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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大腿的伤过了三日终于好了,卿云一好,便惦记着要去骑马,只宫人们再不敢把马给他牵来,万一他再在宫道上狂奔乱跑,摔伤摔死,凝和宫所有的宫人全都得陪葬,这是皇帝的原话。


    卿云上回骑着烟霞出了凝和殿,心下对外头的世界便不那么害怕了,他干脆提出新要求,“我去御林苑看看烟霞吧!”


    这事得皇帝批准,李崇自然不准,他让卿云老老实实待在凝和殿里,哪也不许去。


    先前卿云是不想出去,如今,卿云却是出不去了。


    卿云很气愤,他那天就是亲了他一下啊!又没打他又没骂他,但也无计可施,实在无聊,只能又趴在榻上画画,他自觉画技进步,便拿了张纸开始画李崇。


    “眼睛……凶凶的,嗯,鼻子,不重要,”卿云摇头,“嘴巴……嘴巴最坏!”


    画完,卿云提起来看了一眼,自己都惊呆了,他画的这是人吗?


    卿云摇摇头,将画纸揉成一团,从打开的窗户缝隙里丢了出去,拿了一张新的画纸重新画,一连画了五六张都不满意,决定直接在画上改造一下李崇,给李崇脸上画了猪鼻子,狗耳朵,扑哧扑哧笑个不停,举着那幅画在榻上滚了两下,眼睛余光冷不丁地往外一瞥,立即吓得大叫了一声。


    “啊——”


    立在窗外的李崇手里捏着六七个纸团走进了殿内。


    卿云连忙将自己画的那张藏到屁股底下。


    怎么李崇忽然来了,也没人通报啊!卿云心慌得不敢动。


    李崇在他榻前立定,将掌中一个纸团展开,看完扔在榻上,将那几个纸团全看完后,伸手,“拿来。”


    卿云双手拿着屁股下面的那张画纸,也不挣扎,屁股一抬,便将画纸递给了李崇。


    李崇扫了一眼,抬眸道:“这是谁?”


    卿云连忙,“阿含!”


    李崇淡淡道:“朕再给你次机会,说实话朕便放你去御林苑。”


    卿云连忙,“无量心!”


    李崇瞥了画上的猪鼻子,卿云连忙解释:“这个鼻孔大一点,呼的气多,”自己提前解释了狗耳朵,“这个……这个好看……”好吧,他没法解释。


    卿云小心翼翼地看向李崇。


    李崇神色还是一贯那般冷冷淡淡的,瞧不出什么心绪,这令卿云总觉着有几分熟悉,可又不是那么熟悉,因他总觉着李崇大部分时候都在生气,只是在克制着那股气罢了。


    不过,李崇今日好像并未生气。


    三日不见,卿云见李崇脖子上的伤口已然结痂,不由起了几分好奇心,“这个,会留疤吗?”


    “不会,”李崇道,“若是留疤,叶回春便可死了。”


    卿云还是不喜欢听那个字,反驳道:“哪有那么容易死呢。”


    李崇将画纸扔了下去,“你想去御林苑?”


    卿云忙不迭地点头。


    “那走吧。”


    卿云没想到李崇会突然出现答应他的请求,一下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蹦三尺高,扑上去抱了下李崇,“太好啦!”


    卿云如今已不怕出去了,换上衣裳束好发,便高高兴兴地上了御辇。


    御林苑中豢养着许多奇珍异兽,卿云下了御辇,便见湖中有毛色雪白的水鸟和彩色的鸳鸯在湖中闲适游弋。


    卿云不由看得怔住了,他如今正是孩子心性,瞧见这种活物,哪有不喜欢的。


    李崇也不催他,由着他慢慢一路看够了,这才命人牵出烟霞,卿云一瞧见烟霞,心下便喜欢得紧,上去抱住烟霞好一顿蹭。


    “真那么喜欢这马?”李崇坐在后头,懒懒道。


    卿云回头,咧嘴用力点头,“嗯!”


    李崇道:“玩吧。”


    卿云在宫人的搀扶下上了马,今日有宫人专门替他牵缰绳,免得他乱跑失蹄。


    李崇静静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宫人来报:“皇上,苏大人来了。”


    李崇微微一笑,“让他过来。”


    苏兰贞接到召令,心下也生出几分忐忑,得知皇帝要在御林苑接见他,更是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前头宫人带领,苏兰贞尚未见到皇帝,便已听到了熟悉的笑声。


    “快一点,快一点。”


    卿云催那牵马的宫人。


    宫人却是笑着回道:“皇上吩咐了,不能快,您小心别又伤了腿。”


    卿云听了觉着有道理,便道:“那还是慢慢的吧。”他抚摸了下烟霞的脸,好像知道这般是委屈了烟霞,正在安慰她。


    “微臣拜见皇上。”


    “起来吧。”


    李崇单手撑着脸,道:“朕知你心中挂念他,特意叫你来瞧瞧。”


    苏兰贞听罢,浑身一震,他不知该如何回答,皇帝还是齐王的时候,救了他与卿云,尽管苏兰贞心下有强烈的怀疑,可那一声声毫无顾忌的“无量心”不是假的,他不怀疑卿云心里有他,尽管卿云对他说了那般绝情的话,他怕的是,先帝已逝,父爱子继。


    该如何表现,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和自己心爱的人?


    苏兰贞心下感到阵阵疲倦的愤怒,这世上,并非两个人相爱便可以在一起,他终于明白卿云那时所说的话。


    “微臣心中的确担心大人的安危,”苏兰贞缓声道,“也感念皇上搭救。”


    苏兰贞每说一个字便感到钝刀割肉般的疼痛。


    “嗯。”


    李崇惜字如金,连看也未多看苏兰贞一眼,他在看卿云,看卿云什么时候能发觉苏兰贞。


    宫人牵着卿云的马慢慢绕到了正面,卿云心思本来全在马上,便听李崇喊了一声,“卿云。”


    卿云这才投了视线过去,这一看不要紧,一下便瞧见了立在一旁的苏兰贞。


    苏兰贞没有抬头,他站也是如臣子那般站,即便身姿挺拔,肩膀仍是微微下沉。


    卿云原正坐在马上,瞧见苏兰贞的身影后,身上便不由自主地软了,整个人竟一下伏倒在烟霞身上瑟瑟发抖,虽不像几月前见到苏兰贞时那般发狂激动,却仍是反应极大,牵马的宫人立即停了下来,“大人?”


    苏兰贞听到宫人焦急的询问,真的很想抬头看一眼,但却不能,这种不能叫他心下燃起熊熊的火焰,而这火焰竟也是不能外露的。


    卿云急喘着,心下太难受,难受到在马上已经待不住了,只能无力地,呻吟般地求救,“无量心……”


    他声音中带了几分哭腔,苏兰贞浑身一震,面颊之下肌肉发紧,他强迫自己回想小院的那一夜,那一夜他是有多么的无能为力,倘若没有齐王,他与卿云必定双双殒命,当他没有资格去争时,他若争,便是害人害己。


    李崇稳稳地坐着,淡淡道:“做什么?”


    卿云快哭出来了,“抱我下来……”


    李崇道:“自己下来。”


    卿云手脚无力,根本便下不来,他心下终于明白了,李崇今日就是特意来罚他的,连忙求饶认错,“我错了,无量心,我那日不该亲你,我真的错了……”


    苏兰贞一言不发,几乎是连呼吸都停了。


    李崇终于站起身,过去到马身边接下手脚发软浑身无力的卿云,卿云一落入他怀里,便忽然有了力气一般,将脸使劲地往他胸膛上贴,他不想看见苏兰贞。


    “他病了,”李崇竟还对苏兰贞解释了一下,“如今神志不清,不认人了。”


    苏兰贞听罢,猛地看了过去,却见卿云如藤蔓般缠着李崇,眼中不由露出几分隐忍之色,“皇上……”他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定定地看着卿云。


    李崇道:“并非朕要拆散你们,”李崇瞥了一眼身上的卿云,“那是苏兰贞,你从前很喜欢他,今日便同他回去,如何?”


    “不要——”


    卿云发出一声近乎凄厉的惨叫。


    “让他走!”


    “我不喜欢!”卿云双手死死地勒住李崇的脖子,“快让他走!求求你了!让他走!我不想看见他!”


    苏兰贞望着卿云,几近心碎。


    李崇余光瞥了他面上神情,那股愉悦从胸膛升起,“罢了,苏侍郎,你下去吧。”


    苏兰贞已忘了心下成算,只怔怔地望着卿云,几乎也是失了魂了。


    侍卫们上前,将苏兰贞“请”了下去。


    李崇双手抱着卿云,这才垂眸轻声道:“好了,你的情郎走了。”


    卿云仍是害怕,躲在李崇怀里不敢动。


    “真的走了。”


    李崇的气息落入缝隙,卿云这才一点点抬起脸来,李崇也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一张哭花的脸,睫毛打湿了一片,眼睛、鼻子全都红了。


    “他、他真的走了?”


    卿云来不及同李崇计较为何今日苏兰贞回来,先急着确认。


    李崇没回答,抱着他转了个方向,吓得卿云又重新缩回他怀里,“不要不要,我不要见到他!”


    李崇淡淡一笑,“你从前那般喜欢他,为了他可以同父皇叫板,怎么如今避如蛇蝎?”


    卿云不听,只摇头。


    “好了,”李崇道,“没骗你,真的走了。”


    卿云实在怕了李崇了,又过了许久,这才小心翼翼地试探地朝外望去,没有发觉苏兰贞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他一松气,浑身力气更软,几乎是整个瘫在李崇的怀里。


    李崇抱着他,让他在椅上坐下,居高临下道:“下回再使性子,朕可不会再轻易揭过。”


    卿云有气无力地点头,“知道了。”看来是真得到了教训,学乖了。


    李崇双手撑下去,一左一右地撑住椅子,欣赏着卿云面上沉郁的神情,“若朕现在要杀那匹马呢?”


    卿云抬起眼,他方才被忽然出现的苏兰贞吓去了小半个魂,此时神色便有几分怯弱恍惚,“你杀吧。”


    李崇神色淡淡,心下也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也不过如此。


    “你杀了她,我也去陪她,”卿云眼中一滴滴地掉眼泪,“我不想活了……”他忽然大声对李崇吼道,“我不想活了!”


    他一面说,一面起身拿头去撞李崇的胸膛,“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条命!我死了算了!”


    卿云从李崇胳膊底下钻出去,竟是要去拔一旁侍卫腰间的刀,李崇反应极快,单手便横着捞住卿云的腰,哪知卿云是真的动了火气了,抬手便噼里啪啦地打李崇,李崇身上硬得很,反倒是打疼了他自己,既然李崇不怕打——


    卿云回身抱起李崇的肩膀,一口就亲在李崇脸颊上,亲了一口不算,连续“啵啵啵”地亲了李崇不知多少下。


    “我亲死你!”


    李崇捏着后颈将人拉开,卿云仍愤愤地盯着他,他才不服软!他要报复!


    “你再欺负我,我就亲你!”


    卿云瞪着眼睛,气势汹汹道。


    李崇眯了眯眼,“你不怕朕将苏兰贞找来?”


    “啊——”


    卿云一声大叫,先转移了李崇的注意力,这才捧了李崇的脸,一个猛子便亲了李崇的嘴,不仅亲了,还伸出舌头舔了两下。


    “你叫,你叫他,我便亲你!”


    卿云气红了眼,一副豁出去的模样,果然见李崇神色难看,哼,谁怕谁,他也有法子对付他!


    李崇捏了卿云的后颈,淡笑道:“原来是想侍寝了。”


    “对!”卿云今日已被气到了顶,什么都豁出去了,“侍寝便侍寝!侍寝我也不怕!”


    “好,很好。”


    李崇捏了卿云的后颈,转头对跪了一地的宫人冷冷道:“备水。”


    第172章


    御林苑中自然亦有宫殿,卿云才不怕,他今日便是争一口气,李崇说什么,他都敢应,否则,以后不要被李崇给欺负死了?


    宫人们抬了浴桶进来往里头倒热水,卿云叉着腰,大声道:“为什么要沐浴!”


    李崇在一旁软榻上躺着,懒懒道:“你先前不是说宫人教你了吗?”


    卿云理直气壮地回道:“教了,没听!”


    李崇摸了下耳朵,“能不能省省你那破锣嗓子?”


    卿云用最大声吼道:“不能!”


    李崇笑了笑,“朕看你能横到何时。”


    宫人们放了水,便上前要替卿云脱衣,卿云有点慌,但也没慌得太过,不想叫李崇看出来。


    侍寝,不便是脱光了挨打吗?


    卿云英勇就义地脱了衣裳。


    宫人们扶着他入了浴桶,卿云心说真讲究,挨打还要洗干净。


    几个宫人围着卿云伺候,卿云这倒习惯了,只气性这种东西,往往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衰减。


    卿云泡在香喷喷的热水里,那点气性好似也化在了水中,他眼角余光瞥向李崇,摸不清李崇到底生没生气,上回他亲了他一下,李崇便气成了那般,今日他亲了他那么多下,李崇一定气坏了,这才抬出了侍寝这个杀手锏。


    不行,他不能露怯,卿云神色自若,宫人扶了他从浴桶里出来,替他擦净,又帮他披上素色纱衣。


    卿云还没穿过这么透的衣裳,不由有些害羞,这一害羞,气性又衰减了三分。


    卿云窘迫地趿着鸳鸯睡鞋立在原地,双手捏在身前,方才那股狂劲已经荡然无存。


    “你若现在过来认个错,朕可以考虑揭过此事。”


    卿云气又上来了,大踏步地走到榻前,先质疑,“你为什么不沐浴?”


    李崇淡淡道:“你真想朕沐浴?”


    卿云气势又弱了下去。


    春宫图上画的,侍寝时两个男人都是光溜溜的,他如今和光溜溜也差不多了,若是李崇也沐浴完披了这纱衣,那可不就真完了吗?


    奇怪,卿云其实对于挨打也并不觉得有多么恐惧,可对于光着身子挨打,侍寝这事却有一种异样的心慌。


    他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此刻,李崇的目光从他的面颊一路扫向他的胸前,卿云不知为何,却是退了半步,旋即又听到李崇一声嗤笑,似在嘲讽,便又红着脸往前进了一大步,进了一大步还不算,干脆直接上了榻,双手撑在李崇身子两侧,大眼睛坚决地看着李崇。


    李崇瞧他那模样,便知他根本还是懵懵懂懂。


    卿云奇怪,李崇心下也奇怪,他为何要乐此不疲地同一个傻子较劲?可他的确也没什么其他的乐子可找。


    朝政于他而言,不过是公务,权力,权力在到手的那一瞬便对他失去了意义,登上皇位的那一刻,李崇并未有得偿所愿的痛快之感,反而是一种强烈的虚无抓住了他,皇位,也不过如此。


    卿云见李崇正在走神,也翻身躺到了一侧,“算啦,我不怕侍寝,你也不想我侍寝,咱们以后不用这个争了。”


    李崇早知卿云有种野兽般的灵敏,倒也不奇怪他能看穿他的心思。


    卿云躺了一会儿,侧过身同李崇打商量,“我同你无冤无仇,你以后别欺负我了,我以后也乖乖听话,好不好?”


    李崇道:“你?乖乖听话?”


    “我已经很乖了,是你一直在故意逗我,”卿云仍是没放弃同李崇讲道理,“我既住在你的宫殿,你若要逗我,自然可适当地逗一逗,只不要太过分了,有几件事是不成的。”


    卿云认真地掰手指,“烟霞是我的马,你不要伤害她,你伤害她,我也不活了。”


    “苏兰贞……我不想见他。”


    “你可以不给我糖果子吃,我只要能吃得饱就行。”


    “嗯,还有便是你少发些脾气,”卿云抬眼看向李崇,觉着李崇的神色似乎又有些不好了,仍坚持说道,“发脾气,你自己也不高兴……”他神色中带了几分迷惑,都说皇帝已是全天下最大的官了,“无量心,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


    李崇眼眸垂下,看向卿云,他从来日夜算计人心,却未算到过,这世上第一个关心他开不开心的人会是面前这个疯了傻了的卿云。


    他是被他逼疯的,反来问他为什么不开心,若等到他清醒之后,回忆起今日,说不定又会气得发疯。


    卿云仰头看着李崇,觉着李崇的眼睛不是那么黑,泛着淡淡的琥珀色,像他常吃的糖果子上裹的那层蜜糖。


    卿云抬起手,手指尚未碰到李崇的眼睛,便被李崇给攥住了手腕。


    “做什么?”李崇淡淡道。


    卿云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你的眼睛好看,看上去是甜的,和糖……”


    卿云瞪大眼睛,第一反应是,咦,原来李崇不怕亲啊?他眨着眼睛,怔怔地看着李崇近在咫尺的脸。


    “闭上眼睛。”李崇贴着他的唇道。


    卿云莫名其妙乖乖地便闭上了眼睛。


    嘴唇上传来轻柔的触感,卿云不假思索地张开唇,舌尖相触的一瞬,卿云浑身一颤,不由将眼睛闭得更紧。


    这是卿云醒来之后头一次与人亲吻,也是李崇此生第一次吻一个人,他想他是昏了头,也许是因为卿云实在话太多,太吵了……


    不知不觉间,卿云双手已搂住李崇的脖子,探着脸热切地同李崇亲吻,浑身暖洋洋,酥麻麻的。


    素纱轻薄无比,只需手轻轻一抚便滑落在侧,李崇的手掌贴上卿云腰间的一瞬,卿云鼻间便轻哼了一声,他那沙哑的哼声中显然是动了情,李崇微微错开抬起了脸,却见卿云双眼迷蒙含水地望着他,湿润的双唇微微开着,似还在祈求他的垂怜。


    李崇猛地坐起身。


    卿云薄衫凌乱地堆在身下,薄薄的胸膛下,一颗心怦怦直跳,神色迷茫地看着顶上的壁画,仿佛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崇移开视线,片刻后便下了榻,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殿门。


    卿云糊里糊涂地躺在榻上,过了半晌,抬手摸了摸自己湿润发烫的嘴唇。


    回到宫内,一连多日无事,殿外桂花已开,卿云趴在软榻上嗅着窗外桂花那浓烈的香气,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画着画,脑海中一闪而过,觉着自己似乎是有本画册的。


    卿云眼探向窗外。


    李崇今日还是没有来。


    卿云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大人,该用膳了。”


    卿云懒洋洋地回了一声,过去吃饭,他胃口不是特别好,筷子挑了两粒米,想了想,问身旁宫人,“无量心为什么不来看我?”


    宫人小声哄他,“皇上正忙着呢。”


    “哦……”


    卿云觉着不是的,李崇便是故意不来看他。


    那日回宫路上,他便觉着李崇的脸色异常难看,他小声辩解了一句,说是他先亲他的,被李崇一个眼神扫来,连忙将脸贴在御辇壁上不说话了。


    “下去。”


    到了千秋殿,就把他赶了下去,让他自己走回凝和殿。


    卿云心说这人的脾气真的是很古怪,卿云舔了舔嘴唇,但是嘴巴还挺好亲的。


    深夜,千秋殿内烛火高燃,桌上堆积如山的折子李崇批了一半,与人斗的乐趣实在是越来越少,因太多人都太不堪一击,他甚至有些后悔让秦少英除掉李照。


    李崇瞥向殿下宫灯中的烛火,烛火轻轻摇曳,他盯了不知多久,搁了笔,悄无声息地起身。


    皇帝的銮驾安静地停下,他抬了抬手,示意噤声,独自迈入了殿内,宫人们的行礼也都被他一一制止。


    李崇行至榻前,便见卿云正在熟睡之中,他才醒时总是睡得四仰八叉,如今倒是睡得越来越乖巧,侧着身,单手垫在身下,低垂着脸,睫毛纤长浓密地盖在面颊上。


    殿外窗户前的软榻上散落了一榻的画纸,李崇拿起其中一张,卿云显然是胡乱涂鸦,应当是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画什么。


    李崇拂开那些画纸坐下,叫来宫人询问。


    宫人一一作答。


    “大人今日一直念叨什么画册,还有便是念叨皇上您怎么不来瞧他。”


    李崇望着窗外在夜风中轻轻飘落的桂花,如此凝视片刻后,道:“不要叫他知道朕来过。”


    “是。”


    翌日晨起,卿云醒来伸了个懒腰,便“咦”了一声,扭头看向宫人,“无量心来啦?”


    宫人吓了一跳,连忙按照皇帝的吩咐说没有。


    “那我怎么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了。”


    卿云用完早膳,照例去窗前画画,“嗯?这里也有无量心的味道。”


    宫人头上冷汗淋漓,未料卿云竟如此敏锐,实在是龙涎香的味道太特别了,她只能假作不知。


    卿云画了几笔,更觉着没意思,撑着脸想想,李崇不来找他,他可以自己去找李崇啊!


    “我要去看无量心。”


    卿云这般说道,趿着鞋便往外走,宫人们连忙拦住他,“大人,您不能随意出殿的。”


    “我不是随意出殿,我是找无量心。”


    宫人们知晓辩是辩不过卿云的,只能尽力拦着,卿云倒也没有强冲,他只是觉着奇怪,他先前一直以为是他亲了李崇,李崇生气了,这才将他关在殿里不让他出去,可是李崇其实根本不怕亲,那他为何要生气?


    李崇总是生气,李崇似乎厌恶这世上所有人,李崇当了皇帝也不开心。


    不知怎么,卿云竟从李崇身上感觉到了几分熟悉。


    外头桂花随风飘落,卿云舍不得,便叫人铺了毯子去接,他坐在台阶上撑着脸看花,定定地不知看了多久,嘴里忽然冒出三个字,“玉荷宫。”


    话音才落,他身上便大颤了一下。


    卿云猛然感到了恐慌,他忽然站起身,浑身颤抖逃也似的往殿内跑去,入了殿,没走几步便呻吟着倒在了地上。


    李崇面色冷冷地坐在榻前,叶回春正在卿云额头施针,片刻之后取了针,叶回春回身道:“大人身体里的余毒正在慢慢排出,今日昏倒乃是余毒清理的症状,皇上万勿忧心,待臣开几剂清毒的方子便好。”


    李崇淡淡道:“朕没有忧心。”


    叶回春笑了笑,卿云晕倒,皇帝比他来得还快,他方才入殿时,便见皇帝坐在榻前,脸色无比难看。


    “那他醒来……”李崇抬眸看向叶回春,“便会恢复神志了吗?”


    叶回春道:“这微臣也无法十拿九稳。”


    李崇垂下眼,道:“你下去开方吧。”


    过了大约两个时辰,榻上的卿云悠悠醒转,他怔怔地睁着大眼睛,仿佛是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发生了什么,他不记得,只觉着又害怕又难过,因这竟生出了几分恨,这种恨阴冷而又幽深,令他甚至感觉到了恐惧。


    卿云躺在榻上,胸膛咳嗽一般轻鼓了一下,他毫无预兆地开始落泪。


    李崇将像是哭得要喘不过来气的人从后背捞起,卿云浑身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李崇单手用力地抚按他的胸膛,让他能顺过这口气,卿云也慢慢缓了过来,赶忙往李崇怀里躲。


    “无量心……我、我好害怕……”


    卿云语无伦次道,“好黑好冷好饿……”


    殿内方才入秋,是绝不冷的,烛火通明,自然也不黑,卿云晕过去之前才用了晚膳,照理也不会饿到哭泣。


    李崇听了宫人所言,知他兴许是想起了玉荷宫的事,这个小内侍自小生长在玉荷宫,受了无数苦楚,这个,李崇也是知晓的,他想,他的父弟知晓后一定对这小内侍生出了无限的同情可怜。


    这么个可怜人,生在宫里,却又被迫卷入宫廷斗争,于他而言,不管成败,都是一场注定的悲剧。


    李崇轻轻抚了下卿云的面颊,卿云面颊滚烫湿润,感受到了李崇的抚摸,还轻轻蹭了蹭。


    李崇心下那股剧烈的排斥升起,他的手慢慢移到卿云颈上,卿云仍然无知无觉,万般依赖地靠在他怀里。


    一瞬,李崇想到了那条年少时被他杀死的拂林犬,那条狗在死前也是那般乖乖地趴在他的身前,他们同吃同住多月,即便小主人举着刀立在他面前,仍是一点没有逃跑的意思。


    太可怜了,也太傻了……


    在李崇怀里,卿云渐渐平复了呼吸,他抬眸,对上李崇的视线,面上泪痕未干,执拗地问:“无量心,你昨天夜里来看我了是不是?他们都说没有,我觉着他们是骗我的,我都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了。”


    李崇笑了笑,“你是狗吗?”


    “你才是狗,”卿云一点不客气道,在李崇的龙袍上胡乱蹭了下脸上的眼泪,“我哭得都有点饿了,咱们吃宵夜吧。”


    李崇顿了顿,手掌向外拂了拂,示意宫人去传宵夜。


    卿云靠在李崇怀里,觉着很安全也很舒服,手指抠了两下李崇龙袍上的龙眼珠,还在问:“无量心,你昨夜到底来没来,你来了,是不是?不对,你今夜怎么来了?哦,好像是我晕倒了,你今日好像挺开心的,我晕倒了你便那么开心吗?无量心,你这般是不对……”


    卿云瞪了眼睛,他看着用嘴将他的话堵住的人,李崇也睁开了眼睛,语气难得的在卿云耳中听起来还有些温柔的意思,“不是叫你闭眼睛了吗?”


    卿云连忙闭上眼睛。


    他听到李崇轻轻笑了笑,分辨不出李崇是在冷笑还是讥笑,耳朵微微有些发热,想自己又被李崇逗了,刚想睁开眼,嘴就又被李崇亲了。


    宫人们立在外头,不敢进去,只能低着头垂首静立。


    烛火映照之下,依偎在床边的身影竟有几分缠绵的意思。


    卿云晕乎乎的,双手不知不觉间又搭在了李崇的脖子上,他呆呆地看着李崇,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问,“无量心,你不怕亲啊?”


    李崇瞥着他水润剔透的眼睛,道:“做了皇帝还怕,不如不做。”


    卿云没明白,心说做皇帝和亲有什么关系,嘴上便又被李崇亲了一下,人也被李崇抱了起来,“吃宵夜。”


    第173章


    卿云吃饱喝足,眼泪一抹,又当什么事都没了。


    宫人端了叶回春新开的药进来,卿云还是忍不住垮了脸。


    “不想喝便别喝。”


    卿云抬眸看向对面正在擦手的李崇,他眨巴了两下眼睛,“真的?”


    李崇没理会,起身让宫人收拾外头的软榻。


    卿云瞥了一眼宫人,“那便不喝了吧?”


    皇帝都发话了,宫人也自然由着他,便端了药下去。


    卿云起身,趿着鞋跟在李崇身后。


    李崇停下脚步,回头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卿云仰头,他脸上止不住地笑,“无量心,你今夜对我好好哦。”


    李崇淡淡道:“不让你喝药,便是对你好了?”


    卿云摇头,“不是喝药。”他脸有些红红地看向李崇,面上几分羞涩,还有几分期盼。


    李崇撇开眼,“梳洗就寝。”


    卿云拉了他的袖子,李崇回眸,卿云嘴已经噘起来了,“亲一下再睡。”


    李崇捏住了他的两颊,微一用力,卿云的嘴便鼓起来了,“找别人去亲。”


    卿云含糊道:“阿含不在。”


    李崇笑了笑,笑得卿云有些发抖,他好像越来越能分辨清楚李崇那些看似没什么区别的神情背后到底是高兴还是不满。


    李崇手掌向下,改为捏住他的下巴,“你该不会以为秦少英对你是真心的吧?”


    “真心……”卿云琢磨了下这个词,最后肯定道,“阿含对我是真心的,”他点了点头,似是确认,又似是强调,“我知道。”


    “傻子。”李崇低低道。


    卿云不满道:“你不要老说我是傻子、疯子,我又没说你不好。”


    无论李崇告诉卿云多少次,李崇是皇帝,他可以对这世上任何人施加任何控制与刑罚,卿云仍是一遍遍同李崇“讲道理”,要公平,我没欺负你,你便也不能欺负我。


    李崇低头亲了下卿云,“行了吗?”


    卿云眨了下眼睛,微微张唇,示意,不要只亲嘴唇。


    李崇如了他的愿,一手捏着他的下巴,拇指轻轻向下扣,卿云也非常习惯地双手搂住李崇的脖子,张开唇便迎了上去。


    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这种……别人喜欢他的感觉,耳鬓厮磨之间,竟真有相爱的错觉。


    卿云面上露出浅浅的笑容,额头抵着李崇的额头,嘴里呼出清甜的香气,他夜里吃了一道甜点心,“无量心……”他连声音似乎都带了几分甜意,“再亲一下……”


    李崇想他勾引人的本事兴许便是刻在骨子里的,哪怕神志不清,也懂得如何勾引男人,真是厉害。


    卿云腰微微向后弯着,李崇吻得他好深,他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却不觉着难受,反而想要索取更多。


    李崇手掌捏住他的后颈,见他满面春色,嘴唇开合之间,热气湿润,简直像是服了媚药一般。


    皇帝抱着人入殿,宫人们纷纷闪避退出,轻轻带上殿门。


    卿云人倒在床上,神色还是有几乎糊涂,李崇扯了他腰上的系带,因李崇神色过于冷峻,卿云清醒了几分,疑心李崇要打他,连忙双手抓住自己散开的衣襟,大声道:“不侍寝!”


    李崇盯着卿云的眼睛,“你这是故意折腾人?”


    “什么?”卿云神色警惕,“今天是你同意亲的,不可以因此发脾气。”


    李崇懒得同他废话,低头便亲,他算是发觉了,同这傻子不用讲道理,亲一下最能老实。


    果然,卿云慢慢便松开了手,又改为去搂李崇的脖子。


    他喜欢李崇亲他,这种喜欢从唇舌之间传递到李崇这儿来,李崇方才那升起的带着破坏欲的炽火竟因此而平复了几分。


    “只喜欢亲?”李崇手掌抚着卿云绯色的面颊,卿云慢慢点头,仰头又亲了下李崇的嘴唇,头支着非要往李崇肩膀上靠,“也喜欢抱。”


    李崇留在了凝和殿,卿云倒也不排斥,他面对面抱着李崇,靠在李崇怀里,小声道:“你明日晨起,声音轻一点,不要吵醒我哦。”


    李崇的回应是捏了他的脸亲了下去,卿云果然闭嘴,脸在李崇胸膛上蹭了一下,这更让李崇觉着卿云像是什么小兽一般,他什么都不懂,只是循着本能,觉着这般同人在一块儿取暖,会觉着更舒适些,不是身子上的冷暖,而是心上的孤独。


    只他不知,他如今依依不舍抱着的人,正是令他陷入惨境的罪魁祸首。


    李崇忽然很想看卿云清醒时的模样,说不定会比那时更绝望。


    李崇轻轻抚摸着卿云熟睡的脸,卿云在睡梦中似感觉到了他的轻抚,又在他胸前蹭了一下。


    李崇盯着卿云的脸,心思忽明忽暗,最终竟也睡着了。


    卿云怨气冲天地盘腿坐在榻上,嘴里嘟嘟囔囔地一直在骂李崇。


    今日李崇非但没有按照他的叮嘱小声一点,反而动静闹得特别大。


    宫人进来提醒皇帝该起了,那声气自然不小,更何况这回李崇睡在卿云这儿,并非外头的软榻,卿云想不被吵醒都难。


    李崇还没醒,卿云倒被叫醒,气得他一脚将李崇踢醒。


    宫人更衣完毕,李崇回转过身,捏了卿云的下巴亲了一口,这回卿云没那么好哄了,扭头拉上毯子就躺下,不耐烦道:“快走快走。”


    卿云脑海里不能同时存两件事,他现下最要紧的便是睡觉,所以亲也不让亲了,睡觉最大。


    李崇上朝回来,卿云正在用早膳,看到他还是有几分高兴,“无量心!”早上发的脾气又全忘了,扑上来要亲李崇,李崇应当拉开他,按照卿云的“公平”,也给卿云甩脸子,只李崇并未这么做,任由卿云结结实实地将嘴里的甜味传给了他。


    从前卿云未在他身边时,李崇一直在想,以他的相貌何以能让他的父弟欲罢不能,天下美人不计其数,以他们的身份,无需开口,只要他们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寻不得,要不到?偏在一棵树上吊死?


    “这个好吃。”


    卿云夹了一块点心放在李崇盘上,“我吃它的时候,一直想着你。”


    “想着朕?”


    “嗯,昨天夜里也吃了这个,”卿云迷迷糊糊地笑了笑,“很甜。”


    李崇屏退了宫人,将卿云抱在身上,捏着他的脸颊,亲得他口中湿润溢出。


    “你方才所说的话,便叫作勾引,明白了吗?”


    李崇捏着卿云通红的脸淡淡道。


    卿云慢慢点头,小声道:“明白了。”


    李崇道:“明白什么了?”


    卿云道:“说甜是勾引。”


    李崇淡漠道:“傻子。”


    卿云不喜欢听他说他是傻子,便噘起了嘴,又被李崇亲了,“噘嘴也是勾引。”


    卿云惊诧,“啊?”


    然后又被李崇亲了,“张嘴也是。”


    卿云心里挣扎了一番,双手搂住李崇的脖子,认真地反问:“勾引是不好的吗?”


    李崇嘴角微微扯了扯,卿云都不知那算不算是一个笑容,李崇俯身便又吻了他,卿云迷迷糊糊地又懂了,原来勾引便是叫人亲他,那他觉着也不算坏事。


    李崇走时,留下了一本画册。


    卿云打开一看,觉着有些诧异,因这画册瞧着很眼熟。


    李崇见到那本画册时亦很诧异。


    卿云将它收在小院的柜子里,他原以为他利用他后,卿云会将它烧了或是扔了,未曾想卿云却是仍将它好好地收在柜子里头。


    卿云趴在窗边榻上临摹这画册,越是临摹,越觉着熟悉,熟悉到他感到了些许恐慌,将那画册扔在一侧,不敢画了。


    心下阵阵奇异的慌乱,卿云不自禁地走出了殿内,外头朱红殿门关着,他定定地望着那殿门,嘴里不自觉地冒出了三个字,“甘露殿。”


    这回他没有惊慌大叫,也没有晕倒,只是站在原地,神色之中隐隐有几分缥缈,他问一旁宫人,“宫里有甘露殿吗?”


    宫人实话道:“有,那是先帝的寝殿。”


    卿云浑身一颤,忽然想起先前李崇说他给先帝侍寝,先帝宠幸他的事,他双手抱住自己,慢慢蹲下,那股阴冷幽怨之气竟从身体里逐渐涌出,他张嘴,又是一声呓语,“摩诃。”


    卿云吞了下唾沫,他扭头看向宫人,神色之中竟流露出了几分无助,“无量心呢?我想见无量心……”


    李崇深夜才来,卿云竟还没睡,一见李崇便扑了上去。


    “无量心……我、我害怕……”


    李崇早已知晓他今日在殿内情状,叶回春新开的药,卿云虽未喝,只身体里的毒药总会随着日久天长排遣出去,卿云迟早还是会想起来的,如今,他便正在想起的路上,此时的他比才醒时更加惶恐不安,因知道宫里头李崇最大,便不自觉地想要向李崇求救。


    “怕什么?”李崇道,“他已经死了。”你亲手杀的,这句李崇咽在了喉咙里。


    卿云摇头,他怕那个字,只双手死死地抱住李崇。


    夜里倒还好,只李崇要上朝时,卿云便急了,手掌抱着李崇的腰,誓要跟着李崇,“我害怕……”卿云可怜巴巴地仰头看着李崇,“求求你了……我真的害怕……”


    李崇在前头上朝,卿云躲在后头内殿打着瞌睡用早膳,好一会儿都没听见李崇的声音,不由问宫人:“无量心是不是自己走了?”


    “没有,皇上在上朝呢。”


    “那他怎么不说话?”


    “下头大臣在说话,皇上在听呢。”


    卿云心下紧张,眼前仿佛忽然溅上了一滴血,他浑身感到一股从喉咙里冒出来的凉意,扭头一转,竟是将早上吃的早膳全吐了出去。


    李崇下朝转入内殿,便见卿云躺在榻上,低低呻吟,是难受极了的光景,见到李崇,竟还伸了手,“无量心……”颤颤巍巍地叫他,眼里已经哭了。


    李崇过去,卿云便软绵绵地投入他怀里。


    “你上朝怎么不说话,”卿云带着哭腔道,“我以为你丢下我走了呢。”


    李崇单手抚着卿云的背,卿云哭得肝肠寸断,只为没听到他的声音。


    对李崇的依赖突如其来,伴随着那些可怖的零碎片段,半梦半醒是最难熬的状态,叶回春来诊断,告诉李崇,卿云若不服药,如今这情形,兴许还要挣扎许久,卿云若服药,长痛不如短痛,一月,给他一月的时间,他便能还一个清醒的卿云给李崇。


    叶回春诊断时,卿云是醒着的,他拉着李崇的手不肯放,静静听着,原来秦少英说得是真的,他真的是没醒。


    李崇瞥向床上面色苍白,眼尾通红的人,他今日缠了他整整一天,同李崇不能隔开超过几步,否则便焦躁难言,说是害怕,说李崇答应保护他了。


    “你想喝药吗?”李崇问卿云。


    卿云脑子糊涂,哪能分辨得清,叶回春欲言又止,便听卿云道:“我不想喝药,无量心你陪着我就好了,我会乖乖的。”


    李崇拉了拉被子,盖到他腋下,对叶回春道:“你下去吧。”


    叶回春挣扎道:“便是不服药,大人也会渐渐苏醒的。”


    “叶回春,”李崇淡淡道,“你老糊涂了。”


    叶回春再不多言,垂下脸,心下轻叹了口气,心说犯糊涂的可不是他啊。


    第174章


    卿云成日成夜地缠着李崇,李崇在身边,他倒也便不是那么害怕了,因为无量心很厉害,便是有谁想要伤害欺负他,还有无量心在呢。


    只有时半夜噩梦醒来,卿云便会发狂,最厉害的一次,李崇睁开眼,便见卿云正骑在他身上,双手掐着他的脖子,李崇翻身将人压下,卿云眼珠怔怔的,却像是失了魂,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叶回春说得没错,这个人快醒了。


    卿云打着哈欠歪着头靠在椅子上,李崇在处理政务,他自己搬了张椅子坐在下头陪李崇。


    坐着坐着,他身上又是阵阵凉意,毫无预兆的,他走到李崇身边,竟抄起李崇御案上的砚台便狠狠砸了下去。


    砚台摔得四分五裂,卿云痴痴一笑,笑中带着几分幽怨的冷意,抬眸看向不动声色的李崇,神色却又迷惘起来,依旧是软绵绵的语气,“无量心……”


    他走过去,扑倒在李崇怀里,醒来时又是若无其事,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吵着要吃桂花糕。


    宫人们旁观,都觉着卿云折腾得厉害,被折腾的李崇却是安之若素,几乎是时时都带着卿云。


    “皇上,老臣多谢皇上提拔幼子,今特意携子谢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父子二人齐齐叩头,李崇漫不经心道:“起来吧,赐座。”


    内殿的卿云原正在睡觉,醒了之后便叫宫人打开殿门,听得外头有人说话的声音,眼睛便亮了,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内殿,宫人们也不敢阻拦,卿云靠在殿门口,歪着脸向殿内瞧,果然瞧见了白胡子白眉毛的颜归璞。


    卿云也不知怎么,对这张脸初次见便觉着很亲切很喜欢,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颜归璞也瞧见了他,对着他也是大大方方地一笑。


    李崇回头,瞧见鬼鬼祟祟的卿云,“闹什么呢?”


    卿云笑了笑,“他是我师父!”


    李崇自然知晓,“下去。”


    卿云把挪出来的脚挪回去,整个人都往后藏,只露出个脑袋,还冲颜归璞摆手。


    李崇亲自从位子上下来,卿云连忙背过身,整个人靠在殿门后,不敢露出来了。


    “朕不是跟你说了,朕就在外头,你一不许乱跑,二不许出怪声?”


    “我没有啊,我只是听到师父的声音,出来瞧瞧嘛……”


    颜归璞捋了捋胡须,对身边的颜怀瑾道:“那是三品大宦,我最后一个小徒弟。”


    颜怀瑾微一颔首,自然而然地看了过去。


    李崇立在门口,挡住了他的视线。


    “我挺喜欢那个师父的,”卿云拉着李崇的袖子,“你就让我同他说说话嘛。”


    李崇道:“也是他给你的师父,你倒不怕了?”


    卿云没听明白,见李崇面色淡淡,干脆抬起了手。


    皇帝的脖子被一双手勾弯了过去,颜氏父子便不约而同地垂下了脸,片刻之后,皇帝出来了,那个传言中的三品大宦也跟着出来了。


    “师父!”


    卿云高高兴兴地同颜归璞打了招呼,随后好奇地看向他身旁的人。


    颜归璞笑道:“好徒儿,这是犬子颜怀瑾。”


    颜怀瑾神色平淡地对卿云微一颔首,仿佛方才压根没有看见他是如何同皇帝拉拉扯扯的。


    “坐下,”李崇道,“不许说话。”


    卿云连忙“哦”了一声,捂着嘴在一旁椅子上坐下,只双眼仍是不住地冲颜归璞笑,颜归璞生得慈祥可亲,他一见便喜欢,也跟着打量了下颜归璞的儿子,只觉他生得同颜归璞不大像,气质也沉闷,不像颜归璞总是满脸笑容。


    等颜氏父子走后,李崇对卿云道:“你一直盯着他儿子做什么?不怕生人了?”


    卿云道:“他长得有些眼熟。”


    “眼熟?”李崇明白了,颜怀瑾的气质有些像苏兰贞。


    李崇道:“你想见苏兰贞了?”


    卿云立刻跳起来,“不要不要!”


    他仍旧是很怕苏兰贞,别说看到苏兰贞了,想到苏兰贞便觉着难受不舒服,仿佛二人此生永不相见才是最好的。


    颜家父子上了马车,颜归璞闭着眼睛,在摇晃的马车中微笑道:“不愧是我颜归璞的徒弟,能接连博得两位帝王的宠幸。”


    颜怀瑾道:“我瞧那人模样似乎有异。”


    颜归璞道:“无思无忧,何其有幸,不像你我,身在其中,不可解脱啊。”


    颜怀瑾道:“幻梦一场,不过虚妄,倘若梦醒,又该如何承受?”


    颜归璞淡淡一笑,“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是福是祸,也都是看个人的造化。”


    卿云今日还好,没怎么闹腾,梳洗之后便乖乖上了床,李崇如今已经习惯和卿云同寝,卿云也习惯了,李崇一躺下便往他怀里钻,找了个舒服的位子便睡。


    李崇睡梦原是极浅的,只同卿云一块儿睡后,不知怎么改善了些,半夜正是熟睡时,他忽觉有异,睁开眼,卿云靠在他怀里,安安静静似无异常,然而一双手却是正在摸他。


    李崇猛地垂下脸,卿云闭着眼,脸颊在他胸膛轻蹭,已是蹭开了李崇的衣襟,吐气如兰地轻轻在他胸前亲了一下,一双手堪称是在亵玩。


    李崇知他又是梦魇了,只不知今夜又是落入了同谁的记忆之中,卿云头一回梦魇时,李崇叫醒了他,卿云失魂一般怔了三个时辰,水米不进,叶回春都束手无策。


    之后,李崇便不叫醒他了,卿云发一段梦魇便会自己又睡过去,只当不知道便是。


    卿云的确正在发梦,梦里头他不知是躺在谁的身上,仿佛对那人喜爱不尽一般,亲着舔着,那是他的,是属于他的。


    卿云慢慢向下游移。


    李崇从未同人有过任何亲密之举,说来可笑,先前同他最亲密的也是卿云,他为了逃避他父皇的追责,从天而降地跑到他府上,搂着他不放,要他担那奸夫的罪名,急急地将自己脱光了,蛇一般缠上了他,惊惶失措,带着冷艳绝望的媚态。


    李崇静静地看着卿云脸一点点往下垂去,却是头靠在他腹间肌肉上,一歪脸又蜷缩着睡了过去,手掌还松松地环着。


    李崇将人又抱了回来,摆弄了躺好,低头看了一眼,下榻出殿。


    翌日晨起,卿云浑然不知夜里发生了什么,自然李崇也懒怠说,说了卿云也不懂。


    二人正在用早膳时,外头宫人忽然来禀。


    “皇上,秦大将军请求觐见。”


    卿云嘴里正在嚼,闻言立即激动地站了起来,“是阿含回来了吗?!”


    李崇瞥了他一眼,卿云兀自高兴,“快让他过来!”


    “他是请求觐见朕,同你有什么关系?”李崇不冷不热道。


    卿云却像是很了解秦少英心思似的,咧嘴笑道:“才不是,阿含是来看我的!他一定给我带了许多好玩意!”


    秦少英的确是来看卿云的,在李崇那里只不过略略敷衍几句,将满脸急躁的思念全都写在了脸上。


    李崇手掌摩挲着一块玉佩,闲闲的几句话将秦少英又给硬留了一盏茶的工夫,便再也留不住了。


    秦少英起身告退,直白道:“我去瞧瞧他。”


    李崇神色如常,秦少英心思也不在李崇身上,他一向觉着李崇已冷心冷情到了弑父杀母的地步,根本便不会同这世上任何人有任何亲密的关系。


    “小云——”


    坐在窗前的卿云被秦少英一下抱起,几乎是被半举在空中,随后又落入了秦少英的怀抱,秦少英在他面上亲了一下,笑容满面道:“可想死你相公我了。”


    卿云看到秦少英回来也很高兴,他惦记了一早上了,“阿含!你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吗?”


    “带了,一大箱呢。”


    秦少英命人将箱子抬进来,箱子打开,里头各种好玩意,吃的玩的应有尽有,卿云乐坏了,看着那一大堆东西,扑了上去抱了下箱子,又起身去抱了秦少英,“阿含,你真好!”


    秦少英屏退了宫人,抱着卿云在里头说话。


    “在宫里头有没有受欺负?”


    “没有。”


    秦少英握了他的手,丹州一行,比他想象得还要更艰难,越是艰难,他便越是想念卿云。


    二人话没说几句,秦少英便在卿云额头上亲了一下,卿云笑了笑,对秦少英亲他是一点也不排斥,非但不排斥,还主动亲了下秦少英,他亲在秦少英嘴上,秦少英身上一震,便立即吻住了他。


    卿云同李崇平素也是时常亲吻惯了的,只秦少英的吻仍叫他大吃一惊,秦少英的唇舌极为有力,仿佛要将他吞进肚子里,这种力道让卿云想要沉下去,又觉着自己轻飘飘的要飞起来。


    “好云儿……”秦少英粗喘着抱他,“可想死我了。”


    他的气息喷洒在卿云面上,令卿云尤其的颤抖,卿云脑海中一掠而过,又是抓不住的东西,但感觉留下了,他抬起手搂住秦少英的脖子,二人很快便滚在了一处。


    秦少英想他想得发狂。


    先帝已死,他心中最惦念的除了秦家的军队,便是卿云,尤其是卿云如今变成了这般模样,更叫他牵肠挂肚不尽。


    不知怎么,秦少英来扯他的腰带时,卿云竟没反抗,喉间甚至还轻轻呻吟了一声,秦少英笑了,柔声道:“好宝贝,告诉我,你是不是也想我了?”


    卿云被他一通蜜语甜言哄得早已面红耳热,觉着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便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这下秦少英是真要发狂了,抬手便打横抱起衣衫不整的卿云,卿云惊呼了一声,却也只是笑。


    秦少英将人扔到殿内床上,便立即脱靴上榻,二人从前也是情人媾合的关系,一见面说不到几句话便要滚上榻,这记忆未曾回到卿云的脑海,但卿云一见秦少英看他时那火热有力的眼神,身上便先热了。


    这是不是侍寝?卿云稀里糊涂的,只他心下并不讨厌,便不愿去想那么多,秦少英见他神色迷蒙,面颊绯红,心说这应当也不算强来,脱了他的衣衫,低声哄他,“别怕,我轻轻的。”


    卿云没怕,虽然二人都除净了衣物抱在一块儿,但他确实是不怕,反而将双腿自觉地盘了上去,秦少英激动得近乎难以自持,抬手要拉床幔时却被卿云阻止。


    “不要!”卿云语气可怜巴巴地,“我害怕……”


    秦少英抓着床幔的手臂便垂了下去,万分爱怜地捧了卿云的脸,轻轻在他眉心亲了一下,“好宝贝,不怕。”


    卿云久旷多日,紧得秦少英几是破不开身,卿云吃疼,忍不住要哭,秦少英千哄万哄,退出来舔得他几乎整个人都化了,这才重又欺身而上。


    卿云瞪大了眼睛,两条手臂搂着秦少英结实的臂膀,直觉秦少英像是捅到了他心里去,又酸又酥又麻……他情不自禁地低吟了一声,鼻腔里黏黏糊糊的,手臂一紧,抬头便同俯身下来的秦少英亲上了。


    秦少英亦是想念多日,顾着卿云如今的身子和神志,起初还温柔得很,只卿云全然不懂什么矜持羞耻,低低地在秦少英耳边催他,“阿含,快一点,要快一点……”


    秦少英觉着死在他身上也值了。


    二人一阵颠鸾倒凤,蜜里调油,简直都舍不得分开了。


    秦少英未料卿云会如此恋着他,捧着卿云的脸亲了又亲,卿云只一直傻笑,秦少英便也忍不住笑了,自父亲去世以后,这是他最轻松的一个笑。


    “你如今不是那么怕了,对吗?”秦少英柔声道。


    卿云“嗯”了一声,“我在你身边也不害怕。”


    秦少英没品出那个“也”的意思,心下激动,语气克制地谨慎道:“那你同我回将军府,如何?”


    “他是怎么回的?”


    李崇听到这儿,打断了探子的话,淡淡地问了一句。


    探子明白李崇的意思是让他原样学舌转达,便也不含糊道:“大人回‘不行’。”


    “无量心会不开心的。”


    第175章


    秦少英火冒三丈。


    他人还同卿云抱在一起,卿云又一脸坦然纯真,他压制住了火气,和颜悦色道:“你如今同他倒是要好了?”


    卿云想了想,回道:“是挺好的。”


    今日若非秦少英来,他是一定要跟着李崇的,只惦记着秦少英那些好东西,而且不知怎么觉着秦少英也挺厉害,这才安安心心地在殿内等着。


    秦少英心下火烧火燎,仍是温声道:“你若不同我走,我也会不开心,那该如何是好?”


    卿云却是下了定论,“你不会。”


    秦少英怔住,“为何?”


    卿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就是肯定,“无量心比你更不开心。”


    秦少英一口气哽在胸口,险些呕出血来,他知道他一去几月,是对不起卿云,可是、可是……只他万万没想到李崇那么个阴冷奸险的人会这般得卿云的心。不,李崇是有那个本事的,但他为何要对卿云下那些功夫?


    秦少英还不肯放弃。


    “你若同我回将军府,到时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只要你想,全都给你,你做什么,我也不约束你,一定比你在宫里过得开心顺意。”


    卿云再又认真想了想,“我在宫里过得也还行,无量心最近脾气变好了,你就别再惹他生气了。”


    秦少英眉峰紧蹙,定定地看着卿云,“小云,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他了?”


    卿云一点不为难道:“是啊。”


    “无量心对我挺好的,”卿云认真道,“我说的他都做到了。”


    若非才从卿云身上下来,深知卿云这身子这段时日绝没被人碰过,秦少英真要怀疑二人已有首尾,他咬着牙道:“你将他当成好人,是吗?但他……”


    秦少英说不下去了,因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


    卿云倒没觉着李崇是不是好人,他不在乎,他只是本能地判断,他跟秦少英走,李崇会非常非常不高兴,他若留在宫里,秦少英会不高兴,便也就只是不高兴罢了,秦少英还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卿云自己都未曾发觉他已将李崇内心的空虚看破,只对秦少英道:“阿含,你可以随时来看我,我也喜欢你。”


    秦少英的怒火上头瞬间被泼上了一小捧水,不至于熄灭,但也的确摇晃了起来,他不动声色道:“你也喜欢我,同喜欢……一样吗?”


    卿云听懂了,老老实实道:“不一样。”


    秦少英道:“哪不一样?”


    卿云没说话,他在秦少英怀里光着身子羞涩地低下头,全身都绯红绯红的,秦少英心里的火几是熄了一大半,搂着卿云在他额上用力亲了一下,“罢了,乖宝贝,你想待在宫里便待在宫里吧,只记着,今日我同你做的事,不许同别人做。”


    卿云“哦”了一声,道:“我也没想同别人做呀。”


    听了这话,秦少英真想把心掏给他,哪怕卿云拿去踢着玩都成!


    因卿云最后的那一点话,秦少英走时,怒气全无,仔仔细细地替卿云穿戴好了,在榻前单膝跪地,拉着卿云的手道:“这回我能在京中待上个大约三五日,你想不想出宫玩一玩?”


    卿云神色略微犹豫,“我有点害怕。”


    “好,”秦少英半点不勉强他,“害怕那便不去,我明日再进宫来瞧你,给你带些好玩的,好不好?”


    卿云用力点头,“好!”


    秦少英笑了,“再亲一下?”


    卿云凑上去亲了下秦少英的嘴,秦少英搂了他转了两圈,紧紧地抱着他,“乖宝贝,你若一生如此,也是幸事。”


    卿云听了他那语气,便没说叶回春说他快要醒了,其实他也不知什么是醒,是想起从前的事吗?他倒现在还未曾想起来啊,只是有时感到特别的心慌害怕罢了,若那便是醒,卿云也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醒。


    有了秦少英给他带来的那么多小玩意,卿云也不惦记着找李崇了,他如今还是一样,同一时间只能想一件事,心思一旦被转移,便不会再一味地害怕慌张,这一点,李崇应当也能看得明白,只他却纵容了卿云没日没夜地缠着他。


    李崇入殿时,卿云正在玩秦少英带回来的一个用木头做的机关鸟,那鸟拨动两下木片,可以飞上一小段,落地,卿云便捡起来,再飞,落地再捡,卿云乐此不疲,玩得面上出汗,晚膳都懒怠用了。


    木片小鸟落在李崇跟前,卿云一仰头,更开心了,“无量心!”


    他今日是尤其的高兴,秦少英回来了,给他带了那么些好玩意,同秦少英在床上厮混了一场,也很舒服,玩这个木片鸟,也很好玩,故而卿云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喜悦,脸上笑容自然也是从未有过的灿烂。


    李崇靴尖踢了踢那木片鸟,淡淡道:“见到他便那么高兴。”


    卿云知道他脾气古怪,生怕他踩坏那鸟,连忙将鸟先捡起来,“你干嘛又生气,我又没同阿含走。”


    卿云如此敏锐,且敏锐到了无遮无掩的地步,便有些刺心了。


    李崇俯身抓了他的胳膊让他站起身,他盯着卿云的眼道:“你凭什么觉着你同他走,朕会不开心?”


    卿云心说他都没答应,李崇就拉个臭脸,一副要吃人的模样,还问他凭什么那么觉着。


    “那你开心吗?”卿云反问道,“若我同阿含走了,你开心吗?”


    李崇没回答,只攥着卿云胳膊的手越来越用力,卿云止不住“啊”了一声,“疼!”


    李崇松了手,卿云不满地搓了下被他抓疼的胳膊,手里还攥着那只木片鸟。


    手臂又被扯过去时,卿云毫无防备,嘴便被李崇亲了,亲便亲吧,他横竖也是被亲习惯了,只李崇今日也不知怎么了,舌头从他的舌尖一直快碾到喉咙口,卿云嘴都合不拢了,手上一松,小木鸟便落在了地上。


    卿云额头被李崇抵着,李崇的气息热热地喷洒在他面上,“你到底是糊涂还是精明,秦少英不过是哄着你罢了。”


    卿云被李崇抵着额头慢慢往后退,他亦轻轻吐气,“阿含没哄我……”


    “都被哄着脱了衣裳,还没哄你?”李崇抬手按住卿云的后腰,“怎么偏防着朕?”


    卿云脸红了,他也不知为何同秦少英滚在一处,他丝毫不觉得异样,只李崇若要脱他的衣裳,他便浑身都不自在,也不是怕,就是不自在。


    “我、我……”


    卿云没说下去,李崇俯身吻住了他,卿云透不过气,头脸发热,他身上残留着白日秦少英留下的火种,不,不行,他依旧本能般地抬手推拒了李崇的胸膛。


    李崇真的向后退了,他盯着卿云的眼睛,道:“为了不让我不开心,你愿意留在这宫里,是吗?”


    先前秦少英问时,卿云的确是这么想的,只李崇这般问,他却不敢回了,他低头道:“也不是……宫里头也挺好的……啊——”


    卿云被李崇横抱起来时是真的心慌了,他揪着李崇的衣襟,哑声道:“别呀……”


    李崇抱着他往窗边软榻上走,过去放下窗挡,双手压着卿云的手,神色似仍还很平静,“我不知放过了你多少回,今日这都是你自找的。”


    李崇的胳膊也是硬邦邦的,他一扯卿云的衣裳,卿云实则是毫无办法,身上秦少英留下的痕迹极为刺目。


    李崇同他睡了那么多天,无论卿云夜里如何发梦,他都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他不屑欺负一个傻子。


    只这傻子,同人甜甜蜜蜜地上了榻,竟还说什么,不想让他不开心,所以不愿意同人走?


    到衣裳真被扒开,卿云反而没那么害怕了,因他已知晓那事……并非是躺着挨揍,其实也挺舒服的……


    卿云紧紧地闭上了眼,任由李崇将他的身躯自上而下暴露无遗。


    “你不是才应了他,不同别人做这事吗?”


    卿云听了,立即睁开眼睛,瞥了一眼神色冷淡衣冠楚楚的李崇,侧身一裹衣服,头脸已经红透了,颤颤巍巍道:“那不做了……”


    他听到李崇笑了一声,脸红得更厉害了,深深地朝下埋了。


    片刻之后,他听到金玉之声,是李崇解了腰带。


    卿云心下越来越慌,一下坐起身,却见李崇已赤了肌理分明的上身,“啊——”了一声便捂住了脸。


    李崇慢条斯理地解了自己的衣裳,上前径自扯开了卿云蔽体的衣物,又拉开了他的手,见他双眸紧闭,睫毛不住颤抖,便沉声道:“睁眼。”


    “你、你不是老叫我闭眼吗……”


    李崇懒得同他多话,捏了他的面颊便吻了上去,卿云那颤抖的身子在那深切的吻中慢慢便软了,双手放在身前,不知所措地压在榻上。


    秋夜之中,卿云的肌肤带着温暖的热意,如绸缎一般吸附着李崇的手掌,所到之处,便听卿云闭着眼发出阵阵呓语般的轻哼。


    “无量心……”


    卿云不自觉地低低喊他。


    身上热度压上来时,卿云有一瞬的清醒,他双手推了下,推到了结实坚硬的胸膛,嘴唇被叼住,他含糊道:“不行……”


    “为何不行?”


    李崇的声音还是那般低沉,只刮在卿云耳中似比平时多了几分浓厚的意味。


    卿云摇头,他躲不开李崇,李崇一手抚上他的腿,卿云不住轻颤,觉着李崇的手又烫又热,他要哭了。


    “你从前这般勾引过我,”李崇的嘴唇落在他耳边,卿云扭头,轻眯着眼,呼吸沉沉,“也是如此,从另一个男人的榻上下来,便这么不知死活地还敢爬我的床。”


    “我、我没有……”


    卿云欲哭无泪,分明是李崇推了他上榻。


    李崇咬了他的耳垂,卿云尖叫一声,却是抬手勾住了李崇的脖子。


    好陌生,这个男人不该这般抱着他的,不,卿云心下一片混乱,一时想推开李崇,一时又想紧紧地缠上李崇。


    李崇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双手利落地穿过的膝下,大掌攥住那块滑腻柔软的肌肤,轻轻揉了两下,便做了那夜他便想做的事!


    “疼……”卿云细碎呻吟,不住摇头,“慢一点、慢一点……”


    李崇盯着他面上蹙起的秀眉,眉峰那颗红痣浮了出来,清丽的面容皱成了一团,他极为抗拒,又无可奈何,面上现出被欺负的可怜模样。


    他是在欺负他,从他们第一次见,他便怕他怕得直掉眼泪。


    卿云眼中溢出一点泪水,终于是彻底睁开了眼,他看到李崇,李崇的眼睛里那抹琥珀色鲜艳发亮,他身体深处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酥痒。


    李崇神色冷厉,动作力道都像是在发狂。


    卿云迷迷糊糊的,被他撞得又疼又酸,一面哭一面又止不住呻吟,舒服的感觉从小腹涌起,他大叫一声,双腿死死地缠上李崇的腰。


    外头桂花香气顺着窗缝袭来,卿云一声叠着一声,叫得毫无顾忌,李崇俯身堵上了他的嘴,胸膛里头烫得快要烧起来。


    “我不行了……”


    卿云白日才同秦少英翻云覆雨,如何能承受得住李崇这般猛烈攻击,直哭个不停,身子又软得没法反抗,空旷的殿内全是清脆回声,更听得他面赤耳热,不住摇头。


    “怎么便不行了?”李崇靠在他耳边,沉声道,“拿出点真本事来,你可是能在床上杀人的。”


    卿云狂叫一声,脚踝贴在李崇背上,随着李崇的冲撞上下摇晃,头发垂在地上,发尖一下一下地滑过地面,整张脸被泪汗津液全弄湿了,红红白白的一片,李崇捏了他的面颊,叼了他的舌头狠狠吮吸。


    卿云仿若掉入了个光怪陆离的幻梦之中,浑身都烧成了水,化成了烟,升到半空,却又被李崇一把狠狠抓住,揉碎了碾平了……


    再醒来时,卿云只觉自己是真的神魂出窍,浑身都不是自己的了,连手指头也抬不起来,不禁要哭,心说无量心这和揍了他一顿有何分别?再定睛一瞧,这仿佛不是凝和殿,不由心慌起来,“无量心……”


    “大人,”宫人听得呼唤,立即进来,“您醒了?皇上上朝去了,您别慌,等皇上上完朝便回来看你。”


    宫人倒是眼熟的,卿云迷糊道:“这是哪?”


    宫人道:“这儿是皇上的寝殿,千秋殿。”


    卿云糊里糊涂的,“我为何在这儿?”


    宫人笑了笑,“您以后都在这儿了。”


    第176章


    卿云稀里糊涂地搬了家,倒也没觉着有什么,因他反正都是住在李崇的宫殿里,哪个都一样,身边伺候的宫人又都是熟悉的,故而十分镇定,李崇回来前,他还在千秋殿里逛了逛。


    千秋殿比凝和殿要大上足足一倍,卿云逛到一半便偃旗息鼓,他腿疼,哪哪都疼。


    卿云躺在榻上咬手指,想着昨日发生之事,脑海中却是久违的一片空茫,他这面一片宁静祥和,秦少英却是要杀人了。


    秦少英在凝和殿扑了个空,又返回了承庆殿,李崇正在处理政事,面对秦少英的质询,他淡淡道:“你昨日对他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他垂下脸道,“发病了,不能见人。”


    秦少英冷笑一声,“昨日我走时他分明还好好的。”


    “是么?”


    “朕听闻你在丹州损兵折将,”李崇搁了朱笔,人微微向后靠了,看向秦少英,“还是在将军府多休养两日,莫要操心别的事了。”


    秦少英抬眸看向李崇,忽而大笑了一声,神情颇为讽刺道:“无量心,你该不会是也迷上他了吧?”


    李崇淡淡一笑,“别以己度人。”


    秦少英面上笑容深深,“想想也是,皇上您多英明神武,总不会步先帝太子的后尘,叫个小内侍迷得神魂颠倒,一家三父子折在同一人身上,也太荒谬了。”


    李崇颔首,“说得不错,为免这事,朕该杀了他才是。”


    秦少英道:“李照的尸首尚未寻得。”


    “朕总不能为个虚无缥缈的可能一直养着他,”李崇看向秦少英,“朕知道你喜欢他,尸首总会留给你的。”


    李崇神色之中堪称滴水不漏,连秦少英也难以看穿他真实的心意到底如何,只能先拱手退出殿内,等到边境三州到手,他倒要看看李崇还能不能摆出这副不阴不阳的面孔。


    等人离开之后,李崇才将手中的折子摔在了御案上。


    李崇入殿,卿云同他打了个照面,便“啊!”了一声,遮着脸往殿内跑,往榻上一扑,便拿薄被罩住了头。


    李崇站在他身后,道:“说你是傻子你还总不服气,往床上跑?”


    卿云“唔”了一声,心说对哦,他怎么往床上跑,连忙从被子里头钻出来,他脸红了,双眼羞涩含蓄,只眼瞳一点亮光明媚,李崇俯身,手掌掐住卿云的脸颊,“都身经百战的人了,还羞什么?”


    卿云也不知道自己羞什么,躲开了李崇的手还是往床上扑,滚烫的脸颊贴着床,闷声道:“你别逗我了。”


    李崇嘴角轻扯,视线从卿云身后的乌发望去,一直到他起伏的身体曲线,手掌摸了上去,卿云一个翻身,打掉了李崇的手。


    “疼不疼?”李崇道。


    卿云面色涨红,“当然疼啊……”他眼中嗔怪,半是埋怨半是撒娇,“昨天夜里便说疼了……你也不理我……”


    卿云说着说着还有几分委屈,仰头道:“你昨天为什么同我做那种事?”


    李崇慢悠悠道:“哪种事?”


    卿云脸涨得通红,“你又欺负我。”


    “有吗?”


    卿云不理他了,起身要从李崇身边走过,却被李崇横了手臂拦住,重挡回床上,“方才你的阿含来了。”


    “阿含来了!”卿云两眼放光,“他人呢?”


    “朕赶走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李崇盯着卿云的眼,一字字道,“以后再也没有阿含了。”


    卿云愣住了,不太明白李崇的意思。


    李崇重又再说一遍:“你以后再也见不到阿含了。”


    卿云又想问为什么,只觉着李崇不会回答,便没问,只怔怔地看着李崇。


    李崇道:“伤心吗?”


    卿云静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李崇抬手掐住他的脸颊,“伤心也来不及了。”


    卿云觉着李崇又生气了,但他心下也没心思顾及李崇的生气,秦少英喜欢他,还总给带好玩的东西,虽然两人自他醒来以后也未曾见过几次,可每回秦少英用力地将他抱起,他便能感觉到秦少英心里有多喜欢他,他不想失去喜欢他的人。


    卿云低着头,整个人都蔫了,李崇放开手,淡淡道:“你若是现在后悔,朕可以放你出宫,你去将军府陪着他,以后便不用入宫了。”


    卿云垂头丧气地作答,“还是算了吧。”


    “怎生又算了?不是舍不得吗?”


    “舍不得是舍不得……”


    卿云往榻上一倒,一头乌发也随之散落,“你要生气的,”卿云摸了下床上的刺绣,“你只有我了。”


    李崇定定地看着他,“朕是天子,富有四海,怎么便只有你了呢?”


    “可是你只找我说话啊,”卿云是认真想的,“你每次都半夜来找我说话,没别人陪你了。”


    李崇嘴角轻扯了扯,“这么说来,你是在可怜朕了?”


    卿云摇头,他侧躺着沉思,那张无忧无虑的纯真面孔上竟显出一种淡淡的忧郁,神色之中还有几分痴痴的意思,“也没人陪我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李崇坐下,抬手将人搂着,让他躺在他的大腿上,手指一点点地捋着他的头发,声音低沉,只说给卿云一人听见,“你总觉着我是伪君子,岂不知我心里头同你许多都是一样的。”


    一个生在冷宫,是内侍和宫人生下的孽种,一个生在天家,是皇帝和妃子诞下的皇子,听着似乎天差地别,毫无相似之处,可李崇却觉着他从生下来便也同卿云一般是被抛弃了的。


    “伪君子……”卿云梦呓一般,却是冷冷一笑,“谁觉着你是伪君子,恐怕是瞎了眼了,你分明便是真小人。”


    李崇猛地垂眸,却见卿云神色痴怔,指尖顿在他面上,他竟一时没有出声,不知卿云是在梦魇,还是忽然醒了。


    片刻之后,卿云抬眼,眼中一片困倦,“无量心,我好困啊,昨儿夜里都没怎么睡,以后不能再这么欺负我了。”他一面说一面已昏睡了过去。


    叶回春来了,替卿云一番诊断,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告诉李崇,卿云的身子要注意保养,还有便是余毒正在慢慢清除,昏睡、梦魇、呓语都是会有的。


    李崇神色冷然,他心下一阵松一阵紧,最终还是只挥了挥手,让叶回春下去。


    醒便醒,睡有睡的好,醒也有醒的好,他难道还怕不成吗?


    秦少英为了控制边境三州奔波不停,李崇也不会任由他如此,二人的结盟早在李崇登基的那一瞬便已破灭,后头只不过也只是蒙着一层薄纱罢了,如今这层薄纱也被捅破,自然是刀光剑影腥风血雨。


    朝政处在动荡之中,朝廷中各位官员自然也是如同身处漩涡,风雨飘摇。


    颜归璞身处其中,却是不胜欢喜,他最喜欢的便是这种乱局,乱世之中,稳坐钓鱼台,这才是名臣之风。


    “道真,心怀济世是好事,只不过你若在官场上站不稳,有什么样的志向都不过是空想罢了。”


    颜归璞立在六部水榭,迎着一日凉过一日的秋风,缓声道,“你心中必须要有取舍,要名要利还是要旁的,你只能择其一,心有旁骛便会失去一切。”


    苏兰贞站在颜归璞身后侧,这位三朝元老虽未将他收入门下,待他却很亲近,言语之中颇有将他视为继任的意思。


    “下官多谢大人提点。”苏兰贞拱手道。


    颜归璞微微一笑,“再过几年,恐怕便是你提点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了。”


    苏兰贞垂首道:“不敢,颜侍郎亦是年少有为。”


    颜归璞道:“他不过生在颜家罢了,算什么年少有为,糊涂得很。”


    苏兰贞没有接这话,这话不该他接,颜归璞可以批评自己的儿子,苏兰贞却是不能的,自然他也不想附和地说些好话,为官一道,他正在迷茫。


    “儋州正在水深火热之中,”颜归璞道,“你觉着谁会赢?”


    苏兰贞心下一紧,“下官不敢下定论。”


    颜归璞道:“你够谨慎,只不过咱们二人闲谈罢了,怕什么呢?”


    苏兰贞沉吟片刻,道:“下官认为,谁也赢不了。”


    颜归璞笑了笑,“何以见得?”


    “田平当年受贬出京,心中惊惶,到了地方之后既得重用,必定培养根植自己的势力,以免重蹈覆辙,天高皇帝远,无论哪一方想要短时间内啃下儋州这块骨头,都太难,秦将军失之急躁,皇上……受制于京。”


    京中官员尚在清洗之中,皇帝将手骤然伸到儋州,显然是力有不逮,颜归璞大笑了一声,“道真啊,倘若当年你在座下听课时敢上前拜见,你早已是我的学生了。”


    苏兰贞心下苦涩,“是啊,下官错过了。”


    儋州的局势便如二人所预想的一般陷入了僵局。


    田平当年被连贬三级出京,心头一直压着股气,旁人不知为何都以为他是先太子党,实则他谁的党派也不是,他一向刚愎自用,性情暴烈,早已将儋州视为私产,将儋州上下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若是要供应粮草,他自乖乖顺从,要将儋州从他手里夺走?除非他田平在儋州多年培育的根系全部死绝!


    小小一块儋州成了皇帝同大将军较劲的风暴中心,田平野只能一力硬抗。


    李崇人在宫中,比秦少英还是游刃有余许多,秦少英输不起,他有秦氏那么大一个包袱要背,李崇则无谓多了,昏君明君,他无所谓。


    “呔——”


    卿云一脚踢上李崇的后腰,“请去上朝!”


    李崇回眸,卿云眨巴了眼睛。


    李崇道:“昨夜省力气了是吗?”


    卿云脸慢慢红了,嘴刚噘起来,赶紧又放了下去,怕李崇又来亲他。


    卿云跪坐起身,过去在李崇后腰捶了两下,像个妖妃似的,软绵绵道:“皇上,快去上朝吧。”


    李崇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谁教你的?”


    “昨天看的戏里演的。”


    李崇捏了下卿云的脸,“以后你点什么戏,得朕先过目。”


    卿云噘嘴,果然被李崇捞过去亲了一口。


    待李崇走后,卿云重又躺下,他已过了非要缠着李崇不放的那一段,只偶尔会晕过去,醒来便不知发生了什么,脑海里阵阵发蒙,似醒非醒。


    卿云双手叠在身前,望着帐顶发呆,忽地抬起手,五指轻轻分开又并拢,他忽地坐起身,下榻穿鞋,宫人们跟着他出了殿。


    因卿云如今梦魇的情形越来越严重,李崇便派人时时跟着他,只保护他的安全,不叫人将他忽然叫醒,伤了他的身。


    卿云一路梦游般地向前走,几乎是毫无错漏地走入了甘露殿,宫人们也只能跟随。


    卿云没有进殿,却是径直走向了偏殿后的小院。


    李崇来时,卿云便正在小院里绕来绕去,宫人们都静静地跟着他,卿云在已枯萎的花藤前立定,李崇不远不近地站着,便见卿云蹲下,十指开始在那花藤之下使劲地刨。


    宫人们都不敢动,李崇负手站着,也是不动。


    不多时,卿云十指便都挖得漆黑,他定定地望着那逐渐幽深的土洞,头顶阴影投下,他依旧浑然不觉,只双眼直勾勾地不停地挖。


    李崇面色沉沉,不能出言叫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养得如水葱一般的指尖渗出血丝。


    不知过了多久,卿云终于刨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从里头用力一拽,渗血的手上紧紧抓着一个沾了土的小盒,他迫不及待地将盒子打开,手指颤抖着将里头的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一串鲜红的玛瑙络子。


    卿云嘴角咧开,痴痴地一笑,“我的,这是我的……”卿云一口气上来,人便软倒了下去,李崇抬手接住了人,瞥眼看向他手指绕着的那串络子。


    第177章


    “我这是怎么了?”


    卿云摊着手,十指都缠上了素纱,手上倒不怎么疼,指尖清清凉凉的,他若有所思,扭头问宫人,“我又发病了是吗?”


    宫人神色隐忍,也不好回答。


    卿云其实隐隐知道自己会发病,每日里有些时间像是被偷走了一般,晕过去再醒来,中间便不记得了。


    大部分时候,他醒来时,无量心都陪在他身边,无量心的神色也都很不好看。


    卿云便也觉着有几分不好意思,“我又发病啦?我闯祸了吗?”


    他一开口,无量心的脸色便更难看了。


    这回,无量心倒不在他身边,卿云举着手,也不问宫人他到底做了什么,反正宫人们也不会回答。


    卿云心下竟觉着很平静。


    梦与醒,说来是两极,可又真的有什么不同?


    他是看得开的,醒便醒,无所谓,只无量心似乎为此很是不悦。


    卿云手伤了,不好用膳,宫人便一口口喂他,饭吃到一半,李崇回来了。


    “无量心!”


    卿云开心地叫他。


    李崇一言不发地在他身边坐下,低头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


    卿云的手纤长单薄,白皙如玉,只这样美的手却叫指间素纱给破坏了,叫人不由觉着可惜。


    李崇托着他的手掌,淡淡道:“前尘往事,真的有那么要紧?”


    卿云如今不发病时,头脑也越来越清晰了,他声调干脆道:“要不要紧,该醒也还是会醒的。”


    他这般说话,便叫李崇情不自禁地看了过去。


    卿云垂着脸,侧脸如画,眉目楚楚,叫人都分辨不清他是不是正在“发病”。


    不,他不是在发病,他是在慢慢恢复。


    李崇道:“接着用膳吧。”


    卿云便也乖乖张口,宫人继续喂食。


    卿云手受了伤,也不能画画消遣,李崇叫了伶人来表演戏法给他瞧。


    伶人们卖力表演,却见原正笑着看他们演戏法的人面色忽然沉了下去,冷冷一字,“滚。”


    伶人们如同被冻住一般不知所措。


    “都聋了吗?滚!”


    原本坐在软榻上,笑得甚至有些傻气的人沉下脸,一下便叫人吓得喘不上来气。


    伶人们连忙退下,宫人们亦是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片刻,卿云却仿佛没事人一样清醒过来,奇怪道:“咦,怎么人都不见了?”更叫宫人们担忧的是,又过了一会儿,卿云问道:“我方才是不是骂他们了?”仿佛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宫人不敢回应,卿云单手搁在膝盖上,道:“原是我犯病,他们也怪可怜的,必是被我吓着了,多给些赏钱,让他们出宫吧。”


    “是。”


    李崇清晰地见证着卿云言语之间越来越有条理,那些天真纯稚逐渐在他身上消失,他仿佛在看着原本幼小的卿云正一日日长大。


    一个被压制已久的魂魄正在这具身体内慢慢复活。


    夜里,已在他怀中沉睡过去的人忽然醒来,他听到一声清清楚楚的“殿下……”随后便是有些哀求似的,“饶了我吧……”


    李崇心中一紧,却知这时是不能出声的,否则若是一不小心将梦魇中的人吵醒,发病的人极有可能逆血而亡。


    “李照!”


    卿云的语气又转向凶狠哀怨,“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李崇听他说了大约数十声恨,便低垂下脸,说不出是昏睡还是晕了过去。


    翌日,卿云醒来也还是没事人一般,只神色中又是多了几分成熟,手上的伤痕便不是什么大事,叶回春给他拆了素纱,卿云盯着自己的手,道:“我是不是挖出了什么东西?”


    无论是叶回春还是宫人横竖都是不会应答的,卿云心下明白他们都是李崇的人,还是得找李崇才管用。


    卿云径自去找李崇,手朝李崇一摊,便是两个字,“还我。”


    “什么?”李崇正在察看密信,将手中信盖在御案上,转头看向卿云。


    卿云神色平常,只声调带着一点蛮横,“我的东西,还我。”


    李崇越来越无法分辨卿云是否在发病,他淡淡道:“你的什么东西?”


    卿云的神色却又显出了几分困惑,他只隐约记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而且不知怎么觉着便是李崇拿的,实则自己的确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他一向是很讲道理的,可今日内心竟隐隐有个念头,谁同你讲道理,你拿了我的便是拿了我的!


    “别同我装傻,”卿云拧了眉毛,“你若不还……”


    他面上也显出了一点凶狠,看着像是要咬人了。


    李崇站起身,抬手便掐住了卿云的脸,“朕若不还,你待如何?”


    卿云神色逐渐又显出了几分迷茫,“为什么不还我?”一双大眼睛迷离又彷徨,带着几分撒娇的委屈,人朝李崇怀里一撞,叠声地喊他。


    “无量心无量心无量心……还我嘛……我知道你待我最好了……无量心无量心无量心……”


    卿云双手搂着李崇的腰晃来晃去地撒娇耍赖,李崇捏他脸的手早已放开,卿云抬头便亲了下他的嘴,噘着嘴道:“你不还我,我会不开心的,我都不让你不开心,你舍得让我不开心吗?”


    李崇垂下脸,淡淡道:“朕瞧你手段是越来越多了。”


    “无量心……”卿云仰头,嘴唇一下下地点在李崇唇上,嘴角带着微微的笑容,“我乖乖的,你也乖一点,好不好?”


    “啊——”


    卿云被一把抱起时,也只笑了两声,他双手环着李崇的脖子,轻轻亲他的鬓角,“无量心,我最喜欢你了。”


    卿云如今也不怕那事了,他在恢复,正如李崇先前所说,早便身经百战了,难道还怕羞吗?


    卿云半趴着,李崇顶喜欢这个姿势摆弄他,光洁如玉的背脊深深弯下,乌发勾勒出惊人的弧度,他简直像是天生该躺在男人身底下。


    卿云到了极限,会哭,会叫,会咬人,脸贴在李崇肩上,一口一口地咬李崇的锁骨,咬一口舔一下,轻轻地冲李崇的喉结哈气,天生的妖精。


    “殿下……”


    脖颈被手扼住上扬,耳边低沉的声音,“再乱叫,你今日便不用下床了。”


    卿云痴痴地笑,半眯着眼,面上汗水太多了,睫毛潮湿地打在脸上,他睁不开眼,在欲望的漩涡中打转,身上的人是谁,分不清,只有强烈的快感抓住了他的魂魄,他张开唇,舌尖轻轻晃着,勾引人来吻他。


    卿云舒服了一场,身心酥软,李崇抱了他去浴池,卿云人是半昏的,挂在李崇身上,随李崇怎么摆布,也不吵着闹着要什么东西了。


    只白日里睡了一场,半夜,卿云便醒了,还是记得李崇拿了自己的东西,摇醒了李崇,眼珠子黑漆漆直勾勾地问他要东西。


    李崇淡淡的两个字,“烧了。”


    卿云定定地看着李崇。


    李崇眼中略带讽刺地看他,似要看他能如何闹腾。


    卿云没闹,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叶回春半夜跑来,替卿云诊脉施针,他的医术是高明,只也不是华佗再世,若卿云服毒深重,他反而好治,如今这么不干不净的一点余毒,叶回春的意思是,下一剂猛药,好了也便好了,好过这般零零碎碎的折腾。


    李崇坐在一旁椅上,单手撑着额头,望着面色略微有些苍白的卿云。


    “若不治,”李崇放下手,“他还有多久恢复?”


    叶回春谨慎地下了判断,“年底吧。”


    那也有段日子熬了。


    李崇的心思素来便有几分摇摆,他总想给人机会,他给过先帝机会,给过淑妃机会……可惜,他们都未曾意识到自己是在给他们机会。


    卿云呢?糊涂成了这般,怕是更不知道了。


    李崇手里把玩着那串玛瑙络子,他也不是手眼通天,万事知晓,只卿云既将这玛瑙络子深埋地底,可见对它的重视。


    先前从柜子里发觉自己给他画的画册,卿云还好好留着,李崇心下不可避免地一动,时过境迁,他已想不起来自己当时为何要赠卿云那画册,大概心里头对这人其实还是着了眼的。


    围场月下湖边,他独自站着,一身华服,面上却是说不出的凄婉不甘,他远远地瞧着,便见他面上无声无息地落下两行清泪。


    当年李照给,他便该要。


    李崇转着手里的玛瑙络子,心中却又是一声嗤笑,当年他要了的,不过还是李照不肯给罢了,李照不肯给,他也无计可施,他是太子,他只是王爷。


    卿云醒了,醒了之后呻吟一声,还是先喊:“无量心……”抬眼便瞧见了一旁守着他的李崇。


    “我头疼……”


    卿云轻声撒娇。


    李崇起身,在他榻前坐下,大掌轻轻按在卿云的额头上,他的手掌又热又有力道,卿云头疼时便喜欢李崇这般罩着他,他闭了闭眼睛,睁开眼,又是满脸的无辜,“我是不是又发病了?”


    他见李崇面色沉沉,略有些着急道:“我没欺负你吧?”


    有一回卿云半夜发病,发狂似的去打李崇,简直是要和李崇同归于尽的架势,李崇制住了人,便听他低低地嘶吼,“我杀了你——”


    李崇也难以分辨他到底是要杀了谁,只不过他若醒来,恐怕对他也是一样的。


    李崇笑了笑,语气柔和道:“没有。”


    卿云松了口气,他向床榻内缩了缩,“你上来抱抱我。”


    李崇合衣上榻,将人搂在了怀里。


    如今天气冷了,殿内生起了炭盆,卿云身上还总是凉凉的,他身子绵软修长,又这般微微凉地钻在人怀里,真像是一条冬眠的蛇。


    李崇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卿云的后颈。


    若是将这条毒蛇给捂醒了,又该是怎样的光景?


    李崇想到了那一幕,他怀里的人满身是血地同他父皇纠缠在一起。


    这可是个能杀人的。


    李崇嘴角笑容若有似无,心思又是一阵摇摆,卿云柔软的面颊在他颈上蹭了蹭,“无量心,你带我出去玩好不好?”


    “出去玩?”


    “嗯……”卿云手指追着李崇的喉结玩,“阿含说他忙完了带我出去玩,可他一直在忙,你带我出去玩吧,”他怕李崇不答应,加了句话,“你比阿含好。”


    他如今真是越来越清醒了,李崇心说自己先前的确是冤枉了他,勾引操控男人的本事,他病的时候恐怕还没用出十分之一的手段呢。


    卿云手指圈着李崇的喉结,唬道:“不答应,就把你给吃了!”


    卿云趴在车窗边,推个缝隙向外看,眼中满是好奇和期盼,从出了宫门,眼珠子就黏在车窗缝隙没停过,起初还只是寻常,外头渐渐地热闹起来,他终于放下窗户,爬到李崇身边,抓起李崇的胳膊,“咱们什么时候下马车?”


    “急什么,”李崇道,“才出来,便想出去撒欢了?”


    卿云发出爽快的傻笑声。


    李崇见他笑得这般无知无觉,全无前几日在宫里折腾发疯的模样,心下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掬了人过来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卿云是不怕亲的,不,他如今什么都不怕,搂着李崇的脖子,便道:“无量心,我今日好开心!”


    李崇道:“顺着你,惯着你,便开心了?”


    卿云用力点头,干脆利落的一声,“对!”


    第178章


    傍晚时分,马车驶入闹市,卿云便在按捺不住,他要下车,李崇自然也陪他下车。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卿云好奇地东张西望,他心里惦记着,想要去——“大酒楼!”


    京城之中酒楼众多,然而卿云却是拉着李崇的手,无误地找着了秦少英当初带他出去玩的那间酒楼。


    二人才在酒楼五楼的包房坐下,酒楼里头便开始悄无声息地变化。


    乔装的侍卫们进入酒楼,掏了怀中银牌赶人离去,不过一会儿工夫,整栋酒楼除了卿云和李崇之外,便只剩下了乔装打扮的侍卫。


    卿云浑然不觉,靠在酒楼栏杆上看着下头人来人往,“无量心,你快来看,那儿有人在喷火!”


    李崇对所谓的民间景色是毫无兴趣,他对世上大部分事都是这般,只卿云兴致勃勃地非要他也过来,便也凑了过去,余光却是瞥了卿云。


    今日卿云作民间打扮,难得束发,便愈加清晰地显出了他面庞的线条,他在宫里总是散着一头乌发,眼见着还像个少年一般,如今玉冠高束,他神色又静静的,这才叫人瞧出他已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俊秀中带着一丝女相,便是这女相泄露了他的身份。


    二十几年的时光,一直便长在宫里,从一个主子身边辗转到另一个主子身边,秦少英说得没错,天家三父子,便是说出去,恐也荒唐得人不敢信。


    李崇忽然将他拉至身前,卿云正出神呢,便被他亲住,因是在外头,他又靠在围栏处,下面的人一仰头便能瞧见,他躲了一下,没躲过去。


    卿云脸被李崇亲得红了,“无量心,你太霸道了……”


    李崇捏着他的脸颊,却是不言语,如今卿云落在他手里了,已是他的人,他自然想如何对他便如何对他。


    卿云却是不依他,抓了他的手拿开,怕他又作怪,将他的手臂放在围栏上,他自己下巴垫在李崇的手臂上,不让他乱跑。


    李崇笑了笑,倒是由了他去,过去单手揽了卿云的腰,卿云觉着他这动作也是不妥,只也管不住李崇,便随他去了。


    在宫里头闹着要出宫,真出了宫,不知为何,卿云心下竟也觉着无趣起来,坐在心心念念的大酒楼里,他却又想离开,怔怔地望着下头人头攒动的街市,脸色也慢慢黯淡下去。


    “怎么了?”李崇不动声色道。


    卿云垂下脸,声气略有些微弱,“没意思。”


    李崇淡淡道:“不是你自己吵着闹着非要出来玩,怎么又没意思了?”


    卿云静默片刻,道:“楼里头怎么那么安静?”


    外头人群熙攘,自然是极热闹的,叫卖声喝彩声人碰人说话的声音……那些声音像一团雾在下头飘着,只他身处的这么大一间酒楼却是安静得出奇。


    卿云记着他才进来时酒楼里头也是很热闹的,跑堂的传话的,一声高过一声,欢快地喊着两位客官里面请——


    可如今楼里头却是半点动静也无,同宫里头好像。


    李崇道:“难得出宫一趟,点菜吧。”


    卿云心下生疑,还哪有心思点菜,起身便往包房外走,被李崇拽住了一条胳膊,卿云一回身,便恶狠狠道:“放开我!”


    李崇见他眼中一点亮光好似火苗一般,轻眯了眯眼,“要发疯了吗?”


    一股幽冷之气直窜胸膛,卿云身上颤抖,“你放不放?”


    李崇见他面色有异,不知他是不是在发病,只能暂且放手,他一放手,卿云便一脚踹开了包房的门,三两步过去又踹开了隔壁包房的门。


    包房里头侍卫们手搁在刀上,都在警戒,见卿云踹门对上视线,一时不知该如何行动,只抓着刀,神色僵硬地看他。


    卿云咬了牙,回身一间间踹开包房门,在酒楼里头绕了一圈,见全是那些他厌恶的冷脸,便像个困兽般原地大吼了一声。


    一道视线笼罩在身上,卿云扭头,便见李崇神色如常地负手站在对面,正静静地看着他发狂,那神色极为冷淡,他的喜怒哀乐于他而言都是可品的一场戏。


    霎时间,胸膛里那团冷焰游过全身,卿云双手抱住自己,他嘴唇轻动了动,李崇没有看清他说什么,卿云下一个动作,让他神色骤变。


    卿云双手按了酒楼内侧的栏杆,直直地便跳了下去。


    李崇几是不假思索地也跟着跳了下去。


    一时之间,酒楼内的侍卫几乎全涌了上去,人群包围之下,李崇接住了人,他面色铁青,喉咙干涩,几是发不出声。


    如羽毛般落在他怀里的人却是冲着他轻蔑又讽刺地一笑。


    “李崇,”卿云缓声道,“你真恶心。”


    叶回春连同五个御医团团围在殿内。


    卿云没有大闹,也没有发狂,只是静静地半躺在榻上,任由叶回春替他诊脉。


    叶回春瞥了他一眼,又瞥了他一眼,低声道:“大人觉着如何?胸口可有滞痛?”


    卿云不理他,只神色淡漠地望着床幔。


    叶回春道:“大人,微臣要施针替您排淤,会有些许疼痛。”


    卿云似偶人一般,无论叶回春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理不睬,胸前忽地涌上一股痛意,卿云探身,呕出了一摊血,血中带黑,他神气衰弱地往后一仰,却是闭上眼又晕了过去。


    叶回春除针开方,出去对李崇道:“只需再悉心调养上一个多月,大人的身子便能恢复如初。”


    李崇淡淡道:“他醒了,是吗?”


    叶回春心下长叹一声,“余毒从心窍已转下,大人身子可能会有些不适,头脑应当是会渐渐清楚了。”


    李崇道:“渐渐?”


    叶回春道:“是。”


    李崇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叶回春的意思他已听明白了,便是叶回春这般神医也难说卿云这个“渐渐”当中,一个月的工夫,什么时候是“好”,什么时候是“坏”。


    李崇面上毫无表情,他原便生得冷峻,沉下脸更是面若冰霜。


    酒楼里,卿云不管不顾地往下跳,是存了死志,还是在戏弄他?


    他知晓酒楼里头天罗地网全是侍卫,他亦知晓他有那个本事接住他。


    他跳了下去,他也真的不假思索地去接。


    接住了,对上的却是一双怨毒的眼睛,他不叫他“无量心”,他叫他“李崇”。


    李崇进入内殿,卿云正在沉睡,面色是有几分病态的白,衬得眉峰那点红痣愈发鲜红。


    宫人们低眉顺眼地守在一侧,被李崇抬了抬手,赶了下去。


    如此这般静静地待着不知过了多久,卿云睁开了眼睛,李崇在那纤长的睫毛打开的一瞬,竟屏了下呼吸。


    卿云慢慢地转过脸,他的眼瞳一直都是出奇地黑,颜色极为纯净,故而纯真时更纯真,怨毒时自然也更怨毒。


    “无量心……”


    他虚弱地出声,李崇悄无声息地吐出了一口气。


    “我头疼。”


    李崇抬手过去,大掌轻轻按住卿云的额头,卿云照例还是要抱,李崇便上榻抱他。


    “我们怎么回来了……”


    看样子,卿云是将在外头发生的事又忘得一干二净了。


    “外头冷,”李崇低头亲了下卿云的眉峰,“宫里暖和,你怕冷,便回来了。”


    卿云“哦”了一声,过了片刻,道:“我发病了吗?”


    “没有,”李崇低下头凝视了卿云的眼瞳,“你没病。”


    这回闹了一场,卿云倒平静了两日,吐了那口淤血出来,人脸色也瞧着松快起来,只又闹了个新花样,他想去六部逛逛,对李崇百般地撒泼打滚折腾,他如今便是如此,想要什么非得到手不成,否则便是花样百出。


    李崇道:“六部里头有苏兰贞。”


    卿云面色马上白了,张口便道:“不要他在六部!”


    李崇看了他的脸色,面上浮现个若有若无的笑,“那朕便罢了他的官?”


    卿云毫不迟疑地点头,“好!”


    李崇放了卿云去六部,自然也派了无数人明里暗里地跟着卿云,卿云进了六部,竟是一阵轻车熟路,他满面春风,像是稚童来玩耍。


    六部里头的气象却是和从前大有不同之处,气氛紧绷压抑,颇有些山雨欲来的架势,这风雨其实在六部已刮了很久。


    先帝在时,六部诸臣在先帝要推新政时,还有余地阳奉阴违,同那新政拉拉扯扯,新帝却不同,他手握大权,却对这权柄似毫不在意,谁若违抗,便是个死,新帝不在乎什么朝政安宁、明君颂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已背了弑父杀弟的嫌疑,还在乎那些?


    故而卿云游玩一般在六部闲逛,竟是没有激起半点怨言侧目,暴君的宠宦比之皇帝的爪牙更可怖。


    卿云到处逛了一圈,问了跟随的内侍,“师父是不是也在这儿?”


    颜归璞正在水榭烹茶,身侧左右是各部几位官员,听得有人通报说宫里头那位来了,他也丝毫不避讳自己竟给宦官当过师父,捋着白须,笑盈盈地座下众人道:“那是我的小徒儿。”


    “师父!”


    卿云披着大氅高高兴兴地奔向前,颜归璞起身,众官员自然也跟着起身,颜归璞伸出手还托了一把,“乖徒儿,气色不错。”


    卿云笑颜如花,“师父,你胖了!”


    颜归璞哈哈一笑,“心宽体胖,心宽体胖。”


    卿云扫了一眼站在两侧的六部官员,抓了颜归璞的胳膊,“师父,我饿了,咱们一块儿用膳吧。”


    颜归璞带着卿云去了自己在六部独享的厢房,小厨房送来了菜,外头内侍正在察验试毒,颜归璞颇为调侃道:“皇上很看重你啊。”


    卿云在玩自己的手指,他漫不经心道:“无量心喜欢我。”


    颜归璞笑了笑,“能叫人喜欢也是本事。”


    卿云头也不抬道:“那是自然。”


    外头传来动静,颜归璞起身出去,亲自开了门,对拦人的侍卫道:“那是犬子,每日都要与我同膳的,怀瑾,进来吧。”


    颜怀瑾外出刚回,并不知颜归璞在待客,便拱手道:“既不方便,我便先退下吧。”


    “不必,也是你认得的。”


    颜归璞回身让开,卿云便同颜怀瑾打了个照面,只一眼,颜怀瑾便垂下了脸,好似对他很避讳似的。


    “快进来,”卿云抓了下大氅,“开着门有风,好冷。”


    颜氏父子二人进来,卿云仍在好奇地打量颜怀瑾,问颜归璞,“师父,他多大啊?”


    颜归璞笑道:“他人在这儿,你何不亲自问?”


    卿云瞥了一眼颜怀瑾,见他神色回避,便兴趣缺缺地转了脸,对颜归璞道:“师父,你当大官了,恭喜你啊,我该给你一千金!”


    颜归璞握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对上卿云那纯稚笑容,心下不由一凛。


    “今日,老夫便该同你告别了,你是老夫此生所收的最后一个徒弟,老夫只有一句真言劝诫,你不适合在宦海浮沉,若有出路,不如归去。”


    颜归璞老谋深算了一辈子,临行前对卿云倒是说了句真话,因他此生还从未见过处在权力漩涡竟还能守住本心的人。


    “多谢颜大人,”紫袍大宦神色平静道,“良言值千金,卿云记在心上了。”


    颜归璞淡淡一笑,放下茶碗,对卿云缓声道:“良言值千金,你这一句恭喜,便值了。”


    卿云也只笑了笑,笑得没心没肺,眉眼弯弯。


    第179章


    什么是梦?什么是醒?


    卿云躺在榻上,想起了庄周梦蝶的故事,如今,他到底是庄周,还是浮游天地间被困住的那一只小小的蝴蝶?


    他想起来了,他已然全都想起来了。


    过去,现在,却没有将来。


    卿云蜷了个身侧对着床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幔。


    边境三州,秦少英拿下了丹州,如今正在儋州同李崇较劲。


    结局如何,卿云已看得明白。


    李崇是个疯子,他根本不在乎什么长远局势,秦少英放不下秦氏的军队,就已先输了李崇三成。


    李崇受困于京中形势,也没法将秦少英一气按死,两人只能是个僵局。


    大约是余毒未清,卿云头脑还不是完全清晰,稍一认真思索,便还是会头疼,于是他便不去想那些,只专注于想自己的事。


    那时,他抱着同归于尽的死志毒杀李旻,实在是被逼到了绝路。


    他不杀李旻,李旻便要杀他。


    什么太子齐王,只要皇帝在,谁也保不住他。


    他是一条命,皇帝也是一条命,一命换一命,他认了。


    如今死里逃生,卿云却是一阵阵的冷颤。


    什么一命换一命,谁的命都没他自己重要,他怎么那么傻,为了杀李旻,便赔上自己的命?实在是不值得!


    一场死去活来,卿云觉着自己好似是重活了一场,也兴许还是余毒未清,前尘往事在他脑海里变得模糊起来,连同那些爱恨情仇都一样。


    他不爱了,也不恨了,如今便只想一件事——他想逃。


    身后脚步声传来,卿云知道,是李崇回来了。


    真恶心。


    卿云低垂下脸,心下仍是难忍恶念。


    “怎么没睡?”李崇在床沿坐下,伸手便轻抚了下卿云的面颊,卿云面颊有些热。


    “睡不着。”


    原先睡得极沉的人,随着渐渐苏醒后,睡眠便少了。


    李崇道:“朕陪你睡。”


    卿云不动,心下又是一阵恶心。


    李崇梳洗过后,带着淡淡清洁过后的香气便上床将卿云搂住了。


    卿云觉着李崇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明知自己正在苏醒,还敢夜夜抱着他睡,难道不怕步他父皇的后尘?


    哦,不对,李崇心下早已有了防备,是知晓他敢弑君的,不像李旻,他垂泪哭诉,他便真以为他爱他至深,死前还要求他宠幸。


    李崇听到怀里的卿云笑了一声,他垂下脸,道:“怎么了?有什么喜事?”


    卿云小声道:“宫人说明日早膳吃玉露团。”


    李崇听了这般孩子气的话便微微一笑,“那么爱吃那玉露团?朕给你传宵夜?”


    卿云不想同他说话,假装低头沉睡。


    颜归璞是个绝顶的聪明人,卿云三番两次,言语机锋当中提醒他,他已想起前尘往事,卿云相信颜归璞也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剩下的便是如何通过暗语求助颜归璞,让他助他脱身。


    卿云深知颜归璞的本事,这老狐狸无论何时都会给自己留上一条后路,他相信颜归璞大约有那个本事帮他,只不知他肯不肯。


    “好徒儿,你如今气色倒是越来越好了。”


    颜归璞含笑道,“还是宫里头好啊。”


    卿云心下一片冷硬,面上仍笑着,“师父,那你来宫里头陪我吧。”


    卿云眼中眸光闪动,颜归璞已品出了卿云的言外之意。


    如今这位皇帝可不比先帝,若说先帝对卿云还有诸多约束忌惮,不肯分权,现在位子上的那位可难说。


    若颜归璞不肯出手,卿云没什么别的本事,只叫李崇让他滚蛋的本事还是有的,到时他也只能乖乖地入宫,做他的玩伴。


    颜归璞倒了茶,含笑道:“师父有空便会来陪你的。”


    若有机会,他便帮他。


    卿云得了回应,也未在六部多逗留,免得惹人疑心。


    回了宫,卿云便在殿内待着,他如今恢复了记忆,要他再作出那种种天真之态,他心下便不由一阵恶寒,只幸好他本便是渐好,不必忸怩作态,只当是在恢复便好。


    卿云半躺在软榻上,脑海中竟是一片空茫的白,偶尔也会想起些人与事,只能想的全是已死的,尺素、瑞春、惠妃、长龄、李旻、李照……


    死了的人最安全,卿云面上飘飘忽忽的,生死轮回走一遭,他心里头好像是比从前更亮堂,也更寡淡空白了,搞不清楚自己从前怎会有那般深刻的爱恨。


    都不重要了,他如今只想逃得远远的,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他已经死过一回,孟婆汤都喝过了,他有那个资格。


    宫人们伺候了卿云梳洗,卿云头脑几乎还是放空的,只到了榻上后他便醒了,李崇正在榻上等他。


    “你想颜归璞进宫来陪你?”


    李崇一抬手便先将人搂在了怀里。


    卿云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便是和旁人不同。


    “没有,”卿云低低道,“我同师父胡说的。”


    李崇的鼻尖在他面上游移,似只是在嗅他的味道,也似是在酝酿要将他吞进肚子里。


    卿云心下万般恶心,想躲,又怕让李崇发觉他已恢复。


    倘若李崇知晓他已恢复,不管李崇会如何对他,至少是一定会愈加警惕,便更难逃了。


    卿云心中抗拒,想到自己先前也是“时醒时不醒”的,便假作发病,由着自己的性子狠狠推开了李崇。


    “别碰我!”


    卿云回身下榻,腰间却是横拦了一条手臂,被李崇又给按回了床上。


    叶回春说得很清楚,那口最要命的淤血卿云已经吐了出来,再没逆血而亡的危险。


    李崇对上了卿云漆黑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厌恶,他是恨毒了他了,李崇双手按住卿云的手,嘴角微微一勾,“又发病了?”


    卿云一脚踢了上去,李崇一条小腿便压住了他。


    卿云狂叫一声,他有满肚子的污言秽语想要辱骂李崇,可真到了喉咙里,却觉着那些话都没有李崇这个人脏,到了最本心的地步,他只有两个字。


    “恶心。”


    卿云扭头,躲过李崇的视线,“你让我恶心。”


    他一面说,一面真的干呕了一声,细长的脖颈像是受不了一般往床下探,雪白的颈子上一根根黛色青筋浮现,他受不了李崇的亲近,满脸都是痛苦地拒绝。


    “别碰我……”


    卿云气若游丝道,“求求你,别碰我……”


    李崇定定地看着他,原来是他想错了,他不是恨毒了他,他对他连怨恨都没有,只有厌弃,或许也是有的,只厌恶到了一定的地步,甚至都压过了恨意。


    李崇单手捏了卿云的脸颊,强逼他转过脸同他对视。


    卿云一看到他,便闭上了眼睛。


    他不想看到他,连多看他一眼都觉着难以忍耐。


    “不想朕碰你?想谁碰你?秦少英,还是苏兰贞?”李崇缓声道。


    平素听得苏兰贞三字便激动的人却是颤声道:“随便。”


    脸颊被两指掐得更疼痛,卿云被迫睁开了眼,睫毛下漏出一点微光,他胸膛微微起伏,一字字道:“随便是谁,哪怕是同猪狗,也胜过同你。”


    李崇定定地看了卿云片刻,却是笑了一声,“好,很好,可惜,你的床上只有我,也只能有我。”


    话音刚落,他便一把扯开了卿云的寝衣。


    “你放开我——”


    卿云挣扎扭动,却阻拦不了衣物被撕扯着扔下,脚踝被抓住,李崇压上来的瞬间,卿云却是尖叫着喊了一声,“无量心!”


    李崇动作一顿,却见卿云已是泪流满面,一双漆黑的大眼睛里朦朦胧胧,“无量心……你干嘛欺负我呀……”


    卿云哭得抽抽噎噎的,李崇放下了他的脚,将人搂到怀里,“没欺负你。”他胸膛仍在剧烈起伏,身上肌肤发烫,语气却是温柔的。


    卿云强忍恶意,抬手搂住了他,控诉道:“你抓得我脚好疼。”


    李崇垂下眼,见卿云雪色脚踝上一道鲜明红痕,便抬起手抚了抚,“好了,不疼了。”


    “我困了,别欺负我了,”卿云浑身缩成一团,躲着李崇,“我想睡觉。”


    逃过了一夜,还有下一夜,他该怎么办?卿云焦躁地恨不能扯自己的头发,李崇去上朝了,卿云下榻便由着自己的性子将内殿砸了一通。


    “我头疼……”


    卿云砸完,又假装若无其事,扶着额头去软榻躺下。


    李崇对他大砸宫殿的行径丝毫不以为意,只在意他发了这一通脾气,身子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叫叶回春来替卿云诊脉。


    卿云生怕叶回春会说他已好全了,心下紧张不已,幸好叶回春只说无大碍,未提及其他。


    卿云悄然松了口气,却是猝不及防地被李崇又捞到了怀里,李崇面对面地将他抱到榻上,让他坐在他身上。


    额头被李崇抵着,卿云双手按在他胳膊上。


    李崇道:“过两日便是冬至了。”


    卿云“嗯”了一声,他才发了疯,现下应该缓一缓。


    他不知道李崇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只静静地忍受着李崇的气息。


    李崇却只是抱着他,在卿云出神时,亲了下他的鼻尖,卿云轻轻一颤,李崇低头便又亲了下他的嘴。


    这已是卿云的极限了,若李崇再要吻他,他只能“发病”了。


    “冬至,按例要祭祀,”李崇淡淡道,“你想不想去?”


    卿云险些脱口,只还是忍住了,低声道:“好玩吗?”


    李崇笑了笑,“好玩哪,你不想同先帝说说话吗?”他抬手抚了卿云的后颈,卿云扭了下脸,“不要,我累了。”他将脸放在李崇下巴上,“无量心,我想去看小马。”


    卿云在御林苑躲了一天,只到了夜里还是得回宫。


    幸好他回宫时,李崇仍在忙,冬至祭祀是件大事,有的李崇忙了,卿云连忙躲上榻睡觉,他睡了,李崇便不会扰他,前头他都是这么躲的。


    他无心去想李崇这般对他到底什么心思,没意义,他也不在乎,他只想远远地逃开。


    如此终于熬到了冬至,李崇晨起早早地便动身离去,他一走,卿云便醒了,心下仍是一片空茫,他如今想得也还是极少,原本是极多思的,如今一想便头疼,便不想了,只想逃。


    “大人,药浴已经备好了。”


    卿云跟随宫人进了浴池,宫人伺候他脱了外衫后便立即退了出去,卿云不想下去,便只在一旁坐着,横竖也没人敢看他。


    外头忽然传来动静,打断了卿云的思绪。


    “叶太医,这不合规矩。”


    “什么规不规矩,事关大人的性命,若是大人有个三长两短,你我谁都担待不起,赶紧让开!”


    “您进可以,其他人便……”


    “他是我的药童,没他便做不成这事,你懂什么,还是个孩子呢,赶紧让开,迟了,你我都要没命!”


    片刻之后,叶回春怒气冲冲地进来,身边还带着个身量不高的药童,卿云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却听叶回春道:“大人,快上来,今日少配了一味药!”


    药童极为机灵地蹲下身在水中弄出些许动静来。


    卿云略有些怔怔的,却见那药童已然开始脱衣,叶回春口中还道:“劳烦大人稍等,我这便将药加进去。”


    叶回春上前在卿云面前打开药箱,卿云定睛一瞧,里头薄如蝉翼,很像人的肌肤,再看那小童已然脱光将衣服送来。


    卿云再没有半分迟疑,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穿上了那药童的衣裳,叶回春也是动作极快地将药箱里的人皮面具往卿云面上贴。


    叶回春提着药箱,瞥了一眼身边的“药童”,沉声道:“走!”


    侍卫们着急赶两人走,只匆匆瞥了一眼,便隔着殿门道:“大人,没事吧?”


    卿云跟在叶回春身后,浑身一紧,便听殿内那药童竟发出了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无碍。”


    上了叶回春的马车后,卿云近乎浑身虚脱。


    “为何?”他轻声道。


    难道叶回春是颜归璞的人?卿云没有轻易将颜归璞的名字说出。


    叶回春道:“今日皇上忙于祭祀抽不开身,你唯有这一次机会,人皮面具难制,他没有,装不了多久,顶多也只能拖上两个时辰。”


    外头真正的药童已扬鞭赶车,里头留下的是个口技高超的伶人,叶回春救了他母亲的命,他甘愿为叶回春卖命。


    卿云听叶回春的口气似乎与颜归璞无关,他再次低声道:“你为何帮我?”


    “你已然苏醒,却仍蛰伏在皇上身边,”叶回春反问道,“你又为何?”


    卿云心下一紧,叶回春却道:“你助皇上夺位,本该是功臣,只……还是都忘了吧,离开这儿,再也别回京城。”


    无所谓了,卿云在摇晃的马车中抬手揪住衣襟,无所谓什么缘由,只要能离开便好。


    马车顺利地驶出了皇宫,叶回春没想什么后手,也想不出来,只一心把人送出去最紧要,他手里有皇帝御赐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京城。


    “算算时间,还有至少一个时辰,”叶回春道,“我不能送你太远,前头便换马车,不管你去哪,只再也不要回京城。”


    卿云听他似乎将他当成妖孽祸水一般,火急火燎地要将他从李崇身边赶走,怕他蛰伏在李崇身边要害他,便轻轻笑了笑,心下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他不在乎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比起报复,他更想离去,他语气轻而坚决道:“你放心,我便是死也不会回京。”


    赶车的药童“吁”了一声,“师父,到了!”


    卿云急急地下了马车,便见一辆马车在前头树下等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上了马车,一面推开马车门一面对车夫道:“快走!”


    叶回春坐在马车里,望着卿云钻上马车,心头也是一阵唏嘘,他这辈子造的孽不多,卿云是其中之一。


    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便让这孽缘断在今日。


    叶回春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看着忽然觉着不对劲,那马车怎么不动?叶回春连忙要下马车,却见方才钻进马车的卿云以一种极为僵硬的姿态向后退着,他一面退,马车里也一面走出来个人,朝着卿云步步紧逼。


    叶回春失声喊道:“皇上?!”


    第180章


    马车门推开的一瞬,卿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要不然,他怎么会在马车里看到李崇?


    李崇单手托着脸,泛着淡琥珀色的眼睛沉静地盯着卿云。


    卿云浑身僵硬,他定定地看着李崇,李崇眼中全是他。


    卿云几是神魂出窍,身体不自觉地慢慢向后退,他退出马车,李崇便也下了马车,李崇穿着月白便服,神情甚至还有几分闲适,仿佛是出来郊游。


    卿云下了马车,转身便跑,只才跑出几步,从天而降几个人便已将他团团围住,他一回身,却见叶回春的马车也已被围住。


    围住他的侍卫们散开一个口子,李崇不紧不慢地向着卿云走来,卿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便被李崇按住了后颈,将他的脸逼到了他面前。


    “想跑去哪儿?”


    带着龙涎香的温热气息喷洒在卿云面上,卿云不由屏住了呼吸,他的心跳得快从胸膛里蹦出来,喉咙又干又涩,一个字也说不出。


    李崇抬手撕了他面上的人皮面具掷在地上,卿云仿佛是真的被活剥了一层皮,浑身一颤。


    “我以为你还能装多久,”李崇单手紧紧地抓着卿云的后颈,鼻尖抵着卿云的,“这么快便沉不住气了?”


    卿云近乎虚脱般地呼了口气,“放我走……”


    “放你走?”李崇笑了笑,“朕还没玩够,怎么放你走?”


    卿云也笑了笑,“你还要怎么玩?”他抿了下唇,气息缓慢,“我不过是被你利用彻底的一枚棋子,你早将我玩弄股掌了,还有什么可玩的?”


    “是吗?”李崇道,“朕瞧你每日演戏,也挺有趣。”


    卿云心下冰凉,他实在是糊涂了,以李崇这般玩弄心计到了如此地步的人,怎会看不穿他何时是真心话,何时又是伪装?


    李崇见卿云神色之中一片心灰意冷,竟不打算辩解,心下便泛起阵阵怒意,他已许久未曾感受到这般暴怒的心绪,还得多亏了他面前的人,这样的人,叫他怎么能放走?


    “怎么不接着装了?”


    李崇手掌用力,“喊啊,哭啊,拿出你那点敷衍男人的手段来,无量心,不是叫得很顺口吗?”


    卿云明白他这几日所做的伪装也全叫他看破,他心下也实在疲倦,这么挣命似的活了二十几年,他到底得到了什么?早知如此,又何必那么累?


    卿云一言不发,随便李崇怎么处置了,最多也便是个死,何苦求饶。


    “好,现下还学会装死了。”


    李崇按着卿云的后颈,几乎是将人拖到了马车上。


    马车门“嘭——”的一声关上,卿云腰带被拉扯开时还没什么反应,等李崇将他的衣襟也拉开时,他也只握拳忍耐,他要他,那他便当一具死尸,让他奸尸去好了,只要等李崇玩腻了……


    卿云拳头慢慢握紧,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喊,起身奋力反抗。


    凭什么!凭什么他便要躺着任人玩!


    卿云发了疯似的乱踢乱打,他抓到李崇的手便深深咬了下去,直咬得深可见骨,李崇一手按住他的后颈让他松手,便将他的脸按在了车壁上。


    卿云听到身后解玉带之声,大吼道:“别碰我!你别碰我!”


    身上被破开的瞬间,卿云尖叫了一声,眼中泪水喷涌而出,李崇一手控住他的腰,一手按住他的后颈,“你可以试试再叫一声无量心,看朕会不会心软放过你。”


    马车剧烈摇晃,卿云不住摇头,“不要……”


    他那一声哀婉痛苦的呼唤几是让李崇瞬间便起了更强烈的兴致,李崇扭了他的脸,果然看到一张可怜到了极点的脸庞,面上泪水一滴滴地落下,这些眼泪全是因他而流。


    李崇低头用力吻了下他的眼睛,一面动作一面道:“朕早说过,你痴了傻了,朕玩你,你醒了,朕照样玩你,不错,也算是给朕换换新花样了。”


    卿云已经无力呼救,声气都被暴怒之下的李崇弄得微弱,他用力摇头,却是无济于事。


    待李崇事毕,卿云浑身衣裳都已被扯得破破烂烂,身上亦是绯红湿润,一片狼藉,李崇却是只解了腰带,仍是那副衣冠楚楚的模样。


    “放了我……”


    卿云仍在低声呢喃。


    李崇提了他人起来,在他耳边清清楚楚地也回了他三个字,“你做梦。”


    李崇自登基以后,在朝中作风强硬,对宫人倒一向还好,这回卿云跑了出去,虽一切都在李崇的掌控之中,他依旧是大发雷霆,他发怒的方式很简单,一干人等,除了叶回春,一律处死。


    太后听闻此事,不由咬牙切齿,手中珠串扯断,“祸水!祸水!”


    冬至祭祀,历年来皇帝从未缺席,今年皇帝却是让中书令来代行此事,对外说辞是皇帝病了,然而真正到底为何,太后焉能不知?


    如今朝中上下,谁还能牵制住皇帝?向皇帝进言?太后鼓起勇气,这是她自皇帝登基以后第三次劝皇帝,却都是为了同一个人。


    “皇上,就当是母后求您,”太后情真意切,姿态极低,“你若喜欢,自可以寻千个百个入宫,那个,便放了吧。”


    李崇坐在御座上,淡淡道:“今日之事,你也有份?”


    皇帝的语气如此冷漠,太后眼睛不由微微睁大,她嘴唇颤抖,轻声唤了皇帝的小名,“无量心……”


    李崇看着这个自诩是他母后的女人,打断道:“滚回你的蓬莱殿。”


    那般冰冷的眼神,太后多年前曾见过一回,那时是在先皇眼中。


    太后慢慢站起身,宫人扶着她出了殿,她望着天边越来越沉的晚霞,为何她终于得偿所愿,却仍没有一丝安乐?


    打发走了太后,李崇在原地又冷静了许久,这才召来了叶回春。


    叶回春跪在地上,面色惨白,他做这事是冒了杀头的风险,他心中极为明白,如今便等着皇帝问罪了,至于他的那些为皇帝着想,叶回春知道皇帝是不会听的。


    李崇手上拿着一块盘龙玉佩慢慢抚摸,“朕不杀你。”


    叶回春浑身一颤,“微臣多谢皇上。”


    李崇道:“没有下次。”


    叶回春抬头,他看向李崇,眼中流露出恳求之意,“皇上……”


    “下去。”


    李崇直接打断了叶回春,他知道叶回春要说什么,他不想听。


    等到天色全然黑了,李崇才起身进入内殿。


    殿内炭盆燃得如同春日,柑橘的香气也随之飘散浓郁,李崇一步步走到榻前,榻上的人不着寸缕,听得动静慢慢回眸,一双漆黑的眼赤红一片,回望过来,眼中满是憎恶。


    “喜欢吗?”李崇道,“朕预备了很久,朕也希望你用不上,可惜,你还是用上了。”


    卿云低头看了一眼困住他左手和左脚的金环,哑声道:“你早看出来了。”


    李崇道:“错了,”他俯身过去拽了下连着卿云手的金环,锁链叮当清脆,他道,“原在你昏迷前便打好了,朕说过,本想将你扔进大牢。”


    卿云轻轻地呼出口气,望着前头的床幔,“你现在依然可以将我关进大牢。”


    话音才落,后颈便被按住扭了过来,李崇逼他看他,“朕不会将你关进大牢,你是朕的人,这里便是你的大牢。”


    卿云定定地看着李崇,他忽而一笑,“李崇,你真的很可怜。”


    “你父皇看不上你,母妃将你当作争权夺利的工具,你生在皇家,贵为皇子,却从来没人真正关心过你。”


    “但是你知道你最可怜的是什么吗?”卿云微微仰头,嘴唇靠在他唇下,低低道,“你最可怜的是你真的比不上李照。”


    卿云脸向后退了一点,媚眼笑弯,红唇慢启,“无论是做皇子,还是做男人,你都比不上他。”


    李崇淡笑道:“是啊,李照这么好,他人在哪呢?”手掌用力地拂过卿云的红唇,他语带戏谑,“你在朕的身下哭求时,他怎么不来救你?”


    卿云胸膛起伏,缓声道:“若非你使了卑鄙的手段,如今在皇位上的便该是李照。”


    “朕承认朕使了手段,”李崇大拇指揩过卿云的侧脸,一点点描摹他的轮廓,“不过你才是朕登基最大的功臣。”


    卿云眸光闪动,猛地扭头,牙齿落空,李崇已将手挪开了。


    “滚——”


    卿云大吼道:“畜生!滚!”


    他挣扎起来,身上金链响动,却是无论如何也挣不脱,李崇站在榻边,看他徒劳挣扎,眼中泪水滴滴落在榻上,心下那股暴怒非但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愈演愈烈。


    他真想杀了他。


    背在身后的手指一根根弯曲伸直,李崇居高临下地看着乌发披散满身的人,上去便将人按倒在床。


    “别碰我——”


    卿云大叫,便如同方才的挣扎一般,纵使徒劳,他也依旧大喊着抗拒。


    “李崇,我操你娘!你去死吧你这死贱种!”


    “李照!李照!李照!”


    卿云大喊着李照的名字,脸很快便被手掌捂住,一面摇头一面发出“唔唔”之声。


    “闭嘴,”李崇死死地扣住人,“李照已经死了,这世上再也没人能救你,你也不必指望秦少英。”


    李崇猛地将人翻过身,卿云尖叫一声,便听李崇道:“你放心,他也快死了。”


    卿云不住摇头,金链叮当作响,他像是被活活钉死在了床上。


    “哦,你还有个指望,”李崇一面狠狠动作,一面道,“还有个苏兰贞,朕明日便让他进宫来陪你,如何?”


    卿云受不了,声音闷在喉咙里,他浑身一颤,便死了过去。


    李崇却不放过他,将瘫软的人扶起坐下,卿云身上只略微抖了抖,便带着金链无力地倒在李崇身上。


    “你的弱点太多了,所以你注定一败涂地。”


    卿云轻轻喘着,眼睫挂着泪珠,连摇头的力气也没了。


    李崇扭头狠狠吻住了已半晕过去的人,这个时候倒总算乖了。


    “你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乖乖地待在朕身边,”李崇手托了卿云的后颈,咬住他脖子上小巧的喉结,“你要的不过是富贵权位,谁给的,不都一样?”


    卿云喉咙里溢出一两声呻吟,也充满了拒绝的味道,他含含糊糊地还在说。


    “不要……我……不要……”


    他厌恶李崇,已厌恶到了连最想要的富贵权位也不肯要了。


    待李崇抽身而下时,卿云人已全然晕了过去,如同一具失去知觉的艳尸般落在床榻之上。


    李崇定定地看着昏迷过去的人,明白他只要一醒来,便又会惹得他暴怒。


    金链锁得住他的手脚,锁不住他的嘴,更锁不住他的心。


    “叶回春,朕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叶回春跪在下首,他心下发颤,却听皇帝道:“朕先前让你配的药,你配好了吗?”


    “皇上!”


    叶回春抬头,他便是为此才决定冒险送卿云离开,“这太伤阴鸷了!杀人不过头点地……”


    “你只需告诉朕,”李崇打断了他,定定地看着叶回春,“这个药,你配,还是不配。”


    “你若不肯,朕也并非只有你一个御医可用。”


    叶回春浑身一颤,良久,深深垂下了脸,“微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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