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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皇帝脚受了伤,自然是无法再出去打猎,他也无心打猎,睁眼闭眼都搂着卿云,同他呶呶私语,一时竟觉着很新奇。


    起初对“爱这小内侍”极为排斥的皇帝很快便自圆了,爱便爱吧,他堂堂九五之尊,即便爱一个小内侍又何妨?


    既然爱了这小内侍,又何必再迟疑纠结,伤春悲秋,只管好好享受情爱滋味便是。


    皇帝从来也不是拘泥之人,故而很快便放开了,双眼时不时用同先前截然不同的目光望着卿云,那双冷漠的淡琥珀色眼里竟也能流露出几分柔情。


    卿云原本对春猎便毫无兴趣,只是借这个机会彻底撬开皇帝的心罢了,如今皇帝受伤待在帷帐之中,他自然乐得陪伴,二人时不时便耳鬓厮磨一番,当真是情浓缱绻。


    等到返回之时,皇帝的脚伤也好了大半,算是能自如行走了。


    卿云在御辇内也不像来时那么不停捣乱,只靠在皇帝怀中同皇帝小声细语,皇帝从前只知他性烈如火,却未曾见过他如此柔情似水的一面,心下更爱,简直如毛头小子情窦初开一般,不知该拿怀里的人怎么是好。


    秦少英听着御辇内时不时传出轻轻的笑声,便知御马之事已是又做了卿云的登天梯了。


    卿云下御辇时连余光都不看秦少英,他面上带着笑,眉眼含情,任谁见了,都会觉着他正沉溺情爱之中。


    皇帝回了宫,便干脆让卿云住到甘露殿寝殿当中。


    宫人们去收拾物件,只没找到那串玛瑙络子,皇帝知道了,神色如常,也未曾去盘问卿云,只当没这事。


    卿云也像是忘了皇帝为何开始冷落他,夜里梳洗之后,披散着乌发便爬上床,先亲了亲皇帝的脸,再冲皇帝笑了笑,他那张脸,不笑时便显得清冷楚楚,笑起来却又格外明艳,皇帝将他搂在怀里,细细地啄吻他的面颊。


    “朕真不知该给你什么,”皇帝怀抱着卿云,低声道,“你要什么?”


    卿云笑道:“要李旻呀。”


    皇帝也笑了,“李旻正抱着你呢。”


    若是换了从前的皇帝,恐怕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说出这般如稚童般的言语去讨一个小内侍的欢心,并且甘之如饴,乐在其中。


    卿云将自己的双腿放在皇帝腿上,半坐在皇帝怀里,轻声道:“皇上,我觉着自己好似在做梦一般。”


    皇帝心下一动,看向他那素净面容,手掌撩了下他的头发,轻叹了口气,“朕何尝不是呢。”


    卿云抬脸,二人四目相对,皇帝便吻了上来,卿云顺着皇帝的力道倒下,二人互相宽衣解带,成就好事。


    皇帝如今越来越享受同卿云的床笫之欢,更喜欢同卿云欢好之后,搂着赤条条的卿云说话,他喜欢卿云这般无遮无掩,只披散着一头乌发,躺在他的胸膛,同他说些私密爱语。


    皇帝的心情便如同天气一般影响着所有人,最先受到影响的自然是宫人,殿内又如春风回暖一般,总算是能喘口气了,皇帝如今同卿云说什么、做什么,都懒得避着人了,总要习惯的。


    其次,便是朝堂之上的臣子们。


    皇帝正在推行新政,大刀阔斧地改革六部,六部众人自然是只能承受,皇帝的手段他们早见识过了,说严苛残酷那倒也不至于,只是天威难测,实在是叫人不得不战战兢兢。


    只不过春猎回来之后,皇帝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瞧着似同平素差不多,然而有时一声“嗯?”之后接着的不是让人喘不过来气的威压,而是一声淡淡的“罢了”。


    春猎时,皇帝受了伤,这事满朝皆知,至于皇帝怎么受的伤,当时在场侍卫皆都讳莫如深,皇帝舍身救小内侍这事,若是传出去,他们就得死了,皇帝也给了丰厚的赏赐,侍从们也都闭口不言。


    故而朝野上下也都是一头雾水,只觉皇帝心情不错,自然也是好事。


    “工部缺个侍郎,”皇帝放松地坐在龙椅上,“你们说说看,有无合适的人选?”


    下面官员依次发言,太子和齐王同皇帝一般,只是听着。


    “颜归璞,”皇帝端茶抿了一口,“你说的那个伍阳华,本事如何?”


    “启禀皇上,伍大人在都察院时颇有贤名,处事公正,前年出巡地方时,办了两个贪腐大案,实在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皇帝放了茶,道:“朕听闻你有个学生也不错。”


    颜归璞恭敬道:“老臣不知是哪位劣徒有幸得了皇上您的青眼。”


    “嗯,你学生太多了,不关注也是常事。”


    皇帝也没提,便屏退了官员,这才问两个儿子的意见,“你们觉得谁合适?”


    李崇看向李照,李照道:“只是听他们一面之词,儿臣实难决断。”


    皇帝大拇指摸了手上扳指,又看向李崇,李崇眼神迟疑,在皇帝目光的催促下,还是道:“父皇方才提到颜大人的学生,莫非父皇心中已有人选?”


    皇帝颔首,“颜归璞那个学生不错,是……新州的按察使?朕记得,叫什么朕忘了,去岁在崇州兴修水利,颇有建树,朕记得那一片闹灾时,唯独崇州的堤坝最牢固,叫百姓免受了水灾侵害。”


    李照道:“父皇既有属意人选,不妨将人调来京师便是。”


    皇帝道:“朕是有这个念头,只颜归璞是他的老师,却提也不提,你们说会不会是这学生才干实际并不出众?”


    李崇回道:“颜大人一向高洁清正,应当是为了避嫌,不愿行结党之事。”


    李照也附和了一句,“颜大人性情如此。”


    皇帝淡淡一笑,“举贤不避亲,颜归璞也太谨慎了。”


    “你们去好好查一查他那个学生,到底才干如何。”


    待到两人退下,方才在内殿的卿云这才出来,他过去便靠在皇帝身上,皇帝笑了笑,让开了一些,好让卿云坐下。


    卿云坐龙椅坐得毫不心虚,“这么多人,皇上挑得过来吗?”


    皇帝道:“朕已经选中了。”


    卿云猜道:“颜大人那位学生?”


    皇帝搂了他,“聪明。”


    卿云眼波流转,皇帝一瞧便知他又有心思了,道:“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我在想,颜大人会不会是故意的?”卿云从皇帝桌上众多折子里找出颜归璞的折子,“你瞧,他推荐这人极为中庸,让人挑不出错,也瞧不出好来,自然皇上是不会看中的,不过这样一来,他的学生不就显得出挑了吗?”


    皇帝抚摸着他的肩膀,道:“你是说颜归璞心中也想推荐他的学生,但又怕朕会疑心他想结党?便故意推荐个不如他学生的,好让朕既能启用的学生,自己也撇得干净?”


    “颜大人是觉着皇上您是明君,无需他推荐,皇上您也不会走眼。”


    皇帝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卿云的肩膀,实则皇帝心中也是这般想的,只是颜归璞是难得的两朝元老,前朝先帝昏庸,颜归璞多次死谏,当年也是难得的直臣,只是如今……


    皇帝将卿云手中的折子扔到案上,道:“他也是老了。”


    卿云扑哧笑了一声,皇帝看向他,“笑什么?”卿云笑而不语,皇帝低头,用额头抵了下卿云的额头,“嗯?是不是想揶揄朕也老了?”


    “皇上不老啊,”卿云拿了手指描摹皇帝的眉眼,“皇上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哪里老了?”


    皇帝眸中笑容加深,搂着人亲了好一会儿,才拍了拍他的腰,“自去玩吧,朕还要忙呢。”


    卿云摇头,“我想陪着你。”


    皇帝笑了笑,“你在朕身边,朕总要分心。”


    “那是皇上的事,我不管,”卿云屁股挤了下皇帝,“快,让我瞧瞧折子,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何马屁要拍,我也学学。”


    皇帝摇头,“你呀。”


    到底还是纵了卿云,卿云也不扰他,只是撑着脸看,时不时地也起身替皇帝磨墨,红袖添香自然是好,只皇帝怕他担着那桩事,不叫他碰,另唤了宫人来磨墨,正是春困之时,卿云便不知不觉竟趴在御案上睡着了。


    皇帝察觉,不由好笑,想将人抱进殿内去睡,又知他一向入睡艰难,难得白日闲睡,便不去动他,轻拿轻放地翻着折子,眉头时不时皱起,只瞥一眼卿云那宁静的睡颜,心思便又静了不少。


    从前,皇帝只视情爱是洪水猛兽,真正身处其中时,便实在不明白自己先前那些念头到底是从哪来的?


    外头宫人忽然呈报,“皇上——”


    皇帝立即“嘘”了一声,起身从龙椅上下来,示意宫人到殿外去说。


    “皇上,太子殿下求见。”


    皇帝看了一眼黄昏的晚霞,道:“你让他去仁德殿等着。”


    仁德殿内,李照早已在等,见皇帝进来,便立即起身行礼。


    皇帝手扶了一把,“如何,查清楚了?”


    李照道:“是,父皇看中的那位新州按察使确有才干,且为人刚正不阿、精干强悍,正适合工部侍郎一职。”


    皇帝坐下,“嗯”了一声,道:“方才有人说,颜归璞是故意为之,你的意思呢?”


    李照道:“儿臣认为颜大人爱惜忠君之名胜于忠君之心。”


    皇帝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希望他那个学生不要令朕失望。”


    “喝茶。”皇帝道。


    李照端了茶,轻抿了一口,父子二人之间一时沉默。


    皇帝撇了撇茶盖,“好了,你下去吧。”


    李照道:“方才这些话,非儿臣一人所想,而是兄长也有此意,只是令儿臣一并转达罢了。”


    皇帝面上神色轻松了一些,“哦?这很好,看来朕带你们去春猎是去对了。”


    李照瞥了一眼皇帝的脚踝,“父皇的伤,好了吗?”


    提起此事,皇帝便向后仰了仰,简短道:“无碍。”


    李照低垂着脸,缓声道:“儿子一直记着年幼时父皇极其疼爱儿臣,无论儿臣要什么,父皇都尽量满足儿臣。”


    听了这话,皇帝神色依旧不变,“你是朕最心爱的儿子,朕自然疼你,你如今年纪也的确不小了,朕瞧着也该纳太子妃了。”


    李照明白再说下去便已无意义,便起身道:“儿臣尚无娶妻之念,也到了该用晚膳的时辰了,便不扰父皇用膳了。”


    “嗯,”皇帝也不追着提,“你也回东宫用膳吧。”


    皇帝不留李照,只拿了李照推荐的折子回了两仪殿。


    殿内尚未点烛,大约是宫人们揣摩着皇帝的意思,不打扰龙椅上的人酣睡,皇帝轻手轻脚地过去,抬手正要抱人,龙椅上的人却是陡然睁开眼,笑着往皇帝扑了过去,皇帝将人抱起捞了个满怀,“朕吵醒你了?”


    “早便醒了,懒得动罢了。”


    卿云坐在皇帝怀里,见皇帝手里还拿着折子,便抽了出来,“这是什么?”


    皇帝道:“太子呈表,推荐颜归璞那个学生。”


    卿云道:“皇上应下了?”


    “既是人才,为何不应?”


    “那颜大人的迂回之策也算是得逞了。”


    皇帝笑了笑,“不错,你有什么想要的也可效仿之。”


    “我有什么想要的,自然直接开口,难道皇上还不应吗?”


    卿云一面笑一面打开那折子,上头果然是太子的字迹,殿内昏暗,卿云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那个新州按察使的名字——苏兰贞。


    第112章


    没过几日,颜归璞便上表告老还乡,皇帝应下了,批折时卿云就在身边,皇帝神色寻常,对惊惶告老的老臣没有半分不舍安慰,每当这时,卿云就会明白,皇帝一直都还是那个残酷冷漠的皇帝。


    “在想什么?”皇帝瞥向身边的人。


    卿云单手托着脸,“想皇上的新政实行起来阻力重重,原来皇上你也不是万能的。”


    皇帝笑了笑,“那是自然,朕……只是人间君主,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事是朕无法控制的,四季变幻,风霜雨雪,生老病死,这些都不在朕的掌控当中。”


    卿云神色若有所思,“所以李旻其实也是很辛苦的,对不对?”


    皇帝看着卿云的眼睛,搁了朱笔,手指轻轻扶着卿云的下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皇帝没有说,他的儿子对他恋恋不舍,这也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真正对这小内侍动心之后,皇帝对自己的儿子也开始产生了愧疚之心。


    先前皇帝并不理解李照为什么非这个内侍不可,如今他也落入了相同的境地,自然对李照也感同身受,只他是皇帝,他想要的人,就没有给别人的道理,哪怕那个人是他的亲生儿子,哪怕人原便是他从他儿子手里抢来的。


    卿云常日在两仪殿陪伴,他不着急,他必须缓慢的,将帝王的戒心降到最低,再配上那一点真情,才有机会真正插手朝政。


    在皇帝的身边越久,卿云就越明白,皇帝对秦氏的圣眷有多浓。


    这种圣眷极为复杂。


    一是当年情,二是帝王心。


    秦恕涛和皇帝有共打天下的情谊,正如皇帝所说,当年一起打天下的,只剩下一个秦恕涛,皇帝若是真的赶尽杀绝,那便在史书上真要留下一笔了。


    但凡剩一个秦氏,皇帝都有理由,陈杨二氏是作乱,意图谋反,秦氏不便是好好的吗?那自然陈杨覆灭是他们的错,并非皇帝刻薄寡恩。


    再有便是秦恕涛也实在谨慎,挑不出一点错处,秦少英虽行事狂放不羁,可上回他掺和进皇子之争的结果是什么?只不过皇帝的一顿敲打,再加一个秦氏梦寐以求的承诺。


    不管这个承诺日后兑现与否,只要许诺,便是安抚。


    皇帝是看中秦少英的才能的,否则当年丹州之事就不会秘派秦少英前往。


    对于自己的江山,皇帝着眼的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秦少英是他留给李照的一把刀,皇帝绝不会轻易就对秦氏下手。


    哪怕皇帝对他动了真情,可他依旧是皇帝,要让他变成昏君,卿云没那个自信,他必须想办法介入朝政,以阳谋来除掉秦少英。


    而且要快。


    最多三五年。


    否则,卿云怕这秦少英在这三五年内便掌了实权,皇帝一旦给了实权,就是真的将秦少英当作秦恕涛的接班人来培养了,按照皇帝的性子,卿云便难动了。


    而卿云更怕的是……他沉溺于皇帝的宠爱中,在权势、荣华中渐渐忘了恨……那样,他便真的是辜负了这世上唯一最爱他的人……长龄……他不愿忘记长龄……


    乖顺地趴在皇帝肩头,卿云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他要杀秦少英,一定要杀!


    *


    新的夏装上身,卿云对着铜镜揽照,镜中从旁走入皇帝披着寝衣的身影,皇帝面上带着笑,“都要睡了,还穿着它呢?”


    “好看吗?”卿云道。


    皇帝道:“好看。”


    紫色在昏黄的烛光下浮上一层淡淡光芒,皇帝抬手将他从背后抱住,二人面容在镜中头颈交缠。


    今日皇帝下令,御赐卿云紫衣大袍,这已是本朝宦官的顶峰,除了内侍监之外,再无其他内宦可匹敌。


    尽管皇帝先前已给了卿云远超内侍监的权力,服饰品级不过只是外化的装饰罢了,可皇帝实在喜爱卿云,又不知还能给卿云什么,便一气将这品级给了卿云,也算是引卿云一乐。


    “紫色也很衬你。”


    皇帝低头顺着卿云的脖颈吻下,卿云抬手向后抱住了他的脖子。


    皇帝便这么一点点将自己亲赐的紫袍从他心爱的内侍身上剥去,银白的镜子泛着幽幽的烛火之光,照出两具交缠在一起的身影。


    “卿云……”


    皇帝如今已开始习惯在床上叫他的名字,“睁开眼……”


    卿云半闭着眼,他站不住,几乎是软骨头一般全靠皇帝撑着,睫毛上不知是泪是汗,湿湿浓浓地沾了大片,皇帝手掌按在他的腹前,仍在哄他,“睁开眼瞧一瞧你有多美……”


    卿云用力摇头,长发擦过皇帝的胸膛,皇帝慢条斯理,他现在已对卿云的身子了若指掌,甚至比卿云自己还要了解。


    在皇帝那慢得令人发疯的料理之下,卿云喉间不禁发出了哭声。


    皇帝低头吻他下巴和那枚小小的喉结,“乖,就看一眼,只看一眼……”


    卿云抿着唇仍是摇头闭眼,他转过脸,将自己的面颊藏在皇帝的胸膛,皇帝轻笑了笑,看向那幽光闪闪的镜子。


    镜中,纤细雪白的内侍无力地靠在一具带着陈年旧伤的结实身躯上,他虽已是青年之姿,却瞧着仍然是那般孱弱。


    “真的很美……”皇帝低头轻轻吻过他的侧脸,“卿云,别怕……”


    皇帝的手一点点上移,从他的身前掠过,抚上他的脸,卿云已有些昏沉,面颊轻轻在皇帝的掌中蹭着,他还是不愿看,不愿亲眼看到自己被男人宠爱的模样。


    真是倔。


    皇帝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嘴角,终于还是结束了这缓慢的折磨。


    卿云立即大声哀鸣起来。


    他站不住,皇帝一手拦住了他的腰。


    卿云果然浑身颤抖,挣命似地向前踉跄了两下,像是要逃开皇帝,却又紧紧地不放。


    “不行……皇上……李旻……快放开我——”


    卿云哭叫着要逃,皇帝明白他的身子,自然不放,便听卿云大叫一声。


    皇帝笑了笑,看着地上水渍,丝毫不嫌道:“幸好朕有先见之明,否则便又要尿床了。”


    卿云还在余韵之中,皇帝说什么都听不见了。


    等到回过神时,便气得要打皇帝,皇帝将人搂着,又将人再度拉入怀中。


    自从二人春猎回来之后,皇帝对卿云越发着迷,有一回实在狠了,卿云在床上没忍住,弄脏了床铺,卿云哭得昏天暗地,要死要活,皇帝极为无奈,哄了半天也哄不好,带着人洗了干净,自去捧着亲了一下,“朕又不嫌,哭什么呢?”


    卿云却是哭得更厉害了,大骂皇帝是在亵玩他,两只脚在床上乱踢,皇帝无法,抓了他的脚举起,欺身过去,道:“你若觉着朕那是亵玩,那便来亵玩回去便是。”


    卿云才不肯,他看都讨厌看那处,尖叫一声,翻身过去,再不理皇帝了。


    皇帝伏低做小,哄了好几日才终于把人哄开心了,只不过有一便有二,之后在床上,皇帝也更过分了,说辞简直同李照如出一辙,殿门关上,谁知他们在里头如何呢?只要自己高兴便成了。只卿云还是别扭,总不肯承认自己在床上其实也是舒服的。


    翌日晨起,卿云便趴在皇帝背上不住捶打,皇帝已惯了,一面蹬了靴子,一面道:“嗯,力道很适宜。”


    卿云扑上去咬了皇帝的耳朵,皇帝“嘶”了一声,也仍由着他,卿云咬破了,便不咬了,将皇帝耳上血珠舔去,从背后抱住皇帝的脖子,道:“上完朝快回来,我一定要同你好好算算昨夜的账!”


    皇帝笑了笑,抬手干脆一把将人背起,“朕如今是拿你一点法子都没有了,你对朕是想骂就骂,想打就打,便是真的民间夫妻,做妻子的,也不该那么野蛮吧?”


    卿云面色红红地搂着皇帝的脖子,“不乐意便把我休了。”


    “朕不敢。”


    皇帝拍了拍他的屁股,“好了,下来吧,朕要叫宫人进来了,朕是无所谓,只怕你面皮薄,到时候又怪到朕头上。”


    卿云从皇帝背上滑下,侧身躺下,“才不是我面皮薄,是你太不要脸了。”


    皇帝也不辩解,“好,是朕不要脸。”这才召了宫人入内。


    二人收拾停当,便一同用早膳,如今宫人们也都见怪不怪,安之若素了,皇帝时不时地还要喂卿云两口,卿云嫌他烦,拿了不知什么点心就往皇帝嘴里塞,皇帝被呛到咳嗽,宫人们吓得连忙上前倒水伺候。


    “真娇气。”卿云不屑道。


    宫人们忍着笑,服侍皇帝喝了热茶,皇帝摇头,“你们倒是也说说他。”


    宫人低头抿着唇笑,对如今皇帝这般已是极为适应。


    “他们全都是向着我的,”卿云笑着对周围宫人道,“是吧,哥哥姐姐们?”


    宫人们虽不敢回,却也止不住地笑。


    皇帝摸了下他的头发,“你叫他们哥哥姐姐?朕怎么没听你这么叫过朕呢?”


    卿云满不在乎道:“皇上您的年纪都可以当我爹爹了。”


    皇帝捏了下他的后颈,又看了一眼四周宫人,宫人们自觉垂脸,皇帝凑到卿云耳边低声道:“今晚便就这么叫朕。”


    没等卿云反应过来,皇帝便起身离去,走着走着便听到身后一声怪叫,皇帝头一闪,素菜包子便险险地从他耳边擦过。


    等回了两仪殿,皇帝果然又是被卿云好一顿连打带骂,骂他老王八老畜生老淫贼下流不要脸……


    皇帝早已习惯了,搂着卿云的腰道:“朕要处理政务了,这些话,你留着夜里再骂。”


    卿云抬手捏了皇帝的脸,皇帝微微一怔,也还是容了,卿云笑眯眯地捏着皇帝的脸上下动了动,“皇上,您夜里有空便涂些珍珠粉什么的吧,也保养保养,我瞧着怎么见老了呢。”


    皇帝抓了他的手放下,正要说话,外头宫人道:“皇上,新州巡察使苏兰贞觐见。”


    皇帝立即正了神色,给了卿云一个眼神,卿云便心领神会地站了起来,退到一侧,皇帝手掸了下衣领,这才道:“宣。”


    朱色宫门被宫人慢慢推开,身穿仙鹤绯衣官服的人立在外头天光之下,躬身撩袍行礼,“新州巡察使苏兰贞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近前来。”


    卿云定定地瞧着那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的身影,眼瞳不自觉地发直,从发麻的指尖开始一点点颤抖,直到他整个人都不住打颤,腿软地站都站不住,他忽地向后踉跄退了半步,猛地低下头,避开了皇帝投来的余光。


    第113章


    皇帝略略问了几句,便让苏兰贞下去了。


    待殿门重新关闭,皇帝才看向身后的卿云,卿云神色不好,皇帝道:“怎么了?”


    “腹痛,”卿云缓缓抬起脸,眼中含水,啜然欲泣,“都怪你……”


    皇帝伸了手过去,将人拉至龙椅上哄了几句,卿云靠在皇帝怀中,抬手轻打皇帝的肩膀,似嗔似怨,“非把我弄死才甘心呢。”


    皇帝低沉地笑了笑,胸膛起伏,将这娇气的小内侍整个抱在怀中,“朕哪里舍得?”


    卿云手搭在腹上,抬首撒娇:“真的很难受。”


    皇帝见状,手盖住他的手帮他轻轻揉着,“要不要朕宣太医来瞧瞧?别面皮薄。”


    卿云摇头,“罢了,一向都是如此,只皇上昨夜也实在太坏了些……”


    皇帝又笑了笑,低头在他面上轻轻亲了一下,“好,是朕的错,朕以后不那般了,嗯?”


    “呸,”卿云面色绯红道,“男人的话,床上床下都不能信。”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卿云便要去内殿躺下歇着,皇帝放了手,召来宫人,命他们好好照顾卿云,若卿云实在难受,便再来禀他。


    卿云被宫人们簇拥着进了内殿,往软榻上倒了下去,背对着外头,面朝里头,一手仍压在腹上,心下的震惊这才慢慢涌了回来。


    那个苏兰贞——同长龄生得好像!


    卿云身子慢慢蜷缩,心下震惊慌乱,方才应付皇帝时的从容烟消云散,耳边嗡嗡作响,眼也疼得发干,若非四周那么多宫人,他必定是要忍不住大哭一场了。


    苏兰贞,是长龄的弟弟吗?


    卿云手揪住衣领,他几乎快要喘不上来气。


    这已是他在皇帝身边的第三年,三年了,他从被皇帝带入宫,从新开始学规矩,到一点点引起皇帝的兴趣,获得皇帝的宠爱,夜夜躺在皇帝身下,满脑子都是如何让皇帝为他倾心……他还有多大的工夫去想长龄?


    卿云睁大眼睛,努力不让泪水从眼中溢出。


    他一直以为他快要忘了同长龄相爱的时光,那次与太子在殿内相聚,他大声说着他爱长龄之语,除了说给太子听外,何尝又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呢?


    他爱长龄,他没有忘记过长龄,他要为长龄报仇!


    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生怕自己忘了,辜负了此生唯一最好的情爱……


    荣获权势实在太好了,好到他必须这般大声呼喊,才能继续坚定那颗复仇的心。


    可今日,当卿云看到身穿官服的苏兰贞时,他浑身如同被鞭子狠狠抽了一记!


    长龄,那是他的长龄!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卿云几乎险些栽倒在地。


    想到昨夜与皇帝的缠绵,他心下竟生出万分慌乱愧疚,哪怕从前他游走于太子和长龄之间,都未曾有过那般歉疚。


    因长龄实在太好了,长龄从不怪罪,长龄从不生气,长龄只是心疼他……而他也理直气壮地说他全是被太子逼的……好从长龄那里换得更多的怜爱,长龄一直是信的,信他只是受太子胁迫,信他心中最想要的仍仅仅只是同他在一起。


    那么如今呢?


    皇帝在一开始便给过他机会,只要他甘愿做一个寻常内侍,他便可以不走上那条路,是他自己不甘心,他对自己说,他这是为了长龄报仇……可他心中最底处真的仅仅只是想为长龄报仇?还是他便是渴望着要得到荣华富贵,滔天权势……


    这个问题的答案,卿云早在午夜梦回时便已给出了,他便是那样的人,他硬了心肠,对那已不在身边的爱人说,我要荣华权势,也为你报仇,也算我对得起你爱我一场。


    可当他看到苏兰贞时,所有的粉饰、借口、逃避……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不敢多看一眼,生怕那真是他回魂的爱人来戳破他那卑劣又幽暗的心思!


    长龄,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我身边?是不是已瞧见了我如何在皇帝身下夜夜承欢……你回来了,你回来寻我,你回来告诉我,你真是错看了我,后悔爱我那一场!


    明知苏兰贞绝不可能是回魂的长龄,卿云仍然不住颤抖,他轻咬着唇,不敢太用力,怕皇帝会察觉出什么端倪。


    方才他勉强用床上情事混了过去,也不知皇帝是否起疑心?


    若苏兰贞真是长龄的弟弟,皇帝要查出来自然易如反掌,便是皇帝真的知道了,到时他也可解释。


    那都是从前的事了,他只是咋见故人之姿,心中惊惶恐惧,皇帝一向以为他只与李照有染……卿云抿了下唇,胸膛里的一颗心仍是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午膳时,皇帝道:“朕瞧你面色还是不好,不若还是让太医来瞧一瞧。”


    卿云摇头,“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无碍,”又冲皇帝笑了笑,“皇上别担心。”


    皇帝伸手抚了下卿云的头发,“你身子不适,朕怎能不担心?”


    卿云给皇帝夹了一筷,“皇上用膳吧,别为了我连累自己的身子,还有那么多事等着皇上做决断呢。”


    夜里,皇帝同卿云同浴,手掌轻抚着卿云腹上,“还疼吗?”


    卿云原本该说不疼,一番缠绵打消皇帝的疑虑才是,只是今日苏兰贞的身影常在他面前出现,他根本没那方面的心思,若是强打精神同皇帝欢好,恐怕更叫皇帝疑心,干脆落实了身体不适,兴许反而皇帝不会起疑。


    “有一些,”卿云双手盖在皇帝手上,“总觉着里头……还在动……”


    他声音轻轻的,分明同皇帝已同床过无数次,早和皇帝无所不为了,却总是那般自自然然地羞怯,半点矫饰做作也无,皇帝低低笑了笑,轻亲了下他的侧脸,“该不会真是有了?”


    卿云抬手,朝皇帝面上泼了下水,皇帝轻屏呼吸,笑声在浴池回荡。


    既然卿云身子不适,皇帝自然也不会强来,他今日暗地里召了太医,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便直接问太医,同床之后,小腹作痛,何解?


    太医是皇帝最贴身最信任的,带着去春猎的那一位,皇帝在帷帐中日日如何搂着内侍敷药,他可是全看在眼里的,当下便也大大方方地回了皇帝,男子承受本不是阴阳之道,合该多多保养才是。


    皇帝从浴池上去,卿云等着皇帝来抱,皇帝却不动手,只擦身之后披了寝衣,反而倒了些东西下来,卿云瞧都是些草药之类,便看向皇帝。


    皇帝道:“对你身子有好处。”


    卿云抿了下唇,草药芬芳,并不难闻,同热水混在一处,弥漫着淡淡的香气,皇帝便在上头陪着卿云泡了小半个时辰,这才伸手接卿云上去。


    等到同床之时,皇帝便搂着卿云道:“你年纪尚轻,身子又和一般内宦不同,应当好好保重,朕不该由着自己的性子对你,你若有不适,以后便直说就是,”皇帝看着卿云湿漉漉的眼睛,“朕喜爱你,不是只喜爱你的身子。”


    卿云身上一颤,他将脸埋入皇帝的怀抱,双手也环住了皇帝,“我知道。”


    皇帝手掌轻抚着卿云的背脊,“睡吧。”


    皇帝的手掌很热,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背,仿佛他不只是他宠幸的内侍,更是他心爱的小儿子……卿云想到晨起皇帝说的那般话,又想到自己自小孤苦无依,从未感受过父母之爱,心中不由五味杂陈,脑海中又浮现出长龄的模样,转瞬之间,长龄却又穿上了内宦不可能穿的官服,便连李照的影子都在他脑海内徘徊……


    卿云闭上了眼,用力往皇帝的怀里钻了钻,皇帝笑了笑,更紧地搂住了他。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问郎长,问郎短,问郎此去何处返……”


    皇帝声音低沉,轻轻地念着哄孩子的童谣,卿云眼下微湿,心中狠狠揪了一把,这都是他算计来的,他应得的,不是皇帝好,是他好。


    一连几日,皇帝和卿云只同榻而眠,待得卿云自己说好了,才再度同床。


    皇帝十分小心,卿云心下别扭,激将了皇帝几回,皇帝却不上当,好好地同卿云同床了一回,将卿云整个搂在怀里,他总喜欢这般,将卿云从头到脚都控在自己怀中,“自己的身子要紧,别使性子,”皇帝捏了捏卿云的脸,眼眸深邃,“朕最不喜欢你拿自己的身子赌气。”


    卿云明白皇帝心思有多敏锐,便搂住皇帝的脖子不说话。


    皇帝这么些年同世家生死搏斗,哪能看不明白人的心思呢,卿云想要他真心爱他,他真愿意给了,卿云反倒别扭起来,这么个小家伙,心肠真难说到底是软是硬。


    皇帝并不着急,他是皇帝,只要他不肯放手,卿云常日陪伴着他,总有两心全然相通的一日,不过细水长流慢慢来罢了。


    卿云费了那么大的心思得到他的真情,他也为他去花些心思又何妨?


    卿云自然也察觉到了皇帝的用心,这本是他百般争取算计来的,那日皇帝正在处理政事,卿云就坐在他身边,瞧他神色始终肃着,便拉了皇帝的手,趴过去道:“皇上,六部的事真有那么棘手吗?”


    皇帝心思正在政事上,却也还是分出一点心来安抚他,“不是什么大事。”


    卿云点了点他手里的那道折子,“这个吏部侍郎满口抱怨,分明不服皇上新政。”


    皇帝笑了笑,“你如今倒真是很会看折子了。”语气当中并无不满,反倒有几分欣慰夸赞。


    “皇上,”卿云抬起脸,满脸兴奋,“我能不能去六部瞧瞧?”


    皇帝转过脸,卿云杏眼剔透,眼中全是兴味,“带上齐峰,谁若是不听话,就让齐峰出手好好教训一顿!”


    皇帝又笑了,伸手捏了卿云的鼻子,“你当齐峰是什么?当朕是什么?流氓地痞?真是瞎胡闹。”


    “我就是想去瞧瞧嘛,内侍省那些事忒无聊了,成日里不过是些宫中吃穿用度的事拉扯来拉扯去,皇上,让我去嘛,去瞧一瞧,说不定我能帮上你的忙呢?”


    前朝内宦乱政,皇帝以清君侧之名起兵,自然深深明白,让内宦插手朝政会引起多大的混乱,只皇帝身在其位更明白,内宦不过是皇帝的影子罢了,前朝哪怕是再有权势的内宦,只要皇帝愿意,依然可以随时收回权柄。


    六部改革并不如皇帝想象得那般顺利,甚至比打下江山还要更艰难,即便他是皇帝,他的旨意下达,经过层层传递之后,那效用也会大打折扣,这才是改革阻力的来源,他不可能控制每个人都按照他的心意来办事,他必须用尽手段去操控、摆布,让那些人不自觉地便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


    皇帝想了想,捏了下卿云的手,他深深地凝视着卿云,卿云毫不避讳地回望过去,他早就向皇帝坦白过,他全都要,要荣华富贵,要权势滔天,要他的真心真情……他便是这么贪心,哪怕少给一点,他都不依不饶,自然,皇帝也可以不给,可以将人舍弃,可……


    “好吧,”皇帝含笑道,“你带着朕的旨意,替朕告诉吏部侍郎,朕到底是什么意思。”


    卿云直接扑入皇帝怀里,他紧紧地抱着皇帝,缓声道:“李旻,我方才真怕你有所疑虑,你若动摇或者不肯,那我先前便算是又被你骗了,那样的话……我会伤心死的。”


    皇帝心下一软,搂着人面对面坐到他身上,“朕知道,你从前不是自比皇后吗?你既有做贤后的心,朕不成全?”


    卿云身上一颤,脸慢慢向后退了,与皇帝四目相对,见皇帝眼中柔情似水,不由轻轻张开了唇,皇帝自然张开唇,二人唇舌紧紧地贴在一处,水润软滑,丝丝缕缕都仿佛吻到了心里去。


    皇帝分明已经起兴,却还是只抚了抚卿云的发丝,“去玩吧,只不许玩得太晚。”


    卿云轻轻点头,眼中脉脉含情。


    皇帝笑了笑,将人放下,写就旨意给了卿云,道:“齐峰——”


    *


    总算又要办正经差事,齐峰换了身官服,还有些不习惯。


    卿云坐在软轿里,心中亦极为忐忑。


    六部诸部皆在一处,他……会不会遇上苏兰贞?


    卿云主动说要带上齐峰,自然是向皇帝表明,他愿意在他的监管之下行事,反正他愿不愿意,齐峰都一定会跟的。


    齐峰这个人,瞧着是挺人畜无害的,在他身边好似很怕他一般,但卿云永远不会忘记当初齐峰是怎么若无其事将他骗入林中受难的。


    倘若遇上苏兰贞,卿云双手抓得紧紧的,嘴唇也用力抿了,他一定要小心,苏兰贞是苏兰贞,他不是长龄,他顶多只是长龄的弟弟,说不定连长龄的弟弟都不是,即便是,他一向也都讨厌长龄那个弟弟。


    软轿停在吏部门前,齐峰这从二品的禁卫随侍轿旁开道,所到之处,众人皆自觉回避,不知软轿里的到底是何等人物,竟能让二品禁卫随侍。


    卿云坐在轿内,没有直接下轿子,问齐峰:“怎么里头似有吵闹之声?”


    “请云公公稍候,容我进去瞧瞧。”


    卿云在轿子里等了片刻,齐峰回来弯腰禀告,“是工部的人不服新上任的苏侍郎,闹着要罢官。”


    第114章


    “那个苏兰贞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区区六品按察使,竟如此飞扬跋扈,工部可不是他能撒野的地方,他若想故意找茬,那咱们就全不干了!”


    “皇上下旨考核,下官自然遵从,无奈小人得志,竟以权谋私,排除异己,下官不服!”


    “下官年事已高,实在比不得苏侍郎青年才俊精力旺盛,弄出那些多些花样来,下官请辞!”


    “……”


    一声沙哑的轻笑传来,正吵着闹着要罢官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循声回头望去。


    只见吏部门口带刀侍卫两侧一字排开,其中属一赭衣金甲的二品禁卫尤为惹眼,而他身边护卫的竟是名紫袍内宦。


    那内宦瞧着年纪轻轻,不过弱冠之年,身量纤细,肤白胜雪,眉目冷然,眉峰一颗红痣鲜艳夺目,神色之间极为淡漠,眼睫半垂着,似没将任何人放在眼中。


    “齐峰。”


    他的声音和方才那笑声一般,喑哑难当,仿若一阵呜咽箫声,“这儿是吏部吗?我怎么瞧着像是市集。”


    齐峰也是轻轻一笑,“各位大人实在太忘乎所以,忘了这里是六部,也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众人面色立时难看起来,只碍于齐峰这一身金色甲胄无法发作——只有皇帝身边最亲信的禁卫才能作如此打扮。


    吏部官员也正焦头烂额,即便是真要罢官,也闹不到他们这儿来,他们是故意要将人一起拖下水,好联合对抗,正不知该如何处理,眼见内宦带着禁卫,摆明了是皇帝的人,立即从人群中走出上前行礼。


    “敢问公公是……”


    卿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淡淡道:“哪一位是翁陶翁大人?”


    其中一人走出,道:“我便是。”


    卿云抬手,齐峰顺势便将袖中圣旨奉上。


    众人一见圣旨,立即纷纷下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久闻翁郎之才远胜管鲍,故委以重任,望卿建功,然卿之陈词,言事事艰难,恐负圣恩,朕心恤之,特赐翁郎稻谷一斛,望君多加餐饭,勉力自省,钦此。”


    卿云念完,一旁侍卫端出一斛未磨的谷子,翁陶面色通红,膝行着过去接了那斛稻谷,颤声道:“臣多谢皇上赏赐。”


    在场官员全都听懂了皇帝在骂翁陶吃干饭,都憋着要笑不笑,工部官员们幸灾乐祸,一时都忘了自己是来罢官的。


    翁陶自然也听懂了,心中羞愤懊恼,几欲撞墙,偏头顶内侍还淡淡道:“翁大人,这可是皇上赏赐,今夜可要多用些。”


    其余官员们都抿着嘴忍笑,翁陶颜面尽失,心中后悔为何要上那抱怨折子,只能忍声道:“臣遵旨。”


    卿云回过身,官员们这才纷纷起身。


    到了外头,齐峰也才笑,“方才那翁大人的脸色真是好精彩,我恐他今夜怕是吃不下饭了。”


    “吃不下也得吃,”卿云斜飞了一眼,“他难道还敢抗旨不成?”


    齐峰挎着刀笑,心说这全天下敢抗旨的,除了您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卿云道:“难得出来玩玩,陪我在六部到处逛逛吧。”


    齐峰今日就是来干这个差事的,他倒没有质疑皇帝竟肯让卿云来六部这般决定,皇帝和卿云之间的关系,齐峰自认了解得非常透彻。


    那日在猎场,卿云惊马时,齐峰也在侧,虽然他平素经常伴在卿云身侧,但他的职责仍然是护卫皇帝,当皇帝拔刀惊马时,齐峰吓出了一声冷汗,他竟一时也没有像皇帝那般的勇气,也去拔刀惊马护卫皇帝。


    所以,如今皇帝纵容卿云做什么,齐峰也都不奇怪了。


    卿云慢慢走着,脚步不知不觉,或者说,根本便是有意走到了工部外堂,他看了一眼工部堂匾,对齐峰道:“工部那些人罢官,不打紧吗?”


    齐峰道:“他们尚未真的上呈奏表到皇上跟前,应当不打紧。”


    卿云道:“他们今日已到吏部去闹了,吏部的人头疼,自然会代他们上表,这群人自己不敢真的上表,却联合起来闹事,这还算得上是朝廷栋梁吗?”


    齐峰笑了笑,“皇上要推新政,总要遇到些风雨的,云公公别太忧心,皇上什么阵仗没经历过,这还不算什么呢。”


    卿云心下自然不是为了皇帝担心,而是……卿云抿了抿唇,他立在工部外堂门口,心中不断地涌出想要踏入工部的念头,却又不断地压住。


    那个人,不是长龄,他只是和长龄相貌有几分相似罢了。


    只是,那几分相似已经令卿云心驰动摇,他同尺素说的都是真心话,他多么希望还能见到活着的长龄,哪怕只是假的……


    卿云心中盼着,若是苏兰贞能恰巧出来办事便好了,可在原地等了片刻,也还是没等到,只好先行离去,待得太久,恐怕齐峰回去一说,皇帝那般敏锐,前后一联想,必定会明白他对苏兰贞有所异常。


    卿云狠下心离去,又慢慢踱步往来时的方向走。


    “这不是云公公吗?”


    卿云猛地扭头,却见一人从兵部笑盈盈地走出,正是他此生最大的仇人——秦少英!


    秦少英身穿兵部侍郎的官服,向齐峰也打了个招呼,“齐峰,你如今可真是轻松了,成日就只干这陪人玩耍的活计。”


    齐峰笑着回道:“不比少将军事忙。”


    卿云冷冷地看着秦少英,亦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反感,“少将军很悠闲,这是要回府上歇息了?”


    “非也,”秦少英抱着双臂道,“我听说工部新来了个年轻侍郎,把工部的人折腾得叫苦不迭,那帮人闹着要请辞罢官,我是专程出来看热闹的。”


    卿云指甲嵌入掌心,因秦少英逼死了长龄,还要看疑似是长龄弟弟苏兰贞的笑话,心下便大为忧愤,只神色语气依旧十分冷淡,“秦大人既有这闲工夫出来看热闹,那自然兵部的改制推进得十分顺利了。”


    秦少英莞尔,“这些事自有尚书大人操劳,我不过是是挂个虚职吃粮饷罢了。”


    将尸位素餐这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卿云也再未见过第二个人了。


    皇帝说秦少英的心思很深,卿云自然也不敢小觑,他先前想着秦少英平素如此放荡不羁,多半是为了降低皇帝对秦家的戒心,可分明皇帝对俩父子的心思了如指掌,秦少英心下也一定明白,在皇帝面前伪装自身,是另一种愚蠢。


    这便是秦少英的本性,或者说秦少英已将他变成了他本性的一部分,既然无论是肆意妄为,还是谨小慎微,对于皇帝而言都是一样的,何不选择前者?


    这种念头,旁人或许想不明白,千方百计得到皇帝宠爱的卿云却是最清楚不过。


    齐峰知道这两人不对付,一直暗中提放着秦少英,光论武艺,他差秦少英一截,秦少英又是惯会胡来的,万一他出手伤到碰到了卿云,他可难办了。


    幸好卿云也无意多做纠缠,转身欲走,他身后秦少英竟忽然懒洋洋开口道:“紫色也很衬你。”


    卿云猛地回头,齐峰也跟着回头,他神色惊愕,简直不敢相信秦少英居然还敢调戏卿云……这算调戏吗?


    “齐峰,”卿云冷冷道,“掌他的嘴。”


    齐峰又是一怔,他看了卿云雪白冰冷的侧脸,睫毛都在气得发颤,便心下一紧,拱手道:“是。”


    齐峰毫不迟疑地上前,秦少英虽身穿官服,腰上也佩了惯用的那把断月,见齐峰气势汹汹地近前,微微一笑,也不拔刀,抬手便挡住了齐峰,二人立即缠斗在一处。


    齐峰的刀法不如秦少英,拳脚功夫却是不相上下,二人缠斗拆了足有数百招,齐峰终于抓到机会,拳头险险地擦过秦少英的脸颊,秦少英颧骨上立即挂了青紫之色。


    “齐峰,回来。”


    卿云忙唤,他不想齐峰真的把秦少英打伤,到时候难以收场。


    齐峰也心下明了,给卿云,也是给皇帝挣回了面子,这才退下返回卿云身边。


    “好样的啊,齐峰,我当你在皇上身边这么久,拳脚功夫总生疏了,没想到还是那么厉害。”


    秦少英毫不在意地用手指揩了下颧骨伤口,笑道:“下次再切磋啊。”


    齐峰道:“少将军还是慎言吧。”


    秦少英仍然是笑,眼睛看向卿云,“不过三十军棍,便是日日都挨,我也受得住。”


    齐峰无话可说,余光也只瞥向卿云,卿云却是忽然粲然一笑,“少将军就只那么点出息?”他话也不说完全,一双杏眼,水波流转,眼尾轻轻扫过秦少英受伤的面颊,极其轻蔑地冷哼了一声,“齐峰,回宫吧,皇上还等着我用晚膳呢。”


    齐峰应了声“是”,实则头皮发麻,心说这可真是俩祖宗。


    回到宫中,齐峰自然将宫外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回报皇帝,皇帝听完后,先道:“工部在闹罢官?苏兰贞作何反应?”


    齐峰回道:“臣一直护卫云公公,没有见到苏侍郎。”


    皇帝手指摸了扳指,道:“你下去吧。”


    齐峰一怔,便连忙下去。


    夜里,卿云坐在榻沿背对着皇帝捋着自己的乌发,皇帝静静地看着卿云的背影,只觉他身姿纤细曼妙,长发全都捋在了身前,便显得那素白寝衣包裹下的腰肢盈盈一握。


    腰上横伸出一条手臂,卿云微微一颤,倒没推拒,只自顾自地只管捋自己的长发,皇帝的手拉了系带,钻进了寝衣。


    “今日到外头玩了一趟,感觉如何?”


    卿云笑了笑,感受着皇帝在他身上又热又痒的抚摸,低声道:“不错,比在宫里头待着好玩。”


    “哦?是嫌陪着朕无聊了?”


    “我可没那么说……”


    皇帝将寝衣从卿云的肩膀轻轻剥下,低头吻上他的肩,“你同秦家那小子到底有何渊源?”


    “什么渊源……”卿云歪着脸,轻闭着眼,任由皇帝的唇在他脖间游走到他的锁骨之上,“……不过也都是些孽缘罢了。”


    皇帝捏了卿云的下巴转向自己,他看着卿云几欲流出水泽的眼,似笑非笑道:“孽缘?”


    “我若说了,皇上又疑心我挑拨是非。”


    皇帝微微一笑,“你从前不是太子的人吗?他怎敢?”


    卿云也笑了笑,“我如今是皇上的人,少将军不照样开口索要?”


    “那你呢?”


    皇帝靠近了,嘴唇若有似无地在卿云面上留下痕迹,“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卿云嘴角翘了,也将嘴唇凑上前与皇帝不停嬉戏,眼睫下斜,带着淡淡睥睨轻蔑之色,“我瞧不上他。”


    卿云双手贴上皇帝的面颊,“我的男人,得是这世上权势最大,也最疼爱我的男人,”他轻轻地亲在皇帝眉心,“李旻,他们谁也比不上你。”


    皇帝再不留手,将二人的衣物除尽,同卿云尽情云雨。


    卿云心无旁骛,努力地将自己脑海中的面孔清楚干净,他仰躺着,四肢缠抱在皇帝身上,半眯着眼看向空中,恍惚间,却又是掠过了长龄的脸,他身子一紧,皇帝轻笑了一声。


    卿云用力摇头,想将那张脸驱赶出脑海,他越是这般,那张脸便越发清晰,那张脸越清晰,他身子便越动情,逼得他一口咬在皇帝肩头,这才避免喊出那个会要了他命的名字……


    皇帝下了身,见卿云神色迷离,眼神中竟有一股凄艳哀婉之意,便俯身过去同他亲吻,片刻之后便又欺身而上。


    皇帝一直顾忌着卿云的身子,许久没有这般尽兴,卿云亦是许久没有这般在床上欲生欲死,事毕,二人仍抱在一处缠绵,皇帝轻咬了下卿云的耳朵,在卿云半梦半醒之间,道:“朕不喜欢你对秦家那小子说的那句话。”


    卿云心下一震,睁开眼,却见皇帝正静静地凝视着他,他笑了笑,抬手摸了下皇帝汗湿的脸,“那有什么呢,他即便再垂涎,我也只是你的人,我不过是讽刺他罢了。”


    皇帝抓了他的手轻咬了下,“你不肯照镜,便不知自己有多诱人,”皇帝吻着他的手,瞥向卿云,“卿云,朕不喜欢你引诱他人。”


    卿云定定地看着皇帝的眼睛,这才明白皇帝竟然真的吃醋了,他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头一个念头竟是他能否利用皇帝的醋意杀掉秦少英?可转念却又觉着刺痛,因皇帝此刻的神情是如此认真……


    “知道了,”卿云神情乖顺,“以后只勾引李旻。”


    “李旻也不需要勾引,”皇帝将人搂得紧一些,“李旻只希望你快快乐乐地陪在身边。”


    卿云顺势将脸贴在皇帝胸膛,“那我明日还能出去玩吗?”


    他语气小心,又带着细微的期盼,“我今日帮你敲打了翁陶,他是不是告罪了?”


    皇帝轻笑了笑,“是啊,真厉害。”


    皇帝手掌轻抚着卿云滑腻的背脊,“朕已经想好了,这段时日,便许你行走六部,如何?”


    卿云猛地抬起脸,皇上正微笑地看着他,他心下便立即明白,这不仅仅是皇帝对他的宠爱,更是皇帝自身出于推行新政的考量。


    有时候内宦便是这么个作用,他们是皇帝的影子,是皇帝的化身,是皇帝笼罩在六部之上的一片云彩,皇帝从来对内宦的存在没有“喜恶”,必要的时候自然可以启用内宦,更何况这个内宦还是他心爱的。


    既可以借助内宦推行新政,又可以哄自己心爱的内宦高兴,如此一举两得,极其符合皇帝一贯的行事作风。


    卿云抬手搂住皇帝的脖子,嘴角带笑,眼中光芒闪烁,字字吐出,“皇上放心,我定不会叫您失望。”


    第115章


    皇帝特许,行走六部,翌日这消息便传遍朝野,朝臣们自然是想反对,可却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来反对。


    卿云只有品级,而无正职,这个“行走六部”更是见仁见智了,皇帝颁了一道众朝臣们根本无从攻讦的旨意,朝臣们便也只能暗暗心中叫苦,不知这能够行走六部的内侍会如何压制他们。


    卿云得了这旨意,高兴得很,晨起还未下床,便抱着皇帝,在皇帝面上乱亲一气,“李旻真好,李旻太好了,好喜欢李旻……”


    皇帝搂着他也不住地笑,“可不许在外头玩野了。”


    “嗯!”卿云坐在皇帝身上,含笑道,“回来用晚膳,我都记着呢。”


    皇帝拍了拍他的腰,“注意分寸。”


    卿云脸靠向皇帝的肩膀,“皇上放心。”


    用早膳时,卿云又对皇帝道:“我不要齐峰跟着了。”


    皇帝道:“为何?”


    “齐峰是二品禁卫,我带着他,仗势欺人似的,况且这般也太招摇了,难以深入六部,真正寻得弊端,”卿云伸手,将自己的手放在皇帝手背,杏眼圆润剔透,“皇上若肯信我,我也想瞧瞧自己的本事到底如何。”


    皇帝听他这般说,便也点了点头。


    “好,”皇帝含笑道,“那便你自己去,放手去试,”见卿云笑得眉眼弯弯,便捏了捏他的脸,“若是受了委屈,回来告诉朕。”


    “我才不受委屈呢,”卿云道,“皇上就等着褒奖我吧!”


    皇帝上朝时,卿云也乘了软轿先行前往六部,上轿前,皇帝特意叫了卿云入御辇,给卿云腰上佩了个玉佩。


    卿云撩起一看,正是那日他同皇帝吵嘴时,皇帝给他,又被他摔在榻上那个,那玉佩通体莹白,并非常见的龙纹样式,而是飞鸟衔草,瞧着倒也是栩栩如生,颇有灵性。


    “戴着它,”皇帝道,“旁人便不敢欺负你了。”


    卿云摸了下那玉佩,在皇帝面上亲了一下,“谢谢李旻。”


    皇帝攥了下卿云的手,“去吧。”


    软轿行至六部,大部官员正在上朝,六部里头很清静,卿云随身带了四个青衣内侍,下轿便被挡住了。


    “云公公,”六部值守官员恭恭敬敬道,“您是皇上特许行走六部的,另外四位公公可也有皇上特许?”


    卿云淡笑道:“大人的意思是不让他们进,只我一人能进了?”


    值守官员滴水不漏道:“六部规矩一向如此,除皇上特许或奉召入内,否则,内侍是不能进的。”


    卿云心中大怒,已后悔没带上齐峰,否则定要叫齐峰狠狠掌这人的嘴,然而这大怒也不过一瞬,他心中亦明白便是真的带上齐峰,让齐峰到处殴打六部官员,不消一日,皇帝就会让他回宫了。


    皇帝的真心能给他进入六部的机会,而他必须依靠自己的本事在六部做出成绩来,才能真正拿稳这差事。


    “六部的规矩,我自然遵守。”


    卿云回身,用随身的小金锭子赏了那几个内侍,“去附近吃酒去吧。”


    内侍们自然谢恩不尽,那值守官员低垂着脸,对包括卿云在内的几名内侍都始终不看一眼。


    这是卿云头一回独自踏入六部大门,里头极为静谧,正是盛夏,不知哪处蝉鸣声声,卿云心下也跟着那蝉鸣乱跳起来,他迟疑着往左右两面各瞧了瞧,脚步立在原地许久,仍是慢慢地往右边挪去。


    一步两步三步……


    卿云向前走着,他心下噗通噗通不停地跳着,日头渐渐上来,面颊也发了烫,每走一步,他心下便忍不住一颤,前方有什么?他不敢想。


    “唔——”


    手掌捂上来时,卿云全然没反应过来,腰间横出的手臂将他一把揽到了两道墙壁夹处,卿云抬手去抓捂嘴的手,整个人却是被人又翻了过来,卿云毫不迟疑地甩手过去,两只手瞬间便被人制住。


    秦少英眼中带笑,“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一人独闯六部?齐峰怎么没跟着你,这么快便又失宠了吗?”


    卿云被他一手捂住了大半张脸,只眼睛扑闪扑闪的射出愤恨之色。


    秦少英道:“兵部今日是我值守,你叫也没用。”


    他一面说,一面放开了手,卿云却是既没叫,也没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笑,他冷时更显得艳,便那么挑着眼看向秦少英。


    从前他在东宫,他敢强吻他,如今,他是皇上身边的人,他还敢吗?


    秦少英从他眼中读出了那般挑衅意味,也只轻轻一笑,目光从他长成的面上慢慢朝下,落在他腰间玉佩时猛然凝住了。


    他放开了制着卿云的手,卿云手落下,瞧了一眼,还好,不红,秦少英不敢真的用力。


    卿云也不逃,便在这逼仄的地方垂下眼,秦少英还在盯着他腰上的玉佩。


    “怎么?”卿云手指撩起那块玉佩,“少将军认识这块玉佩?”


    秦少英看向卿云,神色严肃,“皇上连这个给你了。”


    这是皇帝的玉佩,自然名贵,可卿云瞧秦少英的面色,似乎还不止如此,便笑了笑,道:“怎么?很诧异吗?只要我想,皇上什么都愿意给我。”


    秦少英唇角微勾,对上卿云视线,“包括我的命?”


    卿云垂下眼,再抬眼,神色已然变得严肃,“秦少英,不若我们讲和吧?”


    秦少英神色微怔,却听卿云道:“如今你也瞧见了,我紫袍加身,行走六部,皇上宠爱,你呢,得封将军,兵部侍郎,咱们都如此舒心畅意,圣眷浓厚,何必互相针对,闹个两败俱伤呢?”


    秦少英嘴角仍勾着,“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是有趣,从前我提议合作,你百般不愿,昨日夸你一句,便让齐峰来掌我的嘴,现下又同我说讲和?好啊,我倒是乐意讲和,不如这般……”


    秦少英向前逼近,此处本就狭窄,卿云略一后退,背便碰到了墙上,他微微仰头看向面前高大的武将。


    “我脸上的伤很疼,你帮我吹吹,咱们就讲和。”


    秦少英一面说一面冲卿云偏了偏脸,卿云本是抱着卧薪尝胆的心思,假作同秦少英说和,再伺机而动,可他一瞧见秦少英眼底闪动的笑意,便知秦少英已将他的心思看穿,便再无顾忌,抬手便扇,指尖扇到秦少英面颊边缘时才被秦少英制住。


    秦少英颧骨上的青紫色便重了些,卿云自己都没想到真能扇到秦少英,愕然地瞪了眼,秦少英盯着他的眼,淡笑道:“昨日你若自己上前来掌我的嘴,说不定还比齐峰来得更快得手。”


    “秦少英——”


    卿云压低了声音,也不敢真的引来旁人,万一传到皇帝耳中,秦少英固然会受罚,他行走六部的权力说不定也会被收回,他恶狠狠道:“你放开我!”


    秦少英却是偏了偏脸,眼朝着卿云纤细的脖颈里瞧,方才卿云挥动手时,衣襟乱了,里头绯色痕迹清晰地暴露在了秦少英眼中,那痕迹瞧着很新鲜,有深有浅,有些还覆盖重叠了,可见昨夜疼爱他的人是有多喜爱他。


    卿云察觉到秦少英的视线,立即抬手按住衣襟,“你若再多看一眼,小心你的眼珠子。”


    秦少英瞥向卿云面容,“你媚上的本事的确非同一般,没想到连皇上也栽了,但是你没想到的是,皇上为你动了心,他的心肠变软了,自然也不会只对你一个人软,”秦少英面上笑容深深,“你越是得宠,皇上便也越能想起我们秦家的好来,多多眷顾我们秦家,云公公,你枉为他人做嫁衣了。”


    卿云瞪大了眼睛,他定定地看着秦少英,几乎瞬间快要被秦少英这番话给击碎,他眼珠震颤,眼中氤氲出水色,神色既愤恨又哀怨,忽地挣开了秦少英的手,“啪”的一声竟打在秦少英面上。


    秦少英脸动也没动,卿云心中激动,只想先逃开,不叫秦少英再窥探心绪,哪知他方才转身,腰却又被秦少英揽了回去。


    “你便非要同我不死不休吗?”


    秦少英一手抓住那纤腰,将人困在自己与墙壁之间,“我没有逼长龄……”


    卿云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抬手不管不顾地要去打,秦少英抓了他的手,“你冷静些……”


    卿云抬脚踢过去,被秦少英大腿压住,二人正在纠缠之际,外头远远地竟传来了脚步声,卿云立即看向秦少英,焦急道:“你快放开我!”


    “不放,”秦少英道,“不过三十军棍,便是更多,我也受得起。”


    卿云不敢用力挣扎,生怕留下痕迹,他抬起脸,凑近了秦少英,“好啊,你既这么有胆,敢不敢便在这里要了我?”


    秦少英眼眸微眯,“你真以为我不敢?”


    “皇上是喜欢你,可他绝不会为了你动我们秦家,那是尸山血海里挣出来的战功,你真以为能靠你魅惑主上便相抵?”


    “说得好,”卿云笑了,他笑得极为娇媚,“既然如此,少将军还等什么?”


    他的面颊凑得离秦少英极近,近到二人呼吸交缠,卿云微微启唇,他轻声道:“你是第一个把我看光的男人……”他轻轻转动面颊,仿若要吻上他一般,“其实你早就有机会了,”两片如花般的嘴唇上下动着,“当年在寺里,你若再狠一狠心,将我直接掳走,那我早便是你的人了……”


    卿云抬眸,眼瞳与一言不发的秦少英对上,“秦少英,其实你三番五次地接连挑衅,根本便不是为了羞辱我,而是真的也对我有意,是不是?”


    “当年,你在东宫曾吻过我的……”


    卿云轻轻吐了口气,唇间香气如兰似麝,秦少英手掌微松,卿云趁机抽出手要跑,秦少英却是反应极快,一把又将人拉住,竟真的俯身要吻他。


    外头脚步声已接近了,卿云这一身紫袍根本无从遮掩内宦身份,干脆一手挡住秦少英的唇,扭头狠狠地扫视过去,试图以权压人。


    那路过的人正立在几根翠竹之前,绯色仙鹤官服,面如冠玉,长身玉立,神色淡漠地向正在窄巷中纠缠的二人投来视线。


    卿云手掌顿时猛颤了一下。


    是苏兰贞!


    那一日离得很远,他在阶下,卿云恍惚间以为是长龄在世,这一日,离得近了,才发觉他同长龄面容也不过四五分相似,周遭气势更同长龄的温润端厚简直判若两人。


    他看着极冷极傲,如同冰雪雕成一般,目光从姿态亲密的二人身上一掠而过,恍若未见,负手离去。


    第116章


    秦少英看着苏兰贞离去的身影,道:“他长得倒是同长龄有几分相似。”


    话音刚落,面上便又挨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又脆又响,秦少英笑了,扭脸看向卿云,“这是恼羞成怒了?”


    卿云冷冷道:“你不配叫他的名字。”


    秦少英定定地凝视了卿云的脸,“你对长龄倒还真是情深义重。”


    卿云再抬手,秦少英便抓了他的手,“打了几个了,差不多也够了,要是同僚问起来,叫我如何交代?你若还想打,明日请早吧,不过我劝你一句,别去招惹那个苏兰贞,哦,我的劝你一向是不听的……”秦少英勾了勾唇,微微靠近,一字字道:“那便祝你早日得逞。”


    秦少英终于离去,卿云身上已是一背脊的汗,他靠在墙上,回忆起方才苏兰贞看他和秦少英的眼神,虽只是一瞬,却叫卿云心下不断发颤。


    长龄……也会这般看如今的他吗?


    看到他同害死他的人虚与委蛇……不,他不要长龄误会他!


    卿云猛地跨出一步,脚步却又颓然停下。


    那不是长龄,那是苏兰贞。


    指尖嵌入掌心,方才苏兰贞看他和秦少英的眼神完全是漠然的,倘若是长龄的话,定会不顾一切拼了命地上前救他。


    卿云心下微冷,敛了神色,仍是按照计划先去了工部。


    皇帝只赐权,未定职,自然能免于朝臣攻讦,但卿云便要自己想办法插手六部事宜。


    如今最适合的,自然是各官员请辞的工部。


    大部官员上朝未归,工部里头冷冷清清的,值守官员倒是起身不咸不淡地冲卿云行了个礼,卿云环顾四周,也不知苏兰贞的位子在哪,他心下又是一颤,虽然心里已然想明白了,却仍然忍不住想要关注苏兰贞。


    “苏侍郎的位子在哪?”卿云直接问那值守官员。


    那官员虽也是神色冷淡,但还是带着卿云去了内厅。


    屋门关着,那官员道:“苏侍郎出去了,公公便在这儿等吧。”


    说罢,那官员便也离开了,仿佛同卿云多说一句话都不乐意似的。


    前朝内宦乱政,新朝官员大多不喜宦官,卿云来时便做好了准备。


    屋门紧闭,外头太阳很大,卿云稍立了一会儿,便觉面颊发烫,红唇微抿,便伸手用力推开了门。


    门一推开,里头阵阵凉意便飘散出来,卿云望进去便立即呆住了,里头乱得简直不可思议,公文一叠叠桌上都已放不下了,地上也全都是,卿云甚至都没落脚之处,他小心翼翼地找了空档踩进屋内。


    实在太多公文,卿云脸转个身都要小心,生怕碰倒了。


    从前长龄是最喜收拾,最爱整洁的,怎么……这个苏兰贞气质若冰雪般高洁,自己的办公场所竟这么一团乱……


    卿云提起紫袍,一点点慢慢靠近里头办公的桌子。


    “你在做什么?”


    卿云猛地回头,一转身,不知是胳膊还是袍子碰倒了哪,身边公文竟哗啦啦接连倒了一地,卿云看着逆光中的苏兰贞,嘴唇动了动,苏兰贞的面容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这样……便更像长龄了。


    苏兰贞扫了一眼狼藉的地面,道:“谁让你进来的?”


    卿云听他语气淡漠,不由心中发梗,“你不知道我的身份?”


    苏兰贞进了屋,俯身拾起公文,轻拍了拍上头的灰,竟是不搭理卿云了。


    卿云道:“苏兰贞,我在问你话。”


    苏兰贞抬眸,他同长龄最像的便是高挺的鼻梁和五官轮廓,那双眼睛却是截然不同,长龄的眼睛永远是温柔的,甚至有些逆来顺受,仿佛无论你对他做了什么,他都会包容,而苏兰贞的眼睛便同他的人一般,冷冷的,那种冷是沁到人心里,仿佛自己被他看透了的冷。


    苏兰贞直起身,他身形高挑,这也同长龄很像,他的影子随着他的起身拉长覆盖了卿云,“无论你是谁,瞧见门关着,便应当明白是不希望有人进的意思。”


    卿云绷着脸道:“你又没上锁。”


    苏兰贞道:“我下次会记着。”


    卿云手掌微微蜷缩,他明知道面前的人不是长龄,可见苏兰贞对他如此冷漠,他心中却仍忍不住心生委屈,他强压下心头委屈,沉声道:“工部诸位罢官,苏大人可有应对之策?”


    苏兰贞抱起地上的公文堆到一边,一面向着卿云这边走一面收拾,脚边公文被捡起,卿云这才能活动开来,苏兰贞将一大叠公文放在自己桌上,看向卿云,淡淡道:“是皇上派公公来查问此事?”


    那张与他记忆中几分相似的脸活生生地在他面前,卿云不由微微屏住呼吸,他抬起眼,“便是我自己想问的,如何?苏大人便不说了吗?”


    苏兰贞目光从他面上一扫而过,居然真的不说了。


    卿云气得发抖,他怎么能这么对他!强压下气,抿着唇道:“苏大人不说便不说,横竖我只是个内宦,你们谁都能瞧不起,也谁都能欺负。”


    苏兰贞余光瞥过,只觉那内侍虽身着紫袍,品级比他还要高,却是满脸凄婉委屈,仿佛有说不尽的苦楚,又仿佛那口中欺负他的人便是他。


    苏兰贞眼睫微垂,再抬起时,声音清清楚楚道:“所以,方才公公是在被欺负?”


    卿云猛地抬脸,他面上神色简直如同被欺负的孩子找到了大人,那般迫切地想要寻求安慰。


    苏兰贞没有安慰他,只扔下一句。


    “你是三品。”


    卿云愣在原地,扭头看向转到位子后坐下的苏兰贞,“苏兰贞,你这话什么意思?!”


    “工部罢官之事我已有对策,公公请回吧。”


    苏兰贞低头只管处理公务。


    卿云未曾想苏兰贞竟是这般脾性,他心中又愤怒又失望,竟生出了几分恨意。


    凭什么?凭什么长龄死了,他还好好地活着,平步青云,直上九霄?!他又凭什么瞧不起他!


    卿云上前,双手猛地按在苏兰贞桌面,沉声道:“苏大人,谢谢你的提醒,我是三品,你是从四品,可是苏大人,从见面起,你就未曾给我行过礼啊。”


    苏兰贞抬眸,对上卿云的眼睛,方才还哀婉楚楚的眼眸已然就变了,变得凶神恶煞紧迫逼人。


    苏兰贞放下公文,推了椅子,躬身弯腰行礼,“下官苏兰贞拜见公公。”行完礼,便拉回椅子坐下,继续办公。


    卿云万没想到苏兰贞竟还是个滚刀肉,便咬牙道:“我命你将如何处理工部罢官之事,一五一十地向我陈情!”


    “抱歉,下官还未想好。”


    “你方才不是还说已有对策?!”


    苏兰贞抬眸,神色冷淡,“方才有,现下又没了。”


    卿云:“……”


    便是秦少英都未曾在言语上将卿云气得如此七窍生烟,甚至都忘了种种凄楚心情,只觉着怪不得工部那些人会吵着闹着要罢官!


    卿云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对策,胸膛起伏了两下,走到侧面椅前,将椅子上的公文全都一气扫在了地上,便那么坐在椅上,冷笑一声,道:“那我便坐在这儿看看苏大人能想出什么应对的法子吧。”


    “公公请自便。”


    苏兰贞看也不看卿云又新造成的狼藉,只埋头继续处理公务。


    卿云赌气坐了片刻,因屋内实在安静,只有苏兰贞翻阅公文和书写之声,便不由再次看向了苏兰贞。


    苏兰贞低着头,只露出额头、鼻梁,便和长龄很像了……卿云看着看着便出了神,被他那般痴痴瞧着,便是木头也该有反应了,苏兰贞抬起眼,对上卿云迷离眼神,眉头微皱,“公公要一直这般看着下官想法子?”


    他的声音和长龄也不像,因长龄受了阉割,难免显得阴柔,苏兰贞却声如金石,如风撞竹。


    所以他一开口,卿云便宛若从梦中醒来,微微抬了下巴,神色也变了,“怎么?苏大人害羞,不让看哪?”


    苏兰贞淡淡道:“是不如秦大人豪放。”


    卿云大怒,想也不想地抄起手边公文便掷了过去。


    公文“啪”的一声撞在苏兰贞额头,虽是卿云自己扔的,但卿云自己也是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你没事吧?!”


    他声音焦急关切,没有半点作伪,苏兰贞抬手摸了下额头,又抬眸看向卿云,卿云心中微微发虚,眼神却是丝毫不让,只苏兰贞目光平平,似对卿云方才出格之举无半点动气。


    苏兰贞拿起卿云方才扔来的公文,打开瞧了,做了批注,放到一边,对卿云仍是不理会。


    卿云慢慢坐下,心说这苏兰贞到底是什么人物,短短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卿云便觉着这是个同长龄全然不一样的狠角色。


    “你……”卿云手按着椅子扶手,咬了下唇,道,“是不是出身南原苏氏?”


    苏兰贞仍是低着头处理公文,工部官员闹罢官,他如今一个人恨不得当十个人用,淡淡道:“我若不答,公公是不是又要朝我丢掷东西?”


    卿云道:“是你方才说话太过分了,什么叫不如秦大人豪放?是他欺负我,你为什么不信呢?!他是辅国大将军的独子,兵部侍郎,我能如何?!”


    苏兰贞一口气做完批注,抬起脸,仍是那句,“你是三品。”


    卿云气急,“你——”他方要继续骂苏兰贞,却见苏兰贞那双冰雪眸子定定地瞧着他,似有深意,便暂时先压下了火气,“苏大人,这是何意?”


    苏兰贞平静道:“我朝律例,不敬上官者,轻则罚俸,重则杖打,秦大人出身名门,又是武将,这两项奈何不了他,但其中还有一条处罚,示众陈情,公公不妨一试。”


    卿云眼睛亮了,“你的意思是让他写陈情,然后张贴在六部?”


    苏兰贞道:“他若不愿写,那便是罪加一等,按照我朝律例,便可升为牢狱之灾。”


    卿云面上不由露出了笑容,“苏兰贞,你有两下子啊。”


    “公公过奖,”苏兰贞道,“下官并非出身南原苏氏,下官的本家乃是隆平苏氏,公公是否认错人了?”


    卿云万没想到苏兰贞竟如此敏锐,他心下一紧,苏兰贞不是长龄的弟弟?!那他为何同长龄这般相似?!他不敢追问,怕苏兰贞察觉什么,便道:“我不过是想同你套个近乎,”得知苏兰贞兴许并非长龄的弟弟,卿云心下反而轻松了许多,他软了语气,“苏大人,你到底有没有想出法子,来解决罢官一事?”


    苏兰贞道:“我若说有,公公是不是便不盯着我瞧了?”


    卿云面色微红,“你只说有没有。”


    苏兰贞道:“那便是有。”


    卿云抿了下唇,“你倒说说看。”


    苏兰贞道:“隔墙有耳,恕不便说。”


    卿云觉着有几分道理,又看了一眼苏兰贞的额头,他抬手在自己额上比了比,“你那个……疼不疼?”


    “疼。”


    “……”


    苏兰贞见卿云满面愧红,便低头道:“公公是上官,不必紧张,我想参,也参不了的。”


    第117章


    出了工部,卿云又去其他几部也都转了转,朝臣们上朝归来,各部也都热闹起来,只是卿云所到之处,却只收获了一片冷漠。


    朝臣们原都鄙薄内宦,再加上卿云摆明了是皇上来督推新政的,自然不会给卿云好脸色看。


    先前在内侍省,卿云都是被众人捧着的,因内侍省里全都是同他一般的内侍,他又是皇帝最心爱的内侍,大家自然以他为尊。


    如今在六部,各位朝臣虽明面上对卿云尚算客气,但阳奉阴违、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这些本事让卿云不到短短半日便全都体会了一遍。


    卿云只待了半日便回了宫。


    入两仪殿时,皇帝正在净手,预备用午膳,见卿云沉着脸进来,挑了挑眉,道:“回来了。”


    卿云也不行礼参见,自顾自地坐下,发觉桌上竟也有他的一份餐具,便扭头看向皇帝。


    皇帝神态自若,过来坐在他身边,道:“既回来了,便净手用膳吧。”


    卿云目光幽幽地看着皇帝,“皇上,你还是让齐峰跟了?”


    “朕可没有,”皇帝道,“君无戏言,你既让朕别派人跟着你,朕自然成全。”


    卿云抿了下唇,更为幽怨,“那皇上是算准了我挨不到半日便会回来了?”


    皇帝见他这般,不由笑了笑,“万事开头难,先用膳吧。”


    “吃不下!”卿云气呼呼道,“气饱了!”


    “你那些臣子都是些什么人哪,你便挑了这么些人来替你办事?全都是笑面虎!面上冲着我笑嘻嘻的,公公长公公短,我要看什么,不是正在誊录,便是被借走了,不便查阅,我问什么,便只有满嘴官腔,一句实在话都没有,皇上,我是你的人,他们这么欺负我,这像话吗?!”


    一旁宫人早在皇帝示意下端来了水盆和帕子,放在卿云身侧,卿云虽生气,但也还是伸了手,一面净手一面抱怨道。


    皇帝道:“他们不止欺负你,有时候也会欺负朕哪。”


    卿云瞪眼睛,“反了他们了,还敢欺负皇上,通通拉出去砍头算了!”


    皇帝笑道:“朕倒是同意,只那些头全都砍光了,谁来帮朕做事呢?”


    其实道理,卿云心下也明白,只是同皇帝抱怨几句罢了,宫人替他擦干了手,他闷闷道:“我现在可算明白皇上说的,许多事都不在你的掌控之中是什么意思了。”


    皇帝抬手拍了下他的背,“别气了,你若觉着不好玩,回宫便是,内侍省那儿,你不是如鱼得水吗?”


    “不,”卿云端起碗筷,“他们越是如此,我越不能轻易放弃。”


    皇帝微笑着看着卿云绷得紧紧的侧脸,“好吧,朕便知道以你的性子,不会就这么罢手。”


    卿云听皇帝的语气越听越不高兴,好像算准了他做不出什么成绩,只是哄哄他罢了,板着脸,不理他了。


    苏兰贞便不一样……他今日教他对付秦少英的法子,卿云后去查阅律例,果然可行。


    秦少英一向自诩厚脸皮,他倒要看看他让秦少英陈情示众、张贴六部时,他会是什么反应?若他不肯,那便是违抗律例,要进大理寺的,真的进了大理寺,别人不敢对他如何,卿云可是敢的,他才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先上了刑,打得他哭爹喊娘再说!


    卿云想到那般情景,面上不由笑了。


    皇帝余光瞥见,道:“想什么呢,这么高兴?”


    卿云收敛笑意,“没什么,只是想到日后我在六部如鱼得水的模样,提前替皇上高兴呢。”


    皇帝笑了笑,“朕可等着那一日了。”


    卿云夜里翻来覆去的,满脑子全是六部的事,皇帝把人搂到怀中,“睡吧,别那么费心思,不值当的。”


    “怎么不值当呢,”卿云靠在皇帝怀中,“皇上交给我的事,我自然要好好办。”


    皇帝笑了笑,“你若如此操心,朕还不如收回算了。”


    卿云立即抓了皇帝的衣襟,“不许收回!”


    “好、好、好,”皇帝抓了卿云的手,“不收回,只你再不睡,明日如何有精力办事?听话,快睡吧。”


    皇帝轻拍着卿云的背,哄孩子一般终于将人哄睡了。


    翌日,卿云精神抖擞,同皇帝一块儿起了个大早,皇帝去上朝,他便去六部,他今日已想好了,先整治秦少英,也算是给自己在六部立个威。


    今日卿云连随行的内侍都没带,只马车出行,方才在宫道上行进不久,赶车的侍从便忽然停了下来,卿云在马车中轻轻摇晃一下,扶住车壁,警惕道:“怎么了?”


    “前头东宫仪仗,按例回避。”侍从回道。


    卿云便不说话了。


    卿云听着抬轿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心下不由微揪,他想起长龄时,也总会想起李照。


    “落轿——”


    随着宫人的一声清唱,卿云抬起了脸,片刻之后,车帘果然被掀开了。


    李照身穿朝服,神色温和,卿云见了他,便垂下脸闪避了眼神。


    “你去六部?”李照入了马车坐下,犹如闲谈般自然道。


    卿云低着头道:“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李照道:“我昨日便知父皇特许你行走六部,原昨日就想来见你,碍于你昨日乘的软轿,不大方便说话,便先按住了。”


    “殿下要说什么?”


    “你见到苏兰贞了吗?”


    卿云猛地抬起脸,李照面色如常,道:“我也是见到苏兰贞后才发觉,他竟同长龄生得有几分相似,不过你放心,父皇虽也来过东宫几回,却从不留意宫人,即便是长龄曾救主,他的相貌,父皇也不会留心的。”


    这话的确令卿云安心不少,卿云又想起苏兰贞正是李照推荐,他紧了紧手掌,语气微冷,“殿下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李照苦笑,“卿云,你将我想成什么人了?”


    卿云心下明白李照纵使有千般不好,万般不对,可他的确是个磊落光明的人,这一点,在太子身上其实尤为难得,跟在皇帝身边越久,卿云便越明白为何李照的太子之位如此稳固。


    “无论他同谁相似,我只管做我自己的事情,”卿云平静道,“太子殿下无需忧心。”


    “除了这个,我实则是担心你卷入朝政……”李照顿了顿,他如今已明白了卿云的性子,来硬的只会适得其反,要想劝,只能软和了劝,“卿云,陷入其中,便会身不由己,即便是父皇也救不了你。”


    卿云猛地扭头瞥向李照,“太子殿下便是不信我能在六部做好了?!”


    李照眼眸深邃地望着卿云,“不,我只怕你做得太好,无论你相信与否,我从未想过送杨新荣去死,我亦派了无数人去护卫,只……卿云,你如今应当也明白,这世上谁也不能事事万全。”


    卿云身上一颤,他从李照眼中看出了担忧,那种担忧暗含欣赏,他相信他能做好,只是担心他卷入其中,陷得太深,反受其害,到最后无法抽身,落得杨新荣那般下场。


    是啊,便是皇帝,也有施展不开之时,朝政便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一旦跳入,便极有可能万劫不复。


    所以皇帝一只手正牢牢地抓着卿云,不令他彻底陷落,如今,李照伸出了另一只手,父子俩合力要将他拉上去。


    卿云忽然觉着,今日李照拦他的马车是不是也在皇帝预料之中?其实皇帝也不想让他掺和六部的事吧?他只是不愿拒绝他,所以是想让李照来当那个坏人?


    卿云心中顿时恶念丛生。


    自从春猎回来之后,皇帝对他越来越好,这原是他算计来的,可皇帝越是超出界限的对他好,他便越是不自在,如今终于叫他捉住皇帝的“把柄”了。


    卿云忽然抬眼看向李照,他道:“殿下得知我与长龄的私情后,竟半点不生气吗?我同长龄,可是什么都做了。”


    李照神色一怔,未料卿云会忽然提起此事,自然,他怎会不怒,自己心爱的人背着他同另一个人有私情,即便那人是内侍……只因长龄已死,李照难道还要同死人计较?


    若要李照对卿云发怒,他心下竟也做不到,因明白倘若他当年待卿云好些,卿云便不会被赶出东宫,和长龄双双去了真华寺,才令二人有了私情,他要恨,要怨,也只能怨自己,怨他当了那么多年太子,却还不懂要怎么好好喜欢一个人。


    李照对这二人的私情一向从未细想,卿云乍然提起,他几乎是有些愕然。


    卿云却像是忽然找到了新的报复法子一般,神色幽幽地看着李照,“殿下不觉着奇怪吗?之前每回你弄在里头,是谁帮我清洁的?”


    李照定定地看着卿云,卿云却是一点点朝着李照靠了过去,“是长龄……他会用手、用嘴……他不像殿下你,只管自己爽快,他心里只有我,只要我高兴,他怎么讨好我都愿意,我也喜欢他,哪怕只是他的手,都让我好舒服……”


    卿云的面孔近在咫尺,李照却依旧无甚反应,反而轻轻叹了口气,“卿云,你还是一点儿都没变,”他抬眸看向卿云,“无论是以身犯险,博得宠爱,还是迁怒移情,作为报复,都一点儿没变。”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并不真的那般倾心长龄,只是你不甘心做我的人,便要另寻人来报复,正如你对父皇不满,便想利用我来报复父皇?”


    李照这一番话,令卿云瞳孔猛缩,他不许,他不许李照这般污蔑他对长龄的感情!


    卿云猛地将唇贴在李照唇上,他早已非三年前那个在床上青涩抗拒的人,甫一碰上李照的唇,便迫不及待地舔开了李照唇缝,整个人也顺势坐到了李照身上,他勾着李照的脖子,在李照唇上辗转,不过几下之后,李照便反客为主,抬手握住了卿云的腰,俯身用力吻着他。


    唇舌交缠之际,卿云还要刺激他,“他既算到你会来劝我,恐怕也算到了你我如今之情状,”卿云讽刺地一笑,“可真是同你一般大度。”


    李照嘴唇轻轻地压着卿云的面,他真想他,想得快要发疯,“不,卿云,”双掌死死地扣着卿云的腰肢,他低声道,“那是因父皇他真的喜欢上你了。”


    因心中喜爱,明知儿子会去劝,明知儿子会趁机对自己心爱的内侍做些什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卿云肯收手回头。


    卿云身上一颤,竟更感到烦躁,干脆拉了李照的手伸入他的内袍,在这堂堂宫道之上,竟要与太子媾和。


    李照自然不会糊涂到这种地步,他明白卿云只是一时气苦,便抽出手,双手捧了卿云的脸,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我今日劝你,也只劝劝罢了,你想做的事,一向谁都拦不住,”李照看向卿云眼眸,“只盼我和父皇能护得住你,若有艰难之处,别瞒着我们。”


    卿云面色一点点红了,他忽然抬手打了李照肩膀一记,眉眼中说不出是娇嗔还是怨恨,“你们还真是上阵父子兵,一家子全都不要脸。”


    李照从未见过卿云这般模样,心神微荡,想卿云在父皇面前是否便是如此?比在他身边时还要生动许多,怪不得父皇怎么也不肯放手……


    李照情不自禁地又吻了上去,卿云心下正是混乱之际,他同李照其实是一样的,李照失去了他,才明白他对卿云是真心喜爱,卿云离开了李照,才发觉李照对他的真情……可他已经有了皇帝的真心……


    罢了,无论是李照,还是李旻,他们对他的真心都包裹在层层权欲之下,他们绝不会像长龄那般全心全意,满眼只有他一个,既如此,那他又何必有愧?


    卿云张口回应,二人唇舌相贴,卿云坐在李照身上,察觉李照变化,面色便愈加鲜红,便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他对这父子俩、对长龄到底是何等情愫?


    “要上朝了……”


    卿云眼中含水地看着李照,恍然间几乎快要分不清他到底是正坐在谁的身上。


    “殿下去上朝吧,我也要去六部了,”卿云心下竟有几分恋恋不舍,兴许李照说的有些是对的,他不愿只长久地同一人在一块儿,他怕自己会真的陷进去,便需要从旁有人时时牵扯住他,现如今能牵扯住皇帝又不被皇帝所杀的,李照便是最好的人选,卿云手掌抚过李照胸膛,低低道,“若有机会,便来寻我……我等着你。”


    第118章


    卿云抵达六部,只迟疑了一瞬便向兵部走去,今日非秦少英值守,他去上朝了。


    “待他回来,转告他,”卿云对值守官员道,“我会来此处见他。”


    离开兵部,卿云便直往工部走去,他的计划仍是不变,工部如今混乱,又上任了新的侍郎,自然便是最好的切口。


    到了苏兰贞那间屋前,卿云险些没气个栽倒。


    苏兰贞竟真在门上挂了道锁!


    卿云用力拽了下那锁,那锁叮当乱响,气得他眼都红了。


    苏兰贞!


    可恶!


    他昨日还以为那人只是性子略微有些古怪,实则同长龄一般,骨子里仍是个好人,至少他肯指点他如何对付秦少英。


    没想到苏兰贞竟如此对他!


    也对,他同长龄并非出身本家,只是恰巧长得有几分相似罢了,便更不可能同长龄品行一致了!


    卿云抬脚踹了几下门,那门却是纹丝不动,反倒他自己踹得脚疼。


    想到皇帝太子连番变着法劝他罢手,卿云心下更是苦闷,难道他便真的如他们所预料般在六部做不出成绩来,合该乖乖回宫去……


    秦少英说的那番话也时时浮现在卿云耳畔,是啊,秦家是从尸山血海里挣出的战功,皇帝便是再爱他,也不可能为了他乱杀功臣。


    可是他不甘心,不甘心便如此按照他们的摆布活着!


    卿云低低地嘶吼了一声,抓着锁又用力踹了两脚门。


    “公公踹够了吗?”


    身后忽然响起声音,卿云立即回头。


    苏兰贞身穿官服,正负手神色平静地看着他对一道上锁的门发狂。


    卿云恨声道:“是你挂的锁?!”


    “是。”


    “谁让你挂的!”


    “你。”


    “……”


    苏兰贞上前,从袖中抖出一把钥匙,平淡道:“公公昨日的建议,下官觉着不错,这里头全是公文,倘若被有心之人翻检,后果不堪设想,”他一面说,一面看向卿云,示意卿云把手从锁上挪开,“所以,下官挂了锁。”


    卿云甩开手,愤愤道:“你难道不是故意?明知我今日还会来,便故意将我挡在门外!”


    钥匙插入锁芯,“咔嚓”一声,锁便开了,苏兰贞推开门,余光瞥了一眼卿云,“下官并不知公公今日还会再来。”


    今日屋里头已比昨日好些,一些批阅好的公文已送了出去,总算是能下脚了。


    卿云跟着苏兰贞走入,屋里头隔绝了外头的酷暑之意,一阵清凉之感袭来,“你不必狡辩,以你的城府会不知我今日还会再来?”


    苏兰贞收好钥匙,在位后坐下,便抄起公文打开,“公公心怀六部,自然今日还会再来,只不过下官不明白,为何还要来工部?工部如今只是个空壳罢了。”


    “正因如此,我才要来,”卿云近前,瞥了一眼苏兰贞的额头,发觉苏兰贞额上竟青了一块,看样子是他昨日砸的,语气便软和了些,“苏兰贞,你我合作,如何?”


    苏兰贞没应。


    卿云手握成拳,敲了敲他的桌子。


    苏兰贞瞥向那素白握紧的手,抬眸道:“公公是上官,有事吩咐便是,谈不上合作。”


    “你少同我来这套,”卿云冷声道,“我昨日已看够了你们这些当官的嘴脸,你只说愿不愿意。”


    “不愿意。”


    “……”


    卿云手抄起一旁公文,对上苏兰贞冷淡的视线,终于还是没下手,他胸膛起伏,道:“为何?”


    苏兰贞道:“下官习惯独来独往。”


    卿云冷笑一声,“不可能,在官场之上,如何独行?”


    苏兰贞道:“下官是在官场吗?下官不知。”


    卿云在他那双雪眸中渐渐冷静下来,苏兰贞见他恢复了面色,便垂下脸继续办公。


    卿云环顾四周,搬了张椅子,就坐到苏兰贞身边,看他如何办公。


    皇帝批折子,每次都很简略,多是画圈打叉,少有批注解释。


    苏兰贞却不同,一张公文,从头到尾,他要做数个批注,不仅对问题如何解决写得清清楚楚,甚至对那些官员的格式错误也一一纠正,卿云瞧他那般性子,做起事来竟一丝不苟,心下暗暗称奇。


    卿云陪在皇帝身边批折也习惯了,不知不觉间便抬手撑起侧脸,目光在苏兰贞面上游移。


    他怎会生得同长龄有几分相似呢?世间竟有这样的奇事。


    五官轮廓是真的极像,侧面线条活脱脱就是长龄,天庭饱满,鼻梁高挺,还有两片色泽温柔的唇……


    苏兰贞侧过脸,对上卿云那似醉非醉的目光,“公公,你一定要这么一直看着下官吗?”


    “对,”卿云心说苏兰贞是滚刀肉,那他便也一样对付他,“我就是要看着你,除非你告诉我,你打算如何解决工部罢官之事,再同我合作。”


    苏兰贞垂下脸,意思很明显,那你看吧。


    脾性真是半分都不像,卿云心下暗暗腹诽。


    倘若是长龄,他这般望着他,他早便害羞地低垂了脸,那他便会扑入他的怀中,轻吻他的双唇,长龄便是同他亲吻时也是那般温顺,张着嘴任他施为,卿云身上阵阵发热,李照说他兴许并不那般爱长龄,可他一想到长龄,便骨软筋酥,怎么不是爱他呢?


    “公公。”苏兰贞口唇微张。


    卿云撑着脸,嗓子微哑,看着他轻动的唇,“嗯?”


    “下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苏兰贞合上公文,又拿起新的,“您若非要离得这么近,可否少些熏香?”


    卿云抬手嗅了嗅自己的衣袖,他的衣物都由宫人打理,熏香都用得同皇帝是一样的,皇帝不喜浓香,宫人们专调得极清淡的香气,不凑近闻都闻不到。


    “很浓吗?”卿云看向苏兰贞,苏兰贞身上的确没什么气味,香气臭气皆无,这一点,也恍若冰雪,“苏大人,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苏大人你也讲究些个人清洁吧,别总弄得一团乱,便也不会对旁人身上的熏香反应如此之大了。”


    苏兰贞不语。


    卿云硬生生盯了苏兰贞一上午,还好,苏兰贞不开口时,侧脸真的同长龄很像,卿云也不无聊,偶尔也开口问苏兰贞,他如此批阅公文是何解,苏兰贞倒不像其余六部之人那般敷衍搪塞,而是开口,言简意赅地解释。


    卿云大约能明白此人这般性子为何也能平步青云,他的确颇有才干。


    “颜大人告老还乡了,苏大人知道吗?”卿云故意刺他。


    苏兰贞道:“哪一位颜大人?”


    卿云险些被噎住,“自然是你的老师,颜归璞颜大人了!”


    “哦,”苏兰贞道,“老师年事已高,急流勇退,下官敬佩。”


    “哼,他是因为你才告老的。”


    苏兰贞道:“那下官便更不能辜负老师所望了。”


    苏兰贞将一叠公文整理收拾好抱在怀中起身,卿云立即跟上,“你去哪?”


    “呈递公文。”


    卿云跟着他去,接公文的官员品级比苏兰贞还低,却是一脸冷漠之色,看也不看苏兰贞一眼,卿云见状,道:“喂,你是谁?”


    那官员抬眼,“下官乃是兵部主事左奇志。”


    卿云冷冷一笑,“原来你是兵部主事,我瞧你的架子,还以为你是尚书呢。”


    那官员面皮微紧,将又一堆公文往前一推,“侍郎大人,请吧。”


    苏兰贞一言不发,抱起就走。


    卿云瞪了那官员一眼,又跟上苏兰贞,“你这人真奇怪,对自己属下的为难一声不吭,对我倒是多番顶撞,你这算什么?欺软怕硬?”


    “下官从未顶撞过公公,”苏兰贞道,“公公又为何自认是软?”


    卿云握了下拳,“因为我是内宦,原不该来六部。”


    “原来公公知道。”


    “你——”


    卿云忍下气来,跟在苏兰贞身后道:“他们全都闹着罢官,你一人便是顶十人用,又能撑几日?不若还是同我合作吧,既然都在官场上混,他们多少有些下作见不得人的事,我让齐峰去查,抓了他们的把柄,叫他们乖乖回来替你办事,如何?”


    苏兰贞没应,抱着公文进了屋内放下,扭头看向卿云,他比卿云高快大半个头,如此便俯视了卿云,“公公的这些手段在宫内或许有用,在六部,没用。”


    卿云面色微凝,握紧拳头,“为何?”


    苏兰贞道:“卑鄙手段也只能收服卑鄙之人。”


    卿云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个苏兰贞好生气人!


    “下官要用午膳了,”苏兰贞拱手,“公公请自便。”


    “我也要在这儿用。”


    苏兰贞道:“公公不回宫中用膳?”


    “不回,六部设有公厨吧,皇上既准我行走六部,我为何不能在此用膳?”


    苏兰贞道:“那么公公请在此稍候。”


    卿云道:“你去哪?”


    苏兰贞道:“去公厨取膳,我得罪了工部诸人,如今在六部不受待见,没人给我送膳,需我亲自去取用。”


    卿云扑哧笑了,“你也知道你很能得罪人?”


    苏兰贞面色平平,“皇上新政,利国利民,得罪便得罪吧,公公可有忌口?”


    卿云心下微暖,摇头,“其实我素来都是不挑的……”


    从前在真华寺山上,一个麦饼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卿云神色中不由流露出温柔之色,苏兰贞转过脸,避开了。


    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苏兰贞还未曾归来,卿云心下一紧,苏兰贞该不会是耍他吧?让他傻等在这儿饿肚子?!


    卿云抿唇起身,正要出去找人,放走出房门,便见苏兰贞提着个食盒过来,卿云嗔怪道:“怎么去那么久!”


    苏兰贞看了他一眼,垂眸道:“公厨有些忙。”


    六部的公厨自然比不得宫里,无论是菜式还是口味,都平平无奇,卿云许久未吃过这样的饭菜了,实则口舌早便被御膳养刁,他以为自己能吃得很香,却是有些食不下咽,只略吃了几筷子,便停了。


    苏兰贞与他隔桌而食,卿云瞧他也不过两道菜式,一素一荤,比他吃得还要差许多,不由道:“六部的伙食一向这般差吗?”


    苏兰贞瞥了一眼卿云桌上三道只表面略动了动的菜,道:“很差吗?下官觉着还好。”


    卿云心说这什么破嘴,成日里吃这般难吃的菜,怪不得说话也那般不中听。


    “我明日从宫里给你带些吃食,好不好?”卿云人微微朝苏兰贞那儿倾了倾。


    苏兰贞道:“多谢公公美意,只若非皇上赏赐,便是僭越了,下官受不起。”


    还不领情!


    卿云手推了下他身前那道香干子腊肉,“那你便吃这个吧!”


    苏兰贞真夹了一筷子,大口吃了。


    卿云心下微动,又将自己吃过的往前推了推,“你再吃这个。”


    苏兰贞抬眸,对上卿云兴味盎然的眼,淡淡道:“下官不是公公的玩物。”


    卿云忍不住又笑了,“怎么,你嫌我吃过了?”


    苏兰贞垂眸,用帕子擦了嘴,“公公若无事,便回宫去吧。”


    卿云见状,心里又不爽快,“我偏不回,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法子对付工部那些人——啊,差点忘了,我还得去找秦少英的麻烦,你想的法子不错,若是法子没用,我可回来找你!”


    卿云起身便走,苏兰贞看着他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轻摇了摇头。


    第119章


    和冷清的工部相比,兵部热闹了许多,正是用午膳的时候,兵部诸人正在位子上用食说笑,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全没那般规矩。


    只卿云的身影一出现,兵部诸人便静了一瞬,齐齐看向了卿云,叫那么多人视线扫过,卿云神色如常,负手淡淡道:“秦少英呢?让他出来,我要见他。”


    诸位官员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有人起身,“公公稍候。”


    卿云环顾四周,就立在众人的目光之下等待,不过片刻之后,秦少英便现身了,他今日未穿官服,只是一身玄色便装,金冠束发,一长条的马尾垂在身后,大庭广众之下,含笑看向卿云,“云公公,可叫我好等。”


    “秦大人,”卿云道,“昨日你我相见,你既未行礼,又出言不逊,实属不敬上官,按律当陈情示众,你可有异议?”


    秦少英笑容不变,“什么?”


    “律例第三百一十二条,秦大人不信的话,可以去翻翻,对了,你若不服,那便是罪加一等,”卿云莞尔道,“大理寺离这不远,秦大人想进去试试大理寺的刑具吗?”


    秦少英盯着卿云的眼睛,兵部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


    “云公公嘴一张,上下嘴皮一碰,一个不敬上官的帽子就扣到我头上,没这个道理吧?”


    “秦大人确定,只有我上下嘴皮一碰吗?”


    卿云神色冷中带笑,“可有人亲眼瞧见了呢。”


    秦少英面上笑容终于淡了,“谁瞧见了,你让他过来,当着我的面说。”


    二人之间剑拔弩张,兵部诸人一开始还津津有味地看热闹,之后两人之间硝烟弥漫,众人便都不敢瞧了,一个紫衣内宦,一个少将军,俩都不是好惹的。


    “我若将人叫来,”卿云缓声道,“那秦大人方才此举可又是第二次不敬上官了,屡教不改,按律应当重罚。”


    卿云眼中满是笃定的光芒,秦少英看了片刻,便又笑了,抬手行礼,懒懒道:“是下官的错,下官这便陈情。”


    见一向嚣张跋扈的秦少英竟不必皇帝出手杖责便败下阵来,卿云面上不由露出欢喜之色,眼睛一瞬发亮,秦少英恍惚间仿若看见了当初在山野间嬉戏无忌的小少年。


    这么多年,世事浮沉,他竟仍然没变。


    秦少英直起身道:“云公公还有何要事?”


    “没了,”卿云依旧保持着冷淡的面色,“三日之内,请秦大人将陈情书呈上。”


    秦少英道:“公公放心,下官必定如期呈上,”视线在卿云面上扫了一圈,“不会再不敬上官的。”


    卿云赢了这一回,见好就收,立即退出兵部,心下仍是很高兴,苏兰贞果然有两下子,这的确是个人才,跟在皇帝身边,固然能学到东西,可皇帝的帝王心术,不在那个位子上根本无用,还是跟着苏兰贞多看多学,更有益处。


    卿云兴冲冲地返回,却见苏兰贞那间屋子门上又已上锁,气得他一脚便踹了上去,一气跑到工部值守官员那里,“苏兰贞呢?!”


    值守官员头也不抬道:“走了。”


    “他走了?!他凭什么走?!他为什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他去哪了?”


    卿云怒吼发问,值守官员被他吼懵了,只能捡了他仅知的一个问题回答,“他去漕渠了。”


    京中有水道,今夏多雨水,漕渠需得疏浚维护,如今工部无人,苏兰贞除了批阅公文,还要亲自到现场察看。


    卿云未得允准,出不了六部,回到宫中便求皇帝允他在京中自如行走。


    “只困在六部之中,有许多事都不便。”


    卿云晃着皇帝的手臂,“李旻,你既答应了让我放手去做,何必还要束手束脚?”


    皇帝道:“先是要出宫行走六部,如今又想在京中行走,”他眼眸温和地看向卿云,“朕瞧你性子是越来越野了。”


    卿云心下一紧,娇笑着趴入皇帝怀中,“哪是野呢,不还是在帮皇上做事?”


    皇帝手掌轻抚卿云的背,“朕从来不缺做事的人,你若为此过于操劳,朕也舍不得。”


    卿云心下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的活动范围便只有六部,再多却是不能的了,他得到了皇帝真心的爱护,自然也有管束。


    “我知道了。”卿云轻声道。


    皇帝道:“朕听说你今日在兵部好好收拾了一顿阿含,”皇帝捏了捏他的脸,“倒是有些手段。”


    卿云诉说的兴致已减了大半。


    “今日午膳用得不好,”卿云靠在皇帝膝头,“我饿了。”


    宫中膳食抚慰了卿云,皇帝原对这些都不怎么在意,因卿云喜欢,还特意去民间搜罗了几个好厨子,以满足卿云的口腹之欲。


    这便是皇帝的宠爱,有好有坏,有舍有得,卿云极力说服自己,心下却依然涌上阵阵不爽快,甚至萌生出了“若是李照,恐不会管他管得那般严”的念头。


    “皇上怎么不问问我今日遇上了谁?”


    皇帝正靠在里头看书,淡淡道:“嗯?”


    卿云双手撑在龙床之上,膝行过去,“今日太子拦了我的车驾。”


    “朕知道。”


    “皇上不介怀?”


    “介怀什么?”皇帝翻了页书,目光瞥向卿云,“朕知道你有分寸。”


    卿云轻抿了下唇,是啊,皇帝心下明白,卿云如此费劲心思地得到了他的宠爱,而他是皇帝,拥有了他的爱,太子又算得了什么?便是让太子上了他的车又如何?莫说卿云同李照的情分也就那般,哪怕卿云真的对李照念念不忘,他难道就敢吗?就不怕一朝获得的爱顷刻之间覆灭?


    满朝臣子甚至皇子都要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侍奉这位君主,他这般,已算极好了……皇帝对他已是真爱到了心上。


    皇帝放下书,将卿云搂到身边,“朕知道维摩心里一直还有你,”皇帝手掌在卿云肩头摩挲,“卿云,你呢,你心中又是如何想的?”


    卿云缓声道:“我是皇上的人。”


    “朕是问你的心。”


    卿云未曾作答,他将皇帝的手放到自己心口,抬眼看向皇帝,“皇上自己摸一摸,不就知道了?”


    躺在皇帝身下,卿云脑海中却又浮现出了早晨同李照在车上的纠缠,他神色不禁迷乱,他为何是这样的人?得到了便不觉着珍贵,或者说想要更多。


    皇帝对他真心,他还觉得不够,想要一点点将皇帝全部掏空。


    便是他最爱的长龄,他从前也是那般自私,明知长龄留在他身边会有危险,他却仍是不肯罢手,他要他们全部的爱,爱到丧失一切,他最爱长龄的瞬间竟是看到长龄尸身的那一刻,那一刻他终于确信这个人一生的爱与命都只属于他——


    卿云双手从两侧抓着软枕,狂乱地大叫,眼中泪水飞溅,皇帝已有段时日未曾见卿云如此有感觉。


    卿云的身子自然是好的,好到他自己心中抗拒,却仍能叫人在他身上获得极乐,只他一旦动情,那便更要人命了。


    他今日这般动情,是因为晨起同他儿子在车驾上见了一面?


    侍从们不敢多看、多听,都远远地面向宫道回避,那辆小小的马车里,他的儿子和他心爱的内侍在里头待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众人一概不知。


    今日上朝时,他那一丝不苟的太子腰上服饰却是皱了,皇帝瞥了一眼,便将那褶皱记在了心里。


    皇帝原以为自己不会有任何杂念,他料到了太子会去卿云车上,只他没料到二人会单独相处那般久……


    卿云。


    皇帝看向卿云迷离的眼,微张的唇,他面上神情似痛苦似爽快,已全然沉溺其中。


    告诉朕,你的心里是不是只有朕一个?


    你要朕拿出真心来交换,那你呢?你的心在哪?


    卿云大叫一声,脖子上一痛,皇帝居然咬他,他的牙齿咬破了他的肌肤,丝丝缕缕的痛意传来……


    “李旻!”


    卿云叫着,身上却是更爽快,让他禁不住飘飘欲仙,甚至更快地迎合了上去,好舒服……舒服得他都没法骗自己他一向厌恶这事……


    “皇上太可恶了!”


    事毕,卿云举着宝石铜镜照着,气得险些将手里的镜子摔了,他指了侧脖伤痕印记,“这样还叫我明日怎么出去见人?!”


    皇帝已经挨了他好几下,躲在龙床内侧,轻撑着脸含笑道:“你就说是被宫中御犬咬了便是。”


    卿云抿了嘴唇,扔了镜子,扑上去便也报复似的在皇帝脖颈处咬了个伤口,皇帝丝毫没有挣扎,卿云咬出了血,抬头,皇帝才笑道:“你这般咬在一模一样的地方,这下别人想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也难了。”


    卿云怔住,大叫一声,双手捂住了脸。


    脖上缠了素纱,卿云仍是坚持要去六部。


    皇帝连素纱都懒得缠,只让御医用了药,擦了擦手,道:“朕今日让人给你送午膳,免得你在宫外吃不惯。”


    “多谢皇上。”卿云闷闷道。


    皇帝笑了笑,“还生气呢?朕也是一时没忍住……”


    卿云抬手便捂住了他的嘴,面红耳赤道:“青天白日的,不许说这些。”


    皇帝拉下他的手轻轻一吻,“好吧,那便夜里回来再说。”


    卿云来到车前,才发现赶车的竟是齐峰,他神色微变,“怎么是你?皇上又让你跟着我了?”


    “哪能呢,皇上金口玉言,岂会反悔,”齐峰笑道,“只是帮您赶车罢了,送云公公您到了六部,我便回宫了。”


    卿云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指尖再次嵌入掌心,脖子上那刺痛感仍鲜明地提醒着他,皇帝的爱从来都没变,一直都是既诱惑无比,又伴随着疼痛,只是先前那疼痛比诱惑更多,如今只要他“乖乖”的,那些疼痛便可以不复存在。


    卿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从前磨墨造成的伤口已经半点疤痕都没留下,他的伤疤好了,但没忘了疼。


    马车行至六部,齐峰果然便离去了,离去之前,对卿云道:“云公公放心,午间我会来送午膳,到时您有什么吩咐,也可尽管提。”


    卿云淡淡道:“你也放心,我自己应付得来。”


    卿云迈入六部,心下竟有几分沉重,那沉重说不出是从哪来的,如今他几乎可以说是拥有了一切,也正走在他预想中的路上,可不知为何,他的心底总有一丝不快……而这种不快在瞧见那上了锁的门时达到了顶峰,他后悔让齐峰就这么走了,应当让齐峰进来把这锁砸了——


    苏兰贞同他素昧相识,二人之间认识也才几天,根本谈不上什么交情,可苏兰贞的拒绝却让卿云心底的那抹不快变得如斯强烈而焦躁。


    卿云双手拽着那锁,指甲用力地抠着,甚至指尖渗出血丝来都浑然不觉,一股郁气直冲胸膛,他默不作声地使劲,眼下不知不觉溢出泪水,为什么,为什么,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之处,竟如此委屈暴怒——


    晃动的锁和染血的指尖被一只手同时定住,卿云恶狠狠地抬起脸,却撞进了一双同长龄截然不同的眼睛,可他偏偏又有着和长龄如此相似的面容……


    卿云垂下脸,泪水从他面上滑落,片刻之后,一方绣着兰花的帕子递到了眼下,卿云扭过脸,抽出了手,他不要,他不要苏兰贞的同情,用袖子自擦了泪,那方帕子便收了回去。


    开锁的声音传来,苏兰贞推开了门,回头看了一眼拭泪的卿云,道:“公公,这应当不算下官欺负你吧?”


    第120章


    卿云没有理会苏兰贞的问题,进门之后便若无其事道:“你昨日下午去勘察漕渠了?”


    “是。”


    “为何不同我说一声?”


    苏兰贞反问道:“下官为何要向公公交代去向?”


    卿云不知该如何作答,因为他的相貌肖似长龄,所以令他对他有了妄念?不能接受他对他这般冷淡?


    这话卿云说不出口,只狼狈地垂下脸,“那日苏大人指点我如何应付秦大人,我以为苏大人心中实则是愿意同我合作的。”


    苏兰贞道:“不过举手之劳,公公不必挂心。”


    卿云看着苏兰贞,“工部罢官已六日,苏大人打算独自苦撑到何时?”


    苏兰贞绕到桌后,从抽屉里找出个白瓷瓶,“这是金疮药,公公请自便。”


    卿云微微昂着脸,“我的手没法自便。”将渗出血丝的手指往苏兰贞眼皮子底下一送。


    苏兰贞视线从那葱白如玉却沾了血丝的手移到卿云面上,在卿云脖间的素纱略作停顿,他道:“这伤似乎不是下官造成的?”


    卿云道:“谁叫你挂了锁?”


    如此强词夺理的话,苏兰贞坐下,没有应答。


    卿云未料他竟如此无情,心中更生出了几分灰意,是啊,他不是长龄,又怎会心疼他?


    卿云坐在昨日坐的位子上,手指虽疼,可也疼不过心里,他定定地望着地面,一时竟不知自己如此坚持到底为了什么,只要他愿意乖乖地待在宫里,讨皇帝的欢心,皇帝会宠他一世,给他一生荣华,他又何苦同自己过不去呢?他到底要什么?


    余光瞥见绯色官袍,却是从他面前掠过,径直出了屋子。


    苏兰贞又走了,这一回,卿云连问都不想问了。


    苏兰贞未必讨厌他,至少已强过六部许多人,但也是真的待他如陌生人般,他们本便是陌生人。


    身侧案上放下铜盆时,卿云怔了片刻,这才慢慢抬起脸。


    苏兰贞站在他身前,神色淡漠,道:“请公公净手。”


    卿云面上那股委屈又漫了上来,“净手做什么?”


    “上药。”


    “你不是不管我吗?”


    苏兰贞眼眸看向他,“公公这般带着伤走出工部,恐怕下官说不清。”


    “你放心,”卿云撇过脸不去看他,“我不会叫任何人因此事为难你。”


    苏兰贞转过身,去案上拿了金疮药,放在铜盆边。


    手被捉住时,卿云身上一颤,但却未动,两只受伤的手便这么乖乖地被人放到温水之中,卿云“嘶”了一声。


    “忍着点,”苏兰贞道,“不清洗干净,恐铜锈伤身。”


    手才入水时有些疼,温水浸泡之后,那疼痛便变得丝丝缕缕,不再那么难受,卿云抬脸看向苏兰贞,说话时语气已又软了,“苏大人懂医术?”


    “略通。”


    “我瞧过你的履历,你是举子出身便做了地方官员,为何没有更进一步?是落榜了,还是未曾继续参加会试?”


    苏兰贞手掌掬了水,替卿云清洗,淡淡道:“家中贫寒,父母老迈,无法远赴京城参与会试。”


    卿云心说那同长龄弟弟便更不像了,长龄弟弟和母亲是携带百金离开京城,再怎么也不会缺钱考试。


    他目光打量了苏兰贞,只觉他气质高华,实在不像是穷苦出身,便问道:“隆平苏氏,也算是大族了,出了你这么一个举子,族中却无人支持?”


    苏兰贞收回手,又拿了自己的帕子,托起卿云的手替他擦拭水渍,“下官出身小支,家族中人才辈出,下官也并不算出众。”


    这同长龄却又像了。


    卿云不自禁道:“胡说!分明是他们有眼不识泰山!你如今官至工部侍郎,我看你们那些瞎眼的族人怄也该怄死了。”


    苏兰贞抬眸看向卿云,见卿云眼珠晶亮有神,一瞬之间便从方才的灰败委屈又恢复过来,竟是一副为他出了口恶气的模样,分明二人也才相识不久,无甚交情,“下官不是为了同谁怄气才做官的。”


    卿云被他一梗,忍不住道:“我是向着你说话,你就不能附和两句吗?”


    “公公说得对,”苏兰贞道,“别动。”


    药粉敷在指尖还是有些疼的,卿云“嘶”了几声,手指不停地往后缩,苏兰贞只能抓住他的手,敷好一只,再另一只,最后用自己的帕子替卿云缠了一下。


    卿云看着自己手指被缠住,扑哧一笑,“这般好像在上拶刑。”


    苏兰贞闻言,又看了卿云一眼,见他笑颜如花,将酷刑当作笑谈,心下摇头,起身倒了水,回来便重新开始办公。


    卿云经过这一通,气也消了大半,他看得出来苏兰贞实则是嘴硬心软,表面对他不假辞色,然他只要多加纠缠,恐怕苏兰贞也招架不住,不是有句俗话说,烈女怕缠郎吗?


    卿云心下打定主意,便凑过去,“苏大人,我知你胸中有韬略,上回是我错了,我太卑鄙了,请苏大人赐教,如何用光明磊落的法子来解决这次工部罢官之事呢?”


    苏兰贞道:“下官没有光明磊落的法子。”


    卿云顿时又大怒,“那你上回还鄙薄我卑鄙?!”


    苏兰贞看了卿云一眼,似乎很不理解为何卿云年纪轻轻,身居三品,照理说应当城府深沉,喜怒哀乐却是如此变幻外露。


    “卑鄙和磊落之间,总有折中的,”苏兰贞还是松了口,“再等三日吧。”


    “为何还要等三日?”


    苏兰贞拿笔杆在唇上点了点,示意卿云不便在工部透底,卿云心下又是一阵失望,他出不了六部。


    “咱们换个地方说,”卿云拿手掌滚了滚苏兰贞的胳膊,“不在工部说,去其他各部,如何?”


    苏兰贞再次瞥眼看卿云,“去兵部吗?”


    卿云一下推了苏兰贞的胳膊,苏兰贞眼疾手快,提前抬起了笔,否则他手底下的公文便完了。


    “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那个我讨厌的人和地方,”卿云看了他同长龄相似的侧脸,小声道,“尤其是你。”


    苏兰贞道:“公公讨厌秦……那个人吗?”


    卿云埋怨地瞪他一眼,“你真看不出来?”


    苏兰贞道:“看不出来。”


    卿云气得想打他,“难不成你以为我同他真是在、在……”


    苏兰贞如冰雪般的眸子扫来,双眼干净得映出卿云恼羞成怒的脸。


    卿云道:“总之,那日是你误会了,我再说一次,是他欺负我,我昨日也按照你教的法子欺负回去了。”


    苏兰贞道:“那不是欺负。”见卿云瞪眼,便补充道,“下官是说下官那法子。”


    “嗯,”卿云点头,心下满意,“你处理公务吧,我看着学学。”


    苏兰贞轻吸了口气,心中再次摇头。


    工部事务无比繁杂,苏兰贞也才刚上任不久,竟能处理得有条有理,丝毫不乱,卿云心下不由觉着佩服,想到方才苏兰贞仔细耐心地为他处理伤口,双眼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手的模样,心中竟生出几分甜意。


    因苏兰贞身世同长龄弟弟不同,卿云心下早放了许多负担,且苏兰贞又什么都不知晓,他更可以肆无忌惮地将对长龄的思念寄托在他身上。


    “公公,”苏兰贞笔帽搭在侧面鼻梁,眼瞥过来,“熏香,真的很浓。”


    卿云心下的旖旎心思被苏兰贞平淡中似带着嫌弃的话戳碎,他面色镇定,淡淡道:“忍着。”


    苏兰贞垂下脸,看样子是忍着了。


    不知不觉间,时辰已近中午,苏兰贞要去公厨取膳了,卿云也去六部门口,果然齐峰已在等了,手中提着两个大食盒。


    卿云手上有伤,不敢叫齐峰瞧见,提前将那帕子拆了,索性不过是血丝渗出,包了一上午也好得差不多了,他提了食盒便进。


    卿云提着食盒返回,却见苏兰贞也提着食盒回来了,他瞥了一眼卿云手上的大食盒,未发一言。


    卿云将宫廷菜式摆了一桌。


    “苏大人,你我二人在此,又无旁人,你便用些也无妨。”卿云睁着大眼睛道。


    苏兰贞道:“君子慎独。”


    卿云“呸”了一声,“那你便吃你那些难吃的菜好了。”


    卿云见他桌上摆了五个碟子,很显然其中三碟放在一侧的是给他的,不由还是道:“我同你换,如何?”


    “不必。”


    “……”


    “不领情便算了!”


    卿云夹起一小块蟹粉狮子头,放入口中,“嗯,好鲜美,好香啊,入口即化,真是好吃极了,舌头都快鲜掉了,诶,有些人啊,便是生性别扭,天生没有口福……”


    苏兰贞不为所动,他人生得高洁,好似不食人间烟火,饭量却不小,将自己的两碟小菜连同一大碗饭很快便吃了个精光。


    那三碟菜,卿云没碰,苏兰贞自己也没碰,重又装回食盒,卿云叫住他,“你要把那些菜给倒了吗?”


    苏兰贞道:“不。”


    卿云道:“那你提着去哪?”


    “放入后院井水桶里存着,夜间再用。”


    “何必如此?难道六部夜间公厨便不开了?我记着可是供应宵夜的。”


    苏兰贞没说什么,仍是提着食盒走了。


    卿云心下不解,那一大盒子御膳他也没吃完,想了想如今酷暑,放着也是坏了,便还是去公厨后头倒了,却在公厨后头瞧见一个木板子,写了几个人名,上头竟还有苏兰贞的名字,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苏兰贞记六十文。


    卿云心下一震,立即叫住了公厨出来倒剩菜的人,问他:“这是何解?公厨难道还要收账?”


    那人瞧了一眼木板,便道:“公公误会了,公厨自是朝廷供应,平素三餐夜宵一应都是公家的,这记的是各位大人在部内另点了酒菜或是宴请的,有些大人手头一时不宽裕,便先欠着。”


    苏兰贞回来时,却见那紫袍内宦坐在位上,眼睛红红的,一双杏眼满是哀怨楚楚地望着他,他避了下视线,将中午抽空出去配得的钥匙放在卿云身边的小案上,便默默回到案后。


    卿云心中正是五味杂陈,再见那小钥匙,眼圈更是一红,他忍耐道:“我今夜留在此处用晚膳,苏大人意下如何?”


    苏兰贞翻开公文,“这恐怕要问宫里。”


    卿云道:“不,我就要吃你们这儿的公厨,三个菜不够,我要五个,不,八个!”


    苏兰贞抬眼,神色平静地扫了一眼卿云,“公公的身形要吃八个菜?”


    卿云忍住笑意,“我不管,我就要吃八个菜,若没有八个菜,我就把你这间屋子给砸了。”


    苏兰贞轻轻吐了口气,低头道:“好吧。”


    卿云说不清心下是何感受,既想哭又想笑,“苏兰贞,你原来是个呆子!”


    *


    时候差不多,卿云要走了,他站在苏兰贞面前,语气柔和道:“你在公厨欠的那些账我已平了,不许说不必,那本便是我吃的,以后我若在公厨要用膳,也都只记我自己账上。”


    苏兰贞给他泼了两盆冷水,“公公不必将那六十文平了,今日那三道菜未动,原该算是我的,公公的名字在公厨也记不上账,我原是想记公公名字的。”


    卿云听了这话也不恼,只是笑,“三日之后,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解决眼前这桩大事,苏兰贞,你可是我看好的人,千万别叫我失望。”


    苏兰贞没有反驳他解不解决此事,卿云都实在谈不上对他失不失望,二人也并非同盟,只道:“公公慢走,手上的伤还是叫御医瞧瞧为好,下官在地方做官时,曾遇上被锁划伤几日后暴病而亡的例子。”


    卿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呸,你这乌鸦嘴,我若出了什么事,做鬼也不放过你!”


    出了工部,卿云手掌托着那方兰花帕子包着的钥匙,心中一阵酸甜,他是将对长龄的思念之情转移到了苏兰贞身上吧……他分明知道这般是不对的,可他却无法管住自己的心,在看到与长龄肖似的苏兰贞对他展露哪怕一点点善意,那颗心忍不住重重地跳着,便好似又回到了情窦初开之时……


    卿云收好东西,心下却又不禁发愁,钥匙还说得过去,这帕子该藏在哪呢?要么,同那玛瑙络子藏在一处?可他现下却是没有机会去藏,如今他只要一入宫,便是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又住在甘露殿。


    倒不如便大大方方的,只当是他自己的?


    不,也不成。


    卿云的吃穿用度,全是宫里的,他无法解释这方简单的帕子,环顾四周之后,卿云干脆将帕子包着钥匙藏在了竹林之后隐蔽处,这才出了六部。


    上了马车,卿云心下仍沉浸在那久违的纯然的甜蜜之中,待到入了甘露殿,他也仍是心情愉悦,只甫一入殿,便有数十人迎了上来。


    “云公公,快入内,让臣等瞧瞧您身上何处受了伤……”


    卿云被几个御医簇拥入殿,那手上一点点伤痕很快便被发觉,御医们如临大敌,分明伤已好了,仍是好一通清洗料理,卿云被他们困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宫人们压着他的手在药盆里,温声软语地劝他别动弹。


    卿云心中却无半分今日苏兰贞这般对待他的隐秘喜悦,只神色淡淡,将火气全压住罢了。


    折腾了许久,众人终于放了他,皇帝也回来了。


    “好端端的,怎么手上受了伤?”皇帝坐下,便温和道。


    卿云抿唇不答。


    皇帝抬手搂住他的肩膀,“怎么了?生气了?”


    卿云终于扭脸,“皇上明知故问!”他分明是故意这么炮制他的!皇帝怎么知道他受伤?要么是齐峰,要么便是六部里还是有人盯着他……卿云气苦,“皇上为什么总要派人盯着我!”


    “你生气,是觉着朕管着你了,那朕呢?”皇帝目光一寸寸移到卿云面上,“朕说过,最不喜你不爱惜身子,你听进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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