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我真傻,实则我的身形打扮成女子是最合适不过的了,我便假扮成家中女仆出来,只要尽量躲过京中那些眼线便是,便是偶然被瞥见,也不会有人太在意。”
二人匆匆进了院子,将院门关上,便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卿云止不住地高兴,他终于出来了,也终于见到了苏兰贞!
苏兰贞见他如此冒险,心下愧疚难当,“应当是我想法子才是,我已在找合适的酒楼茶肆,你我分别过去,在那里相见更安全,也更好脱身。”
“无妨,我今日出来也是一路叫人留心的,外头好冷……咱们回屋里说。”
苏兰贞捧了卿云的手呵了口气,搂着他进了里屋,他生活一向清贫,只卿云要来,便提前在屋里头生好了炭盆,卿云进屋便觉着暖融融的,身子心里都是,他二话不说便吻了上去。
二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相思之情浓得快要化不开,抱在一处不知亲吻了多久,卿云浑身都热了,面上都已出了汗,他低低笑道:“你这屋子真热。”
“这间屋子小,一个炭盆便热了。”
“嗯……”
二人乍见之下,实则头脑都有几分昏沉,只沉浸在同心上人见面的愉悦中,四目相对,却只傻傻地笑,时不时地轻啄嘴唇嬉戏,好似这是天底下最好玩的游戏。
卿云瞥到屋中软榻,不由笑道:“你还留着它。”
苏兰贞道:“你留下的东西,我一件也没丢。”
卿云心下很暖,拉着苏兰贞的手过去坐在榻上,他含情脉脉地看着苏兰贞,一时之间脑海中什么事也没有了,只有面前这个他心爱的男人。
他从前也爱长龄,只那时的他还太幼稚,不真正明白何为情爱滋味,如今过尽千帆,他心下才终于有了几分体会,他抬手抚摸着苏兰贞的脸,神色之中满是痴迷,不知不觉间四片唇便又黏在了一处,他们好似怎么也亲不够。
二人面孔忽近忽远,唇舌之间交缠又放开,又再度缠绕,小小的房间之内这般互相亲吻的啧啧响声大得快盖过他们的心跳。
这已是卿云出来的第三日,他身上痕迹大约也消退得差不多了……卿云心下微热,苏兰贞手掌扶着他的后颈,低声道:“你身上好香……”
“是吗?”
卿云面色绯红,“我只涂了一点口脂,”他看着苏兰贞红艳的嘴唇,又不禁噗嗤笑了,“全被你吃了。”
苏兰贞拉起他的手,在他手腕上轻轻吻了一下,神色万分怜惜珍爱,叫卿云更是不由自主地发了下颤。
“兰贞,这一回我能在外头待上十日,今日是第三日……”
卿云双眼含水般望着苏兰贞,“你今日便是对我做什么,也不会叫人察觉端倪的……”
苏兰贞心下猛跳,面色也红了,心中却是涌上一股心疼之意,他实在是舍不得对卿云做那般的事。
卿云望见他眼中神色,心下还有什么不明白,一面在心中骂他呆子,一面又好喜欢他那呆性,长龄也是,不敢碰他,生怕他心里不舒服。
卿云抬起手摸上苏兰贞的腰带,默默地解了那上头的环扣,苏兰贞穿得并不多,卿云扒开了他的外衫,又轻轻扯开他的内衫,低头伸出舌头,轻舔了一下他颈下肌肤,抬眼,媚眼如丝地看向苏兰贞。
苏兰贞面色通红,便连眼睛也红了几分,只定定地看着卿云。
卿云垂下眼,双手将苏兰贞的衣物扯得更开,舌尖在他身上慢慢游走,苏兰贞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卿云却是不理,只在他胸膛上留下一个吻,再又抬头,眼中三分委屈,“兰贞,你不想要我?”
苏兰贞胸膛起伏,他不是全然文弱的读书人,身上很结实,攥着卿云的手力道自然也很大,“不,”苏兰贞缓缓道,“我只是不想……不想……”
卿云笑了笑,眼睛微微眯着,“我知道,你是个迂腐的,觉着这事是折辱我了,对吗?”
苏兰贞面色红着,却是默默不言。
“可是兰贞,”卿云跨坐在苏兰贞腿上,他认真地看着苏兰贞的眼睛,“我不觉着折辱,我喜欢你,我想要你。”
苏兰贞定定地看着卿云,卿云作了女子打扮,面孔却是少年的面孔,发髻有些乱了,口脂被吃得只剩些许残余,唯有一双眼睛,比日月星辰更亮,叫人恨不能醉死在里头。
“兰贞,”卿云双手勾了苏兰贞的脖子,呵气如兰,“抱我到床上去。”
苏兰贞原是个极有主见成算的人,今日不知怎么,却好似受卿云摆布的傀儡一般,便就这般乖乖地托抱着卿云到了他那张床上。
苏兰贞这床并不多名贵,二人一上床,便发出了“吱呀”一声响动,苏兰贞面色立即更红。
卿云的脸也红了,他痴痴地看着苏兰贞的脸,抬手将人慢慢地推了下去,他伏趴在他身上,像是夜袭书生的艳鬼一般将苏兰贞的外衫彻底扯开,手掌伸入内衫间隙,他摸到苏兰贞结实的胸膛,低低地笑了,“苏郎,你的心跳得好快。”
一声“苏郎”叫苏兰贞的心跳得更快了,卿云抿唇浅笑,很喜欢苏兰贞这般反应。
他再次细细地打量苏兰贞的面孔,这张脸,几分长龄,几分他自己,在他身下的是他们兄弟俩人。
卿云低垂下眼,盯着苏兰贞那同长龄最不像之处,那里头已鼓起了一大包,他笑了笑,隔着亵裤便将手罩了上去。
卿云伏过去,低头含住苏兰贞的唇,一面轻轻抚着,一面舔苏兰贞的舌头,苏兰贞也有些按捺不住,他虽什么都不懂,却也依凭了本能去抚卿云的背脊。
“苏郎……”卿云眼中滴水一般望着苏兰贞,“我真的……好喜欢你……”
他一面说着一面低头,望着那已探出来的狰狞,他从来厌恶的,除非是被人逼的,否则便不肯看,更不肯碰,可是苏兰贞的,他却看了心里好欢喜。
倘若长龄未被阉割,应当也是如此吧?那残缺的、冰冷的……如今却回到了他手中,便如长龄也回到了他身边一般。
卿云口舌之间生出一片津液,忽然脸垂下去,轻轻亲了一下。
“卿云——”
苏兰贞喉间发紧,几是立即起身阻止。
卿云却不管,抬手便推了下他的胸膛让他躺下,神色痴痴地看着苏兰贞,“我喜欢你,你身上我便全都喜欢,我从未这般对谁做过,苏郎,你是第一个。”
卿云说完,便低头再次轻舔了一下。
苏兰贞闷哼一声,卿云一手抓着他,一手按着他的胸膛,根本不让他起来,也或许是他自己也无力起来,心爱的人说着那般爱语,又在为他做这样的事,有几个男人能有力气拒绝?
卿云颇为吃力地张开口,他虽不会,却似无师自通一般,收了牙齿,舌尖绕着打转,听着苏兰贞因他的动作而发出声声低吟,心下好生欢喜,自己的身子也越来越热……
“你喜欢吗?”卿云含糊道,“苏郎,我好喜欢……”
苏兰贞却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今夜实在消魂刺激得超出了他的想象,不多时,他便身子紧绷,忙道:“卿云,快吐出来——”
卿云却是充耳不闻。
这是长龄,也是苏兰贞,他要他,他要将他吃进他的肚子里。
卿云脸色发皱,却是不肯松口,一直到最后才抬起脸,他面上红红白白,叫苏兰贞看了既羞愧又心疼,卿云却是满脸欣悦之色,手指轻拨了下唇边,还对苏兰贞笑了笑,“好多呀……”
苏兰贞再也按捺不住,将人拉入怀中,深吻下去,卿云抬起手搂着他的肩膀,苏兰贞手忙脚乱地解了他的襦裙。
洁白如玉的身躯暴露在苏兰贞面前,上头还残留着浅浅的痕迹,令他不禁停了手。
“别去管它,”卿云抬手亲了下苏兰贞的嘴角,“那些都从未进过我的心里。”
苏兰贞目光一点点移到卿云面上,卿云眼中满是柔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或是不情愿,他正强烈地渴求着他,从很早以前便开始……
苏兰贞极为温柔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卿云好喜欢这种温柔,让他沉醉不已。
他双手自撩开襦裙,拉着苏兰贞的手慢慢向下,苏兰贞指尖轻碰,便猛地颤了一下,他脸上早已红得不能再红,抬眸看了一眼发髻散落,神色迷离的卿云,便钻入了那襦裙之中。
卿云是头一回为人那般,他也是头一回为人那般,他们两个今夜便是一对新人。
苏兰贞方才舔了一下,卿云便有些受不住,他一想到那人是苏兰贞,便激动得难以自持,仿若回到了东宫那间小小的屋子里,他死死地咬住嘴唇,控制着不喊出长龄的名字。
“苏郎……”
是苏兰贞,还是苏顺和,不管了,卿云哭叫道:“要我,求你,快要我——”
苏兰贞心下一片混乱,他没料今夜会变成这般,在如雾般浓稠的香气中他跪坐起身,试探着触碰,卿云却像是急不可耐一般,自己便向着撞了上去。
卿云长吟一声,他沉浸在一种极其玄妙的幻想中,到底是死而复生的长龄,还是从天而降的苏兰贞?他已然分不清了,双手伸了过去,苏兰贞便顺势抓住他的手,二人都急切地想要结合,发烫的两处,你进我咬,卿云借着苏兰贞手的力道一寸寸吞了进去。
二人同时发出一声喟叹。
“真好……”卿云泪眼朦胧,痴痴地望着苏兰贞,“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苏兰贞心中那藤蔓将他死死缠住了,卿云面上那痴狂般的情态实叫他神魂颠倒,仿若魂魄都已被他吸去。
“苏郎……”卿云缠绵温柔地唤他,“你动一动,动一动好不好?”
苏兰贞俯下身吻住他的嘴唇,他心下矛盾极了,对心上人的怜爱与情欲交织在了一起……
木床发出轻微的嘎吱响声,苏兰贞动得很慢,每一次进出都在卿云体内带出强烈的火花。
卿云觉着自己好似正在饮酒,甜甜的桂花米酒,不醉人,倒是好舒服。
他忍耐着,同苏兰贞唇舌交缠,他的苏郎,他的珍宝,他男人……
可是卿云很快便感觉到了不足,苏兰贞太宝贝他,太怜惜他了,那动作慢得磨人,力道也不过是隔靴搔痒。
卿云心想他变了,他还是变了,那些人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想起秦少英,他在苏兰贞的床上竟想起了秦少英,秦少英说他是“荡妇”……
卿云眉头紧皱,他听到苏兰贞的低喘,不行,他受不了了!
卿云双臂缠住苏兰贞的脖颈,竟猛地一下推倒了苏兰贞,上下位子转换,二人同时发出了一声长叹。
“苏郎……”
卿云双手按着苏兰贞腹间结实的肌肉,身子越来越热,自顾自地上下起伏起来,皮肉拍打的啪啪响声混合着陡然变快的“嘎吱”声叫苏兰贞险些脸红得快要炸开。
“卿云……”
苏兰贞唤他的名字,几分压抑几分忍耐。
卿云眯着眼看着他笑了笑,身上襦裙缠得好烦,他干脆将襦裙从身上剥下,抛到床下。
他赤条条地坐在苏兰贞身上,身子如同一条银蛇,泛着浮粉的光,面容之中满是情欲之色,嘴角微微勾翘着,神情仿佛醉了一般。
苏兰贞胸膛里的藤蔓破出,成了他身上的人,他完全将他缠住了,他时而低头吻他,时而上下起伏,时而前后移动,那万种情态风情绝艳,苏兰贞忍不住坐直起身,挺腰相随。
卿云爽利无比,体内的人是苏兰贞,是长龄的弟弟这一念头叫他全身绷紧,沉浸在无比强烈的快乐之中。
卿云伏靠在苏兰贞的肩上,声声“苏郎”,苏兰贞被他所激,沉声唤他“云儿”……
卿云猛烈摇头,过往经历几乎全在此刻集合,他脚趾不胜云雨地猛地一抓,整个人便酥软了下去。
苏兰贞抱着化成一滩水,柔若无骨的娇人简直不知该怎么爱他是好。
二人在床上厮混到了后半夜,实在是无法再留,卿云最后吃了苏兰贞一回,将他吃得干干净净,无限婉娈地趴在他的身上,依依不舍,“苏郎,有这一夜,我死而无憾了。”
“胡话,”苏兰贞扶着他的脸,轻轻吻他,“乖,我正排查京中探子,等搞清楚了他们的排布变化,要相见也不难了,到时你只管去,我避开便是。”
“真的?”卿云抓着苏兰贞的手,欣喜不已,“苏郎,你真厉害。”
苏兰贞微微笑着望向卿云,他面色之中仍是有些红,万般爱怜地看着卿云,这算是他们的新婚夜,他的爱妻。
苏兰贞紧紧地将他抱了,“放心,我必会想法子救你出宫。”
卿云听他这般说,心下又是熨帖又是害怕,他猛地抬起脸,双眼痴痴地看向苏兰贞,“不,我不要你救,你不要替我想法子,连那念头都不许有,我只要你保重自己,你活着,我才有指望。”
苏兰贞道:“你放心,我自然亦会保重自身。”
卿云点头,“不许为我冒险,也不许为我……总之,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便也不活了!”
卿云有许多话实则也不过当下说说,他无论说人好还是说人坏,都爱将那话说到底。
只苏兰贞这么一个在官场颇有城府之人,却是卿云说什么信什么,听卿云这般说,神色便也凝重起来,他心下明白躺在他床上的是天子爱宦,他正在做多冒险的事,当下便伸手揩了下卿云的脸,郑重道:“为了你,我也一定不会叫自己陷入险境。”
卿云靠在他怀里,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心中诸多不舍,最终也还是起身离去了。
第152章
十日眨眼过去,卿云这十日过得舒心畅意极了。
除在六部操心户部之事外,他一有时间便乔装打扮,和苏兰贞偷偷会面,或是酒楼茶肆,或是苏兰贞那小宅。
二人正是情热之时,见面言语不到几句便忍不住亲热起来。
卿云在苏兰贞面前也不装什么纯情处子,他羞怯,苏兰贞便怜爱,他放浪,苏兰贞更是怜爱,他活脱脱便是他的长龄,无论他是好是坏,他都觉着他好,都心疼他。
只后几日,卿云便不能再让苏兰贞碰自己,怕叫皇帝发现端倪。
“你不许动,”卿云娇笑着让苏兰贞坐好,“只许我碰你,不许你碰我。”
他喜欢上了这个新游戏,这令他感觉他得到的是个完整的长龄,一切都太像老天爷特意为他圆的梦。
卿云躺在苏兰贞腿上,脸颊轻轻摩挲着,“苏郎,我真想将你变成个小人,揣在胸口带入宫去,等到无人时,再将你掏出来看一看,亲一亲。”
苏兰贞听他如此爱他,心下早已软成了一片,轻轻抚着卿云的面颊,他原想在工部侍郎这个位子勤勤恳恳待上一段时日,工部陈年积了许多旧工事,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足之处。
只是他等不得了,卿云在等他。
要从皇帝手中抢人,他必须更快地展露锋芒,爬上高位。
卿云回了宫,皇帝难得连问都没问他一句,他原以为皇帝会盘问不休,哪知皇帝只说他在宫外住了几日,气色好了一些。
皇帝既心平气和,卿云也平和了些,“宫外头清净,自然养人。”
皇帝颔首道:“你说得朕也心动了,不若朕也去宫外头住两天?”
卿云绷着脸,“皇上爱住哪住哪,只别去我的宅院捣乱便是。”
皇帝笑道:“小气。”
卿云觉着奇怪,皇帝为何忽然态度大变,李崇到底同他说了什么?还是皇帝其实已然察觉了什么端倪,故意如此?卿云心下紧张,在六部堵了李崇,示意他去林中说话。
“你到底同他说了什么?”卿云压下心中不安,只追问李崇。
李崇道:“没什么。”
卿云想打他。
李崇瞟见卿云的眼神,便无奈一笑,“我只是劝了父皇几句。”
“你劝他?”卿云狐疑地盯着李崇,“你怎么劝他的?”
“有些事旁观者清,你和父皇身在其中,彼此都拧着一股劲,谁都不愿稍稍松手,自然两厢之间便剑拔弩张,以父皇的身份,也没旁人敢劝,二弟若劝,父皇更恼,只有我能劝上几句,父皇其实也便只是差个台阶罢了,他想对你低头的,只没那个机会。”
卿云听罢,神色复杂,“你为何总愿意帮我与他说和呢?”
李崇笑了笑,“难道非要看你同父皇将整个宫里头都砸干净了才好?”
卿云心说李崇才不是那个心思,他是觉着只要他和皇帝关系稳固一天,皇帝和李照心里就永远有疙瘩。
李照一旦回京,必定会向皇帝索要卿云,皇帝若同卿云闹得太僵,或许也会厌烦这段关系,干脆将卿云还给李照算了,但若皇帝同卿云关系稳固,父子两个说不定便会闹起来。
卿云将李崇想得很阴险,但到底是有了这十日的自由和皇帝之间关系的缓和,对李崇也算是有了几分好脸色,他再想了想,双眼探究中带着几分认真的意味看向李崇。
“齐王,你是不是真将我当成小娘子了?反正有些东西你母妃是注定得不到了,便希望我能得到?”
卿云说着这么出格的话,神色和眼神却都很清澈,是真心实意地反问。
至于被他提出问题的人是怎么想的便难说了。
卿云看着总是令他觉着憋着坏的人面色一点点红了,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
李崇缓缓吐出了口气,淡淡道:“我当你是弟媳。”
这下轮到卿云脸红了,他是气的,提步便踹了李崇一脚,李崇倒也没躲。
“你们李家全都是怪人,老子抢儿子的,儿子替老子说和,你说什么?当我是弟媳?李崇,你在故意羞辱我?!”
卿云低吼着,又一连踢了李崇好几脚,李崇始终静静地站在那,以卿云的力道,这几下不过是在挠痒,反倒是卿云披着大氅,这么踢了几下便有些累得气喘了。
李崇看着喘着粗气的卿云,道:“你这般口无遮拦,到底是在二弟那养成的,还是在宫里头才变的?”
卿云“呸”了一声,“我生下来便是如此,口无遮拦也比口蜜腹剑的人强!”
“口蜜腹剑……”
李崇垂脸沉思片刻,他忽地转过脸看向卿云,那眼神竟令卿云陡然一僵。
“我头一回见你是在那年冬至,你在太子仪仗旁剥柑橘,那时我想原来太子便是因你在宫里闹出了事。”
“之后太子带你来齐王府,要将你送给我。”
李崇一面说一面朝着卿云走了过去,卿云见他神色漠然,不知怎么,竟生出了几分惧意,只强撑着也冷着脸不动,一直到李崇站到他面前,微微弯腰,将脸凑近俯视着他,一字字道:“你吓得都哭出来了。”
从前的事,卿云都快忘了,那似乎已经是七八年前了,李崇重提旧事,他身子一抖,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时他的确无比惶恐,生怕落到李崇手里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那时,我可没瞧出你有多大的胆子。”
卿云抿着唇,他对上李崇的眼睛,陡然发觉李崇冷淡时的眼神其实和皇帝很像,比李照更像,令他想起那日他从马上摔下,皇帝便是用这种眼神在看着他。
卿云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李崇这是终于不再伪装了吗?可他又觉察不出他和方才到底有什么区别,只他忽然便不敢真的去踢李崇了,哪怕是如今的皇帝,也未曾给过他这般感受。
“你在我眼中只不过是个玩意,无论是在东宫,还是在宫里,你蹦跶得多欢多高,也就是个玩意,只他们愿意纵着你罢了,你难道不知你的脖子有多细?”
李崇的手掌是热的,他抚上卿云的脖子时,卿云却觉着浑身一凉,他看着李崇的眼睛,李崇也同样看着他的眼睛,缓声道:“只需轻轻一掐,便会人头落地?”
卿云瞳孔微缩,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着李崇真的会收紧手掌,轻易便要了他的命。
然而李崇没有,他放开手,负手站直,神色闲适,“这般便不算口蜜腹剑了?”
卿云憋着的那股气呼出来才察觉自己方才竟是在憋气,他胸膛微微起伏,盯着李崇的脸,无法分辨他方才到底是在故意吓他,还是在说真心话。
李崇瞥眼过来,见卿云神色紧张,道:“只不过玩笑几句罢了,你不会真被吓着了吧?”
卿云才不愿承认自己方才真的被吓着了,只冷冷道:“齐王这般恐吓,是觉着很有趣吗?”
李崇道:“我只是在满足你对我的臆断。”
卿云抿了下唇,“谁知你是不是真的那么想?”
李崇浅浅一笑,他再次弯下腰,卿云也不由再次屏住了呼吸。
“我真心的想法便是……”李崇目光在卿云面上游移了一圈最后落到他那双眼睛,语气平淡道,“你身上很白。”
李崇直起身,未等卿云有什么反应便转过了身,卿云待他走远了,面色才一点点涨红了,一脚便踢上了旁边的竹子,将竹叶踢得簌簌作响。
二月初六,程谦抑嫁妹,皇帝早便知了,许卿云在外头夜宿。
如今卿云同皇帝的关系的确是缓和了不少,只要皇帝肯让着些,卿云也懒得费心力同他大吵大闹。
程谦抑朋友不算多,从前他是身份不显,又相貌不佳,鲜少有人来结交,后他升任兵部侍郎,眼看要平步青云,来巴结的也多了起来,程谦抑对那些趋炎附势之辈自然是瞧不上的,故而这回宴请的宾客也不算多。
曾良酬倒是个广交朋友的人,请了许多京官,婚宴办得极为热闹风光。
卿云虽是大媒,然他身份特殊,所以只作寻常打扮,隐没在宾客之中,自然六部官员是知晓他的身份的,只在这种场合下,也不敢多向他投来视线,唯一在混乱中频频望向卿云的便只有苏兰贞了。
今日是两个新人的场合,众人的注意力全在新婚夫妻身上,卿云和苏兰贞分站两侧,隔着人群遥遥相望。
他们见面的机会还是不多,或者说,不够多。
每回见面,说不上几句话便匆匆忙忙地亲热,卿云太想他了,苏兰贞自然也是,除了那般小心翼翼不留下痕迹的亲热,这种彼此间的注视、还有日常交谈、一同出游……这些都是他们想要而不可得的。
“一拜天地——”
里头已经在拜堂了,卿云仍痴痴地看着人群中苏兰贞,此刻所有人面上神色都相差无几,为这一对相爱的夫妇祝福,卿云听着里头笑闹之声,忽地垂下脸,眼中竟微微有些湿意。
喜宴过后,卿云乔装打扮,去苏兰贞院中赴会。
苏兰贞在院子后头等着,一见到卿云便紧紧将他抱住了。
二人转移到了屋内,手忙脚乱地便在床上做成了好事,木床嘎吱乱响,卿云今夜眼泪格外地多,事毕之后他缩在苏兰贞怀里,低声道:“我瞧见你的折子了,你要转去刑部。”
“是,”苏兰贞道,“我所做出的成绩应当足够了。”
“我知道……你很拼命……”
卿云将脸在苏兰贞胸前轻轻蹭着,那一股无望的伤怀在他心中萦绕。
苏兰贞真傻,他还想着在朝堂上做出成绩,奋力攀爬来争取同他的未来,只这又有什么用呢?
他能争得过现在的皇帝,难道还能争得过未来的皇帝?
卿云明白,他同苏兰贞实际也不过是露水情缘罢了,同他和长龄那段没什么不同,只这一回他不会再犯傻,硬困着人不放,害人害己。
“苏郎,”卿云靠在他怀里,低声道,“今日他们成亲,你心中作何感想?”
苏兰贞早在喜宴上便瞧见卿云低头垂泪,心中哪还能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以苏兰贞的经历、年纪,能坐上如今的官位,并且马上要转到刑部,可谓是青年才俊,万中无一,他想要什么样的人都唾手可得,可他偏偏遇上了卿云,几乎是这世上最难拥有的人。
苏兰贞一路从地方官吏走到今时今日,从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自然更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心爱的人。
苏兰贞的气息轻柔地喷洒在卿云面上,笃定道:“有情人终成眷属,所有的姻缘注定美满的,便都会美满。”
卿云抬起脸,眼中带笑,“嗯,我也相信。”
他无意再在苏兰贞面前说什么灰心丧气的话,本便是一场短姻缘,何不多留下些好时光?
正当二人耳鬓厮磨时,外头却忽然有人急匆匆地来报:“大人,皇上出宫了!”
第153章
卿云手忙脚乱地穿衣,一面穿衣一面交代苏兰贞,“你不必管,只当什么都未发生,这便是对我最大的保护!”
他盯着苏兰贞的眼睛,眼神极为锐利道:“兰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苏兰贞从未见过他如此面目,心下一凛,同时也颔首道:“我明白。”
苏兰贞不是长龄,他没有长龄那么糊涂的,卿云出去上了探子停在巷尾的马车,心中极其慌乱。
皇帝出宫了……
卿云吞了下唾沫,问赶车的探子,“皇上是朝我那儿去的吗?”
“是。”
探子干脆利落的回答让卿云心下一片冰凉——皇帝赏赐他的宅子离宫城很近。
皇帝出行自然不会像他们一般狂奔,可即便等他赶回了宅子,他身上的那些痕迹怎么办?
卿云同苏兰贞自然是极小心的,可他实在来不及清理,更来不及检查自身是否有异样。
若皇帝比他先到,那更是天崩地裂。
卿云手紧紧地抓着胸前的襦裙系带,他瞧不见自己的脸色,但他想那一定极其苍白,他只觉着自己手脚冰凉,他先前竟全然未曾真正意识到若被皇帝发觉他同苏兰贞的事,会是怎样的下场。
他太糊涂了!他怎么能这么糊涂,为了一时的欢愉痛快,他又要害死一个人吗?!
卿云眼中簌簌落泪,几是六神无主。
他需要有人帮他,可如今恰恰没人能够帮他!
马车疾驰之下,卿云忽然起了个大胆的念头,那念头一入他的脑海,便令他狠狠颤抖了一下,他双眼发直,只觉着这个念头实在极其冒险,可为了万无一失地保住苏兰贞……
卿云当机立断,对赶马车的人道:“去齐王府!”
到了齐王府的角门,卿云便问探子,有没有本事将他送入齐王府。
这点本事,探子自然是有,立即带着卿云落在齐王府的院中。
卿云只多年前来过一回齐王府,那时他跟在李照身后,也没怎么熟悉地形,好在王孙贵胄府邸都是差不多的,卿云便指挥那探子带着他躲过王府巡逻,直奔内院而去,到了内院便不成了,巡逻的府兵实在太多。
卿云让探子离开,自己主动现身,府兵们见王府里忽然多了个不同打扮的侍女,都吓了一跳,齐齐拔刀。
“去告诉齐王,他弟媳来了。”
李崇正在更衣,预备就寝,听闻属下来报,他挑眉“嗯?”了一声,抬手让替他更衣的下人下去,“弟媳?”
“是,那女子不知从何处从天而降,满口的胡言乱语。”
李崇道:“把人带来。”
卿云进入李崇寝室,同李崇在烛火下打了照面,李崇当即便愣住了。
李崇:“你……”
“是我,”卿云心一横,“你先让他们都下去。”
李崇看着卿云这一身襦裙打扮,挥了挥手,让众人下去了。
“你府里都是你的人吗?”卿云开门见山道。
李崇道:“自然。”
卿云长出了口气,他在路上便猜测李崇比李照更避讳皇帝的监视,上前几步,对闲适地坐在椅上的李崇道:“齐王,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李崇瞥了一眼他胸前露出的锁骨和一大片莹润肌肤,收回视线,“什么交易?”
“我送你一个我的把柄,”卿云定定地看着李崇的眼睛,“你百般同我接触示好,不便不是想要这个吗?!我可以做你的人,替你探听皇帝的心意,为你做你想做的事,如何?”
李崇神色思索,道:“你要送我什么把柄?”
“便是这个——”
卿云弯腰将自己的嘴唇印在李崇唇上,以李崇的反应他应当是能躲开的,只不知是心下实在太过震惊,还是别的缘由,他竟一动不动,任由卿云得了逞。
二人四目相对,眼神都极为冷静。
卿云直起腰,道:“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大的把柄吗?让他们备水。”
李崇仍旧是那副平静模样,仿佛刚才卿云什么都没对他做,他只淡淡道:“这到底是你的把柄,还是我的把柄?”
“咱们互有把柄,岂不更好?”
李崇摇头,“我没兴趣。”
他站起身要走,卿云急了,直接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
李崇回过脸,眉头轻皱,“我记着先前你还一向说很讨厌我。”
“讨厌你,也不代表便不能同心协作,”卿云道,“你不服李照,我……亦不想被他们父子争来夺去,齐王,你从未放弃过太子之位吧?有我的助力,一定事半功倍。”
李崇定定地看了卿云的脸,外头却忽然传出了动静,卿云浑身一颤,更加紧紧地抱住李崇。
李崇没理会他,只扬声道:“怎么了?”
“王爷,”外头侍从道,“皇上车驾正从东面过来。”
李崇低头看向死抱着他不撒手的卿云,对那侍从道:“知道了。”
卿云几是已经腿软了,李崇是他唯一想到能抗住皇帝的挡箭牌,怎么办……
“啊——”
被李崇一把扛起时,卿云猝不及防叫出了声,随即便扭头看向李崇,却只看到李崇披散的头发。
李崇直接将人扛进了里屋,将人摔在床上,便道:“脱。”
卿云全然呆住了,李崇却是利落地解了衣裳,他本便要就寝,寝衣系带一解,便露出了从外头全然看不出来的结实身躯。
“还愣着做什么?”李崇斜睨过来,“真要我帮你脱吗?”
卿云颤抖着解了襦裙系带。
他真开始解衣时,李崇却又不看他了,只坐在床边道:“我才叫过水,又叫水,会惹人怀疑。”
李崇一面说一面轻拉了床边响铃,叫来了贴身的侍卫嘱咐了一番,是将卿云今夜如何出现在他府中的事篡改了一遍,改成卿云从角门被人放进来,这般一通吩咐。
侍卫退下,卿云已脱了衣裳,拉了薄被蔽体,“齐王,你……”
李崇低垂了眼,道:“是谁?”
卿云神色微僵。
“是那个在六部追你的人?”李崇淡淡道,“苏兰贞?”
卿云浑身大颤了一下,他在来时便想得很清楚,要么冒着风险让皇帝盘问,扛过自然无事,但凡泄露一点,便是万劫不复,为今之计只有再将一人拖下水。
卿云没想能瞒过李崇,便咬牙道:“是。”
李崇这才瞥向他,见卿云乌发散乱,一张小脸轻咬着唇楚楚可怜,道:“你好大的胆子。”
“齐王殿下不是说我胆小吗?”
在这种时候,卿云仍不忘顶嘴,因他明白李崇的所作所为是愿意被拖下水的意思。
李崇还要再说什么,神色微变,忽地扯开薄被压了上来。
卿云心下紧张,也大概猜到李崇为何如此,便不管不顾地缠抱上去,他心下恐惧,身子几乎是凉的,李崇的身子却很热,二人身子相触,李崇便觉他肤如绸缎,那双修长纤细的腿缠在他腰上,似还有些湿意。
床幔被掀开时,二人便是一副被捉奸在床的模样。
卿云虽心中早有准备,看到皇帝的脸,仍是吓得脸色一下惨白,紧紧地抱住了李崇。
李崇倒是神色自若,“父皇。”
皇帝一手抓着床幔,一手负在身后,目光静静地看着卿云,卿云竟有股瞬间喘不上来气的感觉。
皇帝先看了卿云,这才看向自己的长子,李崇面上毫无愧色,甚至是有些理所当然,皇帝淡淡道:“滚下来。”
“是。”
李崇放开卿云,从薄被中抽身而出,他赤身裸体,微微翘着,皇帝再看了一眼卿云,卿云已经整个躲在了被子里。
李崇披上寝衣下榻,皇帝放下了床幔,卿云躲在床上瑟瑟发抖。
片刻之后,他便听到一记巨大的响声。
卿云身上又是一抖。
“朕的好儿子。”
他听到皇帝冰冷的声音。
李崇嘴角溢出一丝血迹,抬眸看向他盛怒中的父亲,冷静道:“不过一个内侍罢了,父皇何必如此动怒。”
皇帝抬手便又抽了一耳光。
李崇连挨了两下,神色依旧平常,“维摩可以,我便不行?”
皇帝冷冷道:“你便是为了争这口气,才惦记上了朕的人?”
李崇不置可否。
皇帝懒得同儿子争论,“滚。”
李崇出了自己的寝室,剩下的便只能看卿云自己了。
皇帝心下暴怒非常,其实他早便察觉卿云有异,只不过一直隐忍不发,卿云身边的暗桩也一向没察觉什么,皇帝心想难道自己已经糊涂到开始疑神疑鬼了?
在皇帝这里原本是没有“怀疑”二字的,叫他“怀疑”便是有罪,便该处死,那么,“怀疑”自然也便没了,只这个人是卿云……
皇帝静静地立在床前,他今日出宫便觉该来了,果然是叫他抓了个现行。
这是第几回?二人又是什么时候勾搭在一块儿的?怪不得无量心会百般替卿云说好,好,很好。
屋内一片死寂。
卿云平素也常同皇帝吵嘴打闹,只这一回他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明白那些不过是二人之间的事,哪怕牵扯到了李照,那也是从前的事,今夜的意义完全不同,他是皇帝,皇帝如何能够忍受自己的人背叛?
皇帝单手抓在床幔上,手背上青筋暴起,良久,才冷冷道:“多久了?”
卿云躲在被子里,头脸都已经出了一层密密的汗,他现下明白了,他实在太低估了皇帝,哪怕他先前掩饰得再好,可皇帝的眼睛如此毒辣,即便有探子帮他遮掩,难道皇帝自己不会看,不会感受?
从前他与秦少英,那是他心中全未动情,发泄罢了,如今他同苏兰贞,那是动了真情,既动了情,又怎能全然隐瞒?
卿云缓声道:“年节前后。”
皇帝心下早已大致有数,听了之后,心仍是像被刀子划了个口子一般滴血。
“为何?”
卿云听皇帝语气稳得可怕,心下竟也定了下来,他低声道:“恨你。”
屋内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皇帝终于是掀开了床幔。
卿云躲在他长子的床上,将自己裹成一团藏在被子里。
到了这个时候,他竟还是有几分可爱可怜的孩子气。
皇帝心下怒到极点,反而不怒了,他道:“恨朕关你?”
“不止。”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皇帝道:“出来。”
卿云不动。
皇帝上前,三两下将被子扯开,卿云只能用两条手臂遮掩自己的身子。
皇帝见他身上一片雪色,微微泛着肌肤的光泽,也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亲眼所见到底比想象中更刺心百倍千倍,皇帝猛地抬手扣住卿云的后颈将他拉至身前,一字字道:“朕真该杀了你。”
卿云看着皇帝的眼睛,那其中的杀意有如实质,他忽然很庆幸,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倘若皇帝今天抓到的是他和苏兰贞,那么苏兰贞必死无疑,皇帝甚至不会犹豫一下,便会叫人将苏兰贞处死。
“你杀我吧,”卿云眼中渗泪,“让我给李旻陪葬。”
“闭嘴。”
皇帝冷冷道:“收起你这副在朕面前卖弄可怜的模样,你心里还有李旻吗?朕先前便有所怀疑,只想你到底也是个聪明人,哪怕心里没了朕,总不至于犯下那般不要命的蠢事……”
皇帝的手掌越来越用力,尽管只是后颈,也叫卿云有些喘不上来气,卿云吃力地仰头,痛苦地张开嘴,却不肯求饶喊痛。
“让那逆子滚进来。”
皇帝冷冷道。
外头李崇重新进入寝殿,见皇帝抓着卿云的后颈,便跪下道:“父皇,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请您饶恕他吧,他也不过是心中苦闷罢了。”
“心中苦闷?他已是朕的人,还有何苦闷?还有什么不满足?”
皇帝猛然松手,几是将卿云摔到了床下,卿云人一半落在床下,乌发散落在地,他轻轻咳嗽着,便听皇帝道:“你既这么喜欢朕的儿子,朕便成全你。”
卿云手撑了下地面,仰头看向皇帝,皇帝眼中冷意闪烁,“去,好好伺候朕的儿子,让朕瞧瞧你是怎么在朕的儿子身下狐媚的。”
“父皇——”
“你闭嘴,”皇帝冷冷道,“你若再多说一个字,朕便削去你的王位,将你逐出京城。”
李崇明白皇帝如今是在盛怒之下,盛怒之下的皇帝什么都做得出来,便只能垂下脸闭口不言。
卿云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皇帝冰冷的脸色,过了片刻,他缓缓道:“你要我……在你面前……伺候他?”
“怎么?不乐意?”皇帝那般毫无表情地看着他,“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你要报复朕?朕便亲眼看着。”
卿云眼中盈出水色,他胸膛缓缓起伏,片刻之后便下了床,他的脚就踩在李崇跪在地上的前面,他本便生得很白,那双常年不见天日的双脚更是白得恍若晶莹,根根脚趾如玉雕般可爱小巧,此时正随着他的主人轻轻发抖。
卿云看着皇帝,眼中簌簌落泪,此刻,他的眼泪是真的,皇帝如他所料般不会杀他,可也超出他预料的绝情,他以为他会打他,或者再关他的禁闭,哪怕再狠一些,将他赏赐他的一切夺走,以后只能待在他身边做个小内侍,却没料到皇帝会下这样的令,要这般折辱打碎了他。
卿云默默淌了满脸的泪,他静静地看了皇帝一会儿,扭头看向李崇,李崇也正看着他,在用眼神示意他别这么做。
是啊,他应该哀求,抱着皇帝的脚百般哭泣陈情,他是因为生皇帝的气,一气之下才做了错事,他心里仍然是只有皇帝一个。
卿云抬起手掌,抹了下脸上的泪,便就这么在李崇面前跪下,去扯李崇穿好的寝衣,李崇抬手抓住他的手,卿云却是充耳不闻,一个劲地用力扯着,一面扯一面朝李崇身上坐去,另一手便要去掏李崇。
皇帝看着他摆弄腰肢,身后乌发也随之晃动,那原是他最爱的模样。
李崇抓了卿云的手阻止,卿云却像是失了魂一般,垂首下去竟是要舔,皇帝瞳孔微缩,大喝一声道:“够了!”
卿云充耳不闻,还是李崇将他掀开,抽了床上的薄被将人捆住。
“父皇,”李崇环着在薄被中失神落泪的人,“放了他吧。”
皇帝看向卿云面如死灰的脸孔,心下也不知是何感受,只没有半点痛快,甚至比方才将二人捉在床时更心痛难忍,卿云神色木木地看着房顶,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皇帝上前将人打横抱起,抬眼看向长子,淡漠道:“再有下回,朕废了你。”
第154章
回到宫中,卿云几乎是浑身瘫软,宫人伺候他梳洗之后,便将他送回了小院,这回皇帝没有关他,翌日也未曾传召,便像是已忘了他这个人一般。
卿云缓了五日,缓过来了。
那时他是真的绝望,若皇帝不阻止,他真会做下去。
什么脸面,什么自尊,什么做人,他通通不要了。
皇帝要的便是这个,他给他便是,何苦一直强求?他这般什么都不肯舍弃,活得岂非太累了?
卿云靠在躺椅上,人蜷成一团。
他忽然想起从前皇帝同他传书信的时光,竟有些恍惚,那时的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那时的皇帝又是怎么想的呢?他们到底算不算曾有过好时光?又是为何走到了这一步?
哦,是他索取,皇帝不肯给,皇帝索取,他也不肯给。
皇帝不肯给,自然便可以不给。
他不肯给,皇帝也自然有法子让他给。
他到底还在挣扎什么?面对全天下最有权力的男人,他在违抗什么?他又算得了什么?真是糊涂又可笑。
卿云疑心皇帝是不想要他了,也对,为个内侍,闹得自己成日不得安宁,不如还给太子罢了。
卿云发觉他心中对自己回到太子身边这一事也不大排斥了,至少李照会比皇帝好些吧,李照等了他那么多年,待他总还算是真心,至于未来如何,这不是他能想的。
苏兰贞,他等不得,也要不了。
梦,早该醒了。
卿云心思懒怠,皇帝没有关他,他却连六部都不想去了,在里头殚精竭虑地做什么呢,做出所谓的成绩来又如何?好像只是一瞬间,卿云便将所谓的钱权荣华都看透了一般,不稀罕也不在意了。
春日来得猝不及防,边境战事又动,内宦送来书信。
李照又给他写了信。
卿云没料皇帝还愿意将李照的信给他,他搁在一旁先是不想看,过了片刻,还是打开了。
李照在信里还是老样子,闲话家常一般,只说了件特殊的事,便是他在草原上看到了母羊生产,那一瞬间,李照想要结束战争,自然,他是储君,很快便将这一点软弱给掐了下去,但并未完全丢弃,而是将它保存下来,千里迢迢寄给了卿云。
卿云看着李照在信上平实的字,他忽然眼中止不住地流下眼泪。
李照……这世上他最恨的便是李照……他分明有一颗心的,却那般掩藏起来不愿给他瞧……他将他带到身边,却又一次次地将他弄丢……都怪他……
卿云泪流不止,上回也是,看了李照的信,大哭了一场,便好了许多。
缓过神来,卿云便想起再过几日便是长龄忌日。
从前他是不敢祭奠的,怕露出端倪,如今却不怎么在乎了,皇帝难道还能将个死人刨出来不成?
卿云收拾齐整去拜见了皇帝。
皇帝在正殿见了他,神色之中都堪称毫无异样,冷淡平和的模样,像卿云刚来宫时一般,低着头正在批折子。
“奴才参见皇上。”
卿云规规矩矩地叩拜行礼。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
“明日是奴才初入东宫时照拂奴才的公公忌日,奴才想出宫去祭拜,恳请皇上恩准。”
皇帝头也不抬道:“准了。”
卿云恭敬退下,回到小院收拾了明日出宫要用的物品,心下竟无比平静,他学过一句话,无欲则刚,原来便是这般感受。
翌日,卿云便按照规矩出宫,没有软轿,没有随行的内侍侍卫,他和宫中千百普通内侍一般在宫门口接受盘查,随后出宫。
卿云甚至想,他身边大约连探子都没有了,若他在宫外惨遭不测,皇帝估计会松一口气,他自己还是舍不得杀,毕竟恩爱了这么几年,若卿云出了意外,自然最好。
卿云这般想着,背着包袱去买了些祭祀用品,这才前往宫人坟地。
春日草长莺飞,宫人坟四周全是杂草,卿云早有先见之明,带了物件来收拾,他始终没找到长龄的墓,便将这一片都当成是他的墓,能照料多少便照料多少。
卿云将抄好的经书一点点送入火堆。
长龄,你是被我害了,若我能早些如今日般想得通透,说不定今日你还好好活着,还能同弟弟相认。
卿云将经书都烧了个干净,起身方才要走,便见有人提着个篮子过来,二人一打照面,卿云不认识对方,却也认出那是个内侍,内侍总是好认的,面白无须,皮肤细腻,神态之中一股闪避的模样,那便是内侍了。
只卿云不认识他,他倒像是认识卿云,见到卿云便吓了一跳般闪到一旁。
卿云想他这张脸在内侍当中倒还剩些威慑。
卿云没理会,便就这么过去了。
那内侍一直屏息凝神地站在一侧,卿云路过他身边之时,猛然想起什么,停顿道:“你是东宫的?”
那内侍又是吓了一跳,连忙回道:“不,我不是东宫的。”
卿云打量了他的脸,越看便越觉着眼熟,“你不是东宫的?你是哪一宫的,叫什么?”
那内侍被他这么一逼问,神色居然慌张起来,拔腿就跑,卿云见状,自然拔足追去,只他近年来养尊处优,哪能比得上这内侍的体力,只追了一段路,那内侍便跑了个没影。
*
“丁公公。”
卿云进了下房,丁开泰原正擦手,立马迎上前,“哟,我的小祖宗!怎么跑这儿来了,真是,有什么吩咐你知会我一声不就得了。”
卿云道:“丁公公快别折煞我了,都是一般奴才,说这些话。”
丁开泰微微笑了,他将卿云当成自己的小辈,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语重心长道:“好孩子,你就不是奴才的命,别总赌气,你放心,皇上心里有你。”
卿云如今对皇帝心里有没有他已经不在意了,他只道:“承蒙丁公公瞧得起,我想托丁公公您办件事,不知成不成?”
“你说便是。”
卿云道:“我想要今日上午宫人出宫的记档。”
卿云要的东西归内侍省管,丁开泰原是要不着的,只既是卿云想要,丁开泰自然去想法子,实也不是那么难,自从卿云来宫里,丁开泰作为头一个对他好的,不知得了多少好处。
到了晚间,卿云便拿到了记档。
记档上名字不算多,三十六个,宫人要出趟宫不容易,这三十六个名字对卿云来说都是陌生的,而这三十六个宫人来自各宫,却是没一个是东宫的。
这便奇了。
卿云心上蒙上一层阴霾,今日那宫人眼熟,却又不是那么眼熟,卿云自进宫后,除了皇帝身边的宫人,同其他内侍极少接触,能让他产生那种感觉的只能是当年东宫的人了。
当年东宫的人为什么见到他会如此惊慌?怎么偏那么巧又是长龄的忌日……
卿云躺在摇椅里,脑海中阵阵浮现出当年长龄的死状。
长龄的死,他一向觉着是秦少英逼死的,秦少英自己也认,那日他的确同长龄说了让他离宫的话。
长龄是个痴性的,离宫,他能去哪?他没有家,天地之间,一个阉人,算什么?去外头该怎么活?
这些,秦少英都没考虑过半分,他要的只是卿云,卿云在太子身边有用,至于长龄,他不在乎他离宫之后是死是活。
长龄是自己跳了井……卿云一直都是这般想的,或许他并非不曾发现其中兴许还有别的可能性,只本能地信了这个,可以确切地去恨一个秦少英,给自己迫不及待地找了个活下去攀附权贵的借口。
长龄。
他拿他已做了一回借口,难道还要拿他做第二回 借口?
夜里,皇帝正要休息,听宫人说卿云来了,面色沉沉的不动,宫人也战战兢兢的,这俩主子斗起气来,谁都不敢惹。
宫人等了不知多久,估摸着皇帝的意思大概是不见,便悄悄往后退,只才退到殿门口,便听皇帝道:“让他进来。”
卿云进了内殿,皇帝坐在床前,也未拿书卷,低着头在转自己手上的扳指。
卿云进来便先在皇帝面前跪下。
“是我错了。”
皇帝听他自称,便先冷笑了一声,“哦?”
卿云心下毫无波澜,垂着脸道:“我同齐王不过是露水情缘,算不得什么的。”
皇帝又是冷笑,“这便算是认错了?”
“皇上是国君,国君便大度些吧,别同个奴才计较了。”
皇帝真的是被气笑了,自己的长子,他给了两巴掌,这个小东西,他没动他一根手指头。
回宫之后既不认错也不求和,每日在自己的院子里摆出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来,是觉着他犯下如此大错,还要他去哄他是吗?!
皇帝站起身,过去掐着卿云的脖子让他抬头,卿云抬起脸,眼中一无泪水二无悔意,便就那般双眼剔透地看着皇帝。
什么认错,他压根便不觉得自己做错!
皇帝眼前阵阵发黑,他是真想掐死他,然而那只手却是怎么都使不上力,好似有股无形的力量正在阻止他下手。
若他死了,他便会是这世上真正的孤家寡人。
“你关我那次禁闭,我没了半条命,我还你一次,算是扯平了。”
皇帝不知怎么,竟还有种如释重负之感,“你果然是为了那次便恨上朕了。”
“没错,”卿云平静道,“你明知我恨秦少英,我给你送上程谦抑是什么意思,你却不肯成全,那好,我便同齐王勾搭,他和秦少英一样,都害过我,你不肯对他们下手,那便用我自己的方式。”
皇帝又笑了,“你倒是好成算,那般害无量心,他自己知道吗?”
“不过媾合罢了,哪需要知道得那么清楚呢?他又不是你,难道还需我费心思一步步算计?你也没在他面前遮掩过,我既然能陪你睡,陪太子睡,凭什么不能陪他齐王睡?”
皇帝道:“那日你怎么又不肯了呢?”
卿云眼睛仍是清凌凌的,“谁说我不肯哪,我肯哪,是你不肯。”
他微微仰着头,眼中这时才流露出一点倔意,这一点点倔很忙便漫开成了水雾,他便是这样的性子,要么便死犟到底,但凡有一点委屈,他自己便先受不了了。
卿云躲开了皇帝掐他脖子的手,半坐在地上垂泪。
他还有脸哭?
皇帝神色冷漠,听他哭得伤心,回想起那日卿云面上神色,心下竟也一抽抽地疼。
说到底,卿云实则也没什么本事,一哭二闹三上吊,就这么点手段,实在是拙劣得很,他当初到底是怎么看上他的?仿佛便是那一双泪眼,那么好的一双眼,怎会藏那么多的哀与愁?叫人忍不住探究,也忍不住想为他抹平那些愁绪。
皇帝终究还是俯身将人抱了起来。
“卿云,这是最后一次。”
皇帝的话听着很温柔,也很寒冷,卿云背脊发抖,他明白皇帝的意思。
再有下次,无论是什么错,他就得死。
他靠在皇帝怀里,轻轻点头,“再不敢了。”
翌日,天下太平,甘露殿的宫人们久违地迎来了平静,皇帝没那么大火气了,卿云也没那么大脾气了,二人相安无事地用了早膳。
皇帝临上朝前道:“这几日你不去六部,只在宫里,朕觉着倒还不错。”
“是,”卿云乖顺道,“今儿也不去六部。”
皇帝“嗯”了一声,大约算是勉强揭过的意思。
等皇帝走了,卿云立即叫来了宫人,神色沉沉,眸光暗敛,“去,替我叫几个宫人过来。”
第155章
三十六个宫人在小院里挤得满满当当,卿云一张张脸瞧过去,没一张是昨日他去祭祀长龄看到的脸,倒也真是奇了,那内侍年纪轻轻,难不成已经出宫?
卿云让他们各自回宫,久违地叫来了他讨厌的齐峰。
“齐峰,你也别在我面前装样子,我知道那些人都归你管,”卿云道,“你只给我一句实话,昨日我出宫时,身边有没有人跟?”
齐峰沉默片刻,回道:“有。”
卿云听了齐峰回应,心下一冷又是一凛,他说不出什么感受,想哭又想笑。
“那日我撞见的那个小太监,是谁?”
齐峰恭敬回道:“您身边的暗桩只负责护卫您的安全。”
如今,齐峰在卿云面前也笑不出来了,皇帝的宠爱固然会带来温柔宠爱,自然也伴随着阴冷与残酷,只是从前皇帝只是同卿云二人纠缠打闹,如今却是殃及池鱼。
齐王府的事,皇帝大发雷霆,几个探子的眼睛都是摆设?换个女子装束便认不得人了?到底是怎么当的差?那些也都是齐峰栽培出来的人,如何处置?齐峰战战兢兢地双膝跪地,恳求饶恕,皇帝只说了一个字——“杀。”
齐峰心下甚至有几分怨卿云,卿云犯了再大的错,皇帝顶多便是关禁闭,别人可就没那么好的命了。
卿云道:“我若要追查那个小太监的身份呢?”
齐峰道:“您若昨日唤人出来尚有可能,或者您可以画出他的画像来,我们再循着画像找。”
卿云不假思索道:“你讽刺我呢。”
他自己说完倒不觉有什么,反是齐峰心下一叹,这个祸水一般的内宦经历了那样杀头的大事,在这院子里成日活死人一般像是永远沉寂下去了,一转眼,一句话,一个眼神仍然是泄露了他骨子里的本性,叫人没法真的怨他。
齐峰觉着这不是纯粹,而是一种更深的兽性,生老病死、爱憎别离,这些在凡人眼中天大的事,对于面前的人来说不过一阵拂过的风,风吹过,他该是谁还是谁。
兴许皇帝也认清了,终于放弃了去控制他,他给他最后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最后一个机会,再有波澜,改不了磨不灭,便只能杀了。
*
那小太监在卿云心中留下了个疑影,卿云有心想查,匆匆一面,却不知从何查起,齐峰的态度,卿云察觉到了,他试着召来探子,探子也并不现身。
卿云想,那些人不是得了命令再不许轻易现身,便是被皇帝杀了。
卿云心下明白,皇帝同他如今便如一同裹着一张薄纱一般,谁若稍有动作,薄纱捅破,便是最终。
而他们二人之间最终的结局只有一个,那便是卿云死。
“成日待在宫里,朕瞧你也闷闷的,还是回六部当差吧。”
二人“和好”后一月后的一日,皇帝平淡道,他平淡得叫卿云不知那是不是皇帝的又一次试探。
卿云很快便觉着不是,因皇帝已经懒得再同他耍那些花腔。
心思已然用尽,剩下的便只有那么一点往日情分,卿云若是再不给他做脸,那么便连那点情分也保不住了。
卿云回到六部,六部之人已习惯这位大宦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六部运转一切如常,同卿云在时无甚分别,新政已推,他在六部不过是个皇帝的影子。
卿云按例巡视六部,他在刑部见到了苏兰贞,苏兰贞瘦了,面颊微微凹陷,他一瘦便显得凌厉,同长龄的气质便大不相同。
卿云眼神掠过苏兰贞,没有给他任何暗示。
那日卿云匆忙离开,苏兰贞有心想要帮他,思虑过后却悲哀地发觉卿云说得是对的,他什么都不做,对卿云才是最好的保护。
于是苏兰贞什么都没做,如常地转到了刑部,在刑部勤勤恳恳地做事,他说他擅长等待机会,没想到他如今能做的便只有等。
等了将近两个月,天气都已转暖,春末夏初,终于才等来了冬日里忽然消失的心上人。
卿云对苏兰贞视而不见,苏兰贞丝毫不觉着受伤难过,反而极为高兴,面上不能显露半分,只也假作冷淡,想找机会再同卿云相见。
巡视到了户部,卿云却没瞧见李崇,他也不避讳,随手召了户部官员来问,那官员说齐王病了,正在府中休养。
“休养多久了?”卿云道。
“就这几日,”官员道,“说是染了风寒。”
卿云不知道李崇是不是提前得了消息,故意避开他。
这一回,他可欠了李崇一个天大的人情。
事后回想,他当时是实在慌乱不知所措,只能出此下策,其实李崇实则也是冒了大险了,他这般替他圆了过去,倘若皇帝暴怒之下将他杀了,或者彻底不要他了,对李崇他便是颗废棋。
这事对李崇来说实在是风险远超收益,卿云想不明白,到底李崇为何会帮他?
回了宫,皇帝半句没问,卿云也没提。
李崇是真染了风寒,在府中休养了五日,回到户部,便见卿云正在户部就那么大咧咧地等他,李崇神色如常,“回来了。”
反是卿云吓了一跳,“王爷你……”
李崇镇定自若,鼻音浓重,“伤寒。”
李崇在户部自有一个可以自管自控的空间,卿云猜得不错,他比李照更早地将自己身边的人清理了个干净,别说是皇帝,淑妃的人也一样留不下。
二人在内屋坐下。
李崇道:“人我挡在外头了,想说什么都可说,只你同我单独相处这件事,他们仍是会禀告。”
“无妨,”卿云道,“他知道我们再不敢了。”
李崇用帕子抚了下鼻子,“再?”
卿云看向李崇,他对李崇终于是生出了一丝歉意,“齐王,多谢。”
李崇摇头,“不必道谢,我是别有用心。”
卿云面色微微发红,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为什么愿意帮我?此事对你的好处实则微乎其微,不是吗?我如今在他身边是什么角色,想必你更清楚,我帮不了你太多。”
李崇垂着脸,沉默片刻后,他竟然笑了笑,他看向卿云,道:“这是我第二回 见他如此暴怒,上一回,是你在围场惊马。”
卿云怔了怔,李崇道:“瞧见他那般暴怒又无可奈何,我心里倒是挺痛快的。”
卿云完全没料到李崇竟会这般说。
“无论我如何做好,他心中也始终偏向维摩,既然做好做坏都一样,我也想试一试,做坏是什么后果。”
李崇面上带着笑意,同平素那冷淡疏离的笑不同,他是真的畅快,“自小为了讨好他,我不敢做错一件事,生怕令他不满,”李崇放下帕子,抿了口热茶,“那夜见他气得逆血倒流,老实说,我忍得很艰难才没笑出来。”
卿云听罢,竟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热茶入喉,李崇鼻子也通畅了不少,他笑着看向卿云,“我真怀疑你有朝一日会将他气死。”
卿云抿着唇,笑容微淡地摇头,“恐怕在那之前,他已先下手杀我了。”
李崇也垂下了眼,笑容逐渐从嘴角消失,他知道卿云说得是真的,“听我一句劝,若想他活命,便当没他那个人。”
卿云知道李崇口中的“他”是谁,他轻吸了口气,“我明白,先前……是我糊涂了。”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李崇垂下脸又是笑了,“糊涂和清醒,又怎能分得那么清呢?我倒觉着,那夜是我此生最清醒的时候。”
卿云心想李崇心中应当也是寒心的吧,皇帝在盛怒之下几是一点面子都没给李崇留,他要他在他面前同李崇交合,固然是在羞辱他,可对李崇何尝不也是一种羞辱?
卿云道:“你从前也说过,在他心里,全天下的人都是奴才,即便是太子,也是一样的,否则,他早便将我还给太子了。”
李崇抬脸,“我可否理解为你这话是在安慰我?”
“齐王殿下帮了我这么大的一个忙,”卿云看向李崇,眼神中再无半分敌意,他便是如此,厌恶一个人时,浑身是刺,要对一个人好时,也能好到让人觉着他满眼都是自己,“我便是安慰两句也是应当的,更何况我只是说了实话。”
李崇颔首,片刻后道:“多谢。”
卿云看了一眼透光的窗户,低声道:“齐王之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李崇道,“没什么打算,先养好病吧,多年未得伤寒了,你呢?有什么打算?”
卿云迟疑了许久,仍是未说,他也一样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李崇起身,道:“那便先走吧。”
皇帝果然对这事没过问,应当说,他如今极少过问卿云的事了,他的话少了,卿云的话也少了,甘露殿总显得极为安静,宫人们摸不清这到底是算和好了,还是怎么回事。
这种似柔和又似紧绷之感,哪怕是夜寝时也一样,皇帝不碰他,也不让他回小院睡,同床异梦,这四字简直如同为他们特意造的。
皇帝也想,何必呢,一开始要他,不过是为自己找个乐子,他拥有天下,却没见过这么不服管教的小玩意,他用权力来调教他,无用,他骗他,说用真心可换,将他已死的东西复活了,可他换到的是什么?
他嫌他给得不够多,给得不够干净,恨不能让他把江山给他,怎么会有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
皇帝脑海中浮现卿云赤身裸体同他长子抱在一起的模样,他心下那股怒意翻腾而上,他真想将躺在他身侧的人活活掐死!
卿云听到皇帝粗重的呼吸,他侧着脸,心下几乎是谁都没想,唯一想的兴许便是自己,他到底是清醒还是糊涂?
片刻之后,卿云翻了个身,从背后抱住了皇帝。
皇帝身上一僵,并未理会。
卿云将脸靠在他背上,过了不知多久,皇帝拉开了他的两条手臂,卿云也未挣扎,默默地便将手臂收了回去,只他方才垂下两条手臂,皇帝便转过身,正面将他搂在了怀里。
“睡吧。”皇帝道。
卿云轻轻“嗯”了一声。
翌日,一切如常,仿若只要卿云愿意,他的日子便可以这般平静下去,一直到死。
躲在六部厢房里头,卿云原正在放空,那日对长龄之死起的疑虑在他脑海里打转,他可以去查的,没有探子,他还有自己的内侍,还有程谦抑,甚至李崇……只要他想,哪怕通过皇帝去查也不打紧。
可是,卿云忽然开始迟疑了,若查下去……会是什么结果?他有些害怕,他恨了秦少英这么多年,难不成一直都恨错了人?那他到底又在做什么?长龄……长龄从来都只是借口吧……他是不是根本没爱过长龄……
“大人!”
外头忽然有人急急来报,卿云心中猛地浮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坐起身,道:“何事!”
京郊宅院,命案。
第156章
马车疾驰至京郊小院,院子已被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团团围住。
马车停下,卿云几是立即跳下马车,一群人见他的装束,连忙匆匆行礼,卿云却是视若无睹,一气冲入院内。
院子里头也是无数人,卿云身边的内侍包围着他,得以让卿云以最快的步伐穿过人群,接近那棵巨大的槐树。
有人抬手挡住了他,“大人,别看。”
卿云嘴轻动了动,“滚。”
苏兰贞手微微颤了一下,他不知卿云有没有认出他的声音,卿云那双黑漆漆的眼直勾勾地往前看着,眼里根本没有任何人。
卿云身边的内侍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哪怕是刑部侍郎,他们也照样不客气,抬手便去推搡苏兰贞。
大庭广众之下,苏兰贞不可能对卿云有任何逾越之举,卿云便在四个内侍的推搡中,终于穿越了最后一道屏障,看到了槐树下的情景。
地上的血已黑成了一片,因死的人特殊,谁都不敢擅动,尸身便也就一直这么静静地躺在那儿。
众人都不敢去看卿云的脸色,据说死的这妇人是这位大宦的管家姑姑,二人感情极好。
卿云定定地看着树下的情景,他脑海中一片嗡鸣的空白,忽然身上一软,瘫坐在地。
苏兰贞不假思索地想去搀扶,幸而有内侍正拦着他,这才没露出端倪。
内侍们一拥而下地去搀扶卿云,卿云却是浑身脱力神魂出窍,谁来扶他,他都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尺素的尸身,那张他曾深深依赖又曾深深厌恶的脸惨白失色。
他这么个心胸的人,好不容易才原谅了她,实则自个心里也早就认定,旁的人来来去去到底如何他是说不准的,只至少一个尺素,是说得准的,这个天地间唯一勉强可算得上他的亲人的人,她说过,以后二人是要一块养老的……
“大人,您别这样,大人……”
内侍们试图将卿云搀起,只卿云身上一点力道都没有,刚被搀起,人又反复落下,苏兰贞双手蜷紧,他看着卿云失魂的模样,心中绞痛与克制重叠,双腿如同灌铅一般,想伸手却深知自己的身份,是绝不能伸这手的,除非他想害死两人。
院门口传来动静,苏兰贞沉着脸望去,刑部和大理寺众人也都循声望去,见到来者都不由纷纷行礼。
“参见齐王。”
李崇径直走向几个内侍都扶不住的人,从内侍手中打横将人抱起,环顾了下周围的人,冷道:“都不知道该怎么当差了?”
众人连忙齐齐告罪。
“王爷恕罪。”
李崇瞥向苏兰贞,“你是新任刑部侍郎,这里合该你来调度。”
苏兰贞看向李崇怀里不知是否晕过去的人,咬牙拱手道:“下官明白。”
李崇抱着人回身,走出了两步才听怀里的人颤声道:“姑姑,我冷……”他低头瞥了一眼,卿云完全已经糊涂了,是在呓语胡话。
李崇直接抱着人上了马车,“回宫。”
马车才到宫门口,皇帝的御辇已经来了,李崇停车行礼,皇帝也不理会,从马车上将浑身瘫软的人抱下车,进入自己的御辇。
卿云已经全然糊涂了,被皇帝放在榻上,仍旧睁着眼不断呓语,兼之手脚抽搐,御医来诊,说是“心脾两虚,神失所养”,皇帝懒得听,让御医立即滚去开方子。
一碗安神的药下去,卿云便昏睡了过去。
只过了片刻,卿云忽然又醒了,他一醒,便弯腰探出身,吐了一大摊。
宫人们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整个一天,卿云不是昏睡便是呕吐,灌进去的药一大半都吐了出来,几个御医在甘露殿里围着他团团转,一直到半夜,卿云才算悠悠醒转,醒来仍是喊:“姑姑……”不过只喊了一声,他看到熟悉的明黄床顶便闭了嘴。
宫人们听到了那一声呼唤,立即禀告皇帝,皇帝随即起身,却又坐下,“让太医好生照料。”
“是。”
太医早围了上去替卿云诊脉,卿云眼却是直直地盯着床顶,倏然起身,掀开被子下榻,道:“我要去刑部。”
“云公公,可使不得呀。”
宫人们连忙挡住他,不让他下榻,卿云却是已彻底回过神来,尺素死了!他的尺素姑姑死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已了无亲眷,无依无靠,她是他的人!是谁……是谁杀了她!
卿云心中久违地涌起一股悲戚的暴怒,宫人们见他脸色,便知不好,有伶俐的已经赶忙去禀告皇帝。
“随他闹,”皇帝淡淡道,“只不许他伤了自己,更不许他出寝殿。”
宫人们得了命令也只能硬着头皮回去,卿云方才清醒,哪有多少力气砸东西,只狂吼着要去刑部,宫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按回床上,如此不知闹了多久,卿云精疲力尽,再闹不动了,太医们安神的药已熬好,忙趁此时将汤药灌了进去。
皇帝将人困在寝殿里一日一夜,再去见人时,卿云已经冷静下来了。
“皇上,”卿云规规矩矩道,“我想去刑部。”
“去可以,朕不许你捣乱,在刑部里大吵大闹,有失体统。”
“是。”
皇帝瞥了卿云坐在床上单薄瘦弱的身影,抬手还是搂了一下,“朕知道你伤心难过,只伤心过了也便罢了,伤身便不好了。”
卿云靠在皇帝肩上,忽然想到了李照当年同他说他因先皇后去世过分哀痛被皇帝教训的事。
“是,”卿云缓声道,他现在对皇帝一句嘴都不顶,“皇上说得是。”
膳房做了滋补的药膳,宫人们像盯着吃药一样盯着卿云吃了半碗,太医来诊脉,确认卿云的身子可以去到刑部,同时叮嘱卿云切莫动气,卿云一一应下。
*
命案发生在刑部侍郎的宅院,自然归刑部管辖。
苏兰贞万万没想到他会同卿云在这般情形下再见面。
“前几日下了几场雨,屋子里有些漏了,我便托人请了那位姑姑来瞧……”
苏兰贞缓声道:“我进屋内倒茶出来,姑姑便已倒在那儿了。”
尺素是被人一刀抹脖,连求救叫声都未发出,便已毙命。
卿云没说话,他面色冷淡,令苏兰贞想到李崇一贯的模样。
旁人或许会觉着不对,若是屋子出了问题,自然有房牙来帮忙修缮,苏兰贞这般直接寻房主上门,似乎有些奇怪,但卿云知道为什么,他同苏兰贞说过,尺素是知道他们之间的事的。
每回卿云乔装出行,都是尺素帮的忙,尺素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帮卿云梳好发髻,告诉卿云,要当心。
那日皇帝出宫来寻,尺素是如何应付的,卿云不知道,她只知道尺素绝对没有出卖他,否则皇帝一定会直奔苏兰贞那儿。
卿云直勾勾地盯着地面。
他想过他一时偷欢放纵,可能会害死苏兰贞,甚至害死自己,但他唯独没有想到会害死尺素……
“下手的人,应当是个高手。”卿云淡淡道。
苏兰贞道:“是。”
卿云嘴唇像被黏住。
尺素,一个外放的宫人,有什么必要惊动这样一位一刀封喉的高手?还偏偏是在她去和苏兰贞见面时?
卿云想到自己身边消失的那些探子,从齐峰对他态度的转变,他可以看得出来,那些犯了错的探子是什么下场。
卿云转头干呕了一声。
苏兰贞紧握手掌,低声道:“大人,没事吧?”
卿云摇头,“无碍。”
“大人……”
卿云抬起手,他慢慢站起身,“这个案子便交给刑部了。”
苏兰贞很想同卿云说什么,但他知道他不能,即便是在刑部,仍有无数双明里暗里的眼睛盯着他们,他们根本便是置身于天罗地网之中。
卿云不看他一眼,他亦不能多看他一眼。
一步步走出刑部,卿云身后跟着四位内侍,外头天儿很好,卿云心下却似被寸寸冻住,他不能再有任何动作了,他稍有动作,兴许下一个死的便是苏兰贞。
他连想都不敢想了。
回到宫内,皇帝正在看战报,天气暖和,军队再次发动攻击,终于是要有结束战争的迹象,皇帝神色却并不露出喜意。
战争的结束,意味着他在战场上经历过磨炼的好太子要回来了。
皇帝抬眸看向走入殿内的卿云,卿云上前行礼,皇帝“嗯”了一声,将战报随手搁到一旁。
卿云什么也没说,皇帝便也什么都没问。
战报的情形,卿云是翌日在兵部听程谦抑汇报的,程谦抑喜上眉梢,极为高兴,“照这样下去,顶多一两个月,军队便要得胜回朝了。”
这和程谦抑当初所预测的相差无几,程谦抑自然不由得。
卿云听罢,心下也不知是什么感觉,李照回来,能改变什么吗?
他劝告自己,不要再对任何人有所期待,李照也只不过是未长成的李旻,可他想到李照给他写的信,写他怜悯一只母羊……卿云心中便无法自控地涌出一个小小的的声音——不,李照是不一样的!
“大人,今日可真是个大喜日子,上回小妹婚宴,人员众多,也未曾好好招待你,”程谦抑道,“不如咱们中午去酒楼小酌一番?”程谦抑语调稍柔,“也当是散散心了。”
酒楼热闹非凡,正是六部诸人常来的酒楼,程谦抑早早定好了一间,带着卿云进了厢房。
“姑姑的事,我已知晓了,”程谦抑给卿云倒茶,“大人节哀。”
卿云没接话,他的心仿若掉入一片漆黑的浓雾之中,不断地下沉,只他还是应了程谦抑的约,不甘心就这么沉下去。
哪怕他身边重要的人通通死光了,他也仍挣着一口气还想往上浮,等缓过了那一阵,他还是那个不知死活、贪婪无度的卿云。
程谦抑从未见过卿云这般模样,哪怕上回拿调令给他,他瞧得出卿云是元气大伤了,却也没像这回一般,仿若整个人失了魂一般。
程谦抑是卿云的自己人,自然知道尺素对卿云来说非同小可,卿云素来是个比他还要孤寡之人,尺素便相当于是卿云的义母了。
“官人,上菜咯——”
外头一声清唱,侍者上菜,卿云原正出神地坐着,膝盖却被轻轻碰了一下。
卿云扭头,便见身侧侍者垂着脸,从袖中塞了张字条给他,卿云一怔,那侍者便已出去了。
侍者的动作近乎光明正大,卿云看向程谦抑,程谦抑神情中却也有几分暗示。
卿云心下一凛,他竟有几分怕,怕一打开这字条便会万劫不复。
但他仍然打开了。
上头竟是苏兰贞的字迹!
尺素之死有蹊跷。
只有七个字,下头却是配上了一幅画。
那不知是否出自苏兰贞的手笔,瞧着像是什么金饰,是尖喙含珠的残缺样式。
卿云猛地看向程谦抑。
程谦抑神色肃然,手指蘸酒,在桌上写了几个字——随我走。
“这天气真不错,”程谦抑道,“大人,可愿用完膳后泛舟游玩一番?”
第157章
卿云一口也吃不下,倒是程谦抑每个菜都吃了点,他办事,自然滴水不漏,二人既相约吃酒,桌上就该剩残羹冷炙。
二人用完膳,程谦抑骑马,卿云坐马车。
一路上,程谦抑都在一旁宽慰卿云节哀,出来走走散散心游湖也是好事,为这次春日泛舟做足了铺垫。
京郊湖上,已有零星小舟,程谦抑租了艘船,请了卿云上船,随后他亲自来划。
随着小舟离岸上越来越远,程谦抑钻入船中,船篷挡住了二人的身影,若是岸上的人便只能隐隐约约瞧见船内有两个人罢了,他神色肃然道:“大人,此处再不会有人盯着您了,”程谦抑略有些讽刺地一笑,“便是要跟,也得划船来了。”
湖上空旷,他们四周无船,卿云却想到了那时陪李照泛舟,水下潜伏着人的情形,他涩声道:“未必。”
程谦抑一愣,卿云却已到了船尾移动船桨,湖面没有任何遮挡,没有荷叶,无处躲藏,木浆下头也只有水流,卿云忽觉身体里有什么也同那水一起流了出去,他放下船桨,回到舟内,程谦抑顿觉他眼中已有了神采,仿佛焕然一新。
“有什么话快说,”卿云快速道,“若我们在此停留太久,也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程谦抑道:“我其实是受苏大人所托,大人稍等。”
说话之间,一艘小舟由远及近慢悠悠地驶来,卿云斜斜地望过去,船篷挡住了他的视线,就在两艘船交错之际,船上的两人极快地做了交换。
船身轻轻地摇晃,就像是水流引起的波动。
“我只有很短的时间。”苏兰贞脸色紧绷。
程谦抑躲在那船上绕一圈后会马上将两人换回。
“你疯了……”卿云眼中发红,“假使你身边有探子……”
苏兰贞直接打断了卿云的话,“这个,你瞧瞧是不是宫里的东西。”
苏兰贞将随身携带的金饰拿出递给卿云,便是苏兰贞画的那金饰,亲眼所见后便更清晰,瞧着像是凤凰衔珠上凤凰尖喙连着珠子被生生掰下,而那颗珠子肉眼所见,才知它多么莹润有光非同凡响,怪不得苏兰贞一见便觉着是宫里的东西。
“那几日接连下雨,屋子里头的确淹了,我在修缮房屋时,地下便露出了这个。”
苏兰贞心下五味杂陈,也是愧疚难言,他约见尺素,心中最想的自然还是打探卿云的消息,在房主屋子里发现财物,不找牙房,直接约房主前来合情合理,苏兰贞觉着哪怕查问他也是不怕的。
只他才约了尺素过来,去屋中倒茶取这金饰的工夫,尺素便死在了外头,一刀毙命,他在屋里一点动静都未曾听见。
“我觉着这事有蹊跷,”苏兰贞沉着脸,“你在宫中万勿心中有数。”
卿云盯着那颗珍珠,双眼直勾勾的,道:“你同尺素是如何说的?”
“我只让人传信说是房屋需得修缮,见面之后,我同她说起金饰一事,她让我拿出来瞧瞧,之后便……”
时间不多了,苏兰贞余光已瞧见乔装过后的张平远摇着船过来,只能对卿云道:“卿云,你在宫中好生保重,姑姑之事,我会继续……”
“不许再查了!”
卿云厉声打断,他猛地看向苏兰贞,夺过苏兰贞手中那金饰便直接扔进了湖里,盯着苏兰贞的眼道:“你听着,你原出身南原苏氏,你有个哥哥叫苏顺和,他是我的情人,已被我害死,我要你,不过是消遣玩弄,聊作安慰,只因你同你哥哥生得有几分相似罢了,滚,立刻滚,从今以后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小舟已近,苏兰贞仍怔怔地看着卿云,直到张平远喊他,程谦抑和张平远合力拉了他,才险险完成了交换。
程谦抑方坐上船,便听卿云道:“程谦抑,你是我的人,谁准你向着别人,帮他们捣鬼?!”
程谦抑愣住了,“大人,我……”
“闭嘴!”
卿云道双眼冷厉地盯着程谦抑的眼睛,“上岸,还有忘了今日之事,从此以后也再不要和苏兰贞有任何来往,明白了吗?”
程谦抑见卿云如此严厉,立即道:“明白了。”过了片刻,还是解释道:“因苏大人说尺素姑姑之死有必须提醒大人的地方……”
“好了,”卿云再次打断,“这事不要再提了。”
小舟上岸,程谦抑先上,去搀扶卿云时,卿云晃了晃,险些栽入湖中。
“大人小心!”
程谦抑搀住卿云的手,只觉他的手不仅冰凉,还出了许多汗。
回宫路上,卿云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面色介于冰冷和暴烈之间,脑海中一片混乱。
苏兰贞不是因房屋修缮而寻找尺素,他是发现了这瞧着似宫中金饰的物件才找到了尺素,或许苏兰贞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只觉这是个能光明正大让尺素前来的缘由,自然也可询问尺素有关卿云的近况。
尽管自从那日后,卿云就再未回过自己的府邸。
皇帝是个有疑心的,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卿云不再回府邸,便是怕皇帝从他人身上发泄怒气。
倘若尺素的死……并非因他那日私会齐王……
莹润光彩的珍珠在卿云脑海中时时闪现,皇帝的库房,卿云进去过无数次,他喜欢金银珠宝,对里头的宝贝如数家珍,却从未见过那金饰上头那般光泽色彩的珍珠,要说宫里头都没有的珍珠,那便只有——东珠,因宫里头所有的东珠在当年先皇后死时已悉数陪葬。
那么尺素藏在小院的东珠金饰是哪来的……
屋里头藏了这么个东西,她为何还敢把宅子给租出去?是为了掩人耳目,以表她心中无鬼?心中无鬼?她心中能有什么鬼?
卿云头痛得快要裂开。
太医急急忙忙地来诊断,又连忙开了药让他服下。
皇帝回到寝殿,见卿云瘫卧在床,上前道:“在湖上吹风吹得舒服么?”
卿云一动不动,只缓声道:“程谦抑料事如神,决胜千里,是难得的用兵之才。”
皇帝却是冷笑了一声,“恃才傲物之人,朕不喜欢。”
卿云抬起脸,“皇上,您还未老到昏庸吧?”
皇帝静静地俯视着卿云,“朕都已经老糊涂了,怎么不昏庸?”
卿云垂下眼,一副无力辩解的模样,“他不过带我散散心,我一手提拔他,他也是知恩图报的,他那模样,也亏得读了那么多书,否则,我多看一眼都要他倒贴我钱帛才不亏。”
卿云故意将话往歪了说,皇帝果然笑了,“胡说八道。”
“我头疼,”卿云语气中带了点娇意,“尺素姑姑没了,以后没人疼我了……”
他已许久未对皇帝这般撒娇,皇帝自然也知道他是故意做作,可他们如今也只剩这些假太平了,卿云肯先服软,也便够了。
“你就是该的,好好待在宫里,不便什么事都没了?”
皇帝坐下,一面说,一面手还是轻轻按了卿云的额头,卿云闭着眼睛,脑海中那颗东珠飘荡着,一直在他的头上跳。
卿云将尺素的尸首从刑部要了回来,好好安葬了,埋在京郊的一块风水宝地,对他重要的人当中终于也算有一个有自己的墓。
丁开泰跟着卿云出来,在尺素墓前大哭。
“姑姑,小丁子无福再见您一面,是小丁子无福啊……”
卿云倒没哭,他只是静静地盯着尺素的墓,这是个聪慧、坚忍、必要时又有几分冷酷的女人,她抚养他,她阉割他,她抛弃他,她收留他……她曾对他诉说宫中往事,情真意切,字字泣血。
卿云抬手,雪白的纸钱纷纷扬扬落下,他仰头,只觉面上一片冰凉。
“丁公公,多同我说说尺素姑姑的事吧。”卿云缓声道。
丁开泰一面抹泪一面道:“你尺素姑姑是宫里头顶好的大宫女……”
回宫的路上,卿云听了一路丁开泰所知的尺素的往事,她如何在前朝那般波谲云诡的宫廷中生存下来,又还能照拂其余宫人,帮一些宫人掩饰错误,瞒天过海,以躲避主子的责罚,才能从前朝一直留到今朝,顺利出宫。
卿云一言不发地听着,面上始终没有半分神情,等车到宫中,下车时才露出麻木哀戚之色,他站在宫道,向西北回望,那是玉荷宫的方向。
尺素之死,实在诡谲,刑部无法定论,成了一桩悬案,历朝历代,这种悬案都比比皆是,不足为奇。
半月过后,卿云便如没事人一般如常在六部行走。
刑部呈案的并非苏兰贞,苏兰贞回乡探亲去了,卿云也未曾在刑部瞧见苏兰贞,他心下对苏兰贞的死活并不大关心,他如今对许多人与事都并不大关心,那是他刻意为之,他必须如此,才能克制己身。
“你的脸色不大好。”
李崇见他,神色微敛道。
卿云道:“是吗?”
二人正在户部说话,周围也都是户部官员,自然说话更要小心。
李崇道:“节哀。”
卿云黑漆漆的眼睛瞧了李崇,道:“不哀。”
李崇欲言又止,最后仍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卿云这般光景,表面瞧着没什么,实则内里已是在熬寿了,他自己还浑然未觉,倒是丁开泰这宫里的老人瞧出了端倪,从前宫里头许多嫔妃便是如此,表面瞧着不过是伤怀感慨,没几日便病的病,疯的疯,死的死了。
丁开泰到底记得尺素的恩情,没事便寻卿云说说话,叫他看开些,人死不能复生,尺素千辛万苦地教养他,绝不是为了看他这般作践自己的。
“我从前从未听说尺素在玉荷宫里头教养过一个内侍,想她是知你的品貌性情,若早早从里头出来,怕是在宫里头没个好活,这才如此精心瞒着,连我也从来不知,怪不得她在宫里头日子过得那般清苦,我想接济她些,奈何她是个自尊自傲,不肯受人恩惠的……”
卿云缓声道:“丁公公,她出宫时,是你送的吗?”
丁开泰道:“是啊,”他神色悲伤怀恋,“我同瑞春送她出的宫。”
那便是了。
丁开泰当时已在宫里内侍当中出头,瑞春又是内仆局的,有这两人帮忙,尺素要夹带出宫也不是毫无可能。
卿云方起念头,又深深压下。
不要想,不该想,不能想!
小院因发生了命案,按照条例收归了回去,尺素早写了遗令,她若死了,她的房屋、财物全都归卿云所有,卿云告了一日的假,去收产,皇帝很大度,允他在外宿一夜。
尽管卿云已经富有大宅良田,尺素仍将自己那点薄资留给了卿云。
兴许尺素同他想得一样,那些所谓的赏赐,主上可以赐,自然也可以收回,唯有她给他的,是确信的。
卿云坐在槐树下,石桌上空无一物,他想起他头一回来这儿,尺素坐在这儿晒草药,这些草药都是她上京郊山上采回来的,草药晒成了,可以去药材铺子换些钱币,这么多年,她便是这般一个钱币一个钱币攒着两人的养老钱。
卿云手掌发颤,一直在院中坐到深夜,夜深露重,他慢慢起身,走近屋子,却忽然没勇气开门。
倘若他当初不对苏兰贞有非分之想,是不是尺素便不会死?倘若他那时便安安分分地跟着太子,是不是长龄也不会死?
倘若……
外头细碎的动静声音传来时,卿云几是立即回过了神,他立即循声而去,却见后院院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推门的人同卿云一打照面,竟是双双怔住了。
是苏兰贞!
二人自那次湖上一别便再未曾见过,苏兰贞回乡探亲去了,卿云明白他是去查自己的身世了,怎他又会来这儿?
苏兰贞眼中神色莫名,卿云亦是不知该从何说起,他身边还有暗探,只能硬生生撇过眼,垂下脸冷淡道:“苏大人是忘了这里已非你租住的宅院,竟敢私闯他院?快走吧,否则我要报官了。”
“下官见院中未曾点灯,以为无人在内,下官离开时有些东西遗漏,故而来取,我知大人心胸,请大人谅解。”
卿云听苏兰贞语气沉沉,其中竟无半分恼怒怨恨,言语中似还在暗示他是明白他的!他这么个聪明人,怎么会同他哥哥一般傻!
蠢材,呆子!
卿云正要出言赶他离去,却觉外头忽然亮了起来,前院门“嘭——”的一声,卿云猛地回头,侍卫们持着火把鱼贯而入,瞬间便将这京郊小院挤了个水泄不通。
身穿便服的皇帝慢慢踱步走了进来,卿云脑海中几是一片空白,苏兰贞也是怔住了,二人完全是巧遇,全然未料皇帝竟会忽然现身!
“皇上……”
卿云喃喃道,他很快反应过来,神色冷静道:“何故如此兴师动众?”
皇帝静静地看着两人,两人相隔至少半臂,言行举止当中并无半分错漏,他微微一笑,那笑容令卿云浑身血液几都冻住,他柔声道:“你真当朕老糊涂了?”
第158章
皇帝坐在石桌前,侍卫已押了二人双双在石桌前跪下。
皇帝笑微微地看着卿云,他自进院,便未曾多看苏兰贞一眼。
“有什么想说的?”
这般熟悉的问话叫卿云心下猛地一颤,他垂着脸,仍是从嗓子里挤出话来,“我不知皇上为何今夜忽然如此,我好好地出来收产,苏大人偷偷回来取遗留的物件,我正要报官……”卿云仰头,双眼望向皇帝,“皇上若不信,自可传人来问!”
皇帝面面上始终带着笑容,甚至是饶有兴致的,“好,朕信你,苏侍郎,你来说说,夜闯宅院,是什么罪?”
苏兰贞俯着身,他不是不想起身,而是侍卫双手死死按着他的脖颈,不让他抬头起身。
“皇上,下官不知大人在院,夜闯私宅,是臣之过错,应鞭笞四十。”
“嗯,”皇帝颔首,“苏侍郎对律法还是通的,来人,掌刑。”
卿云定定地看着皇帝,皇帝面上的神情很闲适,全然不似那回在齐王府的暴怒,怒气在那时已用尽了,剩下的便只有残忍和捉弄。
侍卫得到命令,立即走到苏兰贞身后,鞭梢划破院中宁静,卿云听着“呼呼”作响的风声和苏兰贞的闷哼声,他将自己的那颗心藏在冰窖中,假作没有任何感觉。
苏兰贞算什么,他便是死在这儿,只要他咬死不认,熬过去,摇身一变,仍是宫中那个大宦,可享这世上不知多少人做梦都没法享受的荣华富贵。
四十鞭比卿云想象得要快,仿若眨眼间便结束了,苏兰贞一声都没喊,卿云亦是,他始终那般平静地望着皇帝。
皇帝似是对卿云的表现很满意,面上笑道:“心不心疼?”
卿云的脸像是被冻住了,他的喉咙里发出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似是他在说话,又似不是,他平静道:“我同他无甚私交,姑姑死在这儿,他亦有嫌疑,皇上不打,我也要找机会收拾他的。”
皇帝颔首,“说得有理,苏侍郎,你可有辩解?”
苏兰贞久久未答,卿云不敢转头看,却已闻到刺鼻的血腥味,宫中侍卫掌刑,那都是有门道的,可以打一百板子都只是皮肉伤,也可以几鞭子便抽得人没命。
“朕问话,也敢不答?”皇帝宠溺地看着卿云,“这可是朕的云儿才有的特权。”
一声闷哼传入耳中,似是干呕,也似是吐血,卿云仍是没有转头看,便听苏兰贞哑声道:“下官……手无缚鸡之力……亦同姑姑……无甚恩怨……”
皇帝微笑道:“无甚恩怨?朕看倒不见得,或许你有什么秘密把柄叫她知晓,只有灭了她的口才能安心呢。”
够了。
刺激的血腥味涌入鼻内。
卿云胸口滞痛。
真的够了!
“你杀了他吧,”卿云忽然开口,他神色木然,“你是天子,何必如此玩弄一个臣子?要杀便杀吧。”
皇帝仍是笑着,“这话朕倒不明白了,他不过夜闯私宅,朕为何要杀他?”
卿云垂了下脸,他心下一片空茫,好痛,真的好痛,已经痛到他无法再欺骗自己,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如若这般活下去,他同死人又有什么分别?
卿云双眼干得发疼,他一向是多泪的,只这时忽然却哭不出来了。
“我早该想到的,”卿云喃喃道,“你便是这个性子,要教训人,也要等那人放松一段时候,才秋后算账,这是你惯用的手段了。”
皇帝听他对他这般“了解”,心中怒意更甚,只面上笑容也愈浓,“不愧是朕的枕边知心人,对朕的心思倒是了如指掌。”
卿云笑了笑,他猛然抬头,“你先杀了他,再杀了我吧,你先杀他,可以叫我心痛心碎,再杀我,我便算是彻底死在你手中了……哈哈哈哈……皇上,我都帮你算计好了!”
卿云的笑声在院内回荡,侍卫们都屏息凝神,连听都不敢听,苏兰贞却是出言道:“皇上,您有所误会,我今日来此并非……”
“苏郎,你不必再辩。”
卿云打断了苏兰贞,他死死地盯着皇帝,“我们的好皇上怎会受个奴才愚弄摆布?任你再聪明机敏,他是君,你是臣,他早便心有定论了,没错,他才是我的情人,”卿云面上带着笑,那笑容妩媚动人,在火光中明艳如斯,“齐王只是个幌子,你不便想听这个吗?好,我告诉你,他爱我,我也爱他!”
卿云抿唇巧笑,“这下你满意了吗?”
皇帝起身,他走到卿云面前,单手扣住卿云的下巴,猛地将人提起,侍卫们连忙后退,二人面废近在咫尺,皇帝凝视着卿云的眼睛,淡淡道:“你真以为你在朕心里有多大的分量?”
“杀了我吧,”卿云轻轻张唇,“我已经……受够了……”
皇帝手掌收缩,这不是他第一次想要掐死他,只是先前,他都失败了。
“卿云!”
猛挣的苏兰贞被侍卫死死压在地上连话也无法说,苏兰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卿云那原便苍白失色的面孔在皇帝的掌心一点点流失生命……不……
“父皇,手下留情!”
守院侍卫被人撞开,李崇冲入院内,手中举着一卷明黄圣旨,“父皇,求您开恩放了他!这是您当年赐给儿臣的免死圣旨,我恳求您,以此旨意,放了卿云!”
皇帝扭过脸,眼神冰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李崇跪下举起圣旨,道:“当年母后受冤,以死明志,您怜悯母后爱子之心,赐下圣旨,只为日后儿臣犯错时可保一命,二弟临走时也曾求过父皇,无论他犯下什么过错,都留他一命,父皇,我们兄弟二人难道还不足以保下他一条命吗?!”
皇帝回转过脸,看着已面色涨红,闭目快要晕厥的卿云。
“你们都被他迷糊涂了?”皇帝冷笑道,“无量心,朕一向以为你冷心冷情,没料你会为这奴才欺君罔上,还拿了你母后用命换来的圣旨救他,你们这般,朕更要杀他了!”
皇帝手愈紧一分,李崇见卿云已进的气少,出的气多,便大声道:“父皇,儿臣非是为他,而是为了咱们的父子情分!父皇,维摩的性子何等执拗,求您暂且饶他,我保证让他消失在京城!何苦脏了您的手!”
卿云耳边嗡嗡作响,几已听不清李崇在说什么了,脑海中回荡起的却是尺素抱着他在冷宫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她嘴里唱着歌,幼时的他没听懂,现在他才知晓原来那便是卿云歌……
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舜禅位于禹,群臣作歌,共贺新帝登基,先帝呢?先帝不久便在行宫病逝了,他一生无子嗣,亦有传言他不能人道。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滴在掐着他脖子的那双手,也是滴在将他从母亲腹中剖开的那双手上。
那会是他此生最后一滴泪吗?
皇帝放开手,奄奄一息的人落在地上,溅起尘土。
苏兰贞眼中泪水弥漫,他原以为他所有的泪都在父母离世时落尽,却未曾想,父母不是他的父母,他亦不是他,他曾有兄长,兄长赠百金,母丧子离魂,他聪明一世,原来是糊涂一世……
“三日,”皇帝看向李崇,胸膛微微起伏,“朕给你三日时间。”
李崇叩首,“儿臣多谢父皇。”
皇帝手指了下李崇,“你的账,朕日后再同你算。”
李崇俯首,“儿臣有罪。”
皇帝走了,侍卫们押着苏兰贞一同离去,眨眼之间,院子里便只剩下李崇和躺在地上的卿云,李崇这才上前将人抱起,卿云已昏厥过去,不知生死。
李崇回身对自己的侍卫厉声道:“叫叶回春!”
齐王府内彻夜点灯,叶回春带着几位得意弟子守在个人事不知的小内侍床前全力施救。
李崇道:“如何?”
叶回春道:“王爷放心,以草民之力,必能保下他的性命。”
如此一夜施救,卿云终于在翌日午间醒转,他一睁开眼,屋内仆人便立即去禀告了李崇,李崇也极快地过去了。
叶回春正在替卿云把脉,卿云靠在软枕之上,脖间紫红刺目,喉咙几乎被生生掐断,他说不出话来,见到李崇,他便虚弱地抬起手,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李崇在床榻前坐下,对卿云道:“你先休养,待你身子稍好些,我便立即送你出京。”
卿云用眼神问他:为何?
为何要多番救他?昨夜那般情形,他已注定毫无用处,为何?
李崇轻叹了口气,“不瞒你说,维摩在离京前曾特意来求过我,他信不过父皇,求我多多留心你。”
卿云眼睛慢慢睁大。
“他从未求过我什么,”李崇对卿云微微笑了笑,“我当他一生都会那般高傲,目下无尘,原来也会求人。”
“好了,你且安下心来,维摩已得胜班师回朝,等他回京,我自将你交还于他,他如何金屋藏娇,我可管不了,也再不管了。”
叶回春对李崇道:“王爷,郎君已无大碍,只伤了咽喉,恐不能发声,待草民去为他开几服药。”
李崇道:“他的身子可否长途颠簸?”
叶回春道:“若王爷着急送郎君出京,草民调理一两日后,可随护出京。”
李崇颔首,“那便再好不过。”
叶回春退下,卿云吃力地拉了李崇的袖子,李崇回眸看向卿云,卿云嘴唇干涩地动了动,他发不出声,发出声也不过“嗯嗯”作响,喉咙里涌出阵阵血腥,只能将口型做大。
李崇看出来了,他在问——苏兰贞。
李崇垂了下脸,上前替他掖了掖被子,俯身温声道:“别再想那些事了,好好歇着便是。”
昨夜之事,于卿云好似一场预演许久的噩梦,他到现在也不知噩梦到底醒未醒,他死死地抓了李崇的袖子不肯放手,双眼中溢出泪水,轻轻摇着头哀求,哀求李崇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李崇却是坚决地拉开了他的手,双眼望进卿云的泪眼,“你现在该想的是维摩,旁人,你只当没那个人便是。”
卿云定定地看着李崇,半晌,他躺下去,合了眼。
在叶回春的悉心照料下,卿云第二日便终于开了嗓子,他说的第一句,便是:“我要,见,张平远。”
张平远见到病榻上的卿云,几是无话可说。
卿云张口,缓声道:“兰贞,死了?”
张平远同苏兰贞是君子之交,对苏兰贞从来样样推崇,他对苏兰贞的私事知之不多,却也知除他之外,苏兰贞最看重的便是这位大宦。
真是奇怪,去了一趟这大宦的旧院,人便死了,死在刑部大牢,死得不明不白,死得没有名目。
张平远静静地看着卿云,一切尽在不言中。
“是我,对不住,他。”
卿云每说几个字便要停顿一下,以压制喉中翻滚的血意。
张平远却是平静道:“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如今,道真也算得道了。”
“他,昨夜,为何,你,知晓?”
张平远听懂了,他看了一眼外头,却又觉着顾忌与不顾忌,生死不便那般,便直言道:“据我所知,他正在探查身世与兄长之死,他一直在遍访出宫的宫人,好像还有几个前朝的宫人。”
卿云闭了闭眼。
“你,忘,走。”
张平远起身,拱手道:“保重。”
张平远走后,卿云躺在榻上,久久发怔,他想到那个在长龄墓前看到的小太监,想到李照的遇刺,那也是一桩悬案,宫里头的悬案真多,太子遇刺是悬案,长龄之死是悬案,尺素被杀也是悬案。
李照遇刺后,皇帝大肆清洗了一片宫人,无人敢置喙,因储君遇刺,皇帝怎么雷霆震怒都是理所应当,淑妃都吓得以命证清白。
卿云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嘴角忽然扬起笑容,真傻,宫里头从来哪有什么悬案呢。
夜深了,卿云摇铃唤来李崇。
“我想,写信。”
李崇道:“你想留书给维摩?”
卿云摇头,“皇上。”
李崇一怔,“你想写信给父皇?”
卿云掀开被子,身躯滑落下榻,跪在地上,给李崇磕了个头,抬眸,双眼晶润剔透,“长别离,难断情,求齐王,成全。”
李崇神色晦暗莫名,“我好不容易才将你从父皇手中救下,你若再见父皇,因此丧命,让我如何同维摩交代。”
卿云定定地仰头望着李崇。
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张平远说得这句话实在太好了。
“虽死,”卿云嘴角莞尔,那是他在李崇面前最真心的一次笑容,“无悔。”
第159章
“李旻亲启:伴君多年,日日夜夜,战战兢兢,情肠万千,苦愁良多,恨夜长,恨日短,恨不似从前相伴好,唯愿见君,求诉衷肠,死而无憾。”
信的背面也渗出了墨,手掌翻过,却是一个大王八背上驮着一朵祥云,边缘似被水浸湿,略有些模糊了。
皇帝将信笺放在一侧,看向跪在下头的李崇,淡淡道:“朕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李崇低头道:“儿臣有罪,这便立即送他出京。”
“送他出京?”皇帝淡淡道,“朕记着你说的是让他在京中消失。”
“儿臣明白。”
皇帝绷着脸道:“下去吧。”
李崇退出殿内,回到齐王府,对上卿云希冀的眼神,轻轻摇头,卿云眼中光亮一点点熄灭。
李崇在床尾坐下,道:“我真的已不明白了,你心中究竟有谁?”
卿云淡淡一笑,不言不语。
“王爷,”外头侍卫禀告,“曾良酬来了。”
李崇对卿云道:“你同他告别吧,东西已都收拾好了。”
李崇在外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仆人便回禀,可以离京了。
卿云上了马车,叶回春的医术很厉害,不过休养了两日,他的身子便好多了,可以行动自如,他坐上马车不久,李崇便也进了马车,卿云看向李崇,李崇道:“我亲自护送你出京。”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李崇时不时看向卿云,卿云面白如玉,神色之中一片安宁,低垂着脸,仿若世上最乖巧可怜的人。
李崇道:“我会派人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卿云只垂着脸不说话,乌发团在晶莹小巧的耳后,李崇手指动了动,有一个瞬间,他想抚一下他的头发。
马车很快便出了京城,只才驶到郊外,身后却似有快马追来,卿云听到马蹄声,低垂的眼猛地睁开,李崇却是一把将他搂在了怀里,卿云抬头看向李崇,李崇低声道:“别乱动。”
“王爷——留步——”
李崇对前头赶车的侍卫道:“别听他的,快走!”
卿云靠在李崇怀里,却是一下推开了李崇,打开马车的窗户,探出了身,“齐峰!”
皇帝还是派人追来了。
卿云下了马车,李崇神色复杂地看着卿云,卿云却只是轻轻一欠身,向李崇行了一礼,便跟着齐峰坐上了马车。
“大人,得罪了。”
上了马车后,齐峰便毫不迟疑地仔仔细细搜了卿云全身,确认他身无利器后便带着卿云回了宫。
入殿,殿内宫人还是按照旧习,一一退出,将殿门关上,只将内殿留给君奴二人。
皇帝负手立于殿内,他背对着殿门,卿云上前几步,在他身后跪下。
“多谢,皇上,肯再见,最后,一面。”
皇帝淡淡道:“无量心说你有话对朕说,便说吧。”
殿内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威压和杀气,卿云明白自己这是自投罗网,可齐王难道便真的保得住他安然无恙?他亲自护送又如何?撑到太子回来又如何?
这个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他要一个人死,那个人总是会死的。
“皇上,不问我,为何,同苏兰贞,有私?”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眼角斜睨,“朕何必关心你一个奴才所思所想?你未免真的太瞧得起自己了。”
若真不关心,又何必在他死前还要将他召回?还是不甘心的吧?这么多年,恩爱争吵,皇帝也费了无数心力,他大约此生都未曾在一人身上花费那么多心思。
“我,从未,爱过他。”
卿云平静道。
“此生最爱,唯有,李旻。”
皇帝依旧一动不动,他已不会再因卿云这种话有丝毫波动。
“我自来,宫中,千方百计,讨好你,吸引你的注意,起初,确是为了荣华,可后来,我便渐渐,不能自拔……”
“我对你,动过情愫,你对我,时好时坏,叫我,忽上忽下,令我心中,只有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只我自小,活得艰难,不肯轻易,交托心意,我怕,若交托出去,你便不会,再高看我,我便如,这宫中,妃嫔一般,沦落平凡,你也再不爱我。”
“我做梦,都想,得到你,全心全意的爱,可我,也知,我此生都,得不到,我心中,好恨……”
“那句话,是真的,因恨你,才寻他人,没有你,他什么都,不是。”
“我不恨你,杀任何人,我只恨你,不能全心爱我。”
皇帝面无表情,卿云却是自顾自地已站起身。
“我明白,我已没有活路,齐王,太子,我都不要,我已有过李旻,”卿云喉间渗血,却是越说越流利,“我来,是为赴死。”
“李旻曾承诺,此生不杀我,我不想叫李旻承诺落空,便自赴死吧。”
卿云解了发髻,乌发飘落,他知道,皇帝最爱他这一头乌发缠身的模样,他轻轻地解开腰带,身上平民服饰坠落,堆于脚踝之下,他赤身裸体地站在皇帝身后。
“只求,最后一夕欢愉。”
“李旻,”卿云眼中渗出清泪,“回头看看我,看看你的云儿,这是此生最后了,过了今日,你心中再无烦忧,我亦魂归宫中,我生在这里,便也该死在这里。”
卿云上前,赤条条的手臂环住冷漠的皇帝,“李旻,最后爱我一次,”他柔软的面颊在皇帝龙袍上轻蹭,“我会如你所愿,死得不叫你为难。”
皇帝余光瞥向环在他腰上的手臂,这双手从幼小得仿若一捏便碎时,他便曾见过,只未料会同他多年恩爱,又恩情负尽。
他真的想杀了他,想亲手杀了他。
皇帝猛地将人打横抱起,卿云躺在他怀里,神色眼眸都透露着全然的柔顺,在临死之前,他终于满眼都是他,他也终于,眼中只余情与恨。
李旻,短暂地在这具躯壳里复活了。
他想杀了他,因他真心爱上了他,却又无法真心爱他。
卿云面上笑了笑,他靠在皇帝怀里,脸颊轻蹭,“我记得,你从奔马上不要命地救我,你是皇帝啊……李旻,”他仰头,笑得很甜美,很认命,“那时,你忘了自己是皇帝了,是不是?”
皇帝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这个注定要死的小内侍。
床幔落下,卿云跪在床上,亲手替皇帝脱衣,皇帝从未见过他如此温顺,又如此快乐的模样,竟是在他们关系走到尽头,在他临死之际,他一直想剥开他那些不知从哪来的伪装与保护,瞧一瞧里头最真实的他。
如今,他瞧见了,原来那些防御背后裹着的是这般纯然柔软的一个人。
可他快要死了,他绝不容许自己再放过他,他在他心中已经死了,正如他也早在他心里死了一般。
卿云仰头看着皇帝,皇帝也正静静地看着他,这令他们都想起他们第一次的事情,皇帝特意带他出宫,其实不止卿云不喜欢,皇帝也不喜欢那过于冰冷残酷的宫廷,他去接自己年少时的结义兄弟,带上了头一回令自己心动的人。
卿云张开唇,眼角泪水滑过,他吻上皇帝,那柔软美好的触感一如往昔。
皇帝的心是冷的,硬的,往日的回忆已冻结在他的胸膛,他不允许自己回想,卿云却是锲而不舍地舔吻着他的唇缝,李旻,他听他在唤他,求求你。
皇帝抬手搂了过去。
唇舌交换之间,他尝到血的味道,也尝到泪的味道。
卿云真是来赴死的。
这般念头在皇帝脑海中闪过,他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兴奋,最后一次,从此以后,他便永远属于了他。
皇帝翻身压下,却是被卿云重又推倒。
“不,”卿云眼中泪水满溢,满是幸福,“最后一次,是我要你,是卿云要李旻。”
他一手向后,一手遮住皇帝的眼睛,皇帝听到他细碎动情的呻吟声。
皇帝忽然意识到,这个由他亲手带来世界的内侍心中燃烧的是同他一般的火焰,唯有死亡这一刻能够永恒。
红唇再度覆上,同时卿云也吞入了他,皇帝抬起手,将双手放在那条细长的脖颈上,他该成全他的,便就这般让他死在他身上,才是二人之间最好的结局。
唇舌缠绕,意乱情迷,死生最后,口中异样之感传来的瞬间,皇帝猛地睁开眼,卿云的舌头已快速从皇帝口中退了出去,他对上皇帝的眼睛,眼中漫出笑意,嘴角渗出血迹,“舒服吗?这可是从前宫里头的好药……”
他骗曾良酬,是他自尽所用,曾良酬是个实心眼,听他坦言自己犯下大罪,会牵连程家兄妹,只求速死,便真的带来了家中秘传毒药,服用后便会浑身无力,犹如在睡梦中般死去。
以蜜蜡封存,藏于羊肠之中,最好夹带。
好痛……
一股灼痛传入胸口,卿云已分不清他吐出的血是喉间伤口还是毒发所致,他方才咬破蜜蜡时,口中也沾上了毒药,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皇帝面上,皇帝的瞳孔已开始发散,他仍有意识,双眼还在看着卿云,只掐在卿云颈间的手已无力地垂落。
卿云一面笑一面道:“这还是我头一回夹带……”他说得无比顺畅,快速道:“方才,有些话我没有骗你,”卿云抬起手,将皇帝面上二人的血一一抹开,描摹着这陌生又熟悉的轮廓,笑道:“我真的对你动过一丝丝真情,可是你也真的……该死!”
卿云也已中毒,双手本已无力,却在此时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抬起手便死死地扼住了皇帝的脖子。
他掐了他那么多回,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去死吧。
皇帝,去死吧!
你早该死了!你死了,就是爱我的那个李旻了!
皇帝原本扼在卿云喉间的手微微发颤,他嘴唇颤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鲜血不断涌出,只能那般定定地望着此生唯一令他心动的人。
卿云双瞳死死地盯着皇帝慢慢涣散、扩大的眼瞳和他七窍流血的面颊,他心中好畅快,他忍不住大笑出声,床幔内弥漫着爱欲和鲜血的浓烈味道,让他兴奋得快要发狂。
终于,皇帝一动不动,他的眼睛再无光彩,最后一眼,映出的是卿云溅上血珠的眼睛,那双眼睛,纯然欢喜,没有半分哀愁。
卿云俯身看着已然死去的皇帝,胸膛起伏逐渐归于平静,他也要没力气了,手掌从皇帝的脖颈向上慢慢抚摸到皇帝的眼睛,他轻柔地合上了那双眼睛,低头轻轻亲了一下皇帝的眉心,不恨了,他再不恨他了。
死了便好了,死了便再不会伤害他了,死了他便不用再去想长龄尺素是否死于他手,尺素偷藏的那颗东珠意味着什么,他到底是否前朝血脉,这个人是否毁了他的一切……
卿云瘫软下去趴在皇帝身上,皇帝还同他紧紧交缠在一起。
卿云沉沉地闭上了眼。
他也终于……自由了。
第160章
殿内烟气袅袅,宫人们安静地往来穿梭,榻前,一宫人跪地,拧了帕子,轻轻地擦拭着榻上沉睡之人的手臂,她动作极轻,生怕破坏了这臂上无瑕的肌肤,另两位宫人小心翼翼地伏跪在榻上,一个擦拭脚踝,一个轻拭他的乌发。
待得清洁完成之后,另一个宫人便端上了汤药麦管,一点点给昏睡之人小心喂食,喂食之后按照御医吩咐,轻轻帮他按摩腹部,以免积食。
待得夜里,两位宫人一头一尾地守着,隔一个时辰便察看那人的情形,另一宫人则对着冰鉴轻轻扇风,让沉睡之人在炎炎夏日也能安眠。
如此精心的照料已持续了十三日,使得这苍白病弱的人得以在昏睡中也能维系下去。
昨日御医来瞧,已下了定论,说要么这两日便醒,要么便永远醒不来了。
“医道之术,终在于人,只看他自己还留不留恋人世吧。”
于是,这几日宫人们便格外留心,夏夜困倦,扇风的宫人一晃眼,忽然“呀”了一声,两名瞌睡宫人连忙看她,“不要命了,做什么一惊一乍的。”
摇扇的宫人拿着扇子指了榻上的人,“我方才……好像瞧见他睫毛动了!”
另两宫人连忙上前察看,却见沉睡之人面庞如旧,依旧如画一般宁静秀美,便狐疑道:“你看错了吧……”
二人话音刚落,便见榻上之人竟一下睁开了眼。
“啊——”
耳边一阵尖叫,卿云睁开眼,只觉脑海中一片混沌,他死了吗?他试着张嘴,喉咙却不怎么痛了,他想扭头看一看,却没力气,只瞧见顶上双蝶飞花的绣样。
宫人们将软枕堆叠,扶了人靠上,卿云怔怔地望着面前忙碌的宫人,只觉面前的宫人都好陌生,宫人……她们是宫人打扮……他还在宫里……
“叶太医来了!”
围着卿云的宫人纷纷散开,卿云总算看到了一张熟脸,他吃力道:“叶大夫……”
“诶,”叶回春还是那张温和慈祥的脸,“别着急说话,省省力气,你昏迷多日,正是神魂无力,别怕,有我在,你的命算是又保住了。”
他的命,保住了……
卿云脑海中掠过染血的床幔,他心中涌起一股水淹般的恐惧,难道、难道他……卿云抖着嘴唇道:“皇、皇上……”
“皇上正忙着呢,”叶回春道,“你醒得正是时候,过两日便是皇上的登基大典了。”
卿云糊涂了,彻底糊涂了,宫人适时地端来参汤喂了他两勺,喉间温暖的汤药进去,卿云喘着气道:“太子……回朝了……”
叶回春淡笑着看向卿云,让宫人将他平躺,便取针为卿云稳住心神,又立即开方,命人煎药。
一剂汤药下去,卿云精神好了一些,宫人坐在榻前喂他喝粥,“大人慢些。”
卿云这几日一直都靠名贵的汤药续命,宫人也只喂得进薄米汤,半碗白粥下去,卿云已喝不进了,但也终于不似手脚都感觉不到,也有了几分说话的力气,便问宫人,“我昏迷了多久?”
“今日是第十四天了。”
宫人细心地替卿云擦了嘴角,“您若再不醒,叶大人说可能永远也醒不来了呢,幸好您福大命大,还是醒了。”
十四天。
卿云看着床顶,他没死,新皇登基,那么……李旻是死了的。
卿云不知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他扯了扯嘴角,只觉一股倦意袭来,粥里加了宁神的药,他便不自觉地又睡了过去。
如此两日过后,卿云身心终于恢复了许多,叶太医给他诊脉,说他运气好,能碰上他这么个神医,也幸亏是中毒不深,否则,大罗金仙来了也难救。
其实卿云仍然是很糊涂,他那日拼着不要命去毒杀皇帝,是没想过活着出宫的,如今,他竟好端端地仍在宫中,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难道说,他是在做梦?他实则已然死了,魂魄正在阴曹地府里游荡,却不甘心,于是还在做梦?鬼魂也会做梦吗?
卿云靠在床上,看着自己白得恍若透明的手臂。
“皇上驾到——”
卿云猛地向外一探,只他自己觉着用了极大的力气,却只是挪动了一点点,只勉强瞧见明黄的龙袍正在向他这儿走来,身旁的宫女已全都跪了下去。
卿云忽然有些心慌,他垂下脸,不敢抬头,怕看到李旻的脸,怕自己还在噩梦当中。
明黄龙袍在他床榻旁坐下,一抬手,接了宫人递来的帕子,轻轻替卿云擦了下额头,“很热吗?怎么流了那么多汗?”
听得声音,卿云浑身一颤,慢慢抬起脸。
李崇正温柔地注视着他。
卿云嘴唇微抖,“齐王……”
满殿的宫人都吓坏了,未料卿云竟张口便是忌讳,都深深地伏在地上不敢动弹,却听新君柔声道:“是我。”
卿云眼中写满了迷惑,李崇?怎么会是李崇呢?李崇是新君?李照呢?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在这儿呢?他……
“都下去吧。”
殿内宫人立即依次退出。
李崇微笑着看卿云,“这几日登基大典,我实在太忙了,抽不出时间来看你。”
卿云目光从李崇脸上扫过,看向他胸前的金龙,又再看向李崇的脸。
“我知你心中有诸多疑问,且养好身子再说,等你养好了身子,我再派人送你出宫,你自可去过你自己想过的日子。”
卿云斜靠在软枕上,因这几日病症,他脸色苍白,巴掌大的小脸陷于乌发中,神色迷茫可怜,谁能想到便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儿,能弑了君呢?
卿云沉默了片刻,他问李崇,“李照呢?”
李崇看着卿云的眼睛,那双眼睛昏迷多日后睁开,仿佛水洗了一般,真是干净极了,也是,大难不死,但也算是死了一回了,怎能不更通透?
“你现在就要知晓?也罢,那我便告诉你,”李崇手里捻着帕子,“维摩他死了。”
卿云瞳孔猛地收缩。
李崇面上仍是带着淡淡笑意,“回朝时,路遇山洪,滚入黄河之中,尸骨无存。”
卿云定定地看着李崇的脸,过了许久,他都没明白李崇的意思,“李照……死了?”
李崇道:“节哀。”
李崇的脸完全没有节哀的意思,他始终都那么淡笑着,仿佛很欣赏卿云似的看着他。
一股微妙而奇异的寒冷慢慢爬上卿云心头。
“我累了……”
卿云垂下脸,“我要睡了……”
“好。”
李崇伸手,扶起软绵绵的人,让他暂靠在他的臂膀上,抽了软枕,慢慢扶着卿云躺下去。
“养好身子,”李崇俯身望着卿云,“过去的事便不要想了。”
卿云是真的累了,又累又糊涂,他闭上眼,脑海中一片混乱,不,他不要混乱,卿云轻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如此,又过了七日,卿云已能下榻行动,宫人们见他能自己走了,都高兴得纷纷夸赞,这令卿云想起甘露殿的那些宫人,他打量四周,认不出这是哪个宫殿,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阴曹地府,可他日渐恢复,沐浴阳光,微风拂面,也有新鲜蝉鸣,便知自己尚在人间。
这几日,卿云从宫人口中大概得知他昏迷时发生了什么。
先是先皇“急病暴毙”,翌日,太子崩逝的噩耗便从前方传来,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齐王自然便成了国君的不二之选,朝中微弱的反对之声也被更多拥立新君的人驳倒,齐王李崇便就这么顺利登基了。
卿云立在窗前,望着外头新君登基所挂的吉祥匾,久久出神。
“你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卿云猛地回头。
李崇身穿常服,他的模样和先皇三分相似,故而不会叫卿云错认惊慌,只他看到李崇这张说不出是冷峻还是温柔的脸,心下却止不住地冒出奇异的寒意。
他不能再叫他齐王了,可他也不想叫他皇上。
“……是你救了我?”卿云选择直接道。
殿内宫人倒还是同甘露殿时很像,国君一入殿,他们便纷纷退下。
“是啊,”李崇道,“幸好我在宫中也算有自己的势力,否则,再晚一步,你便要被齐峰砍死了。”
卿云身上微抖,“你为何要救我?”他睁着大眼睛看李崇,“我杀了皇帝。”
李崇却是淡淡一笑,“所以呢?”
卿云微微张开嘴,“弑君是死罪。”
李崇笑了笑,“朕赦你无罪。”
这是李崇第一次在卿云面前自称“朕”。
卿云背上仿若有千万蚂蚁在攀爬,他垂下脸,艰涩道:“你赦我无罪……”
“朕不但赦你无罪,还许你自由,如何?”
卿云再次抬头看向李崇,他忽然觉得李崇的脸看起来很陌生,陌生到他有些怀疑面前的人到底是不是李崇了,卿云神色游移,他颤声道:“为什么?”
“你自醒来后,好像一直在问朕问题,”李崇转过脸,瞥了一眼宫中摆设,在软榻上坐下,冲卿云招了招手,“你身子刚恢复,还是坐下说。”
他的态度极为平常,好似从前二人几次谈话一般,李崇说,他们谈话不多,却是次次都在交心。
卿云迟疑片刻后,过去在离李崇最远的地方坐下,李崇笑了笑。
“你心中有诸多疑问,你兴许在想,怎么那么巧,父皇死了,维摩便也死了,”李崇向后靠在榻上,看向卿云,“那自然是阿含出手的了。”
卿云猛地看向李崇。
“都是为了你争风吃醋,”李崇淡笑道,“瞧你魅力多大。”
那双眼睛写满了惊愕与不可置信,眼珠子都仿佛要掉出来了。
李崇温声道:“逗你的,只不过是为了争权夺位。”
“你……”
卿云喉咙发涩,他说不出话来。
李崇面上笑容浅淡,“很奇怪吗?是觉着朕同阿含那般拙劣的计谋暴露后,早便拆伙?”李崇摇头,“朕从不摇摆,阿含亦是。”
李崇目光在卿云那张脸上逡巡,他缓声道:“其实你也算不得绝色,只不过父皇喜欢,那便够了,当时在猎场上,你耍那花样,真是吓了朕一大跳,若父皇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的计划可就全乱了。”
“原本,朕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去除掉他,你知道的,他很多疑,哪怕是为他诞下子嗣的女人,在他眼里,也什么都不是。”
李崇慢慢俯身过去,因他想更清楚地看到卿云面上神情的变化。
“没想到,他会栽在你这么一个小玩意手上,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李崇抬手勾起卿云的下巴,眼神戏谑,“自己是前朝皇室吧?”
卿云的眼一点点睁大,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李崇,是梦吗?是梦吧,是他还没有醒吧,这个梦怎么会那么可怕……
“你很美吗?也不过如此,”李崇目光平静地从他面上一点点掠过,“很聪明吗?朕觉着也只是有些小聪明罢了,唯一最厉害的,便是够胆量,”李崇看向卿云那双眼睛,“谢谢你,替朕除掉了父皇。”
李崇欣赏着那双大眼睛,那双眼睛总是顾盼生辉,或喜悦或忧愁或愤怒或激动……他的父亲都很为之着迷,如今,这双大眼睛,干干地看着他,里头空洞得好像什么都没有了,是被他掏空了吗?真的已经空了吗?
李崇决定再加把火。
“苏兰贞,是朕派人杀的,父皇只是将他扔在刑部大牢反省罢了,为了个玩物杀臣子,有违他的一贯作风,所以朕帮了他一把。”
那双原已空洞的眼中竟出现了更强烈的震颤,李崇仿佛看到一缕幽魂正在那双眼被他死死抓住,无声哀嚎。
李崇抬手抚了下卿云的脸,被他的手触碰到的人却忽然大叫了一声,他声音粗哑凄厉,但凡听过的人都会过耳不忘。
“啊——”
卿云跳下软榻想逃,却被李崇手臂强硬捞回。
李崇捏着他的脸,欣赏这张迷惑了他父亲的面孔露出前所未有的绝望痛苦神情,他心下感到一种冰冷的愉悦,这种货色,能迷惑得了他父亲,在他这里,却不过是被玩弄于股掌,这个皇位由他来坐,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泪水将那张素白的脸浸透,那双大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流泪,李崇却还不放过他,他靠在他耳边道:“可怜你的尺素姑姑,原本是可以颐养天年的,可惜,碰上了你这灾星,也只能死了……”
嘶吼的哭声响彻殿内,李崇一只手便制住了人,另一只手始终死死地捏着卿云的脸,无论卿云怎么挣扎,都被他牢牢地困在掌中。
他早说了,他在他心里不过是个玩意,那是他对他说过的为数不多的真话。
“要朕放了你吗?”李崇低语道,“朕可以放了你,送你出宫,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朕保证不会杀你,因你实在不值得,蝼蚁罢了,朕可以放你偷生。”
“不要……”卿云已挣扎不动了,虚弱地在李崇掌下,面色白得仿佛快要化开,“不要……”
不要什么,他没有说,已然昏死过去,口中溢出鲜血,顺着李崇的手温热流下。
李崇松了手,将昏迷的人打横抱起,回身朝殿外喝道:“叫叶回春来!”
叶回春前来诊断,不免为难道:“皇上,您到底是要他活还是要他死,他余毒未清,这般心神大震之下,是会要命的,好不容易才救活的人,这般又不知多久才能醒了。”
“朕不过逗逗他,”李崇负手,神色淡然,“他气性太大,不磨不行。”
叶回春是李崇的心腹,自然知晓这齐王的性子有多可怖,便默默地施针开方,再次日夜守在这小内侍的榻前施救。
五日后,小内侍终于睁开了眼,睁开眼的小内侍面庞虚弱,神色茫然,叶回春就守在榻前,忙上前为他诊治施针,“大人,静心,千万莫要激动。”
小内侍躺在榻上,眼睛直勾勾的,过了半晌,才扭头看向叶回春,张口,语气迷惑而又天真,“你是谁呀?”【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