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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下午茶摊生意一般,阿禾同李壮在后头闲坐吹风,一直到夕阳西下,外头才传来一声粗声粗气的"阿禾——"


    阿禾哧溜一声便跑了出去,李壮在原地坐了片刻后跟上。


    "掌柜的!"


    阿禾最喜欢卿云去镇上,因卿云回来时必定会给他带回一些好吃的,果不其然,这回卿云给他带了一包栗子糕。


    "都收拾好了吗?"卿云漫不经心道。


    阿禾捧着香喷喷的糕点深吸了口气,"好了!"


    二壮后头还是卖力干活了,所以阿禾没告状,要不然他一告状,掌柜的本来就同二壮有过节,这不一告一个准?万一掌柜的一气之下将二壮赶走了,那以后那些脏活累活不又得让他干了?


    心地善良的阿禾跑一边去吃栗子糕了。


    卿云余光瞥向李壮,"今日没偷懒吧?"


    李壮道:"可以问问阿禾小兄弟。"


    阿禾听见了,回道:"掌柜的,他挺勤快!"


    "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卿云将大壮牵到一旁拴好,看了一眼李照,"你给它洗洗,它今日跑得累了,出了许多汗。"


    卿云挎了小包袱上楼,将新买的话本放在枕头底下,人跑露台朝下看,李壮打了水出来,正站在驴子旁边,虽未有什么异样,然卿云却觉着他似有几分无从下手的意思,不由憋住了笑。


    过了半晌,李壮终于拧了帕子试图往驴身上靠,同他洗菜做饭时的动作一般从容不迫。


    那驴也不跟自己兄弟客气,一蹄子便踹了上去,水盆打翻,洒了李壮满身。


    卿云捂着嘴笑得发抖,慢慢从露台上缩了回去。


    驴脾气驴脾气,驴的脾气可都怪得很,阿禾以为是他小气,不愿将驴给他骑着玩,实则是这驴只认他,旁人若想近身乱来,这驴可不惯着。


    卿云笑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又扒着露台朝下看。


    夕阳余晖一片鲜红,照在下头脱了上衣赤着上身的人身上,将他背上线条映得分外清晰,卿云未料会瞧见这样一幅画面,忙将脸缩了回去。


    下头水声哗哗,卿云手按在胸口,心说他又不是没看过,心虚紧张什么?


    卿云重又探出脸,不知李壮用了什么法子,还真制服了那倔驴,正在弯腰替那倔驴擦洗下腹,卿云盯着他起伏的背脊,已然不记得印象中李照的裸体到底长什么样了。


    记忆实在太久远,回忆不起具体的画面,只有当时还懵懂青涩,在李照床上不停哭泣的自己。


    想起来便火冒三丈。


    然而除了恼火之外,卿云心下也仍是不由生出了几分异样。


    无论当时的他心中有多么不情不愿,李照……始终都是他的第一个男人,是他令他真正通了人事。


    卿云抬手抓住衣襟,背过身靠在露台上,低头看向自己斜斜并拢的双腿。


    "洗好了。"


    卿云听到楼下李壮的声音,他的声音也同李照相差无几,只比李照稍沙哑一些。


    "洗好了就烧水,"卿云回道,"我也该梳洗了。"


    "不用晚膳吗?"


    "在外头吃过了。"


    楼下静默下去,卿云将下巴搁在膝上。


    今日杨绍钧和往常一般十分殷勤,鞍前马后,临了仍是不忘一句,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他。


    在这明水县,杨绍钧的这句话可谓掷地有声,光看他身后跟着的那群兄弟便知这话有多管用。


    若他真打算在此地待上一生一世,兴许杨绍钧是个不错的选择。


    卿云正出神地想着,便听到楼梯上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浴桶里头热水已经放好,卿云见李壮站着还不下去,便起身过去,一直走到李壮面前,他头发还是湿的,想必方才给那倔驴洗澡受了不小的罪,只身上衣服倒是换了。


    "倒完了水,还站在这儿不走,"卿云冷淡道,"什么意思?"


    李壮低垂着脸,"怕云老板您觉着水温不合适。"


    卿云回身,指尖在水面轻轻掠过,"不错,很合适,你可以下去了。"


    脚步慢慢离去,卿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回转过身,看向浴桶水面中映照出的自己,神色之中竟是有几分难言的迷茫。


    接下来的日子里,阿禾总算见识到他那掌柜的脾气到底有多可怕了,对待二壮那简直就不像是对人哪,干活也便罢了,动辄便不讲道理地打骂。


    "没瞧见我方才瞥了茶杯,不懂续水?我留你何用?你比阿禾那人头猪脑还没用!"


    阿禾同情地看了一眼提水去续茶的二壮,等他回来后,便道:"看来你从前和掌柜的过节真的很深。"


    被劈头盖脸一顿辱骂的二壮神色平静,"是啊。"


    阿禾如今可是闲了,他一口咬了山楂糖,含糊道:"可他毕竟还是收留了你,你便忍忍吧。"


    二壮笑了笑,"我并非在忍。"


    阿禾瞪大眼睛,"你干嘛?你还想还手啊?我可告诉你,杨捕头罩着我们掌柜的呢。"


    二壮面上笑容微淡,"是吗?"


    卿云对李壮横挑鼻子竖挑眼,人在眼前就骂他个高挡光真烦人,人不在眼前又吼人死哪去了成日躲懒爱干不干滚。


    不过幸好卿云也不是成日如此,只要杨绍钧来了,他便火气全消,温声软语地同人在柜台连说带笑。


    杨绍钧那结巴的毛病终于算是好了大半,能在卿云面前自如说话了,只还是不敢直视卿云的眼睛,卿云那双眼睛轻轻扫过来,杨绍钧的嗓门就低下去成了蚊子叫。


    明水县的小吏们算是都知道他们的顶头上司爱慕这茶水摊的掌柜的了。


    此地民风开放,家中聘男妻的也有,只大多也都是些实在娶不起老婆的,一般有些身价的也都是纳男妾,如杨绍钧这般被媒人踏破门槛,一门心思想娶个男妻回家的也实属少见。


    正因如此,小吏们才更对这茶摊掌柜的恭维不已,一口一个云老板,都瞎甜得很,就差起哄叫嫂子了,杨绍钧知他这些小吏大多出身不高也未曾读过什么书,只会逞凶斗狠,同街边的地皮流氓只差一身官服的皮,便早早约束,不许他们胡说,可还是挡不住几个嘴欠的。


    "云老板,你这儿的茶水味道可有些不一般哪,里头是不是掺了酒哪?要不然咱们捕头怎么回回都红着脸走?"


    众人哄笑,被杨绍钧红着脸制止,卿云在柜台后也轻轻笑着,他同杨绍钧的事没有八成,也有三四成,有几分彼此都心照不宣的意思,杨绍钧做事雷厉风行,在这事上却是裹足不前,身边的人瞧着着急,难免要推上一把。


    杨绍钧同卿云单独在外头说话,那些小吏都已先行离去。


    "云轻……"


    杨绍钧面红耳赤,说话虽不磕巴,却还是有几分吞吞吐吐,"我……我……"杨绍钧"我"了半天,还是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卿云一直耐心地等着,见状微微一笑,"杨大哥有什么事只管说便是了。"


    阿禾在后头小声地对身边的人道:"掌柜的怎么对杨捕头说话那么温柔,他是不是真不想管这茶摊,想跟着杨捕头当捕快去了?"


    身边人一言不发,阿禾习惯了他的寡言,自顾自道:"若是掌柜的跟着杨捕头去当捕快,这茶楼他还要吗?会不会真的烧了啊?"


    身边人气息骤然不稳,阿禾扭头,见他神色之中竟是说不出的难看,便连声安慰道:"别担心,掌柜的心善,说不定还会让你在这儿多躲几日的。"


    外头两人喁喁私语,说话声越来越低,阿禾已然听不清了,只隐隐听到卿云和杨绍钧的笑声,二人似乎聊得很愉快。


    "那……我先走了,"杨绍钧手上牵着马,双眼都不敢去看卿云,"到时,你若来玩,我、我在镇上赛舟会那座桥上……等你……"


    卿云道:"我知道了,天色不早,杨大哥你快回去吧。"


    杨绍钧真不想走,如果卿云愿意,哪怕让他在这儿待一夜望着他都行,只杨绍钧虽在卿云面前害羞不已,到底是一县的捕头,心思还是细的,他看得出、感觉得到卿云对他还没到那份上。


    "那我先走了,"杨绍钧轻轻吐出一口气,"我等你。"


    卿云返回屋内,拍了一下阿禾偷窥露出来的脑袋,"看什么看,不回家了?"


    阿禾抱住自己的小脑瓜,"回啊。"眼睛滴溜一转,赶紧跑了出去,去追杨绍钧。


    卿云瞥了一眼靠在一侧的男人,"还有你,赶紧去收拾,成天看戏呢是在?"


    李壮上前收拾那群捕快留下的残羹冷炙,换成卿云靠在里头看戏。


    卿云从心底里认定这就是李照,也不相信李照真的忘了自己的身份,什么流落浅滩,什么江洋大盗,都是李照耍的花样罢了,他不戳破,李照也当作不知,就这般维持着这镜花水月一般的现状。


    卿云看着李照在楼外忙碌的身影心下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九五之尊,跑这儿陪他演戏干粗活,到底图什么?


    "收拾好了。"


    李壮回身,神色还是那般坦然平静。


    卿云只露出半张脸,道:"你在此地躲了快两个月了,我瞧你身子也休养得差不多了,何时离去?"


    "我如今脑子糊涂,也无去处,还望掌柜的能多收留几日。"


    "好啊,我倒是肯收留,只不知你能留多久了。"


    "只要掌柜肯收留,我便感激不尽了。"


    卿云手按了下墙壁,几步便上了楼。


    长夜漫漫,天也越来越热,卿云躺在竹榻上,多留几日,能留几日?


    兴许李照不会像他父兄那般强行将他掳走,可又到此为止了,他是一国之君,这般待在这偏僻小城,给他当杂工,一月两月……难道还能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吗?他若愿意在这儿任劳任怨地待上十年,他倒可以考虑对他刮目相看。


    也罢,说不定过两日便走了。


    "明日不出摊。"


    卿云一声落下,正在翻桌椅的阿禾"啊?"了一声,一旁的李壮也顺势看了过去。


    阿禾道:"为什么?"


    卿云一面上楼梯一面吼道:"你管那么多呢,我说不出摊便不出摊。"


    阿禾"哦"了一声,看向李壮,"明日为啥不出摊?难道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阿禾脑子里转了一圈,"今天是七月初六……明日是……啊!明日是七夕啊!"阿禾更不理解,"七夕那生意肯定好,掌柜的为什么不出摊?"


    李壮沉默地抹桌子,阿禾翻着翻着桌椅,忽然想到了什么,"啊,我知道了!上回端午杨捕头请掌柜的去镇上玩,掌柜的便没出摊,这回七夕,怪不得那日杨捕头支支吾吾地不说——"


    阿禾觉着自己太聪明了,"一定又是杨捕头请掌柜的去镇上玩,"他乐得一蹦三尺高,"我也要去!"


    阿禾一气跑到二楼,片刻之后便被卿云吼了下来,他垂头丧气地下楼,李壮看向他,阿禾小声道:"掌柜的说让我滚,他不带我。"


    李壮收了抹布,神色沉静地入内,在里头竹榻上坐下,楼上楼下一时一片寂静。


    翌日一直到了傍晚,卿云才慵懒下楼,他往日衣着都极为随意,今日却是穿了一身淡青色的新衫,头发也好好地梳理了一番,其实他打不打扮都是一般美貌,红颜易逝,他的美不在骨不在皮,而在他那双眼睛里头透出的光彩。


    李壮目送着卿云骑着驴子走了,他一句话也没对他说,在此地,他是主子,他才是奴才,主子做什么,没那个同奴才知会的必要。


    第202章


    七夕到来,镇上同端午时节一般热闹,这个民风淳朴的小镇对待过节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


    卿云拴好驴子,一回身便望进了个灯火世界,远离京师的小镇似连星星都更多一些,天上银河,地下灯火,仿若连接在了一处。


    小镇民风开放,街上男女老少熙熙攘攘,男女结伴同行的不少,脸上都是毫不掩饰的甜蜜。


    街上有卖巧果,卿云随手买了一袋,拿在手里慢慢吃着,兜帽那一层薄薄的轻纱遮住了他的视线,令他同这充满了欢声笑语的世界仿若也隔了一层。


    杨绍钧前两日邀他七夕来看灯会,从他面上的神情和语气,卿云心想他大约是要在今日表明心意了。


    卿云一口口吃着香甜酥脆的巧果,心想自己到时要不要答应杨绍钧呢。


    以杨绍钧的性子,哪怕他点头应承,杨绍钧也不会做什么的,他看他一眼都脸红,把他当成天上的人一般仰望地捧着。


    他心中最想要的不便是如此吗?


    有人能将他奉若神明,绝不让他有丝毫的担忧恐惧,他能全然掌握、操控二人之间的关系,无论开始与结束,全都由他说了算。


    梦寐以求的东西,在享受自由的时刻降落到他面前,为何他的心绪却未曾掀起半分波澜?


    走在这些满脸幸福甜蜜的人群当中,他为何始终觉着自己格格不入,没有半分想要融入他们的冲动?


    远远地,卿云已瞧见明水镇的那条"三明河",河边已有许多人在放灯,桥上也已挤满了人。


    七夕鹊桥放灯是明水镇上有情人必做的事,杨绍钧说他会在桥上等他。


    人实在太多,卿云分辨不出杨绍钧是否也在其中。


    是否过去,卿云心下仍是摇摆。


    杨绍钧没有什么不好,人生得高大俊朗,待他也真心实意,卿云相信,若他愿意接受他,兴许在不久的将来,杨绍钧便会请媒人上门。


    在明水镇,以杨绍钧的相貌人品愿意那般郑重小心地追求他,卿云觉着自己也没什么好担忧怀疑的。


    哪怕日后人心易变,他顶多也不过是重回孑然一身,还有个小茶摊,一个实心眼的阿禾在等着他,日子也还是能过下去的。


    卿云遥遥望着长桥,夜风吹拂了他的面纱,青色衣袂轻轻翻飞,他始终站在一处街边巷口不动。


    他没瞧见杨绍钧,杨绍钧却是瞧见了他,身旁小吏一个劲地伸脖子,"大哥,那是云老板吧?他怎么不过来?"


    杨绍钧远远地望着如织人群当中那个纤细单薄的身影,定定道:"给他一点时间。"


    小吏替他着急,"大哥,你干脆去接一下云老板算了,云老板面皮薄,你主动些便是了。"


    杨绍钧被身边小吏推了推,他心下也生出了几分勇气,是啊,二人之间总有一个人要更主动些,他既发出了邀请,卿云也已在桥下,为何不再主动些?!


    杨绍钧方才转身想下桥,却听身边小吏叫了一声,"快去啊,他要走了——"


    杨绍钧脚步顿住,却见青衣身影忽地转身没入小巷,他整个人都似被冻住一般,身边小吏摇晃着催他赶紧去追,他却像是失了魂般只知望着卿云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


    小吏扼腕地拍了下手,他们这大哥什么都好,偏是在这事上不开窍,好不容易开了窍,却是一点不会。


    两个小吏交换了下眼神,大哥不行,那只能他们多出出力了!


    卿云步入小巷,背靠在墙壁上,微微仰头看向天边璀璨的星子,他望着那座挤满了人的桥,不知为何便是提不动脚,他只要一想到走上桥,或许他这一生便要安定下来,陪着他的人会是杨绍钧,心下便不自主地慌乱。


    不,那不是他想要的,可是……他为什么不想要呢?杨绍钧没有哪里不好啊……富贵权势,他早已看透了,人间最好是真心,他只要这般过平凡的日子便好……


    "哟,哪来的小美人啊……"


    思绪被打断,卿云猛地回头,不知何时,有几人也钻入了这小巷中,神情都有些地痞流氓的意思,正在朝着他这围过来。


    "小美人,七夕佳节,怎生一人在此?没人陪你?"


    外头人声鼎沸,压根无人注意此地情景。


    卿云心下觉着好笑,语气微冷道:"怎么?你们谁想陪我了?"


    "哟,还是个上道的,便让哥几个来陪陪你吧。"


    几人发出猥琐笑声,卿云在兜帽里头都快翻白眼了,心说这主意应当不是杨绍钧想出来的。


    "你们是受了谁的指使?"卿云淡淡道,"李大勇还是陈金火?他们两个鬼主意最多。"


    几人互相交换了眼神,神色中也有几分探究,"你认识李大勇、陈金火?"


    卿云原以为这几人是杨绍钧手下派来演戏的,只看他们表现似乎不是,他心下也不由微紧,手掌向后,悄悄摸上腰间贴身藏好的刀刃,"不止呢,还认识杨绍钧。"


    几人听了杨绍钧的名字,不由再次交换眼神,他们早听闻杨绍钧似乎正在追求一个茶摊的男老板,未料事竟如此凑巧。


    "好啊,原来是死杨头的姘头……"


    "我说那几个狗腿子鬼鬼祟祟地在这儿干嘛,死杨头想英雄救美了?"


    众人一阵怪笑,"咱们帮帮他!"


    卿云明白事非他所想,连忙要拔出腰间刀刃,却听"啪——"的一声,落在最后的人头上挨了一下,哼都没哼出声便倒了下去,卿云定定地望着巷头阴影中砸下石头的人。


    "我操,你他娘谁啊你,找死呢!"


    几个地痞流氓反应过来,回过身便一拥而上。


    卿云还愣在原地,转瞬之间,几人便同偷袭之人打了起来。


    那人拳脚功夫似乎极为稀疏平常,正面以一敌多,不过几下便被人打倒在地。


    卿云完全呆住了,他不假思索地想仰头找人,暗卫呢?!他们金尊玉贵的主子被几个地痞流氓按在地上打?他们还不出手?!疯了吗?!


    "滚开——"


    卿云拔了刀过去,一刀割掉了一人的耳朵,那人惨叫一声,其余几人也回过了神,卿云不管不顾,挥刀划砍,他虽手无缚鸡之力,手上拿着的这把刀却是当世罕见的神兵利器,几下便划伤了数人,俯身抓起倒地的人便大喝道:"快跑!"


    卿云拉着人跑出小巷,与几个又是流氓打扮的人擦肩而过,那些人似是认出他来了,手指了上来,卿云以为是那些人的帮手,抓着李照飞快地往人群中挤。


    "去桥上……"身边人粗喘着气道。


    对,杨绍钧他们人在桥上!


    卿云眼前一亮,立即拉着人往桥上跑。


    两人狂奔上桥,挤入了人群便也安全了。


    卿云这才转过脸去察看李照,却见李照面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也溢出了血丝,心下大怒,恨不能也再给他一下,他咬牙切齿道:"你疯了!"


    面上火辣辣地疼,他挨了不知多少拳脚,嘴里满是血腥味道,低声道:"我原以为他们是被叫来做戏的……"所以他一开始只藏在暗处不动,见势不对才上前,"云老板你好歹也是我的恩人,总不能坐视不理。"


    四周人群将二人紧紧地挤在一起,卿云手掌还攥着他的手,他想放手,手指松开,手掌却仍是贴在一起。


    卿云仰头看着李照,他从未见过这般狼狈的李照,面上被打得鼻青脸肿,便好像……好像他只是个普通人……而非掉一根头发都会使得人战战兢兢的九五之尊。


    他不相信李照真的忘了自己是谁,也不相信李照身边无人保护。


    李照到底下了什么命令?是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便不许出手?


    他以为这般他便会感动吗?


    这都是他自找的!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原是众人开始放天灯,下头也传来喊声,卿云定睛一瞧,是杨绍钧他们的人赶了过去,发现了巷中情景,正在大喊着追人。


    "快走,"卿云道,"再不走,你这江洋大盗该被抓了。"


    他一面说一面重又拉起李照的手,带着人奋力挤出了人群,二人一气跑出了小镇,到了外头路上,卿云便立即甩开了李照的手。


    "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


    卿云回身粗吼道:"你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对得起……对得起那些赏金!"他双手推了下李照胸口,"我好歹也收留了你两个月,你若要找死,知会我一声,我拿你人头换赏金也算两清——"


    卿云提步便跑,一眼都不想多看那个陌生的李照。


    身后脚步默默跟随,卿云早跑不动了,脚步渐慢,轻喘了两口气,抬手抚了下胸口,眼睛有些热。


    倘若李照抬手招来暗卫,他不会如此,可李照却仿若世上一个普通的男子那般赤手空拳地冲出来保护他……


    可他不是啊,他不是啊!


    他终究还是九五之尊,哪怕演得再像,再投入,他也不是!


    卿云停了下来,扭头看向河滩中闪动的粼粼波光,兜帽早在两人逃命时不知落在了何处,夜风直接吹了他的脸,他躲着风,让眼角慢慢降温。


    "走不动了吗?"


    侧面蹲下身影,"我背你,"见卿云不动,便低声道,"也算是干了大壮的活。"


    卿云抿了下唇,忍了一下,没忍住,扑哧笑了一声,"都怪你,我都忘了大壮了。"


    李照抬起手,抓了人的胳膊,便将人半强迫地拉上了肩膀背起,"没事,明日让阿禾去牵。"


    "它除了我,谁的话也不听,"卿云趴在李照肩上,他发觉李照身上的味道都变了,那股龙涎香混着檀香的味道已被竹子的清香取代,混着一点淡淡的血腥味,"明日我自己去牵。"


    "那几人似是杨绍钧的对头,"李照道,"你要当心些。"


    卿云没嘴硬,只"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道:"你还背得动吗……"


    "背得动,"李照心下也颇有几分无奈,"我只是拳脚不精。"


    卿云看着他青紫的颧骨,不由道:"那你怎么当的江洋大盗?"


    李照笑了笑,"应当是被诬陷的吧。"


    方才激动时,卿云险些便说破了,要同李照对峙,可最终他还是咽了回去,假装背着他的人仍然是那个流落在此的李壮。


    其实,他便是李壮吧?若是那个前呼后拥的李照是不会满身是伤地甘当坐骑,背他回竹楼的。


    二人一路无话,等到了茶楼,李照将人放下,卿云就着月光再次仔细打量了下他的面容,颧骨、面颊、嘴角都受了伤,青青紫紫的。


    "活该,"卿云低声道,"我有刀,能护着自己的。"


    李照道:"是啊,好在云老板你有刀,实则是你救了我。"


    卿云抿了下唇,转身入内,"烧水!"


    卿云梳洗完毕,李照上来收拾,最后一桶水提下去,却又被卿云叫住。


    露台上凉风习习,卿云让李照对着镜子自己涂药。


    "身上呢,"卿云道,"脱了我瞧瞧。"


    等衣服一脱,卿云才发觉李照身上也受了不少伤,那些人围着他落下拳脚,他们可才不管也不知自己打的人竟是天子,都是下了狠手的,李照身上青紫斑痕,卿云见了又是生气大怒,他气得在露台上握着拳头来回走,他真想杀了他们!他都没这般打过李照!


    "都是些皮外伤,"李照道,"实则没什么。"


    卿云粗吼道:"你闭嘴!"卿云抬手想打,手掌落到李照背上,却是下不了手,手指轻抚了抚他背上伤痕,手下身躯微微颤抖,方才涂药的时候他都没颤一下。


    卿云心说何必将戏做得那么真,他迟早都是要走的,他也不愿同他回去,自焚假死只有一回,他若非要困着他,第二回 便是真的了。


    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他是皇帝,他不要皇帝……他不要!


    这儿不过是镜花水月,面前的人,比梦还虚假,只要他们二人谁轻轻一戳,那假象便会碎裂一地。


    卿云收回手指,起身冷淡道:"赶紧上药吧,上完药便下楼去。"


    第203章


    “真的对不住。”


    杨绍钧在卿云面前都抬不起头来,昨夜七夕发生的事叫他都没脸再见卿云了。


    “我没想到他们会出那样的馊主意,更没想到还招来了那么些人……幸而你无事,否则我……”


    杨绍钧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卿云连忙伸手去拦,“杨大哥,别这样,我知道那绝非你的意思。”


    杨绍钧听罢,心中生出几分激动,抬眼看向卿云,“真的吗?你真的相信我?”


    “为何不信?”卿云温柔一笑,“杨大哥你的人品,我一向都是信得过的。”


    杨绍钧的心在他温柔的笑中又涌出几分失落。


    昨夜待他发现小巷里的几人身上挂了彩,其中一人还被一刀割掉了耳朵,他们口中那个出手狠辣的卿云同他所认识的温柔慵懒的掌柜仿佛判若两人。


    杨绍钧并不糊涂,相反,他既是做捕快的,常同人斗智斗勇的,自然心思极为敏锐,他总觉着卿云在他面前保留了许多,他只让他看他愿意展露的一面,剩下的全都被他藏了起来。


    “幸好你有自保的能力,”杨绍钧试着表达自己的心意,“我觉着你做得很好,那些人,我一定秉公处理,你不必烦心。”


    卿云笑了笑,“我知道杨大哥你会处理好的。”


    卿云同杨绍钧结伴返回镇上去牵回自己的驴。


    二人并肩走着,卿云戴着兜帽遮阳,杨绍钧数次想开口询问,昨日那些人口中的“野男人”是谁,可又不敢开口。


    到底是谁呢?那个他们口中冲上来保护卿云,又激得卿云不顾一切地拿刀逼退他们,被卿云带走的男人是谁?


    杨绍钧余光落在那素纱上,心下涌上阵阵酸意。


    卿云牵了驴后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去找了家药铺,买了些跌打损伤的药。


    “哇,二壮你怎么了?是被大壮踢的吗?”


    卿云拴好驴,吼道:“胡扯什么!”


    围着李壮上蹿下跳的阿禾跑了出来,对卿云告状,“二壮挨揍了!”


    卿云取下驴身上挂的包袱,冷冷道:“我知道。”


    他进了竹楼,将包袱扔给屋内的人,“拿去用。”


    李壮抬手接了,听得里头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手掌不由一紧,“多谢。”


    卿云不理会,几步便上楼去了。


    楼下阿禾大呼小叫地要帮“二壮”上药,卿云趴在露台上听着阿禾对“二壮”的伤势发出心疼的询问,问他怎么受得伤,问他疼不疼,“二壮”却没多少声音。


    李壮对阿禾一向都很温和,只他仍是很少同阿禾说话,不像杨绍钧,来时给他带礼物,还不忘也收买阿禾,经常和阿禾说笑。


    阿禾也说李壮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大多数时候,他只对卿云的字字句句有回应,他做的这出戏实在漏洞百出,只卿云对那些破绽都视而不见罢了。


    两日后,李壮面上的伤总算褪去了大半,幸好药铺里那些跌打损伤的药还有几分作用。


    天太热了,卿云打算在竹楼前打一口井,这样便能冰镇饮子和瓜果,他让阿禾去镇上请人来打井,结果来的却是杨绍钧,他带了十几二十个兄弟。


    “我的错,早该想到你这儿缺口水井,放心,这些兄弟都是镇上打井最熟练的,担保十天就给你打出一口好井来!”


    杨绍钧拍着胸脯道。


    卿云笑道:“那可又要辛苦杨大哥了。”


    杨绍钧目光柔柔地看向卿云,“为你做事,不辛苦。”


    卿云没接这话,只道:“这几日,各位兄弟的饭菜,我一定认真预备。”


    杨绍钧笑了笑,“你这儿的饭菜就是最好的。”


    阿禾蹦蹦跳跳入了楼内,找到后厨刷锅的李壮,“杨捕头来给咱们打井了,等有了井,便再也不用去河边挑水啦。”


    “不错。”


    阿禾围着李壮绕了一圈,忽然神神秘秘道:“知道杨捕头为什么亲自来给咱们打井吗?”


    阿禾见李壮不说话,便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他到底还是孩子心性,两个月的相处,已不知不觉将李壮当作能说话的自己人了,尽管李壮寡言无趣,阿禾还是压低了声音,道:“你是不是以为杨捕头要把咱们掌柜的给骗去当捕快?”阿禾摇了摇手指,哼了一声,有些知道了大人的事的得意,“其实是杨捕头喜欢咱们掌柜的!”


    若非这次去镇上请人打井,阿禾还不知道呢,原来杨捕头是对他们掌柜有那个意思呀,他见李壮仍是无动于衷,以为李壮和他一般刚开始没反应过来,便也学着他遇到的小吏告诉他的一般,解释道:“是我爹对我娘那种喜欢,杨捕头要娶掌柜的做男妻呢,快要请媒人上门了!”


    李壮刷锅的手动作一顿。


    阿禾见李壮终于有反应了,顿时觉着很开心,这事果然很令人震惊,不是他没见过世面。


    外头热火朝天地干了一上午,等到午间便在茶摊里头休息用膳,杨绍钧的那份是卿云亲自端过去的,杨绍钧受宠若惊,连忙伸手去接,“哪能劳动你啊。”


    “杨大哥的心意我明白。”


    杨绍钧立即看向卿云,卿云神色柔和,杨绍钧便慢慢垂下了脸,面上微红。


    二人之间似弥漫着一股彼此心知肚明的暧昧气氛,叫其余来打井的人都窃窃偷笑,阿禾也忍不住笑了,他觉着杨绍钧挺好的,回到后厨却见李壮正坐在后头,大拇指揩着空空如也的食指,神色若有所思。


    “怎么了?”阿禾上前道,“今日做饭太累啦?”


    灶台这儿环境逼仄炎热,李壮浑身都是汗,面上尚未完全褪去的伤痕在汗水的浸透下显得颜色又深了,阿禾觉着李壮这番模样瞧着有几分可怜,道:“你在这儿干得也挺辛苦的,不如让掌柜的给你开工钱吧!”


    李壮照例还是一言不发,阿禾悻悻地走了出去。


    茶摊这几日打井,都下旗收摊了,到了傍晚,杨绍钧他们便要离去。


    “明日我就不能来了,”杨绍钧道,“衙门中也有许多事忙,不过你放心,我不来,这儿的事也都有人管。”


    卿云道:“多谢杨大哥帮忙,这些弟兄们的工钱我一个铜板都不会少的。”


    杨绍钧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会少给的。”


    杨绍钧低了下头,他真想问,可又问不出口,余光偷偷地瞥了卿云一眼,“那我走了。”


    “去吧。”


    杨绍钧走出茶摊,没几步便去而复返,从后头林子绕了过去,躲在林子里察看。


    只见阿禾带着一些吃食走了出来,应当是回家去了。


    杨绍钧知道自己此时的行径是有几分小人的,可他无法按捺住心中疑虑,且他有种强烈的预感,那个“野男人”便是被卿云藏在了竹楼里。


    杨绍钧胸口发闷,浑身绷得紧紧的,竹楼里头没什么动静,他心下又不禁生出几分退缩,说到底,他同卿云也没什么确定的关系,不该在此窥视。


    正当杨绍钧想要离去时,他听得卿云在楼上一声粗吼。


    “烧水——”


    卿云嗓子低哑,杨绍钧还从未听过他那般喊话,那般毫无顾虑的蛮横,又似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


    烧水?卿云是在喊人烧水?杨绍钧手扶着树干,心说难道那男人是卿云请回来的帮工,如此又过了不知多久,夜色微茫之下,竹楼中走出了个高大挺拔的男人,虽然离得有段距离,杨绍钧仍是将那人瞧得一清二楚。


    男人穿着粗布麻衣,行动之间却是有股说不出的雍容气度,绝不像是帮工伙夫一流,杨绍钧身为明水县的捕头,同富商乡绅常有来往,也随着县令见过巡抚,而黑暗中这男人给他的感觉却是要胜过那些人千百倍。


    “热死了——”


    杨绍钧抬头,却见卿云脸探出了露台,一头乌发洒下,对那气质高华清贵的男人吼道:“没法睡,上来给我打扇!”


    “好。”


    卿云脸缩了回去,男人也快步入了竹楼。


    天气炎热,卿云躺在竹席上,露台窗户大开,也还是热得没法睡,才洗完,身上便又冒出了汗。


    李壮上去,卿云手便指了指榻上的扇子,李壮拿起扇子,坐到床沿,手臂轻轻摇动,微风拂面,总算没那么闷了。


    卿云双手叠在腹前,瞥了一眼他面上伤口的颜色,“那药酒到底有没有用?若是没用,我可要拿去退钱。”


    “有用的,”李壮温和道,“已经好多了。”


    卿云“嗯”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对李壮。


    身后微风不断,身上冒出的汗这才慢慢消去,卿云没说话,身后的人便也一直没停。


    “好了。”


    卿云道:“你下去吧。”


    风却没停,“等你睡着了,我再下去,天儿太热了,你在这儿睡不好。”


    卿云险些脱口,那在哪睡能睡好?


    他忍住了,道:“你手不酸,你就扇一晚上好了。”


    身后笑声低低,“酸也可以扇一晚上的。”


    卿云闭了嘴,不同他说了,免得越说越奇怪。


    杨绍钧站在林子里,以他的眼力,能瞧见露台上坐着一人,手臂慢慢摇动,他在林子里站了许久,直到天才微亮这才离去。


    卿云翌日晨起时,身边已没了李壮的身影,只扇子放在榻旁的小案上,卿云拿起扇子,竹制的扇子柄竟还是热的,就好像握着的人才放下不久。


    卿云将扇子放在胸前轻轻转动,如果……如果他真的只是李壮……


    卿云扔了扇子,不可能的事,何必去想?


    脚步声传来的瞬间,卿云想也没想地连忙躺下装睡。


    脚步停在身后,卿云仿佛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气息,那气息俯身过来,越来越近,卿云不由屏住呼吸,片刻之后,那气息却是又远离了,卿云尚未反应过来,便觉身后又有微风拂来,他脑海中立即嗡了一声,扇子——


    卿云睁开眼,一气坐起来,扭头看向似有两分诧异的男人,劈手从他手中夺了竹扇,朝他胸口一砸,面色微红,“装什么?!”


    李壮笑着接了扇子,“你醒了,我方才下去烧水了,估摸着你也该醒了,要用水。”


    卿云呸了一声,“大热天的,用什么热水!”跳下床便跑。


    身后,李壮转了下手里的扇子,嘴角扬起若有似无的笑,轻摇了摇头。


    今日又是打井,等到傍晚,卿云送走了打井的人,叫阿禾装上些吃食回去,正想回身入竹楼,却听外头又有脚步声,他回身,望见杨绍钧,不由先温柔一笑,“杨大哥,不是说今日不来了吗?”


    杨绍钧也笑了笑,“忙完了,便过来瞧瞧,看看他们有没有偷懒。”


    “没有的事,都很卖力。”


    杨绍钧瞥了一眼屋口开始打的井,卿云见他神色有异,便道:“杨大哥,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同我说?”


    杨绍钧又看了一眼竹楼,对卿云道:“现在日头没那么毒了,咱们去河边走走,如何?”


    卿云看出杨绍钧似乎有事想说,便点头同意,二人一路慢慢走到河边,杨绍钧手握着刀把,站定后便单刀直入,“云轻,你知不知你收留的是个逃犯?”


    卿云面色微变,他未料杨绍钧要同他聊的竟是这个,杨绍钧见他面色中流露出惊疑之色,手掌用力攥了下刀柄,涩声道:“明水县极少有外人……”


    杨绍钧发现了那人的存在后便立即想到先前他觉着卿云茶摊饭菜的口味忽然变了,阿禾也变得比从前悠闲,而那变化的时间恰巧是通缉大盗的时间,那人虽与画像上不同,但……他承认他有几分出于嫉妒,但更多的是为了卿云的安全考虑。


    “他极有可能是在逃的要犯,”杨绍钧道,“你收留他,实在太危险了。”


    卿云无从解释,只能道:“他不是逃犯。”多余的,他不想说,也不能说。


    杨绍钧眉峰微蹙,“云轻,你是不是、是不是……”


    杨绍钧没敢问下去,卿云神色更冷,转身道:“这事你不必管,我要回去了。”


    “等等——”


    杨绍钧不假思索地抬手抓住卿云的胳膊。


    卿云回眸,却见杨绍钧面上流露出一丝慌乱之色。


    “你等一会儿再回去吧……”


    卿云眼眸猛地瞪大,“杨绍钧,你该不会……”


    杨绍钧神色显出几分狼狈,“若他不是大盗,我们自然也会查清,还他清白的。”


    “你们……”卿云一下甩开了杨绍钧的手,毫不迟疑地朝着竹楼奔去。


    “云轻——”


    杨绍钧一下到卿云面前拦住他,“你别过去了,他们只是抓他回去问话……”


    “滚!”


    卿云抬手便是一巴掌,将杨绍钧都打懵了,他趁机绕过人,赶紧往竹楼方向跑。


    明水县的这些捕快们前身大多也不是什么好人,又都是杨绍钧的人,知道杨绍钧对他的心意,到他竹楼抓个男人,会有什么好?!万一那疯子硬是挺着要作戏……


    卿云狂奔到竹楼前,正见一人抬脚踹向被五花大绑着走出竹楼的人,他暴喝一声,道:“谁敢动他——”


    李壮猛地抬脸,却见卿云正满脸怒气地走来,抬脚的人讪讪道:“云老板。”


    卿云一把抓住李壮的胳膊将人甩到身后,“你们这是做什么?无缘无故抓我这儿的帮工?算什么名目?!”


    李壮定定地看着卿云因愤怒而染上红晕的侧脸。


    “云轻!”


    杨绍钧也已追来,面对众多投来目光的兄弟们,攥着刀把上前,走到卿云面前,神色认真道:“你认识他吗?可以为他的来路担保?还是……你觉着他是好人,不愿相信我?”


    “老大——”


    一旁捕头适时地拿出他们搜到的衣裳,“这衣裳分明和通缉令上的一模一样!”


    杨绍钧拿起衣裳,心下更是坚定了自己的猜测,“云轻,这衣裳是他的吗?”


    卿云抿了下唇,只能无奈道:“杨大哥,你相信我吗?你若信我,便走吧,他绝不是你们通缉的江洋大盗。”


    杨绍钧见他这般维护这个男人,再看那人竟就站在卿云后面低垂着脸一言不发,心头那股妒火熊熊燃烧,大拇指推出刀把,他上前逼近一步,卿云护着人后退一步,杨绍钧眼中更是失望,院中那口打了一半的井还在那。


    杨绍钧隔着卿云质问那人:“你到底是何身份?为何会同那大盗穿着一样的衣裳?你若是个男人,便别躲在云轻后头!”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抓卿云的胳膊,想将卿云扯到身边。


    原本逆来顺受的男人终于有了反应,抬手便挡住了杨绍钧的胳膊,手臂横在卿云身前,他看向杨绍钧,目光深深,“我并非逃犯,阁下误会了。”


    “误会?”杨绍钧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迫,心下更激起了几分斗性,干脆抓了他的手臂,“是不是误会,回衙门再说!”


    “不行!”


    卿云抓了杨绍钧的衣袖,这种小县的衙门,进去不管好坏,便是一顿好打,方才他们便推推搡搡的,他余光瞥向李壮,却见他神色依旧不变,是打算硬挺到底吗?!他到底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卿云胸膛起伏,眼看杨绍钧抽出了自己的袖子,单手拧了李照的胳膊向后,要将人就这般带走了。


    他忽地咬牙喊道:“李照!”


    被缚住的人若有所感,竟忘了做戏,随着那声呼唤回了头,却见卿云拔了腰上的刀,杨绍钧也回了头,见卿云拔刀,连忙慌乱道:“云轻,你这是做什么?!”


    卿云却只是看着李照,终究是梦,只能是梦!


    “我数到三,你若再装,”卿云拿着刀靠近了脸,“我就划了。”


    那双既陌生又熟悉的眼瞳猛缩了一下。


    “一!”


    “齐峰!”


    两人的声音叠在一起,几乎是同时喊了出来,一瞬之间,竹楼的林子里忽然从天而降至少百人,将杨绍钧和他带来的几个捕快团团围住,众人望着突然冒出来的侍卫几乎是全都呆住了。


    齐峰是直接落在了卿云面前,挺直了背,左手按膝单膝跪下,“齐峰参见大人。”


    杨绍钧怔怔地看着卿云,他仿佛真的不认识面前的人了。


    “杨大哥,放开他吧,”卿云低声道,“你抓着的,是当今圣上。”


    杨绍钧简直如遭雷击,他一瞬头脑几乎是空白的,几息之后,这才将脸一点点地转向被他制住的男人,男人却是只望着卿云,神色之中是难言的复杂,那其中多少情愫,浓得叫人想象不到这便是皇帝,而更像是一个世间苦苦求爱的普通男子。


    第204章


    “我本名卿云,原是宫中内宦,因一些事才出了宫……”


    卿云在竹楼内对失魂落魄的杨绍钧道,“杨大哥,我并非故意隐瞒,实在是此事无法言明。”


    杨绍钧已经神魂出窍,今日发生的事实在太超出他的想象,他是被卿云拉进楼内的,垂首静立良久,面庞慢慢僵硬地向外转去,外头那些人,包括卿云说的皇帝已然全都不见了,只有他那几个兄弟诚惶诚恐地站在外头,满脸惊惧。


    杨绍钧重又看向卿云,卿云神色镇定自若,这般离奇的事从他口中说出却又那么令人信服。


    他是宫里的人?他是宫里的人……杨绍钧定定地看着卿云的面庞,是了,他应当是宫里的人。


    杨绍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巨大的冲击令他全然失声,他真的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整个人都是僵的,被人拉扯开时,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对不起,杨大哥,我方才阻止你,是怕你们伤了龙体,全都会送命,”卿云轻声道,“幸好尚未铸成大错,还有转圜的余地。”


    杨绍钧说不出话来。


    卿云见状,也只能唤来外头的人,那些人虽也吓破了胆,全都战战兢兢的模样,也比杨绍钧这直接抓了皇帝的人要好上许多。


    “麻烦你们送杨大哥回去,让他安神静心,莫太激动。”


    卿云嘱咐道。


    杨绍钧是个好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稀里糊涂地喜欢了一个人,他是无辜的。


    众人忙不迭地点头,看也不敢多看卿云一眼。


    竹楼内外都恢复了寂静,拉杨绍钧进屋时,卿云便对李照轻轻地说了一句,“请你离开。”


    李照目光随着卿云,看着他将杨绍钧拉入屋内。


    齐峰也只能起身,转向李照,“皇上。”


    李照定定地望着进入竹楼的身影,他垂了下眼,对齐峰道:“走。”


    于是,整个竹楼里便只剩下了卿云,安安静静,他的地盘,只他一人。


    卿云心里一点都不怪杨绍钧,杨绍钧只不过是为他的安全着想,再加上那么一点醋意罢了,即便他今日不闹这一出,李照应当也待不了多久了。


    一国之君,能离开京师多久?两个月恐怕已接近极限了。


    卿云唯一庆幸的是他没从李照身上觉察到要强行带走他的霸道,既然他愿意在这儿演戏,说明他还是给了他选择的自由,否则在他发现他行踪时,便会将他带回宫了。


    卿云在门前台阶上坐下,仰头看向渐渐升起的弦月。


    倘若李照不是李照,他真的只是李壮,他若在这儿陪上他十年八年,说不定他真会动心,但那是不可能的。


    李照就是李照,他是太子,是皇帝,从未真正跌落过云端,哪怕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也不过是他自己不想还手罢了,只要他想,他可以要任何人的命。


    他不要李照,卿云仰着脸,神色平静,更不要皇帝。


    翌日,来茶摊的阿禾懵了,他前前后后都没找着二壮,也没瞧见来挖井的人,不由在楼下喊,“掌柜的,你醒了吗?”


    楼上传来卿云一声粗吼,“醒了,快烧水!”


    “掌柜的,二壮呢?”


    “关你屁事!赶紧烧水!”


    阿禾烧了水,端了铜盆上去,他两个月没干这活了,还有些不习惯,上楼后赶忙问道:“掌柜的,二壮去哪了?”


    卿云冷着脸道:“死了。”


    “啊?!”


    卿云知他实心眼,手拉了毛巾,还是道:“走了。”


    阿禾又“啊?”了一声,“为什么?!”


    阿禾急了,自从二壮来了,他几乎便不怎么干活了,这二壮走了,他不就完了?!


    “什么为什么,”卿云冷声道,“他又不是你,是我雇的,便是你,不想干了也可以走,他为何不能走?”


    阿禾挑不出他这话里的理,但仍然很失落,虽然二壮不怎么理会他,但二壮在,他的活儿大部分交给他干了,平素还能有个听他说话的人。


    阿禾不甘心,“他真的走了吗?还会回来吗?”


    “不会。”


    卿云昨日虽未放什么狠话,但他相信李照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若他强来,他顶多便是死。


    也不知为何,卿云心中总觉着李照是不会的,他同李旻、李崇还是不一样的……


    卿云拧了毛巾擦脸,只不知李照演了这么一出戏,被戳破之后,会真的就这般离开吗?


    阿禾垂头丧气端着水盆下楼,方才要出去泼水,便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二壮,你回来了!”


    阿禾方要迈步,又觉着不对,面前的人看脸仍是二壮,只衣着一变之后,好似也变了个人般,原便不搭理人,如今瞧着更不好接近了,他看着都心里发颤,倒是没同他搭话的寡言模样仍旧没变。


    “阿禾。”


    身后传来呼唤,阿禾回转过身,却见卿云下了楼来,神色严肃道:“你进去。”


    阿禾这迟钝性子也终于察觉到了什么,连忙要往回走,想起来手里还有水盆,还是朝旁边泼完了水才溜了进去。


    二人分立竹楼内外,卿云看着李照换回白色便服,玉冠束发的模样,心下觉着熟悉的同时,又愈紧了三分。


    “你何时知我在此处?”卿云道。


    李照道:“三月前。”


    “何以寻得我的踪迹?”


    “知你诈死后,便一直在寻。”


    卿云低垂了下脸,复又抬脸,神色冷静,“你又是何时知我是诈死?”


    “登基七日后。”


    “比我想得要慢些。”


    李照不言。


    卿云手轻攥了一下,他望入李照的眼眸,“你既知我是诈死,便不该再出来寻了,诈死已是最下策,除非……”卿云顿了顿,“你真的想逼死我。”


    李照负在身后,藏在袖中的双手慢慢握紧,“我只是想见一见你。”


    “你见到了,”卿云未同他算为何伪装的账,“我如今过得很好,你可以走了。”


    李照低垂了下眼,抬眸道:“真的不愿同我回京吗?”


    卿云毫不迟疑道:“不愿。”


    李照轻吸了口气,他忽而迈开了脚步,卿云心上又是一紧,但却站在原地未动,眼睁睁地看着李照走到他跟前。


    “卿云,”这是他诈死之后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李照望进他的眼睛,“为何不愿同我回京?”


    卿云不由冷笑,“这还有缘由吗?”


    “总有缘由的,”李照道,“恨我?”


    卿云扭头不看他,“原是恨的,死过几回后,便不恨了。”


    李照看着他,他日日夜夜想着的人,三月前发觉他的踪迹时,他恨不能立即飞到他的身边,可是他不能,他是皇帝,他无法真正随心所欲,这世上所有人都是如此,李照又立即提醒自己。


    “除了恨呢,什么都没有了吗?卿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哪怕是一丝丝怨,怨我当初没好好待你,将你弄丢了,怨我没及时回来救你,没有吗?一丝丝都没有吗?”


    “怨又如何,不怨又如何,”卿云神色漠然,将视线又转回到李照面上,他面上的疤痕已经不见了,“我倒觉着我本不该怨你,我是好是坏,与你何干呢?你是谁?你同我有什么干系?我们不过恰好在听凤池相遇罢了,你原也不必对我好,我也本不该对你有任何期望。”


    二人面对面,离得太近了,气息彼此交缠在一起,说的却都是绝情的话。


    “殿下。”


    卿云仍是这般叫他,李照神色一震,却听卿云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何苦这般抓着我不放呢?难道不是因为你还没腻味时便已失去了我,后又失去了太久,成了你心中执念吗?你不甘心我被你父兄来回争夺,如今你终于赢了,自然要将我收入囊中。”


    李照定定地看着卿云,语气中带了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颤抖,“你真的这般想我?”


    “不然呢?”卿云眼中泛红,“你已是皇帝了,这世上所有人对你而言都唾手可得,我越是不肯,你越是想要。”


    李照缓缓点头,“卿云,你是在逼我放手。”


    “随你怎么说,我不跟你走,便是不跟你走!”


    李照盯着卿云的眼睛,他当初便是因这双眼睛才救下卿云,自他身边宫人被清洗屠杀过后,他只觉着他的心一日比一日冷硬,只面上还维持着假象罢了,他不断告诫自己要宽以待人,仁厚示下,然而需要自己反复提醒的仁厚,是真的仁厚吗?深陷宫廷之中,他只有不断地沉沦,偏他还是醒着的。


    直到这双眼睛闯入他的世界,他照亮了他的虚伪,也给了他寻找新可能的希望。


    一个人拥有了世上至高的权力,一支朱笔,一笔下去,极有可能便是无数人命,他如何能不视人命为草芥?他又如何能仍将自己当作是人?他还要一日复一日地坚持下去,告诉自己,要当一个明君,哪怕代价是压抑自己,也不能有丝毫的任性,否则便是天下大乱。


    在那个冰冷的御座上,游荡着他父兄的幽魂,高处不胜寒,他坐在那个位子上,便如同行走在阴暗狂暴的逆流之中,没有阳光,没有微风,有的只是同内心底最黑暗处无穷无尽的搏斗,一旦滑入深渊,便会有无数人为此陪葬送命。


    他的心底,唯一剩下的,仍还柔软的,还会令他落泪,令他痛苦,令他伤心,令他牵肠挂肚,令他日夜辗转难眠深深思念的,唯有眼前的人。


    没有他,他便不再是李照,而只是那御座寻到的另一具傀儡。


    这些话,这些心事,也都被他一齐深深埋藏在心中,他从太年幼时便学会了缄默地隐藏真正的心事。


    “没有你在我身边,”李照看着卿云的眼睛,缓声一字字道,“我生不如死。”


    这是他第一次剖心之语,卿云听罢却是笑了笑,“在你身边,我才会生不如死,殿下,你若真的对我有一丝情意,便放手吧。”


    李照喉头又紧又涩,“那你呢?我只要你一句实话,对我,真的一点点感情,哪怕是同情,都没有吗?”


    “同情?”卿云低声道,“我何德何能去同情一个皇帝?”


    李照深深地望着他,“既然如此,为何这两月要假装不知,为何昨日要逼我承认,他们抓了我去,又如何呢?你既对我一点都不在意。”


    “我点破你的身份,不是在意你,”卿云喉间轻滚,“是在意杨绍钧和他的兄弟,我怕他们会出事。”


    李照笑了笑,他的笑容似还很从容,他不信卿云真的会看上一个乡野村夫,只卿云从来不会因一个人的身份便高看或者看低了谁,“卿云,你在撒谎。”


    “殿下,别太自信了。”


    卿云直视了李照的眼睛,“我对你没有半分情意,请殿下莫再纠缠。”


    李照是来挽回他的,可倘若卿云真的对他没有半分情意,这样的挽回,又有何意义呢?若是强求,他和他的父兄对待他,又有何不同?


    他是爱他的,心中有千万的爱想诉说,可他唯一想让他做的,便是放手。


    一股浓烈的幽暗袭上心头,李照看着卿云,只觉胸口钝痛,仿若又要呕出血来,他深深地看着卿云,抬起手,却只摸了摸卿云的头发,他的衣袖拂过卿云的发丝,他必须快走,否则便说不出口了,回身的瞬间,终于还是轻轻落下一句。


    “如你所愿。”


    第205章


    “咚咚——”


    院门被敲了几遍,杨绍钧这才起身过去开门,当打开门发现敲门的人是卿云时,他好不容易聚起的魂魄又都散了。


    卿云见他神思恍惚,便道:“杨大哥,还好吗?”


    杨绍钧回过神,他还是先闪开了身,“先进来吧。”


    杨绍钧是独居,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二人在屋内坐定,卿云道:“杨大哥,你没事吧?”


    杨绍钧缓缓点头,对卿云略微苦笑了一下,“那位齐大人……”


    卿云眉头微皱,“他为难你了?”


    杨绍钧摇头,“只是叫我们保守秘密。”


    卿云道:“那便好。”


    杨绍钧从前数次想请卿云到他家中坐坐,只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静默了许久后,杨绍钧忽然道:“都忘了给你倒茶了,我去倒茶!”


    卿云能明显察觉到杨绍钧的拘谨和不自在,和先前在他面前的那股不自在又不一样了,不过无所谓,卿云心下并未起任何波澜,无论杨绍钧待他如何,他对杨绍钧的感觉始终是那般平淡,便如这里的日子一般。


    杨绍钧端来了清茶,“没有你们茶摊的茶好。”


    “都是一样的寻常茶罢了。”


    杨绍钧心下又是一哽,是啊,他是从宫里出来的人,什么好茶没喝过呢,那日皇帝看卿云的眼神……都是男人,杨绍钧自然明白,卿云恐怕不是普通内侍。


    茶搁在案上,却是谁也没动。


    杨绍钧是不知该说什么,卿云却是正在酝酿如何开口。


    “你……”杨绍钧语中带了些许苦涩之意,“要回宫了吗?”


    他既主动开口,卿云反而松了口气,“若我说,我不想回宫呢?”


    杨绍钧猛地看向卿云。


    卿云面色平静,杨绍钧不禁道:“为什么?”


    卿云笑了笑,“怎么都要问我为什么,我既从宫里出来,不想回宫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可、可是……”


    杨绍钧嘴笨,他想说那可是皇宫啊,全天下最尊贵的地方!


    卿云明白杨绍钧想说什么,作为帝王,拥有权力的同时,也要承受巨大的压力,至少那还是一体两面,而作为帝王的附庸,得到的权力更少,承受的压力却更大,他不是不爱权势富贵,是爱不起,他再没有第二条命可以折腾了。


    卿云来之前,已召出齐峰,同他说过,若有人胆敢跟着他,便是对他挑衅,他不会放过他们,齐峰恭谨地回答,只要卿云不想,绝对不会有任何人跟着他。


    “杨大哥,”卿云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但是……”


    卿云看向杨绍钧,“你能不能娶我?”


    夜幕沉沉,河上停船,李照盘腿坐着,齐峰在一旁道:“大人午后去杨绍钧家了,他们不敢靠得太近,不知大人同杨绍钧说了什么。”


    “是不敢靠得太近,”李照倒了一杯酒,“还是你心里终究听他的话,当他是半个主子,不让他们跟得太紧。”


    齐峰跪下道:“皇上将我给了大人,微臣自然听命。”


    李照抿了杯中酒液,“是啊,听了他的命令,助他诈死离宫。”


    齐峰无言。


    “我没有怪你,”李照又倒了杯酒,“你做得对。”


    齐峰头低得更甚,片刻之后,道:“几位大人的密信在此,皇上,您该回京了,已经拖了太久了。”


    李照淡淡道:“若我说不想回京呢。”


    齐峰哑然垂头,跟在皇帝身边一年多,同先帝相比,皇帝的作风的确大有不同,哪里不同,他也不好说,只有些话有些事,是先帝不可能说也不可能做的。


    “他说对我没有半分情意,连同情……都没有……”


    李照转了手中酒杯,眉宇间隐隐流露出几分疯狂的平静,“我不相信。”


    齐峰垂首道:“大人其实很心软的,只是……经历得太多,大人是怕重蹈覆辙。”


    李照道:“你说,他真的视我如陌路吗?”


    “皇上心中知道不是这般,”齐峰道,“若真如此,大人便不会留下您了,还陪您……演了那么久的戏。”


    李照低低一笑,笑容中充满了自嘲,到底只是戏,还是有一瞬,他也希望自己真的就是李壮,哪怕就那般陪在他身边?他留了最后一张牌,可若是给出那个,卿云也不肯跟他回去,他又该如何是好?


    李照心下竟涌起巨大的恐惧,他既怕就这般永远失去卿云,更怕自己扛不过那种失去卿云的痛苦,最终仍是会走上他父兄的老路,他真的能就此放手吗?


    他是皇帝,他有权力要这个世上任何一个人陪在他的身边。


    可倘若真的那样做,便是真正永远失去他了……


    李照手掌猛地用力,掌中酒杯碎裂。


    齐峰不敢抬头。


    那个皇位像是写满了诅咒一般,一旦登临,所有人似乎都会渐渐变成一个模样,先皇是,齐王是,如今的皇帝……也会吗?


    齐峰竟感到一股深深的悲哀,替皇帝,更替卿云。


    皇帝如果真的不想放手,这世上有谁能抵抗?


    有了父兄和卿云假死的前车之鉴,卿云恐怕想活着逃离皇帝掌心都难。


    对于皇帝而言,一个活生生的人,和猫儿狗儿又有何区别?主人可以容忍自己喜爱的宠物胡乱撒欢,可若是宠物非不肯待在主人身边,等待他的恐怕只有锁链了。


    李照忽然站起身,他对齐峰道:“我要再去挽回他,”他在卿云面前总是说得很少,在齐峰这个见证了父子三人轮流坐上皇位的人倒是说得很多,“给出我所有仅剩的……”


    齐峰屏住呼吸,不敢回话,因皇帝这话实在太吓人。


    “靠岸。”


    卿云回到竹楼,发觉李照坐在台阶前时,心下一紧,他就知道他不会这么容易便离开。


    卿云一言不发地将驴拴好,只当没看见台阶上的人,提步就要入内,衣裳下摆却被坐在台阶上的人抓住了。


    卿云停下低头,李照也仰起了头。


    “殿下,”卿云冷道,“我记着你上午便说如我所愿,不再纠缠了。”


    “我反悔了。”


    “……”


    卿云道:“或许殿下听过四个字叫君无戏言?”


    李照道:“那些话都是李照说的,不是皇帝说的。”


    卿云抿了下唇,“你们李家人就会这套。”


    他抬手去扯自己的衣裳下摆,李照却是抓得死紧,卿云瞪了过去,却见李照眼中映月,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松手,”卿云道,“你若再不松手,我只管把衣服脱下送你便是。”


    李照轻眨了下眼睛,他再抬眼,道:“真的对李照没感情吗?”


    “没有!”


    “回答得这么快,听着不像真话。”


    卿云快被气笑了,“我记着殿下一向风度从容的,怎么还耍起无赖来了?”


    李照又沉默下去,卿云干脆解衣,却听李照道:“李照留不住,那么皇帝呢?皇帝能留住你吗?”


    卿云解衣的动作一滞,目光一点点移向李照的面孔,看着李照深邃的眼眸,他心下微微发寒,一股幽幽的冷意爬上他的后背,他尽量冷静,假作若无其事,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朕给你,”李照定定地看着卿云,“一个太子。”


    卿云愣住,他没明白李照话里的意思。


    “宗室之中,随你挑选,你挑中谁,朕便立谁为太子,你可以一手教导、培育他,你是他的帝师,是他的父亲,也是他的母亲,你有那个本事,让他只听你的话……”


    李照蛊惑般道:“一个太子,一个可以有取代朕资格的太子,你可以围绕太子组成你自己的势力,联合秦少英还有苏兰贞,朕可以让他回来做官,命他来做吏部尚书,这般,你便能够同朕抗衡,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卿云听着听着便懵了,他瞪着大眼睛看着李照,不假思索道:“殿下,你喝醉了?!”


    “喝了,”李照承认,“但朕没醉。”


    这是他最后的武器,也是最后能挽回卿云的东西,原本,倘若卿云说对他还有哪怕一丝丝情意,他便会欣喜若狂地奉献上他的计划,他要告诉他,他给卿云预备了能将他拴住的缰绳,从此以后他便不会再有任何恐惧。


    然而,卿云说,他对他连半分情意都没有。


    好,那便不谈情意,只谈权力,能不能再诱惑他一次呢?他是富有四海的皇帝,拥有的看似很多,可倘若这些都不是卿云想要的,他同一无所有的凡夫俗子又有何区别?


    “这才是真正的君无戏言。”


    李照从怀中拿出明黄的密令,“立太子的诏书,只要你点头同朕回宫,名字,由你亲手来写。”


    卿云定定地望着那密令,他仍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照要给他立储的权力?他疯了吗?!从宗室中挑选……他自己不打算要孩子了?!


    “如何?”李照道,“朕给出的条件,能让你心动吗?”


    卿云视线又一点点回到李照面上,李照面色镇定自若,眼睛却已是红了,这是他仅剩的,身为李照,他对他的心意,卿云弃之若敝履,那么,身为皇帝呢?他得到了这个皇位,能不能用这个皇位,只任性这一次,留住他此生仅爱?


    卿云心下乱得快要炸开,视线在李照和那道密令上来回游移,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心跳因李照的提议正在不断加速。


    这世上,能有人对这条件不动心的吗?!


    他从来不是真的厌倦了所谓荣华富贵,而是恨这荣华富贵随时会被人收走罢了。


    倘若,他真的有废立储君之权,培养一个听命于他的储君,再培植属于他自己的势力……历朝历代,能够登上权力顶峰的内宦走的便是这条路……若是挑选幼子培养,那便更妙了,诚如李照所言,他可以成为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将他牢牢地攥在手心里。


    卿云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一条新的路,他幻想了无数次想要走上的路。


    李照看出了卿云的迟疑,心下微松的同时,又不禁泛上阵阵苦意,罢了,至少,他还有他想要的东西。


    “云老板——”


    一声喜气洋洋的呼唤打破了二人的对峙,李照神色一敛,将密令收回袖中,他视线扫过去,捏帕扭腰的女人浑身一僵,连忙站住了,卿云上前一步挡住李照,道:“你是?”


    “诶呀,我是周媒婆呀!杨捕头说了,成婚这事,哪怕再匆忙,不该省的便一样都不能省!三媒六聘都是得齐全的,这不,我来送杨捕头的庚帖来了,云老板您呢,您的庚帖备好了吗?”


    卿云接了庚帖,道:“实在匆忙,没预备,我的……后头再补吧。”


    媒婆也没料这茶摊夜里还有人,黑咕隆咚的,方才一眼扫过来,吓得她腿软,便说了几句恭喜的吉祥话,连忙去找送她来的小吏走了。


    “你这么快,便要同他成婚?”


    卿云捏着庚帖转身,李照目光黑沉,“是为了叫我死心吗?”


    卿云心下便是这个打算,只嘴上却道:“是殿下让我更看清了自己想要什么罢了。”


    李照面上神色骤变,那种变化也是极其微小的,似是慌乱又似是无助,只猛一看更像是无措的木然,“你不愿接受我的提议?”


    卿云深深地攥紧了手里的庚帖,他想赌一把,赌最后一把,目光深深地钉进李照的眼睛,“是,我不接受。”


    卿云看着李照眼中的月亮落入了黑沉的世界,这是头一回,他的权力,在活生生的卿云面前,也同样失去了效用。


    第206章


    这大约是明水县最匆忙的一次成婚,前一日才说成婚,翌日便要办喜事。


    阿禾目瞪口呆地望着一箱箱放在竹楼院前的聘礼,他才知道杨捕头想娶自家掌柜,怎么这么快,两人就要成亲了?


    喜娘已入了竹楼,阿禾稀里糊涂地也进了竹楼,到了灶台,发觉灶是冷的,这才想起二壮已经走了,他在灶台后坐下,心说那自己今日到底还要不要烧水做饭?


    楼上卿云都是等闲不让人上的,除非他叫,阿禾都不敢擅自上去,阿禾看喜娘上去了,便也跟着上去。


    竹楼里也贴了喜字,喜娘们正叽叽喳喳地说着今日成婚要注意些什么,一旁托盘上放着火红的嫁衣,卿云穿着素色内衫,披散了一头长发,静静地坐在镜前听喜娘的嘱咐。


    阿禾不敢上前,他扶着楼梯,一直到几个喜娘说得口干舌燥,卿云轻轻地说了一声,“我知道了,劳烦各位,若无事,便下楼先歇着吧。”


    喜娘们下了楼,阿禾这才探出脸,轻声道:“掌柜的?”


    卿云回眸,见是阿禾,神色一软,招手道:“过来。”


    阿禾连忙过去,他好奇地盯着卿云,觉着卿云同平日没什么不同,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掌柜的,你真的要成亲啦?”


    “是啊,”卿云道,“你不是一直很想要这茶摊,等我成亲了,就给你,如何?”


    阿禾慌了,他方才还有些觉着像是做梦一般,卿云这样说了,他才猛然觉察出卿云是真要成亲了!


    “掌柜的,你不要这茶摊了吗?”阿禾不解,“你成了亲,还是可以接着开茶摊哪。”


    “这茶摊我也开腻了,”卿云目光打量着一脸惶恐的阿禾,这小胖子成日里一副做梦都想当茶摊老板的模样,真要给他了,脸上却不见喜色,“就送给你了。”


    阿禾不假思索地摇头,“我太小了,我不会。”


    卿云笑了笑,“胡说,这茶摊里里外外不一直都是你在忙吗?”


    阿禾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心下非但不高兴,反而涌出了一股酸意,眼中滚落泪珠,他抬手一面抹泪一面道:“掌柜的,你别走,我舍不得你,阿禾舍不得你……”


    卿云眼中也泛起了热意,抬手便将阿禾搂在了怀里,这个可爱又老实的小胖子,带给了他多少陪伴与欢乐,“聚散终有时,没什么舍不舍得的,你乖一些,好好经营这茶摊,放心,不会有人敢欺负你,小小年纪就当了茶摊老板,该高兴的,你可比我十三岁时争气多了。”


    阿禾难得听卿云这般柔声细语的说话,心下那股恐慌更深刻,卿云是真的要走了,也顾不上别的,一味只在卿云怀里哇哇大哭。


    “好了,没什么好哭的,大喜的日子,不许再哭了,去,给我烧水做饭,别想偷懒。”


    被一把推开,阿禾渐渐停住了哭声,终于找到平素的感觉,呐呐地“哦”了一声。


    阿禾下去烧个水的工夫又想明白了,先跑去那几个喜娘那打听,“今日何时成婚啊?”


    喜娘见他生得讨喜可人,不由笑道:“你是不是想跟着你家掌柜的?也好,正缺个喜童呢,今日酉时上花轿,到时你便跟着走,好不好?”


    阿禾点头,然后又问喜娘,“掌柜的成亲了,以后就住在杨捕头家里了吗?”


    喜娘们一阵哄笑,“是啊,便如你爹娘一般,要住在一块儿啦。”


    阿禾放心了,他认识杨捕头家,掌柜的不回来,他也还是可以去找他玩的嘛,于是欢欢喜喜地端了热水上楼让卿云梳洗。


    “掌柜的,这是你的嫁衣吧?”


    阿禾心情好了,好奇心又起来了,不住地盯着托盘上的喜服瞧。


    “是啊。”


    卿云双手浸在水盆里,目光斜斜地看向那身火红嫁衣,“时间匆忙,幸好杨大哥有法子弄来。”


    阿禾递了帕子过去,认真地想了想,“杨捕头挺好的,对你好,又什么都能干,对了,咱们院子里的那口井还挖吗?”


    卿云低头擦手,“你放心,一定会给你挖好。”


    阿禾现下才稍稍生出一些真正高兴的意思来,“掌柜的,你真要将这茶摊送给我啊?”


    “嗯。”


    阿禾笑得咧开了嘴,“掌柜的,我一定好好干,挣了钱给你分红!”


    卿云也笑了,“都是你的了,还要给我分红?”


    阿禾用力点头,“那当然啦!你还是掌柜的啊!”


    卿云一贯是个自私的人,属于他的东西,他一分一厘都不愿给别人,除非是有利益交换,或者收买他人。


    这是他头一回不求回报地将自己的东西给旁人,滋味竟没有他想象的难受,反而心中涌出了一股淡淡的暖流。


    其实,对他人好,为他人付出,也没那么难,是不是?只要付出的对象是个值得的人,也还是会有好结果的。


    卿云摸了下阿禾的耳朵,“好了,你将早膳端上来,咱们一块儿吃。”


    阿禾欢呼一声,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允许在楼上吃饭。


    二人好好地用了早膳,卿云叫阿禾陪他在露台坐坐,他们谈天说地,说这一年当中发生的许多事,阿禾很开心,“掌柜的,如果不是遇上你,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


    “我在你这个年纪,也遇上过一个人。”


    卿云趴在露台上,任清风拂过脸,吹起他的发丝。


    若当时遇上的不是李照,他的日子又会过成什么样?是早早地死在宫中洪流,还是逆流而上,成为宫中内侍当中出色的一个?不会有那么多爱恨情仇,汲汲营营便度过了那一生。


    阿禾正等着听呢,见卿云久久不言,便问道:“掌柜的,你遇上了什么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卿云笑了笑,他看向阿禾,“很多时候,人不能单纯地以好坏来分,且人都是会变的,兴许一开始很好,后来又不好了。”


    阿禾道:“哦,可我觉着掌柜的你挺好的,杨大哥也挺好的,你们在一块儿一定能好好过日子。”


    卿云目光转向树林,“兴许吧。”


    此地婚嫁习俗是要黄昏上花轿,卿云早早地便装扮上了,这次成婚一切从简,他也不喜打扮,穿上嫁衣后,喜娘们只略帮他描眉画唇,便不住地夸他美,夸杨绍钧有福气,自然卿云也有福气,杨绍钧在镇上可是不知多少人挤破头想嫁的。


    卿云神色始终淡然,阿禾在一旁嚼着糖果子,心说他怎么觉着掌柜的要成亲了,却不怎么开心呢?


    鸳鸯盖头落在头上,卿云面前一片模糊的红,他紧紧地攥住双手,手指骨节颤抖凸出,喜娘上前搀扶着他下竹楼。


    卿云低头从盖头下面看着脚下的路,走到花轿前,他听杨绍钧道:“小心。”


    卿云经过他身侧,低低道:“多谢。”他一步一步,一直走到上花轿,靠在花轿里,身上几乎快要虚脱。


    杨绍钧请了不少兄弟,八抬大轿,吹吹打打地便带着花轿往镇上去了。


    河水潺潺,李照立在船头,望着夕阳下慢慢移动的鲜红队伍。


    齐峰立在一旁,他心下紧紧地悬着,那种感觉实在太恐怖,他不知道卿云怎么有勇气用这样的方式彻底同皇帝划清界限。


    可……这真的有用吗?被皇帝看上的人,哪怕真的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对于皇帝而言,有区别吗?


    作为见证先皇掠夺儿子内侍的人,齐峰从不觉着在皇帝眼中有什么真正的伦理纲常,唯我独尊才是皇帝的本色。


    果然,当那鲜红的队伍消失在视线中后,皇帝便吩咐道:“下船。”


    齐峰单手紧紧地攥着刀把,跟随皇帝下船,皇帝并未带多少人,只是轻骑简行,也足够了,以他们这些暗卫的身手,哪怕只有几人,也尽可从这镇上带走任何人了。


    “咦……”


    阿禾发现了异常,他靠在花轿旁,“掌柜的,好像有马蹄声。”


    卿云也听到了,马蹄声越来越近,不多,顶多五六匹,也足够了,那些都是绝顶高手,四五人也足够了。


    卿云双手绞在一块儿,他赌这最后一次,也只赌这一次。


    很快,抬轿送亲的人也发觉了异常,不由纷纷回头。


    男人骑在马上,那马器宇轩昂,和骑着他的主人一般,一看便同这小镇格格不入,而他身后跟着几匹马,马上的人个个神色恭谨中带着睥睨的冰冷,恭谨是给他们的主人的,而那份冰冷则昭示了他们随时可以变成杀人的利器。


    这几人就在他们送亲的队伍后面,紧紧地跟着他们。


    轿夫们互相交换了眼神,都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


    杨绍钧死死地抓着马缰,他没有回头,来接亲的小吏狠一狠心,扭头大声道:“走快些,别误了吉时!”声音中无法克制的颤抖。


    轿夫们在他们的催促下也只能硬着头皮抬着轿子赶紧往镇里走。


    李照骑着马始终如影随形地跟在送亲队伍后面,等轿子进了镇上,转向杨绍钧的院子方向时,他甚至驱策了马直接靠到了轿子旁。


    阿禾吓了一跳,他望见李照,惊喜地想喊二壮,却不知为何不敢喊出口。


    卿云哪怕是坐在轿子里,也能感觉到李照的目光正紧紧地盯着这顶花轿,只要李照一声令下,他是逃不了的,就像多年前,只要李照一个眼神,不情愿,也是情愿,他在他面前,从未真正有过选择的权力,没有选择,何谈别的?


    这绝对是轿夫、喜娘们接过的最诡异的婚事,围着花轿的几人实在太可怕,仿佛随时都会撕碎这顶小小的花轿,一股浓郁的阴影笼罩着送亲的队伍,令人背上发寒,吹鼓手已经渐渐停了喜乐。


    队伍终于到了院前,杨绍钧身上出了一身的汗,喜服已然全都湿透了,他在这镇上一向最讲兄弟义气,只要兄弟开口,需要帮忙,他便两肋插刀在所不辞,不过没有一回的忙,让他这样感觉自己真正在生死边缘游走。


    杨绍钧勉强从马上下来,不敢看围着花轿的几匹马,头皮发麻地上前,他抬手敲了下轿门。


    轿子很快便打开了,罩着红盖头的人从轿中走出,杨绍钧抬手去搀扶卿云时,只觉自己握着卿云的手像是已然失去了知觉。


    卿云的手上也有汗,这让杨绍钧好受了一些。


    一对沉默的新人各自牵着绣球的一头迈入寂静的院子,因婚事仓促,来的宾客也不多,宾客们原是要起哄的,见了外头诡异的情形,也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静默。


    李照跳下马,身后侍从也跟着下马,齐峰手掌已经按在刀柄上,只要皇帝一声令下,这场婚事便完了,卿云是他半个主子,正因如此,他才要保全卿云的性命,违抗皇帝的下场,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承受得住。


    李照静静地望着穿着喜服离他越来越远的人。


    一瞬,十年的时光在他脑海中流转,叫他最难以忘怀的,最终也只有两个画面。


    一是初见时,他下令杖责,小内侍却胆大包天地仰头直视了他,质问他这太子凭什么处罚他。


    一是一年前,他望着如同此刻情景般冲天的红焰。


    他真的已经难以承受,难以承受……失去他的那种锥心之痛。


    “皇上——”


    齐峰见李照身子摇摆,立即要上前搀扶,却被李照抬手阻止,李照定定地望着进到喜堂的两人。


    傧相在诡异的寂静中抖着嗓子喊出一声。


    “一拜天地——”


    胸口涌上难以抑制的痛苦,他从十三岁到了他身边,在他身边不知笑过多少回,又不知哭过多少回。


    后来,他离开了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不知又笑了多少回,哭了多少回。


    他心下好疼,发誓有一日,要将他带回他的身边,再也不叫他伤心难过,掉一滴眼泪。


    “二拜高堂——”


    他已经是皇帝了,是皇帝,便该有权力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可是……可是……他是个人哪……是他最心爱的人……


    “夫妻对拜——”


    纤细的火红身影慢慢转过身,同人面对面,然而他却没有拜下去,而是将脸转向了院外。


    卿云双手死死地攥着绣球长带,忽地抬手掀开了鸳鸯盖头,望向院外的李照。


    李照脸色映在烛火中,寂静的惨白,他静静地看着卿云,遥遥相望,他始终没有开口下令,而只是就那般看着他。


    卿云重又看向对面的杨绍钧。


    随着他视线的变幻,李照低垂了下眼睫,浑身像被冻住,齐峰瞧见他面上划过水色,心下说不出的五味杂陈,只掌心渗出了汗,单手死死地攥着刀把。


    “多谢你,杨大哥,”卿云对杨绍钧笑了笑,“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今日之恩。”


    杨绍钧如释重负地也笑了笑,“说什么报答,都是朋友。”


    卿云最后深深地看了杨绍钧一眼,他并非心中多么留恋杨绍钧,而是珍惜这一份冒死帮助的情意。


    现在,他决定赌最后一次。


    放开手中的绣球,卿云再次回眸看向院外的人。


    李照仍然怔怔地看着他,一直到卿云步步又走回到他的面前,他的眼睛始终僵直一般望着卿云。


    “李照,”卿云仰着头看他,眼珠不断颤动,语气尽量镇定,“恭喜你,通过了我的考验,我决定考虑你的提议。”


    李照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般,只定定地看着卿云,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痛太过,已出现了幻觉。


    当那火红身影一头撞进他的怀里时,李照几是本能地抬手将人搂住,就好像他的怀抱里已等了他太久太久。


    “我给你一次机会……仅此一次……”


    李照垂下脸,眼中渗出两行热泪落入卿云脖颈,那颗坠入寒渊的心终于又一点点又恢复了热度,浑身的血液在此时才又恢复了流动,他低头死死地将人抱住,感受着失而复得的温暖,他已不知自己是痛苦太过,还是欣喜太过,他只知自己像是要疯了。


    卿云心下狂跳,他心里也不知自己做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双手死死地抓着李照的后背,他颤声道:“维摩,带我回去。”


    第207章


    卿云没料李照竟是真的失声了。


    当年流落黄河,李照实则还是落下了病根,登基时,卿云诈死,他当下无法分辨,催动了旧伤,齐峰解释说皇帝如今太过激动,胸口便会麻痹疼痛,连同喉咙也失声,上一次皇帝这般,还是得到了卿云的行踪。


    如此一来,卿云倒不好分辨李照到底是真的在那一瞬克服了皇帝所带来的掌控欲,决心尊重他给他选择的机会,还是因伤心太过,失声无法下令。


    卿云坐在李照身前,心说这大约便是天意吧。


    李照双手拉着马缰环着身前的人,心下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与甜蜜,虽然卿云的意思只是愿意回宫,接受他那个"立太子"的提议,可李照觉着卿云心里还是有他的。


    "杨大哥是好人,阿禾也不容易,"卿云已开始提要求,"你留几个侍卫善后,该给他们的,不要短了他们。"


    李照手臂紧了紧,示意答应。


    卿云做出了决定,心下也松快了许多,好似压在他心头多年的大石终于被移开。


    李照的那个提议的确让他极为心动,不只是为权力,他在皇帝身边待过,当初先皇给他一点点权力,都叫他死去活来,他明白对于皇帝而言,共享权力是多么艰难的决定。


    李照为了挽回他,连这般密令都愿写下,可见在李照心里,的确对他是真心的。


    这份真心的重量至少要比前两任皇帝重上许多。


    他喜欢别人真心对他,喜欢别人将自己的所有掏出来爱他,若这个人是皇帝的话,那便更好了。


    故而卿云决定给李照,也给自己一个机会,今夜李照的表现让他很满意,也让他愿意相信李照是真心想给他真正想要的。


    卿云决定奖励一下李照,他忽地抬脸,亲了下李照的侧脸,李照猛地垂下脸,见卿云眼中同昨夜判若两人的柔和,心下阵阵激动,他正想回亲过去,卿云却是又垂下了脸。


    "我既答应同你回宫,便希望日后我们二人能坦诚相待,我如今对你,也只不过是迈出了第一步,"卿云抓着马鞍,语气认真,"你不要再逼我。"


    不会,我不会再逼你。


    李照心下说,手掌轻轻拍了下卿云的手背。


    卿云可怜他气得失声,便也先不说了。


    卿云由李照搀扶着上了船,上船之后,李照一刻都没耽误,立刻眼神示意开船,卿云见状,心说这人要真是想用皇帝的强权逼迫他,也不必出声,眼神便可。


    李照面上满是笑容,卿云见惯了他淡然的模样,如今见他笑得那般高兴,还有些不习惯。


    李照看着卿云乌发红痣,心下既欢喜又酸麻,方才见卿云同人拜堂,他真是仿若又经历了一回火烧玉荷宫,胸口实在疼得难受,结果卿云竟又回心转意!


    一瞬犹如在生死之间徘徊,李照目光柔情万千地望着卿云,他得皇位时都未曾有今日千万分之一的欢欣。


    李照抬起手,示意还想抱抱卿云,卿云本想拒绝,可见李照脸色还白着,同死过去一次一般,还是心软靠了过去。


    李照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想卿云心下实则应当也是有几分害怕紧张的,好不容易逃出了皇城,经历了对他父兄的失望,还愿意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卿云的坚强、勇敢,让他心下既喜爱又钦佩感动,他对他的喜爱从来不仅仅只是皮相,他真的非常珍惜这个人。


    所有的情愫都化作月下船头一个紧紧的拥抱。


    齐峰也是长松了口气,幸好卿云最终还是回心转意了,否则他真不知今日该如何收场。


    随侍的宫人都是卿云相熟的,卿云见到他们,心情也好了许多,宫人们围着他替他更衣,船上带了冰鉴,厢房里头清凉舒爽,卿云不由叹息般松了口气,这才是他更习惯的日子。


    宫人拿着那身嫁衣出去,齐峰神色示意,他们赶忙拿去烧了。


    成鹊生不方便跟随,船上太医给皇帝诊脉,皇帝倒是很不以为然,如今卿云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他只觉百病全消,再无痛无灾了。


    "皇上要保重龙体。"


    御医的话,皇帝显然只当耳旁风,面色带着若有似无的笑,齐峰看他快耍乐疯了,于是提醒道:"皇上,您是该保重龙体了,大人比您小好几岁呢。"


    皇帝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他同卿云都是经历过生死大劫的人,是该都保重身体,他眉头微皱,心底里盘算着回京以后一定要让成鹊生好好调理二人的身子。


    皇帝给了齐峰一个眼神,齐峰立即心领神会,回道:"已经拿去烧了,大人也歇下了。"


    皇帝神色稍缓,只面上还是难掩兴奋。


    齐峰从前跟在先帝身边,也算是看着如今的皇帝长大,皇帝为太子时,便已稳重自持,面上鲜少出现波动,十来岁便显得老成端正,登基之后,又受伤白发,更是沧桑了几分,只今日却显出少年一般的神态。


    李照坐不住,起身走出自己的这间厢房,轻手轻脚地走到卿云所睡的厢房门口。


    门口宫人要行礼,被皇帝笑着抬手阻止,隔着一道门,皇帝抬手轻碰了碰,心下又忽然涌起一阵恐慌,这是不是又是一场梦?其实他根本没有找回卿云,卿云留在了明水县,他没有同他回宫。


    皇帝迟疑良久,还是未曾推门,负手转身,却是一步三回头,目光恋恋不舍中带着怀疑惊惧,齐峰看了都觉着不忍心。


    "大人好好地就在船上,"齐峰低声道,"皇上便安心吧。"


    皇帝垂下眼笑了笑,他失去了他那么多次,怎么能安心呢。


    卿云翌日晨起,才要叫人烧水,坐起身便已有宫人端着水进来伺候,时隔一年,卿云竟毫无障碍,非常自然地便回到了宫人环绕的状态。


    卿云没有特意同阿禾道别,他不喜欢同人说再见,也不知该怎么说,李照既应了他,从此之后,阿禾的命运便也会就此改变,全家都再不必为衣食发愁了。这便是天下至高的权力,它轻轻掠过,既能造成无可估量的伤亡,也能带去超乎寻常的美好,实在是太诱人了。


    "大人,"外头宫人恭敬通报道,"皇上说想同您一起用早膳,若您同意,他便过来。"


    卿云手摸了下身下绸缎,道:"他也不必那么小心,一块儿用个早膳罢了。"


    很快,李照和早膳便一块儿来了,他瞧着神采奕奕,半点也没一夜未眠的疲态,只眼睛还是有些红。


    "昨夜睡得好吗?"


    李照嗓子沙哑,卿云听了,不由皱眉道:"你还是少说话吧,听着太难受了,"他说完,自己笑了笑,"该不会你听我说话,也是这般感受吧?"


    李照心下五味杂陈,当初卿云伤了嗓子,他也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可惜了卿云的那把好嗓子,他嗓子才哑,卿云便体谅他难受,可见他从前待他,的确是不好。


    李照心情低落,自然也没什么胃口,倒是卿云吃得很满意,问李照:"你那些手艺都是同谁学的?"


    "御膳房。"


    卿云想到他在御膳房学做膳食的模样便觉着好笑,心下又有几分欣慰,至少李照知道他的行踪后,是绞尽脑汁先想着怎么接近他,而不是直接将他掳回宫,同他的父兄相比,实在像人多了。


    卿云心下叹了口气,又看向李照,"怎么不用?"


    李照是直接便叹了口气,"想我从前对你实在不好。"


    "知道便好,"卿云喝了口燕窝粥,还是这个味道入口顺滑,假作漫不经心道,"那道密令呢?"


    李照莞尔,"在你枕头底下。"


    卿云喝粥的动作顿住,目光转向李照。


    李照面上笑容深深,卿云脸上忽然有些发烫,"你是不是先前在竹楼偷翻我枕头下面了?"要不然怎么想到提前将密令放在他枕头下面。


    李照抬手指了下喉咙,示意自己痛得说不出话了。


    卿云抬手便打了他的胳膊,"我呸——"


    李照笑着看卿云跑回了内室,卿云果然在枕头底下找到了明黄色密令,打开一看,上头已写好了立储诏书,连玉玺盖印都盖好了,只空着名字,那日卿云没来得及看,今日看到心下又更舒畅几分。


    "喜欢吗?"


    卿云回眸,李照负手站在他身后,他低头道:"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等着你亲手写下。"


    卿云双手攥着这密令,重又仰头看向李照,"真的是我选谁,便是谁吗?"


    李照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心下柔软,他缓声道:"密令都已在你手中了,你说呢?"


    卿云道:"那我回去便马上挑选,迟了,我怕夜长梦多,"他攥了下密令,语气陡然转冷,"我若立了,你之后又废了,该如何说?"


    "废立太子哪有那般儿戏,你且看我不便知道了?"李照耐心道,"再说不是还有秦少英吗?比起我,他更向着你,你支持的太子,怎会轻易被废?"


    卿云心说也是,他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要攥紧权力本便要付出努力,那过程自然也有其乐趣,卿云心下燃起熊熊斗志。


    "回去之后,我要继续行走六部。"


    "我封你为亚王。"


    卿云看着李照呆住了,"亚、亚王?"


    李照颔首。


    "亚王……是什么王?"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


    卿云嘴唇颤抖,他心说李照怎么不早说!在他那折腾两个月,还不如早些把这密令拿出来,将封王的承诺告诉他呢!


    不,也不是……若没有那两个月,卿云恐怕不会信,因这两个承诺都实在太疯狂了,李照是用那两个月来证明,他为他,愿脱去权力的外衫,在他面前只做李照,他愿意付出的要比卿云想象得多。


    突如其来的惊喜将卿云砸得有些晕,他不由颤声道:"朝臣不会反对吗?"


    李照淡淡道:"理他们做什么。"


    卿云抿唇看向李照,这是他此生头一回对李照这冷淡傲慢的态度生出了一丝好感……他眼中笑意难藏,李照心下却是欢喜中带着几分苦涩,要留住他,还是皇帝更好用。


    卿云捧着那密令爱不释手,又再确认,"回去就封王?"他歪着脸,语气和神情都有股说不出的纯粹,好似要的不是封王的承诺,而是一件心爱的玩具,这么多年,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李照柔声笃定道:"回宫便立即封王。"


    卿云再也忍不住了,抬手便扑入李照怀里,李照双手搂了人。


    "殿下……"


    卿云语气不由软化,"你若反悔,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李照笑了笑,"这个我相信。"


    其实封王,李照觉着实在没什么,他从前便说过,若卿云是女子,他大可娶他为太子妃,卿云便再无顾虑了,那时他便是认真的,如今他封他为亚王,也不过是无法封后的替代,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李照手掌轻轻摩挲着卿云的背脊,心中柔情万千,日复一日,细水长流,终有一日,他会让卿云放下所有芥蒂,到时他们再重新相识,只是李照和卿云,他们会不会有不一样的可能?


    "殿下,你说实话,到底有没有翻我的枕头?"


    "……我只是无意中瞧见。"


    卿云仰头,李照神色坦然,卿云面颊微红,用手中密令扇了下李照的脸,李照微微闭眼,脸上带着笑,"也没什么,不过人之常情……"


    "你滚……谁同你人之常情,"卿云推开人,脸上涨红,"别做梦我会和你同床,我讨厌你!"


    第208章


    走了几日水路,便又更换了车马,离京师越近,卿云心下便越紧张。


    李照自然也看出来了,"别怕,我已提前密信回宫,回宫不日便可封王。"


    卿云心下还是觉着不安,"你真不怕朝臣反对吗?"


    李照反问:"他们为何要反对?"


    卿云却是冷笑,"杨沛风第一个不答应。"


    李照也笑了笑,"不会的,他定第一个赞成。"


    卿云生出了几分好奇,"他帮我假死,你后来是怎么处置他的?"


    "我没处置他,"李照转了手中的扇子,"他做得对,我处置他做什么?"


    卿云不信,又推开车窗问齐峰,"你同杨沛风没受罚吗?"


    齐峰在马上低头回道:"皇上没骗您,我同杨大人未受责罚。"


    只是杨沛风所有的折子都石沉大海,杨沛风在大殿外跪也跪了,求也求了,上书了不知多少请罪的折子,皇帝便是晾着他,只当朝中没这个人,恐怕杨沛风是整个朝廷上下最希望皇帝将卿云寻回来的人了。


    杨沛风低估了卿云在皇帝心里的位置,更高估了自己的本事,是,皇帝是明君,他也是名臣,是他带着人将皇帝从泥潭中救回,可对于皇帝而言,杨沛风此举便是越界了。


    皇帝只对他说了一句话,"那是朕的家事。"


    杨沛风心沉了下去,知晓自己这下真是犯了大错了。


    齐峰也便罢了,他只是帮卿云诈死,皇帝可以爱屋及乌地容忍他,杨沛风可是浑然不知,他是真想卿云死,自然在皇帝心里,杨沛风和齐峰犯下的错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这些事,卿云不知道,只当李照实在是人间佛,哪怕当了皇帝,也还是宅心仁厚,他觉着这样也很好,浑然不知杨沛风都快被逼疯了。


    马车悄然入京,卿云听着外头热闹的动静,心下又是一紧,李照见状,抬手便按住了他的手,卿云没抗拒。


    这种时候,李照掌心的温暖对卿云来说是一种安慰,他既然选择了相信李照,便不能再假装自己真的对李照全然无动于衷,他顺着自己的心意,歪倒过去,李照抬手便搂住了他,他再坚强,再勇敢,心下也终究还是会怕的,他在那个宫里实在受了太多的苦,太多的罪。


    李照搂着他,双手轻轻地在他背后抚摸,"没事的,别怕,封王的旨意我也都提前备好了,就在大殿里头,你进去便能瞧见。"


    卿云趴在李照怀里,他愿意回宫,最根本的还是愿意相信李照这个人。


    去相信一个人,原本便是这世上最难的事,更难的是那个人是皇帝。


    沉重的宫门打开,卿云靠在李照怀中的身躯又是一颤,一瞬,他想要逃,卿云仰头看向李照,他眼中的彷徨惊疑让李照的心揪成了一团,他低头轻轻吻了下他的眉心,拉着他的手摸向他面上去掉遮挡的疤痕,此时此刻,他只是李照,同他心爱的人,携手进入这个全天下最华丽尊贵的牢笼。


    卿云手指轻抚李照面上疤痕,神色在李照的注视下渐渐平复,既是自己下定决心选择,便不必再怕。


    宫门关闭的声音传入耳中,卿云还是不禁又抓了下李照身侧的衣物,李照安抚地轻拍了拍他的肩,"你还想住凤仪殿吗?"


    卿云道:"我能自己挑吗?"


    李照道:"那是自然,宫里头,你想住哪儿便住哪儿,"李照手掌抚着他的肩膀,"这皇宫以后便也是你的家了。"


    卿云手臂抱住李照的腰,李照瘦了。


    马车停在立政殿外,李照拉着卿云的手下了马车,再见宫中情形,卿云又不禁神色微怔,宫里头还是和从前一般,红墙绿瓦,四四方方的天,不同的只是身边的人。


    卿云看向李照,李照神色温柔,眼中满是情意,这个人,这一次,会不一样吗?


    卿云同李照入殿,李照拉着他走到御案前,让他自己亲手从匣中拿出封王的诏书,卿云手指轻轻掠过上头的字,回身靠在李照胸前,李照双手搂住他。


    殿内一时寂静无言,却是涌动着别样的温馨,在这深宫里,能双手搂住一个失而复得的卿云,李照到这时才真正品出权位的好。


    "殿下……"


    卿云还是习惯这般称呼李照,"我心里……"


    他想说他心里高兴,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怕那高兴一说出口,瞬间便要走上下坡路,他这一生总是那般,才得到又失去。


    实则李照也是悬着一颗心,生怕卿云回过神来,又觉着不值,仍想逃离他的身边,他又该如何是好?


    二人心下彼此都有些惴惴的,外头宫人来报:"皇上,中书令颜归璞求见。"


    卿云抬脸,李照微笑低头,"你师父来了。"


    卿云心下又是一阵慌乱,既是近乡情怯,又担心颜归璞会对他的归来有所反对,毕竟他历经三皇,一般的大臣大概都会像杨沛风一般,巴不得将他从皇帝身边驱逐,但若颜归璞也如他们一般,他心里还是会伤心的。


    李照手掌轻轻摩挲了卿云的侧腰,"不想见便先到后头去,过几日你想见了,再召他也无妨。"


    卿云还没准备好面对颜归璞,便听李照的,先转到了后头。


    颜归璞提前得了皇帝的密信,故而早早前来拜见。


    "臣颜归璞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


    卿云在后头听着,觉着颜归璞的声音还是如从前般,虽苍老却有力,李照声调又恢复了那种温和冷淡。


    皇帝离京两月,对朝政却仍是了如指掌,君臣对话,颜归璞不敢怠慢,将朝政汇报后,最后道:"皇上,臣年事已高,恳请告老还乡。"


    "你想好了?"


    "是,"颜归璞这一次是真心的,他磕头叩首道,"臣告老之前,想再上最后一道折子。"


    颜归璞抬手,皇帝眼神示意,一旁宫人便下去拿了折子呈上,皇帝打开看了一眼,嘴角便露出了笑容,语气也变得柔和,"朕如你所愿。"


    颜归璞退下,李照拿了他的折子转到后头,坐在榻上的卿云也望了过来,李照嘴角噙笑,递了折子过去,"看看。"


    "什么?"


    卿云心下几分忐忑,几分好奇,见李照笑容轻松,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期盼好事的心情,打开折子浏览过后,视线全然被黏在了上头移不开了。


    "颜归璞不愧是历经几朝的老狐狸,"李照微笑道,"他上的这道折子,可以保他颜家再富贵荣华上三十载了。"


    卿云捏着折子,抬头道:"你告诉老师我回来了?"


    李照摇头,"他猜的。"


    李照在卿云身边坐下,"如何,这下该放心一些了?以颜归璞在朝中名望,他告老前想做的最后一件事,不会做不成的。"


    卿云双手捧着折子,他自然明白,以颜归璞的心性远见,上这道胡乱吹捧,说什么卿云当年在宫变中辅佐立下奇功,又在生死关头救驾,替卿云请封异姓王的折子,是颜归璞看出了皇帝想做什么,用自己的急流勇退为氏族铺下最后一步台阶,是为了投皇帝所好,可卿云心中仍是不免阵阵温暖,老师从未站在他的对面。


    李照见卿云眼中泛泪,满面欣喜,趁热打铁道:"你不敢信我,总该相信颜归璞那毒辣眼光,连他都看得出来,我心里待你有多重。"


    卿云低下头,颜归璞是揣摩圣意的高手不假,但倘若李照没给他足够的暗示,颜归璞也不会冒着杀头的危险请封异姓王。


    双手怀抱里手里的折子,卿云心下却又转向冷静,如今李照待他正热络,自然要星星不给月亮,人心易变,他得趁着李照爱他正浓情时,将该攥到手的全都攥到手,这般哪怕以后旧爱不在,他亦能屹立不倒。


    卿云看向李照,见李照眼中满是情意,心头不禁又是微微一动,这一瞬,他有些嫉妒李照,因李照可以毫无顾忌地倾洒爱意而不怕被辜负。


    李照见卿云神色有异,不由心下又一紧,不知自己哪里说错、做错,分明方才气氛还好。


    殿内一时又寂静下来,还是卿云先道:"我今夜睡哪?"


    李照道:"看你想睡哪,命宫人立即去打扫便是。"


    卿云手里拢着折子,低头抿唇,既同李照回宫,那便是要在宫里头过日子了,回京途中,一路上卿云没让李照多碰他一根手指头,李照深知卿云的心病,卿云若不主动,他是不会伸手的。


    卿云心下阵阵风雨摇摆,他的心里实在是乱,因不知到底该将李照当作什么。


    若说只为权位委身,倒和从前在东宫一般,两眼一闭也就罢了,可他心里又不单单只有这个,李照肯如此待他,他也不能再否定李照对他的真心,李照既拿出了真心,他便也不能全然当作冰冷的交换。


    李照见卿云低头不言,便低声道:"卿云,你放心,我绝不逼你,我知你一向怕那事,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像从前在东宫时,每日陪我说说话,我心下便满足了。"


    "从前我也是多有顺着你的,"卿云道,"我若放开性子,说话可不好听。"


    只要他肯开口,李照心下便略松了,他含笑道:"你尽管放开性子,我爱听。"


    卿云心下却又想他才不愿在他面前轻易放开性子。


    二人分开了那么久,彼此又经历了许多事,自然不可能一眨眼便恢复如初,再说,他们要的也不是如初。


    一切都是新的,卿云忽然意识到,面前的人虽是旧人,他与他想要的却不从前,既是新的,自然会让人惶恐不安,因不确信新的到底是好是坏。


    卿云放了折子,手掌按在榻上,轻声道:"殿下,你害怕吗?"


    李照一怔,随即转过脸看向卿云的侧脸,他真的长大了,全然是青年之姿,神态中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股平静从容,他心下微动,同样轻声回道:"怕。"


    卿云转过脸,看向李照的眼睛,李照神色柔和,双眼望着他,其中同样亦有对未来不确定的紧张,哪怕他是九五之尊,也不能自信地说,面前这个人未来一定会为他倾倒,再也不离开他。


    卿云抬手倚靠在李照怀中,李照搂住他,两颗心在胸膛上跳动着,他们之间或许还隔着许多,但至少,愿意彼此靠近。


    "皇上,"外头宫人小心翼翼道,"工部尚书杨沛风求见。"


    "朕没空见他。"


    "是。"


    宫人退下,卿云眼睛随着宫人走,李照垂首,"怎么,你想见他?"


    卿云抬眸,"我能见他吗?"


    "自然,"李照道,"你想见谁,只管宣便是。"


    杨沛风跪在殿外,满心凄苦,颜归璞暗示他,若想挽回圣心,只有今日,他相信颜老不会害他。


    烈日当头,跪了不过小半时辰,杨沛风额头便渗出了汗水,听得殿门打开的声音,他不由惊喜地膝行半步,"皇上,微臣知错了,微臣真的知错了。"


    "杨大人何错之有?"


    听得熟悉的沙哑之声,杨沛风猛地抬头,果然见到了卿云,心下五味杂陈,想到去岁,也终于反应过来,卿云找他"帮忙",便是故意坑他一把,也无法可说,谁叫他自己糊涂呢。


    颜归璞语重心长地同他说了,只当是皇帝立个民女为后,这有什么呢,翻翻史书里头,皇帝宠爱男子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要朝廷安定,国家兴盛,他便犟什么呢,退一步说。


    "皇上,是你我这般臣子能左右的吗?"颜归璞捋了下胡须,对面色惨白的杨沛风道,"杨大人,你要庆幸,那位还活着。"


    杨沛风垂首,对卿云行礼,"大人。"也只能这般认了。


    "杨大人客气了,这一声大人叫得倒是有几分心甘情愿的意思,不错,我听了还算舒坦。"


    杨沛风心中苦笑,在心中反复对自己道,只当他是皇后。


    "来人,"卿云盯着跪在地上的身影,微笑道,"将他拖下去,重责五杖。"


    第209章


    “大人,五杖打完了。”


    卿云懒得看行刑的场面,在殿里看向李照,“皇上心疼吗?”


    这还是卿云头一回叫自己皇帝,李照道:“胡话,我心疼他做什么。”


    卿云出了殿,命侍卫们扶了杨沛风过来,“杨大人,可知这五杖缘何而来?”


    杨沛风挨第一杖的时候还没想明白,只先前受了教训,不敢反抗,也不敢叫疼,等到后头,他才渐渐回过了神,仰头看向卿云,神色痛楚中带着几分隐忍,他真是想不到,当年一念之差,竟会酿成大错,这一年的冷遇也让杨沛风彻底想明白了,若他当年真的为了息事宁人,杖毙了卿云,恐怕一生都只能浑噩,皇帝不会重用一个糊涂人,当年的事,的确是他错了。


    “杨大人,当年你身为东宫率更令,只想将事情草草揭过,不分青红皂白,便打了我五杖,如今,我还你五杖,你可服气?”


    杨沛风苦笑,带着满头挨杖后流出的冷汗,“服气。”


    卿云挑眉,“好,从此以后,咱们便算两清了。”


    卿云说罢,转身入殿,杨沛风人彻底滑了下去,两个侍卫连忙将人搀住,扶了杨沛风出殿,方出殿门,就有宫人出来送药。


    “杨大人,皇上赐药。”


    杨沛风拱手谢恩,身上痛得站不住,心里却是松了口气,颜老还当真是神机妙算,又不禁苦笑摇头,他堂堂三品大员,挨了一顿打,还得谢谢人家,罢了,也是他自作孽。


    卿云回到殿内,便见李照神色当中流露出几分不安,卿云上前,淡然道:“皇上放心,我总不会也叫人杖毙你的。”


    李照面上的笑和杨沛风一般苦涩无奈,“是我错了。”


    “皇上也算是挨过一顿拳脚了,”卿云道,“可惜当时我太急了,实则应该让皇上再多挨几下。”


    李照听卿云说自己当时太急了,心下微微一动,又不敢太动,怕卿云火气又上来了。


    其实卿云心情还不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亦是,杨沛风当年那五杖他有机会报,对李照当年的仇,焉知没有机会报?


    一回宫便报了当年之仇,卿云心情不错,“皇上还是直说吧,准备了哪个宫殿让我居住?”也没必要事事都同人犟,李照既准备得这么周到,他何不享受一番呢?


    李照为卿云预备的是紫宸殿,他没有自信能将卿云带回宫内,不过依旧布置得极为华美,他对卿云的喜好极为了解,毕竟卿云十三岁时便到了他身边,那时卿云还年少,不怎么懂得掩饰自己对奢华享受的喜爱,总是眼睛亮晶晶地偷瞄他殿里那些宝物。


    紫宸殿的奢华果然深得卿云的欢心,他忍不住在里头转了一圈,随手拂过一个莲花灯,他嗅到里头淡淡的香气,回头对李照露出了个笑容,并不吝啬表达自己的喜欢。


    “我喜欢!”


    李照面上也露出了笑容,“喜欢便好。”


    卿云一路从正殿进入内殿再到寝殿,移步之间,处处都令他看得顺心满意,李照跟随在他身后,面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在得知卿云的行踪之后,李照便开始布置这里,想象着卿云看到此处的模样,心下也会稍稍平静一些。


    卿云一下坐到窗边的软榻上躺下,软榻柔软光滑的触感让他长出一口气,旁边两台冰鉴散发着幽幽的凉意,才入宫时的忐忑不安几乎已经消除了大半。


    他喜欢这些,他打心底里喜欢这些,他无法欺骗自己,什么闲云野鹤、粗茶淡饭,他便是爱这荣华富贵、花团锦簇,只要一想到将来他能够手握大权,操纵朝政,哪怕过程再艰辛,他都兴致盎然。


    这个皇宫,这个天下才是他最想要、最梦寐以求的大酒楼!


    卿云嘴角含笑望向李照,李照正负手站在一侧,满面宠爱地望着他,卿云抬起手,冲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挥手召来皇帝的感觉极好,卿云见李照坐在榻尾,不由嘴角笑容加深,“坐过来些,怕什么,难道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李照忍着笑,慢慢挪到卿云近前,卿云抬手勾住李照的下巴,他语气微微有些低沉,“当年殿下,你便是这般叫我召到近前,”他目光一点点在李照面上打量,长睫抬起,眼珠中闪动着好奇,“殿下是何时对我动了心思?”


    “你那时还小,”李照道,“我只将你当作不懂事的孩子罢了。”


    “那是何时?”


    “你不知道吗?”


    李照眼中浮现出回忆之色,“那时,你不都吓跑了吗?”


    往事历历在目,卿云也不禁觉着好笑,“那时我才多大,什么都不懂,也不过是一知半解,自然怕得很。”


    李照语气也不由软了下来,带了几分悔恨,“是我逼你。”


    卿云收回手,提起往事,他心中又是五味杂陈,那时的青涩记忆在他脑海中复现,他还记得,他头一次破身,便是在李照的寝殿,那时李照也青涩得很,什么都不懂,也不知该为他清洁,害得他醒来便满身黏腻,对李照恨得牙痒。


    卿云眼眸自下而上地看向李照,李照比年轻时要瘦了,面颊紧绷,他脸上那股仿若面具一般的温和便显得更冷淡了些,只他面上神色和眼神又显出在卿云面前独有的柔情,他是个克制内敛的人,唯独在卿云面前会露出这般模样。


    心下那股纷乱的感觉再次袭来,卿云手掌不自觉地放在了胸口衣襟。


    “晚膳,想用什么?”李照道。


    卿云低低道:“随意用些吧,宫里头的师傅,我都习惯的。”


    李照道:“宫里头也换了几位师傅了,正好叫你尝一尝新手艺。”


    卿云低低地“嗯”了一声。


    李照目光在卿云面上流连,在他的记忆中,卿云是很怕那事的,不过,那时卿云同他父皇闹别扭,他上了他的马车,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李照见他低垂着脸,只露出光洁额头,再想到他枕头底下藏的那些话本子,处理朝政一向干脆利落的他,心中竟也生出几分踌躇。


    “我离宫两月,也积了不少事,便先回立政殿去处理,你好好歇息,过两日,封王大典,也有的累了。”


    “嗯。”


    李照起身离去,卿云这才抬眼看向李照的背影,待李照的身影全然消失在视线中后,卿云回转过身,一下趴在了榻上,胸口涌动出一股奇异的热流,卿云抓了个软枕,在榻上打了两个滚。


    “在船上不还很有骨气地说不愿和他同床吗?!”


    卿云举着软枕,对那软枕自言自语,“如今又想什么呢!”


    “他根本不解风情,又将你弄得很难受,你全忘了吗?!”


    卿云抱住软枕,微烫的脸轻轻靠在上头,声气又转柔了,“其实也没那么差……只当时我自己太怕,太厌恶那事罢了……”


    卿云倏然又想起那年祭祀,他在大殿同李照私会,二人干柴烈火,险些便在大殿成就好事。


    卿云抱着软枕翻了个身,面上越来越烫,他也好久没同人……


    隐居的这一年,卿云闲着无聊,时常看些艳情话本,心下实则也空荡得很,倒真未曾起什么心思,那种事,一个人想,不过是更寂寞空虚罢了。


    如今,他同李照回了宫,迟早二人也是要同床共枕的。


    齐峰说,他走得这一年,李照在宫里头连宫女都未曾多看过一眼,这一点,卿云倒是信的,因李照从前在东宫便是如此,他眼里从来没别人。


    卿云低头将下巴搁在软枕上,李照是很喜欢他的吧,哪怕他是太子,如今是皇帝,去宠幸别人这件事也从未在李照脑海中出现过,故而他才会想出让他去挑选宗室子弟为太子。


    李照是他的。


    从李照情窦初开,到同他分离多年,再到重新相聚,李照一直都是属于他的。


    卿云心下又生出几分喜意,他对属于他的,总是会多一份偏爱。


    蓦地,卿云又想到了苏兰贞,苏兰贞……原也是他的,只他要不起他,他如今一想到苏兰贞,便想起那根断指,心下便是一沉。


    卿云摇头,他不要他,这是真心的。


    他是很公平的,李照全心全意对他,那么从今以后,他的生命中也只会有一个男人,倘若李照负他……


    卿云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虚虚地像是攥住了什么东西。


    他也有法子,让他永远属于他。


    李照尚且不知在卿云的心中,自己已经是卿云的人了,并且是永远属于了卿云,他处理了一些堆积的政事,便叫了尚衣局的人来,询问他们礼服制得如何,他要亲自过目。


    异姓封王,不是小事,朝中自然会有反对之声,颜归璞够识时务,会去解决,宗室那头,李照已明示了要选人做太子,都巴巴地抢破头等着,自然不会有人这时跳出来反对异姓封王,断绝了自己做太子的希望。


    李照在昏迷之后醒来,想明白卿云只是诈死之后,便开始精心布局,如此才得以顺利推行。


    昏君吗?他不觉着。


    卿云很好,从未滥杀无辜,从未弄权祸乱朝政,他肯学习,能识人,在内侍省和六部都能干得风生水起,不过是受出身所限,若他非内侍,自然也会有很好的前途。


    李照觉着他不过是给他能给的,给卿云应得的,他相信卿云,相信他所爱之人日后会青史留名。


    “不错,”李照看了礼服,含笑道,“明日拿到紫宸殿,让他试一试,再行修改。”


    尚衣局的人应声退下。


    李照手掌摸着腰间玉佩,虽带回了卿云,心下却仍是忐忑,迟疑许久,才叫宫人摆驾紫宸殿。


    “皇上。”


    卿云懒得行礼,只招呼了一声。


    李照笑道:“听你这般叫,还真不习惯。”


    “总要习惯的,”卿云倒很坦然,“皇上一块儿用膳吧。”


    御膳房的师父提前得了嘱咐,使出了十八般武艺,卿云久未用御膳,心说民间的食物偶然一吃的确新鲜有趣,可到底还是宫中御厨手艺超群,一盅汤炖得鲜美得惊人,尝到嘴里,他面上便不由带出了笑。


    李照眼神示意,叫人去御膳房赏赐。


    卿云这一顿吃得极为舒坦,宫人们递上清茶漱口,又递上水盆替他净手,卿云被他们伺候得也很舒坦。


    “一路舟车劳顿,你也累了,”李照柔声道,“早些歇息吧。”


    卿云指尖由帕子轻轻擦净,低声道:“皇上也是。”


    李照微笑起身,方提步要走,却又被卿云叫住,“皇上这是去哪?”


    李照脚步顿住,回眸看向人。


    卿云低垂着脸,纤纤十指从素色帕中抽回,低声道:“不是说了,一块儿早些歇息吗?”


    第210章


    内殿浴池,卿云单脚没入水中,他已好久没有用过浴池,原本浴池便是这么大的吗?


    此刻,李照正在外头偏殿沐浴。


    卿云说让他留下,李照竟然……竟然脸红了。


    想起李照脸红的模样,卿云面上也不禁发烧,抬手遮住脸,便往浴池里沉了下去。


    从水中跃出,水珠滑过面颊,卿云轻轻呼出一口气,周遭白色烟雾扑来,卿云胸膛内亦有热意翻滚。


    宫人们上前替他擦净身上水渍,披上素白双鱼戏珠花纹的寝衣,快速地帮他擦干湿发。


    卿云心下不知为何极为紧张,照理说,过了这么多年,他对这事早已适应,再没有当初的害怕了,不过男人而已,他经历得还少吗?


    卿云披散着一头半干的头发,坐在波光粼粼的浴池边,心头却是忽上忽下,一时想要反悔,反正李照也不会勉强他,一时又觉着为何要反悔,他自己分明也想的,本也是迟早的事,何必矫情。


    卿云心下拿定主意,趿了同寝衣一色花纹的寝鞋,慢慢向浴池外走去,走到浴池殿门口,又停下深吸了口气,面上不自觉地却是又发起了烫,在门口又停顿许久,这才推开门。


    浴池门推开便是寝殿,却见一素袍身影正负手站着,同样披散了一头半湿的头发,李照已在寝殿等了许久,心下反反复复,也不知多少心思飞过,听得身后殿门动静,李照手掌微攥,慢慢回过身。


    卿云微红着脸望着他,身后浴池殿内热气扑来,白色烟雾甫一入清凉的殿内便化开,李照喉结微滚,手掌在身后抓紧又散开,如此反复,才得以平复心情。


    卿云见李照神色平静,心下竟更生出了几分紧张,悄悄吸了口气,也只能故作镇定,移步上前,在李照面前站定,他身上的香气丝丝缕缕扑面而来,李照手掌僵在身后,便听卿云道:“皇上,就寝吧。”


    李照登基之后,已经听“皇上”这称呼听到了麻木,他心中始终对这称呼带了一份沉重,踩着他父兄的尸骨登位,他对皇帝的称呼甚至有几分厌倦,然而卿云这一声低哑的“皇上”,却叫他心头涌上一股热意。


    李照低低地“嗯”了一声,迟疑片刻,向着卿云伸出了手,卿云同样有片刻迟疑,仍是抬起了手,将自己的手放入李照掌心。


    两手交握,俱都一震。


    李照的手又大又热,还渗出了汗,卿云不由余光瞥向李照,李照神色却是瞧不出什么异样,那厢,李照也讶于卿云的手竟渗出了汗,卿云一向手凉的。


    二人这般交握着手慢慢走向寝殿大床。


    这张床亦是李照为卿云精心定制,床上雕着各色祥瑞吉兽,明黄色的床幔,这是天子才能用的颜色,却被李照安排在了这儿。


    两人拉着手在床上并排坐下,李照目光看向卿云,只见他低垂着脸,面颊上绯红浅浅,浓密睫毛遮住了他那双杏眼,神色宁静中带着一股逆来顺受的味道,令他想起从前东宫事,那时卿云也是那般,因他权势逼迫,不得不从。


    李照心下微紧,低声道:“睡吧。”


    卿云轻眨了下眼睛,尚未回应,李照便已放开了他的手,上床躺下,卿云脸跟着他转动,人已怔住,却见李照脖颈已躺在了内侧软枕上,面上神色平静,卿云心说他都已经准备好了,李照是死人哪?!


    卿云抿了下唇,忍耐着白眼,在外侧躺下,侧身背对着李照,眉头轻拧,李照是什么德性,他可没忘。


    从前在东宫,李照平素里也总是好似君子端方,逼他上床的时候可没见他手软,那时二人初尝情事,李照有时处理政务到了半夜,回到寝殿,见卿云熟睡也会忍不住将人弄醒。


    在这事上,李照可从来不是君子,花样倒是不多,可也每每都要弄上半夜,也是他当时青涩,本便不胜雨露,在李照床上,卿云十次有九次都是晕过去的。


    这么个人,他今日都主动暗示了,李照竟毫无反应?


    卿云心下一颤,心说该不会跌落黄河的时候伤到哪了吧?


    余光向后瞥了瞥,卿云悄然咬了下大拇指,越想越觉着有道理,怪不得李照那么斩钉截铁地说要从宗室里寻宗室子弟来当太子,原是他出了问题,自然也只有一个选择,偏还说得自己如同情圣一般。


    哦,原来他让李照留下,李照脸红是那个意思啊!


    卿云心下涌起一股火,和在浴池里的不同,这一回是怒火。


    他自己身子也不好,倒是可以接受李照身子出问题,只李照不该装模作样地瞒着他!


    卿云猛地转过身,却见李照不知何时也已背对了他,心头火愈加炽烈,胸膛缓缓起伏,卿云凝视了李照的背脊,李照虽不善武艺,然身形亦是高大结实,同卿云记忆里的一般,肩膀宽阔,微微起伏的背脊在寝衣下撑出紧实的轮廓。


    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卿云越想越气,气得早没了羞涩,有什么可羞涩的?他身边这还是个男人吗?!


    若果真如此,他可要收回先前心中所想,食色性也,他不可能为个废物守贞,哪怕他是皇帝。


    卿云眉头紧锁,思绪越来越离奇,想自己真要红杏出墙,也得有了根基才行,李照是个玩弄权术的高手,他若想获得同他分庭抗礼的资格,至少也要花上个十年八年,那岂不是他未来十年八年都要当和尚?!


    李照假寐闭着眼,听到了身后卿云不断翻身的动静,想他终究还是不习惯,还不愿意和他同床共枕。


    傻卿云,我心中待你如妻子,何必勉强自己顺从,李照心下轻叹了口气,心道,罢了,还是他走。


    李照起身坐起,卿云冒火似的目光追随而去,却见李照低垂着脸,轻声道:“我去睡偏殿。”


    卿云也立即坐起,“你睡偏殿?你,你——”


    卿云气得不知该如何说,抓了李照身上的薄毯便扔下了床,“滚!”


    李照看向卿云通红的脸,心下也不由五味杂陈,他不想叫二人之间再生嫌隙,便低声解释道:“如今我们不比从前……”


    卿云心下冷笑,是啊,不比从前了!


    “我迎你回宫,许你种种……”


    想到封王诏书和立太子的密令,卿云心下终于平静了些。


    “非是要同你交换,”李照温声软语,不急不躁,“我说了不逼你,你也不必逼自己,哪怕你一生不愿,我亦不勉强。”


    卿云听罢,却是发出了冷笑声,“殿下说这话,未免太虚伪做作。”分明是自己受了伤不行,说得好似多爱他。


    李照苦笑,“我同你分别的那些年,不也一直都是那般过嘛。”除了对卿云之外,他对任何人都未曾生出过那般心思,也非是坚持什么,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他心中只有卿云。


    卿云这才将脸慢慢转向李照,这一看不要紧,他这才发觉李照鬓边似乎有些雪色,他看得不太真切,便起身凑了过去仔细瞧,果然,李照乌发间冒出了极为浅显,但细看还是能察觉的白,卿云看向李照,声音不由微颤,“殿下,你……”


    他才而立之年,怎么连头发都白了?


    卿云清楚地记得,哪怕是先皇,死的时候,也没有白头。


    如此早生华发,可不是什么好征兆,难不成李照如今身子的状况,真的不好?


    李照无意解释,免得说起从前,便道:“只是太累了。”


    卿云低垂下脸,心说李照果然不复从前,心下生出些许同情之意,他不由苦笑,那日李照还问他对他有没有同情之意,如今他是真的有了。


    卿云抬手轻抚他的鬓发,心说罢了,也都是自己选的,这兴许便是他的命,如此也好,李照有了可被他拿捏一生的把柄,卿云心下放松不少,低头反倒亲了下李照额头,李照抬眸,眼瞳中涌动着光芒。


    卿云也不多言,只垂眸又轻吻了下李照高挺的鼻梁,真可怜,生得这么一张举世无双的俊脸,却同他一般,也成了个废人,卿云手掌轻抚李照面颊,忽然对李照便没了顾忌,低头便吻上李照的唇,感觉到李照浑身一僵,卿云心中又说了声可怜。


    李照对上卿云幽黑的眼珠,竟从卿云的眼中看到了几分怜爱,那怜爱如此真切,叫李照浑身都绷紧了。


    卿云轻轻亲了下他的嘴唇,道:“别去偏殿睡了,我、我知道你……”卿云拉了李照的手,人向后挪了挪,“来吧。”还是躺下睡吧,反正也什么别的戏了。


    李照见卿云双手拉着他,神色之中无限柔婉,望着他的眼中眸光闪动,压抑已久的某根弦倏然断裂,他忽地抬手按住卿云的后颈,目光一点点移到卿云面上,喉结深深滚动,“卿云,”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叫卿云心下一动,又无可奈何,“你真的是那个意思吗?”


    卿云拉李照的手微微用力,以行动表明,他暂时还是能接受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李照胸膛发紧,到了这份上,他若再君子,便真的不是人了,手掌按住卿云的后颈将人猛地搂到身前,低头便深吻了下去,他已等了太久太久,也渴望了他太久太久。


    如狂风骤雨般的吻席卷了卿云,叫卿云顿时浑身都软了下去,他不由死死地抓着李照的手,鼻腔发出难受的低吟,他喘不上来气了,挣扎了两下,却始终都不离开李照。


    眨眼之间,天旋地转,卿云被按在了榻上,李照雨点般的吻落在他的两颊,卿云不由两腿并拢,轻轻扭动。


    “殿下……”


    李照听着他的呼唤,抬手便握住卿云的细腰,低头吻上,他知道卿云最受不住这个,果然听到了卿云一声哀鸣,李照吻得好重,让卿云不由自主地想要翻滚。


    “殿下、殿下、殿下……”


    卿云已在李照狂热的吻中失了魂,身子不自觉地扭动,仿若不知该如何是好,因知今夜注定无可排遣,那焦躁热意便更为浓烈。


    待李照覆上来时,卿云一下又回过了神,他勉力睁开眼,却是大吃一惊。


    卿云瞪大眼睛,喉间顿时涌出一股干渴,嘴里不自觉地泛上了津津的唾沫,偏李照神色似还很平静地看向他。


    “要不要?”


    他一面说,一面轻吻了他一下。


    卿云低吟一声,心头顿时如百爪挠心。


    李照俯身过去,用力吮吸了下他的舌尖,还要“君子”地不停问他,“卿云,你要不要我……”


    卿云眼中渗出泪水,方才那些荒诞念头早被抛之脑后,手指插入李照的发间,带着哭腔道:“要……殿下,我要……”


    李照几是被他激得要发狂了,胸口涌上钝痛,再无任何顾忌。


    卿云叫了一声,甩了下长发,久旷的身子尝到味道,几是忍不住扭起了腰。


    李照赤红了眼,同卿云稍作拉扯。


    “殿下……”卿云黏腻地唤他,向着他伸出手掌,神色中无限柔媚,眼神中全是邀请。


    从前对这事怕得哭逃的人,多年之后竟转了性子,李照心下五味杂陈,俯身压过去,轻轻吻了下卿云眉峰的红痣。


    卿云头脸发热糊涂,他低低地哭,环抱着李照的肩膀,恍惚间恍若回到了过去,张口,不由自主道:“殿下,饶了我吧……”沙哑的哭腔,哀婉的媚意。


    李照直将他快揉碎在自己的怀里。


    失而复得,多年期盼终于成真,李照面上甚至现出了一股凶狠之色,俯身堵住了卿云的嘴,让卿云的叫声传入他的喉间,又被他吞下。


    卿云咿咿呀呀叫了半夜,终于还是没忍住晕了过去,等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人已在浴池,李照正帮他清洗,一瞬又让他恍惚以为回到了东宫,他不由闷哼一声,人趴在李照肩上,浑身骨头都软了。


    “没事吧?”李照又恢复了温和语气,满面柔情,好似今夜将卿云数回弄晕过去的人不是他。


    卿云抬手便轻打了他的脖子,半嗔半怨,“横竖没将我弄死便是没事。”


    李照低低地笑了笑,轻亲了亲他的侧脸,“我原没想那么做,谁叫你自己不停撩拨。”他以为卿云是不想,未料卿云是很想。


    卿云心说那是他以为他、他不行了,他不过可怜安慰他一番,没想到后来不行的还是他自己……卿云转过脸,将滚烫的面颊贴上李照的锁骨。


    罢了,还是别让李照知晓那是个误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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