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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卿云亲手将调令交给了程谦抑。


    程谦抑得到卿云许诺后,等了两个月也没动静,后头那一个月卿云更是干脆便消失了,已对此事不报念想。


    再见到卿云,程谦抑见他神色之中和那时相比深沉内敛了不少,再见他容貌也似有异,面孔实在雪白得惊人,不禁道:“公公这调令得来不易吧。”


    将他这一个小小的吏部主事居然能直接升到兵部侍郎,如此跳级跃迁,程谦抑自己都惊呆了,他以为顶多只是调到兵部,更适合他施展才华的地方罢了。


    卿云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你只需做好这个兵部侍郎,别让我失望便是。”


    如此有担当的上峰,程谦抑还有什么话可说,手持调令双膝跪地,“卑职绝不让公公失望。”


    此次调令在六部中亦是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内宦行走六部尚且可以说是皇帝想要他督促新政,监察百官,如今竟有程谦抑这般借着宦官之手平步青云,岂非要重演前朝祸患?


    六部中人纷纷上表参奏,被皇帝一力镇压。


    一些人也起了心思,立即开始对卿云奉承拍马,卿云在厢房休息,不知多少人在外头排着队要见他,带了无数厚礼。


    卿云一一接待,把礼全收了,又将这些人的名字记下,礼自己留着,名字悉数呈给了皇帝。


    “没想到朕的六部里头还有这么多曲意逢迎的小人。”


    皇帝将卿云的折子掷在案上。


    “水至清则无鱼,”卿云没骨头一般斜靠在一旁软榻上,“程谦抑连跳三级,他们不眼红便怪了,讨好一个内宦胜过在六部苦熬十数年,换了皇上,皇上怎么选?”


    皇帝微笑着看他,“只他们不知程谦抑是因他的才干才得到的破格提拔。”


    卿云懒懒道:“他们可个个都以为自己有才得很呢。”


    自卿云再回到身边,皇帝觉着卿云是又有些变了,变得比从前更冷,说话总是带刺,也不爱撒娇,连他的名字也不叫了。


    “皇上忙吧,”卿云起身道,“我困了,回去歇歇。”


    皇帝道:“不陪着朕吗?”


    “陪着皇上,皇上容易分心,再者说已经被弹劾成那般了,再担个祸水的罪名,我可不必活了。”


    如今卿云不愿再陪皇上过夜,哪怕是同床了,他也要走,不管皇帝如何命令,提步下床便走。


    “皇上习惯拉着床幔睡,我睡不了,我要敞着门睡。”


    卿云冷冷道,穿了寝衣,也不在皇帝这边梳洗,先出了寝殿再说。


    皇帝明白他心中尚有怨气,也便随他去。


    六部的人弹劾的被皇帝训斥,逢迎的也被皇帝训斥,卿云迈入六部大门,值守官员微微低着头,对这炙手可热的内宦畏惧中带着反感,不敢直视。


    卿云神色如常,只当不知,权力会带来恐惧,也会令人不可逼视,对那些人的模样,卿云很享受,如今不需他再耍什么手段,对谁放什么狠话,程谦抑这个人便是他的活招牌。


    程谦抑此人,卿云很是放在心上,他妹妹的婚事,卿云自然也一应负责到底,看来看去,也在六部找到几个资质不俗的,只如今这几个不俗的,都铆着劲要跟他斗呢。


    身边探子来报,六部一些人正集结成倒宦队伍,要对卿云再行攻讦之事。


    探子是秦少英的人,那探子明明白白地说了,“将军离京之前便吩咐过,他走了,我们便是您的人。”


    卿云当下心里也并无太大波动,不觉得感动感激,而是首先想到他们终究也还是秦少英的人,罢了,既然能用,便趁手先用一用。


    探子交上来的聚会名单,卿云打眼一瞧,倒还真是六部里头几个清高有才干的,其余人估摸着他们还瞧不上呢。


    其中一个名字叫卿云定定地看了许久。


    苏兰贞。


    卿云心下也说不清是痛还是不痛,那暗无天日的一个月,他如今都想不起来后头是怎么熬过去的,心火都快熬干了,全靠一股拼死活下去的狠劲强撑。


    如今真熬过去了,卿云总觉着心头仿佛罩了一层薄纱,对什么都雾蒙蒙的,对皇帝和秦少英也不是那么恨,对长龄仿佛也不是那么爱了,他忽然理解了为何皇帝和太子等人一向都淡淡的,实则是有心无力。


    皇帝在登上皇位的那一刻便死了,李照恐怕是在皇帝下手屠杀他身边内侍时便也一只脚踏进了棺材,他呢,被皇帝强行在棺材里锁了一个月,不知还能不能活过来?


    到底要不要恢复?如今这般,难道不是更好?心绪平静,也更像他们皇家人。


    “他们今日在哪聚会?”


    “城西的一间茶肆,那茶肆的主人是兵部主事汪成文的好友。”


    “什么时辰?”


    “酉时。”


    “那茶肆的主人什么来头?”


    “没什么了不得的,张氏分支的子弟,家中早便败落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茶肆早早挂了打烊的旗,连门都关了,也不点烛,厨房后头的偏门,侍从恭敬地守着,每隔一会儿便打开那小门,“大人安好,快里面请。”


    此次聚会的人不多,也就十三个人,由汪成文一手操办,联络的都是汪成文觉着在各部真正做实事,为官清正的人才。


    苏兰贞和张平远都在其中,张平远接到汪成文暗示后迟疑犹豫了许久,便去问了苏兰贞,得知他也接到邀请后同意便不由觉着诧异。


    “你那腿伤,那位可是出了不少力。”


    “私归私,公归公。”


    苏兰贞面若冰雪,平静道。


    张平远点头,也能理解。


    内宦荐官,着实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十几人在茶室内坐下,汪成文站在厅内,向众人拱手示意,“今日承蒙各位看得起我汪某人,汪某以茶代酒,敬谢各位高洁之志。”


    汪成文先饮了茶,其余人也都纷纷举杯应和。


    “前朝内宦祸乱,众人皆知。今又有大宦作乱,竟行僭越之事,咱们必定要在他未成气候时一鼓作气,将人打倒!否则之后他看中谁,便提拔谁,谁还会勤勉做事?诸位未见六部风气已乱,恐怕祸患就在眼前了!”


    “汪兄说得不错!”


    有人起身道:“我听闻那大宦竟在京中有几百亩不税良田,他对朝廷有何贡献,何以担当此等殊荣?!”


    “内宦献媚,实在可恶,”另一人响应道,“不将此人参倒,朝廷风气何正!”


    “……”


    一墙之隔,卿云立在画后,静静地听着,那挂画挡着的那一小面墙,早让卿云提前凿空了,那些人说的话便无比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一旁茶肆主人被探子按着跪在地上,五花大绑,口中塞着一团抹布,正瑟瑟发抖,满脸恳求之色地看着卿云。


    卿云上午来时便同他说了。


    “你好好招待他们,若是不能做到若无其事,小心你全家的脑袋。”


    说这话时,卿云正在品他们这儿的茶,眼连看也没看他,语气也是如常,之后便以一般平淡的语气道:“嗯,你这儿的茶倒是不错,走之前我得称上几两,带回去也叫皇上品鉴品鉴。”


    外头群情激愤,纷纷控诉,无非是说他插手官员任命,敛财无数,自有良田豪宅,浑不似个内宦该有的本分。


    “他们这些阉人,上辱其先,中伤自体,下绝其后,是天底下最卑鄙的小人,一旦叫他们掌了权柄,前朝之祸也近在眼前了!可恨各地干旱,边境战事,他一个什么用也没有的阉人却成日里招摇过市,僭越无比,真、真是……”


    卿云听那人气得快要说不出话来,抬手抿了口茶,神色中流露出几分笑意,他一直在等,等那个人说话,他又会怎么说他呢?


    “严大人。”


    那如冰雪般的声音一出,卿云杯子便顿在了唇边。


    “若我没记错的话,户部乱账便是在你口中那个百无一用的阉人手上查明的吧?”


    张平远正在喝茶看戏,听身旁苏兰贞冷不丁一句,险些没把嘴里的茶给喷出去,连忙扭头看向苏兰贞。


    “苏兰贞!”有人早看不惯了,起身道,“你别以为咱们都不知道那阉人私底下探望过你,我是看在你的确是个为官清正之人的份上才叫得你,你若不认同,大可不必前来!”


    “我只不认同严大人那句毫无用处,怎么?是我说错了?”苏兰贞淡淡道,“原来此处是一言堂,那苏某失敬了,”苏兰贞起身拱手,看向脸色难看的众人,“诸位言语当中对那位大人诸多不满,说来说去,不过因他是内宦,倘若程大人是由恩师推荐,各位是否便要夸恩师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了?”


    “这如何能够混为一谈?”立即再有人起身道,“阉人便是伺候皇上的,只需做好宫中事即可,官员任命原不是他们该插手的!这便是僭越!”


    “皇上允准大人行走六部时,你为何不提那是僭越?”


    “行走六部,那是皇上特许的,也是为推行新政,非常时期行非常事罢了!”


    “如今程大人的升迁不也是皇上特许?洪大人,你多番攻讦,实际想攻讦的是皇上吧?你想说皇上偏信内宦,糊涂了,是吗?”


    “你——苏兰贞!你休得血口喷人!你别得了阉人的好处,就忘了自己读书人的身份!那阉人也不过是为拉拢你这出身低的,好插手内部罢了!”


    张平远眼见对面都捋上袖子了,赶紧起身站在苏兰贞面前打圆场,“都是同僚,闲来无事谈天说地罢了,何必那么认真呢?”


    苏兰贞抬手推了他的肩膀让他移开。


    “程谦抑是否有才还尚无定论,除了保举程谦抑外,他可曾在六部做过一件错事?行差踏错过一步?你一口一个阉人,难道阉人便不是人?宫中内侍多是穷苦百姓出身,亏得你还自诩父母官,如此心胸狭隘,迂腐不堪,简直不配为官。”


    苏兰贞步步逼近,他身形高大,字字如刀,简直是迫得人节节败退。


    汪成文也看出来了,今日苏兰贞便是来砸场子的,便主动上前迎战,“苏大人如此慷慨激昂,是因受了他的好处了,不错,他有财有权,不似我们两袖清风,苏大人倒不如也说说看,那些良田豪宅又该作何解释?”


    “那是皇上赏赐,你们若有不满,不如在朝会时死谏明志,一头撞死在金銮殿,才真叫慷慨。”


    “你——”


    汪成文险些被气得栽倒。


    “怎么,汪大人不敢,”苏兰贞神色睥睨,“是怕自己前脚一头撞死,后脚皇上便找了人来顶你兵部主事的位子?汪大人,你在这个位子上也待了三年了,三年都没有半点挪动,我劝你还是别去嫉妒旁人,先想想自己到底为何迟迟不得升迁,是不是心胸太过狭隘的缘故?”


    “我、我何时嫉妒!”


    汪成文气得人摇摇欲坠,一群人连忙来搀扶。


    苏兰贞扫视了围成一团的人,“诸位大人连苏某也辩不过,就别妄想什么倒宦了,简直贻笑大方,张大人,我们走——”


    张平远忍了许久的笑,他是知道内情的,苏兰贞面上是个雪人,那张嘴可是能把工部那帮老油条说得都恨不上吊,连忙道:“诶,走走走。”


    苏兰贞拂袖而去,张平远走在他后头,不忘拱手道:“汪大人别往心里去,道真不是背后告状之人,这儿茶不错,多谢款待。”


    “你——你们——有辱斯文,真是有辱斯文——”


    汪成文气得直打哆嗦,众人不断安慰。


    汪成文刚缓过一口气,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墙上那幅夜宴图忽然动了,一只堪称惨白的手撩开图画,素白的脸从画后显出,简直如同画中妖幻化成一般,汪成文瞠目结舌,终于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众官员见卿云从画中走出,也是吓得魂不附体,纷纷倒地,惊恐万状地看着仿若凭空出现的卿云。


    “诸位大人真是有闲心,看来是六部的事务还不够繁忙,”卿云瞥了众人,原是有话说的,只不过方才已有人把他们驳得话都说不出来,他便无话了,眼角眉梢都是寡淡之色,“看在他的面子上,这次就放过你们,再有下回……”


    卿云未将话说全,便径直离去,探子们将五花大绑的茶肆主人也扔了过去,一行人也离开了茶肆。


    坐在回宫的马车上,卿云脑海中时时回荡着苏兰贞方才说的那些话,马车轻轻摇晃,他面上神色毫无变化。


    马车停在宫门内,换了软轿,卿云上轿前,问身边内侍,“茶叶呢?”


    内侍神色一变,后头事情发展成那般,他早忘了那事,自然也以为卿云只是随口一说,便连忙告罪:“公公恕罪,奴、奴才忘了。”


    他屏息凝神,却听身侧大宦只轻轻笑了一声,内侍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已许久没听这位大宦笑了,带着微淡笑意的声音传入耳中,才叫他确信那大宦的确是笑了。


    “忘了便忘了吧。”


    第142章


    茶肆一事,卿云未曾发作,只让他们自己悬心,不是都自视清高吗?想也不会怕的。


    卿云眼瞥过去,那日参与聚会的人便低头回避,是不敢看他了。


    卿云心下连鄙夷也无,只觉看不上。


    若说真君子,他们实在差得太远。


    真正的君子绝不会因一人的出身、身份便对那人定论好坏,他会懂得体谅他人的难处,也记得旁人待他的好,替人辩解出头……


    卿云脚下踌躇,仍是踏入了工部,他方才一抬头,便见苏兰贞正看着他。


    四目相对,卿云却是一瞬便避开了目光,苏兰贞微微一怔。


    卿云正同工部另一位侍郎说话,却觉侧面似有人走来,余光已瞧见那双皂靴,便毫不迟疑地截断话头,转身便走。


    他今日便不该进工部的,前几日便一直如此。


    都怪苏兰贞,那一番话搅得他的心又乱了起来,那层被薄纱挡住的心竟又不知死活地重新迸发出热意,他从来都是那样的人,好像永远学不乖。


    卿云踏出工部大门,心下才轻轻舒了口气,他怔怔地想着方才苏兰贞望见他的神情,眼眸深邃,分明似是有话要同他说。


    他想同他说什么?他什么都不该说。


    即便他身边已是安全的,他也什么都不该同他说。


    他早已不是他自己的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时,卿云尚未反应,待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卿云侧过脸,只斜斜地看到一个影子,便立即绷紧脸色离去。


    身后脚步顿住,过了片刻,却又再次跟了上来。


    卿云快,他便也快,卿云慢,他便也慢,始终没有真的追上来,只是一味跟着卿云。


    卿云心下顿生出一股躁意,面上也微微泛起了红色,疾走了几步,却在下一个拐角处一头撞进了一个人的胸膛,被他撞得人没事,他自己倒是疼得闷哼一声。


    “没事吧?”


    卿云抬头,看到面色比先前晒黑了许多的李崇不由微微瞪大了眼睛,李崇也听到了后头的脚步声。


    “有人在追你?”


    卿云尚未反应过来,胳膊便被扯了过去,李崇将他直接甩到了身后,如今天气冷了,李崇身披大氅,便将他挡了个严严实实。


    苏兰贞便和李崇打了个照面,他脚步顿住,瞥了一眼躲在亲王身后的紫色衣角,拱手道:“下官工部侍郎苏兰贞,参见齐王。”


    “工部侍郎……”李崇淡淡道,“本王听说过,你是颜归璞的得意门生。”


    “回王爷,那是误传……”


    苏兰贞看着那衣角全然缩到亲王大氅之内,心下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下官方才莽撞了,王爷若无吩咐,下官便告辞了。”


    李崇颔首示意,苏兰贞后退而去,待得他走远了,李崇才回转过脸,“他为何追你?”


    卿云脸色已恢复了白净,面上红晕消失不见,只瞥了一眼李崇的脸,李崇晒黑了许多,甚至显得有几分粗糙,他这般形象便和那俩父子瞧着更不一样了,这也是方才他睁大眼睛的原因。


    卿云没回答李崇的问题,反而直抒胸臆道:“齐王殿下,你晒得好黑。”


    李崇神色一怔,随即便笑了笑,抬手摸了下脸,“是吗?”


    二人转身,并肩在回廊行走。


    “殿下离京也一年多了。”


    “嗯,”李崇道,“这次是父皇召我回京。”


    “皇上政务繁忙,太子又在外监军,需要齐王殿下你回来帮忙。”


    “是啊,我方才入宫觐见了父皇,说来也奇怪,也不过一两年的时间,我觉着父皇面上疲态倒重了许多。”


    “齐王殿下何不直说你觉着皇上老了便是。”


    说起皇帝,卿云的神色语气更冷了。


    宫中秘辛,苏兰贞不知,李崇却是知道的,毕竟他母妃还在后宫,而后宫本便是个没有秘密的地方。


    “父皇……”李崇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道,“你还真是超出我预料的胆大。”


    “不过向皇上推荐个把人才,怎么便胆大了?”卿云冷冷道。


    李崇笑了笑:“便是我向父皇推荐人才也得反复斟酌,小心谨慎,你胆子未免也真的太大了,”李崇瞥了一眼卿云的侧脸,“比起此事带给我的震惊,我倒觉着你还安然无恙更叫我惊讶。”


    二人在水榭停下,卿云立在栏前,颇为讽刺道:“安然无恙?”


    李崇立在他身侧,负手看着凿出的小池水流轻轻流过,“比起你得到的,算是吧,如今在朝野上下,我恐怕你的影响力快超越我了。”


    卿云道:“齐王殿下这便是哄我了,你可以明着招募幕僚,培养自己的官员,我呢?别说皇上会不会再多心,一气之下将我处死,便是招来的也都是些闻风而动,蝇营狗苟之辈,谈何影响?程谦抑只是个意外,再无第二个了,否则皇上也不会放我出来。”


    李崇听罢,道:“我未料你竟如此通透。”


    “在宫中也生存了多年,平日里也总陪着皇上处理政务,我若再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那我还真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上回我替你与父皇说和,你们二人似乎还好,这回因这事,是真离了心了?”


    “这话齐王最好去问你的好父皇,不必在我这儿旁敲侧击。”


    李崇微微一笑,“我发觉你对我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


    卿云冷冷一瞥,“这事是怪我吗?”


    李崇颔首,“怪我。”


    同皇帝的那些事,卿云实在是无人可说,先前还有个勉强算是“同病相怜”的秦少英可以倾诉一二,如今秦少英离去,他是真的只能自己说给自己听,全憋在心里,憋着憋着他也快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了,什么喜怒不形于色,分明便是个活死人!


    “啊——”


    卿云忽然大叫了一声。


    李崇显然是被吓了一跳,挑眉看向卿云。


    卿云胸膛起伏,苍白的面上浮现出了红晕,双眼像是被点燃了一般,忽然捡起地上的石子往池子里狠狠掷去。


    “你们李家没一个好东西!”


    低吼着骂完的人胸膛起伏,像是张牙舞爪暴怒的小兽,李崇嘴角弯翘,又强行压了下去,看向波纹阵阵荡起的小池,道:“你说这话,我的确无法反驳辩驳,非要论的话,其实二弟还可以。”


    卿云也快被气笑了,“齐王殿下,你是有什么毛病吗?不是替你父皇说和,就是替你二弟自夸,你是媒婆转世啊?”


    李崇没说话,卿云翻了个白眼,心下那层薄纱终于随着方才的发泄只余下极淡的一丝阴影。


    皇帝想逼疯他,皇帝想让他陪他一块儿去死?做梦!他偏不如他的意!


    卿云捡起地上石子,又狠狠扔了数颗,每扔一颗便在心中骂一句老王八。


    李崇一直在边上瞧着,还是忍不住道:“打水漂不是这么打的。”


    卿云正在发泄,闻言微微气喘着停了下来,看向李崇,“什么?”


    李崇脚底揩了揩地面,踢掉了脚下的几颗石子,都不满意,透过围栏捡了快薄些的石片,直起身向前一扔,卿云看着那石片像是活了一般在池面连跳了五六下,不由睁大了眼睛。


    “多年不玩,还是有些生疏了。”


    李崇拍了拍手,垂下袖子,负手站立,仍是那个稳重自持的齐王。


    卿云扔了块石头。


    “咚——”一沉到底。


    卿云看向李崇,李崇偏了下脸,“挑一块薄的石片,不要石子。”


    卿云捡了一块,李崇瞥了一眼,“可以。”


    “扔的时候,人向后斜一些,手腕带上劲。”


    卿云忽然想起秦少英当初教他怎么挥刀的事,石头扔出去,在水面竟真蹦了一下。


    李崇点头,赞许道:“孺子可教,若是再多加练习,很快便会成为打水漂的高手了。”


    卿云不理他,又捡了几块薄石片扔了三回,最后也就蹦那么一下,卿云有些泄气,便不扔了,捡了块最大的石头,双手扔出去,“咚”的一声,溅出了个大水花,李崇反应很快地向后退了退,胸口还是溅上了水。


    “齐王殿下今天为何到六部来?”卿云扭头道。


    李崇手指掸了掸身上的水珠,“父皇让我管一管户部的事。”


    卿云心下明白,皇帝的意思是,缺钱,让李崇想想法子。


    “齐王殿下倒是指哪打哪,这一年在外头奔波赈灾,没停过吧?”


    “身为皇子,这是我职责所在。”


    二人双双沉默了片刻,卿云转身欲走,却又被李崇叫住,“要不要来户部帮忙?”


    卿云回转过身,神色已又换成了那副冰冷之色,“齐王殿下又有什么诡计来算计我一个小小的奴才了?”


    李崇道:“我只是佩服你。”


    卿云冷笑,“多谢,不必,再说,齐王殿下难道不怕你接近我,皇上会对你起疑心吗?”


    李崇微微一怔,似是没想到卿云会那般说,卿云见他哑口,便讥诮地一笑。


    李崇神色很快便恢复如初,他道:“太子都不怕,我怕什么?”


    卿云抿了下唇,转过身便走了。


    回到宫里,卿云便指挥宫人,将屋里头的东西一应全扔了,他要自己去库房重新挑,在库房里搜罗了一堆自己喜欢的物件,又将屋子重新装饰了一遍。


    皇帝在两仪殿听内侍禀报,面上倒是也露出了久违的真心笑容,“让他去折腾,他要什么便给他。”


    当夜皇帝召他,卿云不去,不仅不去,还将门窗全都反锁了,他新让宫里头的侍卫加固的。


    自己亲手关上门窗时,卿云手都在抖,有好几回怕得撤了回去,又想将门窗打开来睡。


    不要,他偏不要趁皇帝的意!


    用力关上门窗,反锁之后,卿云便躺回榻上,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死死地攥着被子,熬过去便好了,同那时一般,只要熬过去,便是什么都没发生。


    “云公公自锁了门,说是已睡了。”


    皇帝靠在榻上,手拿了卷书,神色却是没有被拒绝的恼怒,而是若有所思。


    内侍静静地等着皇帝的命令,皇帝挥了下手,“便由他去吧。”


    卿云这一夜没怎么真的睡着,翌日晨起竟在行进的马车里头打起了瞌睡,一直到六部门口,马车停下,他还在里头点着头熟睡,外头内侍不敢打扰。


    不多时,后头也有马车驶来,内侍有些紧张,他们挡在了六部门前,正在迟疑要不要将卿云唤醒时,后头马车上的人下来了。


    看到下来的是谁,内侍立即要行礼,被来人抬了下手,示意他们别动。


    李崇走到马车前,用眼神询问那内侍,内侍只能压低了声音道:“云公公睡着了。”


    李崇没问卿云为什么在马车上睡,只道:“后头还有许多人等着。”


    “是……”


    内侍神色紧张,显然是有些怕叫醒卿云,李崇了然,干脆自己上去撩开车帘。


    已是初冬,轿子里头堆了几个手炉,都是织金彩蝶套子的鲜艳颜色,卿云靠在里头,闭着眼睛歪着脸正在打瞌睡,一张白得过分的素净面孔上,黑睫红唇便也显得浓墨重彩起来,四周都氤氲着香气与热气。


    李崇手撩着车帘,顿了顿,方要开口呼唤,却见那漆黑的睫毛轻轻抖了抖,打开的瞬间,似还半梦半醒,他看到了外头有的人,迷迷糊糊道:“殿下……”


    李崇知道,他不是在叫他。


    “是我,”李崇道,“你的马车停在这儿,后头的马车过不来了。”


    卿云听到李崇的声音后便很快清醒,立即坐正了,眉头微微一皱,“已经到了?怎么没人叫我?”


    “他们大约是不敢。”


    卿云冷笑一声,“我有那么难伺候吗?”他一面说一面弯腰钻出马车,抬手发觉横在他身侧的是李崇的胳膊时已晚了,手掌早已提前搭了上去,李崇倒也是神色如常,搀了他下马车。


    卿云站稳,放开手,果然瞧见后头马车全停着在等,他没多和李崇说话,径自进了六部大门。


    几个随行的内侍倒是有几分紧张,不住地瞥眼看李崇,幸好齐王一向性子也柔和,未说什么,跟在内宦后头也进入了六部。


    第143章


    大军已抵达边境,正如程谦抑所料,大军稍作休整后,便发起了猛攻,三战三胜,捷报频传。


    “看来秦将军是打算在寒冬之前速战速决。”程谦抑看了战报后道。


    卿云道:“你觉得他能成功吗?”


    程谦抑摇头,“难。”


    卿云对程谦抑的能力已无质疑,他便道:“所以至少会拖到明年?”


    程谦抑道:“兴许,我和秦将军无甚私交,对军队状况也不了解,实在难以下定论。”


    卿云点头,“你如今在兵部如何?有没有人为难你?”


    “大人放心。”


    卿云淡淡一笑,“我知道凭你的本事,旁人也不是那么好欺负你的,只你毕竟是我保举的人,若是有谁不长眼,给你脸色看,那也是不能的,他们既将我当作佞幸,我也该上点佞幸的手段才是。”


    程谦抑听罢,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反道:“大人您既无私心恶意,何必管那些人的闲言碎语,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卑职不会给大人丢脸,日后一定会向众人证明大人您的眼光没错,也为大人您正名。”


    卿云听罢,心下稍暖,面上也露出了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先不谈这些,你妹子的婚事,我现下有个好人选,是都察院的,相貌英俊端正,人也稳妥,年龄稍大了些,正是而立,不过你妹子年纪也不小了,相差个两三岁我觉得正匹配,只不知你妹子喜不喜欢,我寻个机会让你妹子相看相看,如何?”


    “卑职多谢大人,”程谦抑喜笑颜开,一双绿豆眼笑得都快瞧不见了,“我妹子就喜欢俊的!”


    卿云也笑了,“你放心,这个她若不满意,我再给她挑别的好的,你是我的人,她便也是我妹子,满京城的才俊随她挑。”


    程谦抑先是谢恩,后又止不住笑,“大人,我妹子比您大呢,哪能也是您妹子呢。”


    卿云怔了一瞬,随即也笑了起来,“是吗?那我便叫姐姐吧,对了,有个自小照看我的姑姑也在京中,到时正好也叫上她,她们女儿家之间好说话些。”


    午憩时间过去,程谦抑高高兴兴回兵部去了,卿云同他说了那么些话,心情也不错,在厢房里拨弄香片。


    战报一封封来,只能证明程谦抑到底有多么神机妙算。


    秦少英无论是战败还是战胜,只要回朝,便是他走下坡路的开始。


    一个没有家世背景,料事如神,被埋没多年的程谦抑,能让秦少英此人迅速在皇帝眼中失去价值。


    是用对主上感恩戴德的程谦抑,还是用也许心存怨恨的秦少英,皇帝根本不需要取舍。


    卿云嘴角泛起控制不住的笑意,他从来没有放弃要杀掉秦少英。


    胜利的曙光近在眼前,可卿云却不知怎么,竟感到了阵阵空虚。


    报完仇之后,他该做什么?


    不,是他能做什么?


    在很久之前,卿云就想过,要得到皇帝的爱,兴许他会付出比他想象得还要惨痛许多的代价。


    等到真的要付出那个代价时,卿云却又不肯了。


    他不愿将自己年轻的生命,自己一生的喜怒哀乐,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那个阴森森皇宫里的主人。


    可他却又想不出能够解脱的法子……他作茧自缚是被困住了……


    卿云陡然暴怒地扫了桌上的香炉。


    “啪——”


    青瓷香炉砸在地上被摔得粉碎,正溅在推开门人的衣摆上。


    卿云喘着粗气,双眼狠狠地扫了过去。


    李崇双手推着门,神色有几分意外,“我以为你走了。”


    此处是六部四品以上官员休憩的厢房,只卿云到了六部之后,其余官员便很少用这厢房,午间宁愿在各部休息,一向是没旁人来的。


    李崇扫了一眼地上的瓷片,抬脚用靴子轻撇了撇,屋子里香气弄得他鼻尖发痒,“谁惹你生气了?”


    “滚——”


    李崇抬眼,卿云面上毫无顾忌之色,仍旧那般微仰着脸看李崇。


    李崇看了眼身后,身后无人,除了他和卿云的人,其他人都对这间厢房敬谢不敏,那这个“滚”应当指的就是他了。


    李崇进了厢房,关上了门,上前在卿云对面坐下,打开茶壶盖子,瞧了一眼里面的茶水,倒了一杯往卿云方向送了送,“父皇又怎么惹你了?”


    “我叫你滚,”卿云冷冷地看向李崇,“你没听见吗?”


    李崇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上回我便想说,我们父子三人的确各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只我对不住你的地方和他们总不一样,如此迁怒于我……”李崇抿了口茶,看向卿云,“是否有些不公?”


    “不公?”卿云向后靠了,一只脚抬起踩在榻上,胸膛微微起伏地看着李崇,“李崇,你在同我谈不公?”


    “你们生下来便是王孙贵胄,我呢?!我生下来便注定要当太监!你同我谈不公?!”


    卿云双眼目眦欲裂,“你—也—配!”


    李崇没说话,只过了许久,才缓缓道:“对不起。”


    “我不需要尊贵的齐王这一句廉价的道歉,你我生来不同,且道不同,更不相为谋,没必要在此惺惺作态,我直白地说,我厌恶你!你在我眼中不过就是个小人!和你那母妃一样,恶毒虚伪做作!”


    倘若要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皇帝,那他还有什么可怕的,他唯一的主子就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君主,其余无论是谁,他想骂就骂,想打就打,能奈他何!


    李崇定定地看着卿云,卿云发怒时,从脸到脖子全是赤色,眼睛亮得出奇,便如同一堆沙子里头忽然冒出金子一般闪光刺眼,叫人目眩得简直无法逼视。


    “从未有人对我说过这般难听的话。”李崇淡淡道。


    卿云毫不收敛,“那只能说明你做人太失败了,没人敢同你说实话。”


    李崇笑了笑,被这内侍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居然还笑得出来,甚至是有几分真心的笑,笑过之后,他便神色平静地轻轻叹了口气。


    “永平七年,太子遇刺,后来也还是个悬案,宫内一直有传言说是我母妃所为,是为了让我登上太子之位。”


    卿云冷笑,“以淑妃的性子,做出这事也不意外!”


    “不是她做的。”


    李崇道:“当时陈氏势力已然衰败,她没有那个本事去做那件事,太子遇刺的消息传来时,母妃正在宫中。”


    “我不知在我们从猎场返回内廷的那几日,她在想什么。”


    “我想她一定非常惶恐……”李崇垂下眼,看着杯中茶水,“她没做过,但知道她的嫌疑最大,生怕父皇疑心是她下的手,为没做过的事竟惶恐到了那个地步。”


    “父皇回宫后翌日驾临蓬莱殿,他一进去,便见我母妃上了吊。”


    卿云冷厌的眉眼一怔。


    “你大约没见过我母妃,”李崇抬手点了下自己的脖子,“她颈上常年戴着珍珠链子,便是为了遮挡旧日伤痕。”


    “她以死明志,险些真的丧命。”


    “父皇从未真正爱过母妃,我觉着他大约也未曾对先皇后有多少真情,母妃对父皇总是怀着深深的恐惧,连带着我在父皇面前也战战兢兢,生怕出错,我的确做梦都想成为太子,那般或许母妃便不会再终日生活在恐惧之中。”


    李崇轻轻吐出了口气,“我同你说这些,是希望你别太灰心丧气,其实我和母妃与你也没什么不同,在父皇面前,所有人都是奴才,父皇待人也从来都是那般,他已算是很喜欢你了。”


    卿云没受到安慰,却仍是满脸愤怒郁色,“那又如何,我不稀罕!”


    “不管他是皇帝,还是贩夫走卒,喜欢便是喜欢,喜欢便该对我好!他是皇帝,所以便可以折磨人,可以反复无常,可以出尔反尔?!”


    卿云说着说着眼中便落下泪来,他不想的,可他在这上头从来无法自控,“我不服!我不要他的喜欢了!我不要他了!”


    卿云竟就这般喊出了真心话,他也不后悔,只恨恨地盯着李崇,“你说得没错,你和淑妃在他眼里还不一定有我重要,你最好掂量掂量,要是敢在他面前胡乱说话,我若有个闪失,也必定拉你们母子陪葬!”


    李崇见他哭得满面泪痕,神情又凶又蛮横,说的也都是要置他们母子于死地的话,可便是生不起气来,甚至还生出了一个奇异的念头——怪不得他父皇和二弟都会对这小内侍如此迷恋。


    李崇从袖子里头拿了帕子递过去,卿云揪了帕子就往地上扔,扔了不算,还下榻用力碾了两脚,踩完便挑衅似的看向李崇。


    李崇瞥向卿云,竟从他身上还瞧出了几分纯稚之气。


    上回打水漂时便是,分明经历了那些事,还有心思学打水漂,打得不好,还要生气。


    李崇道:“我不会乱说话的。”


    卿云道:“你以后也别找我说话,我看见你们姓李的就恶心!”


    李崇道:“那么二弟呢?”


    卿云吼道:“都一样!全都给我滚!”


    李崇颔首,心说这倒也算是公平了。


    卿云恨恨地盯着李崇日渐白皙,和皇帝有三分相似的侧脸,真的很想上去打几下,既然皇帝他打不了……


    李崇注意到了卿云的眼神,道:“你的眼神仿佛是想……”


    卿云已经抬手打了下去,李崇不假思索地也抬起手,一把便抓住了卿云的手腕,卿云惊愕,没想到李崇的身手那么好。


    李崇道:“一事一论,今日惹你生气的似乎并不是我。”


    “齐王至孝,代父受过又如何?”


    卿云边说便踢了李崇一脚,李崇早已察觉到他的动作,只是没动罢了,衣袍下摆多了个鞋印,他微一挑眉,卿云便用力抽手腕,“放手,再不放我同他说你非礼我!”


    李崇放了手,卿云趁机又给了他一脚,一面后退一面道:“你以后别再同我说话,否则我见你一回打你一回——”


    卿云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李崇看了一眼地面的狼藉和自己衣摆上的两个鞋印,不由轻摇了摇头。


    外头侍卫这才进来,“王爷……”


    “无碍。”


    李崇手掸了掸衣裳下摆,“将这里收拾收拾,换个青铜香炉来,要重的,越重越好,人推不倒也举不起的。”


    “是!”


    李崇原想坐下休息,只厢房内实在香得人难受,还是起身出去了,想了想,又召来侍卫,“里头多备些清心降火的茶,再多放几个软枕。”


    侍卫有些糊涂,不过还是应声答是。


    李崇走出两步,又停下,“宫里头是不是进贡柑橘了?”


    “是,皇上前两日才赏了两筐。”


    “放里头搁着,记住,不许用瓷盘,那屋里头所有瓷的,易碎的全都撤了。”


    “……是。”


    李崇颔首,方想掏帕子擦一擦发痒的鼻子,才想起自己的帕子被卿云给扔了,又摇了摇头,心说以后身上还得多带两条帕子。


    第144章


    翌日,卿云进厢房时发觉里头焕然一新,唤人来问,得知是李崇的人换的,便叫人将所有东西全扔出去。


    内侍们立即动手,别的都还好,便是那个落地的青铜香炉,几人合力都没搬动。


    “他有什么毛病,这么间屋子摆个那么大的香炉!”


    卿云恨恨道:“算了,不管那香炉,其余都换新的。”


    “是。”


    厢房的动静,李崇自然也知晓了,他人在户部,忙得不可开交,闻言笑了笑,“那些物件都是耐摔的,捡回来,别浪费了。”


    此事自然也传到了六部,众人闲暇之余也不禁私下多有议论,这大宦竟已嚣张到不将王爷放在眼里,到底是有多受皇帝宠幸?


    要说众人对卿云最深刻的印象,除了他的身份,自然便是他的相貌。


    卿云初初来到六部时,众人未曾将他放在眼里,明里暗里也偷窥了不知多少回,只觉他肌肤白皙,相貌清丽,眼角眉梢看人时冷艳非常,因要求告做事,不时又流露出楚楚可怜的哀求之态,加之身量纤弱,远远望去便似伶人变宠之流。


    众部官员虽嘴上不提,心中暗暗怀疑卿云是凭美色邀宠媚上,只皇帝英明,这种揣测说出来等同于妄议君主,故而谁也不敢明说。


    之后卿云回来上了手段,众人被整治得叫苦连天,也无暇顾及他美不美貌了,见了他便只想远远躲开。


    如今见卿云对齐王如此不恭不敬,当年那些揣测又不由浮上心头,只仍旧不敢议论,也只眉眼间传递神色。


    此事自然也叫皇帝知晓,皇帝未曾同卿云说,如今他一开口,三句不到,卿云便要发怒,摔碗摔碟的也不知几时才能好。


    “朕听说你同卿云在六部闹起来了?”


    皇帝召了李崇问这事,他语气轻松,带着笑意,显然不是真将那当一回事,只闲聊消遣罢了。


    李崇也笑了,“上回儿臣去接他回宫时,便在车上挨了他好一顿说,如今脾气越来越大了,说是见儿臣一回便要打儿臣一回。”


    皇帝笑了笑,“他便是这脾性,如今对朕也时常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李崇道:“他如此骄纵,父皇何不弃了,再挑个温顺可人的呢?”


    皇帝抿了口茶,“温顺可人的宫里头遍地都是,一个个都是纸扎的人,有何意趣?”


    “父皇既便爱他这个性子,何不多迁就些,”李崇微笑道,“程大人的确是个有才的,如今在兵部可是无人不服,可见他有识人之能。”


    皇帝放下茶碗,神色之中显出几分缥缈,“朕倒宁愿他没有。”


    李崇时常伴在淑妃身边,对皇帝在此事的了解自然很深,故而只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难得休沐出来吃酒,你面上就不能露个笑模样吗?”


    张平远拍了下苏兰贞的肩膀,苏兰贞负手在后,神色一如既往的冷然。


    张平远知道他为何如此,便道:“何必为他担忧,他如今在六部,便是连齐王都要退让三分,管那些小人说什么呢。”


    苏兰贞道:“小人何所惧。”


    张平远道:“既如此,你为何还总愁眉苦脸?”


    虽说这好友一贯是冰雪神色,然张平远到底和他相熟,能从这好友看似毫无变化的面上瞧出端倪。


    苏兰贞不言。


    张平远带着苏兰贞入了酒楼,二人进了三楼包厢,张平远道:“你今日倒舍得本钱,请我在如此华奢的地方吃酒,该不会是又要抓谁的把柄?”


    苏兰贞抬眼,张平远心下一声哀嚎,压低声音道:“咱们今日休沐,你还要出来办公,道真兄啊道真兄,我从前认为自己已是六部之中难得清正勤勉之人,遇上你,我实在自叹不如。”


    苏兰贞手指之间微微摩挲,道:“工部有人利用职务之便中饱私囊,你可察觉?”


    说起正事,张平远神色也认真起来,“这是常有的事,道真兄,我知你眼里揉不得沙子,只这一事我劝你不要过分较真,细究起来没有好处,反倒误事。”


    “我知道,”苏兰贞道,“若是一般的吃拿卡要,分润回扣,只要能将事情办好,我自然也睁只眼闭只眼,只有人做得也实在太过了,你忘了我那条腿是怎么断的了吗?”


    张平远眼神一凛,“漕渠?”


    苏兰贞颔首,“我隐忍不发,便是在等他们松懈。”


    张平远吸了口气,“道真兄,你可真是太沉得住气了,我只愿此生永不与你为敌。”


    苏兰贞道:“我闲来无事,非要与人作对?”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张平远道,“那今日酒还有没有的喝?”


    “有。”


    苏兰贞淡淡道:“等抓了他的现行,让他付账。”


    张平远差点没笑出声来,道真兄可真是既清正又阴险,既廉洁又不羁啊。


    二人包厢的位置靠窗,窗户只推开了条缝隙,以供二人向下观察。


    马车一辆辆驶来,下车的人当中也有几张熟脸。


    这酒楼原本便有许多六部官员在此相约吃酒,那人也是浑水摸鱼,干脆以此来作掩护,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反不容易引人注意。


    “到底是谁啊?”张平远压低声音道。


    苏兰贞道:“人来了便知道了。”


    张平远道:“对我还卖关子,真是。”


    “嘘,”苏兰贞道,“少说废话,免得分心。”


    张平远闭口不言,一个劲地盯着下头,一辆熟悉的华贵马车由远及近驶来,张平远一眼就认出了马车的主人,连忙瞥眼看向苏兰贞,却见苏兰贞那张冰雪似的脸上果然现出了异样痕迹。


    从马车上下来的正是在六部引起众议的大宦,今日他是微服出行,只打扮得也十分高调,一身火红的狐裘大氅,大氅毛色鲜艳发亮,一下车便吸引了周围人的视线,他走得很快,身边侍从替他挡住周围人窥探的视线,几步便进了酒楼。


    张平远看了苏兰贞好几眼,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那位大人也来了,咱们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苏兰贞道:“此行是为公。”


    张平远心说原来这位大宦在你心中乃是私事?


    张平远到底也是混迹官场的老油条了,先前还有些云山雾罩,上回苏兰贞一人舌战群臣,那模样,张平远也是头一回见。


    若说为正官场风气,苏兰贞和那位大宦离得也实在太远,且苏兰贞一向不是好大喜功之人,人既在工部,自然脚踏实地,先将工部的事办好要紧,这些事,以苏兰贞的性子原本根本不会掺和。


    既不是为公,那便是为私交了。


    先前苏兰贞断腿,那位大宦亲自来探望,恐怕不只是因皇帝的授意,而是二人亦有私交之故。


    张平远也是个办实事的人,对于家世门第出身这些也从来不在乎,否则他也不会折服于苏兰贞的能力,对这位举子出身的侍郎多加支持了,故而对苏兰贞和卿云有私交毫无异议,甚至也跃跃欲试,想同卿云交个朋友。


    毕竟能慧眼识珠,挖掘出程谦抑这么一颗蒙尘明珠,张平远便觉着卿云的确厉害。


    酒楼有贵客到,自然动静也大些,张平远竖着耳朵,听着动静,道:“好似在楼上。”


    苏兰贞没理会他。


    张平远自讨了个没趣,继续盯着楼下瞧,片刻之后,他便又“咦”了一声,“那不是都察院的俏郎君吗?”


    被称为俏郎君的男子骑马而来,在酒楼门前勒马,干脆利落地下了马,他是只身前来,将马缰甩给身旁小二后,便急匆匆地进了酒楼。


    “来了,”苏兰贞打断了张平远的闲话,道,“还真是他。”


    二人盯着楼下下马车的工部司郎中,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怪不得那时他带头同你做对,”张平远道,“恐怕是早闻你的名声,便想除掉你了。”


    “那日我在漕渠勘察,有个小吏一路带我行走,大风大雨,我心中记挂着漕渠,也未曾在意,如今想来,兴许也是他的人。”


    张平远倒吸一口凉气,“他想害死你!”


    苏兰贞神色如常,“官场之上,本便是你死我活。”


    张平远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苏兰贞活了下来,那便轮到那人死了。


    楼上包厢内,卿云同尺素,还有程谦抑的妹妹程问筠在屏风之后观察。


    “如何?”尺素含笑低声道。


    程问筠道:“相貌是不错,只不知是否有才有德?”


    卿云与两位女眷分坐一侧,手里转着茶碗,道:“这个姐姐可放心。”


    程问筠面色微红,她是个大方女子,又道:“也不知性子同我合不合。”


    “今日只是相看,你若看得中,之后便约出去玩上几回,便知性子合不合了,”尺素道,“这是最紧要的,若你们两厢相处不来,便是再好的人也无用。”


    程问筠道:“姐姐这话真是合了我的心了。”


    三人在里头听着,程谦抑与曾良酬在外头谈天说地,只觉曾良酬言语中极为稳重,卿云是觉着不错,他同程问筠今日才接触,程问筠胆子大得很,竟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卿云不动声色,笑了笑,“姐姐这是在瞧什么?”


    程问筠道:“哥哥常说恩公如何清正如何持重,我便一向以为大人是个老头子了,未料瞧着比我还小上几岁呢。”


    卿云不由失笑,“他在你面前唤我恩公?”


    程问筠点头,“知遇之恩,没齿难忘,我代哥哥也谢大人了,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还请大人笑纳。”


    程问筠给了卿云一堆零零碎碎的物件,全是女儿家在闺阁里打补攒钱做的小东西,卿云提了其中一个络子出来,略有几分失神,便道:“姐姐一个女儿家,这般送人络子,不怕被人说么?”


    “旁人我自不会送,可是大人您——”


    程问筠脸红了,自知失言,低头不敢说话。


    卿云转了络子,不由低低一笑,“无妨。”


    程问筠这性子是该配个稳重的。


    看得差不多了,两位女眷便从包厢后头的偏门先走,卿云留下,他想再试一试曾良酬,程谦抑是他的人,倘若曾良酬是个迂腐之辈,对宦官有所偏见,那他也是断断不会将人配给程家的。


    卿云从屏风后走出,曾良酬与程谦抑已酒过三巡,正聊得投机,却见屋子里头忽然走出第三个人,一时不由怔住,他没见过卿云,只觉他相貌清艳,通身的尊贵气派,气质极为不凡,便道:“阁下是……”


    程谦抑连忙起身,他方才要说,卿云便道:“程大人,你也先走吧,我留下,同曾大人说几句话。”


    程谦抑无有不从,便拱手退下,曾良酬见他对卿云如此恭敬,再加上卿云的面貌特征,还有什么不明白?


    “阁下,是宫里的人?”曾良酬隐晦道。


    卿云道:“不错,有眼力。”


    曾良酬不知卿云现身为何,其实他也不知程谦抑为何约他,只同程谦抑聊得还算投机,便一直待了下去。


    “曾大人应当知道程大人便是由我保举,为何今日还愿相见?”卿云道。


    曾良酬更是糊涂,心说难道是这大宦想拉拢他,他平淡道:“曾某交友从不看出身,也不看官位,程大人热情邀约,我没有理由拒绝。”


    “这么说来,日后程大人再约你,你还是会赴约了?”


    曾良酬神色端正,道:“我同程大人聊得投机,自然还约会见,只这与官场上的事无关。”


    卿云见他不卑不亢,心中也算满意,他也不打算利用程谦抑妹妹的婚事来拉拢谁,只不想给自己身边的人找个仇人罢了。


    “曾大人尚未娶妻,是吗?”卿云道。


    曾良酬未料卿云忽然问起这个,绷着的脸色立时有些尴尬起来,“这好似与阁下无关吧。”


    卿云笑了笑,“有关无关难道还是你说了算?”


    外头忽然有嘈杂之声,似是有人在跑,卿云眉头微皱,余光冷冷地瞥过去,“谁在外头吵闹?”


    侍卫们连忙回禀:“大人请安心,是楼下正在追人。”


    “追人?”卿云起身,这酒楼六部之人常来,他便道,“是六部的人吗?”


    侍卫探身辨认,“是,好像是工部的人……”


    张平远和苏兰贞一前一后追着堵人,被抓了现行的人一个劲地跑,张平远体力不支,已然跑不动了,撑着膝盖在原地大喘粗气,“你、你跑也没用……”


    苏兰贞还未放弃,抬手一抓,在台阶处扑了个空,眼看那人从二楼快要下到一楼,忽地上头有人竟从天而降,一把便将那人按在了台阶上。


    那人厉声喝道:“别动!惊扰大人用膳,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苏兰贞不假思索地抬头一看,便见卿云正在四楼神色淡漠地瞧着他们,身旁正是那个张平远口中都察院的俏郎君。


    “大人,”曾良酬立在卿云身侧,道,“这般无令拘捕朝廷命官,恐怕不妥吧?”


    卿云淡淡道:“要什么令,我便是令,曾大人,回见。”卿云微一颔首,见侍卫已将人交给了苏兰贞,便也下了楼,从后门离开了酒楼。


    张平远也瞧见了楼上的人,他奋力挥手,道:“曾大人,快来搭把手!”


    有都察院的曾良酬帮忙,工部司郎中很快便制住,也绝望了,曾良酬听了事情原委,便先将人五花大绑,捆在了屋里,唤了人去都察院叫人持令来抓人。


    张平远同曾良酬私交不错,便道:“你今日怎会来此?我方才瞧见你是同……在一块儿?”


    曾良酬面色微红,“是,我来时并不知想见我的人是他。”


    “这也无妨,”张平远看向一旁正在整理衣裳的苏兰贞道,“我们同他也算有些私交的,尤其是咱们苏侍郎。”


    曾良酬打量了一眼苏兰贞,他供职都察院,自然对各部官员情形了如指掌,只他是个清正之人,又见他相貌清雅温润,不禁道:“那位也约见过苏大人?”


    苏兰贞抬眼,瞥了曾良酬的面孔,只觉他五官端正,眉目之间一股正气,正轻皱着眉。


    张平远听出了古怪,便道:“怎么了?他约见你所为何事?”


    曾良酬眉头更紧,显然是难以启齿,在张平远的再三催促下,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他问我有无婚配。”


    张平远“噗——”的一声把嘴里的酒给喷了出去,张平远惊呆了,忙追问道:“那你是怎么回的?”


    曾良酬既尴尬又无奈,“我说与他无关。”


    张平远不禁道:“然后呢?!”


    曾良酬抿嘴不言,被张平远直接晃了胳膊,“曾兄,话说一半,你是要我死啊!”


    曾良酬也只好继续道:“他说,无关有关不是我说了算的,”他眉头轻皱,道:“他是不是想给我做媒?”


    张平远看向苏兰贞,觉着这事好笑有趣,便笑道:“苏侍郎,他问过你婚配之事,给你做媒了吗?”


    苏兰贞低垂着眼,整理了袖子上的褶皱,对曾良酬微一拱手,“此人便交给都察院了,苏某告辞。”


    第145章


    天气渐冷之后,战场局势果真如程谦抑所料开始变得焦灼起来,边境那些人简直有越打越多的态势,最新传来的战报军队已开始以防守为主。


    “你保举的那个程谦抑倒是的确很有远见。”


    卿云与皇帝同桌而食,坐在皇帝对面,原本规矩如此,只是他从前不管那些,一向都贴着皇帝坐。


    “我也算难得一回没看走眼了,也不知吃了多少亏,上了多少当,被骗了多少回,才碰上这么一个争气的。”


    卿云接了宫人递来的帕子,眉目清冷地看向皇帝,“今年年节我想在宫外的宅子里过。”


    皇帝看向卿云,“不行。”


    如今不仅卿云懒得敷衍,皇帝也是一样。


    卿云胸膛起伏,二话不说便将桌上的碗碟砸了个干净,宫人们早便退得远远的,等卿云砸完了,殿内一片寂静。


    皇帝淡淡道:“年节你得陪朕,你若想松快几日,冬至可以准你夜宿。”


    卿云得到自己想要的,转身便走,一刻也不愿多待。


    这么个成日给自己甩脸色的人,皇帝却是仍不舍放手,甚至比从前更爱。


    从前卿云只知他的一面,如今,他的另一面也叫卿云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二人相处,纵使卿云嘴里全是难听的话,也是皇帝难得可以真正放松的时候。


    对皇帝的抗拒只能持续到黑夜降临之前,卿云逃不开那四方的昏暗天地,他同皇帝的关系已然恶劣至极,二人谁都不曾想要粉饰太平,连在床上卿云也时常发狂。


    “别碰我——”


    卿云使劲推拒,皇帝却容不得他的拒绝,抓着他的双手制住他。


    “我讨厌你!你滚——”


    卿云一面哭叫一面踢打,只恨自己生了那般不争气的身子,终于还是软了身子败下阵来,几回之后便晕了过去。


    只他不能醒,若是醒了,也不管什么时辰,爬下床便走。


    皇帝也拦过,只卿云如今才不管他什么上不上朝,需不需要休息,皇帝拦他,他便打,谁也别睡了!


    卿云恨透了他,出了寝殿便又一通狠砸。


    甘露殿的宫人们也不由战战兢兢,从前两人好时,宫人们也都好过些,如今两人闹成这般,也算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也不知二人还有没有和好如初的时候。


    旁人不知道,卿云自己却是知晓的,他永远不可能再对皇帝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唯一剩下的便只有厌倦和恨意,他低估了皇帝,也高估了自己,若要他再像从前那般曲意逢迎,他做不到!


    厢房之中,青铜香炉袅袅升烟,卿云一手扶额,闭目养神,面色自那回被关禁闭之后便一直没怎么恢复,比寻常人要更白上三分。


    年关将近,六部里头事多也不多,一群紧绷着忙完便等年节,卿云也只是在这儿躲清闲罢了。


    “大人,”外头侍卫忽然道,“都察院曾大人求见。”


    卿云睁开眼,“让他进来。”


    曾良酬提着礼盒,颇有些不好意思。


    上月酒楼之后,程谦抑再约曾良酬,曾良酬应约之后,程谦抑才说出实情,曾良酬心中早有几分揣测,便说他久未娶妻是他性子古怪,不看家世也不爱美貌,只要个能同他回到家后有话可说的女子。


    程谦抑将自己当初如何消沉,妹子又如何勉励他的事说与曾良酬听了,曾良酬一听便已深感佩服,当下便请求相见。


    这一见可了不得了,二人似是有夙世因缘一般,一见如故,在集市上逛了一圈,曾良酬送程问筠回府,竟有些依依不舍,已盼着下一回相见了。


    如此短短一月,二人便已定情,只等年后开春的好日子结亲。


    曾良酬得此佳偶,他也不是不知好歹之辈,除了感谢上苍,敬谢程谦抑外,自然也要谢一谢卿云,毕竟程谦抑说,是卿云相中的他。


    “大人,”曾良酬进门,跟着卿云的侍卫称呼,“明开来多谢大人恩典。”


    卿云已从程谦抑口中得知喜讯,见曾良酬一副喜事将近的模样,心下便也有几分高兴,“你坐。”


    曾良酬坐下,大方道:“大人常居宫中,明开实也找不到机会感谢,快要冬至了,今日特携礼来谢。”


    卿云瞥了一眼那礼盒,淡笑道:“你有心了。”


    曾良酬道:“还要多谢大人为我与问筠牵线搭桥。”


    卿云道:“你们是月老牵着的缘分,这么多年,她一直等着你,你也一直等着她,这都是你们命里定好的。”


    曾良酬面色微红,垂下脸轻轻笑了,他一贯也是个面容整肃的人,也是而立之年了,此时面上竟露出情窦初开般的腼腆笑颜。


    卿云看着他此番模样,心中竟是泛出了几分微微的酸苦之意。


    “你日后必定要好好待好,”卿云缓声道,“我将丑话说在前头,你若待她不好,不止是程谦抑要找你的麻烦,我也不会放过你。”


    “大人请放心,”曾良酬丝毫不恼,笑道,“若真有那日,我第一个不放过自己。”


    卿云看着曾良酬满脸幸福笃定的模样,却没来由地仍是想到人心易变等种种灰心之语,当下神色也倦了,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便起身道:“走吧,我送你。”


    曾良酬既来六部拜见,就不怕人瞧,他行得正坐得直,便是同内宦如常交往又如何,当下谦辞几句后,便大大方方地同卿云一块儿出了厢房。


    “大人面色似乎不大好,”曾良酬道,“我有几个温补的家传古方,可供大人一用。”


    “哦?”卿云好奇道,“你祖上是行医的?”


    曾良酬笑道:“正是,我曾祖父是御医,只是后来家中勒令不许行医,便断了。”


    卿云道:“为何?”


    曾良酬道:“宫中倾轧斗争,实在太难。”


    卿云颔首,表示理解。


    卿云忽然脚步停住,曾良酬也跟着停下,问道:“怎么了大人?”


    卿云脸微微向右侧偏了偏,淡淡道:“无事。”


    送走了曾良酬,卿云叫来了他身边的暗桩探子,探子刀柄上刻的是梅花。


    卿云身边轮换的探子当中至少有一半是秦少英的人,他们同卿云约定,倘若身边全是秦少英的探子,没有皇帝的暗桩,那便佩梅花刀,卿云自可随意施为,只不太过,他们都可有法子应对。


    卿云立在六部门口,望着六部尚未关闭的大门,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最终仍是转过身上了马车。


    终于盼来了冬至,卿云起了大早收拾,连早膳都没用便出了宫,他早和尺素提过,尺素也很早便在宅中等他。


    卿云下了马车,一敲门,尺素便亲自来开了门。


    从前的事,卿云也并非忘却,只他身边唯有尺素能勉强算是亲人,再找不出第二个,也只能这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少当年尺素也算是保住了他的一条命。


    二人如今的关系不能说是多么亲密,也能说上几句同旁人无法说的真心话。


    只同皇帝之间的事,卿云仍是难以启齿,尺素在宫中多年,实则早便看出了端倪,只也不戳穿罢了。


    “你如今在宫中可还好?”


    尺素倒了热茶。


    卿云没喝那茶,他神色略微有些恹恹的,因冬至要外宿,皇帝心下不满,昨夜折腾了一宿,皇帝知道他每常昏过去便不省人事了,故而昨夜故意每每在他要昏过去时又将他弄醒,卿云恨得要命,在皇帝身上留下了无数抓痕,还扇了皇帝两个耳光,两人在寝殿里实打实地闹了一整夜。


    卿云团着大氅,微闭着眼半躺在榻上,懒懒道:“好不好的,便是那般了。”


    尺素道:“近日瞧你似又有些灰心丧气了。”


    卿云不肯承认,“我如今该得到的也都得到了,正如你所言,熬一熬,以后出了宫,清清静静地养老便是。”


    他才不信皇帝会真的要他一生一世陪着他,等他年老色衰,皇帝早晚会看上去比他更年轻貌美的。


    “那是我那时说的气话,”尺素温婉一笑,“还是你点醒了我,怎么如今糊涂得倒成了你了?”


    “糊涂有时也是好事。”


    “只你不是那样的人,你骗不了自己。”


    “别说得好似你很了解我一般!”


    卿云反感道:“我是来这儿休息的,不是听你唠叨的!”


    尺素道:“你在哪不能歇呢?你来这儿,不便是为了听我唠叨?”


    卿云盯着尺素宁静的面孔,胸膛微微起伏,忽地掉了滴眼泪,声气也弱了,“姑姑,我讨厌宫里……”


    尺素抬手,将这个自小她喂大的孩子搂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宫里头的苦,我知道,你生在宫里,也是苦了你了。”


    卿云靠在尺素怀里,幼时的事他已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只尺素身上的味道还是隐隐令他想起幼时他也曾依靠在这个怀抱里,那时他觉着这个怀抱便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我讨厌他……”


    卿云喃喃道,“他有再大的权力,我也不爱他。”


    尺素道:“我在宫里头伺候过三个娘娘,便没一个真心喜欢先皇的,真龙天子,他一句话,一口气,对凡人便是电闪雷鸣,倾盆暴雨,又有谁会爱上一个随时能给你降下灭顶之灾的人呢?”


    卿云轻眯着眼睛,“是啊,他不高兴,便可以想怎么对我便怎么对我,我却不能对他如何。”


    “你若将那当作差事,心中也便不会太苦,你若产生过真心的期待……”


    尺素手掌轻轻抚摸着卿云柔软的面颊,“卿云,那也不是你的错,是他不好,是他辜负了你。”


    卿云摇头,眼中泪珠洒出,“我从未对他有过期待,我只以为他再薄情,总也拿我当个人,是我错了,他连自己都不当作人看,又怎会将我当作人?”


    尺素心下难受,卿云年岁也不小了,又是生在宫里头的,照理说也该比同龄人成熟许多,可总说些纯稚言语,叫人听了更为他心疼。


    “心里难过便哭吧,”尺素轻声道,“在姑姑跟前,不用顾忌。”


    原是出来过节的,也难得能逃脱那宫里头一日,卿云本只想高高兴兴的,听了尺素这话,却是再也忍不住,抱着尺素便大哭了起来。


    尺素听他哭起来还像个孩子一般,亦是心痛难忍,她何尝不希望当年将他送出宫,做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


    尺素心下难过,亦是不住落泪。


    这般哭了一场后,卿云也好多了,脱了大氅,脸上红扑扑的,一面用帕子擦脸吹鼻涕,一面笑,“屋子里头好热,哭得我头都晕了。”


    尺素也忍不住笑了,“我去拿些冰饮给你。”


    卿云点了点头,“我想吃冰柿。”


    “有,”尺素笑道,“化好了,就等着你吃呢。”


    卿云盘腿坐在榻上等着,便听仆人在外头远远道:“大人,有人来拜访。”


    卿云神色立即变得冷淡,声气低沉,“谁?”


    “是一位名叫苏兰贞的苏大人。”


    卿云瞳孔微缩,尺素也回来了,“是苏大人?”她忙对卿云道:“苏大人租了我从前那个院子,他也在六部当差,兴许你也认得。”


    “他为什么租你的房子?”卿云扭头看向尺素,方才还像个孩子般哭泣的人如今神色一敛,气势便不同寻常。


    尺素解释道:“我将宅子托给了房牙,是房牙帮我租出去的,苏大人为人不错,价钱出得也合理,我便应了,也不知他今日来此所为何事,我出去瞧瞧。”


    卿云入了内屋歇息,要了冷帕子敷眼睛,又叫来暗探,暗探持的仍是梅花刀,“今儿大人您难得出宫松泛,咱们自然尽力让大人舒心。”


    “说得好,那你们也滚出这院子。”


    暗探二话不说,便应了声是。


    卿云也不知人到底走没走干净,只心中繁乱无比,苏兰贞来这儿做什么?他到底是来找尺素,还是来找他的?


    苏兰贞见到尺素,倒也不震惊,他已提前打探清楚,知晓尺素便是看顾这屋子的姑姑,先同尺素打了招呼,便开门见山道:“我来拜访……大人。”


    尺素很惊讶,想着卿云既在六部,总有官员来往,便拉开院门让人进来了。


    苏兰贞早听闻卿云在京中有一豪宅大院,入内果然处处奢华典雅,院中装饰极美,厅内随处可见名贵物件,尺素派仆人去通禀卿云。


    仆人连忙进了内院。


    “大人,那位苏大人想拜访您。”


    卿云正在内屋软榻上,闻言,指尖微微一颤,沉默片刻后,沙哑道:“打发他走。”


    “是。”


    仆人出去便说卿云不见客,本朝第一大宦,不想见便是不见,不必编什么借口。


    尺素正在同苏兰贞闲谈,听罢,微微一怔,心想大约是卿云顾忌自己方才哭过,如今脸色不大好看的缘故,便道:“大人,既是不巧,还请先回。”


    苏兰贞沉默片刻,便拿了盒子放下,道:“那我先告辞了,这是小小心意,不成敬礼。”


    尺素推辞,苏兰贞却说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仍是放下离去。


    尺素便端了那盒子进了内屋,“那苏大人好客气,还带了礼,怎么,你与他素日在六部相熟?”


    卿云冷冷道:“不熟,他的东西我也不要,你扔了吧。”


    尺素微微一怔,她未说什么,只拿着那盒子退了出去。


    卿云独自在内屋待着,一直等尺素喊他出来吃午膳,用了午膳后,卿云面上露出了些笑模样,他不想上街逛,因怕遇到京中眼线,便宁愿在院子里头和仆人们投壶玩双陆。


    等到用了晚膳,卿云便不住打瞌睡,尺素便催他去睡,卿云不肯,独自在院子里头看积雪,他盯着逐渐被黑夜染上颜色的雪,心下那股焦躁之意终是按捺不住,召了仆人来问。


    “今日除秽物了吗?”


    “已都除净了。”


    “都扔了?”


    “是,已被街道司的人收走了。”


    卿云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蜷缩,冷冷道:“下去吧。”


    如此又过了片刻,便有仆人悄悄过来,手里捧了个盒子,“尺素姑姑说,让奴才把这个给您。”


    卿云定定地看着刻着兰花的锦盒,他也不知就这般看了多久,等他反应过来,那盒子已经到了他手里,仆人也退了下去。


    卿云手掌颤抖,又不知过了多久,这才一咬牙将那盒子打开。


    盒子里头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只一方帕子,一把钥匙,一张薄笺。


    手指轻轻挑出那张薄笺,卿云将那薄笺打开,只见上头写着一行诗:愿遣清风随我意,唯盼君身岁相宜。


    卿云抓了那薄笺,将那锦盒抱在怀里,忽然往院门跑去,门口仆见状连忙打开了门。


    外头寒风扑面,卿云原是头脸红热,在寒风中疾走了几步后,面色热意减退,人也逐渐清醒了过来。


    他在做什么?卿云口中呼出白白的热气,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想做什么?!


    卿云死死地攥着怀里的东西,不能了,他已不能了,他早已不能了!


    一滴泪从眼角滑过,卿云猛地扭过身,身上的大氅跟着他跌跌撞撞转身,他低着头向前走了两步,忽觉不对,猛地抬起脸,却见那灯火阑珊之下,一高大身影提着灯正从他宅院的另一个方向走来,远远的,似乎见到了他的身影,便也猛然顿住。


    四目相对,泪水模糊了卿云的视线,那是谁?是他的长龄,还是谁?不,不重要了,是谁,都应当是他的。


    苏兰贞向着卿云走了过去,他停在卿云面前,先看到他面上的泪,再看到他怀里抱着的锦盒,喉间轻滚,抬手抹了下卿云面上的泪,他见他几回,好像他总在哭。


    微凉的手指滑过面颊,卿云猛地扑入他的怀中,苏兰贞手一颤,提着的灯落在地上,他几是毫不迟疑地抬起了手,便将扑入他怀中的人紧紧抱住。


    第146章


    仆人奉了茶,便都退了出去。


    卿云去屋里头又梳洗了一番,心中清明不少,那一番激动便减了许多。


    苏兰贞坐得端正,目光却是不停地去看卿云。


    方才在外头,卿云忽然扑入他怀中,苏兰贞当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便不假思索地也将人抱住,只将卿云抱住的那一瞬间,他那种种心思便都奇异归位。


    原来如此。


    苏兰贞心下大定,他本不是个左右摇摆的人,故而即便卿云又似清醒过来一般推开了他,他亦锲而不舍地跟着进了院子,卿云没令人赶他走,他便一直跟到了内屋。


    外头寒风呼啸,屋内茶香清幽,卿云深吸了两口气,只字不提方才他扑上去抱苏兰贞的事,反而冷着脸道:“苏大人今日多番拜访,所为何事?”


    苏兰贞看着他在烛光下雪白的侧脸,泛红的眼睛,沉默片刻后,道:“大人近日面色似不大好,我心中一直挂念,只是没找到机会问候大人。”


    “我很好,苏大人不必挂心。”


    卿云又变了。


    苏兰贞已习惯他的忽冷忽热,只如此之快的变化还是叫他有些始料未及。


    就在一盏茶都不到的功夫里,方才那个泪眼婆娑,抱着他送的锦盒往他怀中扑的卿云便消失不见了。


    卿云此时面上写满了冷淡、拒绝,若不是苏兰贞衣服上还残留着被他抓出的褶皱,他真要以为方才在外头抱他的卿云是他的幻想了。


    屋内陷入了沉默,卿云虽摆出了送客的态度,却没有真的出言赶苏兰贞走。


    苏兰贞在他心中算什么呢?


    如果说从前是因他有几分像长龄,令他对他有短暂的移情,之后苏兰贞出事,卿云知他身世,移情更是深了一分,一直到那日茶肆,他在暗中听他那些话,字字句句都在维护他,叫卿云原本因被关禁闭而封住的心有了一丝松动……


    他该是他的,他便该是他的!


    卿云心中有个声音锲而不舍地叫喊着,却又有另一个声音正在死死地压着他,他若要他,必定会害死他。


    “那日在酒楼……”终于还是苏兰贞先开了口,“我见你同曾大人在一起。”


    卿云面无表情道:“我同谁在一起,与苏大人何干?”他眼望着被关上的门,冷淡道:“曾大人是个青年才俊,我很喜欢他。”


    苏兰贞看着卿云,他没有接卿云的话,而是自顾自道:“我当下心中竟有几分不舒服,如同堵着一般。”


    卿云攥着椅子扶手的手微微用了些力道。


    “那时我也不知为何会有那般心思,”苏兰贞缓缓道,“后来得知曾大人正和程大人的妹妹相看,我便明白了,那日你其实的确是在给曾大人做媒,我心下那股郁气才散了。”


    卿云静静地听着,他想他该阻止他了,他该叫他闭嘴,让他滚出去了,可他喉咙干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甚至还想催苏兰贞继续说下去。


    “你我相识也不算短了,只相处不多,见面亦是不言,你多次躲我,我也无法。”


    苏兰贞看着卿云,卿云却是始终没有看他。


    苏兰贞道:“你问我今日来此所为何事,我为的便是同你好好说一说话。”


    卿云久久不言,半晌,才道:“说完了吗?”他低垂下眼睫,手指因用力而泛红,“说完了,你便可以……”


    卿云的嗓子像被一团棉花哽住,却是怎么都说不出让苏兰贞走的话。


    “我未说完,却想听你也说一说,”苏兰贞道,“为何对我忽冷忽热?为何对我说了那些话,又不理我?为何方才在外头那般紧紧地抱着我,眨眼之间却又变了?”


    在官场上,苏兰贞一向善于蛰伏忍耐,出其不意再痛击对手,譬如他对那个工部司郎中一般,他分明早便怀疑他了,却一直隐忍不发,步步为营,将人玩弄于股掌,最后才将人抓了个先行。


    可对于卿云,苏兰贞却连半点手段也使不出来,像个愣头青般直言追问。


    卿云仍旧强忍着,冷道:“苏大人也不是头一日认识我了,我便是这样善变的人。”


    苏兰贞定定地看着他,“不,你不是。”


    卿云觉着自己快受不了了,他已尽力不去看苏兰贞,不去看那张和长龄相似的面庞,不去想苏兰贞待他的心意。


    “你……走吧,”卿云用尽最后一点气力,一口气道,“以后也别再来找我。”


    他神色之中毫无变化,从头至尾都是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样,仿佛从前他对他的那些温言软语都不存在。


    苏兰贞搁在膝上的双手微蜷,“若我,不答应呢?”


    卿云心下一颤,方才那已是他想说的最后一句话,听了苏兰贞这话,却又忍不住道:“你凭什么不答应?”声音却也已有些发颤了。


    “我想见自己喜欢的人,为什么不行?”


    苏兰贞双眼始终不放松地盯着卿云,“若你真的厌我,对我没有半点情谊,那我便应你。”


    卿云手指因大力已逐渐泛白,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直冲心头,他忽然什么也不想顾,再不想粉饰了,什么该与不该,他不管了!他什么都不管了!


    卿云倏然起身,他仍是未看苏兰贞,手指哆嗦着伸向自己的腰带,解开了腰带上玉扣。


    苏兰贞原正看着他,见状便立即垂下眼回避了眼神。


    不过片刻,苏兰贞垂下的视线中便见上衫落在卿云的臂弯里,卿云已移步到了他面前,身上那股特殊的香气直直地沁入苏兰贞的鼻腔,苏兰贞低着头,热意从脖颈一直攀升到他的面颊。


    “为何不敢看我?”


    卿云声音淡淡,“苏兰贞,我要你抬起头来看我。”


    苏兰贞低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他已红到了耳朵,一张冰雪般的脸简直快要融化。


    下巴被抬起时,苏兰贞忘了反抗,泛红的面色却在看到卿云赤裸上身的一瞬间便褪去了颜色。


    一只手拉开了一层层名贵的布料,露出里头白皙单薄的身躯,原本雪白的肌肤上被不知多少爱欲痕迹沾染,那些痕迹或深或浅,重重叠叠,身前两点更是红肿不堪,正在轻轻发着颤。


    “六部的传言,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卿云手指勾着苏兰贞的下巴,身子微微凑近,好让他能够看得更清楚,“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他们说得都没错,我便是以色侍君,才得以行走六部,保举官员。”


    卿云看着苏兰贞的脸,那张脸上有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长龄。


    “我十七便跟了太子,之后又入了宫,没多久就上了皇上的榻,他们父子俩享用我一个,”卿云面上笑容若有似无,他俯下身,侧脸靠近苏兰贞耳畔,“我再告诉你一个杀头的秘密,”卿云转过脸,气息吐在苏兰贞面上,苏兰贞一动不动,“秦少英便是我的奸夫。”


    卿云静静地看着苏兰贞似被冻住的脸,他缓声道:“你可千万别以为我是有什么苦衷,我便是攀附权贵,为了争权夺利,我可以献出我的一切,我这样的人,苏大人你还要喜欢吗?”


    屋内寂静极了,只有炭盆之中噼啪响动和二人的呼吸声。


    卿云心中竟一片平静,他终于说出来了,以后再也不必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假装自己是什么“贞洁烈女”,他是个正人君子,总以为他也是好人。


    他不是的,他便是为了荣华富贵可以出卖自己,为了一时欢愉放纵可以同自己的仇人上床,他来自认不算坏,但也绝算不上好,至少,同他相比,他实在是太坏了。


    从此以后,他再不会偷偷看他,也再不会主动向他走来,更不会送他信物,向他剖白心事。


    今日,总算是断了个干净。


    卿云收回挑起苏兰贞下巴的手指,他心下也并不失望,哪怕是长龄在世,若他一开始便将话挑明,告诉他,他永远不可能同他在一起,他便是贪恋太子能带给他的荣华权力,也同时想要他待他那全心全意的好,想必长龄也会离他而去。


    “你走吧,”卿云直起身,冷着脸道,“从此以后,见面不识便好。”


    过了不知多久,苏兰贞也站起了身,他看向卿云,卿云正看着门,神色说不出是冷漠还是倔强。


    这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时而娇弱哀求地哭泣,时而冷漠倔强地放出种种狠话,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苏兰贞抬起手,双手将卿云的衣襟拉拢了,他低声道:“为何要说那么多违心的话呢?只为了赶我走吗?”


    卿云浑身又是一颤,他猛地扭过脸,对上苏兰贞的双眼,他恶狠狠道:“我没有一句是违心的,我说的都是事实,我身上的痕迹你难道没瞧见吗?我昨夜便是睡在龙床上同他翻云覆雨,我已陪他睡了不知多少年了!”


    卿云再次扯开自己的衣裳,“还是你要看下头?哈哈,那可更精彩了!”他一面说一面要去扯自己的亵裤,苏兰贞上前将他一把抱住,他的双臂力气很大,叫卿云挣脱不开,他沉声唤道:“卿云——”


    卿云猛然僵住。


    这是苏兰贞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别这样……”苏兰贞的气息在他耳畔,那么温暖,又那么温柔,“别这样……”


    卿云被他死死地抱着,眼中忽然泛起热意,他忽地抬起脸,苏兰贞垂下眼眸,卿云眼中含泪,他看到苏兰贞的眼睛,那双同长龄完全不一样的眼睛,却泛着疼惜、怜爱、心疼的目光……


    卿云再也无法自控,他挣出双手,猛地拉了苏兰贞的脖子,张口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


    苏兰贞身上略有些僵硬,他的嘴唇也是,在官场上百般手段都使得出来的人在卿云面前却总是手足无措,任由卿云撬开他的唇,吻上他的舌尖,二人唇舌相触的一瞬,几是都发了抖,苏兰贞抱着卿云的手臂微微松了力道,他的气力转移到了他的唇舌之中,很快便反客为主,手掌移到卿云颈后,贪婪地撷取卿云口中的湿意。


    卿云吻过苏兰贞又似先前一般,陡然醒转地要将人推开,苏兰贞却是紧抱着他,再次吻了上去。


    嗅着他身上温暖的味道,卿云几是毫无抵抗之力,在苏兰贞的怀里软成了一团春水,双手勾着苏兰贞的脖子,他再也不推开他了,而是柔顺地靠着他,乖巧地张开嘴,他又变回了那个同苏兰贞撒娇的卿云,苏兰贞紧紧地抱着他,生怕他下一瞬又会变成另一个人。


    四目相对,苏兰贞眼中满是情谊,卿云微微含了下唇,唇珠鲜红欲滴,苏兰贞情不自禁,低头再次轻柔吻上,卿云早已提前打开了唇,舌尖颤巍巍地迎接了他。


    二人在屋内纵情亲吻,直亲得口舌发麻也不停歇,仿若要将先前本该有的给补回来。


    苏兰贞单手拢了卿云的衣裳,一手搂着他的腰,低声道:“有什么委屈,不要再哭了,便同我说就是,你一哭,我的心就乱了。”


    卿云听了这话,却是眼中又含了泪,“我便是要你心乱。”


    他一面说一面倚靠在苏兰贞怀里,苏兰贞搂着他,嗅着他颈间香气,心疼地瞧见他后颈领子里竟也是重重叠叠的痕迹。


    卿云说他是自愿的,即便自愿,那人那般对他,又如何是真的爱惜呢?


    苏兰贞心中微疼,抚了抚卿云的长发,“好了,你现下再好好同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他微微放开怀抱,看向卿云泛着绯色的苍白面颊,一直看见了他含泪的眼里,“你想摆脱这事,是吗?”


    第147章


    苏兰贞果然不愧是天生该在官场上混的,实在敏锐到卿云都轻松了起来,他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涩声道:“如何能摆脱?也不过是我自作孽罢了。”


    “别这般说自己。”


    苏兰贞扶了卿云到榻前坐下,他背过了身,“你先整理好衣裳,咱们再说话吧。”


    卿云看着他的背,心下不由泛起一股久违的甜意,他一面整理衣裳,一面道:“你为何不生气?”


    “生气?”苏兰贞道,“我是生气,不过应当不是你想的那种生气。”


    “入了官场之后,什么人事我都见过,”苏兰贞道,“方才乍闻之下,是有几分震惊,不过再一想,你只是小小内侍,面对天潢贵胄,又如何能自己做选择?”


    肩头多了重量,苏兰贞撇过脸,却是卿云靠在了他的肩头。


    “你别回头,”卿云轻声道,“别看我,也别出声,就让我这般先靠一会儿。”


    苏兰贞果然便不再说话。


    卿云眼中止不住地滴滴渗出热泪。


    这到底是老天爷还是长龄派来的人,为何字字句句都能说到他的心里去?他的那些难处苦楚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他同他相识才多久,也不过说过几回话,竟能看得清清楚楚。


    卿云抬手从背后搂住苏兰贞的腰。


    他原以为他的心再也不会为谁感到激荡,他再也不会跨出那一步,可他还是那般做了,简直不知死活。


    卿云陡然恐慌起来,他转到苏兰贞身前,眼神害怕中带着哀婉之意,“我们不能在一起,兰贞,你明白吗?若你要同我在一起,你随时会人头落地的。”


    苏兰贞见他面上又沾了泪痕,便拿了帕子替他擦脸,神色自若道:“别怕,我没那么容易死。”


    卿云摇头,秀眉深蹙,“我身边总有探子跟着,今日身边的探子都是秦少英的人,还能瞒过去,若是被他的探子发觉,你必死无疑。”


    苏兰贞低低道:“这便是你委身秦少英的缘由。”


    不、不是的……


    方才还不顾一切将自己所有剖白的卿云这时忽然又怯了,他轻一点头,未曾否认。


    苏兰贞拉了卿云的手,在他掌心滑动。


    卿云仔细辨认了,苏兰贞写的是一个字——“反”。


    卿云心下一震,猛地看向苏兰贞,苏兰贞神色如常。


    “我知道了,我以后会小心的,”苏兰贞握着卿云的手,在他手掌上反复摩挲,以令他定心,他那冰雪似的面容化开之后,便是无尽的温柔,“所以你心里也是有我的,对吗?”


    卿云面色微红,心说方才苏兰贞还一本正经地在他手上写字,提醒他秦少英有反意,怎么忽然又说这个了,甚至比提起秦少英有反意这事还要认真,搞得他心下也羞怯起来。


    卿云垂下脸,抿唇不言。


    苏兰贞追问道:“是不是?”


    卿云抬手轻打了下他的手背,“说你是呆子,你还真是呆子。”


    苏兰贞微微一笑,他轻声道:“只我不知哪一点叫你看上了。”


    卿云心下一紧,反问道:“那我呢?你看上我哪了?”


    那双剔透的大眼睛从来都是甩不脱般蒙着一层哀怨之色,叫人不禁想要抹去那层忧虑,而此刻却全然只有兴奋、愉悦……


    苏兰贞手掌不自觉地摸了他的面颊,“便是这一点。”


    他希望这双眼睛如此刻般只有喜悦之色,若那喜悦是因他而生,他的心便会感到成千上万倍的喜悦。


    卿云还不明白,苏兰贞却是闭了眼睛压了下来,卿云心下微动,便也闭了眼抬眸迎上。


    这吻,好轻柔,好舒服,简直想让人就这般一直吻下去。


    卿云浑身骨头都酥了,他搂着苏兰贞的脖子,手掌不住地摩挲他的面颊。


    真好,他有长龄的几分容貌,又有他喜爱的性情,老天爷还是待他好的,折磨了他这么久,总算是赐了个苏兰贞给他。


    卿云略带几分痴迷地用手指描摹苏兰贞面上轮廓,“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苏兰贞见他痴痴的模样,心下像被藤蔓缠住了一般,不由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你这般看我,我怎会不知。”


    卿云心下又是一颤,他收回了手,声色终于冷静了几分,“你如今正沉浸其中,我也亦然,只怕我们死路也近在眼前了。”


    苏兰贞道:“别那么想,他……”他看向卿云单薄的肩膀,神色中有几分冷然,“一向这般对你吗?”


    卿云摇头,“我们之间也是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说来话长,有些事我也实难说与你听,”他苦笑了一下,道,“不瞒你说,自从我伴在他身边后,他身边便再无他人了,他不会轻易放手的。”


    苏兰贞道:“可你是已受不了,是吗?”


    卿云迟疑再三,轻点了点头,他神色幽怨,“我讨厌宫里,我讨厌他,我不想再受他的摆布,可是兰贞,我已陷得太深,无法抽身了……”卿云转头看向苏兰贞,“你是我的一个梦,你若真心待我好,便让我有时能做上一场美梦也就罢了,我不愿冒险……对不起,我便是这样的人,我喜欢你,可若要我冒着砍头的危险同你在一起……”卿云摇头,“我做不到。”


    苏兰贞抬手抚了下卿云的乌发,“你珍惜自己的命,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又何必同我说对不起?”


    卿云听罢,望着苏兰贞的眼神更多了几分爱意,“兰贞,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这便算对你好了吗?”苏兰贞望着卿云的脸,“我什么都没为你做,怎能算对你好?”


    卿云摇头,“你活着,什么都不做,便算是对我好了。”


    卿云重又扑到苏兰贞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抱着苏兰贞的腰,“哪怕你明日清醒,只当今夜说的都是胡话,我有今夜,也心满意足了。”


    苏兰贞听他将自己说得那般低微,心下涌上如潮水般的怜爱,他搂着卿云的肩膀,低声道:“我此生从未对人动情,你是第一个,我绝不会轻易忘情,其实我心下也很乱,同你说的的确都是胡话,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卿云抬脸,他轻轻亲了下苏兰贞的嘴唇,“兰贞,你要我,好不好?”


    “我不知这一生同你还能有几夜几面的机会,”卿云眼中泛出水色,“我想要你一回,总也不悔了。”


    苏兰贞低低道:“你这般模样,叫我如何忍心?”他抬手抚了卿云的面孔,“相信我,我们会有未来的。”


    卿云不明白他的那些自信是从哪来的,未来?多远?那时他们还相爱吗?可他看着苏兰贞笃定的眼睛,不由心下还是软了。


    卿云点了点头,“那你抱着我,上回去你那儿,我就好想你抱着我睡。”


    “真的吗?”苏兰贞道,“上回你来,我心里既高兴又糊涂,见你和秦少英举止亲密,心里又说不出的酸。”


    卿云低低一笑,看着苏兰贞的眼睛,微笑道:“我那时同你说的话还是没变,无论我和谁同床,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苏兰贞心下五味杂陈,心里揣着一个人,却又要将自己的身体献给别的男人,心中该是多大的痛苦?


    苏兰贞从未想过情爱之事,他实在见得太多,杀妻杀夫、偷情通奸……那些所谓恩爱夫妻到了最后,又有几个善终?他从未想过,他对一个人动了心,会是这般复杂的局面,如此情形,他的脑海中却未出现过一丝一毫的放弃之意。


    他想要卿云,不是要了他这个人,是要他真正面上展露笑颜。


    二人合衣抱着在软榻躺下,呶呶细语。


    “你头一回见我,是不是觉着我很无礼?随便进了你的屋子。”


    “不,我那时只是警惕,我初到工部,虽表面若无其事,心中还是很紧张的,为了试探你,便故意那般说。”


    卿云扑哧一声笑了,“我瞧你总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没想到你心中竟是如此想的。”


    “那是自然,我从地方调入京城,又无家世根基,起初自然是慌的,只是不能叫旁人看出来罢了。”


    “你的家世……你家中无人了,是吗?”


    “我父母在我考上举子后不久便相继病逝了。”


    “你……”卿云手指拨弄着苏兰贞的衣襟,“你就没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子,你呢?你可有兄弟姐妹?”


    “我也没有……”


    苏兰贞握了他的手,道:“那日你砸伤了手,指尖全是血丝,我替你包扎了,你却还笑着说像移刑,我心下觉着你天真幼稚,后来才知……”


    苏兰贞目光中流露出怜惜之色,兴许便是那时他对他开始有了不一样的情愫,自然他也亲眼见过不少真正动刑的场面,却没有一个如卿云这般让他心下大动,兴许不是刑罚,而是卿云那时面上露出的笑容令他久久无法忘怀。


    “我幼时曾生过一场大病,”苏兰贞道,“险些便没了命,我父母散尽家财救下了我的一条命,我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好好孝顺他们,可后来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一直深以为痛,从来没有真正开心过一日,官做得越大,这种痛便越深。”


    当他想起卿云那般笑容,不由心下猛地一抽。


    “所以见到你如此洒脱,从不困囿于往日伤痛,我心中是很佩服你的。”


    这话,卿云听李崇也说过,他当下嗤之以鼻,可苏兰贞说来却是叫他心头熨帖喜欢,他从来都很矛盾,一时觉着自己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一时又觉着自己不配那些真情真爱,却又要故意说些话骗得人更爱他怜他。


    苏兰贞说佩服他,卿云心里觉着好高兴,比苏兰贞说喜欢他还要高兴。


    “你既如此顽强,也该相信,一年两年三年……未来我总能想出法子,还你自由。”


    苏兰贞搂着卿云的肩膀,低语道:“我这个人很擅长等待机会。”


    卿云被他这么一说,心下也生出了几分希冀,苏兰贞有名臣之才,他又可里应外合,说不定真有一日能找到机会脱身呢?


    “好,我信你,”卿云脸在苏兰贞颈下蹭了蹭,眼前仿佛已看到了他离宫后的日子,“到时我便开一间大酒楼……”


    苏兰贞笑了笑,道:“在京中吗?”


    “你是势必要留任京中的,自然是要在京中了。”


    “那你想开一间多大的酒楼?”


    “便如我们上次去的那个酒楼便不错,五层吧,五层大酒楼。”


    “五层?听着很气派。”


    “光气派可不够,大师傅一定要请有本事的……”


    “……”


    卿云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便睡了过去,嘴角微微弯翘,似已在梦中品尝到大师傅的手艺,那大师傅的菜做得极好,不知道甩宫里的御厨几条街……


    正当卿云吃得开心时,四周便从天而降几个侍卫,那些侍卫个个神色冰冷,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云公公,该回宫了。”


    卿云猛地睁开眼睛,只觉身边是空的,摸上去也是凉的,他一下坐起身,探子单膝跪地,“苏大人我们已经打发走了,您该回宫了,晚了可要出事。”


    卿云脸沉了下去,冷冷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他手撑着坐起身,摸到了一旁的锦盒,心下又温暖了几分。


    那不会只是一场梦的,卿云抓着锦盒放在胸前,神色坚决,绝对不会只是梦的。


    第148章


    回到宫里,皇帝正在用早膳,让卿云坐下一块儿用膳。


    卿云神色自若地坐下。


    皇帝含笑道:“在宫外头过夜,高兴了?”


    “皇上不必总问我高不高兴,皇上真的在乎我高不高兴吗?”


    “朕若不在乎,怎会许你外宿?”


    卿云捏了羹匙,人微微向后仰了仰,看向皇帝,“这么一大清早,我不想同皇上争执,皇上还是用膳吧。”


    皇帝笑了笑,“果然心情好了许多,看来朕要多放你外宿才是。”


    昨日苏兰贞来府里拜见一事,探子们如实呈禀了,只篡改了苏兰贞离府的时间。


    卿云心中有数,当下也并不慌张,没事人一样道:“君无戏言,那我以后便多多外宿了。”


    皇帝笑道:“朕可不准。”


    从前,卿云也经常同皇帝打这些言语机锋,他时时警惕,小心谨慎地找出皇帝言语中的陷阱,猜测皇帝话后的深意,从而给出最能让皇帝满意的答案。


    如今,卿云已不想令皇帝满意或是高兴了,尤其是在昨夜,他同苏兰贞说话时,根本无需字斟句酌,也不必去想是否言有深意,那般情真意切的一番交谈之后,对于和皇帝周旋一事,卿云更加厌烦腻味。


    卿云放下羹匙便要走,却听皇帝道:“维摩写信来了。”


    一旁宫人适时地呈上了信笺。


    “这封是给你的。”


    皇帝看向卿云,“他在战场上还想着你呢。”


    卿云瞥了一眼那信笺,心下又想起了昨日苏兰贞给他的薄笺,怎会这般凑巧?怎么忽然都要给他书信?


    卿云抬手接了。


    昨日苏兰贞给他的那些信物他都放在了宅子里,让尺素替他保管,尺素什么都未问,只说让他放心。


    卿云便也什么都没说。


    回到小院,卿云取了李照的信来看,也不知皇帝有没有提前看过,他觉着皇帝是不可能不看的。


    李照的信很长,先大致说了两句边境的战况,还有他在边境的一些所见所闻,身为皇太子,他虽幼时也生活在动荡之中,毕竟记忆也早已模糊,之后便一向锦衣玉食,不食人间烟火,此番来到战场,才更深地体会到了世情。


    李照的信和他的字一般,并未有什么出众的文采,只是随口闲谈一般,叫卿云仿佛看见了李照便站在他的对面,同他说些他在战场上的感受,人间疾苦生离死别。


    给卿云的话也并不多,只说让他保重自身,切莫心下积郁,等来年天气暖和,打了胜仗,他们班师回朝之后,他有许多话想对卿云慢慢说,也想听卿云同他说一说他心里的话。


    卿云将这封信看了两遍,看第一遍时几乎是面无表情,看第二遍时不知怎么,眼眶却是微微湿了。


    他这是怎么了?卿云抬手抹去面上湿意,他望着冬日略有些灰暗的天空,过了片刻之后,便将那封长信烧了。


    今年年节,宫里头比往年更热闹,越是战事停滞缠绵,宫里头宴会的排场便越隆重,卿云也到场了,他本不想去,皇帝不许。


    皇帝下首仍是空了个座出来,是给李照的,之后才是李崇。


    李崇在户部也是焦头烂额,今日宫宴用度,户部自然也避免不了一番支出用度。


    从前皇帝对这些管得很紧,去年那场大旱如同一颗火星子般点燃了各地,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整个户部像快要炸开,各地求救的折子堆满了皇帝的案头,那是皇帝头一回感到无能为力。


    召回李崇之后,皇帝对户部的管辖便不是那么紧,兴许看不见,便也仍旧当天下太平。


    今日宫宴便是证明,国家财政还是能支撑下去的,否则不会办得这般奢华。


    皇帝带着淡淡笑容向百官致辞举杯,下头山呼万岁,他心中却是仍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夜宴结束,皇帝上了御辇,这才露出倦怠的神情,甚至唤了他一向并不怎么私下多交谈的大儿子入了殿。


    “无量心,”皇帝道,“这次宫宴也是辛苦你了。”


    “能为父皇分忧,儿臣不觉辛苦。”


    皇帝摇了摇头,“难为你了,你的艰难,朕心中明白。”


    李崇微微垂下脸,他极少同这父皇这般单独说话,从小他便明白,比起自己,父皇更看重二弟。


    若单单只为二人出身不同,他也无话可说。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长大,也将许多事情看得更明白了。


    无论是他母妃还是皇后,在父皇眼里也都是一样的,从谁的肚子里出来根本不重要,父皇便是觉着李照比他更好。


    哪怕他文韬武略样样强过李照,父皇也仍是觉着李照更适合太子之位。


    李照若有错处,他便悉心教导,为他铺路;他若有错处,他便视而不见,只等他摔了跟头,再告诉他,这便是你不如维摩之处。


    父子俩虽是独处一室,却依然是静静的,说了那几句话,居然便无话可说了,皇帝张口便要说那句——“去看看淑妃吧。”却又说不出口。


    李崇轻吸了口气,道:“儿臣去探望母妃吧,父皇早些歇息。”


    皇帝心下也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道:“去吧。”


    李崇起身告退,临走之前又被皇帝叫住。


    “明儿一早来这儿陪朕用早膳。”


    “是,儿臣多谢父皇。”


    皇帝进了寝殿,床幔早已放下,卿云不等他,已上床睡了,皇帝梳洗之后上榻,便见他背对着他睡在里头。


    皇帝躺下,心下忽觉几分苍凉,他好似什么都有了,又好似什么都没有,他侧过身,对着卿云的背脊道:“别装睡了,陪朕说说话。”


    卿云不理,皇帝道:“陪朕好好说说话,朕放你两天假,许你外宿。”


    “说什么?”


    皇帝低低地笑了,“小东西,你如今这般市侩了?不见兔子不撒鹰,连同朕说两句话也要好处了。”


    “我一直都是这般,难道当初皇上不也是做了多番许诺,我才愿意委身的吗?”


    “是这般不假,”皇帝凝视着卿云素衣下撑起的蝴蝶骨,低声道,“可朕觉着也不单单如此。”


    卿云眼盯着昏暗的床幔,“不然呢?皇上难不成觉着自己魅力无边,人人都要为你倾倒?皇上自己不是说过吗?你若只是个凡夫俗子,我连多看你一眼都不会。”


    肩上传来热气,腰上也被搂住,卿云有些不适地在皇帝怀中软挣了一下。


    “卿云,”皇帝道,“朕想听你叫朕的名字。”


    卿云冷淡道:“那太僭越了,我不配。”


    “朕想听。”


    “……”


    不知僵持了多久,卿云仍是不言。


    皇帝道:“你要什么?朕可以同你交换。”


    卿云冷笑了一声,“那你封我做九千岁好了。”


    前朝内宦作乱,朝政崩坏,竟让个内宦沾沾自喜地做了个所谓九千岁。


    皇帝沉默良久,道:“你分明知道朕不可能答应。”


    “那么我也一样,”卿云冷冷道,“那也是不可能的。”


    皇帝感到一种疲惫,这种疲惫和朝政给他带来的疲惫一般,这世上有太多的人与事他无法掌控。


    “你非要朕逼你是吗?”


    皇帝语气淡淡,卿云却像是猛地被点燃了一般,他一下转过身,双眼冒火地直视着皇帝。


    皇帝如今却是宁愿看他这般,也不愿看到他死气沉沉的模样。


    卿云胸膛起伏,看着皇帝深不可测的眼,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李—旻——”


    “你满意了吗?高兴了吗!”


    卿云抄起自己的软枕便打了过去,皇帝由着他打了两下,便压了上去。


    卿云不肯,他想到苏兰贞,甚至没来由地竟想到了李照的那封信。


    二人在床上几乎是大打出手,卿云自然不是皇帝的对手,只他从前还总有顾忌,今夜不管不顾,咬了皇帝的脸,皇帝“嘶”了一声,脸上已见了血,他抬手抹了下脸,看着身下头发散乱,形容近似癫狂的卿云,淡笑了一声,“你是小疯狗吗?”


    “你才是疯狗!你这是逼奸!”


    卿云恶狠狠道。


    皇帝笑道:“朕今夜便是要逼奸你,你待如何?”


    卿云发狂了,“李旻,我操你祖宗,你个贱人,老王八,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卿云越是咒骂,皇帝便越是起兴,同卿云又是折腾了一夜。


    翌日晨起,皇帝脸上脖上身上全都挂了彩,简直像是被个小野兽撕咬了一夜,卿云也好不到哪去,身上没一块能看的好肉,本肤色便白,猛一眼瞧着便有些触目惊心,格外的可怜也格外的诱人。


    皇帝起身,又坐在床边从头到尾凝视了一遍卿云,这是他的人,要他再将他给谁?不可能。


    卿云之后才醒,他浑身酸软,简直如同散了架一般,皇帝昨夜缠了他一夜,一刻也没让他歇。


    卿云手脚并用地下了榻,披了件薄衫,便觉腿上湿漉漉地蜿蜒而下,心下一阵狂烈的暴怒,左瞧右瞧,抄起个细长瓷瓶便往外走,每走一步,腿上湿意便越往下流,卿云心下那股暴怒的劲儿便越浓。


    宫人们本是想拦的,见卿云神色不对,竟都吓得僵住了,由着卿云一路走到了内殿。


    内殿之中,皇帝正在同李崇一块儿用早膳,李崇进来便瞧见了他面上伤痕,只假作不见。


    卿云走入内殿时,李崇正对着内殿那小门,衣衫不整的卿云便撞入了他的视线。


    卿云只穿着件薄衫,连系带都未曾好好系上,行动之间全然不管自己哪儿露了出来,他自然也瞧见了李崇,只是不在乎,他如今难道还要脸吗?


    “李旻——”


    卿云厉声暴喝,“我杀了你!”


    宫人们已赶紧上去拦了,卿云不管不顾,将手里的花瓶砸了出去,皇帝从容不迫,倒是李崇因这碎在身边的花瓶眨了下眼睛。


    “滚开——我要杀了他——疯狗——贱种——”


    李崇余光瞥了皇帝,皇帝被如此咒骂,却是眉峰都不动一下,李崇余光又瞥了卿云,卿云被那群宫人拦着,不住地踢打挣扎,身上薄衫都要挂不住了,一双精雕细琢般的玉腿朝着二人方向踹着,李崇瞥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皇帝放了筷子,过去从宫人中间将人一把扛了起来,一头乌发便如瀑般垂下,两条手臂不停地拍打着皇帝,“你放我下来,你个畜生,我杀了你!”


    咒骂声逐渐远去,李崇留在原位,接了宫人递来的帕子擦了下手,道:“他们一向如此?”


    宫人不敢说话,眼神隐晦地表达肯定的意思。


    李崇微一颔首,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皇帝终于回来了,衣襟头冠明显变得凌乱,面颊上也添了几道新伤痕,宫人连忙上前替皇帝整理。


    皇帝对李崇道:“瞧见了吧?便是这般放肆。”


    李崇轻扯嘴角,“可父皇就是喜欢,不是吗?”


    皇帝摇了摇头,“朕不敢不喜欢,若是不喜欢,他非杀了朕不可。”


    李崇听皇帝语气中颇有几分宠爱纵容的心思,心下想起淑妃成日里面对皇帝战战兢兢的模样,将脸垂了下去。


    第149章


    卿云同皇帝大闹了一场,又得以在外头住过两日,只护卫的探子当中一直不干净,他也只能在院子里同尺素说两句话,仍是要留心留意,别说漏了什么,于他而言,不过是从一个笼子换到了另一个笼子,只总比在宫里时不时地面对皇帝要强。


    年节过后,卿云回到六部,心情又是久违的雀跃,他下了马车,却只能慢慢走近,假作若无其事,他自然想立即转到工部,可心下明白不能,于是心中愈加渴望。


    匆匆看过其余几部,卿云压抑着心下激动,迈入了工部大门,只才进去,便见苏兰贞已站在角落,冰雪般的面上似是毫无异样,可他的眼睛分明像是有一团火似的正望着他。


    那日,苏兰贞是被暗探提醒得走了,否则街上人一多,他这一趟便瞒不住了,必须趁着天黑赶紧离开。


    卿云还在睡,他趴在他怀里,睡得那么熟,那么安心,苏兰贞那颗从来都冷静自持的心竟生出了万般不舍。


    他也一直盼着能再见到卿云,可心下也明白,他若再贸然拜访,势必会给卿云带去麻烦。


    于是两人便都只有这么忍着。


    忍到了今日,见了面,却仍只有忍。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什么也不能做,多看一眼都有可能暴露。


    卿云心下砰砰乱跳,他见到了苏兰贞,却比未见时更想他了,这种思念叫他只能硬生生垂下脸,只强撑着同工部其余人说了几句话便匆匆退了出去,心头那股燃烧的热意几是叫他站立不住。


    身边还有皇帝的暗桩,他什么也不能做,连神色都不能露出半分异常,然而心里终究还是有一点甜的,因为有了盼头和指望。


    卿云回到厢房,一面翻看公文一面拨弄着香片,嘴角浮现着浅浅笑容,只这笑回到宫中便得收敛起来。


    如此三日之后,终于等到一日身边暗桩干净,卿云入了六部,也仍是按照寻常般若无其事地巡视,等巡视到工部,苏兰贞投来视线时,卿云没有回避,反而对他轻弯了下唇角。


    旁人都不敢直视卿云,这隐秘的笑容,他是笑给苏兰贞一个人看的。


    苏兰贞眼睛也立即亮了起来。


    卿云手里揣着手炉,退了出去,回头还看了苏兰贞一眼,他不知道苏兰贞能不能看明白,除了暗桩外,六部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便是不敢瞧卿云,总也敢瞧苏兰贞的。


    卿云移步到了竹林,对身边人道:“都不必跟着我,我想一个人走走。”身边人应了声“是”后退下。


    卿云慢慢走着,他入了竹林,静静地等着,背对着入口,不敢以正面去相对,怕万一碰上旁人,他面上神情会泄露秘密。


    身后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时,卿云一颗心都已提到了胸口,直到那双手从背后拥来,他才敢转过身也抱上去。


    苏兰贞紧紧地抱着他,“我还在疑心你是不是那个意思,思来想去,唯有此处可见上一面。”


    卿云双手搂着苏兰贞的腰,脸颊靠在他的胸膛上,已欢喜得声音都颤了,“我就知道你明白我的心。”


    卿云一抬脸,二人四目相对,方才在工部收敛暗藏的情意一下全都迸发出来,四片唇像是提前商量好的一般撞在一处。


    四周寒风微拂,竹叶沙沙作响,卿云张开唇,尽情与苏兰贞拥吻,他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愉悦之感,甚至比在床上的那种感觉要愈加强烈,如同热浪一般让他整个人都禁不住想要呼喊、大叫。


    二人都像是渴极了一般将对方当作唯一的水源拼命地互相吮吸,卿云心中半点再无所求,只想同苏兰贞这么一直抱下去、亲下去……天地都在他头顶旋转,他仿佛在飞。


    “我真想你……”


    苏兰贞也是情窦初开,他头一回恋上一个人,这个人的身份、经历却又是那么特殊,叫他无法如常般倾泻自己的情感,成日里也只能压着,自然越是压着,爆发起来便越是强烈,他粗喘着气,捧着卿云的脸道。


    卿云扑在苏兰贞怀里,将脸尽量地往他脖颈上贴,“我又何尝不是呢……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你,好不容易在工部里见着你,却不能多看一眼,你不知道我的心被折磨得有多苦……”


    苏兰贞低头在卿云发间吻了一下,“我知道,我知道。”


    二人一面说一面又忍不住互相亲吻起来,卿云摸着苏兰贞的脸颊,微微踮着脚,有些迷乱地亲他的脸、鼻子、嘴唇……他真想将他一口吞进肚子里,从此以后,便再不悬心,他便永远是他的了……


    “不成,”卿云双手乱抚着苏兰贞的后颈,“兰贞,你该走了,万一有人路过……”


    苏兰贞也同样意乱情迷地吻着他的面颊,他没应声,只是舍不得。


    老天让他们相遇、相知、相爱,却又不让他们长久地在一块儿,只能这般偷偷摸摸地见上一面,分明是真心相爱的两人却像是在偷情一般。


    卿云也舍不得,他恨不能这一日都和苏兰贞在一块儿缠绵,却也只能用力推开他。


    “不行……不行……”


    “万一有人瞧见了你的动向,你出来太久了……”


    卿云摇头,抓着自己的衣襟,对苏兰贞狠心道:“你快走,快走!”


    苏兰贞也明白他出来太久了,深深地看了卿云一眼,整了下衣裳,便回身向外走了,卿云却是情不自禁地跟着他迈了一步。


    他痴痴地望着苏兰贞的身影,一直到再也瞧不见。


    何谓“相见不如不见”,卿云如今才真正懂得。


    这比从前同长龄在一起更折磨,因那时的他还不懂情爱滋味,长龄又是内宦,二人自然有大把的时间私下里混在一处,他身边也没那么些暗桩,在长龄面前他什么都能说。


    和苏兰贞,简直便像是饮鸩止渴。


    见了面,自然欢喜,可那不舍更强烈,他真想就这么随着苏兰贞而去,不要报仇,也不要宫里头那些荣华富贵,就这么同他私奔到海角天涯。


    自然,卿云也只是想想。


    若真那般,别说荣华富贵,便是他们两个的命都难保。


    苏兰贞是做传世名臣的命,他还是长龄的弟弟,他怎么能送他去死?


    卿云神色一点点阴郁下来,拿帕子擦了擦自己的嘴唇,又整理了衣裳,这才慢慢走了出去。


    厢房内,卿云脱了大氅,半靠在软榻上休息,这个时候,苏兰贞也一定在自己的那间屋子里午休,他们无论是谁,只要到对方房里,门一关,自又可以抱成一团了,可是他们谁都无法这般做。


    卿云有些受不了,他一向除了权势荣华之外,同样也需要有人爱他,只要是真心爱他,哪怕是秦少英那样的生死仇人,都会点燃他内心的火焰,更何况如今他面对的是苏兰贞,这叫他怎能抵挡?


    卿云横躺下去,整个人在温暖的厢房里蜷成一团,他想苏兰贞,想让苏兰贞来抱抱他。


    卿云摘了幞头,面颊在榻上轻轻地蹭着,幻想苏兰贞正抱着他,或许,那并不是苏兰贞,是长龄,无论是谁,只要真心对他,他的怀抱便是他想要的。


    “咚咚——”


    厢房竟有人敲门,卿云皱了眉,沉声道:“谁?”


    “我。”


    卿云认出那是李崇的声音,道:“齐王有何事?”


    “是户部之事。”


    卿云坐起身,他想整理下衣着,又想起那日他在殿内发疯,李崇早瞧过了,便不想再理,“进来。”


    李崇推开厢房门。


    卿云坐在榻上,侧对着门口,屈着一条腿,搭了一只手在上头,他未戴幞头,发髻有些乱了,乌发披散,面上轮廓和神色都有几分冷冷的,同那日他在甘露殿内发狂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听闻户部从前的账是你派人理顺了,”李崇未靠得太近,只远远道,“事自然一以贯之,去岁的账,我想也由你主持查验为好。”


    卿云早已非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官场糊涂人,闻言转过脸看向李崇,“齐王,你怕不是在同我开玩笑吧?”


    “去岁户部的账烂成了什么样,恐怕你比我清楚,让我查验?”卿云冷笑,盯着李崇的脸,“你是不是又欠打了?嗯?”


    李崇莞尔,他本不想笑的,只卿云那蛮横得如孩子般的语气让他禁不住发笑,“不,我没有挨打的瘾,我只是来同你商量,齐心协力将户部的账做得漂亮些。”


    卿云想也不想地便拒绝了,“笑话,如今户部是你管着,我为何要帮你?!”


    李崇沉吟片刻,道:“我若为你求得十日自由,你可愿协作?”


    卿云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心下有一丝恼怒,这父子俩,什么玩意,一个将他关在宫里陪他睡觉,一个说什么为他求得十日自由,便要骗他帮忙,横竖他们都不吃亏是吧?!可另一方面,他对这十日自由又有几分动心,若有十日自由,他兴许便能找到机会同苏兰贞好好相处一番了。


    李崇见他神色变幻,时而狠戾时而思索,面上倒是不藏事,便淡淡一笑,“你可以考虑考虑。”


    卿云低垂下眼,忽然神色和语气都软了下来,“齐王殿下,过来坐。”


    他手伸了对面的位子,李崇怔了怔,便提步上前在他对面坐下,“其实我心下是极有诚意的,不税良田我没那个本事给,我在京中倒有几间铺子,你若喜欢,可以挑两个。”


    卿云拿起茶碗,抿了一口,似在思索,他放下茶碗的瞬间便不讲道理地泼了过去,饶是李崇反应算快地后退了,也仍然是被溅了不少水。


    李崇看向卿云,卿云却是在笑,笑得很得意畅快,“看到你就讨厌,你还真敢坐,这回泼的是水,下回泼的便是刀子了。”


    李崇抬手掸了下胸前水渍,嘴角微勾,“不是花瓶吗?”


    卿云听出他是在说那日之事,冷笑道:“你若想要,花瓶刀子毒药,样样都有!”


    李崇只是笑,“这些我没有,我只有药材铺子。”


    “你别翻旧账,你救我那一回,同后来抵了!”卿云不甘示弱道。


    李崇反问道:“既已抵了,为何还要这般对我不客气?”


    卿云依旧毫不心虚,“那自然是因为讨厌你了!”


    “是讨厌我,还是因我是父皇的儿子?”


    “都是,讨厌你这个人,也讨厌你的身份。”


    卿云高昂着头,“你滚吧,你说的事我会考虑,只我要先看到你的本事,那十日自由你先兑现了,你们李家的人都是嘴上说得好听,就会骗人!”


    “好,”李崇爽快道,“你今日便不必回宫。”


    这下,卿云面色终于有所松动,“真的?”


    李崇微笑颔首。


    卿云盯着李崇微笑的脸,缓缓道:“我若是被他捉回去,便说是你勾引我外宿。”


    李崇神色一怔,随即颇有几分哭笑不得道:“你放心,我既应了你,绝不会出尔反尔。”


    卿云半信半疑,李崇见状,道:“要么等会儿我送你回府?”


    卿云道:“不要,讨厌你,不想与你同行。”


    李崇面上露出无奈之色,“我心下已知晓你讨厌我了,能不能别一直说呢?”


    “怕你忘了,”卿云目光上下打量了李崇的面孔,“你们父子几个都是一般毛病,谁给你们脸色看,你们便着迷得很,我警告你,别迷上我,莫以为我没瞧见那天你在殿内色迷迷瞧着我的神情……”


    李崇的神色大约是那冤案里已被判了刑的犯人一般,他嘴动了动,似是想要辩解,却是无力,再无二话,拱手默默告退。


    卿云见他吃瘪离去,这才扑哧笑出了声,心情也好了不少,在榻上一滚,心里已经盘算着怎么偷偷和苏兰贞私会了。


    第150章


    也不知李崇怎么同皇帝说的,卿云入夜后待在宅子里,确是没人来寻他,正好今日带出来的全是秦少英的人,他便兴致勃勃地叫来了探子。


    “你能不能将苏兰贞偷到这儿来?”


    卿云想,秦少英那时都能将他偷出院子带到京中,让他们也去偷个苏兰贞出来,应当不难吧?


    探子为难道:“若要我们去传话,不难,可若要将人偷偷带进来,恐怕……京中眼线众多,一不留神便会出大事的。”


    卿云面上那点兴奋之意慢慢消退,“滚。”


    卿云趴在床上将那锦盒和锦盒里的物件细细把玩,这钥匙和帕子原是被苏兰贞捡去的,他的心意,终究还是回到了他手中。


    “卿云。”


    外头尺素呼唤,卿云头也不抬地回道:“什么事?”


    “有人来拜访你。”


    卿云猛地睁大眼睛,难道是苏兰贞来了?!


    卿云心下既兴奋又紧张,还有几分埋怨,心说苏兰贞怎么那么不要命,却仍是急匆匆地穿了靴子跑了出来。


    内堂,仆人正在上茶,来访者对那仆人微一颔首,却并未去碰那茶水,抬眸见卿云跑出来,面色红扑扑的,只在看到他的一瞬便冷了下去。


    “怎么是你?”


    李崇神色自若,“你以为是谁?”


    卿云冷着脸对一旁仆人道:“将那茶水撤了,高贵的齐王殿下怎看得上我这儿的茶。”


    那仆人不知李崇的身份竟如此尊贵,吓了一跳,连忙按照卿云的吩咐将茶水撤下了。


    李崇道:“我并未说不喝。”


    卿云冷哼一声,“想喝也不给。”


    卿云在主位坐下,道:“齐王有事便说吧。”


    “我今日算是信守承诺了,可否算是订金?明日你到户部来一趟,如何?”


    李崇特意赶来同卿云敲定做账之事,卿云沉吟片刻,谈及正事,他的神色便冷静成熟了几分,“我倒是可以应你,只这事一旦有什么不对,我可不管。”


    “你放心,”李崇明白卿云的顾虑,“当初我们设下陷阱,是因你同二弟的关系,如今二弟正在边境,你又只是父皇的人,我害你做什么呢?”


    李崇人微微向后靠了,这个姿势和皇帝很像,“你若好好的,父皇和二弟心里总有一个过不去的结子,对我而言,岂非更好?”


    这个理由说服了卿云。


    如今卿云也是什么都不怕了,便是李照回来,他真的同李照有什么,皇帝又能如何?无非便是那些手段。


    卿云问:“你那铺子值钱吗?”


    李崇微微一笑,“你可以也查一查铺子的账。”


    卿云心下忽然冒出个念头,很快又被他压下去,“药铺我是一定要的。”


    “可以。”


    卿云见他如此大方,便道:“齐王殿下很富有啊。”


    李崇微笑,“陈氏覆灭之后,原先的那些产业都收归朝廷了,我只是帮父皇打理罢了。”


    卿云道:“那你能决定将那些铺子给谁?”


    “有些能,有些不能,”李崇道,“给你的,自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卿云道:“其实我不明白,朝中比我有才也更适合做这事的人不是没有,为何齐王你偏偏要找上我?”


    “你说话总是很直接,”李崇道,“这是我选择同你协作的一个原因,另外……”李崇手摸了下旁边的小案,他的动作明显是想喝茶,只是手边是空的,便又虚虚地掠回了膝盖,卿云见状,不由笑了。


    李崇对那笑容假作不见,“你很得父皇的宠爱,若是出了什么纰漏,父皇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太过苛责。”


    卿云面上笑容微淡,心下倒不觉着奇怪,只替李崇感到微妙的可悲,他一个皇子,却要他这内官来保举。


    “行,我应下了。”


    卿云道:“那铺子我明天便要。”


    李崇也很爽快道:“没问题,明日午休或是下午,你何时有空我带你过去便是。”


    李崇谈完事便走,卿云让仆人送客,得了铺子和几日的自由,心底到底还是有几分舒畅。


    尺素从后头出来,道:“那是齐王?”


    “嗯,”卿云回头,“姑姑见过?”


    尺素摇头,向着卿云走了过去,不无担心道:“你同他很熟么?”


    卿云转着手里的茶碗道:“不算熟,他曾救过我,也曾害过我,如今同在六部当差,便是如此了。”


    尺素隔着卿云坐下,也不绕弯子,道:“你的身份和皇子接近不是好事。”


    尺素的话,卿云倒还算听得进,他只道:“接不接近实也由不得我。”


    尺素听罢,叹了口气,“从前在宫里,淑妃娘娘为人倒是不错的,不少奴才都受过她的恩惠。”


    卿云无言,也不多反驳,在王满春那儿,淑妃可不就是恩人吗?


    好人还是坏人,说到底也不过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翌日,卿云到了六部,便也信守承诺,先去了户部,户部的人见了他便跟老鼠见了猫似的,都夹着尾巴不敢往他那儿瞧。


    李崇同他并肩走着,嘴角不住地扬起笑容,压低声音道:“我听说你狠狠收拾过他们一回?


    卿云目不斜视,“我不信齐王殿下你难道没那个本事?”


    李崇倒也是直言不讳,“我与你身份不同,有些手段你使得,我使不得。”


    卿云也明白,要不然有些皇帝会倚重宦官呢,那些阴损的手段偏得配上他这阴险的人才行。


    卿云板着脸同李崇进了户部内室,一群户部官员跟随着。


    二人在户部忙了一整天,卿云无暇去想别的事,一天倒也很快过去了。


    “走吧,带你去看铺子。”


    李崇心情似乎也不错,卿云同他共事一日,终于是没那么讨厌他了,李崇做事实则也很利落强干,只他对官员们有些话不好明说,这时卿云出头,李崇便好做事了。


    卿云马车跟随李崇到了药铺,正是他先前被李崇所救待过的那个,药铺极大,前后宅子院落仓库一应俱全,卿云仔细看了一圈,连账本都不必看了,心下很是喜欢。


    “这个我要了,”卿云跃跃欲试道,“还有吗?”


    “还有两个绸缎庄。”


    李崇说得轻描淡写,卿云倒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像这个药铺那么大吗?”


    “比这个更大。”


    卿云脸红了,也不知为何,皇帝赏他许多金银珠宝,他倒也都还好,只对这铺子,说不出的喜欢。


    李崇道:“这些掌柜伙计也都是用老的了,对铺子里的生意最是熟络,你若要再培新人,让他们带了是最好的,若是后头不用他们了,也同我知会一声,他们都是老人了,我得为他们负责到底。”


    卿云无意更换这些人,便像李照给他的那个庄子,他也懒得去换人,不去争那个闲面子,人家既经营得好好的,何苦折腾。


    李崇听罢,道:“倒是我狭隘了。”


    “齐王殿下知道便好。”


    卿云庄子到手,对李崇又没好脸色了,李崇也不恼,同卿云在药铺门口分道扬镳。


    卿云坐在马车上摇晃着,心中又想起了苏兰贞,他这一日都在户部,连苏兰贞一面也没见着,见着了又如何?便如牛郎织女一般,终究是隔着天堑。卿云心下几分淡淡的忧伤,心头又冷了几分。


    回到宅院内,卿云将新到手的庄子契书翻了一遍,同他先前得的放在一处,未来倘若他真的离了宫,这些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卿云神色缥缈,心中竟真的开始想离宫之事。


    那回苏兰贞提醒他秦少英有反意,卿云想到秦少英先前种种情状,认为苏兰贞的推测应当有几分道理。


    秦少英终于受不了皇帝对他们父子的残酷无情,想要造反……那么这次皇帝派他去边境岂不是将最趁手的刀还给了主人?——不,皇帝正是怕如此,才派了太子李照监军。


    秦恕涛生前可从未流露出反叛的意思,他带领的军队自然也是忠君之师,哪怕秦少英是秦恕涛的儿子,要掌控那支军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而且有储君李照的存在,皇帝对李照的本事十分自信,是相信李照能够控制住秦少英和军队。


    卿云心下倒也不是特别担心,根据他身边暗卫的情况,秦少英也只不过在暗卫队伍里插了不到五分之一的自己人。


    李照想必也非常明白皇帝此举是在他和秦少英“两害”相权之间做出了抉择,他的任务便是牢牢抓住军队的控制权。


    倘若李照承受住了这个考验,回京的李照便再也不是从前的李照了……


    到时,若李照要将他接回东宫,他又该怎么办?


    卿云先前问过李照,假如那时他将与长龄的私情同李照和盘托出,李照会作何反应?李照没有正面回答。


    卿云觉着李照或许不会杀长龄,但他今生今世恐怕也再难见到长龄了。


    不杀长龄,一是长龄毕竟曾经救主,同李照也算是有情分,最重要的是长龄是内侍……


    一个太子,即便对内侍有醋意,那种醋意都不会过分鲜明,可苏兰贞不一样……回到李照身边,他便必定要舍弃苏兰贞……


    卿云心下剧烈摇摆,为何他总是要落入这种两难的境地?


    “经过昨日,今日事情便好办多了。”


    李崇引着卿云却是去了休憩的厢房,“今日有些账要同其余几部合一合,也请你多多辛苦调停。”


    卿云冷哼一声,“横竖我便是你们父子趁手的工具罢了。”


    李崇并不辩解,拱手退出,免得卿云说些更难听的话。


    其余几部去年都各有支出,如今要平账,自然两边都要对好。


    别的部都还好说,支出最多的便是兵部和工部。


    程谦抑是自己人,卿云说什么,他便照办,屋内只有两人,程谦抑便压低了声音,道:“齐王这是想自己填窟窿?”


    “管他呢,”卿云讽刺道,“这齐王是个大孝子,又是个大富翁,愿意自己贴补孝敬父亲,那可是皇上的福气。”


    程谦抑道:“战场如此拖延,恐要入夏才有动静。”


    卿云皱眉,“这么久?”


    程谦抑道:“秦将军到底还是年轻,用兵激进了些,适得其反,如今骑虎难下,只有硬着头皮打下去了。”


    “日后若是你上了战场,你可有信心运筹帷幄?”卿云瞥向他。


    程谦抑脸都涨红了,“若大人不弃,卑职必定竭尽全力!”


    卿云淡淡一笑,“好了,公事谈完,也说说私事,你妹子的婚期定好了吗?”


    “定了,”程谦抑面上洋溢出喜悦之色,“下月初六,顶好的日子,大人可一定要赏光。”


    “我这个做媒人的,自然要到场,你下去吧……”卿云顿了顿,“叫工部的人过来。”


    程谦抑出去了,卿云等在厢房里头,他心下既有期待又有紧张,他事先未曾同苏兰贞说,也不知苏兰贞明不明白……


    “大人。”


    卿云心下一揪,他沉默了片刻,稳住嗓子,“进。”


    苏兰贞推门进入,二人四目相对,视线便都顿住了。


    昨日那种种思量取舍,此刻烟消云散,在苏兰贞关上门的一瞬,卿云已下榻几步扑了上去。


    外头还有人,他们不能太过分,卿云用自己最轻最轻的声音道:“我想死你了……”


    苏兰贞又何尝不是,“昨日未曾见到你,我心乱如麻。”


    “这样不成,”卿云抬脸,“我们必须得想个法子见面。”


    苏兰贞道:“我也正在想法子,再等等。”


    卿云转瞬之间心下忽然有了计较,对啊,他先前怎么没想到!他抓起苏兰贞的手,兴奋道:“今夜你在后院留门,我亥时来见你。”


    “你来见我?”苏兰贞眉头紧皱,“这太危险了!”


    卿云抬手捂住苏兰贞的嘴,双眼满是喜悦柔情,“听我的,你只乖乖等我便是,好了,先说正事……”


    卿云拉着苏兰贞的手坐下榻,他倚在苏兰贞的怀里听苏兰贞说完了工部之事。


    “你快回去吧,免得叫人怀疑,记住,今晚亥时。”


    卿云面上说不出的兴奋笃定,苏兰贞也只能亲了下卿云的脸,率先离去。


    等到傍晚,回到家中,苏兰贞便一直坐立难安,在后院门口伫立良久,等到亥时便迫不及待地拉开了院门,此处乃是京郊,本便偏僻,后院更是杂巷,又已过了宵禁,哪还有人?


    不来也好,苏兰贞垂下脸,方想转身,却听得外头似有喘气脚步之声,连忙探身出去,他手中提着灯,可借光一窥,只见远处一纤细缥缈的人影正向着他这儿跑来。


    苏兰贞也不管了,放下灯便也跑了过去,只是近了才发现是女子,可已来不及了,那女子直往他怀里扑了过来,苏兰贞面色大变,立即后撤想要脱身,“姑娘,请庄重些!”


    “呆子,是我!”


    那“女子”一开口却是熟悉的沙哑嗓音,苏兰贞低头定睛一看,朦胧月色下,梳着少女发髻红唇花钿的不是卿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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