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卿云醒了,身上不知何时被清理干净,榻上也都焕然一新,他依旧是没有衣物蔽体,只有一席朱红的薄毯遮盖。
“水……”
宫人连忙端了水来喂卿云。
“大人,用些膳食吧。”
宫人战战兢兢地跪下,手里举着托盘,生怕卿云拒绝后他们会挨罚。
卿云哑声道:“喂我。”
他已经死过一回,再不想死了。
勉强吃下半碗燕窝粥,卿云便吃不动了,他对宫人道:“能不能帮我找两件衣裳?”
宫人面露不忍,“大人,这个奴才做不了主。”
卿云也没抱太大的希望,讽刺道:“也是苦了你们了,本该是有位英明君主的。”
宫人们吓得不敢说话,卿云却是滔滔不绝,说了一上午李照有多么宽厚仁德,博学多才,李崇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还是先皇有远见啊,一早便看出太子有帝王之才,而有些人披上龙袍也还是不像皇帝……渴了!”
宫人抖着手给卿云喂水,好让卿云润了嗓子,可以继续骂新帝德不配位,弑父杀弟,猪狗不如。
卿云躺床上骂了一整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骂李崇,他自小是在冷宫长大的,惠妃嘴里的污言秽语学了个十成十,骂起来花样都不带重的。
李崇最避讳的无非便是他不如李照,爹不疼娘不爱,来位不正,哪戳心窝子,卿云便朝哪骂。他知道骂李崇,李崇也不会从皇位上跌下来,但他总得做点什么吧?哪怕伤不到李崇,他自己纾解心情,痛快一下嘴也好。
没人救得了他,他也不会让李崇那么称心如意!想让他曲意逢迎?休想!便是将苏兰贞的人头扔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他不服,他便是不服,锁他一辈子,他也不服!
如此三日,卿云竟都未曾见到李崇,他心下不敢放松,不知李崇会耍什么招数对付他。
能如何?他便只有一副臭皮囊,一颗心,横竖折腾来折腾去,便是如此了。
卿云无力地嗤笑一声,活了二十几年,最大的本事竟还是熬日子,那又如何?熬日子也不是谁都能熬的!这种日子,换个人,怕是早熬不下去了!
既然知晓自己逃不脱,卿云反而想开了,没有希望便没有痛苦,若注定要同李崇纠缠一生,那他也要好好过!
卿云在床上赤红了眼,自拿手抹了下眼角渗出的泪。
见到叶回春时,卿云心绪还是生出了几分波动,“叶太医!”
无论叶回春是出于什么缘由想将他送出京城,他都算是冒着生命危险帮了他。
“你没事吧?叶太医。”
卿云打量叶回春,只觉他面色奇差无比。
叶回春一言不发,只伸手替卿云把脉。
卿云盯着叶回春,叶回春收回手后,仍旧是沉默地退下。
卿云心下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很快便又放松下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再痛苦,也不能改变什么,那他便尽力不痛。
卿云冷笑一声,他倒要看看李崇还能想出什么新鲜的招式折磨他。
如此又过了两日,李崇终于现身了,叶回春也跟随其后,李崇坐在离榻前不远的椅子上,道:“开始吧。”
卿云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他不开口,只将目光投向朝他逼近的宫人,宫人们爬上榻,按住卿云的四肢。
卿云笑了笑,“就对付我一个,需要这么大阵仗吗?”
宫人们深深垂下脸,叶回春打开药箱,上前施针,卿云看到闪着寒芒的银针不由还是闭上了眼。
银针刺穴,只微微刺痛过后,便没了感觉。
卿云不懂,实则叶回春是封了他的各处大穴,以免毒入肺腑,出了什么岔子,他已够作孽的了,助李崇弑父尚且可以说是成王败寇,为了登临大位,不得已而为之,况且这父皇对李崇一向有多恶劣,叶回春是知晓的。
只卿云实在太无辜,如此伤害作践一个无辜之人,叶回春心下难忍,他明白这么做,实则李崇也是病入膏肓,心魔作祟,只可惜他终究还是没能成功送走卿云。
被封住大穴后,卿云便不能再动弹,宫人们依旧按照吩咐死死地压住卿云,叶回春拿出一粒他精心调制的药丸,他瞥了一眼药丸,又瞥了一眼卿云,心下长叹一声。
“等等。”
叶回春立即停了动作,惊喜地回头看向李崇,却见李崇站起身,走到榻前。
卿云已不能说话,也不能动,见到李崇过来,他想闭眼睛,却连眼皮都动不了,只能那般看着李崇,双眼之中仍然不改厌恶愤恨。
“知道叶回春手里拿的是什么吗?”
叶回春低垂着脸,指间颤抖。
卿云眼珠移动,他想那应当不会是毒药,要杀他,不用费那么大阵仗。
“那颗药,是朕命他精心调配的。”
叶回春将头更深地低了下去。
“只要服下,从此以后,你便会变成真正的傻子。”
卿云瞳孔猛地一缩。
李崇俯下身,凑近观察卿云的神情,尽管他此刻已是不能做出任何表情了,只有那一双大眼睛散发着意味难明的光芒。
“如何?”李崇语调温和,“朕再给你最后一个选择的机会,是彻底变成无知无觉的傻子,还是乖乖地陪在朕身边?”
卿云定定地看着李崇,他忽然笑了,他的嘴角虽牵扯不动,可李崇便是觉着卿云在笑,那双眼睛闪着动人的光。
倘若卿云能开口,他会对他说:他哪个都不选。
这不叫选择,一切都只是李崇一厢情愿的逼迫。
哪怕他真的成了一个无知无觉的傻子,那也仍旧不是他的选择,他真敢给他选择,他知道的,他会逃开他,哪怕去世上任何一个角落过最清苦的日子,也强过待在他这个疯子身边,可是他不敢,他不敢叫他选。
卿云用眼神对李崇道:你真可怜。
李崇静静地凝视着卿云的眼眸,说来也真是可笑,他竟看得懂卿云眼瞳中的字字句句。
他在骂他,骂他是个懦夫。
我永远变成了傻子,你也永远得不到我。
卿云笑着,真正陷入囹圄的人不是他,而是面前这个自以为尊贵无匹的皇帝。
他不害怕,他什么都不怕!
倘若能够发声,卿云定会大笑,李崇,你怕我!你输给我了!
李崇微微颔首,“叶回春。”
叶回春浑身一震,颤颤巍巍地抬头,他看向李崇,声调之中仍在做出最后的挽回,“皇上……”
李崇盯着卿云的笑眼,负在身后的手掌慢慢收紧,“喂。”
李崇坐在椅子上等着。
他这一生,几乎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等待,等他那位好父皇的注意力从太子身上转移,等他的母妃什么时候能够将她对太子之位的关心落到他身上,等秦氏同他父皇产生嫌隙,等他那位父皇露出致命的破绽……
等他登上皇位。
一直以来,李崇都用登位这一个目标来安慰、麻痹自己接受他所承受的所有痛苦。
只要登上皇位,他所有的痛苦便会迎刃而解,此生再无需等待,这世上的一切都将唾手可得。
如今他已登上皇位,却仍在这里等一个人醒来。
叶回春的药,会给他带回来怎样的一个人,叶回春说他没有把握,皇帝实在太强求。
“皇上,大人先前的失智并非全然是药物之故,”叶回春恳求道,“这只是偶然之症,你若要臣配下夺去心智之药,极有可能真的会得到一个无知无觉的痴儿,皇上,您要三思啊!”
无知无觉的痴儿不好吗?
李崇觉着很好,便如他幼时养的那条拂林犬一般,不需要多思多想,只需要满眼都是他,看着他便好。
卿云沉睡的时间比李崇想象得要长,李崇命叶回春又察看了几回,叶回春都只是满脸无奈,“皇上,微臣早说过,这药物作用如何,谁也不敢保证,同一种药物在不同的人身上也会呈现不同的效用,微臣只能保证大人性命无虞。”
“他若有事……”
李崇话音顿住,叶回春瞥见他的脸色,心下又是一阵大叹。
在对待卿云之事上,叶回春的态度大抵与太后相同,皇帝既已登位,喜欢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在后宫纳上千百个,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皇帝高兴。
唯独这一个,是万万不能的。
从皇帝利用卿云登上皇位这一刻起,便注定皇帝这辈子都不能得到此人。
哪怕他是君王,皇帝的权力能不能让昏迷的人低头,如今的李崇,利用卿云杀死先帝的李崇心下应当是最明白的啊!
缘木求鱼,不过如此。
叶回春旁观者清,却是劝不了身处其中的李崇,李崇的性子决计不会听进旁人的劝告,他最厌恶的事情之一便是受人摆布,所以他不择手段地登临皇位,便是为了自己不受摆布,反去摆布他人。
屋内香炉之中青烟袅袅,李崇在这儿守了卿云三个时辰,这一回,他要卿云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
床上昏睡的人在傍晚终于第一次颤动了睫毛。
李崇身子微微前倾,双目死死地盯着床上的人。
为免出现意外,卿云手脚金环未除,他无遮无掩,盖着朱红薄毯,肌肤雪白细腻,真像个初生的婴儿一般。
他醒了,睫毛慢慢打开,昏睡了如此之久,他眼中充满着浓浓的困倦,身子按照习惯想伸个长长的懒腰,伸到一半,发现自己的左手被个金环束住了,便停下,转头看向那束缚自己的金环。
卿云正看着那金环,额头便被轻轻抚了一下,卿云顺着那力道扭转过眼,李崇对上了一双纯净剔透的眼睛,那双眼睛略有几分定定的,像是不认识李崇,里头再没有憎恶厌弃,单只是直直地看着李崇。
李崇低声道:“还认识我吗?”
卿云仍只是那般定定地看着李崇。
李崇手掌从他的额头抚摸到他的脸颊,睡得久了,卿云面上微热泛红。
对于李崇的抚摸,卿云也是毫无反应。
李崇没多在意,捏了卿云的脸,亲了下他的嘴唇,卿云也依旧是没什么反应,眼睛如流水一般流过李崇的脸,又转向束着他的金环,比起李崇,他似乎对这金环更感兴趣。
李崇笑了笑,“好玩吗?解开来给你玩,好不好?”
卿云充耳不闻,手指轻轻地拨弄金环,金环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崇同卿云说了好一会儿话,卿云一直没什么反应,这才宣叶回春进来,命叶回春察看卿云的情况。
叶回春察看时,卿云亦是随人摆布,既不动弹也不说话。
“大人无碍,”叶回春低声道,“尽可长命百岁。”
李崇撑着脸道:“他为何一直不说话?”
叶回春道:“大人的喉舌未受损伤。”
那便是不想说话了?
李崇俯身上前,捏了捏卿云的脸,“傻子,说话。”
卿云没有像先前未醒时那般听到“傻子”便噘嘴不高兴,嘴里叽里咕噜地要无量心别欺负他,而只是定定地看着手上的金环。
李崇忽然感到一种异样,他盯着卿云无瑕的侧脸,忽然道:“他是不是听不懂朕在说什么?”
身后没有回应。
李崇猛地扭头,却见叶回春神色悲悯地望着他,在李崇目光的逼迫下,叶回春颤声道:“皇上,您要的是痴儿,痴儿便是如此。”
第182章
卿云醒来后的一个月,仍是一字不发。
他的喉舌没有任何问题,李崇用力捏了他的脸,疼了,他也会“啊”一声,只那“啊”的声调也是无波澜的。
卿云长久地发呆,盯着一样寻常物件能一盯便是一下午,他不哭不闹不吵,该吃便吃该睡便睡。
无论李崇同他说什么,对他做什么,他都是那副神思空洞的模样。
叶回春用高明的医术精准地杀死了卿云的神志,没有伤到他的肉身一分一毫,给李崇留下了个完美的空壳。
“也好,”李崇手指掠过卿云的鼻梁,“朕再从头教起便是,这般最好。”
李崇自以为卿云的神志如同流水一般流出了这具壳子,他再灌新的便是,他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教出一个令他满意的新的卿云。然而无论他如何同卿云说话摆弄,卿云这副躯壳却像是被钻了个洞一般,灌进去多少,仍是自动流了出去。
这一个月来,除了上朝,李崇几乎是将卿云拴在了身边,然而卿云对待他的态度和刚醒时没有任何区别。
没有憎恶愤恨,也没有陌生恐惧,他的眼睛掠过他,便像掠过一株花,一根草,掠过这满宫的桌椅器具一般,他的眼里再不进任何人与物。
“你以为朕这便会放弃吗?”
李崇捏着卿云的胳膊,“你休想。”
卿云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他的指甲长长了。
卿云其实不是听不见李崇的声音,他听见了,只是记不住,脑海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不断地抹去痕迹,他上一刻勉强记住了李崇的模样,下一刻便又忘了。
这种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的遗忘便是那个破了的洞,令卿云看上去好似对外界诸事全然没有反应一般。
卿云有反应,只是下一刻便忘了自己本想作出的反应。
他的魂魄如同站在一条永不停歇地河流当中,河流一刻不停地冲刷着他的魂魄,使他的魂魄也永远如初生般纯净。
宫里头的每一样物件对卿云而言都好像是第一次见,故而他随便盯了什么物件都能专注地瞧一下午。
李崇捏着他的脸让他看着他。
卿云看着李崇,神色之中仍是一片空洞,他同李崇枯坐了一下午,他没有感到厌倦,李崇却在他那般留不下任何东西的神色中背脊发凉。
“叶回春,”李崇召来人,声色俱厉,“你知道朕要的不是这样的人。”
叶回春跪在地上苦笑,“皇上,微臣早已数次进言大人先前之症只是偶得,并非用药之故,您要臣将大人变成痴儿,臣也只能做到这般。”
叶回春明白皇帝有多固执多疑,便磕头道:“皇上若要降罪,便赐死微臣吧。”
榻上的卿云听着两人的对话,几乎是听一个字忘一个字,这般,他能有什么反应?
“倘若朕要你……”
李崇倏然沉默。
是他亲自下令将卿云变成了这样,若要叶回春再治好他,岂非承认自己先前错得彻底?
叶回春也明白皇帝的心思,跪地道:“臣用药之前已多次提醒皇上此药无解,您若想让臣再叫他恢复原样,臣……也是做不到了。”
李崇沉默良久。
“滚!”
叶回春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了李崇和卿云,李崇转过脸,却见卿云怔怔地盯着床幔上的福字刺绣发呆,面上无悲无喜,是真的只剩下了一副躯壳。
李崇抬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人提起,卿云亦是没有什么反应,只随着李崇手掌收紧,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叫声,他的双眼始终空洞无物,哪怕死亡正在逼近,也依旧平静无波。
李崇放开手,卿云人如纸片般又坠了下去。
卿云眼中映出一个脸色难看,呼吸急促的李崇,倘若他还有神志,必定会大笑着嘲讽他,可他只是将目光挪向先前那个福字刺绣,继续那般盯着瞧。
“皇上,苏大人到了。”
李崇坐在榻前,淡淡道:“让他进来。”
“微臣参见皇上。”
“起来吧,”李崇靠向倚靠在软枕上的卿云,低声道,“苏兰贞来了。”
突然奉召入宫,苏兰贞便猜测兴许是与卿云有关,进殿之后亦是强忍着低头,听李崇似在同卿云说话,而卿云却又迟迟不回应,苏兰贞不禁抬起了脸。
靠在软枕上的人的确是卿云,他披散着一头乌发,面庞洁白,秀眉乌眼,口唇鲜红,神色之中别样的平静,叫人觉着他异常的清净美好,仿佛是一尊玉雕的观音像,玉色泛着柔和而幽冷的光,可又不知怎么,让人心中发寒。
李崇捏了卿云的脸转向苏兰贞,苏兰贞已然呆住了。
卿云眉眼低垂,他不看他。
“过来,”李崇道,“让他看看你。”
苏兰贞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自己正身处皇宫,他一步步走向卿云。
“卿云……”
李崇拧了卿云的脸,让他抬起脸,强迫他同苏兰贞对视。
那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的眼睛撞入苏兰贞的眼眸,苏兰贞几是立即手脚颤抖,他忘了李崇还在身侧,竟是一把抓住了卿云的肩膀,“卿云?你怎么了卿云?!”
卿云看着苏兰贞,这又是一张陌生的脸,他看一眼便立即忘了,再看一眼,仍是陌生,苏兰贞所说的话也是一般,从他的脑海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掠过,却是拼凑不出完整的句子和意思,单只是这般定定地看着苏兰贞。
“云儿……”
苏兰贞眼中流下热泪,他猛地看向李崇,“你对他做了什么?!你对他做了什么?!”
“苏大人——”
苏兰贞发狂暴起的瞬间便已被侍卫制住按倒。
什么韬光养晦,什么官场生存,什么蛰伏隐忍,忘了,全忘了。
“畜生!”苏兰贞咆哮道,“李崇,你这个畜生!你怎么能这般对他!你怎么能——”
李崇看向靠回软枕的卿云,他是那么的随遇而安,哪怕座下正有人为他发狂,他也依旧那般低垂眼眸,恍若未闻。
“你若再不开口,朕便杀了他,好不好?”
李崇温和地对卿云道。
“卿云……”
苏兰贞见卿云这般仿若失了魂,人事不知的模样,心若刀绞,泪如雨下。
他在官场上浮沉多年,一直诚心向前,想着凭一己之力,哪怕不能挣个清明世间,他当县令,便保一方县中百姓安居乐业,他当工部侍郎,便保漕渠战舰坚固,这般才不辜负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父母养育教导之恩情……
可又有何用?又有何用!
他算什么,连自己心爱的人多看一眼都不得,他被害成这般,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苏兰贞垂下脸,竟是不忍见卿云那般神情,他宁愿自己已死在刑部大牢。
李崇盯着卿云无波的脸,“断他一根手指。”
侍卫立即奉令,将苏兰贞的手掌压在地上,手起刀落,便断了苏兰贞的小指。
苏兰贞如同砧板上的鱼般因这剧痛猛跳了一下,却是咬着牙一声未出,只身上不受控地抽搐着,殿内瞬间便充斥了血腥气。
“拿来,给他瞧瞧。”
侍卫连忙用帕子裹起苏兰贞那根断指,双手托着呈到卿云面前。
“凑近些,”李崇盯着卿云面上神情,不肯错过一丝一毫,“他如今懒得很呢。”
侍卫依言将血淋淋的断指一直放到卿云眼皮子底下。
卿云盯着强行放到他眼前的新物件,血气扑鼻,他如今五感也变得钝了,或者说他有些分辨不清到底什么是好与坏,每次给他吃什么,他便吃什么,也没什么喜恶偏好,人对他而言便只是人,味道也是。
面对忽然摆到眼前的物件,卿云没有过多迟疑,抬手拿起那根断指便往嘴里送。
李崇抓住了他的手,将那根断指从他口中抠出掷地,他看着嘴角沾了血迹依旧仿若不知发生什么事的人,忽地抬手掐住了卿云的脖子,他真想掐死他,看着这张始终没什么反应的脸,却下不了手。
“别伤害他……”
地上苏兰贞呻吟道,“你杀我,你杀我!别再伤害他了……”
李崇胸膛起伏,慢慢松开了手。
卿云始终那般平静无波,只余光瞥向地上苏兰贞的那根断指,大约是味道很特别,故而吸引了些许他的注意力。
李崇随着他的视线向下,又捡起那根断指,果见卿云目光跟随,“你喜欢这个?”
卿云只定定地看着那根断指,他神色中似有波动,只那波动实在太微小,微小到李崇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把他带上来。”
侍卫连忙压着满头冷汗的苏兰贞上前,李崇捏着苏兰贞鲜血淋漓的手晃到卿云面前,卿云果然抬手,手指轻摸了下苏兰贞的伤口,痛得苏兰贞浑身颤抖,闷哼了一声,卿云将沾血的手指放进口唇中舔了舔,神色依旧是一片平静宁和。
李崇没有迟疑,抓了侍卫的手划了一刀,卿云对侍卫流血的手却是没什么反应。
李崇手掌微动,又压住刀锋割破自己的手,将手掌凑到卿云唇边,卿云却是依旧空洞洞地看着他,李崇掌心的血落下,滴到了他的下巴上,温热的血液顺着卿云的下巴蜿蜒而下,他甚至没有抬手去擦一擦,面上露出些许困倦的神情,他闭上眼睛,是要睡了。
*
苏兰贞被带了下去,叶回春替他处理伤口时,不断叹气,口中轻声念着“作孽”。
苏兰贞知他是御医,便强忍疼痛,颤声道:“你们到底将他怎么了……”
叶回春自是不会对苏兰贞解释,只是摇头。
苏兰贞心下剧痛难忍,比断指之痛更是痛上数倍,“为何,你们为何要这般折磨他一个无辜之人!”他忽地甩开手,竟是起身要回去找卿云,全然不顾手上伤口如何。
叶回春连忙让人拦住他,“苏大人,莫冲动,皇上已说了,待您处理好伤势后,便由您去照顾那位大人,苏大人,想一想那位大人,您也应当保重自身啊!”
苏兰贞人挣扎的动作停住,他看向叶回春,“他让我去照顾卿云?”
叶回春颔首:“是啊,所以苏大人您快好好坐下,让我替您处理伤口。”
“这药本是来自边地,边地有巫医训练傀儡便是用此药夺人神志,会使人无知无觉悍不畏死,如此便可为主人骁勇卖命。”
叶回春叹息道:“老夫已尽力而为,只能做到不伤他的身子。”
“不伤身……”苏兰贞眼有余泪,“你们这般,叫作不伤他的身子?”
叶回春无言以对,他在医道一术上走得一直都是正道,那种邪药,他从来嗤之以鼻,未曾想有一日会被李崇逼到这般地步,也令他不禁怀疑自身,他无儿无女,当年救下多思多疑的李崇后,竟觉着这孩子很可怜,小小年纪那般防备,不自觉地便生出了几分“父子”之情。
“他还有恢复的可能吗?”苏兰贞缓声道。
叶回春摇头,也不说是不可能,还是他也不知道,他不想给李崇希望,免得李崇再对卿云做什么。
苏兰贞心下一片冰冷的痛楚,他已经失去所有至亲,在这世上孑然一身,所谓的清明理想亦摇摇欲坠,唯一牵挂的便只有卿云了。
手上包好之后,苏兰贞便立即返回了千秋殿,殿内空无一人,只有卿云仍是以苏兰贞离开时的姿势躺着。
“卿云……”
苏兰贞颤声呼唤,卿云却是闭着眼,苏兰贞俯身过去,听他呼吸缓缓,应当是在沉睡。
苏兰贞垂下脸,眼中泪水不自觉地落下,抬眸,神色之中却是流露出几分坚决的意思,抬起那只完好无损的手,轻轻摸了摸他无知无觉的心上人,“别怕,别怕,苏郎来陪你了。”
第183章
“我来。”
苏兰贞抬手去接宫人手里的玉碗,他手上断指处还缠着素纱,宫人低声道:“大人,还是奴才来吧。”
苏兰贞却是置之不理,断指的手掌托着碗,看了一眼碗中乳色香羹,问宫人:“这是什么?”
“这是凤凰胎,大人从前最爱吃了。”
苏兰贞舀了一勺,轻吹了吹,原样对卿云道:“卿云,这是你从前最爱吃的菜,名为凤凰胎,来吃一口。”
每一道菜苏兰贞都仔细地同卿云说了一遍,卿云却是始终没显出什么喜恶,送到嘴边便吃,神色也不因吃了哪道从前喜爱的菜有任何波动。
苏兰贞细细地替卿云擦了擦口唇,“好吃吗?”
卿云垂着眼,没有回应。
苏兰贞定定地望着卿云,眼中溢出湿热,又被他强压下去,自己也草草地吃了些东西,便扶卿云躺下。
“睡吧,吃饱了歇一会儿,你从前也爱午休的,”苏兰贞坐在卿云榻边,低低道,“你在六部有个单独的厢房,用了午膳便在那歇息。”
卿云像是听不见苏兰贞在说什么,慢慢闭上眼睛。
苏兰贞痴痴地看着卿云的睡颜,想起二人之间种种往事,不禁心下阵阵淋漓痛楚,他恨先帝,恨李崇,更恨自己。
卿云是被尿憋醒的,他睁开眼便起身下榻,苏兰贞跟随他走,道:“卿云,你要做什么?”
卿云走到后头马子前,等候的宫人便上前替他脱了亵裤,扶着他方便,苏兰贞见状,面色又是一阵痛楚,他拉了卿云的手向下,耐心道:“卿云,自己来,乖,试一试。”
宫人忙道:“大人放心,这原是奴才的本分。”
“他不需要,”苏兰贞冷冷道,“你们这般,要将他变成废人了。”
卿云尿完了,原是该宫人替他擦拭,苏兰贞搂着他,低声哄道:“卿云,自己擦,好不好?你行的。”
卿云却是靠在他身上,又是昏昏欲睡了。
苏兰贞接了帕子,仍坚持握着卿云的手让他“自己”擦拭干净。
“好了,真厉害,”苏兰贞扶着他柔声道,“下回可要真的自己来了。”
等到午后卿云醒了,苏兰贞便又一句句地同他说话,心里揣测着大约卿云对他受伤的手感兴趣,便将手送到他面前。
“受伤了,”苏兰贞道,“没事,别难过。”
卿云没难过,只是定定地看着苏兰贞被素纱包住的伤口,那里少了一截,渗出一点暗红的血丝。
他不知这般看了多久,抬起手轻轻摸了一下。
苏兰贞微微瑟缩,道:“疼,卿云,疼你明白吗?不能摸,摸了会疼。”
卿云却是继续慢慢描着素纱渗出的血丝。
“真的很疼,”苏兰贞额头冒汗,依旧坚持着让卿云抚摸,“这是血,渗血了便是受伤了,你碰它,我便会疼。”
如此反复强调了五六回,也不知卿云是听懂了还是对苏兰贞的伤玩腻味了,竟真的放下了手。
苏兰贞欣喜不已,试探着将受伤的部位放到卿云手指边上,“摸不摸?”
卿云没反应,苏兰贞心下一阵酸楚,“我知道,你听明白了是吗?你舍不得我疼,所以不摸了。”
到了夜里,李崇过来了,卿云刚沐浴完躺在榻上,他又盯那福字,苏兰贞在同他讲这福字如何读写,夸他从前字写得很好。
李崇一摆手,侍卫便压着苏兰贞退到了一旁,苏兰贞陪了卿云一日,将卿云当作水晶玻璃人一样对待,此时便不敢也不肯发出响动,惊吓了卿云,尽管卿云看上去是对外界的事物毫无波动。
李崇在床沿边坐下,也跟着卿云抬头看了一眼那个福字,他垂下脸道:“今日他陪着你,你开心吗?”
卿云自是不会回应。
李崇道:“我再剁他一根手指,如何?”
苏兰贞低吼道:“你别再吓他,要杀要剐,出去便是!”
李崇看着卿云无波的侧脸,今日苏兰贞同卿云的一举一动他都在暗中观察,苏兰贞满腔爱意地向卿云倾倒,卿云却像是个破了洞的罐子一般,始终毫无反应,除了对苏兰贞的伤口略有兴趣。
“朕也受伤了。”
李崇将被刀割破的掌心放到卿云面前,“摸不摸?”
卿云的眼被遮住,眼前只有李崇的手掌和他掌心鲜红的伤痕。
卿云手指拨了拨李崇掌心的伤痕。
李崇身上一颤,他将手掌放下一点,看向卿云,卿云眼神仍是没什么别的意味,手指还在抠李崇手上的伤。
“疼。”李崇道。
卿云手指继续抠着,将那已经愈合的伤口,用指尖一点点认真地刮开。
李崇微微一笑,又命人将苏兰贞拖上来,侍卫将苏兰贞手上的伤口抵到卿云面前,卿云怔怔地瞧着,抬起手,也去戳苏兰贞断指的伤,苏兰贞垂下脸,额头立即渗出了冷汗。
“告诉他,你疼了,让他住手。”
苏兰贞不语。
李崇道:“你若不说,朕自然有法子让你开口,是伤你,还是伤他,你自己想吧。”
苏兰贞只能颤声开口,“卿云,别摸了,疼。”
卿云手指仍旧是戳着苏兰贞的伤口,李崇面色冷峻而讥讽地一笑,正要让侍卫把人带下去,卿云的动作却忽然停了,不仅停了,还将手指放了下去。
苏兰贞定定地看着卿云平静无波的脸,想笑,又想哭。
李崇将受伤的手掌抵到卿云面前,卿云瞧见自己抠了一半的伤口,便慢慢抬起手接着去抠。
“告诉他,”李崇盯着卿云,“让他停下。”
苏兰贞咽下胸膛翻滚的郁气,低声道:“卿云,别抠了,那是血,是伤口,你这般,别人会疼的。”
大约过了几息,卿云竟真放下了手指。
血顺着掌心伤口慢慢渗下,李崇笑了笑,他回眸看向苏兰贞,苏兰贞觉着他面上虽然面无表情,瞧着却很狰狞。
“不愧是你兄长的弟弟,也是天生伺候人的奴才命,他便交予你照顾,若他能恢复,朕饶你一命,若他恢复不了,你便死吧。”
苏兰贞根本不在乎李崇说什么,只看着卿云,“你这般待他,不是正道。”
李崇淡淡一笑,无需他的眼神,侍卫便膝盖用力按着苏兰贞跪了下去。
“朕留你一命,是因为他,不是叫你对朕指手画脚的。”
苏兰贞已懒得再同李崇争辩,他现下心中已完全肯定,一切都是李崇的阴谋,他利用了他们,利用了他们的喜怒哀乐,来达到自己争权夺利的目的,只那阴谋再卑劣幽暗,他对卿云的心是真的。
李崇派人将苏兰贞带了下去,梳洗之后,上榻搂了卿云,低声道:“只听他的话,不听我的话,好,朕迟早还是要杀了他。”
卿云低垂着眼,李崇将方才重新包扎好的手掌放在卿云面前,卿云似乎是对红色反应稍强烈些,手指便又去摸。
李崇也同苏兰贞一般告诉他,这是伤口,摸了会疼,他的话却是进不了卿云的头脑,卿云对一样事物的兴趣可以持续许久,一直到按得李崇伤口又重新渗出血迹,这才腻味地放下手,闭上眼睡了过去。
*
苏兰贞在偏殿一夜未眠,天亮后不久,便又被带去梳洗看望卿云,见卿云似乎毫发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卿云……”
苏兰贞抬手抚了下卿云额边的头发,卿云的脸庞柔软温热,叫苏兰贞心下又是一痛,往日情爱心滴仿若过眼烟云,这世上原来真有这么多的不得已。
“不束发是自在,不过束发干净清爽些,还是束了发再下榻用膳,别成日里躺在那,好不好?”
尽管卿云根本不会回答苏兰贞的问题,苏兰贞要对他做什么,也都一一先行询问。
苏兰贞拉着卿云的手,一点点向下,卿云被他拉着,脚便也落在了寝鞋上,苏兰贞蹲下替他穿了鞋,又拉着他慢慢走到镜前坐下。
卿云定定地看着镜中人,似是认不出镜子里的人是谁。
苏兰贞在他身后替他慢慢束发,想起那时卿云乔装来与他幽会,恍若隔世。
“卿云,自己拿着勺子。”
苏兰贞将勺子放进卿云手上,卿云没反应,他便手把手,宁可拿着他的手喂他,也不愿再叫宫人完全将卿云当作废人一般照料。
用了膳,苏兰贞便搀了卿云在殿内慢慢行走,卿云是能走的,只是他如今没有走的意思,他的躯壳是空的,除了最基本的吃喝拉撒,什么都没了。
苏兰贞扶着他走,他便也就那般跟着走,苏兰贞扶着他走到窗边,用窗挡抵住窗户,外头带着寒意的微风拂来,卿云竟朝苏兰贞的怀里缩了缩,苏兰贞面上绽出笑容,“这是风,外头真冷,是不是?”
苏兰贞不敢叫卿云多吹风,片刻之后便放下了窗挡。
外头天光正亮,窗户也显得亮堂堂的,照在卿云面上,令他的眼中仿佛也有了几分神采。
苏兰贞看着他的侧脸,心中不知多少怜惜痛楚。
“年少时的事我也都忘了,”苏兰贞低声道,“被爹娘收养后,我生了一场大病,幼时的事全都不记得了。”
“你告诉我,我原来是南原苏氏,我才知自己的身世,才知自己原来还有个在宫中的兄长。”
“我仍是不记得那些往事,只我心里知道,这世上原曾还有两个对我牵肠挂肚之人,心下便欢喜大过了悲意,我也会一生一世念着他们。”
苏兰贞握了卿云的手,卿云的手又薄又软,好似一捏便会碎,他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忍心伤害这么一个人。
“你心里也一直记挂着我的兄长,是不是?你说你是因我与他有几分相似才聊作消遣,你对他能念念不忘,又怎会对我无情?你说那番话,不过是想叫我远离宫廷之争……”
这些话在苏兰贞心里藏了很久,他以为他是有机会同卿云说的,却未料到是在这般情形下。
“卿云,”苏兰贞低头看了卿云的手,眼中又忍不住渗出热意,“我从未有一刻不牵挂你。”
苏兰贞抬眼,却是望见了个正看着窗户发呆的卿云,他的一番剖白也如流水一般在卿云这里落了空,苏兰贞却只是浅浅一笑,“你是不是想再看看风?”
苏兰贞移开窗挡,风中缝隙中飘入,卿云果然又轻轻往后缩了缩,苏兰贞抬手替他挡了大部分的风,只让那一点点微风进入。
“好玩吗?”苏兰贞垂首微笑道。
卿云第一次说出字音是在苏兰贞照顾了他半个月后,苏兰贞从他微乎其微的反应中发觉了他喜欢吹一点点风,便经常带他去窗边吹风,还要小心地免得他受凉。
卿云没事,苏兰贞因断指受伤,又事事亲力亲为地照顾卿云,反而身子弱了,吹多了风,那日便打了个喷嚏。
一个小小的喷嚏竟将卿云吓到了似的,卿云本在看发亮的窗户,这时便因苏兰贞的喷嚏转过了脸,他看向苏兰贞,苏兰贞笑了笑,却见卿云的嘴唇动了动。
他说:“风。”
第184章
卿云这一个“风”字令苏兰贞欣喜若狂。
“对,是风!卿云,再说一次,这是风!”
卿云却是缩了缩脸,闭上了嘴。
苏兰贞怕是自己太过激动吓到了他,便缓声道:“卿云,别怕,你说得很好,你记住了对吗?这便是风。”
苏兰贞抬起袖子,袖子被微风吹得轻轻摆动,冬日洁净冰冷的气息涌入,扑在卿云面上,冲淡了满殿的暖香,卿云神色仍是怔怔的,嘴唇却是又动了动,“风。”
没过多久,李崇便来了。
卿云看完了风,正在“写字”,自然是苏兰贞把着他的手教他写,今日一鼓作气,要叫他彻底记住“风”这个字。
李崇上前便将苏兰贞怀里的人扯了起来。
卿云手里的笔落了下去,苏兰贞面色紧绷,知道自己无法,只能看着卿云,怕卿云被李崇吓到。
“你说话了,”李崇道,“说话。”
苏兰贞隐忍道:“他只是偶然说了一个字,不是时时会说。”
李崇瞥眼过去,“闭嘴。”
“你会说风了是吗?”李崇攥着卿云的胳膊,卿云低垂着脸,还是那副老样子,李崇逼问道,“你不是会说了吗?为何在朕面前又装作哑巴?”
苏兰贞看不下去了,起身将方才写的字放到卿云眼皮子底下,“卿云,风,窗户里透进来的风,凉凉的,冻着你了,你向后躲,那便是风,也是你方才写的字,你写得真好,还记得吗?风……”
李崇盯着卿云,没有阻止苏兰贞。
果然,在苏兰贞不厌其烦、循循善诱之下,卿云终于开了口,一声极其微弱的“风”吹入了两人耳畔,还附赠了一声单调的“啊——”
李崇抓疼了他的胳膊。
苏兰贞面上方才露出笑容,卿云便被李崇打横抱起转身便走,苏兰贞急急地想要跟上,却是被侍卫拦住。
李崇要对卿云做什么?!苏兰贞死死地咬着牙,心中深恨李崇,恨不能手刃,只恨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崇抱着卿云离开视线。
卿云人倒在榻上,因周围的环境快速改变,神情产生了一瞬的波动,很快便又成了那副无波无澜的模样。
“再说一次。”
李崇脸靠得他极近,温热的气息喷洒过来,卿云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你方才说的,风,”李崇语气柔和,“吹到脸上,凉凉的,风。”
李崇已经放下身段,学着苏兰贞的模样去哄卿云说话,可无论他怎么百般诱导,卿云仍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双手抓了卿云的手臂,卿云终于又“啊”了一声,他才张口,嘴便被李崇堵住了,李崇也只吻了他片刻。
卿云的呆滞僵硬是全方位的,他的唇舌也都是无意识的,李崇只是在吻一具美丽的空壳。
“这便是你的报复,是吗?”
李崇盯着卿云的眼睛,明知卿云什么也听不进,却固执地要给卿云扣一个报复的罪名,仿佛这般,卿云便还是对他有反应的,至少是恨着他的。
“把人带来。”
苏兰贞过去,便见李崇在榻上压着卿云,眼睛顿时红了,“畜生!他都已经这般了!别碰他!”
李崇余光瞥过,侍卫便狠狠给了苏兰贞后腿一下,苏兰贞闷哼一声跪地,抬头,语气隐忍,“别那般对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李崇手指描摹了卿云的眉眼,“朕的耐心不多。”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卿云还是苏兰贞听的,苏兰贞露出受辱的神色,卿云毫无反应,两个人的耻辱全由苏兰贞一人吞了下去。
前后的对比太过刺心,李崇走了,李崇一走,苏兰贞便连忙上前察看,见卿云嘴唇鲜红湿润,心下便又是一阵绞痛,他爱上了一个他不该爱的人,故而才要承受千般万般的痛苦。
他可以去爱旁人,这般便不会再有痛楚,可他若移情别恋,卿云该怎么办呢?这世上还有谁来真心爱护他?
苏兰贞拿了帕子,一点点将卿云唇上擦拭干净。
“没事,不怕,”苏兰贞轻轻摸了卿云的脸,“我带你回去写字,好不好?今日只记住一个风便好。”
苏兰贞扶了卿云起来,卿云半靠在他身上,气息缓缓,嘴里又飘出一个字,“风。”
苏兰贞发觉卿云的脑海里是能留下东西的,只是很难,需要他既想感受,又愿意记住。
殿内每日炭火烧得热烘烘的,一点凉风便让卿云很舒服,他喜欢了那风,便费劲记住了,然只记住了这一个字。
苏兰贞同他说上三五句话,他便会回一次,也只说“风”。
苏兰贞从他那单调的“风”字当中甚至分辨出了意思。
有时“风”的意思是累了不想走了,有时“风”的意思是鞋子掉了,有时“风”的意思是他会用勺子自己吃了……
卿云像个初生的婴儿用啼哭来表达自己的一切意思一般,他学会了“风”,便用“风”来表达。
只除了苏兰贞之外,旁人,包括李崇,想要在他这儿得到一个“风”字都是不可能的,除非苏兰贞在场,否则,卿云便仍旧是那副空洞模样。
没过几日,宫中开始下雪,卿云便学会了第二个字,“雪”。
“雪”比“风”好,卿云嘴里若是冒出个“雪”字,苏兰贞便知道他是有些开心了。
“写得真好,”苏兰贞半搂着他,手掌虚虚地扶着,免得卿云中途将笔扔下,待卿云写完了,苏兰贞便笑道,“咱们出去看看雪,好不好?”
“雪……”
“回得越来越快了,卿云真好。”
苏兰贞笑着让宫人拿来了大氅,仔细地替卿云穿戴好,也不忘教他,“这是大氅,穿了暖和,出去便不会害病,像我一般前几日不停地打喷嚏。”
卿云脸被雪白的狐狸毛给包住了,嘴里又吐出个“雪”字,苏兰贞知晓他是觉着前几日他说两句话便打喷嚏的模样有趣。
前两日,卿云也打了个喷嚏,苏兰贞以为他冻着了,心下急得很,后来才发觉其实卿云是在学他,又让他高兴了许久。
“瞧,这个雪人还在呢。”
苏兰贞拉着卿云的手,他的断指伤口已经拆纱结疤,只藏在袖子里,不叫卿云瞧见,怕他害怕。
雪人是苏兰贞陪卿云堆的,很小的一个,也不过卿云小腿那么高,大部分都是卿云堆的,苏兰贞只是帮他,卿云手掌养得白嫩,哪怕是戴了手衣,苏兰贞也不敢让他多碰冰雪,每日堆一点,花了好几日才堆起来小小一个。
苏兰贞陪着卿云蹲下身看那个雪人。
卿云看着看着,嘴里又蹦出个字,“雪。”
苏兰贞微笑道:“是,是雪人。”
尽管卿云嘴里如今只会两个字,苏兰贞也已很高兴了,他始终相信卿云慢慢还是会恢复的,只他心中又不可避免地蒙上一层阴影,不知卿云恢复后会怎样面对如今的处境,李崇又会如何对他。
翌日,天刚亮,苏兰贞毫无预兆地便被侍卫们送出了宫,无论苏兰贞如何反抗都是徒劳。
卿云醒来,没有见到苏兰贞,却是宫人服侍他起身,按照平素苏兰贞所做,帮着卿云穿衣,让卿云自己多动手,卿云虽没有了苏兰贞,在宫人的辅助下,亦也没有丢掉新学的本事,用膳时也自己用勺子吃了。
李崇下了朝进来,卿云正在吃一碗酿酥酪,他动作迟钝,吃一口便走神了,还等许久才吃第二口,神情也是呆滞的。
李崇坐在他身边,等他吃了半碗,卿云坐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怔,摸索着又从身上找帕子,擦了擦嘴。
这一切都是苏兰贞一点点教会他的。
苏兰贞的确教得很好,只越是如此,李崇便越容不得他。
“今日给你找了个新师父,”李崇抬手拿了卿云的手在掌中把玩,“让他来教你读书写字,如何?”
苏兰贞不在,卿云的魂魄便像是散的,他做不出回应,唯一会的两个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崇将手指一根根插入卿云指间的缝隙,“你若这般一直只认他一个,那他也是要死的,你心下难道不明白?”
卿云任由他玩弄自己的手指,除非李崇玩得过分,让他疼了,否则他便是毫无反应。
李崇也试着如苏兰贞般耐心地同卿云说话,一字字掰开揉碎,他从前惯会做这些表面功夫去敷衍人,如今不过重新捡起,去敷衍一个无知无觉的小内侍罢了,只卿云面对他,始终如偶人一般。
卿云的新师父来时,卿云正坐在窗边,苏兰贞还在时,经常带着他在窗边吹风看雪,苏兰贞今日不在,宫人们也带着他坐到了窗前。
身后脚步声响起,卿云依旧只看着那明亮的窗户,来人一直立到他身前,陪着他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窗户,才垂脸道:“你在看外头的光?”
卿云没反应。
“能扶他到外头吗?”
“能是能……大人如今是很乖的。”
来人替卿云披上大氅,迟疑片刻后,抬起手,让卿云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出去瞧吧。”
卿云被人搀着手又慢慢走了出去。
搀着他的人动作很小心,合着他的步伐,一直慢慢走到殿外,雪停了,还没化,二人走到那尚在的雪人前。
“这个雪人是你堆的?很漂亮。”
同卿云说话之人,语气温和持重,既像是风也像是雪,卿云定定地看着那个雪人,过了半晌,他低低道:“人。”
颜怀瑾一怔,手掌在寒风中微微弯曲,“是,是人,雪人。”
原本,李崇打算让颜归璞进宫陪伴卿云,只颜归璞实在抽不开身,便推荐了他的小儿子,吏部侍郎颜怀瑾。
“我儿温厚,在家中教导幼子亦是耐心,”颜归璞笑眯眯道,“皇上尽可放心。”
颜怀瑾前年成家,家中已有幼子,素来行事也温和低调,从前颜归璞下野时,一直在家中深居,新帝登基,颜归璞卷土重来,这才推荐了自己的小儿子做官。
李崇对谁来领这差事无甚所谓,只要能取代苏兰贞便好。
颜怀瑾此人,李崇见过几回,印象却不深,少言寡语,这次召见宫来,亦是处处谨慎。
“你若教不会,便回吏部,”李崇沉沉道,“朕也不会为难你。”
“微臣必当全力以赴。”
颜怀瑾陪卿云在外面看了会雪人便搀扶着卿云回去,他先前已得了吩咐,便带着卿云坐好,教他写字。
卿云不会自己握笔,颜怀瑾拿了笔放入他手中,再握住他的手。
“今日,便教你……写这个‘人’字。”
颜怀瑾的气息同苏兰贞不一样,温暖中带着一股淡淡宜人的香气,那股香气松松地环绕着他,卿云跟着缓缓道:“……人。”
颜怀瑾手上一顿,余光克制地瞥了一眼卿云的侧脸,“是,是个‘人’字。”
颜怀瑾头一次教授便教会了卿云一个字,李崇满意之余,又是升起一股更深的躁意,苏兰贞可以,颜怀瑾也可以,卿云偏偏便是……不认他,旁人教会了,在他面前也还是那个模样,李崇嘴角笑容若有似无,“你下去吧。”
马车在宫外等待,一路驶回颜府,颜怀瑾推开书房门,颜归璞笑道:“回来了,快进来将门关上,外头冷。”
颜怀瑾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回身将书房门关上,再回过脸时,颜归璞已站起身,神色恭谨慎重地站到一侧。
“得送他出宫,”颜怀瑾道,“他不能再在宫里待下去了。”
颜归璞低声道:“殿下三思,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恐打草惊蛇。”
死里逃生,借了颜怀瑾身份的李照冷声道:“孤不是在同你商量。”
颜归璞垂首:“是老臣无能。”
李照万没想到叶回春会横插一脚,打乱了他全部的计划,方才离去时,他察觉李崇已对卿云起了杀心,对于这位兄长,李照再了解不过,哪怕再喜欢,他自己得不到,宁愿毁了也不会让别人得到。
“去,”李照道,“传密信给申屠牙,告诉他,时机已到,即刻动手。”
第185章
宫殿内,烛火高燃,一片寂静,李崇坐在御座上,面前折子堆积如山,处理完了,还有无数折子在等着他。
“皇上,雍州密信。”
“呈上来。”
李崇打开密信,信上内容刀光剑影,他面上神色却是很平静。
秦少英败了,意料之中,李崇意外的是他竟然没死。
秦氏内族和申屠牙同时背叛,秦少英居然还能够全须全尾地退出来,还真是小看了他。
李崇略微起了些兴致,只那点兴致也不过仅仅只是杯水车薪,他觉着他兴许也是得了同卿云一样的病,多少东西灌进去,都只是空空地落下。
“皇上,”密探低声道,“是否要在他回京途中安排截杀。”
“不必。”
李崇目光悠远,“让他回京。”
京郊官道,秦少英坐在马车之中,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冰凉。
申屠牙从雍州突袭,秦少英未觉意外,当初拉拢申屠牙,让他去雍州这离边境三州拱月之地的小州落定时,他同李崇都出了力,而李崇同他的结盟本便脆弱得如同一张纸,李崇是皇帝,申屠牙在二人之间最终选择李崇,秦少英心下也不奇怪,叫他心寒的……是秦氏宗族的背叛。
“阿含,别有怨气。”
同族兄弟刀剑相向,竟还有脸叫他别有怨气。
“风水轮流转,你们这一支在秦氏也未免得意太久了!”
秦恕涛虽是跟着先帝开国的大将军,实则在秦家这兴旺的一支当中本也算不得最鼎盛的,只秦恕涛一飞冲天,他自然而然也便成了秦氏的领头羊,此消彼长,原本强盛的几支便也渐渐衰败下去。
且秦恕涛为了保住自身,一向对同族都是多加约束,不许他们出头冒尖,秦氏族人在秦恕涛手里并未获得多少好处,反而心中藏了不知多少怨言,只碍于秦恕涛大将军的身份,只能隐忍不发。
如今秦恕涛已死,新帝登基,既给了许诺扶持他们,他们为何不听?
倘若他们不抓住这次机会,一旦秦少英得势,他们依旧是只能跟在秦少英后头拾人牙慧,吃人馊饭。
秦少英以为自己是在为氏族而战,然而氏族中人原来早便想要他们父子死了,他父亲辛苦一生,为了保住秦氏一族做出的种种努力牺牲,在那些被保护的人眼中却只是自私自利。
秦少英在马车中冷笑连连,他一向知李崇性子阴毒,未料他竟不知何时已将他们秦氏内部挑拨得分崩离析,然若非那些人心中本便存了异心,任李崇怎么挑拨也都是无用的,病在己身,怨不得旁人。
可叹、可笑、可悲……
外头风雪已停,好似都快过年了,秦少英损兵折将、满身风霜地回京,却不知自己到底还在坚持什么。
回到府上,秦少英先去给父母上了炷香,他跪在地上仰望着父母二人的牌位,心下一片空茫。
秦少英忽然觉着很累,自小在宫中长大,他早早地便看透了皇帝的冷酷无情,告诉自己绝不步他父亲的后尘,可如今来看,他似乎只有这一条路走,只要他提步,他走上得便只有他父亲的老路。
边境军队的副将从前多受秦恕涛管束教导,譬如柴善等人,从来满脑子的忠君,对他心下实则也有不满,因李照死得蹊跷,李崇得位不正。
氏族、军队,从前秦恕涛最在意的两样东西,如今,却都在奋力要从他的手上挣脱。
兴许万事万物便是如此,越是想要紧抓在手上的便越是抓不住,秦恕涛费尽心思抓了一辈子,结果又如何?
秦少英在秦恕涛的牌位前跪了整整一上午,心下仍是空空荡荡。
李崇接到秦少英的入宫奏疏便是微微一笑。
秦少英还敢进宫,因他手中还有筹码,儋州的失利对秦少英是一重打击,只还不够。
李崇宣了人入殿,两位昔日的盟友见面,气氛却是剑拔弩张。
“皇上气色不错。”秦少英笑道。
李崇也笑了笑,“有阿含你这般猛将坐镇,朕怎么能不舒心畅意?罢了,你也别留在这儿闲话了,朕知道,你进宫不是为了看朕的,他在千秋殿,你去吧。”
秦少英觉着奇怪,每回他入宫要见卿云,李崇不都是推三阻四,拖延良久?怎么今日竟主动让他快去见卿云?
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秦少英一言不发,连告退的话都没说,出了大殿便直往千秋殿而去。
一路自是畅通无阻,秦少英几乎是飞奔进了千秋殿,这一趟儋州之行,让他的心里头有些东西像是被倏然击碎了,可有些还在,其中便有卿云,他对卿云的心不纯粹,他自己认,可还是有心。
“卿云——”
秦少英进殿喊出声,才发觉自己原来真的那么想卿云,想得一颗心都要飞出来了。
奇怪的是殿内一片安静,卿云没有像上回那般大喊着“阿含”出来迎接,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地问他有没有给他带什么好玩意。
这次从儋州回来,秦少英狼狈不堪,但给卿云一早便买好的那些小玩意他还是没忘了带上。
秦少英眉头轻拧,直觉事情不对,三两步跨入殿内,却见卿云轻衣薄衫地坐在榻上,低着头看样子像是在打瞌睡一般,秦少英松了口气,他放轻了手脚慢慢上前,凑近了低头一看,却发觉卿云分明睁着眼睛。
“卿云……我回来了……”
秦少英不自觉地便将声气放得又低又温柔。
卿云却是没反应。
秦少英心下一沉,再次低声唤道:“卿云?小云?好宝贝儿?”
卿云始终低垂着脸,既不动,也不出声。
颜怀瑾来过之后,李崇又换了几人进宫来教导卿云,那些人对这差事也应付不来,除了苏兰贞和颜怀瑾,谁都没再教进卿云第四个字。
李崇不再让人进宫,他自己也耐着性子教了,他知道苏兰贞是怎么照顾卿云的,也是全然比照着去做,只卿云便是无论他如何温柔小意都是毫无反应。
李崇终于明白了,哪怕卿云能恢复,回来的那个也不会再叫他无量心。
“卿云……”
秦少英开始紧张起来,他抓了卿云的手臂,动作很轻地晃了晃,“卿云,你怎么了?别吓相公。”
卿云身子随着秦少英的动作轻轻摇晃,秦少英心下慌乱如野草般疯长,他忽然抬手捏住了卿云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
四目相对的一瞬,秦少英脑海中爆发出剧烈轰鸣。
卿云的眼睛,是秦少英在这世上见过的最美最特别的眼睛,那双眼睛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散发着永不屈服的光芒,时而纯粹时而怨恨,时而快乐时而悲伤,那里头仿佛永恒不变燃烧的野心令秦少英一眼看过,此生难忘。
可如今,这双眼睛里的火竟熄灭了。
里头幽深漆黑,仿佛一个被凿空的洞,是谁?是谁将这双眼睛变成了这般模样?!
秦少英手掌颤抖,他看着那双眼睛,竟感觉到了他父亲死亡那日一般的疼痛与恐惧。
“卿云……”
秦少英喉咙连同手掌一齐颤抖了,他那万般惊恐痛苦的神情落在卿云那毫无波澜的眼中依旧是个无知无觉。
秦少英放开了人,转身便出了千秋殿,直奔前头正殿。
李崇在正殿等候已久,见秦少英一头撞进殿内,那面上的神情比他预想中的还要更可玩味,不由想要扯一扯嘴角,只可惜他的嘴角似僵住了一般牵扯不动。
“李崇……”
秦少英缓声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朕对他做了什么,”李崇淡淡道,“你不应当最清楚了吗?”
“怎么,先前他那般忘却前尘往事,如稚童般可爱可怜的模样,朕瞧你不也挺享受?”
李崇人微微往后靠了,“如今这般,你便受不了了?阿含,不觉着自己虚伪太过?”
秦少英看着座上的李崇,仿佛看到了比先帝更冷酷无情的邪魔。
“朕觉着他这般很好,木偶一般,”李崇低头看向自己手掌下的玉印,“可以任人摆布。”
“你疯了……”
秦少英死死地盯着李崇,“他算什么?能影响到你的皇位还是大业?他不过是个小小内侍!你为何不肯放过他!”
李崇冷冷道:“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他既是朕的,朕便可以随意处置。”
秦少英心下翻涌,他早知他们的阴谋当中,卿云是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他当初同李崇说得很清楚,卿云,不重要,事成之后便放了他,他已经在宫里受了太多的磋磨,给他一笔足够的钱帛,让他离开京城,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城,开一间他想要的大酒楼。
等秦少英回来时,卿云已变成了那般,那般模样的卿云已无法独自生活了,秦少英也只当李崇留着卿云,说是因李照尸骨未曾寻得,实则是想牵制他罢了,那便先这般吧,等他将边境三城收入麾下,便是卿云一生浑噩,他守着他便是。
“我明白了。”
秦少英慢慢颔首,他看着御座之上的皇帝,忽然大笑了一声,笑得极为爽朗轻快,笑声回荡在大殿,他终于看透了,无论是谁,只要坐上那个位子,他便已不再是人!
“把他给我,”秦少英缓声道,“我便交出兵符和秦家流传下来的十六卷兵书。”
李崇坐在御座上,静静地审视着秦少英,秦少英面色冷然决绝,短短这一夕之间,竟已下定了决心。
怎么人人都那么蠢?一个已经无知无觉的空壳也值得秦少英用他仅剩的筹码来交换?
李崇难得地,贴心地提醒秦少英,“他这般模样已再无法恢复,一生一世都会如此,兴许对旁人还会有反应,对你我二人是恨在最心底,不会有任何反应,不信你可以试试,”李崇缓缓道:“这般你还要?”
秦少英仰头又是一声大笑,他的笑声从未有如此干脆纯粹的时候,“是啊,我要,”秦少英仰头看着御座之上的李崇,“从前我向先皇也索要过,先皇没舍得给,”秦少英嘴角笑容加深,“皇上,你舍不舍得?”
“喜欢。”
秦少英嘴角带着笑,“皇上是不会明白的。”
李崇嘴角也终于微微翘了翘,眸光沉沉,“你既这么喜欢,朕便成全你。”
内殿。
卿云仍是坐在窗边,自苏兰贞颜怀瑾不来之后,他学会的那些东西有的也又遗忘了,不,不能说是遗忘,而是他需要人时时地在他身边,去照顾他,陪伴他,来带着他去做那些事,而一日精心的照顾也只能换来他一点点微小的回应,不是谁都能忍受这种流水逝去之感。
“苏兰贞喜欢你,为了你断指赴死也无畏,”李崇拉着卿云手,淡淡道,“秦少英喜欢你,为了你心甘情愿地跳进我为他设的陷阱中,父皇也喜欢你,他为你送了命……”
李崇目光一点点扫向卿云的面庞,这张脸生得干净美好,如今丧失了神志,眉间那点红痣也不显得妖异,反显出一股超凡脱俗的洁净,为这张脸,为这个人,他们甘愿付出那么些代价。
真是……蠢哪。
“朕,也喜欢你,”李崇低低道,“便放了你,如何?”
卿云自是没有任何回应,李崇笑了笑,他心中落定之后,那些摇摆便随之停止,一具空壳,不过……一具空壳,他早已死了,幸好,他也还算是死在他的手里。
李崇放开了卿云的手,他回头,眼眸暗敛,“送他出宫。”
第186章
秦少英就在殿外,侍卫扶着人出来,他立刻便将人抱了过去,即便是披着大氅,卿云在他怀里依旧是很轻的一个。
秦少英将人抱入马车,在幽暗的马车中拨开卿云面上的狐狸毛,他同卿云对视,望进一汪深不见底的清潭,那里头映出的只有可笑的他自己。
马车驶到秦府,秦少英抱着人下了马车,立即召来亲卫,他要即刻带卿云离京。
李崇是什么样的人,秦少英这个曾经的盟友心中最明白,他把卿云给了他,却也不可能就这么放过他,而恰恰是想一箭双雕,将他们二人都一齐除掉。
从结盟的那一刻起,二人的盟约便注定分崩离析,反目成仇。
秦少英本无所谓,他只要李旻死,别的他都不在乎,他对秦氏、对军队的心思原便不如秦恕涛,只不过是为了继承父亲的遗志,如今想想,那些东西绑了秦恕涛一辈子,如今还要来绑他吗?
只他未曾想到会有卿云这个变数。
他对他有心,心却不纯粹,这世上能有几人有纯粹的心思?牵绊太多,想要得也太多,秦少英一直都这般说服自己,将对他的心意搁置一旁。
如今,秦少英终于明白了,说空茫也空茫,说轻松倒却也轻松。
原来那些东西,本便全都不是他想要的。
不要了,也不求了,大彻大悟,得道不过一瞬间。
秦少英低头看向躺在榻上的人,他从前便想过要带他私奔,他落入如今这般境地,他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带你走,好不好?”
兵符和兵书,秦少英都已藏好,他同李崇约定,只要他带着卿云出了京城,到了安全的地方,便将这两样东西的位置传书回京。
自然,除了这两样,秦少英早早便写下了数封亲笔信,有朝一日,若李崇真逼得他到绝境,那么李崇弑父杀弟的行径也会传遍天下,天下皆可伐之,到时李氏王朝的覆灭也便近在眼前。
只秦少英这次再见李崇,又见卿云如此情状,心下对李崇的认识又更深了一层。
这个疯子或许根本连江山都不在乎,全都只是他的玩物罢了,什么江山社稷,也只不过是供他随心所欲把玩的物件,玩坏了,丢了便是。
兵符和兵书,包括秦少英揭露他罪行的亲笔信,对李崇而言,都没有任何约束力。
李崇便是故意放秦少英带卿云离去,今日召秦少英入宫,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陷阱就摆在眼前,只看秦少英肯不肯跳。
秦少英心下也十分明了,这是一场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围猎,他满足李崇对他和卿云最后的一点猎杀欲望,也得到一个能逃出生天的机会,这是李崇惯用的法子,给人一个遥不可及的希望,然后亲手将它扼杀。
这种阴谋诡计,叫秦少英感到无比的厌倦。
“将军……”
秦少英抬了下手,“别那么叫我。”
“是,郎君,车马已备,何时出发?”
秦少英抬眸看向西沉的日落,今日日落颜色格外绚烂,深红带紫,天象有异,“今夜子时。”
午夜时分,秦府诸门,数辆马车接二连三地从各个门出来,出了京城后便分别驶向不同的方向。
殿内烛火通明,李崇把玩着手上那个玛瑙络子,嘴角若有似无地笑。
“不过区区障眼法,”李崇缓声道,“一个不留。”
“是!”
京郊侍卫们护送着马车狂奔,尽力躲避着后头黑压压铺天盖地袭来的围追堵截,天空中轰隆作响,冬雷震震,眼见要有一场暴雨下来了。
秦少英不在任何一辆马车中。
秦恕涛一生谨小慎微,生怕有朝一日会如其他两个兄弟一般死在先皇手中,早在府中留了几条暗道出入,这个秘密从来只有秦少英这个独子才知晓。
秘道之中一片漆黑,唯靠背上的人脖子上挂的夜明珠提供一点光亮,秦少英背着卿云疾行,他如今一个人也不信,也不想再多花心思去分辨谁是真是假,他已厌倦了,早便厌倦了。
密道出口正在京郊一个小院当中,秦少英放下卿云,取下他脖子上的夜明珠,卿云头耷拉着,夜深了,他很困,故而一直在睡,他的睡颜瞧着也仿佛与从前不同,太平静,平静得让人心里发寒。
秦少英只匆匆看了一眼,便用兜帽遮住他的脸,将人背好,悄无声息地从小院当中跃出,落下的瞬间,他想到那一夜,卿云抱着他的脖子,那一声带着欢喜的惊呼。
倘若时光倒转,他已知将来会发生什么,那一夜,他会不会带他走?
不,他不会的。
他仍然会选择利用他去杀李旻,这便是他最卑劣也最对不起他的地方。
他曾说,假使长龄复活,卿云为了荣华富贵,也会舍弃长龄,他那不是在说卿云,而是在说自己。
喜欢,爱,又如何?有些东西,比那更重要。
他一向这么觉着。
头顶雷声滚滚,秦少英数个起跃,已带着卿云离开了京城这座巨大的将所有人都困住的牢笼。
又一辆马车门被踢开,里头却是空无一人。
天上雨点骤然落下,暗卫们交换眼神,面上现出懊恼之色。
没有,每一辆马车里都没有他们想找的人。
冰冷的雨水落下,众人只能返回复命。
只他们一离去,躲在暗处的人便带着人上了被丢弃的马车。
“驾——”
铺天盖地的冬雨洒下,打在身上如同万千暗器,秦少英一抖缰绳,战场上训练出来的好马嘶鸣着在雨中狂奔。
如此不知疾行了多久,一支箭矢忽然从身后破空而来,划破了漆黑的雨夜,赶车之人头也不抬,扬手袖中抖出一柄短刃便劈断了箭矢。
缰绳落下,四匹吃疼的马不由拔足狂奔,身后冷箭如影随形,秦少英放开缰绳,跳上狂奔的马车,拔出腰间的断月,阻断射来的漫天箭雨,刀光之下,箭矢竟破不开那道屏障。
后头骑马紧追不舍之人大吼道:“那辆马车里头嵌了精钢,那些马拖不了多久!给我追!”
“我当是谁。”
秦少英手上持刀抵挡着雨中射来的箭矢,狂笑道:“原来是我的继任!程谦抑,你忘了谁是你的恩公了!”
“以臣之见,将军绝不会混在马车当中出行,臣猜测,秦府之中必定藏有密道。”
李崇托着脸微微一笑,“不愧是程卿,真是神机妙算,那你说该如何截杀二人?”
程谦抑低着头道:“若是只有将军一人,恐怕出动千骑也难杀,但他带着一人,无论如何,还是需要马车的,必定会等咱们的人离去后,择其一而用,臣听闻已过世的秦将军曾打造过一辆车厢全由精钢制成的马车,兴许便藏在其中,那些马车每一辆都是四马所拉,便是最好的证明。”
李崇眼中眸光暗敛,“程谦抑,你倒不避讳当年他举荐之恩。”
“恩公?”程谦抑大笑地回道,“赏识我的乃是先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谁是我的主子,我心中自然明白,怕是将军你糊涂了!”
秦少英后退跳回马车前,猛地拉住狂奔的马,滚入马车之中。
急停的马车猛烈摇晃,车中人睁开眼,他半眯着眼,看上去是在睡梦中刚刚醒来,神色懵懂地看着忽然闯进来的秦少英。
秦少英浑身都是雨水,滴滴答答地流在车内,脸上倒还带着笑,他手上太冰,便没碰卿云,只冲他爽朗地一笑,“好娘子,今夜便看你相公我怎么带你杀出去。”
程谦抑说得没错,这些马拉不动这辆马车多久,只要他们紧追不舍,他们迟早都会停下的。
马队在程谦抑的指挥中停下。
“莫再靠近。”
程谦抑缓声道,“恐他车上还藏了武器。”
侍卫们皆屏息以待。
冬日暴雨如注,众人都已被全然淋湿,衣物沉重地贴在身上,众人围着马车,竟是眼皮都不敢眨动,四周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将他们绑住了,令他们无法移动分毫。
率先感觉到杀气的是他们胯下的马,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时,已经太迟了。
车门撞开的瞬间,轩辕弓五箭齐发,五人瞬间便被射下马,程谦抑大喝道:“退!”
一击即中,秦少英扔了弓,拔刀斩向围着程谦抑的暗卫们,一刀便斩断了数人的兵器,雪色刀光闪过,秦少英当初教卿云的砍杀技,瞬间斩了数人。
程谦抑牵着马后退至林间,咬牙道:“杀!他不敢离马车太远,他只有一个人,车轮战他顶不住太久!”
精钢制的马车之中,卿云半靠在车壁,他觉着有些冷了,手掌微微蜷缩,外头的声音隔了一层,暴雨中叮叮当当的响动便显得不是那么激烈,他闻到了血的味道,越来越浓、越来越浓……
车门打开的动静瞬间惊到了秦少英的耳朵,他一个回身跳上马车,将车门猛地关住。
箭矢穿入后肩,秦少英动作稍顿,一刀砍下箭身回射过去,放箭之人咽喉被贯穿,无声倒地。
“别出来!”
背抵住马车门,秦少英抬手斩杀了两名意欲冲上来的暗卫,身后卿云终于没再推门。
地面已然尸横遍野,程谦抑双手抓着马缰,神情惊骇地望着死守住马车的人,颤声道:“都撑住,他撑不了太久了!”
暗卫们伤亡惨重,已经倒下数十人,冰冷的冬雨冲刷着地上的血迹,他们都是训练出来的死士,此时看向马车上的人,竟是僵在原地不动,不由从心底生出了几分寒意。
撑不住?这哪像撑不住的模样?
秦少英的确快撑不住了,他肩上中了一箭,方才数人一拥而上,刀尖划伤了他的左臂,一直贯到他的侧腰。
然而,越是强弩之末,越是不能叫人察觉。
秦少英依旧像是没事人一般持刀站在马车前,身后卿云终于老实了,他的气息似乎就在门后,秦少英能感觉到,冰冷的雨水落下,遇上杀人杀得浑身发热的秦少英,竟激起了阵阵白色的烟雾,更令众人感到胆寒。
程谦抑喉舌僵硬,竟是发不出下一道冲锋的命令。
正是僵局之时,黑夜的林中不知从哪跃出数十个劲装打扮的蓑衣刀客,这些人二话不说,拔刀便砍向程谦抑带来的暗卫。
一道暗器“咚——”的一声射在马车车厢上,秦少英瞥了一眼,神色一怔,再不迟疑,抬手拽住马缰用力一甩!
“驾——”
四匹战马对遍地的尸体和冲天的血腥味毫不在意,立即便又拔足狂奔起来。
雨渐渐停了,战马一直狂奔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渐渐力有不逮,降下速度,发出吃力的喘声,秦少英当机立断弃了马车,将车内的人抱出来,运气冲入茫茫的林间。
卿云靠在秦少英怀中,低着头,瞥眼瞧见秦少英腰间晃动的络子,他神色怔怔,脑海中一闪而过,一串玛瑙络子,和秦少英身上的这串被血染红的颜色很像,瞬间便后,又是另一个画面,他也是这般靠在一个人的怀中。
原来……是他。
卿云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视线上移,抬手碰了下秦少英肩头露出箭矢的伤口,低声道:“疼。”
第187章
溪水潺潺而下,妇人们抱着衣物在唯一还未结冰的山溪下捶洗,正在说说笑笑之时,忽有一妇人轻推了身边妇人,几个妇人之间交换了眼神,便窃窃地嬉笑了两声。
“柳家大兄,这么早又出来洗衣裳了?”
被称为柳家大兄的男人将木盆放下,对着众人笑了笑,“婶子们也早。”
妇人们你推我搡地笑。
大约一个月前,镇上忽然多出一对柳氏兄弟,大哥高大俊朗,小弟清丽秀美,一对兄弟生得真是光彩照人,只可惜弟弟是个傻的,只一个大哥成日里进进出出,挑水砍柴、洗衣做饭,勤快得很,每日晨起便来洗衣,妇人们便也不由同他调笑几句。
将二人的衣物洗净,秦少英抱着盆回到小院,院子离溪边很近,几步路的事,以他的耳力能一边洗衣一边留心卿云这儿的动静,若是有什么异常,他便可立即返回。
放下木盆,秦少英先进了屋,果见卿云还在睡,屋子里头炭火烧得极暖和舒适,卿云只着了寝衣,睡得四仰八叉。
秦少英微微一笑,上前替他将被子盖好。
晾完衣裳,秦少英去灶房,拿了小刀将买回来的鲜鱼刺挑了干净,切碎了煮鲜鱼粥,粥才煮好,便听得屋内动静,连忙先进屋。
“醒啦?”秦少英笑道。
屋内躺在床上的人仍在缓慢地眨眼睛,直到带着一身食物香气的秦少英靠近,这才慢慢也露出了个缥缈的笑容,“鱼。”
“对,今儿吃鱼,”秦少英笑着,手掌穿过卿云腋下让他坐起,“开不开心?”
卿云面色红润,睫毛有些耷拉着,头微微向下垂着,像是还瞌睡,嘴里吐出两个字,“开心。”
“开心就好,真棒,我的好宝贝儿!”
秦少英用力在卿云额头亲了一下,卿云当下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过了片刻后才抬起脸,对秦少英眨了下眼睛,“饿。”
“饿了就吃,相公去打水,先梳洗。”
秦少英一面放开手一面道:“自己坐稳了,小心别摔着。”
他刚放开手,没了支撑的卿云便向后倒了下去。
幸好床上被子厚实,倒下去也没事。
刚来到这儿时,秦少英什么都不懂,逃亡路上没那么多讲究,保命要紧,等真定下来了,他才发觉卿云如今简直就是个小娃娃。
李崇说他无知无觉,是个空壳,纯属放屁。
卿云有知觉,只是反应很慢,有时候反应太慢了,他想做出反应自己便又忘了,便显得他似乎一直都在发呆似的,所以行走起卧这些简单的事,卿云做起来也有些费劲,走了两步便忘了在走,没人搀着便要摔跤。
逃亡路上秦少英恨不得把他拴在身上,全然没有察觉,在这落脚之后,秦少英让卿云坐下歇着,他出去察看四周,前脚刚跨出门,后脚便听屋里头“咚——”的一声。
卿云从长条木凳上摔了下去,后脑勺肿了个大包,把秦少英懊恼地抓起他的手打自己,卿云手软软的,说了声,“疼。”
也不知是说自己头上摔得包疼,还是秦少英铜皮铁骨,卿云手打在他身上,卿云自己比秦少英还疼。
“吃鱼粥,”秦少英将矮桌放到榻上,盘腿上榻,“多吃鱼,你就越来越聪明了。”
卿云低头看了一眼雪白的鱼粥,拿起勺子,吹了三下,吃了一口,秦少英在对面瞧着,脸上止不住地笑,“对,就这么吃,行了,咱们算是学会了,学会了就成,不用你这么费劲。”
跟隔壁三婶溺爱已经五岁的儿子似的,秦少英上去拿了碗勺,还是喂卿云。
“好不好吃?”
卿云嘴里咂摸了两下味道。
“不好吃。”
秦少英‘啧’了一声,脸上带着笑,“好啊,现下还学会挑食了,早上不吃鱼,中午晚上也得吃,吃鱼粥最方便,乖啊。”
卿云越来越“不乖”了。
两人刚在此停留时,卿云还是任人摆布,给什么吃什么,该方便就自己出去方便,该睡便睡,只有一日秦少英喂了他一口野参汤,卿云当下没什么反应,秦少英刚想喂第二勺,便见卿云嘴角无声无息地溢出了才喂进去的那口野参汤。
秦少英哭笑不得,“好宝贝,你这是做什么?这野山参可是你相公从狗熊手底下抢回来的,大补啊。”
卿云不爱喝,嘴里吐出一个字,“苦。”
秦少英熬完这大补汤,虽自己还受着伤,也是一口没舍得喝,听卿云竟主动说苦,心说这野山参也太灵了,一口就见效,便自己也抿了一口,苦得他立即起身去找冷水漱口。
远离皇城,在这乡野之间,卿云无需人教,便开始极为缓慢地一点点恢复。
中午秦少英便炖了卿云爱吃的野山鸡。
柳家大兄是打猎的好手,一个人上山,连熊都打死过一头,野兔野鸡这些全然不在话下。
秦少英将鸡腿上的肉剃干净放到卿云碗里,“吃。”
这个卿云喜欢吃,吃起来动作也比早上利索,秦少英便让他自己吃。
“今儿天不错,等会儿带你出去逛逛。”
卿云细嚼慢咽他喜欢的鸡肉,过了一会儿,才露出了笑容。
他的反应迟钝,可遇到高兴的事还是会有反应,在宫里头,他总是木着脸,其实还是因为没遇上高兴的事。
卿云喜欢在外头逛,此地山清水秀,虽是冬日,山上仍是满布绿树,秦少英买的这小院子就在山脚溪边,前后左右四通八达,有镇子,也有田地。
秦少英牵了卿云的手在溪边看对面山上的树和激起白浪的溪水。
“还记得吗?当年在真华寺山上,你便很喜欢在溪水里玩耍。”
秦少英正是对这山溪一见钟情,这才选择在此地暂且停留。
“那时候你才多大?十五六吧,长得是真好看,在水里头像是仙女下凡,”秦少英扭头看向卿云,卿云面色平静,嘴角带着浅浅的笑,不知是因为面前的风景秀美,还是因为秦少英夸他好看,“你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吗?”
卿云望着前头树上一只跳来跳去的鸟,过了许久,道:“知道。”
秦少英大笑一声,将卿云搂在怀里,“我就知道,你这小妖精便是仗着自己长得美,才胆子那么大,性子又那么野。”
卿云靠在秦少英肩头,这个人的肩膀既宽阔又结实,虽然流了很多血,却始终让他稳稳地靠着,他靠在他身上觉着很安心很愉快,面上便又露出了笑容,“美。”
“是啊,美……”
秦少英轻声道,眼中竟是微微一热,他早便觉着他美,却是自欺欺人,一直不肯承认。
“哥。”
秦少英回过神,“嗯?”
为了掩人耳目,秦少英费了好一番功夫教卿云叫他哥,对外,他是柳英,卿云是柳云,二人是一对从儋州逃难来的兄弟。
卿云道:“嘘嘘。”
秦少英笑了,“好,回去嘘嘘!”
秦少英把卿云当作玻璃人,如今天冷,便不让他出去方便,横竖他来倒便是。
“嗯,不错,嘘得好,值得相公交亲一下!”
秦少英亲了下卿云的脸,卿云模模糊糊地笑了笑,他同先前一样,秦少英亲他,他不嫌也不生气,心里知道这个人如今待他好。
秦少英每回看他笑,心里头都是酸甜苦一阵来回,“好宝贝,你怎么那般好,还愿意对我笑?”
卿云只是微微笑着。
下午,秦少英在榻上陪卿云玩叶子戏,这个也对脑子好,镇上据说有个失智的老头便是玩这个给又玩明白了。
卿云还在辨认的阶段。
“这个,是什么?”
秦少英拿起一张叶子牌。
卿云仔细辨认了许久,秦少英也极有耐心地等了许久,卿云还是认不出来,摇了摇头。
“输了,”秦少英放下那张牌,“输了该做什么?”
卿云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慢慢爬到秦少英身边,凑过去亲了亲秦少英的脸,秦少英咧嘴一笑,“诶,没事,认不出也没什么,相公还疼你啊!”
秦少英新同隔壁学会了打年糕,午后便蒸了年糕,让卿云蘸着红糖慢慢吃,秦少英打年糕时卖了大力气,这年糕黏得卿云吃一口,头得向后仰出三里地,秦少英在一旁笑个不停,卿云听他笑,便也笑了,“甜。”
“就爱吃甜的。”
秦少英捏了捏卿云的鼻尖,靠在榻上,单手撑着脑袋,斜斜地看卿云费劲但是又很喜欢地吃年糕。
“你一向都爱吃甜的,”秦少英笑微微道,“每回一吃甜便两眼放光。”
卿云嘴里嚼着那口年糕,嚼了半天也没咽下去,脸上忽然显出痛苦的神色,秦少英一跃而起,连忙掰开卿云的嘴,去抠他的嗓子眼,卿云摇头挣扎,二人一阵兵荒马乱,这才抠出了那块黏在喉咙口的年糕。
“都怪我……”
秦少英心疼又懊恼地给卿云擦嘴,“忘了你现下反应慢,吃不了这黏黏糊糊的东西。”
卿云方才被抠了嗓子,呕了两下,幸好如今身子还算强健,没真大吐一场,脸还是红润好看的,卿云靠在秦少英怀里,缓过了那一阵,便抬起手又要把剩下的年糕往嘴里塞。
“祖宗!”秦少英连忙将他手里的年糕抢了扔了,“你可饶了我吧!”
吃得好好的,手里的东西就被扔了,卿云目瞪口呆,又有些不可置信,因为秦少英待他百依百顺,要星星不给月亮,头一回扔他的东西,还是他喜欢想吃的东西。
如今卿云头脑迟钝,尚不能将前后两件事联系起来想,无法理解秦少英扔年糕是怕他噎着。
秦少英到了晚上才发觉卿云在同他赌气,该泡脚的时候,卿云不肯把脚往水里伸,脚尖点在水面便是不下去,秦少英还以为是水太烫,手摸了一下,正好啊。
“怎么了?不肯泡?嫌药味难闻?你又不爱喝药,泡一下,忍一忍,嗯?”
卿云脚尖悬在水面,轻轻踢出了点水花。
秦少英察言观色,发现他似乎是有些不高兴了。
“哪不高兴啊?”秦少英手放在卿云膝盖上,含笑道,“说,我哪里做错了,你得说出来我才知道,你说出来我就改,你不说那只能接着不高兴了。”
卿云低着头,秦少英知道他理解意思慢,说话也慢,便等着,抽空还挠了挠卿云的脚心,卿云怕痒,缩了一下,对秦少英露出个既甜美又有些恼的笑容,“甜,你扔。”
秦少英头一回听他说算是能表达意思的完整的话,虽然字少,但意思是很明白了,秦少英一下高兴坏了,捧着卿云的脸就亲了两下,“乖宝贝儿,知道你爱吃甜的,可那甜的吃了会噎着你,别恼,还有糖人呢,糖人喜不喜欢?”
秦少英托人从镇上带了个糖人,天气冷,他放在外头,正好冻着,原打算明日拿来哄卿云的,赶紧从外头拿进来给了卿云。
“这个,也是甜的。”
卿云一见那糖人便忘了下午生的气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秦少英把糖人交到他手里,趁机把他的脚按进了药水中。
卿云有了糖人,其他的便先不管了。
秦少英坐在小板凳上,抬头看着卿云有滋有味地舔糖人,忽然觉着,自己若是能这么过一辈子,也很好。
第188章
也是巧,没过几日,便要过年了。
秦少英放心不下卿云,更不可能带着卿云去镇上人多眼杂之地,便托了邻居们给带些过年用的物品吃食。
柳家大兄为人大方,常给各处送野味,邻里关系相处得不错,都体谅他有个傻弟弟,没有不应承帮忙的。
于是这几日,秦少英每日晨起后不久都能收得一大堆东西,“来,瞧瞧,都是你的!”
卿云看着满地的新鲜玩意,两只眼睛都不够看了,迟钝的头脑也转不动了,巨大的幸福冲击之下,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哇——”
秦少英忙里忙外地预备过年,一个人能将所有事情都张罗得妥妥帖帖,他虽是世家出身,自小在宫里长大,却是对宫中规矩束缚厌极,故而离宫之后常出外游历,自然做这些事都不在话下。
他风风火火,搞得卿云也忙忙碌碌。
一阵风似的,秦少英便进了屋,手里拿了拇指盖大小炸好的糖糕塞到卿云嘴边,“脆不脆?”
卿云手里正在琢磨手里的对联,停下动作便吃了进去,“脆。”
“甜不甜?”
“甜。”
秦少英放心地出去继续炸糖糕,过了一会儿又一阵风地进来,这次是炸鱼,卿云的回应是酥、香、好吃。
秦少英就这么灶房里屋来回跑,卿云午膳还没吃,已经被喂了个半饱,品鉴了一上午秦少英的手艺,他都有些累了。
卿云慢慢躺下,屋子里的房梁映在他眼中,他脑海中忽然又浮现几个一闪而过的画面。
那是一间比此处还要简陋许多的小屋,寒风之中,二人紧紧相依,竟也有几分温暖。
卿云既不惊慌,也不奇怪,这般情景已发生了多次,只他未曾同秦少英说过罢了,一则他如今心里有时候明白,说话却还是很难成句,二则他觉着那是自己的事,不必同秦少英说。
卿云心下正进行着思索,虽不能将那些碎片的画面联结成片,亦是心底里有了一番思量,只面上瞧着是在怔怔地发呆罢了。
“来,尝尝今日这汤,我方才试了,可不比……”秦少英话音顿住,将汤羹放下,“快别赖在榻上,起来用膳了。”
卿云慢悠悠地坐起。
秦少英见他神色之中别有一番悠闲自在,不由低声道:“其实这样的日子也很好,是不是?”
卿云拿了羹匙,照例还是吹三下,他抿了一口,汤里头是野鸡熊掌还有些山上的野菌子,果然是鲜美无比,不知怎么,卿云在脑海里竟接上了秦少英方才说的话。
不比……宫里的差。
秦少英浑然不觉,笑道:“好喝吧?”
卿云过了片刻,轻轻颔首,“好喝。”
秦少英笑容露齿,“以你相公我的手艺,日后你若开大酒楼,这大师傅的位子可是舍我其谁了。”
卿云脑海中又是闪过几个片段,秦少英自以为卿云如今糊涂听不明白,一些憋在心里的话便都慢慢说了出来。
“从前,我一直不知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希望父亲能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可却无能为力,我心中厌恶那些阴谋争斗,却不得不去花心思斗,也只能变成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有时我真的很羡慕你,也很佩服你……”
秦少英目光柔柔地看向卿云,“你真的很好,宫里头所有人加起来都没你一根手指头好。”
卿云抿了几口汤,那汤太鲜美,他喝得也腻,便放下了羹匙,嘴上无法说清,心中却是做出了回应:不,宫里头还有许多很好很好的人,只是你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
“还以为今年又得一个人过年呢,”秦少英笑道,“未料咱们俩还能在一块儿过年。”
自小到大,秦少英常常一个人过年,秦恕涛常驻边境,家中宗族亲戚虽多,只先帝打压之下,互相避讳,尤其是秦恕涛更是约束得紧,他宁愿秦少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府中过年。
秦少英心下也明白父亲的苦心,总是提前写信,寄些东西过去,告诉他父亲他这儿一切都好。
如此父子分离、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到最后,依然是没个好结局。
秦少英面上笑容微微淡了,他看着卿云,道:“我喜欢你。”
卿云低垂着脸,过了一会儿,嘴里吐出两个字,“谢谢。”
秦少英哭笑不得,“谢什么谢,你就算说不出我也喜欢你这般话,至少也莫说谢谢,实在太煞风景了,”他抬手揉了下卿云的脑袋,“好了,灶房里还一堆事忙呢,这汤不爱喝了就搁着,等着吃别的,有你爱吃的。”
秦少英一人张罗了一大桌菜,将卿云喜欢的全都堆在他面前,“今儿过年,我便不能再惯着你了,想吃什么自己夹,乖啊。”
卿云捡起筷子,认认真真地自己夹菜,秦少英余光留意着,嘴角带笑,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不过是镇上普通的黄酒,秦少英喝了一口,却是大赞道:“好酒!”
卿云嘴里慢慢嚼着,脸上也露出了笑,“好吃。”
秦少英哈哈一笑,“好吃多吃。”
卿云听着秦少英的笑声,心下却觉着秦少英并不如他笑得那般开心。
秦少英自斟自饮,满桌的菜几是一筷未动,卿云吃得不多,一会儿便也放下了筷子。
外头噼里啪啦的,是邻居正在烧竹子,那个小孩正是顽劣的时候,成日上蹿下跳地乱跑。
秦少英瞥向静静坐着的卿云,微笑道:“小云,你要不要也出去玩一玩?”
卿云慢慢摇头,他神色宁静,简直叫人分辨不出他是尚在混沌还是早已清醒。
秦少英神色怔怔的,卿云点了下自己的碗,“喝。”
秦少英垂下眼,见状便笑了笑,“你也想喝酒?”
卿云点头。
想喝便喝!秦少英出去,在灶房将酒热了回来给拿筷子蘸了一点温酒,先给卿云尝了尝。
卿云咂了下筷头,眉峰便轻轻蹙了起来,秦少英笑道:“怎么样?还是别喝了吧。”
卿云品了品口中醇厚的酒味,再次点了点头,“喝。”
秦少英给卿云倒了碗底浅浅一点酒,卿云眉头又皱,显然是不满意,秦少英给他倒了半碗,他才松开眉头。
“你少喝点,”秦少英看着他,又道,“罢了,不记事了,酒量应当还在,想喝便喝吧,醉了也无妨,有相公照顾你呢。”
卿云捧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液入喉,秦少英盯着他的脸,见他一脸淡然神色如常,神思又有几分恍惚,然而片刻之后,卿云终于皱起了脸,“辣。”
秦少英笑得拍桌子,“叫你别喝,你非不听,犟脾气,快放下吧,喝甜果酿,那个你喜欢。”
卿云缓过那一阵后,却是低头又喝了一口酒。
“还喝啊?”秦少英笑道,“好吧,喝吧喝吧,可别半夜尿床。”
卿云嘴角微微翘着,只是一口一口慢慢喝着酒,五脏六腑因这黄酒暖了起来,他定定地看着摇曳的烛光,脑海中又是几个成片的画面闪过。
屋外孩童喧嚣热闹,屋内却是安静地对饮。
两坛酒,秦少英喝了一大半,卿云也喝了不少,醉意涌上心头,秦少英起身道:“我去给你打水泡脚。”
卿云手里端着酒仍在轻抿,他醉了吗?好似醉了,又好似没有,他静静地喝着酒,生锈一般的头脑却是隐隐在撞开封锁的门。
叶回春还是留了一手的。
卿云突兀地想到,心下一怔,不知自己如何会冒出那个念头,他甚至想不起来叶回春是谁,但却又无比坦然。
手里的酒喝完,秦少英却还未归来。
卿云神色迟疑,秦少英说过,若他不在,他便哪都不许去。
灶房内,堆积的柴火下藏着一把举世无双的快刀,它藏在这里已经快要两个月了。
秦少英将断月取出,推开院门。
月光下,一人身披银色灰狐大氅,正静静地立在院外。
“你果然没死。”
“我若死了,你如今还有命活?”
“那日是你帮我们出逃?”
“你心下既已明白,又何必明知故问?”
秦少英沉下脸,低声道:“到溪边去谈。”
溪水潺潺流动,寒风拂面,二人分立左右,中间隔着距离。
“其实你当日也早有防备,是吗?”秦少英淡淡道。
李照望着溪水中倒映出的星光弦月,缓声道:“我以为你心中再恨,总不至于在那时对我下手。”
秦少英勾了勾唇角,“看来我的卑鄙还是让太子殿下大吃一惊。”
“倒未曾吃惊,”李照道,“不过是没了半条命。”
秦少英道:“你命大。”
李照道:“你留手了。”
秦少英不言。
李照落水时,他有袖中箭,只需射出那一箭,李照必死无疑,只他不知为何,却按下了袖中箭。
“如今有何打算?”李照负手道。
秦少英道:“打算?殿下既助我逃出京城,便应当知道我的打算。”
李照望向对面漆黑的密林,“你甘心吗?”
秦少英咧嘴一笑,“大仇得报,我有何不甘?”
李照轻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神色之中那一点波动便消逝了,“你一身的本领,便埋没在此?”
“本领?我有什么本领……”
秦少英也望向对面的树林,里头至少有上百高手。
“算计来算计去,还是算计不过你们这些皇室中人,”秦少英低垂脸,“先帝最高明,将我父亲耍得团团转,教出来一堆满脑子忠于你们李氏王朝的副将,便是造反都没个机会。”
李照缓声道:“秦大将军这也是为了保住你。”
秦少英淡淡一笑,“不重要了,我知道你找我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不会再为你们李家任何一个人卖命,你够胆一个人来找我谈,我敬你是个君子,你既不逼我,我也投桃报李,兵符和兵书仍在我这儿,你拿去吧,以后只当没有我……和他。”
李照低垂下脸,落入黄河,他伤重几乎没命,幸而有杨沛风不离不弃,暗中带着他的亲卫日夜搜寻,这才在下游泥潭里发觉了他的踪迹,自然,秦少英也未曾全力去找,他心下还是留手了。
“阿含,”李照低声道,“你护不住他。”
秦少英神色一凛,“你不肯放手?”
李照却是神色平静,“不是我肯不肯放手,是他肯不肯就此随着你过粗茶淡饭的日子,是你能不能守住这样的日子一生一世。”
秦少英手掌紧紧握着刀柄,“你……”他话音掐住,猛地转头。
不远处,卿云推了院门出来,人就站在那儿,他没有披大氅外衣,和秦少英一般单薄地就这么出来了。
“小云!”
秦少英忙飞身过去,搂住了他,“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在屋里别乱跑吗?”
卿云没回应,却只是定定地望着溪边的李照。
李照未着颜怀瑾的人皮面具,他也回眸看到了卿云,上前走近,解了大氅,抬手披在卿云身上,大氅还带着他身上的气息和温度,卿云抬头看向李照,一道疤痕从他侧额的太阳穴经过眼角一直划到颧骨,伤口再进哪怕半分,他的眼睛便要瞎了。
卿云抬起手,秦少英神色一怔,却见他手指点上李照眼角的疤痕,低声道:“维摩,受伤了。”
第189章
秦少英扶着卿云先回了屋内,李照也跟着一同进了屋。
卿云眼睛一直盯着李照,好似对李照很感兴趣,秦少英心中发酸,"小云,你认识他?"
"嗯。"
秦少英看向李照,李照也一直看着卿云,算起来,他们这般毫无挂碍地对视,上一回,好像还是在许久之前。
李照道:"你知道我是维摩。"
卿云轻轻点头。
屋内炭火噼啪燃烧,三人一时都未曾说话,却是别样的静谧。
秦少英面色沉沉,李照能寻到此处,他不意外,那日暗器上的暗纹他认出来了,那是齐峰的暗纹!
以齐峰对先皇的忠心,能让齐峰卖命的,除了李照,再无他人。
既然齐峰还活着,并且见到了李照,那么先皇的死,想必李照已然一清二楚。
先皇的确是冷酷无情,只对这太子还算不错,至少比起李崇,李照的确是受到了诸多偏爱,秦少英很好奇,面对两个杀父仇人,李照现下到底是何心情?面上瞧着倒是很平静。
李照瞥了一眼桌面,道:"你让他喝酒了?"
秦少英转过脸,强调:"是他自己想喝的。"
李照颔首,看向卿云,"醉了吗?"
卿云面色微微有些泛红,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脸颊也烫了,他看向秦少英,秦少英脸色不是很好看。
卿云道:"走。"
秦少英眉峰猛蹙,"你叫我出去?你想同他单独待着?"
卿云补了个字,"都。"
秦少英糊涂了,"你叫我们都出去,为何?"
卿云瞥了一眼秦少英,又瞥了一眼李照,脸上红晕更甚,起身抬手向外赶了赶。
秦少英见他神色,猛然明白了,面上想笑,却又知不是笑的时候,忙回头对李照道:"先出去吧。"
二人出了屋子,寒风吹拂在脸上,秦少英还是忍不住笑了笑,李照侧过脸,秦少英忍着笑道:"酒喝多了,他想撒尿了。"
只先前卿云可是很无所谓的,在屋子里找了马子便撒,今日倒是知道怕羞了,秦少英面上笑容微淡。
"好了。"
里头传来卿云的声音,秦少英便自然地进了屋去料理。
李照负手站在外头,秦少英拿着马子从屋里头出来,李照面庞转向屋内,却见卿云仍在看他。
秦少英回来,正好,将马子往里一搁,对李照道:"今日暂且先到这儿,我该说的都已说了,该听的也都听了,请回吧。"说着便要将屋门关上。
李照没有出言阻止,只隔着秦少英的身影看着卿云,直到秦少英将门合上。
秦少英回转过身,却见卿云仍旧盯着门,秦少英心下又酸又苦,道:"你看什么呢?舍不得他?"
卿云摸了下身上的大氅,"冷。"
关上的门再度打开,李照回眸,大氅被扔了出来,李照抬手接住,门又"嘭"的一声被关上。
手里捏着大氅,李照垂眸,抬手轻轻抚了一下。
片刻之后,门又打开,秦少英面色难看至极,"你走不走?"
李照隔着他瞧见躲在后头的身影,"我的时间不多,你的时间也不多。"
秦少英暗吸了口气,仍是打开了门。
"你不走,他老惦记你在外面冷,"秦少英自嘲地一笑,他照顾了卿云快两个月,没见卿云担心过他出去冷不冷,"还是进来吧。"
李照进了屋,秦少英出去打热水。
卿云坐在榻上,仍是盯着李照,他心下知道他的名字,亦对李照生出了几分奇异的心思,仿佛等了他很久,他终于来了。
"身上还好吗?"李照缓缓道。
"好。"
卿云抬手指了指李照的额头,李照道:"已经好了。"
"疼。"
"不疼。"
秦少英打水回来,却见李照弯腰站在榻前,卿云手正在摸李照的脸。
"真的不疼。"
李照神色安然,卿云点了点头,手还在李照脸上摸,像是要找一找还有没有别的伤疤。
"泡脚了,"秦少英生硬道,"让开。"
李照让到一侧,卿云也放下了手。
秦少英替卿云脱了鞋袜,将他的脚往药水里按。
李照负手瞧着,道:"我身边有位不错的大夫。"
"哦?"秦少英掬了水泼在卿云小腿上,"怎么不带过来?"
李照道:"他腿脚不便。"
秦少英笑了,"医者不自医?"
李照道:"是啊,医者不自医。"
秦少英能感觉到经历大劫之后,李照比从前更从容有余,这令他心下不由更焦躁几分。
"你想我跟你去,才给他治病?"秦少英冷硬道,"殿下,你打错算盘了,他如今也在慢慢恢复,便是不恢复,我照顾他便是,"秦少英低头替卿云按脚,"反正我也已经习惯了。"
"此事不是由你说了算的,便是你不肯,我也要带他走。"
秦少英猛地站起,"你凭什么带他走?!"
"凭你留不住他。"
"……"
因卿云在侧,秦少英克制着没有发怒,怕吓到卿云,"这般争来夺去的,有意思吗?"
李照道:"所以你要为了一己私欲,让他就如此浑噩下去?你是怕他醒了,便再也不会需要你的照顾?反恨你入骨?"
秦少英手指微微蜷缩,李照却是视若不见,直看向卿云,"带你去看大夫,你愿不愿意?"
秦少英回头。
卿云低头看了一眼泡在药水里的双脚,药水发红,他的脚也泡红了,他不爱喝药,秦少英便也由着他,只给他药浴,镇上也都是些乡野游医,哪能真的治好卿云,卿云一点点恢复,同这些药实则是没关系的。
"愿意。"
秦少英手指慢慢放开了。
李照道:"你切莫以为我是在拿他要挟你,自然,你可以此为台阶,我也恭候你下来,只你糊涂了这么久,也该是时候想清楚,你能逃一时,难道还能逃一世?"
李照手指了卿云,"他便是糊涂了,也比你明白。"
李照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秦少英却像是被他的话狠抽了一鞭子,他在屋内几是站不住了,回身便推开门冲了出去。
李照手放下,望着晃悠悠洞开的门,片刻之后过去关上。
屋内炭火渐熄,李照过去添了新炭,轻轻拨弄,炭盆又燃起新焰,屋内便又暖和起来。
卿云双脚还泡在药水里,李照过去,拿了搭在木盆上的帕子,抓了卿云的小腿提起,自自然然地便替他擦起了脚。
卿云定定地看着李照,总觉着这些事不像是这个人会做的。
他是太子。
卿云脑海中又突兀地浮现了一句。
"在这儿,不大好沐浴吧,"李照道,"是就这般睡了,还是打水擦洗一番?"
"睡。"
平素里,卿云是要擦洗再睡的,只他不想叫李照给他擦洗,所以便想睡了。
李照倒了水回来,卿云已然钻进了被子,一直将被子盖到了头顶。
他在被子里单薄的一团,令李照恍惚间觉着他还是十三岁刚来东宫的时候,那时他守夜,便是这般团着被子睡在下头,也不过也就是那么小小的一团。
李照在一旁椅子坐下,垂着脸,心中思绪万千。
十年了。
他与他,十年了。
这十年发生了太多事,若叫他回首,他绝想不到随手救下的一个小太监会掀起这么多的波澜。
李照看向榻上的被子团,低声道:"将脸露出来,别闷坏了。"
被子团抖了抖,过了片刻,慢慢地游出半张脸,头发乱蓬蓬地堆在脸颊上,李照俯身过去,以指为梳,轻轻替他将面颊上的头发顺到后头。
卿云脸憋得有些红,他忽然道:"殿下。"
李照手指在他乌发间顿住,时光恍若凝结在此时,兴许下一刻,被中的人便会钻出,还是那张稚嫩的脸孔,将脸放在他掌心,笑着让他多宠他一些,他好慢些长大。
然而,卿云唤了那一声后,却是闭上了眼睛,他的侧脸是已长成的青年模样。
李照收回手,坐在榻边静静地守了一夜。
天蒙蒙亮时,秦少英披着满身银白的霜露回来了。
"我跟你走,带他去看大夫。"
马车进入雍州,秦少英在车内回过了神,"申屠牙是你的人?"
李照道:"他只是比较识时务。"
秦少英怔了一瞬,更无话可说了。
申屠牙亲自出来迎接车马,见到秦少英亦是神色坦荡,没有半分背叛的心虚,窃夺皇位的逆贼,人人得而诛之,他不过是奉了正统储君之命,有何惭愧之处?
秦少英手握着刀柄,冷声道:"所以,是殿下让申屠牙在儋州临阵倒戈?为了逼我同李崇反目?"
李照负手在后,"难道只准你们耍心计手段?"侧过脸对卿云道:"小心台阶。"
卿云披着大氅,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一直到屋内摘下兜帽,杨沛风才察觉他的身份。
"殿下——"
杨沛风一见卿云,不由咬牙切齿,这是弑君之人,他怎能不激动?!
李照道:"叫成先生出来。"
杨沛风敛了怒容瞥了卿云一眼,拱手退下。
秦少英手扶着刀,"看来殿下没有同你的属下通气,你要带谁回来。"
仆侍上前放了茶,李照端茶抿了一口,"你既知他是我的属下,便该知道主子做事,不必事事知会下属。"
秦少英冷冷一笑,"殿下还真是不改本色。"仍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储君。
"既是本色,如何能改?又为何要改?"李照看向卿云,"尝尝,这个茶你从前喜欢的,回甘很轻柔,"他又转向秦少英,"你呢?你改了吗?"
秦少英神色又是一沉。
杨沛风早知太子会将秦少英寻回,他虽心中深恨秦少英背叛,险些害死太子,然太子既如此做,便是要用秦少英,太子不以一己得失为虑,而是以天下大局为重,他心服口服,至于卿云,杨沛风从前便不喜,如今再见,仍是后悔,当初没用重刑将卿云打死也便没后来那些事了。
成鹊生坐在轮椅上前来,替卿云诊了下脉,便笑了笑,"果然是我那好师弟的手笔。"
秦少英抱着的双臂松了松,"叶回春是你的师弟?"
成鹊生颔首,"师弟性子软和,极少下死手。"
李照道:"成先生的意思是能治?"
成鹊生道:"三日之内,配出解药。"
叶回春当时配的药是为卿云量身定制,成鹊生自然也要如此,一一对应才是。
李照这儿满是仆从,便让人扶卿云先去厢房梳洗休息,秦少英要跟随,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齐峰给挡住。
"他自然有人伺候,"李照道,"你也不必再用他来当借口。"
秦少英看向李照,李照正低头抿茶,神色是秦少英从前最看不惯的雍容自持,侧额的伤疤丝毫没有削减他通身的气派风度,反而令他更多了几分沉淀,秦少英虽深恨先帝,也不得不还是承认先帝的眼光没错。
卿云由仆从带到了厢房内梳洗沐浴,秦少英照顾得再周到仔细,哪有成群的仆人服侍得好呢?
卿云梳洗之后,仆人们围着他,让他躺下,他们来替他擦洗湿发,卿云脑海中便又闪过几个画面。
宫人成群,锦衣华服,他亦是这般由人伺候,封锁的心门一点点松动,李照推门入内,卿云躺在榻上,乌发在身后披散了满榻,仆人们跪在榻上替他擦拭,他目光轻轻扫向李照,那视线冷淡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媚态,李照手掌顿住,倏然想起齐峰跪在他面前,惨声道:"……先皇是死于内侍之手。"
第190章
屋内仆人手脚不停,李照上前,在不远处榻上坐下。
卿云目光追随,只觉李照神色之中似有几分难言之态,心下竟也有几分清楚明白。
二人具都默默的,一个清醒,一个糊涂,却都有物是人非之感。
"还记得苏兰贞么?"李照开口道。
卿云目光望过来,李照道:"他无事。"
卿云心说他知道。
但凡离了他,自然便无事,只到了他跟前,才遭了不知多少难。
"你心里也有几分明白,是吗?"
李照看着卿云,总觉着他不是那么糊涂,他教他写字时,便有几分察觉,速逼了秦少英反叛,将人硬从宫里头抢出来。
卿云神色定定的,是啊,他心里头有些明白,只是不说罢了,太多的人与事,又如何想得透彻,说得明白?
仆人们替卿云擦干了头发,便逐一退下。
李照静坐片刻后,道:"饿了吗?"
"不饿。"
一时无话,李照垂首拨弄大拇指上的扳指,卿云也只静静地望着窗上的雕花纹样,案上香炉烟气袅袅。
"殿下,京中来信。"
"呈上来。"
侍卫推门进入,呈上密信,李照打开速览,随即便放到一旁沉思。
卿云视线从窗户慢慢转移到李照面上,他忽然觉着这一切都很熟悉,很久以前,他也是这般在他身边。
三日后,成鹊生果然配出了解药,带着三四药童,下针用药。
秦少英抱着手在一旁看着,心中五味杂陈,他自然希望卿云能够醒来,却不知卿云醒来后又会如何。
将最后一根银针拔出,成鹊生擦了下额头上的汗,"好了,待他睡上两个时辰,大约便能醒了。"
秦少英不禁问道:"他醒了,会将所有的事都记起吗?"
成鹊生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那是自然。"
秦少英不说话了,扭头看了下周围,"你们的主子呢?"
瞭望台上,李照正望向边境方向,秦少英少来时,身边暗卫通报,李照未作反应。
秦少英抱着手臂站在李照身边,道:"他快醒了。"
李照道:"成先生医术高明,是信得过的人。"
秦少英道:"他既医术那般高明,为何会废了一双腿,难道是天生的?"
李照道:"是他师弟下的毒。"
秦少英惊愕,"叶回春?!"
李照道:"何必如此惊讶,他们不过是师兄弟,亲兄弟不也有反目成仇之时?"
秦少英顿了顿,道:"他一直深恨你。"
李照笑了笑,"他也配。"
秦少英扭转过脸,李照神色如常,似仍是那般平静端和的模样,只口中吐出的那三个字实在叫秦少英极为惊讶,这不是从前的李照能说出来的话。
寒风拂面,李照道:"这几日,你应当已想好了。"
秦少英攥了下手中的刀,沉默不言。
"你若不愿出手,我自也别有人选,只秦大将军辛苦一世,你是他的独子,若就此埋没,我也对不住他。"
秦少英抿唇道:"何必将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说来说去,不还是要骗得我们父子为你李氏卖命?"
"你自负心计,难道就看不到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余人?天下之大,你眼中就只有氏族之争?你是只有坐到皇位御座之上,眼中才能看得到天下百姓?"李照冷冷道,"这世上最承秦恕涛恩情的不是我李氏,是边境千千万万受他庇佑的百姓,他是在为江山百姓,为你这独子卖命,你呢?你觉着那是枷锁?那是你父亲背了一生的责任!"
"名利权位,谁不想要?"李照目光看向呈星状远处模糊的边境三州,"你若有本事,皇位你自可来坐,你坐得住吗?"
秦少英胸膛起伏,他目光冷厉地看向李照,"你又有何本事?就凭你生在皇家?"
"不错,"李照余光平静地拂过秦少英的面庞,"我生来便受父母恩惠教导,父皇对我抱有极大的期望,你又何尝不是?若非出身王公贵族,你又如何能受名师教导,习得一身武艺兵法?你我都没有资格去谈什么出身高低,若是你下位之人也这般问你,你又该如何应答?"
"我不妨再告诉你,程谦抑并非在替李崇卖命,他不过是蛰伏隐忍,以待后效,非是不全力追杀,不能获得李崇的信任罢了,也只有他去指挥追击,作那一场戏,你们才能有一线生机,不谈出身,你又凭什么年少便是大将军,他却要在宦海中挣扎浮沉?"
秦少英双瞳猛地收缩。
"别以为自己有多么奇货可居,"李照道,"若非你是秦恕涛的儿子,我不会管你,什么快意江湖,山野游历,这些都不过是你不得志时的自我放逐,你已年近而立,为你遮风挡雨的父亲已死,还有多少日子可供你挥霍?"
李照转过身,见秦少英低着头怔怔地不动,便从他身边走过,留他自己在瞭望台,看一看他父亲拼死守护了一生的边境之地。
好像是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长梦初醒,人会有些恍惚,仿若还在梦中。
卿云睁开眼,望见淡色的床幔,目光滞了片刻,随即便意识到屋内还有他人,视线慢慢移动,便见透着日光的窗前立着一白色身影。
卿云闭上眼,恍然间往事如昨,时光如流水,再睁开眼,神色之间便已是清醒之色。
窗边的李照似有所感,他回过脸,瞥见了睁开眼的卿云。
二人面上神色都是出奇的平静,仿佛早有预感,会有今日一见。
得知李照死讯的那一日,卿云被李崇逼得失了神志,故而李照的死讯在卿云心中一直都如浮萍一般,只是那般淡淡地掠过,尚未激起多少波澜,便又沉了下去。
李照失去了卿云太久,未曾想,山重水复,却也不是柳暗花明。
卿云想要坐起身,只是他的神志恢复了,却好似同身子并不协调似的,动作仍是有些迟缓,李照放开手过去搀扶了他坐起。
"殿下。"
仍是那两个字,卿云这回却是说得干脆,不像那夜梦游一般。
李照坐了下来,面对卿云,"醒了?"
卿云道:"醒了。"
李照道:"可还有不适之处?"
卿云抬起手,手指伸缩,还是有些迟钝,"尚可。"
二人之间竟一时又是无话,实则是有的,只开口,恐怕便是血肉模糊,鲜血淋漓了。
卿云打量了李照的侧脸,冷静道:"殿下受伤了。"
李照瞥眼,"一点小伤。"
"殿下死里逃生,是要夺回皇位了。"
"不错。"
"新君得位不正,殿下自然一呼百应,成事之时,指日可待。"
李照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不想同卿云谈这些事,他想谈的是别的,只方才他对秦少英可以无话不说,在卿云面前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你好好养病,"李照起身道,"我叫成先生再来瞧瞧你。"
卿云盯着李照的身影,看着他身影移动,心下却是一阵阵地想笑。
李照怕了。
他知他杀了他的父亲,即便是在旁人的算计之下,他亦是杀了他的父亲,他是他的杀父仇人!
卿云这回醒来,算是彻底醒了,比在李崇身边醒的那一回还要更清醒,十年的时光扑扇着过来,他心里头涌上一股狠劲,往事如潮,当年要捅福海的那股狠劲伴着倏然恢复的记忆进入了他的胸膛。
"李旻,是我亲手杀的。"
卿云怀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毒心思,两回啊,他算是死了两回了,他不想再同任何人虚与委蛇,"殿下,你应当知道了吧?"
李照脚步停住,他背对着卿云,道:"我知道,是他们利用了你。"
"不——"
卿云冷冷地吐出一个字,双目幽深地盯着李照的背影,他才醒时还觉着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喉咙发声也不痛快,只这一字后,忽然浑身都通畅了。
"便是他们不算计,我也早想杀他了!"
卿云捏着手掌,仿若排山倒海般的恨意涌来。
"他该死,他早该死了!"
"我在他身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为了从他手中得到那么一点宠爱权力,我费尽心思地讨他的欢心,受尽折磨痛苦,不知何时便会坠入深渊,哈哈——"
卿云笑了一声,面上流露出狰狞之色,"我恨他,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所有人!你们都该死!"
卿云说着,低垂下脸,泪水不自觉地从眼中涌出,胸口似哽了块石头,抬手按住胸前,几是喘不上来气,气息奄奄地将要倒下去,便被回身而来的李照给扶住了。
李照抬手罩住他的口鼻,让他只在他掌中慢慢吸气,卿云起初还在挣扎,几息之后才终于恢复了气息。
李照挪开手,看向卿云的泪眼。
"你为什么还活着……"
卿云低声道,"我恨你,这个世上我最恨的人便是你……你最该死……"
李照静静地看着卿云,他的眼中亦染上了一层暗红。
"我被卷入黄河之中,额头撞在了石上,整个人在滔天巨浪之中浮沉……"
幼时,父亲征战,李照虽也跟着辗转过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只他身边到底还是无数人照顾着,细算来,实则是一日辛苦日子都未曾有过的。
此次监军,身为太子,李照也见了不少民情世事,他心下生出几分柔软,也添了几分冷硬坚决,他自以为自己对卿云有了几分了解体谅。
只未曾有那一刻,在一波又一波打来的窒息巨浪中,那种生死不由自主的绝望比滔天的巨浪更令人窒息。
泥水漫入口鼻,他在生死边缘奋力挣扎,早亡的母后、冷情的父亲、不能称为师父的师父……这些人在他的脑海中一一浮现。
最深刻的却是卿云的面容,他伴在他身边的日子。
他仰头问他,他被人欺辱,他有什么错,他端了茶,惹他腻烦,他漫不经心地让他下去,他瞪大眼,惶恐又不知所措,却又只能强装镇定,他说喜欢他,他神色之中流露出慌张之色,片刻之后又垂下了脸……
往事点点滴滴。
原来如此。
李照在他人生最无助之时,才方知卿云从来为何如此满腔愤恨,因卿云便是一直如他此刻一般在滔天巨浪中浮沉,任何一朵浪花打来,都随时可能令他丧命。
无论是他,还是父皇,他们之于卿云,便是这要命的巨浪。
他恨他们,恨他们掌握着他的生死,随时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李照浑身的骨头几乎断了一半,他趴在泥潭之上,口鼻中尽是泥水,水流轻轻地冲刷着他,终于不像大雨滂沱时那般疯狂,似如轻柔的抚摸,他是否该感谢它的仁慈?不,他不会的,他只会恨那双将他推入巨浪的手。
李照于生死之间低低一笑,口中溢出混着泥沙的血肉。
卿云,是我错了,从一开始……便错了。
"我心下发誓,若我能活命,"李照抬手轻轻抚了卿云哭红的面庞,"绝不再叫你置身巨浪之中。"
卿云定定地望着李照的眼睛,他猛地推开他,摇头道:"不,我不信,你们都是一样的,一时海誓山盟,一时又翻脸不认,我不信,也不要,我再也不要你们谁宠爱我,你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你根本没受那么重的伤!"
卿云忽然扑上前,一把扯开李照的衣裳,里头疤痕一角映入眼帘,卿云抬眼,李照只看着他,卿云低头用力扯开,却见李照胸膛上纵横着淡粉疤痕,他摇头,又看向李照。
"胸前断了几根肋骨,成大夫妙手开胸接骨,如今也早已全都无事了。"
卿云手慢慢垂下,眼中又是簌簌落泪,他摇头,"你受的伤是你自己受的,你要回去夺位,也是为你自己夺的,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李照抬手去抹他面颊上的泪,"既无关,哭什么?"
卿云哽咽道:"我是为我自个哭的。"
李照垂下手,轻捏了捏他的手,"好,哭吧,哭完了,谁欠你的,再连本带利全讨回来。"【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