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卿云冷笑一声,“皇上不许我自己磕碰伤了身子,”他手猛地摘下脖上素纱,“那皇上你呢?!”
皇帝道:“那不一样。”
卿云眼圈泛红,“所以还是老样子是吗?在床上随便怎么胡来,下了床,便处处都是规矩,这规矩只我一人遵守是吗?李旻,这公平吗?!”
卿云一开口,宫人们便自觉退出了内殿,将宫殿留给皇帝和内侍二人。
皇帝静静地看着卿云,就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眼眸深邃,“你想给朕立什么规矩?自你到了朕的身边,朕可再未召过后宫妃嫔。”
“你去召啊——”
卿云腾得一下起身,他手指都被泡得发软发红了,直指了皇帝的面门,“你立即去召,今晚便召!”
“就去召那个三番两次想害死我的淑妃——”
卿云抄起手边瓷瓶便往地上砸。
瓷瓶“嘭——”的一声四分五裂,巨响将殿外宫人都吓了一大跳。
卿云喘着粗气看着皇帝,皇帝神色不变,仍是那副神情看着他,叫卿云心中暴涨的怒火也慢慢冷却了。
他不是没同皇帝吵过、闹过,可每一次那番做派,都不过是为了继续打破皇帝的心防,他从未真正因自己而同皇帝吵过。
便是头一回大喊李旻,也是在濒死之下求生的本能叫他知道,那般喊叫对那时的皇帝兴许是有用的。
“怎么不继续砸了?”皇帝淡淡道,“将心里的火气发出去也好,冷静下来,才能明白朕对你的用心到底如何。”
卿云心下油然生出一股无力,他缓声道:“皇上待我,用心总是好的。”
皇帝道:“站着别动。”起身过去,将立在碎瓷片中的人打横抱起。
卿云靠在皇帝身上,便听皇帝道:“你要什么,朕都依你了,不过只是要你爱惜己身,朕何错之有?”
“皇上没错……”卿云有气无力道。
皇帝将人抱至一旁软榻,卿云坐下,低垂着脸。
皇帝拉了卿云的手,“嫌朕管着你了?”
卿云垂首不言。
“好,那朕以后便不管你,你想去哪便去哪,想怎么野便怎么野……渐渐的,朕的心思也全不在你身上了,你便高兴了?”
卿云身上一颤,抬眼,眼中满是哀婉之色,“皇上,你这是在要挟我。”
“朕不是在要挟你,朕只是在提醒你,卿云,”皇帝深深地看着他,“你的心思最应该放在何处,你明白吗?”
“朕可以容你行走六部,可自你担了那份差事后,朕总觉着你的心思便不在朕身上了……”
皇帝目光在卿云面上游移,卿云身上竟不由自主地发冷。
他分明已得到皇帝的真心,为何还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是了,被皇帝真心爱上比逢场作戏得到的更多,自然也更可怕……
卿云强作镇定,云淡风轻道:“不过开头新鲜几日罢了,皇上又何必损了我的兴致,”他面容一板,“我不过才去了几日,什么都没干,只不过给自己出了口气,皇上就百般看不顺眼,好!”
卿云往榻上一趴,背对着皇帝,“从明日起,我便不去了!我哪也不去!我就黏在皇上身边,皇上上朝我也跟着上朝,我就坐皇上腿上,让那些在六部对我不假辞色的官员全都跪下给我磕头!”
皇帝见他耍赖,抬手拍了下他的屁股,“越说越不像话了。”
“我不过就是想有些事做……”卿云不理他,手放在脸下,闷声道,“你要我成日围着你打转,那你呢?你不也是成日里忙于政事……”
“朕除了政事以外,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给了你了。”
皇帝双手在卿云背上抚着,“说什么让朕召淑妃,这般诛心之话,是想刺朕的心?”
卿云抬脸,面色因压在下头变得红扑扑的,“李旻,你少倒打一耙!本来便是你先提的!”
“朕实在不知还有什么需要你立规矩之处,便只点了这个出来,卿云,”皇帝语气闲适,“在这一点上,你兴许还不如朕。”
卿云身上又是一颤,却是昂着头,理直气壮道:“你既放他来劝我,便该知有那一遭!”
皇帝俯身扣了卿云的下巴,“朕没你想得那么宽容,只是放心维摩罢了,你糊涂,他不会糊涂的。”
卿云冷笑一声,“原来如此,皇上是对自己的孝顺儿子放心。”
“维摩是我一手带大,”皇帝眼光在卿云面上游移,“比你受调教的时日要多,自然也更懂事。”
卿云心下一片苍凉,皇帝即便对他动了真情,也不会放弃调教摆布他,他纵容他的只是他想纵容的部分,因为那些部分也是皇帝喜欢的,但倘若卿云身上出现叫皇帝不满的,皇帝自然也会想方设法去修剪那些旁逸斜出的枝桠。
卿云不由扑哧笑了,他笑得真心,笑得眼泪都快出来,“李旻,你说的不错,太子的确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
当年,太子也是这般待他的。
皇帝听出了卿云口中的讽刺意味,倏然想起他那儿子从前让齐峰转告的那句“他是他自己的”,他心下又何尝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他是皇帝,倾心于一人,又怎可能真的放那人肆意生长?
皇帝手掌轻抚卿云的面颊,“今日之事,朕不想再有第二回 ,你若再轻易损毁自身,别怪朕。”
别怪朕什么?皇帝没有说,正是因为皇帝没有说,其中无尽遐想才更令人恐惧。
卿云早便做好了准备,要用自己的一切去交换九五之尊的爱,可他真的得到了,又是否能够承受?
是夜。
卿云背对着皇帝,心中明白,今日闹这一场,他应当先低头讨好皇帝,不该再使性子,可心下却又不停动摇,不知怎么偏今日不肯低头。
兴许是因为白日苏兰贞对他那些默默无言的照顾令他再次想起了长龄,是啊,若是陪在他身边的是长龄,长龄绝不会对他有任何要求,也绝不会要他去主动讨好,更不会想要调教改变他,他在他眼里原处处都是好的……
卿云眼中溢出两行清泪,抬手,用手掌抹了,转过身,朝皇帝怀里拱去,他一有动作,皇帝便抬手把人搂在了怀里,皇帝亦未眠。
情爱之事原本便是酸甜苦辣,个中滋味皆有,可天子只想要甜,那剩下的自然全都由旁人承受。
卿云趴在皇帝怀里,满脑子想的却全是长龄。
“明日在宫里歇着吧,”皇帝道,“将手养一养。”
“嗯。”卿云软声道。
皇帝手掌上下抚着卿云的背,道:“便是皇后,心思也该在后宫里。”
“知道了,皇上别教训我了,”卿云拍了下皇帝的胸膛,“烦死了。”
皇帝闷闷地笑,“好吧,朕不说了。”
皇帝手臂紧了紧,卿云便趴在皇帝的胸前,听着皇帝胸膛平稳的心跳声,他闭着眼睛,却是睡不着。
一连两日,卿云都未曾去六部,他假作不想,只在宫里如往常般陪伴皇帝,只是出了笼的鸟儿哪有那么容易便收回心呢?
皇帝其实心下也明白,他的心中亦很矛盾,自然希望卿云时时伴在他身侧,只要他处理政事累了,便能回头看到卿云的笑靥,同他耳鬓厮磨一番,好消解一身的疲劳,自然,若一味如此,贪心的小内侍便会觉着不满足而变得暴躁易怒。
于是第三日,皇帝终于放了卿云出宫。
第三日,便是秦少英陈情之日,更是苏兰贞说好的,要解决工部之事之日,卿云得到皇帝允准,心早便飞出去了,只面上还是对皇帝恋恋不舍,在皇帝面上亲了好几下,这才离去。
坐上马车,卿云的心情便好了起来,马车一到六部,卿云便迫不及待地下了马车,脚还未曾迈开步子,却听身后齐峰道:“云公公可要记着皇上的吩咐。”
卿云猛地停下脚步,原地立了片刻后才慢慢回转过身,笑靥如花,“知道了,让皇上放心吧。”
才入六部,卿云便迫不及待地去找被他藏起来的帕子和钥匙,结果却是一无所获,他在竹林里费劲地穿行,弄得紫袍都皱了,头发也被竹叶打乱了,仍是没有找着。
卿云心中气苦,对着竹林又是好一顿踢打。
“损坏部内公产,不知是什么罪名啊?”
秦少英揶揄的声音传来,卿云脸慢慢从竹叶中探出,目光冷冷地看向秦少英。
秦少英今日仍是身着便服,高高地束着马尾,双手抱在胸前,“我当公公不来了,”他抬手拍了下胸前,“陈情书早便写好了,只等公公来瞧呢。”
卿云从竹林中走出,他看也不多看秦少英一眼便往工部方向去走。
“又去找苏兰贞?”
卿云脚步停下,回头,对秦少英道:“怎么?你嫉妒?”
秦少英笑了笑,“是啊,我嫉妒。”
秦少英上前,站在卿云对面,字字清晰道:“我再同你说最后一遍,我没有对长龄说过分的话,更没有逼他去死,那并非我的本意。”
卿云手指微颤,淡淡道:“你觉得,如今说这些,还有意义吗?”他抬眼,“那么那次在太庙,想置我于死地,也并非你的本意了?”
秦少英莞尔,“那倒不是,我想的是,你若活下,必是李照所救,李照对你情根深种,对储君可不是什么好事,自然新君仁厚,我亦乐见其成,你若死了……”秦少英那双常笑的眼眸光闪动,“那也是死得其所,李照用太子之位陪你了。”
卿云也笑了笑,“好,秦少英,你我从此也不必装了,我与你不死不休。”
秦少英道:“我奉陪到底。”
他说罢,又拍了拍胸口,“你想要的就在这儿,我等着你来取。”
秦少英转身离去,夏日阳光在他发尾跳动,卿云心中恨意熊熊,他恨过李照,恨过皇帝,甚至恨过长龄,但秦少英……一定是他最恨的那个!
卿云一步步走向工部,若说先前还有丝丝迷茫,对秦少英的杀意已压倒了一切,不光是为长龄,更是为他自己!
卿云毫不意外地又吃了闭门羹,看着上锁的屋子,卿云无力地笑了笑。
罢了,苏兰贞根本不是长龄,他不应再在幻象中沉溺,也是他自己弄丢了钥匙,低着头将要转身之际,却见门缝里似乎有半张探出来的字条。
卿云连忙俯下身抽出,打开一看,果然是苏兰贞的字迹,上头只写了一行字——“今夜酉时天香楼。”
第122章
混蛋!
卿云直接将那字条撕了。
他难道不知道他根本出不了六部?!就只留下这几个字……这是留给他的吗?
卿云说不出是气还是恼,站在原地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皇帝方才敲打了他,若他今日还敢跑出六部,搞不好皇帝真的会收回他行走六部之权。
卿云按下心思,他看着四周风景,心下又涌出几分迷茫,他该去哪呢?
卿云先去了吏部,他想吏部因工部罢官之事难免焦头烂额,兴许他能插上手,吏部官员那日被他威风扫过,当时他手持圣旨,众人自然俯首帖耳,今日他现身,众人自然也都恭敬,但却不停地打太极,反正就是不让卿云插手任何事务。
其他几部情形也都差不多,兵部卿云没去,他嫌恶心。
如此一直到了午间,齐峰来送膳,卿云却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
提着食盒来到工部随便找了个没人的位子坐下,卿云没胃口,他忽然更理解了一层,皇帝许他行走六部,是叫他看清楚,权力只有在会使用它的人手中才能发挥效用,而他空有三品,不过是个挥不动神兵的稚童罢了。
唯有在宫里,在内宦当中,他才能算个人物。
卿云轻轻一笑,觉着皇帝的手段还是要比李照高明许多的,兴许在他请求去六部颁旨时,皇帝便看出了他的野心,想用这种法子叫他认清现实。
要退吗?只要放下对秦少英的仇恨,放下一些其他自己都不理解的怨与欲,往后退一步,便是人间仙境,再无烦恼了。
卿云静静地不知坐了多久,眼看天色都已西沉,他忽然站起身,毫不迟疑地向外走去。
六部门后值守的侍卫向他行了一礼,卿云瞥眼看向等待自己的马车,招手让那侍卫赶车过来。
“我要去最近的成衣铺子。”
那侍卫立即面色大变,“公公,这……卑职只负责送您回宫,旁的地方,是不能去的。”
“好,那我便自己叫马车,但你记住,倘若我在谁的马车上失踪了,你想想自己的脑袋还能不能保住。”
那侍卫脸色又变,简直是瞬间变得惨白。
“我向你保证,你今日做我的车夫,听我的使唤,我便保住你的命,也许你一份荣华富贵,”卿云站在台阶之上,冷冷道,“我若做不到,便短折而死。”
侍卫听他竟发那般毒誓,不由单膝下跪,“卑职不敢,公公请上车。”
卿云扶着扶手上了马车,钻入马车之前,他淡淡道:“若是叫我发觉你偷偷将车赶回宫道,我便从车上窗户里跳下去。”
那侍卫心中原正摇摆,听罢再不敢弄鬼,连忙道:“公公,我立即带您去成衣铺子。”
卿云到了成衣铺子,买了一套民间服饰,他原身量纤瘦,一身素白衣裳,便如弱冠公子一般,卿云又道:“去天香楼。”
“啊?”
侍卫脸又白了,“公公……”卿云目光扫来,他连忙改口,“郎君,去天香楼做什么?”
“这是你该问的吗?”
侍卫神色说不出的纠结,最后在横竖已经抗旨了的情形下咬牙驱车前往。
等到了天香楼门口,卿云才知为何方才侍卫的脸色那般精彩。
天香楼是青楼,五层楼,每一层都有香粉花瓣洒下,卿云立在下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太监逛青楼,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吗?
卿云压下心中反感怒火,心想苏兰贞看上去不是那般卑劣之人,他既约他来此,一定是有非来这儿不可的理由,就是不知苏兰贞到底在哪?这人也不说清楚。
卿云抬眸,冷冷地看向天香楼的招牌,对侍卫道:“你留在外头。”
“郎君……”
侍卫脸上简直已经不能看了,他只能相信卿云做出的承诺,以及祈祷卿云来天香楼是有正事,说到底,卿云是内侍,也不能做什么……能吗?
卿云一入天香楼,便觉香气扑浓郁扑鼻,接连打了两个喷嚏,鸨母眼睛毒得很,一见卿云的面容打扮便猜他是哪家贵公子,雏儿来找乐子来了,便迎上前百般好语,卿云却是冷道:“苏兰贞在哪?”
“官人找兰儿?有!”鸨母热情道,“咱们这儿各种兰都有,只要官人你想要——”
卿云冷冷地横过去,鸨母不由人站直了。
卿云也废话,从荷包里拿出个金锭子,鸨母眼睛立即亮了,卿云却是反手收回,“你现在仔细听我说的话,这个金锭子就是你的。”
“是是是,官人您说。”
“我找一个,他身长八尺有余,是个白面书生,相貌英俊,气质不像是会来你们这儿逛的人,没有找姑娘,顶多置办一桌最便宜的酒席。”
鸨母听着他描述,一拍掌,“官人,您真神了,您怎知我楼中正有这样一个人!”
卿云随着鸨母上楼,越往上走,鸨母说话声音便越小,“官人,您和那位是朋友吧?咱们这儿开门做生意,也不好不保护客人的。”
“你放心,”卿云单手提着白袍上楼,“便是他约我的。”
鸨母余光见他神色虽冷冷淡淡的,却是色如春花,眼角眉梢自有一股风流气韵,心下疑虑,心说两人怎么不去香公馆快活呢,跑他们这儿来吃席啊?
天香楼不愧是整个京城最大的销金窟,越往上,那股甜腻的香气便越淡,取而代之的竟是几分书墨香气,五楼装饰得极为压制,可谓是九曲十八弯,分明有许多雅间,却是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鸨母引着卿云在一处转角停下,“官人,您稍候,容我派人先去通报一声。”
卿云立在原地静静等着,期间有人经过,目光从他身上掠过,被卿云一个冷冷的眼神扫得险些栽倒。
在六部里再吃不开,他也是堂堂三品内宦,敢对着皇帝打骂的人,岂是这些凡夫俗子能承受威压的?
不多时,鸨母便回来了,引着他又不知怎么拐到一个暗门前,鸨母轻轻一推,卿云便瞧见了在里头……批公文的苏兰贞?
苏兰贞只做一身靛蓝布衣打扮,叫了桌席面,几乎没动,榻上放着个打开的包袱,里头全是公文,苏兰贞盘腿坐在榻上还在奋笔疾书。
鸨母关上门,卿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苏——”
苏兰贞笔管碰了下嘴唇,卿云便将话咽了回去,他走到榻边,却见苏兰贞拿了张纸写下四个字:隔墙有耳。
卿云轻轻在榻前坐下,伸手。
苏兰贞将笔给他。
卿云写:何意?
苏兰贞回:稍候。
卿云心下既已迈出那一步,便连宫禁也不在乎了。
苏兰贞既说稍候,那他便稍候吧。
果然,差不多一盏茶后,不知从哪个方向竟传来笑语之声,听着竟十分清晰,如在耳畔。
“张大人好啊……”
“诶,陈兄,在这儿,什么张大人,叫我张大官人。”
“哈哈哈——”
“……”
一群人开始寒暄招呼,听着似有十几人之多。
卿云对苏兰贞挤眼睛。
苏兰贞在纸上快写道:工部。
卿云豁然开朗,他们听到的是工部那些罢官的官员。
卿云略一思索,写道:本朝律例,官员不得狎妓,你打算抓他们现行?
他心说这不还是卑鄙的手段吗?
苏兰贞正在批公文,抽空回了卿云两个字——非也。
卿云心说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只能静静地听着,也不知那些人到底在哪一间,怎会声音如此清晰?
众人欢声笑语,酒过三巡之后,很快便转入正题——辱骂苏兰贞。
骂得非常不文雅,不是想给苏兰贞当后爹,就是想给苏兰贞未来的儿子当亲爹。
“他娘的,这小子还真沉得住气,足足十天了,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卿云心说他可比你们想得更沉得住气,听着这么多人辱骂,还能神色如常地批公文呢。
只这一句话,那对话便转了向,开始怀疑苏兰贞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卿云心说他也是。
“我听说这小子在暗暗呈请,想要借调。”
“什么?!借调!他从哪借调!”
“说是少府监和地方上,别忘了,他可是颜归璞的学生,总有些同门能使使劲的。”
“不会吧,那小子的孤寡脾性……”
那头一时安静下来,谁也不敢肯定。
卿云抢了苏兰贞的笔,苏兰贞抬起脸,卿云唰唰几笔:真的吗?
苏兰贞又从卿云手里将笔拿回,继续批改公文。
“若真叫这小子借调到了人……”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忽得有人猛拍了下桌子,拍桌之声惊得卿云整个人一颤,苏兰贞瞟了他一眼。
“他娘的,要我说,咱们不能就这么把工部让给他苏兰贞,他不是想斗吗?”
“咱们便回去同他斗,他推他的新政,咱们正好阻碍,阳奉阴违不就行了吗?到时新政推不下去,他不还得灰溜溜地滚回新州去!”
“对啊……还是张大人您想得深远!”
“没错,不能叫他借调他人挤了咱们,回去同他斗!”
众人又是一阵推杯换盏,密谋如何针对苏兰贞,约摸半个时辰后,那边似乎叫散了,又在推辞谁请客之类的。
待到嘈杂之声远去,一切恢复了安静,卿云试探道:“苏大人?”
苏兰贞道:“嗯。”
卿云轻轻吐出了口气,“这便是你的法子,驱虎吞狼?”他也不知道这话说得对不对,“便是放出消息,要借调人来工部,逼得他们回来?可这般,你之后不又要受罪了吗?不对——”卿云猛然一想,“你怎知他们今日——”
“咚咚——”
“苏大人。”
苏兰贞过去开了门,来人正是工部主事张平远,也是方才在雅间放出消息和煽风点火要对付苏兰贞之人,卿云躲在后头,听苏兰贞与张平远交谈,原来这苏兰贞来工部之后便首先收服了张平远。
这十日罢官,实则是他在趁着众人不在工部,一一摸清众人底细,今日又令张平远来此,设计将众人逼回工部,什么借调,根本便是子虚乌有的事。
二人友好寒暄几句后,张平远离去,苏兰贞这才对里头的卿云道:“出来吧。”
卿云慢慢从帐后走出,“你是怎么收服张平远的?”
苏兰贞放下笔,撩袍吃菜,道:“无需收服,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卿云无言,过去坐下,“你既早有对策,为何拖到今日?”
“我是举子出身,又是地方调来,他们本便不服,我心中知晓,故意苛刻对待,逼得他们罢官请辞。”
卿云心下一震,原来这些人闹罢官竟是苏兰贞故意逼的!
“这般他们闹了十天,见我岿然不动,锐气必减,心中必会生出疑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今日张平远再一激,他们心中早便惶惶,正可借坡下驴。”
“既不是我请回来,而是他们自愿回到工部,之后我哪怕再推新政强压施为,他们也没脸再闹。”
苏兰贞娓娓道来,将各种心思一一平静说明,卿云心下不由受教。
原来如此,根本不是这些官员在闹罢官,而是苏兰贞从一开始便想好了要如何在工部站稳脚跟,这般那些人自闹一通,又灰溜溜地回来,日后谁再放肆,苏兰贞一句“那大人请辞吧”,那些人不就屁都不放出来了?
那些人自以为是他们在要挟苏兰贞,实则全是被苏兰贞玩弄于鼓掌之间罢了……这果然是个狠角色。
卿云心下一凛,再次同自己说,他不是长龄,连像也不像,倘若长龄有此心性城府,怎会投井?
苏兰贞像是饿了,端着碗大口吃着,卿云看苏兰贞的眼神更清明了几分,他端了茶抿了一口,“这个计策似乎并不需要来这儿?你信不过张平远?这屋子很特殊,能听到那个房间的谈话声。”
“嗯,也很贵,花了我大半积蓄,我不是信不过张平远,”苏兰贞吃了一大口,嚼完后淡淡道,“张平远若无法激他们回工部,我便叫几个妓子上来,诬陷他们狎妓,抓他们的把柄,逼他们回工部。”
卿云“噗——”了一声将嘴里的茶喷了出来,咳嗽了两声后,他不由道:“苏兰贞,你不是说不用卑鄙的法子吗?!”
“我没说过。”
“我只说卑鄙之法收服卑鄙之人,他们若心中连那点官场血性都没有,只一心想着私人恩怨,同人作对,那便只能用卑鄙之法了。”
卿云原以为苏兰贞人如其名,便是个刚正不阿、一板一眼的迂腐清官,没想到他鬼主意花花肠子那么多……卿云不由莞尔。
“公公不赶宫禁?”苏兰贞道。
卿云听罢,神色略微一黯,语气也沉了,“不赶,我倒要看看,我夜宿在外头又如何。”
“笞二十,杖责八十。”
卿云看向苏兰贞。
苏兰贞道:“律例上是这般写的,犯夜违禁,笞二十,杖八十。”
苏兰贞吃饱了,在卿云喷火般的视线中从袖子里掏出一道折子,“不过公公此次犯禁是情有可原,公务在身,按律不处。”
卿云一怔,他伸出手,试着接过折子,打开一看,竟是苏兰贞向皇帝陈情,请求卿云协助的折子。
“先斩后奏,凭公公你这三品官服,应当不打紧。”
苏兰贞过去收拾了包袱,又提了食盒,将剩菜装入,问卿云:“公公用过晚膳了吗?”
卿云摇头,手里捧着这道折子,呐呐道:“没有。”
“这儿饭菜味道还不错,就是花了我不少钱帛。”
卿云又笑了笑,从荷包里拿出个金锭,“先前在工部算是你请我的,这回算是我请你的。”
“不了,这是私收贿赂,”苏兰贞道,“走吧,再晚便要宵禁了。”
“走……”卿云不由手按在胸口,“去哪?”
“我租住的宅院。”
卿云低垂下脸,他想他一定是脸红了……他在苏兰贞面前忽喜忽悲,忽嗔忽怨,不知苏兰贞会怎么看他,他一定觉着这内宦很奇怪……怎会对才认识几日的人这般亲近……
二人走出厢房,卿云轻声道:“苏大人,你为何要帮我?”
“帮你什么?”
“折子。”
“这不过是实情,你若非看了我留的字条,也不会来。”
卿云心中五味杂陈,在他觉着苏兰贞并非长龄时,苏兰贞又总冷不丁地让他又想起长龄。
无论他做什么,他都愿意为他万全。
苏兰贞大抵是没那意思,他只是够君子罢了。
卿云抱着那道折子,心里却依旧很暖。
二人往下走着,谁也没说话,走着走着,卿云却觉着不对,楼下似乎有些……太安静了?那些原本嘈杂的调笑声招呼声全都烟消云散。
卿云猛地停住脚步,抬手拦住身侧的苏兰贞,苏兰贞也察觉了不对,偏过脸看他,却见卿云素白的脸微微绷紧,眼中射出利芒,像是要同谁去搏命。
“这个,给你,我不需要这个,”卿云将那折子放在苏兰贞胸前松手,“你先站在这儿,”他看向苏兰贞,望进那双他并不钟爱的眼睛,“不要下来,记住了吗?”他怕苏兰贞不听他的,软了语气,“听我的。”
苏兰贞没动,他看着卿云一点点从二楼下去,下到肃静得不寻常的一楼,他眉头轻皱,想下楼,可想到卿云那哀求的眼神,便觉兴许他下楼,事情会变得更糟,便沉住气只待在原地。
“云公公。”
楼下果然是齐峰,已经全部清场干净,被侍卫重重包围。
卿云冷冷道:“不过抓我一个人,用得着派那么多人吗?我又不会飞天遁地。”
齐峰笑道:“云公公哪的话,怎么是抓您呢,是接您回宫呢。”
侍卫们散开,让出一条道,卿云走在前头,到了街上,才发现整条街都没人了,怪不得方才那么安静。
一辆玄色马车停在天香楼门口,赶车的侍卫,卿云一眼便认出,是皇帝身边的侍卫,他指尖发颤,已做好了不破不立的准备,上了马车拉开帘子,眼中利芒闪烁,对上车内人的眼睛,却是瞬间又熄了火。
马车里的……是李崇。
第123章
马车缓缓前行,卿云坐在离李崇最远之处,看也不看李崇一眼。
若说对秦少英是恨,对李崇那便是怨恨了。
他与他曾有过夜下相谈的情谊,他回宫之后,他对他又有过一番开导,还赠他画册,有段时日,卿云真的以为二人算得上是知己。
结果这知己倒好,竟毫不犹豫地送他去死。
“父皇生气了。”
卿云手抓着马车上的软垫,依旧不理李崇。
“他原本是想亲自来的,我正在当场,便领了这差事,以期为你们说和一二。”
卿云冷冷一笑,“齐王殿下也是个孝子,”他终于扭过脸看向李崇,微微仰着脸,“你难道不知道我同你父皇的关系?”
李崇哪怕是坐在马车里,依旧是一副端正模样,哪像李照那父子俩,只要不是上朝,回到殿内便软骨头一般四处斜靠。
“我知道,”李崇道,“上一回春猎时,便知道了。”
“胡说!”卿云道,“你和秦少英分明便知我是皇上的人,这才那般设计,齐王,不是我说,你们那般设计未免也太可笑了,我便是皇上的人又如何,你以为皇上真的会在意我同太子再有首尾?齐王殿下,你低估了你那好父皇的肚量了!”
卿云这话不仅是说给李崇,也是说给外头齐峰听的。
皇帝既不要脸,那便撕破脸皮,让宫里的人都知道知道!
李崇听罢,目光微微从卿云面上移开,似对这般父子聚麀之事不能直视,他低声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卿云本就最近憋了一肚子火,对皇帝他还要讲究策略,对李崇,他还有什么顾忌?
“你少在此处假扮清纯,你是个什么样卑鄙的人,我早已看清了,李崇,我瞧不起你。”
李崇神色未变,只看着车壁,道:“假如你是我,有那般机会,你会错过吗?”
卿云声气忽被噎住,他自然不会错过,还会比他们做得更绝更好!
车厢内一时静默,李崇这才慢慢将目光转回卿云面上,“我总觉着,你是能明白我的。”
卿云身上一震,却又听李崇道:“我只是,不甘心罢了。”
马车轻轻摇晃着,两个不甘心的人在这小小的车厢里相遇,却只能互相厮杀谴责。
这一切,又到底该怪谁呢?
卿云很快便冷了脸色,“齐王这话便是大错特错,我是永远不能明白你的,因为你是齐王,”卿云视线一点点对上李崇,李崇如今给他的感觉仍是冷峻下潜藏着一点温柔,只是那温柔实在太深了,深到想要触碰,便极有可能溺死其中,“而我,只是个奴才。”
“只要你肯安分,你仍有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和滔天权势,你分明知道李照是能容下你的,齐王方才说,假如我是你,”卿云笑了笑,“我假如不了,我从未拥有过齐王你拥有的,又如何假作是你?”
“齐王,你救过我,也害过我,我们便算是两清,以后只盼我们没有再对上的机会,否则……即便我卑微如蝼蚁,也不会吝啬自己的命,全力一击!”
李崇深深地看着卿云,也静静地听着卿云说完了那番话。
待卿云说完后,他道:“我们相见的次数不多,可似乎每一回都在交心。”
卿云面色微紧,“我是在交心,齐王你恐怕未必。”
李崇淡淡一笑,“是吗?”
卿云扭过脸,不再看他。
“险些忘了,”李崇语气稍稍轻松,“你今日不归,又跑来……父皇很生气,你可有解释之语?”
“我用得着同他解释吗?他若不高兴,杀了我便是!”
“别说这般赌气的话……父皇,他也只是关心你。”
李崇语气柔和中带着一丝怅然,“我从未见过父皇这般在意一个人。”
卿云讽刺,“齐王殿下羡慕了?”
“谈不上羡慕,只是……”
李崇缓缓道:“从前我一向认为父皇的性子便是那般,冷心冷情,既然如此,他做什么,我们做儿子的,也都只有承受。”
“那日在围场,我想,二弟也是极震惊的,我们都以为父皇是个永远不会动心的人,无论是对儿子,还是对他人。”
“你令父皇动了心,”李崇看着卿云素净倔强的侧脸,“在其位则谋其事,卿云,你到底在抗拒什么?你是怕自己也会对父皇动心?”
卿云猛地回头看向李崇,李崇神色淡然,那双眼睛却又是与那父子二人截然不同,卿云抿了唇,只这一瞬,他什么都没想,只张口道:“你胡说!”
李崇笑了笑,“是否胡说,你心中明白,其实对父皇动心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且他正值壮年,相貌英俊,文韬武略无一不通,又那般待你,你不对他动心,那才奇怪。”
“你不要再说了……”卿云用力抿住唇,“他只是想管着我,困着我,他从前三番五次那般对我,害我受了那么些罪,我永远——”
卿云戛然而止,不知是怕叫齐峰听见,还是他真的做不到。
李崇微笑着看着卿云,“那么二弟也永远不会叫你动心了?”
卿云闷闷地不说话,他后知后觉,觉着同李崇聊他和他父亲、兄弟之间的情愫也实在太奇怪了。
马车内壁镶嵌了明珠,那幽幽的光芒映照着卿云如玉般的面容,他的神态之中充满了痛苦、忧愁、纠结……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内宦,怎会有如此多的情肠?让人禁不住想要钻到他的心里去看一看……
马车进了宫门,李崇缓声道:“父皇在甘露殿等你,”他又笑了笑,“你是头一个让他在寝殿中等着的人,这么看来,仿佛父皇才是那个等待你临幸的人。”
外头适时地传来一声咳嗽,大约是齐峰让李崇注意言辞,别说得太过火。
卿云低垂着脸,被李崇这句话微妙地取悦,只面上不显,“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同人不过多说两句话,他都要不高兴。”
李崇笑了笑,他的笑声很轻,听着让人说不出的舒服,好似一阵微风,“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莫说父皇是皇帝,他便是贩夫走卒,也是会吃味的。”
卿云终于又看向齐王,他那气因这一路谈话隐隐减了几分,那双含情眼在李崇眼中甚至有几分娇嗔,“齐王殿下很高兴看到你父皇吃味啊。”
李崇笑容加深,“是啊,看到父皇吃味时的那张脸,令我觉着我对父皇不是那么敬畏了,原来父皇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也会为情爱之事所困。”
“咳咳咳——”
外头齐峰越咳越大声,卿云不理,反而道:“他真的爱我吗?我看他还是更爱自己,为了自己痛快,便想一直拘着我。”
卿云说完,忽然愣住。
皇帝待他,不就如同他待长龄吗?!
他爱长龄,想享受长龄对他的爱,便也将长龄困在那小小的院子里,还想着给长龄找个合适的小差事,既能叫长龄不那么郁郁,还能让他时时见到长龄……
卿云面色微白,他竟在这时才猛然察觉他曾经竟同皇帝做了一样的事!卿云心下立时慌乱,便好像是头一回照镜子的稚童发觉自己的模样竟同自己想象当中不一样那般慌乱。
李崇见卿云神色有异,便劝慰道:“父皇他终究是皇帝,你不能对他过分苛刻。”
卿云垂首不言,他被自己忽然露出来的真面目吓到了。
马车停了。
李崇最后道:“你便哄哄父皇吧,他心里还是很爱你的,方才听到消息,说你未归,父皇脸色都变了,知你去了天香楼,父皇竟未生气,而是先松了口气,之后才想起来动怒。”
卿云心下正乱成一团,也不同李崇再多说,径自下了马车,甘露殿就在眼前,卿云却是踌躇起来,他不是害怕皇帝,而是害怕自己。
“云公公?”齐峰小心翼翼道。
卿云原地蹲坐了下去,双手抱住膝盖,将脸贴在膝上。
齐峰给一旁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连忙入殿回禀,片刻之后又出了殿,却是对齐峰隐晦地摇了摇头。
齐峰心下叹气,知道这两位主是又在互相斗气了。
他是个粗人,实在不明白二人为何一阵好得蜜里调油,一阵互不理睬,一阵又剑拔弩张……更叫他不明白的是堂堂皇帝居然同个小内侍也赌起气来了。
正值盛夏,卿云坐在外头,阵阵夜风吹过,今夜到底是谁乱了他的心?
卿云不肯回去哄皇帝,为何不是皇帝来哄他呢?这念头一出,卿云便又是浑身一震,因为皇帝心思同他一样,都盼着爱自己的人能来哄自己。
明白自己竟同皇帝是一样的人,卿云心中竟涌上阵阵悲意,因他心中万分明白他渴望的到底是如何的爱,是像长龄那般献出一切甚至包括性命的爱意,那么自然皇帝对他的要求也是一样了。
卿云将自己抱得愈紧,他是永远不会那般爱一个人的,他从来只有自己,献出去,便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周遭一片安静,静得仿若连蝉鸣都不见,宫中今夏是少蝉鸣,因卿云难眠,皇帝命人将宫中蝉都捕了个干净。
肩头落下衣衫时,卿云恍惚未察,因那衣物轻柔,如同夜风吹拂而过,带来阵阵龙涎香和檀香混合之味,卿云慢慢抬起脸,却见皇帝正负手看着他,卿云转了下脸,肩头正是皇帝明黄的外袍,上头五爪金龙正冲他张牙舞爪,面容却是憨态可掬的。
卿云又抬眼看向皇帝,皇帝也正看着他,宫人侍卫早已不知不觉中散去,二人静静地对视良久,皇帝俯下身,将人打横抱起,卿云乖顺地坐在皇帝怀中,搂着皇帝的脖子,依靠在他的胸膛上。
皇帝一路将他抱回殿内,在软榻坐下,也未曾将他放开,仍令他坐在他怀里。
“闹够了?”皇帝道。
卿云手臂微紧,抬眼看向皇帝的淡色眸子,“不够。”
皇帝道:“还想怎么闹?”
卿云道:“闹到皇上愿意为我妥协。”
皇帝道:“若朕不肯呢?”
卿云幽幽地看着皇帝,“那我就去死。”
“从前只是哭闹,如今终于要上吊了?”
“便是上吊,也是皇上逼的。”
卿云说着这话,脸却是又贴到皇帝脖颈处蹭了蹭,“李旻,你更爱我一些好不好?我不要还像从前那般时时去琢磨你的心思,”他手指在皇帝龙袍上的龙纹描摹,“从前我可以忍,可以压下自己的心绪去迎合讨好你,可如今……我做不到了……”卿云抬脸,轻轻在皇帝脖子上的伤痕亲了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李旻。”
皇帝低垂下眼,卿云的一双眼简直柔情似水,他不肯一句话落到实处,却要皇帝为他再作让步。
皇帝抓住了卿云的手,卿云正渴望地看着他,其实皇帝何尝内心不同样有着这般渴望,可他是皇帝,注定无法如卿云这般毫无顾忌,哪怕拼上性命也要将自己的喜怒哀乐昭告天下。
皇帝久久地凝视着卿云,那股冰冷的怒意早在卿云剔透的眼中慢慢融化,他道:“卿云,朕愿意为你再退一步,你只需答应朕一件事。”
卿云看到希望,立即道:“皇上你说!”
“除了朕,”皇帝紧紧地攥了卿云的手,“朕不许你再对任何人花心思,你应当也明白朕的意思。”
卿云心下猛跳,脑海中瞬间闪过的竟是苏兰贞的脸。
“好,”卿云几乎没有迟疑便将这张脸舍弃了,他盯着皇帝的眼睛,张口,缓缓道,“我答应你。”
第124章
这回,卿云足在宫里留了三个月,他没有出宫,这便是他“自愿”的,他已分辨不出到底是皇帝手段高明,还是他自己真的心甘情愿交换。
“无量心说,你怕自己对朕动心……”
皇帝伏在他身上,卿云面容潮湿,神色迷离。
“你对朕,动心了吗?”
皇帝的话语就在耳边,卿云浑身泛红,却是抿唇摇头,含水的眼看向皇帝,“李旻,你到底什么毛病,一定要在床上提起你儿子吗?”
皇帝低低一笑,他俯身靠向卿云耳畔,“因为朕发觉,每当朕提起朕的儿子,你总是格外动情……你在朕身下幻想过朕是别人吗?”
隐秘心思被戳破,卿云情难自已,几近狂乱。
“维摩对你情根深种,我瞧无量心也快被你蛊惑了……”
皇帝一面用力,一面手掌按抚卿云鼓起的身前,“那日他来请辞出京,见我骤然发怒,竟想也不想地立即为你求情,你倒是说说看,先前他还毫无顾忌地对你下死手,怎么突然又对你有了恻隐之心,你什么时候又勾引的他?”
卿云已经不行了,他大张着口,唇角鲜艳湿润地溢出水渍,皇帝的这些话实在太过分了,过分到那些想象几乎不受控制地钻入了他的脑海。
“还有秦家那小子,你去六部,见了他几回?”
卿云摇头,眼中泪水溢出,浑身如同在水中飘摇的浮萍,唯有皇帝死死地抓住他。
皇帝将他逼到绝处,深深俯下,咬着卿云的耳朵道:“还有那个……苏兰贞——”
卿云狂叫一声,身子奋力向上拱起,全身颤抖,几欲化作水流下皇帝的龙床……
事后,皇帝倒也没盘问他同苏兰贞之间的事,卿云心下明白,即便没有齐峰,皇帝总有眼线能知晓他在做什么。
之所以没多问,是因为他“有分寸”,同苏兰贞也的确是清白的罢了,他缠着苏兰贞,是为了能够打入工部,皇帝对朝政之事了若指掌,自然明白卿云在做什么。
至于秦少英……卿云无力地想,他若真要背着皇帝偷人,看来也只有找秦少英这般功夫绝顶,能够排除一切眼线的人才行了,想想也真是可笑。
那他为何不能只一心一意待皇帝呢?
卿云扪心自问,最后也只给出了三个字的答案——不甘心。
皇帝拥有得太多,倘若他真的一心一意对待皇帝,说不准三五年,皇帝就会对他厌倦丢弃了,皇帝永远无法将全部给他,他自然也是一样。
罢了,这下他同皇帝终于算是彼此交托了底线。
皇帝的底线是他只能有皇帝一个人,从身到心都是,他可以不将自己的一颗心全交给皇帝,但也不能在里头再装进任何人。
卿云的底线是除那之外,皇帝再不可对他有任何约束。
两厢算是彼此达成了和解,皇帝将已辞官归隐的颜归璞召回宫中,隐瞒了卿云的身份,让他只做贵公子打扮,由颜归璞亲自教授为官之道。
其实颜归璞第一眼便认出卿云是皇帝身边那个紫袍大宦,只假作不知罢了。
他先前上表告老,原以为皇帝会挽留,未料皇帝毫不迟疑,立即准奏,经营半生,自以为在朝中颇有根基,哪知却也不过如此。
颜归璞心下长叹一声,臣子永远是斗不过君主的,能斗过的,那都是些无能君主。
卿云觉着这一切都好似从来没变,皇帝果然是李照的翻版,自然能跟随颜归璞这样的两朝元老学习,那是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事,卿云也学得极为认真。
为官之道,实则无非便是“为人之道”,同这世上任何技艺一般,也是讲求天分心性的。
颜归璞捋着雪白的胡须道:“小郎君心性过于浓烈,在官场上恐是走不远的。”
卿云听罢,方要发怒,便被颜归璞面上的神情给浇灭了,他若真发怒,岂非被颜归璞说中了?
卿云按下怒意,冷静道:“请颜大人指点。”
颜归璞却是叹了声气,“世间人各有所长,小郎君你的心性实则是有些人求也求不来的,何必强改?”
这话却又是瞬间安抚到了卿云,叫卿云不由暗暗佩服,这死老头子还真有两下子,一下便能说到他的心坎里去。
难道这便是颜归璞所说的,为官也要看天分?
“天分不足,勤学补拙,颜大人,我不求纵横官场,只求能做出些许成绩,不浪费人生光阴。”
颜归璞颔首,“这倒不难,”他微笑着看向卿云,眼中神采奕奕,“不是老臣自夸,老臣的学生在官场上即便不能纵横捭阖,也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谁也无法真正打倒。”
譬如他,皇帝准他辞官,却又命他进宫传授,他教的学生永远会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
三月时间,卿云废寝忘食地同颜归璞学习为官之道,有时他上课时皇帝还坐在后面听,待颜归璞走后,皇帝出来说:“这老狐狸,话都是说给朕听的。”
卿云拿书打他的小腿,“不许说我的老师。”
皇帝淡淡一笑,“朕倒是有些后悔了,将他召入宫中,叫你们师徒沆瀣一气,联合起来算计朕。”
卿云道:“这话我便不爱听,皇上英明睿智,谁能算计得到?可叹颜大人在官场五十几年,都算计不过皇上你呢。”
皇帝抬手去抚摸卿云的头发,低头亲了下他额头,“朕不也被你算计到了?”
卿云头依靠过去,“是我被皇上算计了才是。”
他一直想问皇帝,皇帝说那次秋猎才对他真正动情,想将他纳入帐中,那么先前呢,他头一次见他,是他此生最痛苦的时候,他看到他那番模样,难道便没有心动?之后种种,难道不是他们二人在互相算计?
兴许旁人想明白了,会觉着甜蜜,卿云心中却只觉得寒冷,因他明白,真心真情从来都不是算计来的,能算计来的,都不叫真心。
终于盛夏已过,天气转凉时,卿云再度出宫,这一回出宫,送他的还是那个侍卫,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区区一个侍卫,他还是能保得住的,至于旁人,那可就不一定了。
卿云心下凛然,神色亦是一片冰冷之色,他这一回带了六个青衣内侍。
门口值守自然仍是阻拦,和上一回的说辞一致。
卿云却是淡淡道:“大人不知皇上一直在推行新政?”
值守道:“这个下官自然知道,可新政是新政,新政之中并未言明内侍可不奉召入六部。”
卿云道:“敢问大人内侍非奉召不得入六部是哪一条规矩?”
值守倒也的确有律可循,“第四十七条律例当中写明‘内宦非奉召不得入六部’。”
“很好,那今日我也未奉召,你是不是也不让我进?”
那官员一愣,“这……公公是皇上特许。”
卿云嘴角轻弯,“那这几人是我的随侍,便是我特许。”
那官员一时又愣住了,“公公特许?这……下官没听过……”
“皇上特许我行走六部,我行走六部时便是要人伺候,这些人都是随侍伺候的,又有哪一条律例规定,内宦特许入六部后不得内侍随行伺候?若今日是皇上亲临,他身边伺候的内宦你也要一一阻拦,让皇上逐一下诏特许不成?真是笑话!”
那官员本想辩驳,竟一时想不出辩驳之语,他心下明白卿云是强词夺理,可他又找不出合适的反驳之语。
卿云的“特许”到底“特许”到哪一层?皇上没有明令,他们自然也无从查纠。
先前卿云根本不懂官场之事,只那值守官员说有条例便乖乖遵从,经过三月的潜心学习,正如颜归璞所说,他即便不能纵横官场,也不是一般人能拦得住的了!
卿云余光冷冷地扫向那呆怔的官员,轻哼一声,“走。”
六名他特意挑选出来的身形高大魁梧内侍便立即拥着他,上前齐齐发力,沉重的门铰发出轰鸣之声,被六人一气推开!
卿云带着六名内侍闯入六部,径直便往户部走去。
六名内侍进入户部,户部众人同门口值守官员一般极为惊愕,似不明白今日怎么会有这么多内侍闯入六部,消失已久的卿云又怎会再度现身六部?
其中一名内侍二话不说,便搬了张椅子让卿云坐下,他们随行提了食盒,便有人打开食盒,替卿云倒茶,卿云端着热茶抿了一口,道:“都愣着做什么,查你们户部的账来了。”
户部各位官员面面相觑,他们眼见卿云来者不善,便不纠结这么多内侍是为何,有人上前应付道:“公公想查什么账,查哪一年的账?”
“你是谁?”卿云眼皮微抬,没真正把人放进眼里。
“下官乃是户部郎中徐咏德。”
“好,徐大人,我今日便查你的账,你是管各项税赋收益之案的吧?将你所管辖的所有账案全都拿来。”
“公公,真对不住,”徐咏德温声道,“这几日封账,账案全封存在库里了,按规矩,是不能取出来的。”
卿云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他轻轻一声放下茶盖,嫣然一笑,“好,很好,”随即面色骤变,“怀静,怀安,去,查他的座,他座上若是有一本账案那便是私扣账案!”
“是——”
被点到姓名的两个内侍立即前去,徐咏德措手不及,怔神之后马上便去阻拦,“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怎么能随便翻本官的书案!”
“徐大人此言差矣,他们不是随便翻,”卿云一面笑一面看向惊慌失措的徐咏德,“他们是奉了我的命,我呢,是奉皇上的命。”
“徐咏德,你现在有两个罪名可以认,一是信口雌黄藐视上官,二是封账之前私扣账账,徐大人,你私扣账案,是想做什么?”
徐咏德看着似笑非笑的卿云,浑身简直如同被冰雪冻住,余光再看四周,同僚竟纷纷回避目光,他膝盖一软,涨红了脸,拱手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是下官记错了,账案并未封存……”
“啪——”
卿云将茶掼在地上,四周官员被吓了一跳,齐齐看向被四个内侍包围的紫袍大宦。
“徐咏德,”卿云盯着徐咏德的眼睛,缓缓道,“你可想好了再说,记错了?”
“公公,找着了——”
后头两个内侍已搜出账案。
被盯着的人见大势已去,私扣账案可是死罪,他只能上前,咬牙颓然下跪,“卑职信口雌黄藐视上官,不恭不敬,还请公公恕罪!”
卿云人微微往后靠了,目光一点点从在场官员面上滑过,“我呢,受皇上调教,一向也同皇上学了宽仁之道,徐大人,我便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要是不要?”
徐咏德还能说什么,他只能说:“多谢公公宽厚。”
“好,那今日便由你,在这儿……”
卿云指尖轻轻点了两下他身边的小案,“把户部的账都给我查明白了。”
“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卿云抬手,便又有热茶送上,他轻轻吹了吹热气,语带双关,“我便新账旧账……”抬眼看向眼中溢出恐惧的徐咏德,“……一块算!”
第125章
户部被封了三天三夜,别说人了,就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一应膳食皆由公厨供应,公厨来送膳,卿云淡淡道:“都记在我的账上。”
公厨之人再不敢说什么公公非六部之人无账可记的话了,只呐呐地点了点头。
哪知卿云方才吃一口,便“呸”地一声吐了出来,“什么东西,这是给人吃的吗?哦,我知道了,”卿云眼扫向拨算盘已拨得手指红肿的徐咏德,含笑道,“你们户部谁贪了?就叫六部的人都吃这些泔水!”
“皇上恩德,特赐公厨,你们倒好,中饱私囊,哼,怪不得一个两个都对皇上的新政诸多不满,阳奉阴违,原来是怕日后不好贪了是吗?!”
户部官员们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本就全都是书生罢了,都已精疲力竭,此时更是连话都不知道回了,况且这话还真无法回。
能在六部公厨负责采买帮厨的大多的确是同六部官员有些关系的人……根本经不起细查。
那公厨送膳的亦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知该如何回话。
卿云从荷包里掏出金锭子在案上搁下。
“怀静,去,到外头酒楼置办几桌酒席来,好好犒劳犒劳诸位大人,我请客。”
“是,奴才遵命!”
这三日,卿云也未迈出户部半步,他本便是少睡之人,实在精神疲倦,便裹了大氅眯一会儿,几个内侍也都轮番休息。
户部那些人就没那么便宜了,几个内侍嗓门又大又尖,谁敢合眼就上去一顿阴阳怪气,三日下来,几乎人人都脱了一层皮。
自然,那几个品级高,在后头内堂的,卿云都没管,只也不许他们离开。
杀鸡儆猴,猴怎么能走?
待到第四日,内侍们推开户部大门,户部众人恨不得立即爬出去。
“大人们辛苦了,瞧瞧你们这些账,错漏百出,所以皇上才要推行新政,你们凡事都记一笔,不就什么事都没了?你说是不是,徐大人?”
徐咏德是被杀的那群鸡当中最惨的一个,他拨了三天的算盘,脸色惨白,手指已经抖得不能自控了,此时对卿云已再无半点不服之心,只垂首颤巍巍道:“公公说的是。”盼着卿云快点儿走。
“下个月,”卿云站起身,环顾一群瘟鸡般的官员,“我希望下个月能瞧见户部作出表率,叫我,也叫皇上能看看新政的成果,各位大人,任重道远,望君珍重。”
卿云含笑转身,六个内侍齐齐跟上。
户外部头一堆官员正在探头探脑地察看,见门打开,里头那雪肤花貌的内宦走出,又纷纷闪开躲避,唯独一人抱着手臂在外头瞧着。
卿云走到秦少英身侧,停下脚步,转头对秦少英笑了笑,柔声道:“下一个,便是你们兵部。”
再无二话,翩然离去。
秦少英看着他披着大氅的身影,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嘴角轻勾。
这毒妖精,怎么越来越漂亮了?
回到宫中,卿云先行沐浴,宫人们都一个劲地心疼他,卿云拿起浴池边上的桂花酒抿了一口,“你们就别这般了,都是我的好哥哥好姐姐,何苦帮他做戏?”
宫人低低笑道:“皇上是真心疼您,三天呢,皇上每天晚上夜里都睡不着。”
“说这话,你们谁瞧见了?”
宫人们自然不敢作答。
卿云受了颜归璞的教导,将周围的一切也都看得更清晰,也自然更加应对自如。
颜归璞有些话实在是令他受益匪浅,他这般性子浓烈之人更应该适当收敛心绪,也算是一种保养,免得早死,颜归璞那死老头子都年逾七十了,瞧着还精神矍铄,也是头老王八。
沐浴完毕,卿云穿着寝衣,大白天就跑龙床上补眠去了。
皇帝回来时,卿云还在酣睡,皇帝撩起床幔看了一会儿。
这似乎是春猎之后二人分开时间最长的一次,先前皇帝说卿云若是不将心思放在他身上,兴许二人之间便淡了,然而卿云不在他身边的这三日,他却一直对他牵肠挂肚,心中暗暗生悔,是否不该放他出宫?
“皇上听说了吗?”卿云坐在床上,盘腿同皇帝说话,他轻捋着头发含笑对皇帝道,“户部的人可被我整惨了。”
“朕听说了。”
皇帝撩起卿云的发尾,不知怎么,他觉着卿云短短几个月便给他一种“长大了”的感觉,先前卿云身上那般鲜明的纯粹变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眉间那颗越发鲜红的红痣所带来的妖异清冷之感,只细一看又似乎还是从前那般。
“的确厉害,”皇帝道,“颜归璞的学生当中,你算是有悟性的。”
卿云低头淡淡一笑,“那日我问老师,他的学生当中他觉着最厉害的是谁。”
“他怎么说?以他的性子,不会拍马,应当实话实说,是苏兰贞么?”
卿云听皇帝提起苏兰贞,没有半分异样,道:“他说是他自己。”
皇帝笑了,“还真是他的脾性,自视甚高。”
卿云道:“皇上说的那个苏兰贞根本不是他的学生,只是颜大人在隆平讲学时,他听过颜大人几次课罢了,皇上你实在是冤枉颜大人了,是那苏兰贞故意到处打着颜大人的旗号狐假虎威,欺负颜大人不好解释。”
皇帝道:“原来如此,看来这个苏兰贞确实有两下子,就连朕也被他骗了,想起来先想到的都不是他是谁,而是他是颜归璞的学生。”
卿云笑道:“是啊,此人奸猾无比,正是在官场上混迹的一把好手。”
“你如今满口官场,朕听着倒不习惯了。”皇帝将话扯回,卿云却是从容不怕,“习不习惯由不得你!”一面说一面将皇帝推倒在床,手指轻轻点在皇帝唇上,“宫人们都说你想我想得夜不能寐,我来瞧瞧,是也不是……”
卿云面上带着笑容,另一只纤白小手如扭动的蛇般顺着皇帝的胸膛向下。
他从来不肯多看多碰,只颜归璞说得没错,越是恐惧的便越是要跨过去,否则一生受困,如何解脱?
卿云一手指尖在皇帝唇上摩挲,趴在皇帝身上,上身微微扬着,身后乌发披散,遮住了二人重叠之处。
皇帝瞧不见他的手,却能感觉到他的手,那只小手微微带着凉意,柔若无骨,带着几分青涩的亵玩之意,卿云伸出舌尖,轻轻在皇帝身前肌肉上舔了一下,哑声道:“皇上,原来你同太子真的处处都生得很像呢……”
卿云没机会再说下去,皇帝一把便翻身将他压住。
在床上,卿云总是怕的,要到最昏昏沉沉时才能显出几分真性情来,如今,卿云不仅不怕,甚至还想反过来在床上驯服皇帝,只是到底受困于这恼人的身子,开始还妖精似的,没几下便故态复萌,又是哭又是叫的。
皇帝抚了他在此事中既娇媚又脆弱的面孔,“哪里学的狐媚手段?”
卿云还不服,一面低吟一面道:“反正不是同你学的……”
皇帝知道卿云近来十分安分,也不介意他在床上胡言乱语,只低头堵住他的嘴。
皇帝心中思念终于在床上被卿云消弭得干干净净,翌日,卿云便又跑去六部,他没有食言,立即去了兵部。
卿云已想好了要如何对付秦少英,哪知兵部上下却是恭敬乖觉,自先乖乖开始推进新政了,倒是让卿云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看向一旁似笑非笑的秦少英,面上也始终保持着淡笑。
好,不过是挫其锐气,避其锋芒,这点伎俩他看得明白。
秦少英见他如此沉得住气,柔声道:“什么时候轮到工部?”
卿云道:“秦大人想管工部的事了?看来是有宰相之志?不错不错,秦大将军已是我朝第一武官,秦大人又心系宰相之职,父子两个一文一武,以后朝政之事就全靠你们了。”
秦少英听他这般说辞,微微一笑:“从哪学的满口官腔,真是难听至极,好好的人全被这些东西给污糟了。”
“秦大人不喜官腔,看来是志向高洁,想当隐士了,请辞的呈表写了吗?我替你带给皇上。”
“从前只是伶牙俐齿,如今却是胡言乱语了,我便是请辞了这兵部差事,也是少将军,真对不住,这官场我恐怕是无法远离了,只不知公公又能待到几时?”
兵部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针锋相对,不由心下引以为奇,因秦侍郎一贯寡言少语,加之他身份高贵,在兵部少和同僚来往,他们从来没见过秦侍郎这副模样。
卿云不知不觉同秦少英竟打起了嘴仗,他反应过来后便硬生生截断话头,拂袖便走,秦少英看着他拂袖离去的背影,转头看向看热闹的同僚,道:“好看吗?”
同僚们立即纷纷低头。
六部之中,这一次,卿云最后才去的工部。
他听闻工部罢官的官员回来之后,又闹了好几场,都被苏兰贞一一化解,苏兰贞是从地方官员做起,摸爬滚打上来的,比起那些一开始便是京官的许多官员要有手段的多。
卿云神色冷然地进了工部,发觉工部井井有条,气象焕然一新。
三个月的时间,他在不断学习,苏兰贞也在不断改革工部,两边也算是都颇有成效,可他们彼此却是那日在天香楼一见后再未见过。
卿云心下微刺。
经过天香楼一事,卿云自然明白苏兰贞同长龄的性情截然不同,那几分相貌的相似又如何?于他而言,同“睹物思人”没什么分别,他既能狠心将玛瑙络子埋藏好,怎的不能狠心只当没苏兰贞这个人?!
卿云照例问了几个人,又察看了他们的新制考勤,发现并无错漏之处,他看到了张平远,张平远那日没在天香楼瞧见他,自然是对面不识。
“工部做得不错,”卿云道,“既如此,我便先走了。”
“公公慢走。”
卿云起身,他在原地停留了不过片刻,便转过身,大氅划出弧度,内侍们围住跟上。
卿云走着走着,又到了六部那片竹林,他现在都不知道那方帕子和里头裹着的钥匙到底去哪了,他怀疑过秦少英,只若是秦少英捡到的话,必定要拿那些东西来在他面前胡来了。
卿云对那几个内侍道:“你们去外头等我。”
“是。”
那几个内侍对他言听计从,是他特意选出来调教的,在他们心里,他的话比皇帝还重要。
卿云靠近竹林,秋日的竹林颜色变得更深了,由青翠转向墨绿,卿云迈入其中,没有再一味往林子里钻,只在那小道上轻轻漫步,他停在那日藏东西之处附近,视线轻望过去。
原地立了片刻,卿云回转过身,目光却立即顿住了。
苏兰贞正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
卿云不假思索地低垂眼眸,再抬眼时,神色已完全如常,“苏大人。”
“云公公,”苏兰贞道,“那次回宫之后,可还好?”
“无碍,有皇上宠爱,犯夜不算什么,苏大人不必担忧,工部我去过了,新政推得极好,我会向皇上呈禀,为苏大人你记一功的。”
苏兰贞觉着奇怪,三月时间,说短的确不短,怎么面前的紫衣大宦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对他如此生疏,那双眼睛简直就像是不认识他似的,照理说,这应当是他们才见面时该有的情形,为何他们却是前后颠倒?
“苏大人,告辞了。”
卿云微一颔首,未朝苏兰贞那儿走,而是转身继续向前,从另一条道上移开。
“苏大人,要小心哪。”
一声带笑的声唤醒了苏兰贞,苏兰贞负手回身,身后却是秦少英。
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苏兰贞很快便消除了这个念头,他并非知晓卿云在此,才来这竹林,而秦少英显然是有意前来。
苏兰贞淡淡道:“秦大人,这是何意?”
秦少英微微一笑,“天子宠宦,苏大人多一眼都不该看。”
苏兰贞听了这话,神色却是毫无波动,“不该看,倒是可以动手动脚?”
秦少英笑了一声,“苏大人,你很有趣啊。”
苏兰贞仍是那副油盐不进的平淡模样,“秦大人,你很危险。”
“哦?此话何解?”
苏兰贞道:“无解。”
林间一时寂静,秦少英微微眯了眯眼睛,苏兰贞却是若无其事地拱了下手,“秦大人保重。”
第126章
之后有几日,卿云也同苏兰贞碰过面,不过公事公办,苏兰贞也仿若无事,他们本便无事,只是才相识时,卿云对着苏兰贞撒娇卖痴了几日,如今也只是恢复如常罢了。
只在苏兰贞不注意时,卿云还是忍不住看他,这是半个活的长龄,他不过看两眼,应当也不打紧吧?
“云公公?你说搅得咱们六部天翻地覆的那个云公公?”
张平远笑道,“道真兄,你如今才想起来打听他,是不是有些晚了?”
苏兰贞抬起酒杯,“易安兄的意思是,对这云公公的事打听得很清楚了?”
“本也不难打听,他原是东宫的内侍,之后不知怎么到了宫里,之后便一路平步青云,成了如今这般。”
酒肆上方青旗摇曳,苏兰贞端着酒杯正在侧耳静听,道:“没了?”
“没了啊,”张平远道,“还有什么?宫里头的事岂是随便就能打听到的,知道他受宠,不好得罪,不就行了吗?你也别想着送礼,昨日来工部,你瞧见了吗?他穿的那身大氅,哼哼,你我一辈子的俸禄都别想。”
苏兰贞看向张平远,张平远同他一般为官都是为挣个清明官场,二人自然也都是两袖清风,连出来喝酒也只能在这路边酒肆。
天子宠宦。
苏兰贞抬起酒杯喝了口酒。
单论相貌,那位云公公的确算得上是清丽绝伦,一颦一笑,宜喜宜嗔,再看性子……苏兰贞琢磨不透,说不出来卿云到底什么性子,忽热忽冷的。
“嗯——”
张平远放下酒杯,咽下嘴里的酒,忽然想起什么来,“有个人,他说不定知道点事,不过你打听这个云公公做什么?想同他套近乎?我听说他刚来六部的时候,不是挺黏着你吗?”
“黏着我?”苏兰贞反问道。
张平远再反问:“难道不是吗?”
“那是因为当时工部一团乱,他初入六部,无从下手,想从我这儿插手工部罢了。”
“你这不看得挺清楚嘛,如今你在工部也顺手起来,不必再借助外力。”
苏兰贞是个谨慎到以策万全的人,他从一开始便看出……不,卿云傻乎乎地直接说出了他的意图,在官场上怎么能随便将自己心中真实所想告诉他人?无论那个人是你的敌人还是朋友,那都是不可取的。
可是卿云偏偏就那么说了,这么个人在宫里到底是怎么混到三品的?
自然,苏兰贞任由他……“黏着他”,也是以防万一工部那些人还不老实,有卿云这个三品大宦在,兴许能帮得上忙,卿云自己不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品级在六部做事,苏兰贞可是个中好手。
只是后来,他没让卿云帮上忙,甚至卿云连人都不见了。
“来了来了!”
苏兰贞等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张平远拉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过来,道:“这位是大理寺的问事陈志安,这位是咱们工部侍郎苏兰贞。”
张平远引荐之后,苏兰贞同陈志安互相寒暄了几句,张平远便道:“他知道那位云公公的事,是吧,我从前听你提过一嘴。”
张平远给陈志安倒了杯酒,陈志安先喝了一口,道:“知道,我办过他的案子,见过一回,啧啧,见一次,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真华寺你们知道吧?之前有个淫僧,在寺里头欺辱了许多小和尚,被那位给砍了头了,那柴刀就插在脖子里头,可瘆人了,当时那位才十五六吧?别瞧他身量小小的,下手真是又重又狠,太吓人了!”
“要说在大理寺头,什么穷凶极恶的犯人我没见过,我就怵那位,你杀人被抓了,你不管是不是有缘由,你是不是得怕啊,诶,那位他一点也不怕,就在那等着咱们去抓,那身上……穿得还是僧衣呢,溅了一身的血,跟没事人一样。”
“到了大理寺,嘴那叫一个硬,主动挑衅咱们上官,就是曹大人……”
张平远点头,他做京官多年,各部大理寺都察院都有相熟的官员,“曹平的事,我听说过,对,我想起来了,就是为了太子内侍杀人之事,原来就是他,我一时忘了。”
“嘿,你只是听过,你能忘,我可忘不了。”
陈志安绘声绘色地描绘记忆中的画面,“他那个脸,白得像鬼,眼珠子黑漆漆的,就盯着曹大人,‘我就不招,有种你就用刑啊——’”陈志安学着那个语调,“你说都到了大理寺了,你叫用刑,那谁还不用啊?”
“曹大人当场就给上了鞭刑,几鞭子抽下来,你看他那个小身板,愣是一声都不叫,抽完了,就那么阴气森森地朝曹大人说,你等着,上个给我上刑的坟头草都青了,差不多就这意思。”
“曹大人一怒之下,直接就给他上了拶刑……”
“咚——”
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张平远正聚精会神地听呢,陈志安也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两人看向苏兰贞。
苏兰贞神色如同戴了面具般毫无波动,抬手只再倒了杯酒。
张平远正听得津津有味,忙催道:“你接着说。”
“哦,就是说那个拶刑,十指连心哪,哪怕再硬的骨头也没几个能顶得住这拶刑的,当场那小太监……不,那位就惨叫起来了,那声音特别特别瘆人,那位那个嗓子跟一般内侍不一样,跟乌鸦叫似的。”
张平远平常听过几回卿云说话,是沙沙哑哑的,点头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太子来了啊,”陈志安喝了口酒,“太子亲自从牢房里,亲手……”陈志安做了个打横抱的手势,“……把人接走的。”
“曹大人就是因为这事,被连贬三级!”
陈志安又做了个三的手势,神色之中啧啧称奇,“当时那位可倔了,咱们大理寺少卿亲自来牢房带人,他不肯走,说谁敢碰他,就一头撞死!太子没法子,只好亲自进牢房接了,你说,厉不厉害?”
陈志安对着张平远挑眉,张平远有点糊涂,“照这么说,太子很宠爱他了?”
“废话,”陈志安觉得张平远说话很可笑似的,“曹大人用刑是用得急了些,这原不算什么过错的,连贬三级啊,十年都白干了,就为了这十道鞭刑,一道拶刑,仕途都毁了!”
“哦哦。”张平远若有所思地点头。
“案情不明,擅自用刑,连贬三级是应当的。”
两人再次齐齐看向苏兰贞,苏兰贞面如冰雪,看向陈志安,“曹平被贬得不冤枉。”
陈志安道:“……曹大人对我们一向都挺好的。”
苏兰贞道:“那也不是他滥用刑罚的理由。”
陈志安看向张平远,用眼神表达你这兄弟有点不上道啊。
张平远倒是很习惯,因为苏兰贞就是这么个为官清正的人,他也最敬佩欣赏苏兰贞一点。
陈志安倒也没多反驳,喝了口酒,道:“所以那位后来进宫平步青云,我一点都不奇怪,最近你们六部被折腾够呛吧?我劝你们忍着吧,就那一次,我便看得出来,那位就不是一般人。”
“说得像是什么佞幸一般,那位……”张平远不知不觉跟着陈志安叫了,他光明正大道,“云公公不过在六部督行新政,没有什么不佳的品行,还顺便帮咱们六部整顿了公厨,改善了伙食,”张平远胳膊碰了下苏兰贞,“你说是吧,道真兄?”
苏兰贞手握着酒杯,看着杯中之水,眼前却浮现出那双看似完美无瑕的手泡在水中的模样,他笑着同他说,那般很像拶刑。
苏兰贞一言不发,起身结了账,对二人拱了下手,算是告辞。
回到近郊租住的小院,苏兰贞从书案抽屉里拿出那块帕子,帕子里抱着钥匙,他那日寻常在竹林散步时捡到的。
说不清是被人藏在那,还是随手丢弃的。
他看他的眼神总是很奇怪,迷离、沉醉、痴痴地看着他……
他先前以为他是认错人了,可后来又好像不是。
重新回到六部,他好像变了个人,可他有时候却还会……偷看他。
将手里的帕子放回去,苏兰贞轻轻地呼出口气,他们原本便不相熟的。
卿云发觉苏兰贞好像在偷看他。
先前他到工部时,苏兰贞都躲在他那个屋子里,卿云很偶尔才见到他,不知怎么,近几日,他每回来工部查问,苏兰贞都在外堂,虽未站在近前,也隔着许多人,但卿云对旁人视线异常敏感,他可以确定,苏兰贞就是在偷看他。
是觉着三个月前他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对他态度大变,他觉着奇怪是吗?
卿云冷着脸喝茶,如今越来越冷,白狐毛轻轻刮在他面上,他低垂下眼,假作不知。
只他自己不好再去偷看苏兰贞,怕被苏兰贞视线撞个正着。
然而一个半活的长龄就在不远处晃来晃去,他怎能忍得住不看?只能在交错时偷偷看一眼罢了。
如此便又到了年节,今年李崇都不在,他上次进宫请求外放出京,皇帝答应了。
这回年节,卿云真是连李照的面都没见着了,上回他说让李照有机会来寻他,纯粹便是胡说的,如今皇帝摆明了不让他同李照相见,倒让他生出了几分恶念。
他故意气皇帝,在床上乱叫李照的名字。
他不是不许他对旁人花心思吗?那他便在他床上喊他的儿子!
事毕,皇帝抽身而下,淡笑道:“从前提起维摩,你便着恼,如今倒全换了。”
“这不是为皇上助助兴吗?”卿云不在意道。
皇帝深深地看着卿云的脸,他忽然上前托起他的后脖,“卿云,你到底在别扭什么?便不能像先前那般好好的吗?”
卿云放松地靠在他的手掌上,“好,我要见太子。”
皇帝不说话了。
卿云也只笑着不说话了。
“换一个条件。”皇帝淡淡道。
卿云道:“好,你把淑妃杀了。”
皇帝放开了他的脖颈,下榻吩咐准备浴池。
卿云哼了一声。
皇帝给他添堵,他也要给皇帝添堵。
若问为何,实则也不过是他只有这个法子罢了,皇帝若有什么看不惯他的,自然有千百种法子来叫他不舒服,而他只有这个法子。
兴许又被李照说中了,他那日便是想通过李照报复皇帝。
可恨李照,堂堂太子,年节不是都在宫里吗?他翻个墙不就进来了?丝毫不管外头还有齐峰看着,便是谁也没法闯殿。
卿云方才在床上一直故意乱喊,倒还真的回忆起了从前同李照在床上的时候,李照在床上也是很正经的,他其实还是怕他不那么喜欢,卿云也确实不喜欢,所以事后都会找长龄寻求安慰……
罢了。
卿云闭了下眼,将这些杂念赶出脑海。
年节过后,卿云回到六部,却是意外得到了个消息——秦恕涛旧伤复发,性命垂危。
第127章
御医用词谨慎,然而哪怕是在旁的卿云都听出来了,秦恕涛命不久矣,马上就要死了!
卿云强压下心头兴奋之意,看向神色凝重的皇帝。
皇帝派了三位御医去替秦恕涛诊治,御医们都是同样的措辞,束手无策。
先前秦恕涛在战场上实则便是受了重伤,伤及了肺腑,只是当时勉强算是表面治好了,如今冬日一冷,旧伤复发,恐怕是药石难医了。
“皇上,”卿云将手放在皇帝胳膊上,“别太难过了。”
皇帝抬起手,手掌放在卿云的手背上按了按。
皇帝亲临秦府探望,卿云跟随左右。
秦府内虽未听哭声,却也是一片愁云惨雾,棺材停在堂中,用来冲一冲,皇帝上前抚摸了那棺材,心中竟回忆起当年他们兄弟几人结义的情形,同生共死的誓言尤在耳畔,如今却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皇帝入了内室,秦少英跪地行礼,皇帝扶了人起来,卿云瞥见秦少英面色苍白,眼下青黑,眼中全是红的,心中不由冷笑,你也有今日。
“元峰,朕来看你了。”
皇帝坐在病榻旁,秦恕涛面色蜡黄,目光僵直,已是将死之召。
卿云同秦少英是生死仇人,和秦恕涛说到底也还是不相干的人,见他此番情状,竟生出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这人一生征战沙场,为皇帝出生入死,从未行差踏错过半步,年仅四十八岁,便已重伤难治,油尽灯枯,荣华富贵滔天权势是否给他这一生带来过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摩诃……”
秦恕涛吃力地呼唤了他们当年称兄道弟时,喊过的皇帝小名,一只垂在床侧的手不停颤抖,似是想要抬起,却无力再举。
皇帝伸出手,握住秦恕涛的手。
秦恕涛面上露出安心之色,这才缓声道:“你来了……”
“你如今……贵为皇帝……肯到府上看、看我最后一眼……不、不枉我们兄、兄弟一场……”
“莫说这般丧气话,怎么便是最后一眼了?朕不过是来探病,御医会治好你的伤。”
皇帝紧紧握着秦恕涛的手,这是一只和他共打天下、伤痕累累的手,那只手大如蒲扇,曾经极为有力,能空手捏碎巨石,如今却是颤抖得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秦恕涛扯了扯嘴角,他似是想笑,只是那张脸上再也无法露出笑容,他低声道:“阿含……”
“父亲。”
秦少英立即上前在秦恕涛的床头跪下,他双目赤红,眼中满是泪水,充满了悔恨和懊恼,是他没能在战场上保护好他!
“你……出去……”
秦恕涛眼珠只僵硬地看着床顶,他连动一动眼珠的力气都没了,他要将所有的力气都留在同皇帝说话上。
“摩诃……我、我想单独、单独……”
皇帝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道:“都下去。”
屋内仆人御医纷纷下去,卿云也跟着后退出屋子,秦少英跪在原地似不想离开,皇帝道:“阿含,听你父亲的话。”
秦少英弯下腰,眼中泪水落地,这才猛地起身走出屋子。
众人在屋外等待,卿云余光见秦少英立在一旁,虽面无表情,眼中却不断落泪,同他平日放肆狂傲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卿云以为自己看到秦少英这般会很爽快,可不知怎么,心下却也是沉重不已,同他初闻秦恕涛病重之时的兴奋心情截然不同,兴许是他真正瞧见了秦恕涛行将就木的模样,这个王朝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在临死前,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卿云不知道秦恕涛单独和皇帝说什么,他猜大约和杨新荣一样,应当是说些托孤之语,他心下又不禁一阵烦躁。
这般不知站了多久,秦少英忽然转身推开门,“父亲——”
卿云随着秦少英的大吼回头,却见秦恕涛躺在榻上,已然面色发青闭上了眼睛。
“父亲——”
秦少英泪如雨下,膝行到秦恕涛榻前,趴在榻上放声大哭。
皇帝坐在榻沿,神色之中亦有几分悲戚,他抬手按住秦少英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起身对卿云道:“走吧。”
回宫的轿辇上,卿云情不自禁地问皇帝:“皇上,秦大将军最后同您说了什么?”
皇帝神色淡淡,道:“元峰糊涂了。”
卿云听皇帝语气便知不是什么好话,上前拉住皇帝的胳膊,“皇上别伤心了。”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朕不伤心。”
卿云抬首看向皇帝的眼睛,尽管皇帝如今对他敞开了心扉,可那也仅仅只是一条缝,对于皇帝来说,打开这条缝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心力,除了二人私密情爱之外,还有许多许多幽暗的部分仍被他牢牢地锁着。
卿云脸靠向皇帝肩膀,皇帝抬手搂住了他。
夜里,皇帝还是同卿云说起了当年之事。
“你佩在腰上那飞鸟衔草的玉佩正是当年结拜之时朕戴的那个。”
卿云心说原来这么晦气,早知道他便不戴了。
“物是人非,”皇帝心中有千言万语,但也不知到底该从何说起,他看向卿云,“卿云,你会觉着朕很虚伪吗?明明自己亲手杀了那些兄弟,却还要唏嘘当年。”
卿云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我心中深恨秦少英害我,可今日我瞧见他因父亲之死伤心欲绝,却也生不出幸灾乐祸的心思来。”
“皇上当年要杀自己的兄弟时的心狠是真的,如今的唏嘘也是真的,这不是虚伪,这便是……”卿云深深地看向皇帝,“……人。”
皇帝定定地看着他,忽地伸手将人揽入怀中。
“卿云,你不知朕有多庆幸你来到朕的身边,朕这半生从未有过交托信任之人,一直都活在阴谋算计背叛倾轧之中……”皇帝手掌轻轻在卿云肩头摩挲,“只有你,会让朕有片刻的松快。”
卿云抬手搂住皇帝的腰,他忽然道:“李旻,如果你不是皇帝就好了。”
皇帝笑了笑,“朕若不是皇帝,只是个贩夫走卒,恐怕你连多看朕一眼都不会。”
“胡说……”
他爱他的权势,只因他的人实在不可爱罢了,偶尔闪现的可爱之处也会迅速淹没在权势的阴影里头,这是个无解的死结,他心中知道,或许皇帝都还不知道呢……也许,皇帝知道,也只是假装不知道。
辅国大将军病逝,皇帝哀痛,辍朝一日,翌日朝会,亦说了许多怀念大将军之语,一时朝野上下都争相哀悼。
至于秦少英,皇帝命他夺情,不必解官去职,留职素服理政。
秦恕涛头七之后,秦少英便到了兵部报道,据说还是皇帝派人去押着他去兵部的。
“你说什么?”卿云道,“他在兵部白日酗酒?”
内侍道:“是啊,兵部的人都怕秦大人呢,谁都不敢劝,这不,才想到公公您了。”
卿云板着脸道:“荒唐,谁许他如此轻狂,你们去把他叫出来,我要杖责。”
小内侍却是犹豫了,小声道:“其实兵部各位大人也不是不想劝,只是秦大人武艺高强,他们实在害怕……”
卿云冷笑一声,“反了他了,他难道还敢在兵部动手不成。”
卿云站起身,“谁都不敢去,我倒偏要去看看他那丧家之犬的模样!”
兵部的人早在堂内等着,如今卿云可和初入六部时不一样了,他如今在六部也算是一号人物,因他没有定职,反而灵活,无论哪部若有难题,他都可以短暂插手。
“云公公,”兵部的人跟着秦少英叫,“这秦侍郎他……”
“他喝醉了吗?”
“这个,下官不知。”
“你们全都是饭桶吗?他要喝,就多给他!醉死了拖出来打一顿,他不就老实了吗?”
兵部官员只是叹气摇头,“秦老将军骤然离世,咱们也能明白秦侍郎心中苦闷,不忍苛责。”
“屁话!”卿云冷冷地扫了那官员一眼,“因私废公,他有多大的脸面?皇上难道不心痛?不照样上朝?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自己最好掂量掂量。”
兵部那官员顿时头皮一紧,额头冷汗淋漓,连忙垂首,“卑职说错话了,请公公恕罪!”
“同你说那些废话,带路——”
“是!”
那官员立即带到到后院里屋,还好秦少英倒是没上锁,官员上前拉开门,“秦……”
“啪——”
一个酒壶掷出,瞬间在二人中间摔得粉碎。
那官员无奈地看向卿云。
卿云环顾了他身后几个内侍,道:“你们都下去。”
众人领命退下,卿云双手微微提起大氅跨入秦少英这间办公的屋子。
屋子里头和苏兰贞那儿截然相反,空空荡荡,别说公文了,笔墨纸砚都找不全,只有满满的酒气。
看来秦少英还真不是胡吹的,他在兵部当真是尸位素餐。
卿云抬起袖子在鼻前扇了扇,很快便发现了在里头软榻上的秦少英。
尽管被押来了兵部履职,秦少英仍是一身素服,长发随便一束,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饮酒,四周全是酒瓶。
“谁让你进来的?滚——”
酒瓶砸在脚边,卿云神色自如,反而更靠近了两步,欣赏着此刻秦少英的惨状。
秦恕涛惨死时,卿云多少还有些唏嘘,如今秦恕涛头七都过了,他自然可以专心地痛打落水狗。
秦少英躺在那儿,谈不上什么神情,只目光游离地看着上头,卿云想,他或许一生都在追随仰望自己的父亲,可他父亲的结局却并不好。
“看到我痛失至亲,你很高兴,是不是?”
秦少英的声音竟也哑了。
“高兴?”卿云俯下身,他怕隔墙有耳,只低低道,“是啊,你也终于尝到了这种滋味。”
话音刚落,卿云便被秦少英一抬手猛地拽了过去压在身下。
秦少英面上胡子冒了青茬,眼睛通红,虽穿着一身雪白的素服,却令人觉着此刻的他既颓废又狼狈,只可惜那并非他造成的。
卿云丝毫不慌,“你再用点力,把我的手腕捏红,我立刻回宫给皇上瞧瞧,秦少英……”卿云眼中射出恶意光芒,嘴角扬起,“……你最大的靠山已经死了,我看你还怎么嚣张?”
秦少英定定地看着卿云,哑声道:“那你呢?”
秦少英慢慢俯下脸,“你既然已有了这世上最大的靠山,想必心情一定很愉悦?我怎么瞧你还总是一副欲求不满的模样。”
“他能有多爱你?”
酒气喷洒在脸上,卿云不自禁地扭了下脸,幞头早已摔在了一侧,露出他蓬蓬的乌发。
“我若真在这儿要了你,他会为了你,杀了我吗?”
秦少英低低地笑,他侧过脸同卿云对视,“其实你也知道,他那么无情,再喜欢,也不过如此。”
他一面说,一面在卿云怒火高涨的眼中放开手,颓然倒在了卿云身侧。
“你知道,我父亲临死前在同他说什么吗?”
卿云没有起身,他淡淡道:“什么?”
“我父亲求他,无论我犯了什么错,都留下我一条命。”
卿云冷笑一声,“怪不得你胆子大到敢在兵部白日酗酒,原来是已有了免死金牌了。”
“他没答应。”
卿云微微一怔,侧过脸看向秦少英。
秦少英定定地望着屋顶,“我父亲这一生从未做过任何一件让他不满意的事,包括帮着他一起除掉了两个结义兄弟,他到死,只要一个承诺,他不给,他连骗骗快要死的人,都不愿意,我真不知他那般谨小慎微地活了一辈子,又有何意义?”
卿云一动不动,在这一瞬,他竟忘记了对秦少英的仇恨,却仿佛看到了他自己,听到了他自己……
泪水从秦少英眼中无声滑落,此刻,他再无任何伪装,只是纯粹地痛苦和哀伤。
卿云看着他流下的眼泪,缓缓道:“你既这么灰心,不如去死吧。”
秦少英慢慢转过脸。
卿云神色认真,“我听你所说似乎活着也没意思,你去死,你死了,这世上不一定有人真心伤心,但一定有人真心高兴,”卿云抬手放在胸前,微笑道,“那个人便是我。”
秦少英视线在他面上和手上游移片刻,哑声道:“你是不是真想逼我在这儿干你。”
卿云道:“放你爹的屁!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有多想你死……唔——”
被秦少英堵住嘴的瞬间,卿云立即扇了一巴掌过去,秦少英却是丝毫不管他如何奋力捶打他,只双手紧紧地抱住卿云的腰,带着清冽酒气的舌尖用蛮力撬开了卿云的唇,硬生生地勾住卿云的舌尖,无论卿云怎么推拒,他便是不松口,搅得卿云天翻地覆,二人唇舌之间濡湿一片。
卿云一向恨他入骨,恨不能将他杀了给长龄陪葬,然而不知是秦少英口中残留的酒液令他也醉了,还是秦少英同他相似的处境,亦或者他早便想要这么做了……无论是浓烈的爱与浓烈的恨,对他都有着致命般的吸引……
秦少英手掌来解他的腰带时,他竟丝毫没有反抗,甚至见秦少英动作太粗鲁,怕他扯坏了他的腰带,垂下手来帮了秦少英一把。
秦少英抬眼看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同样燃烧着强烈的欲望。
他对他痴迷狂热已久,想干他,和想杀他,这两个念头早已无限交织在了一块儿。
绸缎亵裤滑落,秦少英抬起他的双足,俯首看去,只见其中一片鲜红,竟已是动了情,晶亮水泽似在诱人深入。
“你不是在太子皇帝榻上都好几年了吗?”秦少英低哑道,“怎么还是粉若处子?”
“你少在那儿放屁……要干就干……”卿云抿唇道,“我今日是可怜你死了爹……”他飞眼看向秦少英,“还是你没胆?”
秦少英笑了笑,他笑时气息拂在卿云腿上,竟引起他一阵战栗。
“不是我没胆,是我怕你死。”
卿云心下微紧,“你少装模作样,你不也早想弄死我吗?”
“我想弄死你的方式可能同你想得不一样。”
秦少英说着便垂下脸用力一吮,卿云霎时尖叫一声。
“小点声……”
秦少英舌尖轻舔,“他们就在五丈外,你若叫得太大声,死了可别怪我。”
“那你放开我,我走……”
“是我抓着你不让你走吗?”
秦少英一面说一面深深浅浅地吮吻,卿云只能抬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的叫声传得太远。
秦少英唇舌有力,自长龄死后,卿云便再无这般感受,但他无法将秦少英想象成长龄,因为秦少英哪怕只用唇舌都如此霸道狂放,同长龄的温柔听话全然不同。
“手……”
卿云捂着嘴,颤抖道,“用手……”
“知道,”秦少英口舌间一片湿意,“急什么。”他虽这般说着,却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下去。
卿云不自禁地抓住秦少英的头发,内宦丝绸布料在秦少英头顶剧烈摩擦,卿云快不行了,他一只手死死地揪住少英的头发,另一只手随手抓了不知什么咬住。
同害死长龄的人纠缠这件事一进入卿云的脑海,便叫他心中又羞又愧却又情难自已……为什么,他为什么会这般!
股间微微发烫,是秦少英!
他竟真的如此胆大!卿云心下不由一阵酥麻……他已经无心去想他为何如此渴望……只大胆地轻轻向下迎合了一下。
秦少英抬脸,他看到一张他从很久以前便见过的脸,这张脸从初见时便泪水涟涟,到了如今历经生死浮沉,也一如初见……他便是精怪吧,否则怎么会引得周围的人都为他发狂?
秦少英强忍冲动,上前一气拿开卿云咬着的小枕,吻了卿云,卿云竟未反抗,反而张大了嘴,同秦少英热切交缠。
“今日不行。”
秦少英一面压着他一面重重掠过,“皇帝会起疑,”他看向卿云潮湿的脸,“他恐怕一天也离不了你的身?”
卿云随着他起伏,这样也别有一番舒服,他颤声道:“你个孬种。”
“我是不是孬种,你总有一日会知道。”
秦少英俯身再吻,拉下卿云的手陪他共舞,卿云一面与他唇舌交缠,一面相互以手抚慰,到了后头,秦少英将他微微上推,“弄脏了我的素服不打紧,弄脏了你的官服,你可就完了。”
卿云这才想起秦少英还穿着素服,心中又是一重刺激激荡,在秦少英那修长厚茧的指间张口大叫一声——叫声被秦少英堵住了。
二人互相重重喘着,卿云回过神来便立即推开秦少英,坐起身便在他面上狠狠甩了两个耳刮子。
秦少英也不理会,只仍半露着身体,扭头,面上一点红印,双眼赤红地盯着卿云,“下回什么时候?”
第128章
卿云整理衣物花费了好一番功夫,还倒了些酒在身上以作遮掩,过去又想在秦少英面上抽两个巴掌,被秦少英抬手挡住,“要打,来床上打。”
卿云抬脚踹到他腹上。
“去你棺材里打吧!”
“原来你已经想和我同生共死了?”
“你做梦。”
“那你想和谁一起死?皇帝?李维摩?还是……”秦少英盯着卿云的眼睛,“苏兰贞?”
“我谁都不想,”卿云抽出手,恶狠狠道,“你们全死光了我也要好好活着!”
秦少英不由笑了,他心中郁气几乎减了大半,这真是个妖精,抱一抱,就像缓过了一口气,目光上下在卿云那苗条身段上流连,“我最喜欢的便是你的狠毒。”
卿云披上大氅,冷笑一声,“我再狠毒,也比不上你们这些人狠毒。”
秦少英半裸着屈起腿,“那你喜不喜欢我们这些人的狠毒?”
卿云瞥眼过去,“我还是会想法子杀你。”
“彼此彼此。”
卿云扭头便走,他出了房门,又将房门关上,怕半裸的秦少英被人瞧见。
回到宫里,皇帝还是知道了卿云去找秦少英这事,不过他似乎并未起疑,只道:“阿含骤然丧父,你就别去惹他了。”
卿云心说皇帝连秦恕涛死前最后那一点心愿都不肯敷衍,还说这话?
之后卿云又一想,兴许皇帝还是有所触动的,否则他完全可以骗一骗秦恕涛就应了他,只是在秦恕涛临死之前,皇帝不想再骗他最后的兄弟了。
这么一想,皇帝还真是可悲,分明对秦恕涛有兄弟之情,却又让他含恨而死。
卿云只假作不知二人死前对话,撑着脸道:“他丧父又不是我丧父,我管他呢,他在六部行为不端,我就是要罚他,不然,皇上你收回我行走六部之权好了。”
皇帝捏了下他的鼻子,“朕若真的收回,你是不是又吵着闹着要见维摩了?”
卿云笑道:“皇上知道便好。”
“朕只拿你没办法,”皇帝将人搂入怀中,“你就是朕的小魔星。”
秦少英的那句“下回什么时候”留在了卿云心里,让他有几分神思不属,他到最后也想不明白那日为何会和秦少英滚作一团,只杀他的心仍然并未动摇,但若秦少英再拉他上榻……
卿云胸前竟一阵翻滚的热意,他狼狈地在马车里扭了下脸。
今日巡察六部,卿云仍是最后一个到兵部。
秦少英就在堂内,仍穿着一身素服,白玉冠束发,面颊胡子刮净了,面容瞧着比昨日要精神了许多,一双灼热的眼掠过卿云身上,有如实质,那目光好像已透过卿云所披的大氅,看到了他里头修长苗头的身材,甚至看到了更里面……
卿云原想避开秦少英的视线,可身边那么多人,他若心虚避开,岂不又叫人看出端倪?
“秦大人今日总算振作起来了,不枉皇上对你一番良苦用心。”
“是啊,”秦少英盯着他,淡淡道,“皇上圣心,我岂可辜负,自然是要顶礼膜拜了。”
卿云听他话中有话,想起昨日秦少英跪在他身前的模样,脸颊不自觉地绯红,幸好他满眼怒意,身后内侍只当他是又被秦侍郎给气着了。
卿云拂袖而去。
秦少英目光跟随着他的背影,一直到卿云彻底走出他的视线。
一连几日,风平浪静。
秦少英似乎渐渐恢复了过来,是因为那日向他吐露了心事吧?对于秦少英而言,打击最大的除了父亲的死之外,更觉着秦恕涛死得实在太不值得了,在这一点上,卿云倒能理解他。
公厨来送午膳,食盒打开,卿云一眼便瞧见了里头放着的两三片竹叶,缀在边上,仿若装饰,他心下却是微微一动。
用完膳后,让几个内侍别跟,如今春日降临,竹林正绿,他要去那里走一走。
内侍们先前就见过他逛竹林,本也从来都听从卿云命令,便乖乖地留在值室休息。
卿云步入竹林,林间小道狭窄,仅可一人通行,两边都是密密的竹子,春日里竹叶繁盛,掩映着几块巨石,卿云在其中一块石前停下,当日,他便是将苏兰贞的帕子和钥匙都放在了这块石头后。
苏兰贞……他像是长龄还魂的一个梦,只是那个梦,在天香楼便醒了。
身后手臂袭来时卿云仍在发怔,当他反应过来,侧耳已被人舔了,他抬手想打,却又被秦少英捉住,“不行,不能打,今日打了,会叫人起疑。”
秦少英一把将怀中人转了过来,看着卿云素净紧绷的小脸,和他那双无情恰似有情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笑,“看到我留的记号便来了,此时又何必装模作样?”
秦少英说着一手扶起卿云的后颈便吻了上去。
卿云心下愤恨,却又无从辩驳,只狠狠地去咬秦少英的舌头,秦少英的舌尖被他咬破,只短暂退缩了一次,便异常凶猛地激烈吻他,激烈到了卿云都不自觉发出了低吟声。
秦少英搂着他将他推到石后,竹叶簌簌作响,石后早被秦少英清了个干净,秦少英解了自己的大氅放在地面,将人推坐下去。
“跟着你的人不敢进这无遮无掩的林子,我是从别处过来的,他们不知道,”秦少英一面说一面迅速解了卿云的腰带,捧了卿云的脸用力亲了一口,“他看你看得那么紧,到底是为了保护你,还是怕你这妖精会背着他偷人?”
卿云胸前一紧,他如今到底成什么了,不是魔星就是妖精?
“你少说屁话,我不爱听!”
“不爱听?”
腰带一解,系带拉开,卿云身上的内宦服饰便如流水一般散开,秦少英扒了他的衣服,双眼在他胸前流连。
日光穿过竹叶在那白玉一般的身子上打下星星点点暗影,和他身上昨夜留下的痕迹交叠在一处。
秦少英低头毫不迟疑,“我怎么觉着你挺爱听呢?”
卿云抬手捂住嘴,闷哼了一声,道:“秦少英,你别太过分……”
“我过分吗?我再过分也没有他过分吧?”秦少英舌尖卷起,“都玩肿了。”
卿云放下手抓住秦少英的发冠,“你闭嘴!”
“闭不了……”秦少英在他身上不住啄吻,他大约是怕留下痕迹,力道很轻,只这蜻蜓点水般的力道叫人更难耐,“我一见你,这嘴便管不住了。”
他说罢,便埋头下去。
卿云想了好几日的刺激终于再度降临,他双腿死死地夹着秦少英的脑袋,只看到他那玉冠在轻轻晃动。
林子里没人吧?秦少英一定排除了所有隐患才敢进来……那么他,叫出声也没事吧?
卿云心中天人交战,终于还是慢慢哼出声来,那沙哑的嗓音别有一番婉转缠绵。
“想要吗?”
秦少英轻蹭着,低低道。
“滚——”
卿云低吼道。
秦少英轻笑一声,低头看去,春日的日光将那处照得极为鲜明,鲜艳欲滴仿若透明,每当秦少英掠过时,便似活了一般轻轻翕动,秦少英俯身道:“你动情的时候,身上好香……”
一股没有出路的火在小腹打转,卿云受不了,他抬手掐住秦少英的脖子,咬牙切齿道:“你到底干不干?”
秦少英道:“不行,今日只不过是给你解解馋,时间太短了……”秦少英安抚似地亲了下卿云的眼睛,“我在找机会,到时我便……”他盯着卿云含水的眼,一字字道,“干得你下不了床。”
卿云浑身一颤,秦少英便压了下来。
虽未入巷,皮肉相贴也是格外的一种爽快,更因心中明知无法交合,那燥意便化为更深的热,二人关系偏又是如此恶劣,这般同自己想杀和想杀自己的人抱在一处幕天席地……卿云觉着自己一定是疯了……
双手缠抱住秦少英结实的背脊,卿云转动着脸与他尽情缠吻,口舌之间水泽淋漓,喉间不住轻吟。
竹林影子轻轻摇晃。
“下去——”
卿云急切地抚着秦少英的头发,将他的发冠都弄歪了,“快点!”
“怎么还是那么急……”秦少英慢慢朝下吻,“那老东西是真把你弄坏了。”
卿云听了这番话,眼中刺激得被逼出泪水,“我杀了你……”
秦少英轻轻笑了笑,舌尖掠过,忽然眼中滑过一丝笑意,“有人来了。”
卿云眼睛立即瞪大,想要起身,腰上却是全然无力,只急得眼中不断渗泪,压低声音道:“若让人发觉,你去杀!”
“我倒是愿意杀,”秦少英猛地将人抱起,连同他的大氅全嵌入他的怀里,他面对面盯着卿云,下头手却不停,他脸贴了上去,卿云恨他这张脸,便扭了过去,秦少英跟了过去,眼中笑意闪烁,似有所指,“但是你确定……你舍得吗?”
卿云脑海中一瞬空白,随后便真的听到了似已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是苏兰贞!嘴被用力堵住,这才压住了那一声狂叫,卿云浑身痉挛般地在秦少英怀里颤抖,秦少英吻毕,在他耳边低低笑道:“水真多,把我大氅都浸湿了。”
卿云仍在发颤,他脑中阵阵白光,在害怕被暴露的极度恐惧和极度的爽快中神魂出窍。
“苏大人……”
秦少英扬声道。
脚步停住了,卿云趴在秦少英肩头,咬着他的衣裳,仍在喘息。
“留步。”
秦少英语带笑意,“我正在此处小解,实在太过不雅,烦请退回。”
又过片刻,脚步声再度响起,渐渐远离了二人藏身的巨石方向。
苏兰贞走了……卿云浑身泄力,双眼死死地盯着秦少英,待那脚步声彻底听不见后,毫不迟疑地在秦少英下巴处打了一巴掌。
秦少英抓了他的手往自己腹间,“朝这儿打,我练的是俗家弟子功夫,铜皮铁骨,你随便打也打不疼,正好可以满足你这小妖精的恶毒性子。”
卿云手一把将人推开,冷冷道:“贱人,你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秦少英懒懒地手肘靠后,“故意引你来此处?因我知道苏兰贞最喜午后来此散步?”秦少英点头,“没错,我便是故意的。”
卿云一脚踹了上去,秦少英果然没什么反应,仍是嘴角弯翘,“怎么了?我瞧你不是挺爽快吗?一听到他的脚步声,便激动得很,咬得我手指都快断了……”
卿云扑上去噼啪乱打,秦少英也不还手,待卿云打够了,这才抓了卿云的手,将他扭到身前,他看向卿云的眼睛,“你如此放不下长龄之死,到底是恨我,还是恨你自己?”
卿云身上一震,尚未等他作答,秦少英便又将他按入怀中狠狠亲了他一回,“还是恨我吧,”秦少英嘴唇贴在他嘴唇上,气息震动着传了过来,“别恨自己了。”
第129章
竹林一事,卿云想苏兰贞应当是没发觉什么,他只是一介书生,没有秦少英那畜生一般灵敏的五感。
只是苏兰贞原有午后在林中散步的习惯吗?怪不得那日他会同他碰到,那会不会他藏的东西就是被苏兰贞发现捡走了?
本便是他的东西,又回到了他手中,倒也是好事。
卿云余光悄悄瞥了一眼苏兰贞。
苏兰贞神色沉静,他安静时真的同长龄很像。
当卿云收回视线后,苏兰贞的视线便如影随形而来。
卿云知道他在看他,他甚至怀疑苏兰贞也知道他在偷看他。
今岁酷暑,不仅各地干旱,京城也是酷热难当,宫里头冰都快要不够用,皇帝决定去避暑山庄,带上了一批官员,以处理京城和各地干旱,卿云也自然随行。
皇帝忙得焦头烂额,卿云跟在皇帝身边几年,皇帝一向都忙于政事,但他还是头一回见皇帝如此焦躁。
祈福事宜也正在安排,皇帝要徒步上山祈福。
卿云从皇帝沉郁的面色之中终于猜出了几分皇帝的心思。
像他们这般人从来不信什么鬼神阴司报应,祈福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天下人看,只是卿云从皇帝的郑重其事中发觉皇帝还是有几分被触动了。
大约是今岁各地酷暑干旱着实罕见,大约是皇帝的心变软了,大约是当年的人终于一个个全都离他远去,独留在人间的只剩下一个皇帝。
卿云又觉着其实那些人当中最先死的便是李旻,从登上皇位的那一刻,李旻便已死了,留下的只是历代帝王阴魂寄居的一具空壳。
卿云说不出对皇帝到底是什么感觉。
若说同情,他一个内侍,同情皇帝,岂不可笑?
若说毫无感觉,卿云又的确觉着皇帝可悲。
先前皇帝相貌一直显得很年轻,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充满了进取开拓的野心,不知哪一个瞬间,兴许便是秦恕涛死亡那时,卿云忽然觉着皇帝开始变老了,那种苍老并非容貌的变化,而是一个人的心,步入了更加荒芜的地方。
可卿云又想,若是上天也给他一个交换的机会,令他用他的全部来交换帝王权柄,他想他也无法拒绝那样的诱惑,哪怕从此众叛亲离,哪怕再不是“人”……
然而,那般付出一切的机会也都是抢破了头和众人厮杀才能得到的呢。
卿云心下苦笑,他连自己的事都想不过来,何苦还要替皇帝去想。
只他心中虽这般想着,见皇帝难得现出疲态,便还是坐起身,微微上移了一些,将皇帝的脸抱入怀中,手指轻轻在他面上拂过,“别胡想了,李旻,你没错,”他话音微顿,竟说出了那日秦少英对他说的话,“别恨自己。”
话一出口,他竟如释重负,而他怀中的皇帝竟也轻轻舒了口气,双手抱住他的腰,“傻云儿,朕怎么会恨自己?”
卿云知他只是嘴硬,便也不同他犟嘴,低头将面颊轻轻贴在他的头发上。
翌日,皇帝徒步祈福祭祖,他自然舍不得让卿云跟着受罪,便让卿云留在行宫,同时也警告他:“维摩我带走了,你最好歇了心思。”
“知道了,”卿云不耐道,“快走快走,我一个人乐得清净!”
这也是卿云觉着皇帝开始老了的另一个表现,皇帝将他管束得如此之严,不让他和李照有任何见面的机会,是不想看见一个更年轻更强健的自己出现在他面前。
更要命的是他这个儿子比他宽厚,比他大度,也比他得人心,而这正是皇帝最心病之处。
其实卿云觉着皇帝不必有如此念头,因为李照同他不一样,是因为李照并非打江山之人,若李照是那个开国皇帝,大约也会是皇帝如今这般。
卿云趴在行宫浴池里,心下竟有几分怅然。
水泼到后背时,卿云都未反应过来,他猛地回头,却见秦少英身穿便服,正在池边看他。
“大白天的,在浴池玩耍,”秦少英蹲下身,手撩了下水,“你倒挺有闲心。”
“你怎会来此?”卿云在浴池中向后退了半步,水波荡漾着轻轻打在他身上,一头落在池中的乌发也跟着飘移,“你没跟着去护卫祈福?”
“他今日上山祈福一半为旱灾,一半为了自己不知到底还有没有的良心,又怎会愿意看见我?”
卿云视线不由在浴池入口游移。
“放心,他们离得很远,他现在连宫人接近你都不乐意了?”
“胡说,”卿云不知为何竟为皇帝辩解了一句,“是我自己让他们别跟着我的。”
“哦?”
秦少英提起浸在水中的手轻弹了弹,眼神晦暗莫名地看着卿云微微湿润,白里透红的脸,“那是你故意等着我了。”
卿云抿了下唇,近日皇帝的低沉竟有几丝也影响到了他,秦少英有句话说得对,皇帝是他最大的靠山,他依附于皇帝而存在,皇帝的喜怒哀乐不可能对他毫无影响。
“你滚吧,”卿云冷冷道,“我没心情。”
秦少英直起身,他负手在后,看着卿云道:“你没心情,那我便更有心情了。”
“你——”
秦少英一面说一面解了腰带,“那时在山上,你便是这般赤身裸体,在溪间嬉戏,若不是早在东宫见过,我还真当你是精怪化身,直接掳走算了。”
“你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毫无顾忌,知道吗?宫里的人都是不会哭,也不会笑的。”
卿云向后退着,目光避开了秦少英的结实裸体,他身上线条鲜明硬朗,散发着浓浓的武将气息,让人不由胆战心惊。
水流“哗啦”一声,秦少英竟真的敢就这般下水了。
卿云看向他露出水面的胸膛,抿唇道:“那又如何?我偏要哭,也偏要笑。”
浴池很大,然而卿云也已是退无可退,后背已抵到了玉石池壁,秦少英也已逼近,浴池里的水是山间温泉引来,汩汩地冒着热气,秦少英张开手臂,将人圈在自己与浴池壁之间。
“不错,”秦少英目光在卿云低垂的面上游移,“你不管哭起来,还是笑起来,都像是故意勾人的妖精。”
卿云想也不想抬手便打了秦少英一下,秦少英手臂坚硬,那一声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浴池回荡,反而把卿云自己吓了一跳。
“你出去,”卿云抬眸,对上秦少英那双眼睛,身子却不由先战栗了,“你果真不怕死?”
“怕啊,”秦少英脸颊微微靠近,双眼一直盯着卿云的眼,“我若要死,一定拖着你一块儿死。”
胸口那股奇怪的热意又涌了上来,卿云同样死死地盯着秦少英,一字字道:“你一休一想——”
他们这算是什么呢?从第一面起应当便算是孽缘,他言语调戏,他心中愤恨,他害死了他的爱人,他恨他入骨。
卿云被秦少英搂入怀中激烈地吻着,浴池之中实在太空旷了,便是一点点声音都被放大回入耳中。
秦少英嘴唇在卿云颈上游移,“他后日才回,倒很放心你一人在行宫。”
“他把太子带走了……”
一开始说着拒绝话的卿云已抬手保住了秦少英的脖子,任由他越亲越重,低头也不自禁地在秦少英耳朵上轻咬着,“他以为只有太子真的敢……”
秦少英听了这话,几乎是要忍不住直上这妖精的身,他怀中抱着的这个赤裸精怪是皇帝心头最爱,这个念头一进入脑海,便让他愈加难以把持。
“嗯……”
卿云轻轻哼了一声,秦少英的手正在他身前拨动,和皇帝截然不同的手法和力道让他越发明白自己到底正在做什么。
李旻……我恨你……我像恨李照一般同样恨着你……
卿云低下头,找到秦少英的嘴唇,四片唇一碰到便立即打开交缠在了一处。
秦少英早已忍耐多时,难道就只有这几个月吗?难道不是他在溪水间嬉戏时,他便有了这般冲动,却仍想着太子在那般情形下还留了他一条命,此人日后必定大有用处。
他被困住了,他被如何让父亲活着,如何让秦家不倒给困住了,连自己的心也都一并舍去。
他分明最恨皇家无情,却逼着自己也变成那般。
这么多年,他到底都在做什么?
温热的池水中,四肢交缠,秦少英手掌掠过卿云的大腿,猛地将他拉起,盘在自己腰上。
卿云的记忆仿佛回到东宫,他记得他第一次同李照同床,也是先在水中……那时他才十六七,未经人事,怕得要命,也慌得要命……而如今他早已经身百战,他已有过父子两个男人,现在,要有第三个了吗?那么长龄呢,长龄算什么……
一想到长龄,卿云身上绷得更紧,同秦少英不断交换的唇舌也贴得愈加紧密。
这个人,害死了他心爱的长龄,也让长龄永远属于了他……
水中波纹荡漾,秦少英浅浅试探,卿云也随着水波轻轻起伏,他脑海中一片混乱,生命中出现过的几个人,和身体的记忆交错在一块儿,正当他有些出神时……
“唔——”
卿云猛地皱起了眉,一口咬在秦少英的肩膀上,“秦少英,你是畜生吗——”
卿云低吼道。
“是啊,”秦少英声音也哑了,低沉得不像他平素吊儿郎当的模样,“你才知道我是畜生?”
“放松,我知道你这小妖精吃得住……”
秦少英在水中托抱着人,双手用力揉着,“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妖精,还怕这个?我可没忘,那次秋猎,青天白日的,就要了两次水!”
他话音刚落,水波便激烈地晃动起来。
卿云丝毫没有准备的时间,便一下哀声叫了起来。
他越是叫,秦少英便越是狠。
“叫得真好听,”秦少英舔吻着他身前,“继续叫,叫得再大声些,让他们都知道皇帝心爱的内侍在浴池里头正在同人做什么!”
卿云死死地抱着秦少英的肩膀,一头湿发在水面快速浮动,他已无法再对秦少英放狠话,张口除了哀鸣,便是口涎渗溢。
秦少英察觉到了,俯身激烈地吻他,他要他的命,他一向都是这么说的,如今也是这么做的。
在水中始终飘动施展不开不够尽兴,再加上温泉太热,秦少英见怀中娇人已通体泛出淡淡的粉色,一副快要在热浪中晕厥过去不胜承受的模样,便哗啦一声先将人推了上去。
卿云浑身高热,躺在玉石砌成的微凉地面不由一阵舒爽地轻蹭了蹭。
秦少英见他情状如此妖媚动情,眼眸半开半闭,婉娈可人,立即也双手撑着池边上去,俯身便拉了他的脚踝拖近,重又上了他的身。
身下微凉的石面很快便也热了起来,卿云哀哀地叫着,秦少英却是大开大合,浴池内回荡着二人交欢时的脆响,叫卿云不由面红耳热,骨酥体软。
秦少英靠在他耳边,粗喘道:“你若是女子那便好了,咱们可以一块儿混滑龙种,以图江山。”
卿云不住摇头,“别说了……你闭嘴……”
分明他正迎合着他,神色之间却仍是痛苦羞愤,仿佛他有多恨他似的,不,他是恨他的,若给他机会,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弄死。
秦少英一阵发狠,卿云叫声已渐低了,他实在叫不动了,只双手垂在头顶,手指无意识地一曲一直。
随着几记清脆爽快的响声,秦少英伏在了卿云身上,将他张开口中的舌尖重重一卷。
二人几是同时一阵抽搐战栗,在身体的余韵影响下,紧紧地缠抱在了一起。
秦少英仍还恋恋不舍般地含着他的舌尖,“不够……”他手指轻轻拨动,卿云在他掌心一抖一抖,“今夜将那些宫人赶出寝殿,别将窗户关死。”
“滚……”卿云哑声道,“我不会给你留窗户的。”
“不留我就撞门。”
秦少英用力抱住他,“乖,他后天便要回行宫了,我们至多还有一天一夜的时间,你可以杀我,用你这儿……”
卿云软哼了一声,仍是咬牙道:“你滚,在你死之前,我不想再看见你……”
“完事便不认账?”秦少英轻轻在卿云耳边亲了一下,“给我留窗,我答应你,有朝一日……”秦少英重重地压了下他的小腹,又引起了卿云的一声尖叫,耳畔吹拂过热气,“……一定死在你手上。”
第130章
行宫的寝殿很大,亦很空旷,那些名贵摆件都华丽而冰冷,分明是酷暑盛夏,整个宫殿却还是给人鬼气森森之感。
卿云坐在镜前梳理自己的长发,银色镜面照出他的面容,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竟有几分眉眼含春的意思,他的面容有变化了吗?会泄露不该泄露的秘密吗?
卿云梳头的动作渐慢,一手抚上自己的脸,他觉着皇帝开始老了,而他也和刚开始入东宫时变了许多。
这张脸,这般神情,在镜子里头猛一看,他几乎是感到了陌生,真叫他回忆从前,从前的记忆也仿佛都是模糊的。
卿云放下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发尾。
他原就寝时便习惯屏退宫人,实则,他最喜欢一个人睡,那样令他觉着最舒服。
卿云并未给秦少英留窗,他同秦少英到底算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权就当只是孽缘吧。
卿云起身上榻,放下床幔,他如今有些习惯也被皇帝影响了,想到皇帝,卿云心上却又是一阵不自在。
侧躺着望向榻内,他抬手轻摸了下皇帝常躺之处。
兴许也还是有的吧,所谓动心,哪怕只是一点点,一个瞬间……可那又有何用?
卿云收回手指,抓住自己寝衣的衣襟。
“原来你对他,也不是全无感情?”
卿云猛地坐起身,长发随之披散而下。
床幔被手臂掀开了一角,秦少英身着劲装,竟就立在外头,卿云也不多意外,他虽未给他留窗,但此人一贯神出鬼没,若真想来,总找得到法子。
殿内烛火已熄,只留了几盏,昏暗烛光之下,秦少英道:“我一向以为你是冷心冷情,长龄不过是个意外,原来你竟真是个多情人么?”
秦少英语气竟多了几分柔和。
卿云冷冷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们,满脑子都是阴谋算计,自以为高贵,实则无比下作。”
秦少英双手抱在身前靠在床边,“你这话说出来不亏心吗?我可是亲眼瞧见你在玉荷宫中如何收集试验毒药的。”
“那是被你们这些人给逼的,”卿云淡淡道,“如今想想,确实没那个必要,便是真的为主子豁出命来又如何?主子想舍,便也舍了。”
秦少英沉默了许久,低声道:“你既想得如此透彻,为何还要对他动情?”
“我为何不能动情?”
在秦少英这个生死仇人面前,卿云忽然少了许多负担,连日来困扰他之事竟如流水一般瓦解,他垂着眼看向自己的手,这双手受过很多伤,最终也都恢复了。
“我想动情便动情,管他是谁,自然,我想收回便也收回,我上一刻爱他,下一刻便又恨他,那又如何?”
“我不像你们,前怕狼后怕虎,我谁都敢恨,也谁都敢爱,爱谁都不后悔,恨谁也恨到底……”
卿云的话淹没在秦少英忽然俯身下来的吻中,秦少英手掌便是像掬着一汪水,他轻柔地吻着卿云,就像是吻了人间最奇异的一个精怪。
二人四目相对,秦少英低声道:“我从很久以前便开始喜欢你。”
卿云浑身一震,眼睫震颤着垂下,“我知道。”
浪荡狂放之人的真心难道便不是真心吗?卿云知道,他对他轻佻,他救他出水,他问他要不要跟他四处游历……他早便喜欢了他的,只是秦少英没那么喜欢,他也没那么相信。
是长龄第一个叫他体会到人间是有真情的,是尺素令他解开了身世的心结,原不是他的错,他们那般待他,是因他的出身,而并非因他天生倒霉,注定来承受这世上所有的苦痛。
他并不好,却也并不坏,他只是人世间飘浮在天空中普普通通的一片云。
那片云也想要阳光,想要雨露,想要清风……哪怕经历诸多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他仍旧期盼着这人间的美好会降临到他身上,他相信会的,他值得这一切。
秦少英手背轻轻掠过卿云的面颊,他到底是聪明还是傻?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真的叫他的心变得很乱很乱……
秦少英双手猛地捧起卿云的脸,近乎痴迷地吻他,卿云张开唇,毫不避讳地接受了他的吻。
生死仇人又如何?身份不许又如何?他想要便要!
劲装落地,秦少英放下床幔,双手利落地扯了内衫系带,他胸膛上还残留着白日里卿云抓伤留下的痕迹。
将内衫铺在卿云身下,秦少英跪坐在卿云两侧,俯身轻柔地吻上卿云。
卿云双手垂在身侧,如同青涩处子般一动不动,任由秦少英在他面上落下雨点般的吻。
直到秦少英越吻越下,他才抬手抚上秦少英的头发,四周全是龙涎香混合檀香的味道,李旻现在正在带着李照在祭天祈福,而他却在和他共寝的床上同他的仇人交欢。
卿云慢慢提起膝盖,秦少英舔得他很舒服,他的唇舌很有力,几乎可以让他忘记一切,只享受此刻。
等到正经入巷后,秦少英也不似白日那般粗鲁,而是款款慢行,极尽温柔,二人之间甚至可以算是温情脉脉,他们原是那般互相仇视,眨眼之间却如同这世上最亲密的爱人一般。
秦少英的汗滴落在卿云锁骨,他吻着他的嘴角,低低道:“你若现在杀我,我也甘心了。”
卿云朦胧地睁眼,看向秦少英的面庞,“照这般说来,我是不是早早便该诱你上床?”
秦少英手掌轻轻托起他的下巴,嘴唇在他那下巴柔滑的肌肤上蹭着,“你不必诱我,我一见你,便想上你的榻了……”
秦少英动静很小,大约是外头侍卫离得并没有那么远,幸好这大床结实得很,无论二人如何在上头翻云覆雨,也不出一点动静,唯有清脆的碰撞之色。
“说真的,”秦少英俯身慢慢贴近,卿云闷哼一声,“谁弄得你最爽?”
没等卿云回答,秦少英便先道:“你这人感情用事的很,先排除长龄,他、李维摩、我……应当没有别人了吧?苏兰贞没那个胆上你的身。”
卿云一面慢慢迎着他,一面哑声道:“反正不是你。”
秦少英低低笑了笑,自从父亲死后,他已经很久没笑了,心里的苦漫过了一切,只有在卿云面前,他才能这般笑一笑。
“那看来,我是要努力,多多操练了……”
卿云面色潮红,秦少英在床上的习惯和李旻截然不同,便是说的荤话也是,两个人都不是好东西,也都露骨,只秦少英更荤素不忌。
“你里头水这么多,到底是天生的,还是被他调教出来的?”
卿云在他肩上用力咬了一口,秦少英铜皮铁骨,丝毫不在意,鼻尖在卿云深深嗅了一下,“身上也是,越来越香,真要人命。”
“你能不能闭嘴?”
“不能,下一回不知道什么时候了,”秦少英看着卿云的侧脸,“他把你看得很紧,他也知道自己老了,很快便满足不了你了。”
卿云伸手狠狠在他手臂拧了一把,秦少英却只是笑,“怎么,还不乐意听?这么维护他?你什么时候也心疼心疼你四相公?别成天只想着杀我?”
卿云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双眼通红,“什么四相公,你去死吧你——”
他话音刚落,秦少英便结束了那磨人的慢,如白日那般又快又狠了起来,卿云手很快便抬不动,只能无力地落下,秦少英手穿过他的腋下,将他如人偶般托起贴近。
“我说错了吗?”
“长龄算是你的大相公,怎么样,我可是顾虑到了你的心意,若真要算,李维摩才是你的大相公,不过我做大做小都无所谓,反正留在最后的才是最好的。”
卿云不明白为什么秦少英在做这种事的时候还能说这么多话,气息也只是微微凌乱而已,全身都硬邦邦的,这人真是个畜生!
秦少英将那濡湿的内衫披上身时,卿云默默移开了眼。
“你不好叫水,在这儿等着,我用湿帕子替你擦洗一下,免得你明日梳洗时露馅。”
秦少英俯身过来,撩起卿云的长发亲了下他的面颊。
卿云无甚反应,只道:“没有下回了。”
“有没有下回,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卿云瞥眼,“你真不怕我告诉他?”
“你告诉他,他也不会要我的命,你也不过是更心寒一些,又何必呢?”
秦少英一面穿靴一面冷道:“他还指望靠我替他驻守边境,只这一点,我就死不了,”他回头看向卿云,“你等等吧,我早晚有一天也会在战场上身受重伤,到时我一定拼了命赶回京城,让你捅最后一刀。”
他说罢,又俯身在卿云嘴角亲了一口,“当然,若你是光着身子骑在我身上捅,我定会含笑九泉的。”
卿云道:“滚!”
秦少英没有食言,带了热帕子进来帮卿云净身。
“这帕子,还有我身上的内衫,”秦少英道,“我以后要垫在棺材里。”
卿云脸一阵红一阵白,“你现在就去死,我送你一身寝衣裹你的尸。”
“送寝衣是个好点子,你如今跟着他,也学了一身富贵做派,寝衣恐怕有上千件,你哪日将穿过的旧寝衣送我一身,我夜里也好安枕。”
卿云懒得同他再多话,只催促道:“快走,等会儿天亮了,我看你如何收场。”
“好吧,”秦少英目光从卿云身上掠过,最后停在他面上,“你那些内侍倒是靠得住,只是暗处的钉子很烦,等我找机会拔了他们,我们便在六部见面。”
“拔了他们?”卿云道,“什么意思?”
拔了那几个钉子又如何?皇帝还会派新的人监视他,而且那些都是禁卫中的高手,能杀他们的也没几个,秦少英若是除掉他们,几乎等同于暴露自己的身份?
秦少英微微一笑,抬手过去摸了下卿云的头发,“这些腌臜事,你就别操心了,好好保重自己,我等着你来取我性命。”
秦少英人不知从哪又出了殿,他来无影去无踪,还说他是精怪,这才是精怪吧?
卿云将寝衣穿上系好,检查了一下床上,痕迹倒是没什么,便是味道很浓,只能拉开床幔,让那味道散了出去。
独自静躺在榻上,卿云竟感到了久违的轻松,好似又卸下了什么担子,罢了,先不去想了。
后日,皇帝祈福回来,神色当中难掩疲倦,卿云见了便吩咐人去端一早便熬好的补气养神的汤药来。
皇帝摆手,“不必。”
“什么不必,”卿云从宫人手里接过,“不喝我就上吊,”亲自舀了一勺喂到皇帝嘴边,皇帝余光瞥向他,“喝嘛。”卿云撒娇道。
皇帝抬手搂住人,在他额上亲了一下,“与其喝这些汤汤水水,还不如让朕多抱抱你。”
“皇上可以抱着我喝的。”
卿云锲而不舍地将羹匙推过去,皇帝还是喝了。
“这才乖。”
卿云一面说一面舀了第二勺,“全都喝完,陪你睡觉。”
皇帝抿了,瞥眼看向卿云,手掌在卿云背上摩挲,“怎么忽然对朕这么好?是不是……”皇帝眼光定在卿云面上,“做什么对不起朕的事了?”
“只有皇上对不起我的,哪有我对不起皇上的,”卿云充耳不闻,板着脸又舀第三勺,“皇上别想靠胡说八道逃了这汤药,快乖乖喝完,一国之君,喝药还要人哄着,成何体统?”
皇帝笑了,拿了碗一气喝完,随即便将人横抱起身,“喝完了,陪朕睡觉去!”
这汤药是静心养神,安眠助睡的,皇帝躺在床上,卿云坐在一旁手指轻轻帮他按着额头,皇帝闭着眼,神色很松快,他忽然道:“你若真想见维摩,朕便放你们见一面。”
“那是故意气皇上的,什么叫你放我们见一面,皇上当自己是棒打鸳鸯的王娘娘?”
皇帝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朕不是吗?”
“你呀,是强抢民男的恶霸!不许说话了,快睡……”
卿云俯下身,在皇帝唇上亲了一下,“眼下都青了。”
皇帝嘴角始终带着笑意,药性上来,便慢慢睡去,卿云下了榻穿好衣裳,去外头殿里整理各部还有朝臣们送来的折子。
整理完了折子,卿云觉着奇怪,将那些折子又上下翻了一遍,工部的折子,怎么不是苏兰贞呈上来的?
这个张平远不是比苏兰贞品级低,没资格呈折子的吗?皇帝在避暑山庄,只收五品以上官员的折子。
卿云打开张平远的折子一看,脸色立即大变——京中漕渠塌陷,苏兰贞下落不明!【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