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成鹊生得意地一捋须,“师弟的毒,我还是有法解的,待我再开几副调养方子,保管小友你神清气爽,比从前更好。”
卿云靠在榻上,醒来才知他是叶回春的师兄,他对叶回春也不怎么恨,叶回春不过是替人办事罢了,终究还是留了他一缕神志。
“叶大夫留手了,是吗?”卿云道。
成鹊生点头,“倘若你遇不上我,过上个一年半载,也能渐渐清醒。”
卿云低垂下眼,叶回春待李崇一腔爱护,李崇那般狠毒心思,弑父杀弟,对生母也毫无感情,却难道没发觉身边有人是真心待他吗?真是可怜可笑可悲。
李照有事要处理,已先行离去。
卿云不禁向成鹊生打听,“殿下当时真的伤得很重吗?”
“是啊,就只剩了一口气,”成鹊生道,“若非老夫,他必死无疑。”
卿云却是冷哼了一声,“那也还是没死。”
成鹊生惊讶,“小友很希望殿下死吗?”
“对,”卿云毫不避讳道,“我希望他们李家的人通通死光。”
成鹊生赶紧命药童推了轮椅出去开方。
卿云躺下,翻了个身,面朝里头。
方才哭那一场,他胸前才醒时一股气泄了出去,舒服了不少,感觉浑身都轻快了许多。
李照大难不死,李崇便要完了。
卿云想起李崇,只觉着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可笑之人,又想到苏兰贞的那根断指,心下不由一凛。
如今他头脑清明,不仅想起了前尘往事,也将那段时日的事情也一并想起。
苏兰贞的手指被李崇斩断了,他心中有悲伤,但更多的还是恨意,苏兰贞是他的人,李崇算计他,伤害他,还伤了他的人……
卿云咬紧牙关,李照说得没错,他要百倍千倍地从李崇身上讨回来。
秦少英听闻卿云醒了,不仅醒了,还哭了一场,将李照骂了出去。
平心而论,秦少英自认同李照相比,在卿云面前,他还要更坏一些,卿云对李照尚且如此,对他又当如何?
同李照的那一番谈话,秦少英心下虽算不得大彻大悟,但也的确正视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懦弱与逃避。
罢了,做了事,也该认。
秦少英过去敲门,却是吃了个闭门羹,里头仆人出来,说卿云今日谁也不想再见了。
秦少英手垂下,心头又泛起一阵苦味,他连来认错挨骂的份儿都没有。
对于秦少英,卿云的心情亦是复杂,他已想起来了,原来当初他被那俩恶僧绑去,实则是秦少英救了他,他却错以为是李崇。
再加上这回,秦少英也算是拼死救他出宫,卿云心下对秦少英便生出了几分淡漠的心思。
他同秦少英算起来也是一笔烂账,两人在一块儿全然是偷情媾合,不过两个失意痛苦的人互相排遣发泄罢了。
在小镇上隐居的这不到两个月,秦少英静心照料,其中也不是虚情假意。
卿云暂时还不想见他,他谁都不想见,他只想随心所欲地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卿云在屋子里歇了两日,第三日出了门,一出来便见齐峰站在门口,实则齐峰这几日都在这儿守候,只是卿云在屋里头不知道罢了。
“大人。”齐峰垂首道。
卿云神色微怔,他目光在齐峰身上绕了一圈,“你为何在此?”
齐峰道:“殿下派我保护大人。”
卿云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感受,那日他毒杀皇帝之后,自己也失去了意识,是李崇说再晚一步,齐峰便要将他砍死了,到底后头发生了什么事,卿云根本不知道。
卿云有话便说,“那日,李崇说你要砍死我,可有此事?”
齐峰也是怔了怔,随即苦笑了一声。
那日发生之事,齐峰恐怕此生难忘。
皇帝要见心爱的内侍最后一面,照例屏退了众人,小内侍手无缚鸡之力,皇帝一只手便能掐死他,齐峰带着暗卫在殿外等候,只后来李崇忽来拜见,齐峰拦住了。
“皇上吩咐,今日谁都不见。”
李崇道:“事关太子,实在紧急!”
齐峰心下一番斟酌,最终还是领了李崇过去,方才靠近,他便发觉不好,有血腥味……难道是皇帝杀了内侍?!
齐峰伴在皇帝身边多年,明白皇帝哪怕是要这内侍的命,恐怕也不会大动干戈,通报两声后,里头寂静无应答,齐峰心下便觉不妙,一脚便踹开了殿门,疾行至内殿。
内殿床幔低垂,鲜血顺着床幔滴滴坠落,齐峰脑海中嗡鸣一声,就在他愣神的瞬间,李崇所带的侍卫便出手了。
因太过震惊,齐峰被他们一击偷袭得手,他几是想也没想,立即出逃,别说砍卿云了,便是连还击李崇的人他都没有,多年暗卫的本能告诉他,他只有那么一线生机逃出生天,倘若恋战,必死无疑。
齐峰垂下脸笑了笑,“我原以为我对先皇忠心不二,能豁出一切,未曾想第一反应还是逃命。”
卿云听罢,却也是笑了笑,“是啊,谁的命能有自己的重要呢。”
齐峰静默不言,对于卿云弑君,齐峰心下深感震撼,那种震撼实在超越了一切,他此生做梦也没想到先皇会是这样的死法,死在一个被逐出宫无权无势的小小内侍手中。
“你心里头曾经很恨我吧,”卿云冷淡道,“觉着我害死了你那么多弟兄。”
齐峰浑身一震,垂首道:“下令处死他们的是先皇。”
卿云倒诧异了,他瞥了齐峰一眼,又瞥了一眼,“你如今是要效忠太子了吗?”
齐峰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乃是李氏家仆,此生只效忠李氏之人,承蒙太子不弃,还愿收留。”
过惯了暗卫的日子,齐峰千辛万苦逃出京后竟是一阵茫然,他也试着如秦少英一般隐姓埋名地停下过日子,可发觉自己还是受不了,他做不了所谓的普通人。
“一块儿走走吧。”卿云道。
齐峰垂首,“是。”
雍州府邸不大,花园也不精致,毕竟是靠近边境之地,什么都有限。
卿云忽然开口道:“齐峰,我不后悔。”
齐峰浑身一震,他沉默半晌,还是道:“先皇是真心爱您的。”
卿云嘴角轻勾,“那么他的爱,也不过如此。”
这一点,齐峰倒未曾否认,他作为陪在先皇身边的家仆,看着先帝如何一步步成为薄情寡恩的帝王,他最爱的始终还是权力。
齐峰忍不住问道:“那么大人您呢?您对先帝……”
“没有,”卿云望着堆砌得略有几分粗粝的假山,“从来没有。”
齐峰低头,悄然吐出口气,心下五味杂陈。
“无论如何,我是弑君之人,”卿云轻轻道,“太子若要讨逆,恐怕第一个就该拿我祭旗。”
齐峰道:“不会的,太子不会那么做的。”
卿云攥住掌心,“他难道要留我不成?”
齐峰又是苦笑了一声,“大人何必多番试探,明知故问,殿下舍不得的,殿下……和先皇不同。”
卿云浑身一震,神色之中流露出几分迷茫,他心中自然也知道李照和李旻是不同的,他记得他给他写的信,只是……卿云心下阵阵翻涌,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那时的他还抱有一份虚妄的幻想,如今的他已彻底明白了,那个御座是会吃人的。
除了向李崇复仇,他已不想再同李家人扯上任何关系。
如今的李照,来年会不会又变成李旻?他不想再活在那种惶惶不可终日当中,无论李照对他是何等心思,他们已是过去,再没将来了!
倘若李照非不肯放手,卿云眼中划过一丝冷意,他也不介意再杀一个皇帝!
便让他们李家的人通通都死在他手里好了!
卿云思及此,面上竟还流露出了几分笑意。
齐峰余光瞥见,心下又是一声长叹,这位大人真是一点都未变。
秦少英没想到卿云和齐峰会在花园里看假山,他是察觉到两个人的气息了,只没想到是他们,再想退也不能了,卿云已经回头看见了他。
秦少英只是路过,他打算去答应李照秘密潜行回到边境,联络军队,起兵。
秦少英在这般情况下猝不及防地见到了苏醒的卿云,那眼神轻飘飘扫过来时,他竟僵直着不能动。
卿云见到秦少英,心下也是极复杂,他和李崇一起算计了他,也救过他,那些事都沉了下去,脑海中不知怎么,想到的却是他半夜迷迷糊糊地要方便,秦少英扶他坐在马子上,打着哈欠陪着他的情景。
“齐峰,”卿云道,“你先下去吧。”
齐峰道:“是。”
齐峰走了,秦少英仍留在原地。
卿云见他神色之中一股强撑的冷静,又想起他从前那副不是调戏便是发狠的模样,心下忍不住也是轻叹了一声。
“我也算是你的恩人了,你拿什么报答我?”
卿云一开口,便让秦少英愣住了,“什么?”
“我替你杀了你最想杀的人,不是吗?”
秦少英未料卿云张口便是最要紧的事,神色之中便显露出了几分狼狈之色,“对不起。”
卿云觉着没什么对不起的,他能理解秦少英,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能替他杀了李旻,他会毫不犹豫地利用那人,当然,他会记得事后除掉那个人。
“不必说对不起,”卿云神色木然,令秦少英回想起他病时,“你只要记着,我替你做了你此生最想做却做不到的事,你永生永世都欠我,便可以了。”
“去做你要做的事吧,”卿云像是料到秦少英要做什么,回过身再次望向那假山,“儿女情长的事,来日再说。”
秦少英听他语气中似乎还留有余地,心下便生出了几分欢喜,上前走了两步,颇想喊一声娘子,卿云制止了他,“快去。”
秦少英赶忙往内院走了。
方才回避的齐峰现身,他望着卿云素白的侧脸,只觉十分熟悉,当初他也是这般对皇帝使尽百般手段,最后要了皇帝的命。
卿云神色冷然,他的冷中带着一股残忍的妩媚,说出来的话却是温和的,“你别用那么害怕的眼神瞧着我,我如今没那些心思,况且他也不值得我花那些心思。”
齐峰连忙垂下脸。
“不值得……”卿云轻轻吐出一句,“谁都不配。”
*
年节过后,天气稍稍转暖,边境传来的消息和一则讨逆檄文震慑了全朝。
“什么?太子没死?!”
太后在蓬莱殿险些发疯,她想冲去千秋殿找皇帝,却又害怕皇帝,冬至之后,皇帝的性子便越来越阴晴不定。
年节,多好的日子,皇帝却在祭祀先皇时忽然一言不发地拂袖离去,叫文武百官都呆在了原地,先前冬至,皇帝便已显出了对祭祀的不重视。
此举本便受人诟病,未死的先太子那一出谴责皇帝弑父篡位的檄文一出,满朝文武敢说不敢说的,心下竟都生出了“果然如此”的念头。
先皇壮年暴毙,太子便骤然卷入黄河之中身亡,这其中本便令人浮想联翩,只朝臣们也无可奈何罢了。
如今,先太子未死的消息一出,原本动荡的朝廷如同被一颗火星点燃一般沸腾起来!先太子竟还活着!
讨逆的檄文搁在案头,李崇却是把玩着手中的玛瑙络子,面上带着淡淡的笑,眼中射出兴味的光芒,很好,好极了。
第192章
李照亲自带领亲卫随着秦少英一块儿去了边境,秦少英在边境那帮军官那里实在是欠了一份信誉,都不是蠢人,李照那日滚落黄河之事太蹊跷,及至李照全须全尾地现身,柴善等人这才拜服。
李照未曾张扬秦少英对他下手一事,所有知情者也都奉了他的命令守口如瓶。
秦少英心下明知他是在邀买人心,也不得不服,毕竟能忍下背后杀人的也实在非常人。
人心这东西玄之又玄,从前太子比齐王便更是得人心,实在是没法子的事,柴善那帮又愣又硬的老兵油子见了李照跟见了亲爹一样老泪纵横,对秦少英也再不怀疑,因他寻回了太子,个个拜服不已。
李照入了帐篷,帐下数位幕僚围着,秦少英带着众将士坐在一侧。
丹州被秦少英强占了,儋州曹平一见到讨贼檄文,立刻就传信来雍州表明了效忠的意思,兖州更不必提,本便是李照的地盘,粮草、兵、讨逆的名头,如今一应俱全,没有失败的理由。
李照神色却并未显出高兴或兴奋的意思,平静的面容下反而是一股淡淡的疲倦,权力的阴影已经漫到了他的脚踝,它找到了他,要令他成为它新的主人,代价则是战争,牺牲无数人的性命。
众人商议之后,便依次退出。
秦少英瞥了一眼始终坐在角落的卿云,李照不放心将卿云放在雍州府,如今他浑身上下最大的软肋便是卿云,必须将他时时带在身侧。
“很无趣吗?”李照走到角落,在卿云对面坐下。
“嗯。”
卿云低着头,在玩一个小小的沙盘,对李照夺位的事他兴致缺缺,他们自家人打自家人,同他有何关系,他只等着痛打落水狗。
李崇不是李照的对手,他得位不正,行事残酷失了臣心,卿云漠然地想,这回终于也该轮到李崇死一死了。
李照道:“我倒有个有趣的想法。”
卿云抬起脸,也不知是不是失去过神智的缘由,他的眼睛如今显得尤为清澈剔透,像是琉璃珠子,“嗯?”
李照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听得卿云眼珠瞪大,“你疯了?!”
那日之后,李照便见卿云一直蔫蔫的,今日总算有点大的反应了。
李照笑了笑,“怎么就疯了呢?你不觉着这个想法很好吗?”
卿云乍一听是觉着李照疯了,再一想,心下却又有几分明白,“你是不想大动干戈,以致生灵涂炭。”
“是,”李照道,“你觉着如何?”
卿云拿木棍拨了下沙盘,嘴角有几分忍俊不禁的意思,他道:“若是叫你那些谋士听了,他们会真的发疯的。”
李照道:“理会他们做什么。”
卿云不由莞尔,“殿下还是一贯那么独断专行。”
李照道:“这不是独断专行,这是胸有成算。”
“胸有成算……”
卿云不由低头扑哧了一声,“能想到自己进入皇城劝说兄长退位,胸有成算?殿下,你当夺位是过家家呢?”
李照道:“原本便是两兄弟之争,缘何不是过家家呢?何必要拉那么些人一块儿陪葬。”
卿云小拇指点在唇角,李照心里一直都是有百姓的,当年丹州之患,他便是如此,这么多年,也依旧还是没变。
卿云看向李照,他低声道:“你冒这般大险,倘若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
“他坐不住皇位,自然会有其他人取而代之,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李照神色悠远,“宗室之中,亦并非全无人才,到时最坏不过也是起兵罢了。”
“殿下早便有此打算?”
李照颔首,“自然,我亦不是冒险,而是有必胜的把握。”
分别了这几年,卿云觉着李照身上也还是有些变化,他不知为何,很想对李照说些难听的话,嘴皮一动,说也便说了,“殿下心中难道没有对自己的兄长生出几分感激之情吗?”
卿云手指捏着木棍在沙盘上随意地划来划去,长睫慢慢挑起,“若非他出手,你不知还要等多少年才能登上皇位。”
李照静静地看着卿云,在卿云带着戏谑的眼神中道:“想看我失态?”
卿云道:“不过实话罢了,以殿下的性子是绝不可能弑父的。”
李照道:“不可能弑父,也是有可能逼他退位的。”
卿云心下一怔,看李照的眼神不禁有几分闪动,“真的吗?”
李照道:“真的。”
卿云猛地垂下脸,心说,那也不是为了我!不是!
初初从齐峰口中得知父皇死于卿云之手,李照犹如五雷轰顶,他呆怔了许久,却又觉着,是了,除了卿云,再没旁人了,再没旁人能生出那般的勇气和恨意。
李照原地流了许久的泪,他不知是为父亲,为自己,还是为卿云所流。
情孽难偿,爱恨难消。
李照俯首看着被卿云拨弄得一团乱的沙盘,“一块儿进京?”
“你去送死,我才不去,”卿云嘟囔道,“我要留在这儿,等着你或是他的死讯。”
“去吧,”李照道,“我知道你想去的。”
卿云用力抿了下唇,是的,他想去,听到李照那般念头,他心中几是一下狂跳起来,立即在心中叫了声好。
李崇是窃位,用了卑鄙的手段登上皇位,他根本不值,也不配人大张旗鼓地讨伐他,卿云手指顿在原地许久,一下抬脸,“什么时候出发?”
“你疯了吗?!”秦少英的反应果然在卿云的预料之中,“就这般返回皇城?!”
李照神色自若,“有何不可?”
秦少英道:“我一直以为你们兄弟二人中间只有一个疯子。”
“是吗?”李照道,“那个人一定不是我。”
秦少英无言以对。
“你既来寻我,意思便是要我一同返京了?”
“自然,”李照抬手喝茶,“叫他看着自己犯下大孽的盟友改邪归正,也算是给他做个榜样。”
秦少英被气笑了,拱手道:“好,我服,我奉陪,只你我二人进京……他怎么办?”
“跟着。”
秦少英又是一重震惊,“你要带着他玩命?”
“不会出事的。”
李照放下茶杯起身,“他干了你们都不敢干的事,你还要小瞧他吗?”
李照的幕僚倒是比秦少英更镇定,太子的作风,他们跟了他这么多年了,焉能不明白?也相信太子所做下的决断,立即便着手安排进京事宜。
秦少英觉着不可思议,但又不得不佩服李照御下的本事,这么多年,他父亲能管住那么多副将,他却从心底里排斥这些事,从未在这上头花过心思,兴许……都是他错了。
队伍很快集结,也不过百余人,组成两个外邦商队一同出行。
讨逆檄文才发,如今民间朝中正是物议沸腾之时,李崇应当还在思索应对之策,集结愿意支持他的军队,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李照竟胆大到敢直接潜回京城。
一行人昼夜疾行赶路,卿云在李照队伍中随行,也丝毫不觉着疲累,在七日后已赶到了京郊,众人停下开始乔装。
卿云看着李照戴上人皮面具,化作颜怀瑾,心下又想起那日贴在他面上的那张面具和面具被摘下时他惊惶失措的心情。
李崇……卿云想到这个人,便不由背脊发凉,心中生出一股黏腻的厌恶之感。
“我先入城,你们等我的讯号。”
卿云坐在马车里,看着李照下车,心下不知是何感受,他回来了,他居然还是回来了。
是啊,有些账也必定得算清楚了才行!
李照提前已知会了颜家人,颜怀瑾出京与他交换了身份,李照入了颜府,颜归璞立即着手派人调换京城防卫,让两支商队趁机分批混入京内。
外邦商队都固定住在京中西市的几个酒楼之中,此地鱼龙混杂,正好掩藏身份,卿云因相貌特殊,扮成了舞姬,淡紫色的面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额头华丽的珠宝能够快速地夺人眼球,只要他低垂着眼,旁人只会注意到他素白的肌肤和璀璨的宝石。
商队提前包下了整层三楼,这个高度哪怕发生意外也能迅速逃跑,不过李照说,没有意外。
卿云进了房间,便揭开了面纱,重新踏入京城的地界,他心下怦怦直跳,竟有几分难言的激动。
“好玩吗?”
卿云回头,却见戴着颜怀瑾面具的李照正靠在门口。
“不好玩,”卿云板起脸,“在陪太子您玩命呢。”
李照笑了笑,他哪怕是戴着面具,那笑容还是很李照,沉稳之中带着似乎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只他看卿云的眼中弥漫着宠溺和温柔,令他瞧着不是那么可恶。
卿云心下冷硬,他才不稀罕这种转瞬即逝的宠爱,移开了视线。
二人这么门里门外静立片刻后,李照道:“我先回颜府了。”
卿云动也不动,“殿下好走。”
“今日很好看。”
卿云猛地回头,只见得李照白色的衣袂离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舞衣,说不上是气还是羞,脸一点点涨红了。
卿云这间屋子推开窗便是西市最热闹之处,下头正在表演顶缸,无数喝彩叫声,卿云将脸趴在臂上,想起那日,他也是这般乔装出来,在京师玩了这一遭。
身侧似隐隐有视线投来,卿云转过脸,却见卸了乔装的秦少英正在一旁窗口瞧他。
四目相对,片刻之后,卿云低垂下脸,秦少英神色一怔,眉头微拧。
外头灯火已亮,或红或黄的火光照在卿云平静的面上,他看着那些热闹的场景,心头却再未起像那日那般的波澜,因知那颗自由的火苗原也是别有用心,在这庞大的权力漩涡中,他曾以为自己能逆流而上,抓住机会,也做一回主子,事到如今,他才知,实则他不过是一粒小小的尘埃,一直都只是随波逐流罢了。
秦少英从那扇窗户直接跃了进来,卿云被吓了一跳,不过面上也假装无事,仍旧是那般淡漠地望着下面。
秦少英心下不知有多少话想对卿云说,只在卿云面前始终矮了一头,看到卿云冷淡的面孔,便百爪挠心地难受。
“下去玩玩?”秦少英道。
卿云嘴里吐出一个字,“不。”
秦少英也趴在了窗边,望了窗外情景,百般踌躇犹豫,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卿云余光偷偷瞥他,见他那副拉不出屎还硬要占坑的模样不由好笑,“做什么?想赖在我这屋子里不走了?今夜睡在这儿?”
秦少英不假思索道:“也不是没一块儿睡过。”
秦少英说的不是从前先帝还在时二人数次媾合,而是卿云糊涂时,他带他隐居的那两个月,卿云软骨头,睡觉都会不小心摔下去,秦少英同他一块儿睡,睡在外头挡着,一晚上不知要被卿云踢多少回,他身板硬,卿云踢到他,自己还迷迷糊糊地喊疼,秦少英眯着眼睛给他揉脚。
秦少英面色涨红,“我不是那个意思。”
卿云倒无所谓,慢悠悠道:“我知道。”
从前二人带着无数仇怨一般的情事皆因他们心中都深恨同一个人罢了,如今那人已死,恨便也随着去了。
恨没了,自然情便也没了。
卿云面上流露出的意思叫秦少英看明白了,他心下不由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他挨在卿云边上,一低头便亲了下卿云的脸,这一下亲得又结实又大声,卿云甚至觉着比楼下叫好声更强烈。
卿云猛地转过脸。
秦少英脸绷着,“我喜欢你,和恨那个老东西没什么关系。”
因从前的事,卿云糊涂时,秦少英可以随便说多少心里的话,卿云醒了,秦少英反而不敢说了,这一番好不容易才冒出来的剖白,回应则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滚!”
第193章
秦少英铜皮铁骨,皮糙肉厚,卿云这一个耳光对他来说根本不疼不痒,他还是将卿云当成糊涂的时候,道:“小心些,仔细手疼。”
卿云心下也被他说着想起糊涂时候的事,那时他仿若回到幼时,变成了个小娃娃,秦少英也真将他当个水晶玻璃做的幼儿一般捧在手心,他便真是个小娃娃时,也未曾受过那般精心的照料。
“滚。”
卿云第二声滚便短了气势,秦少英听出来了,看着卿云微红的侧脸,他心里头满是那两个月的日子,“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你,不敢说全是真心,也总是有的……”
秦少英气息温热迫近,卿云轻一抬脸,额头宝石叮当,眼中直视道:“那日你带我出来,是什么心思?是想逼得我更怨更恨,叫我同他快快反目,是也不是?”
秦少英见他目光含水,万般幽怨,一颗心像是在冬日里泡了水又被拧干,“你怎会这般想?我那日只不过是想叫你开心罢了!”
卿云心下微震,李崇曾骗他说齐峰想砍死他,那别的呢?别的是不是也有骗他的?
卿云又转过脸,望向窗外,红唇轻吐,“不重要了……”双臂却是忽然被攥住,他转回过脸,却见秦少英定定地看他,“你心里头既介怀那夜,所以……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是不是?”
卿云却是冷冷一笑,“我心里头若有你,那我可真是贱到家了,你同李崇那般算计我,根本便是要我的命,即便没那事,你从前……”
卿云垂了下脸,语气又淡了下去,“罢了,说这些做什么呢,还有什么意思。”
“你始终还是惦记长龄。”
卿云却是摇头,“不,我不惦记他,我若真心想着他,便该随他而去,你的真心,我的真心,都不过只那么一点点……”
这般看来,他同秦少英,同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都是一般的,爱也不完全,恨也不完全,稀里糊涂的,总是一笔烂账。
秦少英却道:“人心又不是账本,哪能算得那么清楚,有一点,是一点,也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强。”
不知不觉间,秦少英已靠得他越来越近,卿云后背抵了窗户,秦少英额头离他的额头近在咫尺,卿云扭转过脸,秦少英也跟着轻侧过脸,他的气息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卿云周边。
往事掺杂入心,那具过去曾带给他人强大欢愉的身躯笼罩着他,卿云心下阵阵纷乱,他算得清楚吗?他真的能将人心一分一厘地算清楚吗?旁人的,他自己的,他算得清楚什么?又为何真的要算得那么清楚?
秦少英嘴唇压上来时,卿云是闪躲的,秦少英追了上来,锲而不舍地,一次一次,柔软的触碰,卿云紧抿的唇始终像是关闭的门。
裸露在外的腰肢被带着热意的大掌抚上,卿云身上一颤,立时摇头,他一面摇头,一面却是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了唇呼气。
唇舌交缠的瞬间,二人的躯体也瞬时如藤蔓般缠在了一处。
卿云双手抚上秦少英的后颈,神色之中几分迷离彷徨,自苏醒之后,他心中一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迷茫,李照要夺位,秦少英要重掌军队,他呢?他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累了,也倦了,暂不去想了,一晌贪欢,权且排遣。
卿云抬起脸,任由秦少英顺着他的脖颈吻上他裸露在外的肌肤,舞衣轻薄,秦少英隔着淡紫色的纱绸含住了他身前一点,卿云闷哼一声,无需多加忧思的情欲瞬时涌上心间,手掌在秦少英的头发上胡乱抚着,他喜欢他单束发的利落模样。
秦少英抬眸望向卿云,见他眉目中一股挥之不去的哀愁,心下又怜又爱,便又吻了上去,一面吻一面拉开他腰间的舞裙系带。
纱绸落下,秦少英将人一把抱起,卿云乖顺地搂着他的脖子,他知道他要对他做什么,他也正在等待着。
秦少英轻轻地将人放在榻上,目光望向卿云,他真的很美,生气的、伤心的、愤怒的、开心的……这般仰望着他,眼中乱绪万千的模样,都很美。
两具躯体交缠的瞬间,他们仿若又回到了从前,身份、地位、算计……全都没了,剩下的便只有最纯粹的吸引和欢愉。
卿云双手抱住秦少英的肩膀,头微微向后仰着,眉峰深蹙,面上红痣摇摇欲坠一般,仿佛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可他喉间发出的低吟、紧紧缠在秦少英腰上的腿却并非如此。
很舒服,太舒服了,舒服到什么多余的事都不必去想……
卿云轻推了下秦少英,双眼湿润地看向他,他们的身体实在太熟悉了,卿云一个眼神,秦少英便放慢了速度,他双眼如钩一般定定地盯着卿云,卿云面庞绯红,红唇微张,脸向后仰着,纤细的脖颈上一颗喉结随着那缓慢的撞击也一点点上下滚动着。
秦少英俯身含住他的喉结,不断舔吻,卿云喉间发出一声类似哭腔般的呻吟,秦少英抬起他的一条腿,便猛烈撞击了起来,将卿云喉间的呻吟撞得支离破碎。
强烈到了极点的快感令卿云不禁大叫起来,秦少英亦是激动无比,他是他这世上唯一存放欲望之处,俯身吻住卿云张开的唇,卿云也用力回吻着,想以此缓解过于强烈要将他淹没的快感。
窗户还开着,外头此起彼伏热闹的叫好声传入屋内,栈中床榻并不稳当,不断地发出嘎吱响声,卿云猛然想起李照留下了齐峰在隔壁保护,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他胸前翻涌,他死死地咬住秦少英的肩膀,整个人如同濒死般狂叫了一声。
久违的情事让二人都气息凌乱,事毕后,视线交缠,竟都有几分愁绪,因他们心下明白,这一次,也不过仍是一次媾合罢了,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人与事,此生都不会成为一对真正的佳偶。
若他当初不顾忌家事,将卿云从山上带走……可是,没有如果,错过便是错过了,他一生一世都只能是他的过客。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秦少英用力吻了下卿云的唇,他粗喘的气息在卿云耳后游移,片刻之后二人便又缠抱在了一处。
卿云小腿压上榻上,双手按住秦少英的手,倚靠在他结实的肩膀上,随心所欲地取悦自己。
秦少英的身体同他无比契合,契合到了彼此都有些怅然,为何这般契合的两具躯体里含着的两颗心却永远都隔着距离?
卿云额头抵在秦少英的下巴上,秦少英气息喷洒在他的额间不断啄吻,卿云眼中流下热泪,他想要爱,想要一个人永不改变地爱他,也想爱一个人,不顾一切地去爱他,可是,为什么就那么难?
真的就要不到吗?便只能拥有片刻肉体的欢愉?
卿云抬手,指尖轻轻划过秦少英的咽喉,有一瞬,他希望秦少英就这般死去。
二人反反复复这般几是闹了一整夜,及至天明,卿云仍趴在秦少英身上,秦少英身上肌肉很硬,可也很安全,他的胳膊紧紧地搂着他,他躺在他怀中,柔软又单薄,卿云面颊在他胸膛游移,倏然,低头亲了下他,低声道:“我最喜欢你……的身体。”
秦少英神色却并不似卿云那般放松,一夜狂欢,只更让他看清楚二人的结局,他回道:“我没有最喜欢,我只有你一个。”
卿云低声道:“我也没有很多个,你们都不属于我。”
他抬起脸,汗湿的乌发落在秦少英的身上,神情中流露出几分迷恋,手指掠过秦少英坚毅的唇,“你知道吗?我真的也很想杀了你。”
秦少英眼瞳微颤,竟感到一股比昨夜更强烈的快感,他攥住卿云的手,“我答应过你,我的命是你的,你要,便拿走吧。”
卿云看着秦少英的眼睛,他毫不怀疑此刻秦少英的真心,哪怕他真的举起刀剑向他刺去,他也会笑着让他用力,人总有许多瞬间,会忘了所谓对自己最重要的事,只凭借着一颗本心,只这个瞬间过去,那颗本心强烈跳动的感觉又会被渐渐淡忘。
“你最好能够永远记住,”卿云如蛇一般轻轻游上,嘴唇轻碰了下秦少英的,“你的命是我的。”
“我会记住,”秦少英单手抚着卿云的脸,他心下最明白卿云最担忧的是什么,他望着卿云的眼睛,以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效忠于你。”
卿云却只是随意地一笑,抬手拍了下秦少英的脸,“滚。”
秦少英是从正门走的,也没必要装,以齐峰的耳力,必定什么都知道了。
卿云不是李照的,他愿意同谁过夜便同谁过夜,别说李照还不是皇帝,李照就是皇帝,他也不是没偷过皇帝的人。
齐峰若无其事,他到底是经历得多了,太子实则是将他给了卿云,不只是保护卿云,卿云也是他的主子,主子办事,他一个侍卫,没资格置喙。
卿云梳洗干净,换了寻常衣裳,仆人来打扫床铺,卿云和齐峰一同在齐峰那间房里用早膳,卿云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忽然道:“其实我跟他,在先皇还在的时候便有了。”
“噗——”
齐峰一口粥喷了出去,被卿云嫌弃地斜睨了一眼,还好是在齐峰房里。
齐峰咳嗽着拿帕子擦嘴,神色极为震惊地看向卿云,似在辨认卿云说的是不是真话,可看样子,卿云的确没有胡说,也没有胡说的必要。
“也谈不上什么喜欢,”卿云舀了燕窝粥,他早膳还是吃这个最干净舒服,“聊作消遣罢了。”
齐峰一口气不上不下,最后慢慢吐出来,道:“太子较先皇仁厚,但……”
“但什么?”
卿云瞥向齐峰,他看似是说给齐峰听的,实际是说给李照听的,“他算什么?要当我的主子?我不如弄死自己,给他留具尸首,他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
齐峰也算是见证了卿云怎么同先帝一步步闹到最后的,如今看来卿云似乎是无法再相信同即将成为皇帝的太子之间能有多少平静日子可过,干脆跳到了最后一步,直接先撕破脸。
先皇迷恋卿云时,齐峰心下无数次叹气,太子……齐峰觉着太子有时候比先皇还要更难以捉摸。
事情,李照自然还是知道了,知道了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正忙于逼宫之事,李崇已将宫中禁卫全换成了自己的人,只他犯了一个极致命的错误,便是禁卫的指挥权。
“微臣参见太子。”
程谦抑极为激动,他先前只是同颜归璞联络,未曾亲眼见过活着的太子。
李照抬手扶了一下让他起来,“程卿,你辛苦了。”
程谦抑垂首,眼中含泪,“为报大恩,不苦。”
当年程谦抑参与恩科,落榜之后经人介绍之后去了兖州当幕僚,实则便是李照的手笔,他当年便相中了程谦抑,只是觉着程谦抑恃才傲物,心性不沉,这才多番运作中间磨炼了程谦抑几年,再将他调回京城。
只没想他一早看中的人才却被卿云给挖了出来,冥冥之中,难道真有天意?
程谦抑是何等聪明人,他在兖州得到重用便隐隐怀疑背后是否有太子的授意,他来到京中,耐心等待着兴许有一日太子会起用他,他也未料他苦苦等待的储君未曾降临,却是一个内宦拼尽全力将他托举高位。
“殿下,大人安好否?”程谦抑眼中热泪盈眶,“自那夜后,微臣心中一直记挂,不知大人是否受伤?”
做戏一定要做得比真的更真,程谦抑那一夜几乎不是在做戏,他便是全力以赴认真地在追杀卿云,他强逼自己忘记马车中的人是他的恩公,只当箭矢射向马车时,饶知那是精钢所制的车厢,仍是不由心下一颤。
李照静静凝视着程谦抑,在程谦抑心里,他这个储君的分量恐怕还没有卿云的重,他心下却是微微一笑,卿云总是很惶恐,他希望程谦抑会令他觉着更安全,至于秦少英……
“他很好,”李照道,“过几日,你便能亲自拜见他。”
深宫之内,夜色沉沉,御案上的折子出奇地少,自讨逆檄文传遍天下之后,经历过大清洗的朝廷之中便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寂静。
唯一堆叠在手边的便是各地州府的回信,当初李崇花了大功夫在民间各地赈灾游说,收服的这些州府纷纷响应,预备参战,只是前头受了灾,缺粮缺饷,还望皇帝垂怜。
李崇手掌压着这些回信,面色说不出是喜是怒,边境探子回报,军队正在集结。
殿中烛火摇曳,不知过了多久,有宫人战战兢兢地来提醒,“皇上,夜深了,太后请您回千秋殿休息。”
李崇目光扫过,那宫人吓得立即跪地。
自冬至之后,李崇便休息得极少了,哪怕是休息,也是在大殿龙椅上眯一会儿。
烛光映照之下,御座和御座上的人合二为一,仿佛某种潜伏在黑暗中的巨兽,他双眼泛着淡淡的琥珀色,他唯有眼睛与他死去的父亲最像。
深夜,宫门打开,载着过段时日祭祀先皇要用的物品的马车伴着夜色缓缓驶来,禁卫军抬手示意马车停下,例行检查。
第194章
赶车的侍卫跳下马车,打开其中一个木桶,禁卫上前察看,里头放着明黄色绸缎,因是祭祀物品,自是庄重,等闲是不能动的,便又放下了木桶。
后头木桶中也都是祭祀用品,赶车的宫人也都是熟脸,禁卫摆了下手,示意马车进入。
卿云躲在那辆塞了绸缎的马车中,胸膛里一颗心怦怦乱跳,李照真是疯子!贵为太子,江山唾手可得,竟这般玩命!他也是疯子,竟也毫不迟疑地应下了,还帮了李照的忙。
马车行驶至内侍省院内,宫人们围了上来将木桶一个个抬进屋内,等到所有的木桶挨个放好,宫人们四下检查了一遍之后,这才轻轻敲了下木桶。
卿云从绸缎里钻出来,同内侍省的宫人打了个照面,宫人立即克制地惊喜道:“大人,真的是您!”
卿云眼眶微微一热,他刺杀李旻之后,一直被李崇困住,身边服侍的宫人也都是李崇的人,只李崇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一夕之间将宫中那么多太监全换成新的,内侍省里头办事的还都是老人,他们全都认他这张脸。
“大人,快出来——”
卿云抬手,两名相熟的宫人便扶了他出来。
当年先皇还在的时候,卿云常往内侍省跑,替他们不知解决了多少问题麻烦,之后卿云行走六部,来内侍省的时间变少了,但只要内侍省有麻烦,调节不开的,只要求到丁开泰,丁开泰再在卿云面前提一提,卿云没有不应的。
新皇登基之后,原来甘露殿的宫人几乎全被遣散,自然也包括丁开泰,宫人们出了宫,手里有钱的便在京中定居下来,他们家中无人的,只能留在京城,京郊那块地方,许多年龄到了的宫人都住在那一片,也算是互相有个依靠养老。
卿云在丁开泰面前现身时,丁开泰老泪纵横,做了个从未对卿云做过的动作,竟是一把将他抱住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受罪了,受罪了……”
卿云原是来办事的,心下本是极为平静,不知怎么,在丁开泰那熟悉的味道中竟潸然泪下。
“不哭不哭……”
丁开泰到底也是在宫里经历过两朝的老人,有些事他不必知道得那么清楚,大概也能猜出一二。
“丁……”卿云原想叫一声丁公公的,临了,还是改了,“丁叔,我有件事想拜托您。”
丁开泰出了宫,人脉却还在,他从前在宫里头也是与人为善,常帮人的,立即便替卿云传信,联系了内侍省的人。
数十个木桶里陆续钻出百余人。
虽然讨逆檄文已经天下皆知,内侍们瞧见活生生站在他们面前的太子李照也还是不禁有几分活见鬼的惊悚,吓得连行礼都忘了。
李照神色自若,仿佛就是寻常回宫,而不是计划要去逼宫。
他们只有百来人,哪怕宫中禁卫全由程谦抑调配,宫里头还有许多暗卫,这些暗卫都是李崇培养的死士,上回程谦抑带了不少死士来追杀卿云和秦少英,被齐峰他们解决了大半,也大概摸清了这些暗卫的本事。
深夜的宫殿,一片宁静,这种宁静是暗的、死的、僵的……卿云站在内侍省里,身边不知多少内侍紧张地等待着,叫卿云也觉着宫里头的气息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宫人没得到皇帝的回应,只能退下返回蓬莱殿回禀,太后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向佛龛,她双手戴着佛珠磕头祈祷,她的儿子好不容易才登临皇位,千万、千万要让他继续赢下去。
一声细碎的声响传入耳中,太后猛地抬头,却见香炉中燃了一半的烟折断了,她心下一突,立即脸色大变,“青慈!”
一旁贴身宫女见状早已跪下了,“太后息怒……定是哪个手脚不干净的碰了这香炉,沾了晦气。”
太后尚未出言叱责,便听殿外似隐隐有响声传来,那股不祥的预感立即淹没了她,她跌跌撞撞地起身,咬唇失色道:“外头怎么了?!”
箭矢擦了火油,程谦抑是个军师一般的人物,从来手无缚鸡之力,今夜却是勉力拉开了强弓,一箭射出,火光顿时划破了漆黑的夜空。
李照望着那如同荧惑星一般闪烁而过的箭矢,心下也是重重一沉,曾几何时,他有过幻想,兄友弟恭、携手共进,在皇家,奢求那么一点真情,真的便那么可笑吗?
宫门口的乱子迅速地传到了各宫,宫人冲进大殿,跪下便道:“皇上,不好了,兵、兵部尚书连同京、京兆尹带了人在撞宫门了——”
禁卫们发觉下头发起进攻的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全都愣住了,程谦抑身后火把成群,大声喝道:“逆贼窃国,吾今奉正统储君之命讨逆,尔等还不速速归降!”
禁卫们受程谦抑训练多日,程谦抑是何等的用兵将才,对于俘获人心实在是轻而易举,禁卫们不敢开门,却也只是拿着刀面面相觑,一时竟不敢迎战。
程谦抑的背叛让李崇只轻轻笑了一声,“朕就知道……”
那日程谦抑卖力追杀,最后却也还是放走了卿云,若论玩阴谋,李崇本便是个中高手,他心下未必不生疑虑,只是当时的他心里头忽然觉着很空,空到懒得去思考,程谦抑是力有不逮也好,是故意放走人也罢……
李崇必须忽略,忽略掉他听闻追杀失败时那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屈关。”
暗卫落下,李崇道:“带人去宫门口,”他的眼中布满血丝,低低道,“凡逆贼,格杀勿论。”
“是。”
屈关毫不迟疑地带上死士前去宫门处。
蓬莱殿内,太后也瞧见了那带着火光的箭矢,听闻兵部尚书和京兆尹竟带府兵撞宫门,头顶顿时一阵晕眩,宫人连忙搀扶,太后六神无主道:“快,快扶我去大殿……”
内侍省中,众人静静听着外头越来越大的动静,不多时,齐峰落下,“殿下,大殿暗卫撤了一半。”
“够了。”
李照低声道。
齐峰道:“为保殿下安全,还请殿下在此等候。”
李照笑了笑,“孤今日既然来了,还怕什么?走——”
内侍省宫人们纷纷上前去推开宫门,外头值守的宫人侍卫们瞧见先太子竟若无其事地带着人从内侍省走出,仿若他从未离开过这个皇宫,一时竟全都目瞪口呆,不知是谁先跪了下去。
“参、参见太子殿下……”
宫道两侧宫人侍卫们不由纷纷下跪,这些侍卫中自然也有李崇的人,只所谓的忠心如何能盖得过跟着窃国之君的惶恐?随波逐流、保命要紧的永远是大多数。
秦少英与齐峰一左一右将冲上来的侍从毫不留情地砍杀,血溅宫道,却是寂然无声,和宫外冲天的火光相比,这宫里好似永远那般宁静,很快,便不再有人敢冲上来,而是闪躲般回避着这些人。
卿云走在李照身后,他余光瞥向李照的侧脸,李照面上神色没有半分志得意满,眉宇间甚至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愁绪,他想,他不是多念着李崇,他是为今夜他即将失去最后一点人伦亲情而哀悼。
暗卫连同侍卫围住大殿,众人见到仿若从天而降的李照也都惊呆了。
“若肯退下,”李照道,“孤饶你们不死。”
他神色温和,语气也叫人如沐春风,众人望向他,却不禁生出了几分胆寒。
众人拿着武器,对着被重重包围的李照,一时无一人敢先动。
李照扬声道:“兄长,何苦让这些无辜人为你卖命?何不让我入殿,咱们兄弟俩面对面好好谈一谈?”
李崇在知晓程谦抑带人撞宫门时便知今夜恐怕也在,只他以为他在宫外运筹帷幄,未料他竟如此有胆,也还是如此虚伪地惺惺作态,假仁假义。
李崇在大殿内笑了一声,“我的好二弟,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我也不想回来……”李照道,“可惜,不得不回。”
“让他进来!”
李崇大喝一声,围殿的暗卫侍卫们便持着刀慢慢闪开,李照提步向前,齐峰和秦少英不由在前头挡了一下,“殿下!”
李照瞥眼,“让开。”
秦少英咬牙,疯子,俩兄弟都是疯子!他扭头让开,齐峰也只能无奈退让,眼看李照要一人入殿,他身后的卿云却是紧随其后。
李照脚步微顿,回眸看向卿云,却见卿云神色平静,没有丝毫惧意,他微微一笑,未曾阻拦,秦少英和齐峰见状也立即上前跟随。
四人缓缓入殿,李崇高坐皇位,见李照竟真敢就这般入殿,不由又是笑了笑,“二弟,你还是那般自负。”
“大哥,”李照微微仰望了李崇,“你也是别来无恙。”
李崇目光一点点移向李照身边的人,卿云的神色同李照一般,神情中几分淡然,又几分漠然。
他醒了,这一次他真的彻底醒了。
“大哥,退位吧,”李照道,“你知道的,这个位子,你坐不住。”
李崇微微仰了下头,他垂下眼眸,缓声道:“这句话,我听了二十几年,从前,是说我坐不上,我坐上了,却又说我坐不住,维摩,你到底哪里比我强?文韬武略,你都输给我,心计谋略,你更是不如,”李崇微微向前靠,他微一抬手,殿内鬼魅般落下无数暗卫,“你当真以为我有那么信程谦抑吗?”
身侧唯有三人,面对着如此多的暗卫,李照却仿若带着千军万马,“大哥,你没有哪里不如我,你只是不适合坐这个位子。”
“够了——”
李崇拍案道:“杀了他!”
齐峰和秦少英不假思索地挡在了李照身前拔刀,正当两面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时,外头竟似传来了呼喊之声。
“皇上——”
外头侍卫狼狈冲入,跪地道:“……百官正往大殿而来!”
呼喊声越来越近,众人终于都听清了。
“请皇上退位让贤,还政正统——”
宫门被撞开的瞬间,京兆尹让开,露出队伍中身着朝服的百官,颜归璞为首,持笏而行,一步步走入宫内,来砍杀“逆贼”的暗卫们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官却只能节节后退。
“请皇上退位让贤,还政正统——”
苍老而坚决的声音带领着百官回荡在宫殿上空,逐渐朝着大殿逼近,暗卫们互相交换眼神,一时谁也不敢动手。
李照平静地看着御座上面色疲惫而苍白的李崇,“大哥,退位吧,我会尊你为王,让你做一辈子的富贵王爷。”
李崇目光定定地望着下头,外头声音越来越近,李照已经死了,他死了,还是那么得人心。
卿云看向李崇,他在起事之前也不知李照全部的计划。
百官逼退,兵不血刃,太羞辱了,实在太羞辱了,以阴谋得到的皇位,却是被阳谋击溃,李照不需要做什么,他只要出现在京城,出现在宫中,李崇便已兵败如山倒。
正如这么多年一般,无论李崇做出多少努力,他都永远不是皇帝中意的储君人选。
“请皇上退位让贤,还政正统——”
声音庄重地靠近,殿外,百官已跪了一地,众人未挟兵器,只一声高过一声,那些呼喊的声音,每一声都犹如重锤压向李崇。
李崇目光一点点又移到卿云身上,卿云神色之中竟带上了几分怜悯。
真可怜。
他仿若又听到他说。
李崇,你真的很可怜。
李崇轻闭了闭眼睛,他说他可怜时,他心下除了暴怒,竟还有一丝淡淡的欣慰,是啊,他这么可怜,却没有人真正怜惜过他。
“你。”
李崇抬起手,卿云一眼便瞧见了他手上捏着的玛瑙络子。
“过来。”
秦少英和齐峰不约而同地看向卿云,卿云略一迟疑,便步步上前。
李照始终神色自若,只负在身后的手掌慢慢蜷紧。
这个御座,对于卿云而言实在没什么了不起,他也坐过、躺过,在旁侍奉过,他站在御座旁,伸手:“还给我。”
李崇余光看他,“你低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卿云俯身,李崇贴在他耳畔,低低道:“不只你的尺素姑姑,你的长龄也是我派人杀的。”
卿云瞳孔微缩,李崇出手如电,已掐住了他的脖子,李崇垂首望向座下脸色骤变的几人,笑道:“我带个人陪葬,如何?”
“大哥,”李照手掌负在身后握紧,目光悄悄地移向离李崇最近的暗卫,他给出了眼神,没办法,留不住了,这最后一点血脉亲情,“你一生都如此,到底有何意义?”
李崇笑了笑,“我倒觉着今夜很愉快。”
玛瑙贴在脖颈,卿云仰头,窒息的感觉传来,他心下却不觉着多么痛苦。
真好,他要谢谢他,让他知道他的长龄,原来他真的不是自己想离开他……
眼角滑过一滴泪,卿云吃力地垂下脸,看向李崇的侧脸,他低低道:“无量心。”
李崇猛地扭过脸。
卿云看着他琥珀色仿若染血般的眼睛,目光柔软,“你总是不开心。”
李崇怔怔地看着他。
袖中匕首滑出,卿云毫不迟疑,一刀便插向李崇的喉咙。
“噗嗤——”
锋刃插入血肉的声音,动听得卿云只觉浑身松快。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大殿,太后甩开宫人的手跌跌撞撞地向着御座跑去,“不、不要——”
终于不是他在凄惨地哀嚎了,热血喷在面上,卿云低头看向李崇,李崇仍旧只是那般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眼睛真的很像先帝,卿云微笑地看着他,眼中光芒亮得惊人,手中刀柄转着劲更入一分,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指尖滴滴落下,“你以后,不会再不开心了。”
太后的哭声冲破宫殿,她摔倒在御座之下,竟是无力攀爬起身,大声哭嚎道:“李照!你从冷宫里接出个祸害,弑父杀兄,李照,你不得好死!”说罢,竟是一头撞向殿柱。
卿云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李崇的眼睛,李崇也始终定定地看着他,那眼中仿佛还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好像他是真的很开心,直到那双眼睛彻底失去神采,卿云才抖着手放开刀柄,李崇的脸和手便一齐垂了下去。
沾了血的玛瑙络子滚落在地,卿云俯身捡起,手指慢慢揩净了上面的血迹,将它紧紧地按在了心口,他总算,有脸去见长龄了。
第195章
一夜兵荒马乱,宫中死伤不算多,李崇一死,一切便都结束了,李照明君之姿,李崇的人也不再垂死挣扎,徒增伤亡,毕竟命是自己的。
李照走到卿云身后,卿云却是摸着那串络子,只定定地望着空中一点,他半张脸和脖上全是血,李照俯下身,抬手将染血的人抱起,李崇的血便也沾在了他的身上。
殿内一时寂静,李照抱着人下去,却是将人交给了齐峰,“带他下去。”
齐峰明白李照的意思,“是。”
弑父的罪名是李崇的,杀兄的罪名是李照的。
一切都与卿云无关。
李照今夜来,便是为了逼死李崇,他太了解这个兄长了,如此羞辱,他承受不住的,只有一死。
卿云袖中藏刀,他亦知晓,他知他要复仇,他却未曾阻止。
李崇的命,是该他背。
齐峰悄然从后殿带走卿云,宫中乱作一团,卿云这副模样,谁都不能见,他不假思索地便将人带回了甘露殿的小院。
小院还是一如往昔,这里作为先帝的旧殿,处处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齐峰将人放在院中摇椅上,低声尝试唤醒他,“大人?大人?”
卿云神思恍惚,面色僵硬地慢慢回过脸。
齐峰道:“大人,没事吧?”
卿云又回转过脸,看向手中的玛瑙络子,他缓缓摇头,“我没事。”
齐峰轻舒了口气,“大人放心,事已了结,您可安心了。”
卿云没作答,他回头看见紫藤花爬满了假山,不由心下一颤,“我不要待在这里。”
“大人想去哪?如今宫中正乱,出宫恐怕也不成,宫门都戒严了。”
“我……”
卿云怔了一瞬,他垂下脸,低声道:“去玉荷宫。”
玉荷宫中杂草丛生,齐峰带着卿云翻了进去,见宫殿如此荒芜破败,不由道:“大人,不如咱们去内侍省?”
“不必。”
玉荷宫的建筑散发着腐朽而衰败的味道,里头生长的野草却带着一股自自然然的芬芳,冲淡了卿云身上的血腥味。
齐峰道:“大人,您在此稍候,我去打水。”
卿云不怎么在乎身上的味道,他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便轻轻点了点头。
玉荷宫实则也是座精美的宫殿,从前这里也曾住过宠妃,只是被厌弃后封锁在了此处,这儿一点一点便成了埋葬各宫失宠宫人的地方。
卿云一步步走入殿内,在他曾经睡过的角落坐下,他神色平静地看着手中的玛瑙络子,往事历历在目,他终于可以完全地面对从前。
长龄,对不起。
对不起,我从未像你爱过我一般爱过你。
若我愿意早些放手,你如今仍会好好活着,说不准也已同弟弟相认,在宫外过着宁静安乐的日子。
尺素,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若这世上没有我,你兴许已在宫变后和自己的朋友高高兴兴地出宫,一块儿过日子,也不会再度卷入宫廷之争而丧命。
苏兰贞,对不起。
若我不是那么自私,将你当成长龄的影子非去招惹,你便不会承受那么多痛苦,好好地往你的名臣之路去走。
卿云抚摸着手上的那串络子,这么想想,他对不起的人其实也不多。
面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卿云想,他最对不起的人应该还是他自己,他从来没有停下来问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过怎样的日子,便一直被这座皇城推着向前走,他不敢停下,他怕停下,便会一脚踏空万劫不复。
卿云嘴角微扬,他攥着络子,环顾四周,他想找个地方,将这络子连同往事,永远埋藏在此处。
“吱吱吱——”
兴许是身上的血腥味吸引来了几只老鼠,卿云回头,望见几只不知从哪跑出来的胆大老鼠,也不知老鼠能不能活得够十年,其中会不会有那只曾被他喂过毒草的老鼠?
*
齐峰打水回来,卿云还坐在殿中。
“大人,擦擦吧。”
卿云接了帕子擦拭面上手上的血迹,道:“太子……不,皇上正在忙着处理宫中事务吧?”
“是,”齐峰道,“大人勿忧心,皇上都提前预备好了。”
卿云面无表情道:“他的确是天生的君主。”
做官要天赋,做皇帝何尝不要天赋?颜归璞说,做官便是做人,那么做皇帝也是一样的,李照这个人便适合当皇帝,李旻的眼光很毒辣。
如今想起李旻,卿云心下是真的极为平静了,人死如灯灭,过去的事便都过去了,他再源源不断地纠结愤恨,岂非太看得起那些人,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齐峰明白卿云的顾虑,低声道:“皇上一直都想着您。”
卿云无动于衷,他擦净了面上手上的血迹,抬眸看向齐峰,“他那么想着我,打算怎么安排我呢?”
齐峰立即回道:“凤仪殿那已经收拾好了,大人要现在过去吗?”
卿云沉默片刻,“去吧。”
凤仪殿中,宫人林立,外头仍是一片混乱,这里头倒是清静,宫人们已备好了新衣,热水也都好了,伺候了卿云沐浴更衣,便引着卿云去寝殿休息。
“齐峰。”
卿云喊了一声,齐峰便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卿云坐在榻上,道:“你都不睡觉吗?我何时唤你,你都能跑出来?”
齐峰道:“暗卫便是如此,我非是不睡,只是睡得极浅,大人唤我,我便醒了。”
卿云点了点头,他抠了下床上的花纹,又道:“李照把你给我了是吗?”
齐峰心说您可终于看出来了,当下便单膝跪地,“是,皇上的意思是您才是我最大的主子。”
卿云笑了笑,神色之中也未曾流露出几分欢喜之色,窗外隐隐有火光掠过,宫里头这一夜估计是有得忙了。
“那你下去吧,我不喜欢睡觉的时候一直有人在殿内盯着。”
“是。”
卿云躺在陌生的床榻上,整个宫殿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幽香,这便是李照为他准备的地方了。
凤仪殿,历代皇后的寝殿,也是李照生母先皇后的寝殿,卿云抚摸着身上轻软的衾被。
李照早便安排好了一切,他胸有成竹,从他死里逃生,睁开眼的那一刻,兴许便想好了之后所有的事。
如何联络朝臣,如何调兵遣将,如何启用旧部,如何安排宫中……他甚至贴心地将一些事交给了卿云来做,好让他觉着他在他的夺位中亦是很重要的一环,他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包括卿云自身。
卿云心下却仍旧是一片冷硬。
李照待他的好,是一个太子,一个储君,一个即将登临皇位的皇帝的好,同他才入东宫时一样,他那时也以为李照是真的待他好,直到他开始“不守规矩”。
卿云微微笑了笑,到了今时今日,他发觉他好似是真的也不恨李照了。
李照是太子,他注定便会是那般模样,现在是皇帝,未来会是什么模样,卿云也大概已经瞧见了。
卿云翻了个身,淡色的床幔映入眼帘,卿云大睁着眼睛,就这般躺到了天明。
“皇上驾到——”
殿外清唱声响起时,卿云浑身都战栗了一下,心下竟不由自主地怦怦跳了起来。
李照负手入内殿,见卿云单薄小小的一个,侧躺在榻上,心下不由五味杂陈,“一夜没睡吧。”
卿云回转过脸,李照望进他通红的眼便知自己并未猜错,上前在榻边坐下,俯首低声道:“已经没事了。”
卿云双手后撑地坐起身,落下满床青丝,垂首低声道:“恭喜皇上。”
“恭喜?”李照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我以为全天下最不会对我说恭喜的人便是你。”
卿云却也是笑了笑,“失去再多,终究也是得偿所愿,”他望向李照,圆润的大眼睛闪动着些许俏皮的意味,“皇上若真这般不愿,现在禅位还来得及。”
李照见卿云竟有心思同他玩笑,沉重的心情不由缓解了几分,微笑道:“待日后若能培养出能接替皇位之人,禅位有何不可?”
“皇上如今说这般话,是还未曾真正登临皇位,等你在那个位子上坐上五年、十年……”卿云声音低低,“你便同先皇一般,连死都想死在那个位子上了。”
提起李崇,李照的心情便又沉了下去,他仅此一个的同胞兄长却注定你死我活地残杀,在围场上二人一同策马的时光好似从未发生,或者更久之前,他们的父皇还不是皇帝,父子三人一同拉弓射箭,玩耍逗趣的画面也已在李照的心中变得模糊。
没有了,李照心道,这些都已经没有了。
他不会再有分毫的怀恋,身为君主,那是他必须舍弃的东西。
李照道:“卿云,我想握你的手。”
卿云侧脸唇角微勾,“皇上想握谁的手,又何必问呢。”
“只你的手,我一定得问。”
卿云无声地扭过脸。
李照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卿云经历了太多事,他又何尝不是呢?从他离开他的身边,他每一日都在煎熬中度过,孝道、君权、爱情……这些东西纠缠在一起,快将他给折磨疯了,可他却不能显露分毫,只能将一切都深深地埋在心里。
“你先歇着吧,”李照不想逼他,“这里的宫人都是你的,你想要什么,做什么,便随意使唤。”
“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朝政动荡,一切从简,两日后我便要登基,等我忙完了登基之事,咱们再好好聊一聊,好吗?”
卿云仍是垂首不言。
李照坐在原地,叹了两声,起身先行离去,当他决定坐上那个位子之后,便扛起了江山社稷之责,他已不是全然自主,再不能随心所欲,不……从他当上太子之后,他便未曾再真正随心所欲过,唯一出格的便是那日强行插手内侍省之事,带走了个奄奄一息的小太监。
*
整个朝廷上下全都在为新皇登基之事忙碌,秦少英自也不例外,李照单独找他,开口便道:“镇守边境,朕永不负秦。”
同样的话,从李照嘴里说出来同从李旻嘴里,却给秦少英截然不同的感觉,令人真的想去相信。
“还有,忘了他吧,”李照神色淡漠,“从今以后,他不是你可肖想的了。”
秦少英侧脸紧绷,他真想大声辩驳,可心下却知卿云对他并无多少情意,他根本毫无立场同李照一争,但他仍然冷声道:“若他受到任何伤害,我不会坐视不理。”
李照道:“你想多了。”
秦少英见他这般云淡风轻,心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他心中未必有你。”
“这也不必你去想。”
秦少英手掌死死地攥着刀柄。
“阿含,”李照语气平缓,“做本朝的大将军吧,为百姓,为朝廷,为国家,而不是为了完成你父亲的遗志,或是为了证明你父亲做错了,”李照眼眸温和但又威严地看向秦少英,“你已错过半生,不能再错了。”
秦少英无言以对,他心中排斥着,却又不得不承认,李照是他愿意效忠的君主,未来他们会不会又成为第二对反目的君臣,他亦不知晓……
杨沛风入殿,见秦少英在一旁默默地,神色之中却又有几分审慎,便知皇帝已在收服这桀骜大将的路上,心下不由生出几分与有荣焉的自豪,这便是他追随的君主,真正的君王。
“皇上,大典已齐备,您可换上帝服了。”
李照瞥向一旁沉默的秦少英,道:“登基大典,朕希望你立在武将之首的位子上。”
秦少英缓缓抬起脸,李照神色平和,那是一种自信,他的自信令他可以交托信任,秦少英垂首,“臣这便去更衣。”
此次登基,李照一切从简,换了帝服后,他瞥了一眼杨沛风,那是他培养的,未来可取代颜归璞位子的心腹文臣,只如今还是有些毛病,他淡淡道:“朕听闻昨夜你去了凤仪殿。”
杨沛风一怔,面上神色微敛,“是齐大人传臣过去的。”
“嗯,”李照道,“你懂得先去拜见请安,朕很欣慰。”
杨沛风面色涨红,他哪是去拜见请安的,只皇帝扑面而来的威势让自觉受辱的杨沛风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下也愈加坚定不移,为了皇帝,他做得便是对的。
鼓乐声声,传遍宫中,宫人们放出飞鸟,那些鸟扑扇着飞向天空。
卿云回望了传来乐声的大殿,他看了身边的齐峰,道:“多谢。”
齐峰低头垂下脸,双手慢慢蜷紧,不知该如何说,只单膝跪地,垂首,行了一礼。
大殿之中,李照接受了百官朝拜,心下却是一片寂然平静,他坐在皇位之上,巨大的御座投下的阴影笼罩了他,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山呼万岁的声音掠过他的脑海,剩下的却只是一句。
“维摩,受伤了。”
颜归璞上前宣读登基诏书,经历三位皇帝,他亦算是朝中第一人了,只他面上也未显得色,而是分外谦卑恭谨。
百官再次行礼,李照起身,一步步走向殿外皇帝的仪仗,今日天气极好,虽是仓促登基,也是一年当中万中无一的好日子,这更说明新君天命所归。
殿外阳光落在面庞之上,李照轻眯了眯眼,却见宫中西北角隐隐有白烟正在升腾。
百官正在后宫跪拜恭迎新君上辇,却听忽然骚乱惊呼,众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却见新君解了御辇的御马,上马便狂奔离去。
“皇上——”
侍卫们连忙追随过去,大殿上的朝臣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颜归璞率先起身,朝臣们也纷纷起身,众人走到殿外才发觉宫中西北角烟气冲天,瞧着竟像是走水了!不由议论纷纷,秦少英在人群当中望见那位子,脑海中轰然一声,甩下手中玉笏便狂奔出殿,众臣见状,也赶紧纷纷跟随。
奔马在宫道中疾驰,带着热意的风鼓起了李照龙袍的袖子,他越靠近,便看得越清晰。
熊熊燃烧的火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滚滚热浪扑面而来,胯下的马嘶鸣一声停了下来,不肯再进,李照跳下马。
玉荷宫已烧成了一片火海,李照心下狂跳,不,不会的,不会的——
此地一向是废弃之所,附近连灭火的水龙都没有,追随前来的侍卫们连忙急匆匆地大喊水车前来救火,秦少英也已赶到,他立即想要入内,却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齐峰挡住,“将军,不行,大人不希望有人再打扰他。”
秦少英暴喝道:“他在里面?!齐峰,你疯了吗?!”
“齐峰……”
李照抖着嗓子,他看向同秦少英僵持的齐峰,齐峰低声道:“大人说,他厌倦了待在宫中,想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李照猛地扭过脸。
齐峰低垂着脸,整个人身上似笼罩着一股无形的悲伤。
整个宫殿仿若定格在那一瞬间,一切声音、画面都消失了。
李照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回转过脸,火舌已舔上了玉荷宫的匾额,李照面色陡变,提步竟是要火海中走去,齐峰连忙起身拦在李照面前,“皇上,节哀……”
李照目光落在齐峰面上,齐峰不由浑身颤抖。
“皇上,若要降罪,齐峰甘愿……”
齐峰话音僵住,因皇帝的脸色实在可怕到了极点,让他无法再说出半个字。
朝臣们赶到着火的宫殿时,正见他们的新君弯腰俯身,竟生生地喷出了口血。
“滚……”李照胸口起伏,嘴角溢出血迹,齐峰在他骇人的视线下不由闪开了半步,李照向前一步,火苗已快要舔上他的身躯,侍卫朝臣们已纷纷冲了上去,“皇上——”
龙袍被不知多少双手扯住,李照膝下一软,便向后倒了下去。
“皇上!”
头顶,白色的烟雾如同一朵升腾的云,缓缓在李照面前越飘越远、越飘越远……
卿云,你好狠的心,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将我一个人丢在这座皇城……
撑起皇帝的齐峰惊愕地看着刚过而立之年的皇帝闭上了双眼,两鬓竟是一瞬染上了雪色。
第196章
齐王作乱,谋逆登位,先太子还朝,挟百官逼宫,齐王伏诛,太子登基,还于正统,改国号为元卿,大赦天下,减免赋税,百姓也终得休养生息,如此到了元卿二年,经历过政变的王朝终于慢慢复兴。
在官道匆匆赶路的小吏热得汗流浃背,不停地抬手抹汗,拨弄了下腰间空空的水壶,心中又焦又躁,却见前头林子里头飘着一个“茶”字,立即眼前一亮,赶忙驱马过去。
“来壶茶——”
小吏下马便大喊道。
“来咯!”
茶摊中的小二连忙上前,二话不说先奉了杯清饮过去,小吏接了清饮一饮而尽,“痛快!”
小二忙笑道:“这是小店的竹饮,大人若喝着不错,便也上一壶?”
“就这个吧,”小吏道,“不要茶了,可有吃食?”
“有,都有,您瞧,都在上头写着呢,看您要什么!”
小吏在茶摊内坐下,正是夏初,茶摊里头到处都是青竹拼接而成,倒叫人觉着分外凉爽舒适,前头几个竹篾上写着店中茶饮用食,那上头的字清俊飘逸,不禁叫那小吏多看了几眼。
小吏吃饱喝足,甩下两个铜板便要走,小二笑眯眯道:“大人,这不够啊。”
小吏瞥了一眼,也是笑眯眯的,“给你就受着,少废话!”神色中凶相毕露。
他们这茶摊开在这个位子,过路的客人多是一些赶路的行商或是小吏,商人倒还好,只小吏难缠,赊账无赖的不少。
小二知拦不住人,便嘟嘟囔囔地回了茶摊,抱怨道:“你吃白食那也少吃些呀,跟头猪似的嘴拱个不停。”
茶摊大柜下头传出沙哑的低低笑声,“我瞧你也是猪头,便是吃白食才越吃越香呢。”
小二也才是个十二三的小孩,气鼓鼓地走了过去,“掌柜的,他才给了两个铜板!”
下头在躺椅上翘着腿的人手里头拿着本书挡住了脸,书上头写着“玉楼艳史”四个大字,他看得津津有味,到底那几个大字是没白学。
小二一屁股坐下,他生得胖,一气便两颊鼓得圆圆的,卿云余光瞥了,觉着他生气的模样颇为可爱,他当初招人时,一眼相中了这胖小子,便是因他生得喜气。
“别生气了,不过一顿饭,”卿云懒洋洋道,“就当是祭死人了。”
小二原本正气,闻言不由扑哧一声笑了,“祭死人哪用得着那么些好饭好菜呢,”他看了一眼卿云手里的书,“掌柜的,你读了那么多书,到底什么时候去参加科举啊?”
卿云敷衍道:“快了,快了。”
小二大字不识,对着“玉楼艳史”四个字产生无限向往,探头探脑,“掌柜的,你若考上了,这茶摊怎么办?”
卿云翻了一页,正翻到那栩栩如生的插图,忙将书盖到胸口,露出一张清冷雪白的面孔,“烧了。”
小二忙道:“别啊,留给我呗。”
他将着急和渴望,连带着那一点赤裸裸的小贪婪全写在了脸上,叫卿云不由大笑了两声,笑完之后,他板起脸道:“别想美事,滚去干活。”
小二垂头丧气地过去收拾方才那小吏留下的残羹冷炙。
卿云眯着眼,笑着看他过活,这胖小子是个实心眼,家里穷得裤衩都找不出一条,也不知怎么长得那么胖,到了他这茶摊干活以后便死心塌地,似是打定主意要在这儿干上一生一世,比卿云对这茶摊还上心。
卿云举起手,仔仔细细地看完了那一页三人行的精妙插图,又回看了两遍此页描述的情节,这才心满意足地翻到下一页。
从宫中逃出已经整整一年。
那日他在玉荷宫发现那些老鼠,说来也怪,玉荷宫里的老鼠为何那么肥?卿云一直没想明白,跟着那些老鼠一路追随过去,竟发现玉荷宫废弃家具后头一块极不起眼的砖石边缘翘了起来。
卿云抬起砖石,下头竟是一个大洞。
那洞口不大,瞧着不过勉强能容纳一人,非得是他这般身材单薄的,这个洞挖得也并不怎么齐整,卿云神思微动,这里头关过不少被厌弃的妃子,难道……
无论如何,没人帮忙是不行的,卿云便选中了两人,一个齐峰,一个……杨沛风。
“杨大人,又见面了。”
杨沛风眸中强压的不喜并未叫卿云错过。
“杨大人一直很后悔当年没打死我吧?”
杨沛风神色微怔,抿唇不言。
“如此,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卿云又翻过一页,齐峰武功好,关键时刻自己逃命就是了,杨沛风……嗯,李照是明君,想必不会拿他怎么样的,便是拿他怎么样,也与他无关。
这一年里,卿云远离京城,他出宫的时候不客气地卷走了齐峰一笔私房钱,来到这小镇郊外,开了这一家茶摊。
卿云原是想开间大酒楼的,只开间大酒楼比他想象得还要麻烦,他懒得费事,做做小生意也不错。
过路小吏虽然讨厌,总体也还算过得去,每个月都有结余,挣的钱蛮可以去附近镇上挥霍一通。
卿云如今没啥大志,有点小钱有点小闲,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
“我到后头去睡一觉,你好生招呼,若碰上硬茬,便随他去。”
卿云打了个哈欠起身,小二在外头嘟囔道:“又睡又睡,也不怕我卷钱跑了。”
“卷吧,那里头有几个铜板啊。”
卿云懒洋洋地回了一句,小二都快气哭了,钱这么少,还不是因为这掌柜的每次都是“随他去吧”“当给死人”“他省那钱买棺材呢”给糊弄过去了。
卿云浑不在意,过了黄昏便降下旗子收摊。
小二也回家休息去了,这儿住得下小二,只卿云不让,这是他的地盘,凭什么给旁人睡。
茶摊二楼延伸出一个小小的平台,凉风习习,卿云摇着扇子乘凉,白日里睡得多了,晚上便不怎么困,林子顶上星河如带,卿云瞧着瞧着便不由笑了。
在宫外这一年,卿云常常笑,也不知为何,没事便想笑,傻笑着望着漫天星斗,他决定明日去镇上再挥霍掉几个铜板。
翌日,小二刚来,卿云便道:“这儿托付给你了,我去镇上赶集。”
小二无奈道:“掌柜的,你又去!”
“又不是不给你带好东西,”卿云摸了摸小二的圆脑袋,“放心,我不会吃独食的。”
拿上一串铜板,戴上兜帽,骑上拴在后头的小毛驴,卿云慢悠悠地往镇上去。
小镇在两个驿站中间,算不上顶热闹,卿云牵着小毛驴买了一堆吃的,将小布袋挂在毛驴上,他一面吃一面往回走,等到了茶摊附近,便听见里头咿咿呀呀的哭声。
卿云面色微变,下了毛驴往里走,却见小二跌坐在地,正在茶摊里哭天抹泪,旁边竹子做成的小竹凳也翻了。
“怎么回事?”卿云摘了兜帽,神色肃然道。
小二见他回来,便起身委屈地告状,原是昨日那占了便宜的小吏今日又来了,不仅来了,还带上了几个同僚,小二一见他们便不高兴,知晓今日又要被占便宜了,结果那小吏比上回还过分,让小二给他们每人灌一壶饮子,连吃带拿就给两个铜板,小二实在不服,那小吏飞扬跋扈惯了,一脚便将他踢倒在地,他们前脚走,卿云后脚便回来了。
“我叫你不要同他们起冲突,你为何不听?”
小二生气道:“哪能任由他们欺负啊,今日带五个,明日还不得带十个?再过几日,他们整个衙门都该来吃白食了!”
卿云却是笑了笑,“整个衙门来好啊,正好一锅端全毒死得了。”
小二听他笑,更气了,“你就会在这儿胡说,咱们都快被欺负死了,还一锅端呢。”
“不过吃两顿白食,就算被欺负死了?”
卿云走出茶摊,去毛驴身上取下包袱,将其中一串糖葫芦递给小二,小二气归气,吃还是得吃的。
卿云拿了另一串糖葫芦啃,“你也别太生气,他今日既与你起了冲突,气焰自愈加嚣张,明日想必要来再试试他的威风。”
小二愁道:“那该如何是好?”
“让他耍威风。”
小二都快气死了。
卿云吃完糖葫芦,拍了拍手起身,“你今日受伤了,便关了这个摊子,好好回去歇着吧。”
小二只能无奈离去,等翌日再来开摊时,又不见卿云,心下真是郁闷,碰上了个不靠谱的掌柜。
刚送走了一堆商人,小二正美滋滋地数钱呢,那小吏便又来了,果然如卿云所说,气焰更盛,拿了个食盒要小二来装,看样子是打算一毛不拔了。
小二心中又气又苦,又怕他伤人,只能愁眉苦脸地给那小吏装食,那小吏才装完食盒,方要出去,却见对面有人走来,他面色陡变。
小二莫名其妙地看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夹枪带棍,对面那人似乎也是个小吏,要抓着那小吏的手带他去见什么大人,那小吏便立即慌乱起来,二人争吵之中,小吏忽地解了钱袋,往桌上一扔,“我哪收受贿赂了,你别含血喷人!喂——”
正在看戏的小二忽被点名,连忙从竹椅后钻出,却听那小吏粗声粗气道:“结账!”
小二忙上前一口气将那小吏赊欠的账款全说了出来,对面那小吏面色得意得快要上天了。
待二人走后许久,卿云才骑着小毛驴回来,小二高兴坏了,拿着钱袋上前,“钱!”
卿云捏了捏他胖乎乎的小脸,懒懒道:“钱算什么,他被人拿了把柄,以后有的折腾了,我想他定会后悔来欺负这个小茶摊的。”
小二拿到钱就高兴,“掌柜的,你真有办法!”
“这不是什么高明法子,”卿云走入茶摊,给自己倒了杯饮子,“不过驱虎吞狼之计,若不是为了你这心气高的小胖子,我真懒得出手,费那么多事,闲的。”
小二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只仔仔细细地数铜板。
卿云心下叹了口气,怕这一遭才是真惹上了麻烦。
没过几日,一日微雨,摊中客人稀少,卿云和小二正在里头玩叶子戏,便听马蹄声声,人似还不少。
“敢问掌柜可在?”
卿云在里头听得声音,便放下东西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却见外头一未着蓑衣,也像是官身打扮的男人骑在马上。
“我便是掌柜,”卿云道,“何事?”
那人怔了怔,连忙跳下马,拱手道:“我乃明水县捕头杨绍钧,约束手下不力,特来赔罪。”
卿云这一手挑拨离间,的确是引起了两人相争,这两个小吏素有仇怨,他没想到的是这俩小吏闹得太过,竟引来了他们顶头上司捕头的注意,那捕头两面细细一问,卿云这人便浮出了水面。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那捕头倒还算是个清明的,不仅专程带着两个小吏来赔礼道歉,还大大照顾了下他们茶摊的生意。
小二高兴坏了,忙前忙后,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卿云这个做掌柜的自然也要帮忙。
原以为这事便过去了,未曾想之后杨绍钧和手下小吏便常来光顾茶摊,倒是叫其余路过的小吏也再不敢胡乱欠账。
小二高兴之余觉着奇怪,“那捕头来得好勤啊,昨日还买了那么些糕点……”小二探身过去,“掌柜的,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卿云坐在柜后翻着新买的一本艳情小说,不咸不淡道:“什么意思,看上我了呗。”
小二傻乎乎道:“看上你?看上你去给他当捕快啊?你那么瘦。”
卿云目光从书后的长睫毛射出,“说你是猪都抬举你了。”
“云老板——”
杨绍钧提着一篮粽子还有雄黄酒还有些驱蛇虫鼠蚁的草药便来了,“快到端午了,这些你这儿兴许用得上。”
柜后慢悠悠地伸出根手指点了点,一声沙哑的“多谢杨捕头”,虽是脸都没露,却叫杨绍钧心下颤动不已。
那日,他本是来赔罪,却未料这竹子搭成的竹楼茶摊里,竟走出个……走出个……杨绍钧将东西放在卿云点过的桌上,轻声道:“云老板,太客气了,原是我御下不严,对不住你。”
小二趴在一旁,心说这杨捕头可真够意思,一件事赔了不知多少礼了,还有,今儿天有这么热吗,这杨捕头脸怎么红成那样?
第197章
杨绍钧此人乃是明水县远近驰名的未婚良婿,无论是人品相貌都是没得说的,说媒的人不知来了多少,杨绍钧却都拒绝了,那日茶摊一见,这才明白自己为何谁说媒都瞧不上,他……他原来是喜欢那样的!
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一张人的脸却叫人想到花瓣在流水上飘动,尤其是那双眼睛,一扫过来,杨绍钧下马的脚都差点没软了一半。
“云老板……”
杨绍钧也算是身长八尺的堂堂儿郎,在这云老板面前却是头都不敢怎么抬,“端午,镇上赛舟,很热闹的,你去吗?”
卿云躲在柜台后头,漫不经心道:“我不会赛舟。”
“不,不是你去赛舟,我、我会赛舟,我是说你、你去看吗?”
“哦,原来是杨捕头你要赛舟。”
杨绍钧搞不明白自己这张嘴,平素在外头利索得很,怎么到了这茶摊就不成了呢?他方才结巴什么?!杨绍钧深吸一口气,“云老板,你去瞧吗?赛舟赢了是有彩头的,若我能夺得彩头,我、我……”
操!
杨绍钧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多谢杨捕头提醒,我若有空,会带上阿禾一块儿去瞧的。”
阿禾已经激动了,“我想去!掌柜的,我想去!”
杨绍钧看向阿禾,真想抱起这小胖墩亲上一口。
“有你什么事?干你的活去,去,把杨捕头送来的这些雄黄酒在角落里洒一洒。”
“哦……”
阿禾蔫蔫地拿起雄黄酒。
杨绍钧人靠在柜子上,茶楼里一股竹子的清香,真叫人心旷神怡,不想离开。
“那我先走了。”
“杨捕头慢走。”
卿云躲在柜台下头,一直没露脸,等杨绍钧走了,这才探出脸,他那日见到杨绍钧那神色便猜他对他有意,之后杨绍钧频频示好,卿云颇有些哭笑不得。
男人……卿云看向手中书页,心平气和,认真地开始盘算。
他的第一个男人是李照,往事不堪回首,他那时年纪小,对那事又害怕,时过境迁,只记得李照把他弄得很难受,真是个贱人。
后来是长龄,他同长龄,更多的是嬉戏玩闹,长龄全听他的。
再然后便是李旻,老王八蛋花样繁多,最喜欢把人弄晕,也是个贱人。
秦少英无疑是最契合的,兴许是同他在床上什么都不必多想,没有别的心思,享受也便更纯粹,不过人贱也是真的。
苏兰贞,他将他当成长龄来看。
李崇,贱人。
算来算去,他有过的几个男人,竟没几个不是贱人的,卿云心中不禁唏嘘长叹,他出来都一年了,是不是也该给自己找找乐子?至少得找个不是那么贱的男人?
平心而论,杨绍钧也算得上的仪表堂堂,高大威武了,算是不错。
对于人的美丑,卿云心下实则不大能分辨,他觉着都大差不差,看久了,他连程谦抑都觉着不大丑,大部分人在他眼中都是差不多的。
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卿云其实自己也不大知道。
*
端午当日,卿云还是带着阿禾上了镇,阿禾在前头牵着小毛驴,卿云坐在毛驴上,时不时地从旁边口袋里掏一口吃的。
阿禾道:“掌柜的,咱们今日要去看赛舟吗?”
卿云道:“你想看吗?”
阿禾道:“自然!”
“那就去呗。”
二人进了镇上,卿云将驴子托付给客栈照顾,给了两个铜板,要求同马一样的待遇。
阿禾心说掌柜的虽然心大,但还是挺护短的,对自己的驴子都那么好,嗯,自然对他也挺不错。
卿云在街边买了两包糖果子,同阿禾一人一包,二人拿着糖果子边走边吃。
端午的小镇满是草药和雄黄酒的味道,街边到处都挂着彩带和五毒香包,卿云也不吝啬,给自己和阿禾一人买了一个挂上。
阿禾高兴得眼都眯起来了,他虽然总说掌柜的这不好那不好,心里可是喜欢死掌柜的了!
二人走走停停,吃吃逛逛,不多时便见到了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的河边。
“哇,这么多人……”阿禾撇嘴,“这怎么看哪。”
卿云道:“看不成便算了。”
阿禾有点难过,他还是第一次出来看赛舟呢。
“云老板——”
正当两人纠结之时,身后传来呼唤,原是杨绍钧手底下的小吏,正等着他们呢。
“云老板您怎么在这儿呢,杨捕头吩咐早给你们留好了位子了,不必在这儿挤着。”
卿云同阿禾一块儿跟着那小吏上了一间酒楼二楼的包厢,窗户打开,便能看到赛舟的那条河。
杨绍钧打着赤膊站在舟头,一直朝着酒楼二楼包厢那仰望,当他瞧见卿云的身影时,整张脸都亮了起来,涂了油彩的身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阿禾道:“哇,杨捕头看着好厉害啊。”
卿云道:“是吗?哪厉害?”
阿禾也说不出来,“我觉着杨捕头会赢!”阿禾扭头看向卿云,“掌柜的,你觉着呢?”
卿云边嗑瓜子边道:“嗯嗯嗯,会赢的,会赢的。”
“听说赛舟是有彩头的,是什么彩头啊?”阿禾道。
卿云道:“不知道。”
阿禾觉着卿云似有些兴趣缺缺,他低声道:“掌柜的,你是不是不想来看赛舟啊?”
卿云也谈不上什么想不想,只是出来凑个热闹,他如今颇有些随心而为的意思,没想那么多,闲着也是闲着,随便出来逛逛,不代表他对杨绍钧就有什么意思。
卿云目光在杨绍钧那身腱子肉上扫了扫,瞧着是不错,昨夜看的艳情小说在他脑海里转了一圈,卿云舔了舔上颚,对阿禾道:“倒杯水。”
一阵敲锣打鼓后,赛舟会开始了,杨绍钧的那艘小舟一马当先,下头此起彼伏的呼声,连阿禾都疯了,“杨捕头冲啊!杨捕头快划!”
阿禾喊得声嘶力竭,身边却只有嗑瓜子的声音,一直到杨绍钧拿下赛舟会的第一,阿禾都没听卿云喊上一声,“掌柜的,你怎么那么淡定,你一点都不激动吗?这么大的场面。”
“这场面很大吗?”卿云在兜帽里挑了挑眉。
阿禾猛猛点头,“是啊,恨不得全县的人都来了呢!”
卿云点头,“你掌柜的我嗓子不好,喊不了那么大声。”
阿禾心说鬼扯,在楼下大喊大叫让他送吃的上去的时候,粗声粗气跟老虎似的。
下头赢了彩头——五福衫的杨绍钧却没如往年一般直接将那五福衫套上,而是小心翼翼地收好了,自己穿戴整齐后连忙上了酒楼的包厢。
“云老板,”杨绍钧今日总算不结巴了,“这个,送给你。”
阿禾瞪大眼睛,看着杨绍钧手里捧着的木盘,心说杨捕头也太够意思了,就为了给他们赔罪,送多少东西了,连赛舟会的彩头都送啊,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多谢。”
卿云看向阿禾,“阿禾,收着。”
“哦哦。”
阿禾连忙伸手去接,五福衫流光溢彩,闻起来还香香的,阿禾凑着闻了好几下。
杨绍钧神色有些不知所措,尽管卿云还戴着兜帽,那双看一眼都令他腿软的大眼睛藏在轻纱之后,他仍是不知该从何开口,“云老板,你……要不要一块儿出去走走?”
卿云瞥了一眼杨绍钧涨红的俊脸,对阿禾道:“阿禾,你留在这儿玩,我同杨捕头出去逛逛。”
“啊?”阿禾不明白他们两个逛,为何要丢下他,不过他一向老实听话,便应了下来。
杨绍钧微笑道:“阿禾,你就待在这儿吧,我给你叫了桌菜,你慢慢吃。”
阿禾欢呼一声,再不作他想了。
卿云同杨绍钧出了酒楼,杨绍钧心下一阵激动,方才在划船时只要一想着卿云正在看,他浑身便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
“方才……”杨绍钧深吸口气,鼓足勇气道,“你在看吗?”
“嗯。”
“我……”
卿云咔嚓咔嚓咬下一口脆糕。
“那个五福衫……你喜欢吗?”
“还成。”
反正阿禾瞧着挺喜欢。
杨绍钧对卿云有些冷淡的态度稍感挫败,不过也觉着没什么,他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哪能一下便叫人看上他呢。
“云老板,”杨绍钧稍稍捡起自己平素的捕头风范,“先前我手底下的人在你那茶摊仗势欺人,都是我管教不严,我心下十分惭愧,日后若再有人在你的茶摊捣乱,你只管知会一声便是,我杨绍钧义不容辞!”
听着杨绍钧充满情谊的热情话语,卿云心下竟也生出了几分暖意。
“多谢。”
这一声谢,杨绍钧听出了几分软和的意思,不由又结巴了起来,“不、不谢!”
杨绍钧陪卿云在街市上逛了逛,给卿云买了些吃的玩的,卿云照单全收,没有半分愧疚,杨绍钧要讨好他,给他使钱买东西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天色渐暗,卿云要回去了,杨绍钧要送他,被他拒绝了。
“杨捕头,多谢你今日邀请,改日来茶摊喝茶吧。”
杨绍钧激动得话都不会说了,“那个……云、云老板,我,我能就叫你云、云轻吗?”
卿云微微一笑,“可以,”他想了想,也改了个称呼,“杨大哥。”
杨绍钧转身回去的时候脚都是打飘的。
阿禾觉着奇怪,“掌柜的,杨捕头为什么送你这么珍贵的五福衫啊。”
卿云坐在毛驴上朝下瞥了一眼,道:“你喜欢这五福衫?”
阿禾道:“喜欢啊,谁不喜欢,这东西这么好看。”
“那给你了。”
“啊?!”
阿禾震惊过后,二话不说连忙把五福衫揣上,“掌柜的,你不要反悔哦。”
“放心,”卿云懒懒道,“我不反悔。”
过了片刻,阿禾又道:“这样不好吧,杨捕头是送给你的,万一被他知道你又将它转送给我,要是杨捕头不高兴,该如何是好?”
“被他知道便知道了,他既送给我,难道还管我怎么处置?”
卿云语气稍冷,“他若不高兴,自可以以后别来。”
阿禾吐了吐舌头,觉着掌柜的有时候也真挺坏的。
“好了,自个回去,小心被狼叼走。”
二人在一条岔路口分道扬镳。
阿禾得了一堆吃食和五福衫,今儿美得不行,用力点头,“掌柜的好走,明儿见!”
“嗯,明儿见。”
小毛驴慢悠悠地走着,卿云坐在上头摇晃。
杨绍钧……有点意思,罢了,先慢慢相处再说。
晚霞如火,河流静静流淌着,卿云原正漫看风景,却见水流冲刷之下,有一灰衣身影正躺在河滩上。
驴似主人形,淡定地继续往前走,一蹄子跨过河滩上的人,走出了几步,卿云才忽然拍了下驴脖子,示意它停下。
从驴身上下来,卿云一步步走过去。
河水舔着那灰色身影的双腿,卿云俯身下去,侧过身察看,那人昏迷着,额头上正在渗血,他抬头看了眼驴,又看了看河水的方向,再看了看河滩上的人。
卿云蹲在地上思索半晌,抬手给了昏过去的人一耳光。
“啪——”的一声,又脆又响,他掌心也有些麻了。
哦,看来不是做梦。
卿云吹了声口哨,将他的小驴子唤了回来,他指了指河滩上,那个长得同当今天子一模一样,疑似当今天子的昏迷人士,道:“大壮,去,踩死他。”
第198章
卿云假死,齐峰和杨沛风都帮了大忙,只不过齐峰知道他是假死,杨沛风是真以为他自焚了,他原本也想瞒着齐峰,只一来时间仓促手头没有钱帛,二来缺一具尸首。
当日李照逼宫,已尽量避免伤亡,仍还是有宫人死在了宫变当中,齐峰找来一具同卿云身量相似的尸首来冒充。
那么大的火,尸首烧得面目全非,说不定只剩一把骨头,还能认得出个什么鬼来?
饶是如此,卿云也觉着李照最终还是会发现他是假死的,他们姓李的最擅长搞阴谋诡计,这点伎俩李照一时想不明白,等缓过了劲便能想明白了。
反正能在外头混一日是一日,再说了,李照一登基,做了皇帝,说不定便觉着他这么一个假死出宫的小内侍很不识抬举,便随他去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非君不可呢?更何况,他是皇帝,天下环肥燕瘦,不都供他选择?何必在他一棵树上吊死?
驴子颇通人性,蹄子一抬便要踩,眼看驴蹄冲着脸去了,卿云拍了下驴脖子,驴子吃疼地后退了一步。
“本便生得丑,你踩他的脸,那还能瞧吗?”
驴子叫了一声。
“说你两句,你还来劲了。”
卿云好一顿揉搓驴耳朵,余光瞥向河滩上的人,觉着不可思议,四周全然没有侍卫或是随从的踪迹,难不成这不是李照,只是同李照生得相似的人?
卿云低头凑近了细细打量,李照额上有疤痕,这人面上没有,而且这人瞧着比李照面颊要瘦削许多,卿云手指在他鼻子下头探了探,还有气。
卿云再次扭头张望,除了一人一驴,河水夕阳,再无他物,卿云低头再看了一眼昏迷中人,三两步骑上驴子,赶紧溜了。
管他是谁,反正同他无关,死去吧还是。
卿云骑着小驴子便回了茶摊,拴好驴子入内,自给自足,烧水预备梳洗。
灶内烧着火,外头天渐渐越来越黑,卿云手托着脸,余光向外瞥,此地偏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故而卿云才将茶摊开在此,赚路过客商的钱,昏迷的人若是躺在那儿一夜……
卿云拿火钳子捅了捅灶炉,死了便是命,怪谁?
一觉睡到天亮,卿云睁开眼,喊:“阿禾——”
阿禾勤快,总是来得很早,每回卿云醒来时,阿禾都已将茶摊上上下下清扫了一遍,还做好了早膳,等着卿云一块儿用,卿云一喊,便抱着热水上去让卿云梳洗了。
然而今日下头不知怎么却是没有回应,一片空空荡荡的寂静。
卿云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只去外头露台上看了看,天已亮了,林中微风徐徐,卿云深吸了口气,只觉神清气爽好舒服,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盘腿坐在露台上发呆,脑海中忽地闪现出昨日河滩那人昏迷的画面。
卿云用力甩了下头,无关,同他无关。
“掌柜的——”
楼下传来阿禾的呼喊声,卿云回过神,粗声回吼道:“喊什么?!”
卿云踩了木屐下楼,却见阿禾死狗一般躺在地上喘,身旁还躺了个湿淋淋的水鬼。
“掌、掌柜的,我、我快累死了,快帮、帮帮我……”
卿云定定地盯着额头上血迹干涸的人,缓缓转头对阿禾道:“你拖回来的?”
阿禾点头,他缓过来一口气,又摇头,“我半拖半背,这人在河滩上,我看他还有气,我就将他背回来了。”
“你从哪拖回来的扔哪去。”
阿禾目瞪口呆,“啊?”
“啊你爷个头啊,谁叫你随便在路上乱捡人的?万一他是什么歹人呢?”
“不会吧,”阿禾愣愣地看向仍在晕厥中的男人,“我瞧他长得那么俊,不像是坏人啊。”
卿云摆了摆手,坚决的两个字,“拖走。”
阿禾实在是拖不动了,将这男人从附近河滩背到茶摊,已经是耗尽了他的气力,他还没用早膳呢,“那等我歇会儿的。”
卿云见他满头大汗,知道他是个心地良善的实心眼,见了人,没多想便将人救了回来,他蹲下身,将男人的脸转过来想再仔细打量一番,手才碰上男人的面颊便顿住了,这人脸烧得烫手。
卿云瞥向阿禾,阿禾脸也红通通的,他是累坏了,估计身上也热得很,压根没察觉这人烧得死去活来。
该不会真的是又被人追杀……卿云眉头微皱,如今朝中谁还有那么大的胆子谋害皇帝?难道是宗室的那帮人?!
卿云起身,去柜后拿了常备下的退热丸剂,捏开男人的嘴便扔了进去,又踢了下地上的阿禾,“你在这儿守着,我去镇上请大夫。”
“啊?”阿禾抬脸,“那我还将人扔回河滩吗?”
卿云一面上楼一面粗吼道:“猪脑子,自个想!”
在这远离京师的小镇,卿云对京中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那人真是李照吗?他面颊上没有疤痕,卿云骑着毛驴心下懊悔,应当扒了他的衣服,瞧瞧他身上有无疤痕。
两头小毛驴回了茶摊,幸好阿禾还有些脑子,没将人真背回河滩,而是将人拉进了里头躺下。
镇上大夫也不是什么神医,诊脉之后,拿了几包随身带的药,让卿云给他服用,醒不醒看造化,卿云觉着他诊脉都是假的,反正随便给两包药便是。
卿云未料这人伤得竟这般重,也不管那么多,先将药交给阿禾,让他去煎药。
大夫和阿禾都走了,卿云盯着男人的脸,心下不由迷惑,这到底是不是李照?相貌是极像的,只……李照为何会重伤出现在河滩呢?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卿云抬手,将手掌搁在那人的衣襟上,抿了下唇,正想扯开那衣裳察看他胸前是否有那些疤痕,手腕便被抬起的手“啪”的一声攥住了。
卿云回转过脸,烧得面色通红的男人正半开着眼定定看着他,“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卿云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心下落定,冷笑一声,“我倒要问问你为何会出现在这儿?齐峰呢?你的那些暗卫呢?都滚出来——”卿云仰头对着竹楼喊,竹楼里回应他的只有后头的阿禾,“在煎了在煎了!”
卿云看向李照,却见李照神色平静,当皇帝的人了,自然比从前更喜怒不形于色,卿云看了就生气,压低声音道:“既然醒了就快滚。”
李照攥着他的手,目光不动声色地将四周快速浏览了一遍,卿云从他面上那细微的神色察觉到了不妙。
“我……”
“你别说话——”
卿云抽了下手,没抽开,恶声恶气道:“还不放手?”
李照把手松开了。
卿云起身,踢了下李照,“醒了就快走。”
李照眼虽睁开了,只显然还没什么力气,他低声道:“多谢阁下搭救,只我实在无力离开,可否让我多躺一会儿。”
“你休要在这儿装相……”卿云俯身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力扯开李照的衣襟,里头露出来光洁的肌肤让卿云一怔,他抬眼再对上李照的眼眸,李照仍旧是那副太子端庄的派头,只神色中还有两分……羞赧?
卿云嘴张了张,同李照对视片刻后,他低头,一不做二不休,把李照衣裳全扯开了。
胸前肌肤干干净净,没有疤痕。
卿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抬头又看向李照,李照神色平静安然,卿云盯着他的眼睛,摸了一把。
光滑、结实、有点烫。
“掌柜的,药煎好了!”
阿禾端着药下来,见卿云趴在人身上摸胸,不由目瞪口呆,“掌柜的,你做什么呢?!”
怎么一个两个都问他做什么,卿云“啪”的一声在那胸上拍了一记,“验货,称斤算两,拿去卖肉!”
阿禾道:“啊?”
“啊什么啊,给他把药灌进去,然后从哪来的把他拖哪去。”
卿云起身便走,阿禾是个听话的,不必操心。
卿云一口气跑回了楼上,看着自己的手掌,心下万分怀疑。
李照胸口的疤痕好了?对,他有成鹊生在,什么疤痕治不了?所以额头上的疤痕也治好了?
只卿云还是觉着奇怪,若能治好,李照早该治了,天子重仪容,卿云记着李照登基前夜来看他,额头上疤痕还是清晰地留着。
难道那人不是李照?方才李照的神色言语当中,尽管他极力地保持了镇定,但卿云还是发觉了蛛丝马迹,李照似乎……不认得他?对他呼喊暗卫的那些话亦是没什么反应。
若他面露困惑之色,卿云会觉着他在做戏,但李照却是不动声色,在陌生的环境面对陌生的人,作为一个落难的君主,依旧不假思索地选择了伪装,不叫旁人看出来他的真实情形。
卿云心乱如麻,去了露台吼道:“阿禾!”
阿禾回了一声,“诶——”
“人拖走了吗?!”
“还没!掌柜的,能不能用大壮把他驮走,我背不动啦!”
“我呸,大壮是我的驴,除了我,谁也不能骑!”
“那我吃一口再拖吧,我快饿死了,没力气了!”
“行——”
卿云粗声粗气地回道:“我也吃!”
阿禾做了些简单的早膳,照例还是端上去先给卿云。
卿云沉着脸道:“那药他喝了吗?”
阿禾道:“喝了。”
卿云道:“他如何?愿意走吗?”
阿禾道:“啊?我不知道啊。”
卿云恼怒道:“你是猪啊!你问他滚不滚。”
阿禾“哦”了一声,嘴里叼着素包子嚼,“那我问问。”
阿禾愣头愣脑地下去,湿淋淋的男人拉着旁边的椅子正在慢慢坐起,他连忙上前搀扶了一把。
“多谢小兄弟。”
男人语气温和,令人如沐春风,可又有股说不出的威严,阿禾在他面前不自觉就老实了,他嘴动了动,道:“我们掌柜的问你什么时候走?”
男人笑了笑,“对不住占了贵宝地,实在是我没力气走,小兄弟,是你将我拖到这儿的吗?”
阿禾点头,“对啊。”
“你是从何处将我拖到这儿的?我只孤身一人吗?”
“从那边河滩上……”
卿云在上头露台听着男人一句句地套话,阿禾一句句地答,还屁颠屁颠地给男人也端了碗粥喝,恐怕二人再聊一会儿,阿禾得把自己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掏干净了。
卿云噌噌噌下楼,阿禾还在同男人商量,等他吃饱了就自己走,省得他费劲拖,男人温和地答好。
好?好个屁!
卿云下去,见两人坐在地上吃早膳,双手叉腰,对着神情镇定自若的男人皱眉道:“我问你,你是不是撞坏了头,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阿禾嘴立即圆张了起来,好奇地看向方才同他对答如流的男人。
男人竟没正面回答卿云,只微笑道:“多谢掌柜的和这位小兄弟搭救之恩,我如今尚在高热之中,确实还有几分糊涂。”
卿云一听他那装模作样的语气,再看他面上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管此人是不是李照,他看样子是真不知自己为何沦落在此,正在尽力同他们周旋。
卿云心下觉着荒谬可笑,风水轮流转,居然还会转成这般?
“好,你既不肯说,我也不逼问,”卿云长眉一挑,“粥喝完了吧?算送你的,不必付钱了,快滚。”
对卿云那般蛮横态度,男人也未见多少愠色,反放下粥碗,拱了拱手道:“多谢掌柜的和小兄弟搭救之恩,来日必定结草衔环,以报今日施药施粥的恩义。”
疑似李照的男人说罢,便扶着一旁椅子慢慢起身,卿云始终盯着他,还是怀疑他到底是不是装的。
不管是不是……卿云让开身,示意男人走。
男人扶着椅子一点点向外挪动,只没挪了两步,便面色大变,扶着椅子,弯腰下去,竟呕出了一口混着药汁的血。
“啊!”
阿禾吓得大叫一声,卿云也呆住了。
男人按着肚子一点点蹲下去,抓住阿禾的手臂,语气沉沉,“你给我喂了什么药……”
阿禾吓坏了,连忙抬头看向卿云。
卿云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咚的一声倒地晕厥,嘴角渗出一丝血迹,他对着一旁还被死死攥着手臂,已然吓傻的阿禾笑了一声,“恭喜你把他药死了,干得好,赶紧去后头挖个坑把他埋了。”
第199章
“你这是讹诈。”
大夫吹胡子瞪眼,“我那药,从来没治死过人!”
卿云手指了躺竹榻上昏迷的人,“你自己瞧瞧,这难道还不是要死的光景?”
大夫不肯承认与他有关,诊脉也诊不出个所以然,二人拉扯一番,大夫退了药钱,又随便送了两包药给卿云,说是“担保吃不死”。
大夫走后,阿禾也开始有些忧心了,“掌柜的,怎么办?要不咱们报官吧。”
卿云道:“报官把你抓了?”
阿禾道:“那不能吧,药是我煎的,可不是我开的啊。”
卿云心下一阵烦躁纠结。
为免出现任何意外,卿云一向是不同官府接触的,故而每次有小吏往来,卿云都躲在柜台下面,也不许阿禾同任何官吏起冲突。
同杨绍钧来往,卿云已然很是勉强,若真要报官,引来了什么人可便难说了。
若这人不是李照,他去报官,惹出是非,泄露行踪,那不是弄巧成拙了吗?
若这人就是李照,他如此狼狈地出现在这儿,该不会是李照已得知了他的行踪,出来寻他,却又半路被人暗算……
卿云心烦意乱,瞥向榻上的李照,抬手要再给他一耳光,手指碰到李照滚烫的面颊时却又顿住了。
那大夫开的药,卿云也不敢再给他乱吃,只能叫阿禾去拧了凉毛巾来照顾他。
“这人是你拖回来的,便该你负责,”卿云道,“若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不帮你处理。”
阿禾苦着脸,虽面有懊恼,但仍老老实实地开始照顾这人,救人是应当应分的事,他那小脑瓜想不了那么多。
“掌柜的,那茶摊……”
“今天不支摊了。”
卿云扫向那人,将他腰间的玉佩拿下,白璧无瑕,散发着温润内敛的光芒,梅花纹样,卿云没见过李照戴过这块玉佩,但这玉佩显然也极其名贵。
这人即便不是李照,也必定非富即贵,难道是李家宗室中的谁?
“云轻……”
听得外头呼唤声,卿云连忙收起玉佩。
杨绍钧又是提了一篮东西来,“不是什么贵重的,就是些鸡蛋鸭蛋,都是自己家的,你太瘦了,多吃些,补补身子。”
“多谢杨大哥。”
卿云这儿不方便养活物,他也懒得收拾折腾,这些东西平素都是赶集花钱买,他伸手想接过篮子,杨绍钧却不让,这篮子可重呢,那小细胳膊怎么提得动,“阿禾呢?让阿禾来拿吧,或者……”杨绍钧脸微微有些红,结巴的毛病他尽量克服了,还是控制不了的在卿云面前脸红心跳,“我帮你拿进去。”
卿云不想暴露那人的行踪,便微笑道:“那臭小子我叫他办事去了,杨大哥,你先放这儿吧。”
杨绍钧瞥了一眼茶摊未升的旗,“我帮你升旗吧。”
“不必了,”卿云道,“今日我想休息。”
杨绍钧有些慌乱,“是昨日出来太累了吗?”
卿云生得白净纤瘦,一眼望过去,便叫人觉着弱柳扶风,身子不大强健的模样。
卿云笑了笑,“是吧。”
杨绍钧察觉出了卿云逐客的意思,便也不多留,放下篮子,又说了几句让卿云多当心身子的话,便恋恋不舍地离去了。
卿云垂下眼看了被花布罩着的篮子,心下也不知是何滋味。
杨绍钧是真心实意的,他的心意便是这一筐沉沉的鸡蛋,虽不多么名贵,却是实实在在。
卿云转身入内,阿禾还在照顾昏迷中的人。
不管他到底是不是李照,是真的还是装的,卿云已然想好了,等他稍作恢复,就将人赶走,也算仁至义尽。
到了下午,那人总算醒了,阿禾见他睁眼,长舒了口气,赶紧按照卿云的吩咐上去叫他。
“掌柜的,人醒了!”
卿云怕人一醒,阿禾又被忽悠进去套话,所以嘱咐阿禾,只要人醒便立即叫他下去应付。
醒来后的男人面庞虚弱,神色倒还是一如既往的雍容温和。
“你是谁?”卿云上前,单刀直入道,“为何会流落河滩?”
男人见卿云眼眸锐利,看样子是瞒不过去了,便叹了一声道:“实不相瞒,我如今脑海中糊涂得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卿云冷笑一声,他猜到了。
“好,我姑且信你,你是阿禾从河滩上一步步背回来的,他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吐血也不代表便是他给你喂的药所致,你别怪错好人。”
“对不住,我先前不是那个意思,我明白,阿禾小兄弟和掌柜的你都是良善之人,是我的救命恩人。”
“别,你不必算上我,我要说的便是这个,我才是这儿的老板,阿禾不过是跑堂打杂的,他做不了主,你若退了热能离开,便请你马上走。”
“阿禾小兄弟将我从河滩带到这儿,我自然心中感激不尽,可掌柜的你愿收留我在此稍作休养,亦是我的恩人。”
男人顿了顿,神色颇有几分清明,“敢问掌柜的,是不是认识我?”
卿云一口回绝道:“不认识。”
“你躺下歇着吧,”卿云道,“药我是不敢给你吃了,只看你自己的造化。”转身上楼又让阿禾来照顾他。
如此到了傍晚,阿禾跑了上来,“掌柜的,我要回家啦,那个人怎么办哪?”
卿云趴在露台上,头也不回道:“你拖回家去。”
“啊?”阿禾嗫嚅道,“我拖不动。”
“你把人拖回茶摊的那股劲呢?”
“我是怕他死了……”
“哦,现在瞧着人活了,便安心地扔我这儿了?”卿云也懒得同个孩子多计较,挥了下手,“你走吧,他死不死的也同你没关系,都是他的命,快回去,等天黑了,不定碰上什么事。”
阿禾“哦”了一声,“吃食在灶台,我都备好了,掌柜的你自己热热再吃。”
“知道了。”
卿云在露台上又吹了会儿夜风,这才趿着木屐下去。
茶楼内竹铃随着清风的摇晃发出清脆响声,卿云在最后几级台阶处停下,脸藏在楼梯后向外看,男人靠在后头的竹榻上,正在闭目养神。
他那眉目五官分明便是李照,只是比卿云记忆中的李照瘦削了些,兴许是在病中,还显得有几分憔悴。
卿云不是没想过李照发现他“自焚”时会是什么反应,应当同他的父兄一般,极为愤怒吧?他竟以这样的方式逃离他的掌控,哪怕是九五之尊,也留不住一个以死亡作为了结的人,在那一个瞬间,他是自由的,他再也无法用或硬或软的方式来控制他。
什么凤仪殿,什么海誓山盟,什么温言软语,这些转瞬即逝的东西,不过是哄骗拴住他的手段,等他真的信了,等待他的便是步步收紧,他是皇帝,是不会容忍一个人按照他自己想要的方式,而不是皇帝希望的方式活着。
卿云手掌微蜷,倘若那就是李照,李照这般出现在他身边,到底是想做什么?
卿云自去灶台热了饭菜,吃完便上楼。
有手有脚的大男人,饿了总该知道自己找食,他又不是没给他剩。
躺在二楼,卿云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手掌一不小心摸到枕头下的艳情小说,心下烦躁,直接扔了出去。
翌日,卿云被一阵食物香气唤醒,他不假思索地以为是阿禾,便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吼了一声,“打水上来——”
片刻之后,有脚步声上来,却同阿禾那轻快着急的感觉不同,卿云猛地坐起身,便见男人手里端着他平素惯用的铜盆。
“水来了,温的。”
卿云完全呆住了,回过神来,便道:“谁让你上来的?!”
“我听你叫打水上来。”
“我是叫阿禾——”
卿云神色中颇有几分恼怒,“阿禾呢?他死哪去了?!”
“他还未来。”
卿云回头看了一眼外头露台,这才发现天没有大亮。
男人放了水盆下去。
卿云回转过脸,忽然意识到什么,也不梳洗了,连木屐也来不及穿,赤着脚便匆匆追了下去。
“喂——”
下台阶的男人回头,他睁开眼,同李照更像,卿云心想,不会的,他不会错认李照的眼睛,可他又不是那么确定,因那双眼睛仿佛同他初相识一般,叫卿云辨认不出这其中到底有无隐藏那十年时光。
“你好了,”卿云道,“可以走了吗?”
“我正想走,只临行前想稍作回报。”
卿云瞥了一眼右侧灶台方向,白色烟气缓缓飘来,原来是他在做早膳。
李照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做饭了,卿云怀疑他连烧火都不会。
卿云一言不发地下楼,去了灶台掀开木盖,里头蒸了馒头和鸡蛋。
“我瞧见外头有新鲜的鸡蛋。”
卿云放下木盖,回头看向人,心头带着深深的疑虑,“这是你做的?”
“是,”男人道,“唐突了,我身无长物,实在暂无以为报,只能借花献佛。”
卿云不知该说什么,见男人转身,忽道:“等等——”
将昨日摘下的梅花玉佩还给他,卿云道:“我没想偷藏,只是摘下来瞧瞧,看是否有与你身份有关的印记。”
男人从容接过,“多谢掌柜的帮忙保管。”
卿云目送着才恢复了气力,面庞依旧显得虚弱的男人一步步走出了茶摊。
等到阿禾来茶摊,听闻那人已经走了,不由震惊不已,“他瞧着伤得挺重的,就那么走了?”
“不重啊,都有力气做饭了,”卿云手指剥了鸡蛋壳,咬了一口,“嗯,杨大哥送来的鸡蛋不错。”
阿禾还是不安,“他会不会在外头出什么事啊?”
卿云抬眼,“他是你谁啊,你这么关心他的死活?”
阿禾挠了挠头,“也不是……”
卿云将盛着馒头的碗往桌上一砸,“吃你的饭!”
卿云原以为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未料过了两日,杨绍钧来茶摊时,结结巴巴地向他解释说自己这两日太忙了走不开,这才没来,上头命他们抓一个江洋大盗,他特意来提醒卿云小心,他这儿地处偏僻,万一碰上了人,可就完了。
卿云听着杨绍钧对那人的衣着面貌描述,越听越像李照,他余光瞥向不远处的阿禾,阿禾已经吓得脸都白了,这小子藏不住事,卿云赶紧打发杨绍钧离去,“多谢杨大哥提醒,你放心吧,既是江洋大盗,我这儿也没什么值钱珍贵的物件,想他也不会来。”
“怎的没有?!”
杨绍钧一下激动起来,他看着卿云的脸,一时又结巴起来,“还、还是有、有的……”
卿云见状微微一笑,“好,我会当心的。”
等送走了杨绍钧,卿云回身便去揪阿禾的耳朵,“听见了吧?以后还敢随便捡人吗?”
阿禾不由道:“我是真瞧不出来啊,”他不相信,“那人会是江洋大盗吗?我瞧他像县令呢。”
卿云放下手,“以后不许随便救人,记住了吗?”
阿禾揉了揉耳朵,小声“哦”了一声。
卿云转身上楼,眉头却不由轻皱,那人不管是不是李照,也绝不可能是什么江洋大盗,能出动官府搜捕,他的身份不论,追杀他的恐怕是朝廷中人,卿云浑身那股慵懒的气质一凛,他曾同齐峰约定,如若遇到实在无法解决的问题,便用特殊的方式联系齐峰。
卿云转入楼内,正想去找齐峰留给他的信物,鼻尖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立即先从抽屉下方取出刀刃,循着血腥味走到露台,他几是惊呆了。
“李照?!”
男人半靠在露台上,手臂又受了伤,一手压着渗出鲜血的伤口,面色比先前更难看,对卿云吃力地笑了笑,“李照,是我吗?你认识我,是吗?”
卿云未料他会去而复返,还添了新伤,难道是真在被人追杀?!
卿云放下刀,看着面前身份不知到底是谁的人,定了定神,道:“没错,我的确认识你,不过你方才听错了,”卿云扬了扬下巴,“你不是李照,而是李壮。”
第200章
“你原是京城人士,在京中衙门当差,我们也算是见过几回。”
卿云扔了伤药和素纱给他,“不过交情也不算太深,你别想赖我多久。”
“多谢。”
李照,不,李壮抬手接了,他手指缝里还全是血,卿云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实在看不过去,“我叫阿禾打水上来,他是个实心眼,你不许同他多说。”
李壮道:“好。”
阿禾端着水上来,发现传闻中的江洋大盗又回来了,不由惊呼了一声。
李壮道:“真对不住,小兄弟,实在是没地方去,外头风声鹤唳,我本事又稀松平常,只能借贵宝地权且躲避。”
阿禾心下还是觉着他不像坏人,既然掌柜的都同意暂时收留他了,应当是有隐情吧?
“没事,”阿禾好奇道,“你认识我们掌柜的啊?”
“我如今脑子糊涂,暂时想不起来了,不过应当是的。”
卿云躲在后头听着两人谈话,听不出什么大的破绽,回身下了楼。
茶摊地处偏僻,又有杨绍钧平素关照,正所谓灯下黑,倒真是个躲藏的好地方。
卿云在楼下托着腮,他心中始终觉着那便是李照,尽管他有诸多伪装,当初李照披了颜怀瑾的人皮面具,他都认得出他,只不过少了几道疤痕,人瘦了些,眼神有些许不同,他焉能认不出呢?只不知李照到底是真受了伤神志糊涂,还是在装糊涂。
若是真受了伤,他是不是该联系齐峰,赶紧将人接回皇城?
若是装糊涂……
“你如今无处躲藏,想要在这儿待上一段时日,我这般说,没错吧?”卿云盘着手道。
“是,”李壮神色中流露出几分恳求之意,“还请掌柜的收留。”
“可以,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店中做事的二壮,躲在后头干活便是,只要你不自己作死,没人会查到这儿,若是你暴露了行踪,我可不会保你。”
“多谢。”
卿云回身,便将人交给了阿禾,让阿禾带着他下去。
阿禾脚步轻快,对李壮一番吩咐,又不由羡慕道:“掌柜的都不让我睡在茶楼里。”
李壮一怔,“为何?”
阿禾道:“掌柜的说这是他的地盘,不许我睡。”
“没错——”
卿云脸从露台探出,对下头的两人粗吼道:“这是我的地盘,你俩不许背后叽叽喳喳的,尤其是你,李二壮——”
李壮仰头回道:“知道了。”
卿云脸缩了回去。
阿禾目瞪口呆,“你叫二壮啊,那看来你同这儿是真有缘分,掌柜的可宝贝大壮了。”
“大壮是?”
阿禾指了外头,“喏,那就是大壮,掌柜的可宝贝了,除了他自己,别人都不让骑。”
李壮转过脸,和外头嚼干草的驴对视了一眼,一人一驴双方神色是不相上下地淡然,倒真有几分相似。
翌日,天亮不久,卿云便牵上心爱的大壮,嘱咐讨嫌的二壮,“自己当心,我去去便回。”
“云老板这是要去哪?”
李壮已从阿禾口中得知他的姓名,他休息了一夜,面色稍好,手臂伤口的血也止住了,跟着卿云走出了半步,被卿云阻止。
“你是老板,我是老板,我去哪还得知会你?”卿云上了驴子,居高临下地俯视道,“要么老实待着,要么滚蛋。”
李壮后退了半步。
卿云骑了驴子上镇,果然瞧见了张贴的告示,衣着打扮倒是同他发现李照时很像,面容五官却是大相径庭,是怕叫人发觉他们在通缉的实则是当今皇帝吗?
事情处处透露着诡异,卿云不再多想,去成衣店买了两套李照能穿的衣裳,幸好现在是夏天,夏衣不贵,不然他非得剥李照一层皮不给。
将新衣裳丢给李照,卿云道:“自己换上,收拾干净,以后洗衣服的活儿就交给你了。”
阿禾欢呼了一声。
“好,”李壮态度柔和温顺,“还有什么别的让我干吗?”
“多着呢。”
卿云目光扫过李照,“只不知你会做什么?”
李壮道:“只要掌柜的你吩咐,我都会做。”
阿禾同卿云在外间一起嗑瓜子。
“掌柜的,他瞧着不像是会做饭的。”
“哪不会啊,那日你吃的馒头便是他蒸的。”
李壮在灶台前熟练地加水、和面、揉面……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阿禾张大嘴,“掌柜的,他是厨子吧?”
卿云呸地一声吐了瓜子壳,懒懒道:“你看人的眼光真准。”
两人一面监工一面等着受伤的人做早饭,李壮煮鸡蛋时,卿云喊了,“炒着吃,会炒吗?”
李壮看向两个好手好脚坐等吃饭的人,微微一笑,“应当会。”
亲眼看见面前的人做饭,卿云真的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阿禾过去端了馒头和炒鸡蛋,深吸了口气,“嗯,好香啊!”
卿云盯着李壮,灶台炎热,李壮面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仍无损他那仿若与生俱来的气度,卿云心说这该不会真的是个同李照长得很像的厨子吧?
用了早膳,阿禾带着李壮一同预备出摊。
两人一人守着一大锅热水煮茶。
卿云靠在一旁,不嗑瓜子,改啃桃子,“喂,你那手臂上的伤怎么来的?”
“在河滩附近遇上了伏击,受了点小伤。”
“几个人伏击你?”
“一个。”
“那人呢?”
李壮回了他一个温和的笑。
卿云啃了口桃子,背转过身,慢悠悠地飘走了。
通缉令上的人同李照的相貌两模两样,但李壮毕竟身份不明,卿云便让他在后台忙活,只叫阿禾在前头跑堂,他已吩咐过阿禾,脏活累活全交给李壮干。
阿禾道:“不好吧,他还病着呢。”
“你管那么多呢,”卿云道,“他不干你干?”
阿禾心说那还是二壮干吧。
卿云靠在一旁看李壮刷锅洗碗,他眼睛轻眯着,冷不丁地问道:“好玩吗?”
“什么?”李壮回转过脸。
卿云道:“没事,您继续。”
走出后厨,卿云心下疑虑丛生,在柜台后头摇椅上躺下,召来阿禾,对阿禾道:“这人同我从前有过节,你使劲欺负他,知道吗?”
阿禾“啊?”了一声,“那咱们把他赶走不就得了。”
卿云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谁叫你这猪头把他拖回了这儿,罢了,便是你不将人拖回来,迟早也会被赖上的。”他倒要看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傍晚收旗,阿禾乐颠颠地拿胡萝卜逗大壮,因为所有的活全让二壮给干了。
卿云在旁连吃带喝,只当戏看。
“擦干净点,别觉着自己手受伤了便偷懒,我收留你可是冒着极大风险的……那个桌子抬起来,将桌角下头也擦干净了……”
阿禾回头看向卿云,心说掌柜的从来没这般苛刻地对他,看来二人之间是真有过节,可惜二壮不知道,趁着卿云上楼,他连忙提醒了二壮,“你不记得了是吗?你从前同掌柜的有过节,掌柜的肯收留你不容易,你可要老实点哦。”
二壮老实地点头,“多谢阿禾提醒。”
阿禾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掌柜的人是不错的,一定是你从前做错了什么。”
“言之有理。”
“你俩又凑在一起做什么?”卿云叉着腰下来,道,“是不是一块儿想谋夺我的私产呢个死孩子,死——”死男人在卿云嘴里绕了三圈还是咽了下去。
“赶紧分开!”卿云对阿禾道,“你没事便回去吧,别赖在这儿。”
阿禾“哦”了一声,低头小声嘟囔,“同人有过节就留人在这儿住,同我都没过节,也不让我在这儿住……”
干完了活,卿云又让李壮烧水,才不管他手上受了伤,让他给他一桶一桶地送洗澡水到二楼。
“我让你留在这儿是担了风险的,”卿云缓声道,“你多做些也是应当应分的。”
“云老板说得是。”
卿云见他如此逆来顺受,又再次心生怀疑,他不怀疑面前之人是李照,但很怀疑李照是不是真的撞坏了脑子。
李照的作风,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从来都是目中无人,独断专行,温和宽仁不过只是表象罢了。
这些事换作秦少英来做,卿云还信些,因他便是那般没皮没脸。
卿云见他手臂伤口渗出血迹,道:“药在楼下,你自己处理伤口。”
“好,”李壮道,“多谢云老板,我如今浑噩糊涂,你能收留我,我心下感激不尽。”
卿云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的脸,“嗯”了一声。
夜风习习地吹拂着,卿云按照习惯从枕头底下想要拿书看,摸了个空才想起来前几日一气之下,把那本新得的洗花录给扔了出去,不由气得快要仰倒,那本他才刚看到那小倌初入欢场,正经的他还没看着呢。
楼下竹榻,一只手就着月光慢慢翻着,目光掠过一张纤毫毕现栩栩如生的插图,眉宇不动,神色如常,轻轻摇了摇头。
翌日,卿云醒来,才想叫水,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喊,“咚咚”的脚步下楼,却见正在擦拭桌子的男人回头,“起来了?水已烧好了。”
卿云没理他。
等李壮打了水来,卿云才开始挑三拣四,一会儿水热一会儿水冷,反正折腾便是,这人倒是任劳任怨,倒水添水,未曾有半句怨言。
卿云好不容易满意了,洗手擦脸,淡淡道:“想吃烙饼。”
李壮道:“好。”
连烙饼都会……卿云心说他平素难道下了朝便去御膳房学?学这些做什么?心下一阵烦乱,瞥眼正见茶楼后头,竹竿制成的衣架上渐渐衣服晾晒在上头,卿云一眼便瞧见了自己的小衣。
“那……那是你洗的?”
卿云手指过去。
李壮在锅中放了些油,油刺啦一声,他道:“是,云老板你昨夜换下的衣物,我都已洗好晒好了,寄人篱下,我懂事理的。”
卿云面色微红,“谁让你碰我小衣的!”
李壮瞥向他,目光深深地沉默了片刻,未曾辩解是卿云说让他洗衣服的,开口道:“抱歉,我下回注意。”
卿云扭头便走。
阿禾来了,一声欢呼,“烙饼!”
卿云道:“喊什么,没吃过烙饼啊,”他扭头看向李壮,“你少吃点,不事生产,有多少钱帛供你吃啊。”
李壮放下才咬了一口的烙饼。
卿云又骂:“你都咬过了你不吃干净,你什么人哪你,懂不懂规矩啊!”
李壮重又夹起烙饼,阿禾张大嘴,心说掌柜的怎么忽然变得那么可怕。
茶摊上旗,卿云躺在摇椅上,心里盘算着今日午后去镇上再买两本书回来看看,正想着呢,便听外头马蹄声声。
“云轻——”
杨绍钧带着小吏们又来茶摊光顾了。
经过先前端午,杨绍钧自觉卿云对他的态度稍软了一些,在卿云面前便也稍稍大方了一些,语气颇有些含情脉脉,“今日又要辛苦你了。”
卿云微笑道:“我不辛苦,我躺着收钱便是,辛苦的另有其人。”
杨绍钧笑了两声,“那辛苦阿禾了!”
阿禾在后厨,等着李壮炒菜,外头欢声笑语,杨绍钧带来的人全在恭维卿云。
“这个杨捕头人真好,”阿禾道,“他属下就赊了三回账,他都来照顾我们不知多少生意了。”
李壮盛了菜出来,道:“是吗?”
阿禾“嗯”了一声后点头,“我们掌柜的说,杨捕头是看上他了。”
杨绍钧酒足饭饱,照例又给卿云额外留下了点东西,“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就是一些布……我瞧你……”杨绍钧低头,脸红,“瞧你……穿这个颜色好看。”
阿禾在后头扒拉着偷看两人说话,肩膀撞了下身边的人,“瞧见了吧,杨捕头可殷勤了,就想招我们掌柜的去当捕快,你说掌柜的那么瘦,杨捕头到底看上他哪了?”
李壮盘着手臂靠在墙上,淡淡道:“不知道。”
阿禾道:“嗯,我也不知道!”
“阿禾——”
被点到名的阿禾连忙跑出去,“掌柜的。”
“你在这儿看茶摊,我要去趟镇里,”卿云意有所指地看向阿禾,“好好看摊,不许出乱子。”
阿禾用力点头,卿云对杨绍钧笑了笑,“杨大哥,那就一块儿走吧。”
杨绍钧高兴得已经话都不会说了,“好、好、一块儿走!”
二人有说有笑地出了茶摊,阿禾噘了下嘴,回头入内,“掌柜的带大壮出去玩了,二壮,咱们收拾吧。”
然而在掌柜的面前表现得极为老实的二壮却是一言不发地转过了身,面上神色未变,只叫阿禾不知怎的,咽下了催促的话语。【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