    到底按不住好奇心,秦夫人问:“真割了?”


    刘方差点被茶水呛到,咳咳两声,“吃饭呢。”


    “太蠢了,只顾自己痛快,都不想想他妹子以后怎么活。”


    “此话怎讲?”


    秦夫人叹了声,“木已成舟,再不甘心也失身了,除了继续跟赵橧过还能怎样?要么压着赵橧休妻,扶正他妹妹,要么做平妻,不分大小,体体面面把这事遮盖过去。不喜欢赵老太太,就打发赵太太陪她回乡养老,正好给他妹妹腾地方。”


    “赵橧再不济,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听说官声也算不错。陈家再了不起,也是过去的事——他们父亲到现在还是犯官!真较真,陈小妹就是犯官之女,赵橧配她绰绰有余。”


    秦夫人不住摇头,“这下可好,闹得满城风雨,陈小妹的名声也毁了,往后可怎么见人,谁还敢娶她,真是两败俱伤。”


    刘方附和老妻:“的确蠢,可怜那孩子了。”


    “陈令安挺能忍的一个人,这回倒沉不住气。”秦夫人撇撇嘴,“准是叫那野丫头撺掇了,我就知道,沾上她准没好事。”


    刘方知道她说的是张小满,不禁一乐:“这也能怨到她?”


    “当然!你看啊,张家把她认回来了,结果张文妻离子散,锒铛入狱,张老太太现在都没从床上起来。蒋氏对她好吧,结果非要和离把自己名声都搞臭了。现在轮到陈令安了,他命硬,一时克不动,就先应在他妹妹身上了。”


    刘方调侃道:“还好还好,你的宝贝儿子没和她成亲,算是逃过一劫。”


    秦夫人想起日渐消瘦的儿子,又心疼又气愤,“这个扫把星,沾上一点儿都要倒霉。”-


    此时“扫把星”正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一边嗑瓜子,一边胡吹海侃,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糗事说了个遍,逗得陈砚宁捂嘴直笑。


    笑过之后,眉宇间仍是淡淡的愁容。


    小满绞尽脑汁想新话题。


    陈砚宁犹豫不决地想说什么,却咬着嘴唇,始终没张开嘴。


    小满忍不住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看得我好着急。”


    陈砚宁:“你……我很羡慕你的性子。”


    “我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有什么值得你羡慕的。”小满笑了声,但她马上从陈砚宁苦涩的笑意中察觉到另一层意思。


    她想了想,又说:“我刚到养父母身边时,内向,爱哭,不爱说话,这么说吧,一片树叶掉我脑袋顶,我都能吓得一蹦三尺高。”


    陈砚宁惊讶地睁大眼睛,继而轻轻抚上她的手,“那时你吃了不少苦头吧。”


    应该是吧,小满垂下眼眸。


    那时她太小,许多事情记不清了,印象最深的是有人掰开她的嘴看她的牙口,还有小姐姐的哭声,男人的笑声,在空中乱踢的脚。


    走着走着,就有人消失不见了,接着又有陌生的小姐姐小哥哥出现。


    昨天还和她说话的小朋友,今天就被割了舌头,扭断腿,被一个脏兮兮的人带走了。


    太小了,卖不上价,养大几岁,这模样,肯定抢着要。


    小姐姐用最后的气力对她说:跑啊,跑啊,一直跑,不要停。


    跑,跑到胸口炸裂似的疼,跑到两眼发黑,就要窒息……


    有人抱住她,温暖的,柔软的,香香的臂弯,这就是小姐姐小哥哥说的被娘亲抱着的感觉吗?


    她拼尽全力,挤出最后一口空气:“娘——”


    昏过去之前,她看到的是养母慈爱悲悯的脸。


    可如今,再也见不到了……


    轻轻吁出口气,小满大笑:“没有的事,逗你玩呢!我从小就胆大包天,天生反骨,三天不打我就上房揭瓦,整天气得我养母头疼,拿着笤帚疙瘩满村撵我,我只好装害怕哭着喊着求她饶命。”


    陈砚宁愣了半晌,“你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啊!”


    小满挑眉:“你猜。”


    陈砚宁一怔,随即笑出了声。


    眉宇间的愁绪也散了。


    房门轻轻叩响,陈令安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堕胎药。”他说,“喝了吧。”


    陈砚宁笑容凝滞,眼中慢慢露出恐惧和抗拒。


    陈令安:“不能再拖,已经三个月了,再拖下去,对你的身体伤害更大。”


    陈砚宁拼命往后缩,“不,不要这样,让我生下孩子,我绝不会和赵家来往。”


    陈令安冷冷道:“渣滓的种有什么好留恋的,想要孩子你以后机会多得是。”


    陈砚宁垂泪不语。


    小满叹气,推着陈令安往外走,“态度要温和,你总是不知道怎样和女孩子说话,出去。”


    她重重关上门,又是一声叹息,慢慢转身,望着陈砚宁正色道:“那天我们和赵老太太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陈砚宁点头:“嗯。”


    “赵老太不是好人,赵橧也不是君子,他对你更多的是贪欲,赵家不是好去处,你都明白的吧?”


    这次陈砚宁停顿片刻,才点了点头。


    “你生下这个孩子,就和赵家再也撇不清关系了,男人可以扔,孩子能扔吗?你心肠那么软,赵家人一求,你肯定会回去。到时候你哥就成了笑话,你也一辈子困死在赵家。”


    小满重重呼出口浊气,“把药喝了吧,你才十四,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不能叫赵家毁了。”


    陈砚宁轻轻抚上小腹,梦呓般喃喃道:“他是赵家的孩子,可他也是我的孩子。你知道吗,一个身体里有两个心跳,这种感觉多么奇妙,多么美妙。我要这个孩子,不是因为他是赵橧的孩子,是因为他是我的孩子。”


    是她的孩子!


    小满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霎时怔住了,只觉一股又酸又热又辣的暖流搅动着直往心口涌,冲得她只想哭。


    可她不能妥协。


    陈砚宁纤细娇小,手脚也没多少力气的样子,应该很容易压制。


    小满深吸口气,四处扫视一番,目光落在挂在床帐前,长长的丝绦上面。


    “要恨就恨我吧。”她解下丝绦,脸色平静地走向陈砚宁。


    陈令安顶着杀身之祸办了赵家,妹妹却生下赵家唯一的子嗣,置他于何地?


    他日孩子长大了,知道亲生父亲是被陈令安杀的,会不会怀恨在心,如果被人利用要杀他怎么办?


    陈令安对外人狠,对自己更狠,唯独对至亲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一直说要堕掉这个孩子,药都熬了多少碗了,可你一哭,他又犹豫了。


    我知道他根本下不了手。


    留下这个孩子,变数太大了,说不定哪天就栽在这个孩子身上。


    对不起,在我心里,始终是陈令安更重要。


    第45章


    暖阁的声响很快惊动了陈令安。


    “宁儿!”他撞开门扇, 进来就见妹妹躺在地上,被丝绦缚着,头发散乱, 衣衫歪斜,竟是有撕扯的痕迹。


    “哥……”陈砚宁虚弱地喊了声,头一偏昏过去。


    陈令安脑子嗡的一响, 几乎是软着脚冲到妹妹身旁, 下意识冲小满喝道:“你干什么了?”


    小满刚被他撞了下,好容易稳住身形,却听他语气不善质问自己,立时委屈极了。


    随即重重把药碗往桌上一放,“你说我干什么了?你眼瞎啊!”


    陈令安看到空碗, 脸上不由闪过一抹懊恼, 却别扭着不肯说句软话, 只低头解开丝绦, 小心翼翼抱起妹妹放到床上。


    小满闷声提醒:“你赶紧去找郎中稳婆,这里有丫鬟婆子照料着。”


    陈令安应了声匆忙而去。


    小半个时辰后, 他一手抓着太医, 一手提着稳婆,泼风似地回来了。


    今天是个晴天, 太阳像个大红球挂在当空,细微的风轻轻拂过庭院,树枝微微摇摆, 没发出丁点声响。


    丫鬟婆子端着热水棉巾一趟趟往屋里送,脚步匆匆却不见慌乱。


    一两声呻/吟从紧闭的窗后传出,很快消散在寂静的空气中,陈令安的心随之一紧。


    这个时候, 他根本帮不上任何忙,只能站在外面干等。


    当太阳开始西坠,暖阁安静下来了。


    稳婆走出来,低头偷觑着他的脸色小心道:“官爷,胎落得很快,小娘子没受多少罪,就是身子虚弱,最好做足双月子。”


    陈令安紧绷的脸缓和了些,递上红封,“有劳大娘。”


    那红封很薄,一捏便知里面装的是银票,稳婆受宠若惊:“应当的应当的。”想想又不对,“不敢当不敢当。”


    陈令安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意。


    这时御医挎着药箱慢慢走出来,陈令安忙迎上前问妹妹情况如何。


    御医也说并无大碍,“堕胎药是我们院判大人开的,药性温和,不伤身子。我开了温补方子,先吃上三副药,我再来看看。”


    陈令安提着的心算是彻底放下来了。


    暖阁已经收拾利索了,因不能开窗吹风,丫鬟摆了新摘的鲜花,芬芳花香把淡淡的血腥味压了下去。


    陈砚宁睡得很熟,脸色发白,嘴唇也不甚红润,眉头还是微微蹙着,仿佛有排解不开的愁绪。


    陈令安默默陪在妹妹身旁,直到丫鬟进来轻声问他要不要用饭,他才惊觉已是掌灯时分了。


    那丫鬟颇为善解人意,晚饭就摆在暖阁旁边的小花厅。


    陈令安拿起筷子,略一停顿,又放下了。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丫鬟:“大人放心用,都是按姑娘的嘱咐准备的。”


    陈令安察觉到哪里不对了,“你们姑娘呢?”


    “回家了,大人不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


    “晌午走的,大人出门后,姑娘就走了。”


    陈令安怔楞了会儿,没由来一阵烦乱,挥挥手让她下去。


    小丫鬟却拿出封信放在桌上,“姑娘留给你的。”说完转身跑了。


    信纸摊开,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匆忙之下写成。


    “我回家了,这些天一直在你家住着,都没见着母亲,再不回家就真不像话了。锦绣我带走了,其余几人留下,等你找到合适的人手,再打发他们回来——工钱你出。


    说到砚宁,她醒来后,如果怨我恨我,你不要替我说话,只听她说。好好照顾她月子,说话软和点,最近就不要来找我了。”


    后面的一句话被涂掉了,陈令安举起纸对着光亮看,依稀辨认出“你也没找过我”几个字,眼前便浮现出小满嘟嘟囔囔发牢骚的模样。


    他笑了。


    烛台火苗跳动,屋内影子摇曳,桌上信笺温馨,饶是独对孤灯,也不觉得冷寂了。


    月亮东升又西落,崭新的一天来了。


    陈砚宁的脸色比昨日好点,嘴唇也有了血色,眼神却很木然,看到陈令安来,除了一句“我没事”,再无他话。


    陈令安很想和她说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


    说说儿时旧事吧,可爹爹,娘亲,大哥……那些深藏心底的伤痛,哪怕略想想,都疼得他喘不上气。


    他根本找不到话题。


    长久的离别是很可怕的事情,鲜活的记忆会褪色,再亲近的人,会变得陌生。


    陈令安默然坐了会儿,和来时一样,静悄悄出去了。


    他很想见小满。


    昨天都没有好好和她说话。


    还没出大门,吴勇一头撞进来,神情严肃,“大人,那些文官联名弹劾你的奏章已经呈递御前了。”


    陈令安眼神微眯,“递牌子,进宫。”-


    御书房。


    弘德帝放下弹劾书,看着刘瑾书微微一笑,笑容有点玩味,“上面没有你的名字。”


    刘瑾书从容道:“回禀皇上,微臣绝非认为陈令安无罪,但赵橧母子也不无辜,弹劾书有洗脱赵橧母子罪名之意,微臣不认同,所以没签名。”


    弘德帝眼神微闪,命吕良把弹劾书送到内阁,“让内阁判这桩官司,把所涉人员都叫去,你在前面盯着,不要发表意见。”


    随后对刘瑾书笑道:“你随朕去后面听。”


    内阁所在的文渊阁紧邻文华殿,原是皇帝讲读之所,离御书房很近。大概是怕扰到皇上,这里的人说话压嗓,走路蹑脚,一向僻静有如幽林。


    现在却快吵起来了!


    屋里乌泱泱站了十几个,屋外黑压压又是二三十个,在弹劾书上签名的人全到了。


    属那个年轻御史嗓门最大,指着陈令安跳脚痛骂,别人想插嘴都插不进去。


    终于,他没力气了,呼呼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吐出最后一句:“奸贼,你其罪当诛!”


    陈令安放空的眼神终于聚焦了,“你谁?”


    骂了半天不知道他是谁,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得那御史差点背过气,“本官乃都察院——”


    “都察院的啊。”陈令安截断他,“皇上命内阁评判,没让你都察院评判,你越级越权,无视皇令,藐视天威,证据确凿,其罪当诛。来人,拖下去!”


    “得令!”吴勇带着两个锦衣卫兴高采烈进来锁人。


    御史大惊失色,“你居然敢在内阁撒野!奸贼你构陷忠良……放开我,放开我!救……救,阁老救我!”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聚在陈绍身上。


    陈绍靠在太师椅中,双目微阖,半白的胡须微颤,还有轻轻的鼾声,似是……睡着了?


    陈令安鼻子哼了声,手轻轻一挥。


    吴勇拎小鸡崽儿似地提起御史,大喝道:“午门问斩!”


    那御史惊得魂飞魄散:“刘阁老!”


    “慢着。”刘方站出来,“陈大人一案未了,不要节外生枝,犯得众怒,皇上就是想保你也保不住。”


    “好像我现在没犯众怒似的。”陈令安嗤笑道,冲吴勇唯一颔首,让他把人放了。


    耳根子清净了,见好就收。


    刘方沉吟少顷,轻声道:“陈阁老,你怎么看?”


    不等陈绍有所反应,陈令宜就阴阳怪气说:“问我爹干什么,他怎么看重要吗?”


    有人出声:“小阁老此言何意,皇上命内阁处理,当然要问陈阁老的意思。”


    “嘁,你们上弹劾书的时候怎么不问问我爹的意思?现在倒问,告诉你,没意思!”


    一时屋内外寂然。


    陈令宜:“答不出来了?呵,你们那点小心思能瞒过谁呀!既然你们让我爹避嫌,那简单,刘阁老,你来代我爹首辅之权吧。”


    刘方淡然笑笑,“阁老,如果下官代为掌权,恐怕皇上那里说不过去。”


    “嗯?”陈绍眼皮动动,茫然看着屋内众人,“你们在说什么?”


    刘方笑道:“在说陈令安和赵橧的官司。”


    陈绍好像大梦初醒似的,“哦哦,我记起来了。老人家年纪大了,动不动就犯困,还不知道能干几年。”


    他翻开弹劾书仔细看了半晌,“赵橧因何抓进诏狱?”


    陈令安:“营私舞弊,他收受地方官和皇庄庄头贿赂,在诈尸夺产案中,助案犯陷害无辜,夺财害命。”


    “证据呢?”


    “有淮安地方官和皇庄庄头的供词,赵橧名下还有两处来源不明的庄子,三万两银子。”


    陈绍看向俞得水,“刑部怎么说?”


    俞得水掂量着措辞,“因是同年或同乡,赵橧确实和淮安地方官有过往来,也是诈尸夺产案的办理官员之一,但他不负责审问,只分管笔录。至于名下财产,下官不清楚。”


    陈绍:“北镇抚司,你们可曾拷打过赵橧?”


    陈令安:“那是必然的,进门必先有一顿杀威棒,审问中,也少不得动刑,这不单是诏狱的规矩,所有衙门都是一样。”


    “既有刑讯,为何还对赵大人行宫刑?”


    “手滑了。”


    在场之人一阵哗然,这得手滑到什么程度,才能滑到那个地方?把我们当傻子呀,就是狡辩!


    陈令安的视线轻飘飘落在某个义愤填膺的人身上,“不信的话,我现在演示给你看看?”


    那人只觉□□一凉,下意识并拢双腿。


    陈绍:“也就是说,北镇抚司在审讯赵橧营私舞弊案时,失手造成赵橧去势的后果?”


    “正是。”


    刘方微微皱眉,“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来人,去诏狱把赵大人请来。”


    陈令安:“他来不了。”


    “难道人已经……”


    “刘阁老想哪儿去了,人当然还活着。我是说,有碍观瞻。”


    刘方一怔,什么意思?


    他不懂,杵在后面充当背景的吕良懂。


    凭陈令安的性子,定是连根拔,也绝对不会用药,一准儿扔地牢里不管了。


    那个没了,可尿还得原道走,加上血啊屎啊,就算洗干净抬上来,只怕这屋里的臭味儿三天也散不了。


    这是文渊阁,走几步路就是皇上的御书房,就算陈令安同意,他也不能同意。


    吕良瞅瞅刘方。


    刘方明白了,眼中闪过一丝暗恼,但一瞬即逝,苦笑着说:“我没有问题了,请阁老裁断。”


    陈绍:“北镇抚司直属皇上,请皇上裁断才是,内阁只需如实上奏。”


    陈令宜捧过书吏官的笔录,陈绍看了一遍,签上自己的名字,递给刘方,“刘大人也看看。”


    刘方看过,签了字,递给另一位大学士。


    如此,内阁所有人都签字了。


    参陈令安的人们傻了眼,笔录一交上去,陈令安铁定无罪,他们里外里忙活了啥?


    到底有人想不通,仗着与陈令宜有几分交情,私底下问他,“就算心疼侄女,也不至于对赵橧见死不救,他是阁老的门生,这不是寒了大家的心?”


    陈令宜轻蔑地撇撇嘴,“你也知道他是我爹的门生,要不是我爹栽培,他能有今天?可他是怎么回报我爹的。”


    “家里突然多出的小孩子,满城贴的告示,你跟我说他不知情?那时候他还常常找我爹请教文章,他娘还总给我娘请安,他们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来登我家的门!还无辜?赵家没一个人无辜!”


    那人结结巴巴道:“或许,因为那孩子是陈犯的女儿,他不想阁老为难……”


    陈令宜:“没人能替我爹做决定,隐瞒不报,就是背叛。”


    这才是陈阁老放弃赵橧的原因!


    那人一惊,想起绕开陈阁老呈递联名弹劾书的官员,也会被视为“背叛”。


    陈阁老在警告他们-


    内阁的笔录和弹劾书,还有北镇抚司对赵橧的定罪书一并送到龙案上,皇上俱留中不发。


    过了几天,赵橧死在了诏狱。


    赵老太太也死了,因陈令安陈令宜都放出话,没有郎中敢给她医治,活生生疼死了。


    办白事的那天晚上,赵家遭了贼,家财被洗劫一空,宅子烧了个精光。


    赵太太上吊了,女儿被远房亲戚收养,再没回过金陵城。


    对此,有人觉得赵家自作自受,有人唏嘘不已可怜赵家人,还有些人,登陈家门少了,更愿意去拜访刘方。


    不管世事如何变换,时间还是一刻不停向前走,转眼已是八月底。


    小满张罗着要出门,“林姨终于来了,我去看看她,还有事求她帮忙。”


    蒋夫人自是满口答应,“她住哪儿,让马车送你过去。”


    “好像叫林园。”


    “哪里?”


    “林园,何平跟我说的,他跟我一起去。”


    蒋夫人呆滞片刻,林园,是当今的老师,大儒林为谦的庄园。


    “林姨是谁,和林为谦什么关系?”


    “林姨是林亭先生的妻子,林为谦是谁?”小满纳闷道,“怎么了母亲,你好震惊的样子。”


    蒋夫人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来,强按着乱跳的心脏,“我能不震惊吗?林为谦别号林亭先生,帝师,最有声望的大儒!林夫人祖上可追溯到下邳林氏,那是西晋就有的世家!我的天,你居然和他们有交集!”


    小满慢慢张大嘴,“帝师?这么说,何平和皇上就是师兄弟,我是何平的妹妹,勉强也算皇上的小师妹啦?这可太逗了。”


    蒋夫人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拭泪,哭着哭着又一巴掌拍在小满的背上,“你真是,嗐,怎么不早说!”


    小满故意装出呲牙咧嘴的痛模样,“我提过他们的,你们都没在意。”


    蒋夫人失笑,是啊,谁能想到帝师会窝在那个鸟不生蛋的穷地!


    “先前备的礼太薄了,开库房,我挑几样好东西。”


    “不用,林姨不在乎这些,往常怎样,现在还怎样就好,突然送一大堆贵重玩意,她会生气。”


    “真的?”


    “相信我,我知道她喜欢什么,以前他们两口子吵架,谁也不理谁,还是我劝好的。”


    “看把你能的。”蒋夫人点她额头一下。


    小满嘿嘿笑着揉揉脑门,“原来他们有这么深厚的背景,以前我还奇怪陈令安为什么千里迢迢跑到宣府找林亭先生。也好也好,今天我求林姨的事,说什么也得办成喽!”

【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