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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王爷在看什么?”


    秦少英抱着刀缓缓走近。


    李崇负手立于殿内窗前,缓缓说道:“梅花换好了。”


    秦少英垂下眼帘,果见楼下内侍正在更换一盆红梅,那内侍丝毫不起眼,躬身弯腰换了梅花便走。


    秦少英笑了笑。


    “他必然会上当,”秦少英道,“那日,我瞧他的面色便知道,他忘不了那小内侍,我再将长龄之事告知,故意激怒他,好让他生出心结。”


    李崇道:“我以为你对那小内侍也是有心的。”


    “有心又如何?无心又如何?”秦少英语气漠然,眼中暗光内敛,“他若有机会,定会毫不犹豫地将我们父子二人置之死地,那么,我自然也是一样。”


    自那日卿云在将军府上宣旨,秦少英心下便明白,卿云这是同他结了死仇了。


    长龄之死,秦少英心下也很遗憾,那原非他的本意。


    秦家是伴着皇帝一路征战,和其余陈杨两大世家一起打的天下,秦少英幼时常在宫中,自然帝后都很疼爱他,只是年岁渐长,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独独他一个外臣之子,被养在宫中。


    当今圣上当真是冷酷至极,连幼童都能作为要挟。


    眼见父亲浴血征战,却仍成日里战战兢兢,生怕会步陈杨两家的后尘,秦少英也不得不替他们秦家打算。


    李照是皇帝选定的继承人,他也自然多在东宫下功夫,并非别的,他只希望李照不要像皇帝一般冷血冷情。


    秦少英幼时生活在宫中,见惯了皇帝神色温和地同他说话,到后来才看清了那温和背后隐藏的危险和冷酷。


    皇帝剪除杨氏时手段之狠辣果决,根本不顾半点夫妻情分,杨皇后病榻前哭求皇帝放国舅一马,皇帝是怎么做的?吩咐御医用最好的药,然后转头便杀了杨国舅,令朝野皆知,皇帝对于铲除世家势力有多么坚决。


    只是李照,实在太像皇帝了,温厚端方的行事之下那种骨子里的冷血残酷根本就和皇帝如出一辙。


    是卿云令秦少英看到了希望。


    兴许,卿云会成为李照的软肋。


    秦少英静静地看着下面的红梅,他万没想到卿云会到了皇帝身边,竟还很得皇帝的宠爱。


    他早已恨毒了他,他那性子,他们之间必然是不死不休了。


    他虽不信皇帝会因卿云的几句枕头风便对他们秦家如何,但是日久天长,他们秦家也是烈火烹油之势,不知何时便会被谗毙。


    他是有一丝丝地喜欢卿云,喜欢他的样貌,更喜欢他的性情,正是因为他喜欢,这才更看得明白,这样的人对宫中的主子有多大的吸引力。


    他不能拿秦家去赌。


    “这一场,也算是阳谋了,”秦少英淡淡道,“等会儿齐王您派人引皇帝过去,淑妃再派人叫来宗室,皇帝是宠爱太子,可在诸多宗室面前,太子和御前内侍私相授受,恐怕皇帝再宠爱,也圆不过去。”


    秦少英这条毒计乃是和李崇共同商议而成。


    他们一致认为倘若仅仅只是太子和卿云私相授受,叫皇帝发觉,皇帝也不会对太子如何,顶多杀了卿云,只当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一定得在极为重要特殊的场合,成为连皇帝都无法掩盖的丑闻,皇帝才必须将两人一并舍去!


    淑妃已做好了生死一线的准备,事后……不,不需要事后,或许皇帝当场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可他别无选择,那么多宗室亲眼见证,皇帝如何遮丑?太子在大祭公然失德,皇帝想保也保不住!


    更何况,看到自己的儿子和心爱的内侍死灰复燃,秦少英不觉得皇帝会真的无动于衷。


    那日他讨要卿云便是为了试探皇帝,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皇帝是动了气的,这说明皇帝对卿云也算有几分喜爱。


    此计若成,伤的是太子和皇帝,死的是卿云,至于他秦少英,动手的是淑妃齐王,与他何干?


    自然,日后他若扶持齐王上位,也会索取他该索取的所有好处。


    边境三州州牧,必须全都换成他们秦家的人,这样,他们便再不会被粮草所困,秦家的军队才能真正还给他们秦家!


    正德殿内,卿云已感到了浓浓的杀机逼近,他看着李照的眼,胸膛微微起伏,“是殿下您让来喜递字条与我,约我在此见面?”


    “不。”


    李照道:“我只是在这里等候祭祀所需的物品。”


    卿云面色大变,立时便要甩开李照的手去开门,哪知李照却是掌如铁铸,卿云丝毫挣扎不开。


    “你同长龄……”


    卿云猛地抬头看向李照。


    李照眸色深沉,“……是在真华寺有的私情?”


    卿云脑海中嗡鸣一声,他几是傻在了原地,直直地看着李照,李照感觉到他握着的手臂一瞬僵硬后软了下去,便知秦少英说的是真的,他猜的也是真的。


    “我事后想想,你为了长龄之死,竟吐血昏厥,便已是越情了,”李照垂下眼眸,“是我糊涂了,却没想到你会同内侍有私情。”


    卿云身上发抖,是秦少英告诉李照的吗?!为了对付他,便将这事泄露给了李照!


    卿云生生移开视线,看着地面,道:“我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内侍相亲是死罪。


    他如今更是皇帝的人,这桩旧事若让皇帝知晓,他恐怕也会万劫不复。


    心下揪痛无比,卿云却仍是睁大眼睛,狠了心,否认道:“是谁在污蔑我和长龄……”


    李照另一手猛地捏住卿云的下巴,下巴被抬起时,卿云恍惚间都以为面前的是皇帝,是皇帝在拷问他,同另一个内侍之间的情事……


    李照平静道:“你敢做,却不敢认吗?”


    卿云死死地咬住牙,口中已隐隐有了血味,他深吸了口气,道:“殿下,我该去送玉帛了。”


    他撇过脸就要走,却听李照语气沉沉道:“你不认同长龄之事,那么,同父皇呢?”


    卿云后背猛地一颤,如遭雷击。


    “长龄为你送了命,你却不肯认和他的情分,内侍相亲是死罪,你怕了。”


    “那,父皇呢?他是天子,能保着你,你可不必怕了,这样说来,长龄可真算是白死了。”


    卿云一下回过了脸,眼中已赤红一片,死死地盯着李照。


    李照,他怎敢这般往他的心上扎!


    “殿下是我的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在此盘问我?”卿云眼中泪滴滴渗出,“死罪?什么是死罪?死罪便是殿下你看中了我,我若不知好歹,那才是死罪!死罪便是……”


    卿云眼中不断落泪,一时间,他忘了,什么都忘了,也什么都不怕了,他的心那么恨,那么苦,他已经假装不是那么痛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在他的心上剜一刀!


    “死罪便是两个相爱的人永远不可能活着在一起!”


    卿云低吼道,“是你们,是你们逼得他们不能在一起!是你!李照!我恨你!我一直恨你!是你逼我的!”


    卿云用没被李照攥住的手疯狂拍打,“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和秦少英一起逼死了他!”


    李照随着他的力道节节后退,一直退到墙上,这才抬手将卿云的手抓住,凝神看向卿云,见卿云满面是泪,眼中全是痛苦,他心中竟生出有几分奇异之感。


    卿云并非是无心无情之人,他的心和他的情谊,原便是这个宫里头难得最真的,只是没有给他罢了。


    李照看着卿云面上的泪,哑声道:“所以你才投入父皇的怀抱,想借他的手来向我们报仇?”


    卿云扭了下脸,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滑落,他再次看向李照,眼中除了痛苦,还有满目的凄色,“李照,你是他的儿子,你最了解他,你告诉我,我连你都拒绝不了,又如何拒绝得了他?”


    “是我投入他的怀抱?还是他将我掳走?”


    “你告诉我,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素白面上泪水涟涟,便是哭成了这样,他也仍是美,一张小脸楚楚可怜,却又饱含无尽的愤恨哀怨,比他平素的模样更惹人怜爱。


    “你们父子俩都一样,逼着我上了你们的榻,还要口口声声说是我投怀送抱,我告诉你们——”


    卿云轻轻顿住,随后看向李照,坚决地,一字一字道:“我、爱、长、龄。”


    李照眼瞳猛地一缩。


    卿云却是已豁出去了,“我爱长龄,他是内侍,我也爱他,我只爱他,只有他抱我、亲我的时候,我才是心甘情愿的,你们在我心里,根本连他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李照定定地凝视着发狂的卿云,他说不清他内心此时到底是什么感觉,卿云此刻诉说着他有多爱另一个人的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兴许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模样,让他心中生出了强烈妒恨的同时,却又生出了另一股浓烈的欲念。


    他多么希望,这般狂烈不顾一切的爱意,是卿云倾注在他身上的……


    李照放开手,随即便一手按住卿云的后颈,一手揽住卿云的腰,狠狠吻了下去。


    卿云立即便挣扎起来,他用力推着李照的胸膛,李照却是死死地按住他的后颈,逼着他张唇承受,这样霸道又侵略的吻几是瞬间唤起了卿云在皇帝床上的记忆,不知不觉间身子竟软了下去,心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甚至抬手抱住李照回应了起来。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动静,好像殿外远处有人跑来,卿云如梦初醒,立即推开了李照,“糟了,”他似是已恢复了冷静,紧皱眉头地看向李照,“有人来了!”又想起外头上锁的门,急道:“快走,有人要害我们!”


    “我知道。”


    李照不以为意,低头又在卿云唇上亲啄了一下,冷静道:“秦少英伙同李崇设计想让父皇和宗室来捉你我二人,好叫我从太子之位跌落,也害了你的性命。”


    卿云浑身猛颤,外头脚步越来越近,他的头脑几是一片空白,抓了李照的袖子发抖,李照道:“无事。”


    果然,很快,脚步声便渐行渐远,卿云身上一松,猛地看向李照。


    “我早知他们设下的这圈套,首尾两端的人永远不可能改变,来喜是我的人,”李照道,“也是李崇的人。”


    卿云再次瞪大了眼睛,那那张字条岂不是——


    李照见他那眼珠在泪水浇灌后显得尤其剔透,便情不自禁低头又亲了他一下,柔声道:“放心,我不过是将计就计,现下他们应当去抓淑妃和秦少英私下会面了。”


    卿云又是浑身一颤,“殿下,你……”


    李照一向高傲,从不弄权,便是识破了阴谋,也不会这般反过来对付别人的。


    “是,我从来不屑用这种计谋,”李照看着卿云的眼睛,“为了正大光明地被设计见你一面……也只能出此下策。”


    卿云心中大起大落,一时茫然,面庞满是泪痕地便这样怔怔地看向李照。


    李照手臂微一用力,低头再次吻上卿云,这一回,卿云没有反抗,李照的嘴唇很柔软,湿润地贴在他的唇畔,他是他第一个男人,他的一切都是从他开始……他对他,又真的从始至终便只有纯然的恨意吗?


    卿云心下迷茫,他方才还大哭大喊地说他只爱长龄,现下却又在李照怀里温顺地承受着李照的吻,甚至再次慢慢回应了起来。


    两人脖颈交缠,便这般在祭祀用的殿内毫无顾忌地抱在一处。


    外头远远地传来嘈杂之声,大约是秦少英和淑妃被自己的毒计所陷了。


    在这般危乱时刻,卿云却是什么都顾不上,李照在吻他的脖子,他仰着脸,丝毫没有推开他的意思,反而拱起了肩膀,好让李照能向更深处吻去。


    卿云脑子里头乱极了,他爱长龄,长龄也爱他,可是李照今日的反应让他明了……李照也是爱他的……他逼着他承认他爱长龄,涉险见他,正是因为他也爱他,即便他们已分开了两年,即便他已成了他父皇的人,即便他已知道他对他一直是虚情假意,他对他的心意也仍然不变……


    卿云抱着李照的脖子,他低声道:“殿下,我离开你的两年,你身边……”


    李照吻了下他的肩膀,抬脸,深深地凝视了卿云,“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卿云不在身边的日子,反而让李照看得更清楚,他对卿云的心意绝非简单的情窦初开,快两年了,他依然心中始终只有卿云,每日夜里睡在安静的寝殿,仿佛处处都是卿云的气味,张口便能得到卿云的回应……


    卿云浑身一颤,双眼迷蒙地看向李照。


    李照双臂搂着人,低声道:“你不知你在林子里被箭追着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疼,那是我第二回 ……”李照压低了声音,将最后的话语独自咽回。


    卿云心下无力,“原来你当时真的在。”


    “父皇为了敲打我,也为了驯服你,”李照看向卿云,“卿云,告诉我,你被驯服了吗?”


    卿云浑身又是一颤,他也同样看向李照,李照眼眸深邃,他也是丹凤眼,可他的眼瞳比皇帝的颜色更深。


    卿云惨然一笑,他微微仰脸,道:“殿下,我爱长龄,但我更爱权势,谁有权势,我便跟谁,我便是这样的人,当年你在听凤池遇见我被人欺辱,也并非为师父报仇,我恨他,我巴不得他死,其实你不来,我也早已藏好了刀,预备取而代之,在宫中奋力攀爬,获取荣华。”


    “所以,并非你教坏了我,”卿云抬起手,手指在李照唇上抹过,“是我天生便是那般。”


    李照抓住他的手,他早已知晓他过去有多苦,又怎会因他这般说便心生厌弃?卿云越是如此,他便越是心疼,恨自己为何没早一些走入卿云的心,兴许那些事便都不会发生。


    他捡到了他,却没有好好对他,将他丢了两回……


    看着李照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卿云心想,从前长龄在时,有长龄的爱,他可以狠狠地去踩李照所谓的“真心”,可如今长龄不在了,在这宫里,李照的这一点“真心”也变得珍稀起来,可那终究还是他不需要的。


    “殿下,我恨你,我依然恨你,”卿云从李照掌心抽出手,冷然道,“忘了我,以后也不必再见。”


    外头几乎是适时地传来了齐峰的声音。


    “云公公,殿下,皇上让臣来接你们出去。”


    第102章


    卿云坐了马车提前回宫,翌日,他才得知,那日祭祀,淑妃和秦少英也未被真的抓住,皇帝和宗室们进殿时,只看到了瘫软在地的淑妃,压根连秦少英的影子都没有。


    卿云猜测,大约是秦少英发觉事情不对,便跑了,也或许是秦少英早便留有后手打算。


    祭祀最终还是无波无澜地完成了,皇帝若无其事,只是在祭祀当日回宫时,将太子和齐王全都留在了太庙,让他们继续在里头祈福三日,在祖宗牌位面前好好跪一跪。


    这些事卿云都是听丁公公说的。


    皇帝让齐峰把他带走之后,就没再召他,他这几日都没出小院,丁公公来送膳食时,会同他说些外头发生的事。


    卿云不知道这是不是皇帝的授意。


    此事本是秦少英和李崇设计……想到李崇,卿云便禁不住地冷笑,他原以为他真的和那父子俩不一样,也真是他糊涂了,一个宫里头养出来的种子,能好到哪去?!


    他与李照,算是被陷害的,李照不过反制罢了。


    卿云唯一担心的是他与李照说的那些话,是否会被齐峰听去,皇帝又会在意吗?


    内侍相亲是死罪,可长龄已死,也都是从前的事情了,皇帝真的有必要杀他吗?


    皇帝心里应当也明白,他是为了什么才跟着他的,大家本也互相心知肚明,难道还有什么真情吗?


    这事他并无多大过错,根本就是被无辜卷入,皇帝顶多像之前一般,冷落他几天罢了。


    果然,又过了三日,皇帝就召他去了两仪殿。


    卿云仍是穿着绯色宦官服饰前去伺候,他神色如常,端着茶入殿,殿内照例宫人们都已退下,皇帝却不在正殿,卿云端着茶在内殿找到了正侧靠在软榻上的皇帝,卿云见皇帝姿态闲适,过去将茶放在一旁案上。


    “来了。”


    皇帝语气也如常,拍了拍身边,卿云坐下,余光看向皇帝,皇帝神色淡淡道:“两个小畜生,在太庙里胡来。”


    “皇上生气了?”卿云道,“皇上事前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皇帝手压在侧额,“朕也不是事事都关心,否则朕每日都不用忙了,不过在宫里头互相放些眼线,朕实在懒得管他们,如今到底是大了,一个两个都没有幼时听话,心全野了,朕倒也想看看他们到底能搞出什么乱子来。”


    这意思是……皇帝大概知道这件事了,但却没有阻止。


    皇帝伸出手,卿云把手递过去,皇帝捏着他的手道:“你觉着太子和齐王谁更好?”皇帝抬眸,把人拉到怀里,点了下鼻尖,“这回可不许再敷衍朕了。”


    卿云笑了笑,躺在皇帝臂弯道:“哪是敷衍呢,我一个奴才,如何评价两位皇子?”


    “旁人都觉着朕偏爱太子,实则朕心里对这两个儿子都喜欢。”


    卿云静静地听着,心说,他都不喜欢。


    李照……可恨。


    李崇……可恨!可恶!可杀!


    “他们二人性情大抵相似,只有些许不同,也算是各有所长。”


    皇帝一根根把玩着卿云的手指,“知道朕为何立维摩为太子吗?”


    卿云道:“因为太子是先皇后所出?”


    皇帝摇头,“你猜猜,维摩和无量心,谁的字写得更好?”


    卿云想了想,“是齐王吧?”


    皇帝笑了,“为何?”


    卿云道:“我瞎猜的。”


    “那你觉着朕的字如何?”


    卿云不说话,皇帝晃了他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含笑道:“怎么,经了事,便不敢说话了?”


    “皇上的字……”卿云仰头道,“尚可?”


    皇帝笑了笑,“不错,也算给朕面子了。”


    卿云也笑了笑,继续听皇帝对这两个儿子的看法。


    “维摩和无量心幼时习字时,朕当时正在起事,实在没有空闲教导,二人便各自拜了师傅学习。”


    “无量心比维摩学得刻苦,夜以继日,几乎不停歇,后头学武也是一样,他一心想越过维摩。”


    “维摩便不同,他明白练字习武,这些都不是他将来安生立命的本事,大差不差即可,经天纬地之能,岂是拘泥于几个字,一点拳脚上的?他明白自己的精力应该放在哪,也从来不会在意那一点点得失。”


    卿云听罢,心下仍是不由轻颤,尽管他心中对李崇也已恨上了,但还是不禁道:“既然皇上看得这么明白,为何不提点齐王?”


    皇帝的回答极为冷酷,“朕提点他做什么?不是靠自己悟出来的,便说明他没那个才能。他的本事做个臣子也够了。”


    “便是二人大了之后,也是一样,维摩的心胸实在远非无量心可及,故而朕想着,日后若是维摩登基,以他的心胸自然能够点化无量心,他们兄弟二人其利断金,江山百年可望。”


    原来如此,皇帝心中早就安排好了,怪不得李照能稳坐太子之位。


    “朕没想到的是……”


    皇帝一手把玩着卿云的手,一手轻抚卿云的头发,漫不经心道:“太子为了你,竟会自贬身份,和无量心真斗起来了。”


    卿云原本放松了身子靠在皇帝怀里,随着皇帝的话,身子便不由开始一点点发僵,待皇帝将那话说完,一股无形的威压便在殿中漫开。


    卿云几乎一动不动,他动不了,皇帝的怀抱陡然变得冰冷,让他几乎僵直了。


    殿内一片死寂。


    往日二人也时常如此,屏退宫人,耳鬓厮磨,言语无忌。


    可那终究只是卿云在皇帝允许之内,二人心中彼此都很清楚,那些在卧榻中的缱绻不代表什么,皇帝可以给他宠爱,可以赐他金银,升他官职,甚至让他翻阅奏折,但绝不会纵容他踩到他的底线,他影响了他的继承人,这,不行。


    卿云一点点抬起脸。


    皇帝正静静地俯视着他,他面上没有半点表情,就只是,那样纯粹地,看着他。


    那眼神叫人觉得寒冷,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扼住卿云的咽喉,让他呼吸不畅。


    卿云从来都知道皇帝的心底最深处极为冷酷,对待自己的儿子尚且如此,他又算得了什么?


    卿云眼中渐渐浮起水色,皇帝的神情依旧无动于衷,前段时日,他还搂着他翻云覆雨,宠着他连弑君的话都敢随便说,今日,他便要杀他了……尽管他其实什么都没做。


    便如那日在林中万箭齐发,他始终还是为了用他来磨炼他的继承人。


    如今,李照这个继承人没按照他的预想,出了岔子,该死的反倒是他了。


    好、好、好,实在好极了。


    泪水滑过面孔,卿云心下逐渐冷硬,恐惧到了极点反而不怕了,他看着皇帝的脸,忽而破涕为笑,道:“你要杀我?”


    皇帝神色不变,依旧那般静静地看着卿云。


    卿云也依然躺在他的怀里,在皇帝那冰冷的注视下,面色却是逐渐变得狰狞扭曲起来。


    “我犯了什么错,你要杀我?”


    卿云低吼道。


    “李旻——”


    “你生的两个好儿子!一个,逼着我上他的榻,一个,表面同我交好,暗地里置我于死地!你呢?你就是两个小畜生的爹,老畜生!最无情的便是你!我恨你!李旻,你要杀我,我先杀了你——”


    卿云最后几是咆哮出声,抬手便不管不顾地掐了上去,自然皇帝一手便制住了他,将他剪了双手反身按下。


    皇帝仍旧一言不发,卿云自知今日恐怕在劫难逃,干脆破口大骂道:“李旻,你不是人!你刻薄寡恩,杀尽同侪,你等着,你会有报应的!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卿云双手被按在背上,整个人都被死死压住,面颊贴在榻上,眼中泪水横溢,一股强烈的无助席卷了他,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命会是这样!


    李照,李崇,李旻,还有秦少英!这些出身高贵的人分明已有了一切,为什么非是不放过他!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那般对我……便因我出身卑微……”卿云惨笑了一声,哭道:“可恨我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到底是谁……”


    “你是前朝宫人同内侍所生。”


    皇帝语调平静道。


    卿云的哭嚎声猛地停住,他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惊愕地看向皇帝。


    皇帝膝盖压着他,弯腰过去,手指点了卿云眉峰的红痣,“这一点红痣,便是朕当年的刀尖留下的。”


    “那日,朕破城入殿,正遇上你生母生产……”


    宫里到处是逃窜哀鸣的宫人,年轻的李旻提着刀杀入宫殿,却意外撞见竟有宫人正在角落生产。


    他是来清君侧的,可不是谋反,宫人生产,理当相助,而一旁的宫人却磕头说这孩子并非皇室血脉,而是内侍强占,暗结珠胎,留下的孽种。


    李旻看向那正在生产的宫人,那宫人痛苦万分,已是濒死之境,兴许是已糊涂到分不清人了,见他低头,便颤颤巍巍道:“皇上……求您饶奴婢的孩子一命……”


    另一旁的宫人一面磕头一面流着泪说出了宫中的惊天秘密——先帝,根本没有生育的能力。


    那宫人正在磕头求饶,生产的妇人却已咽了气,腹中孩子方才出了双脚,正一动一动地蹬腿,似正在奋力挣扎着想要来到这个世界。


    李旻也不知是那宫人迷迷糊糊的一句“皇上”,还是当时的他心中尚存恻隐,提刀便是干脆利落地一下。


    随着宫人们的尖叫和喷薄而出的鲜血,宫里头降生了一个,原不该降生的孩子。


    “教养你的姑姑,应当便是当年说出先帝秘密的那个宫人,朕记得她,她为你取名卿云,”皇帝目光从卿云面上缓缓滑过,“听过卿云歌吗?”


    卿云脸侧贴在榻上,眼中泪已是全然不自主地流下。


    原来,这便是他的身世。


    哈哈哈……前朝内侍强占宫人生下的孽种……哈哈……太可笑了……简直太可笑了……怪不得尺素会守口如瓶……这种身世,告诉他,也只能让他更绝望……他生在这宫里,却并非皇室,除了内侍根本无路可走……他的命原从生下时便早已注定……


    卿云眼中泪已模糊了视线,心下一片灰败,他忽然已提不起力气去恨了,皇帝真是好狠,在他临死前还要让他知道他的出身原来如此不堪……


    “这个名字也算是救过你一命,”皇帝道,“否则,当年你在东宫使计,朕就该杀了你。”


    卿云耳根一颤,他自在东宫学习古籍,当时教他的校书郎便教过他,这乃是一首上古歌谣,是舜帝禅位大禹时所唱的歌,原来如此,尺素为他取名卿云是这个意思!


    卿云眼中泪水溢出,胸口涌上一股热浪,不,他不甘心,他不想死!


    “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迁于贤圣,莫不咸听……”


    粗哑的歌声断断续续地在空旷的殿中响起,恰如当年婴儿蹬腿那艰难的求生。


    皇帝看向卿云轻轻张着的嘴。


    卿云回转过脸,泪眼朦胧地也看向了皇帝,他无限哀婉道:“皇上,我的命是您给的,别将它收回,好吗?”


    卿云才入东宫,除了宫中记载外,皇帝还将他的隐匿身世也查了个一清二楚,只觉世事奇妙,当年他随手救下的小婴儿竟还活着。


    更妙的是,他竟长成,来到了他的身边,成了他榻上的人。


    若他当年刀尖再稍稍进一寸,这个人便不存在了,而偏偏他使的力恰到好处,只在他面上留下一颗鲜艳欲滴、勾魂夺魄的红痣。


    皇帝对卿云一直有一种纵容,他是他成为帝王前最后的一点善心。


    “方才还李旻李旻的喊,怎么现在又称皇上了?”


    皇帝的语气虽未有变化,但卿云却听出了转机,立即奋力摇头,含泪道:“是我错了。”


    “说什么?朕刻薄寡恩,杀尽同侪?朕不得好死?你做鬼也不放过朕?恨朕对你无情,嗯?”


    皇帝一面说一面脸朝着卿云压近,“幸亏朕有先见之明,提前将人清了个干净,否则,你这些话叫旁人听见,朕不杀你,日后便没半点威信了。”


    卿云不知自己是否已逃过一劫,只一个劲地继续哭,软了声调,委屈道:“我又没做错什么,你凭什么杀我……”


    “朕说杀你了吗?”皇帝道,“朕什么都没说,你自己倒先急了。”


    皇帝放开手,坐起身,“朕多少年都没听过有人叫朕的名字了,”他单手撑了脸,似是觉着有些好笑,“李旻?我恨你?”


    卿云身上发麻,即便皇帝放开了他,依然瘫倒在榻上,默默流泪,今日生死之间,又乍知身世,他实在是浑身无力,便像是被人强行抽出魂魄打了一顿一般。


    皇帝看着无声落泪的人,过去又将人扶在怀中,哪知一到他怀里,卿云便忽然又有了力气,奋力挣扎起来,皇帝只能将人牢牢抱住,“好了,朕又没说要杀你。”


    卿云只一味哭着,他实在太气苦,从那日被李照逼迫陈情,到今日又被皇帝逼了一通,怎么父子俩都一个样!他恨恨地捶打皇帝,“你杀我了吧!我不活了!”


    皇帝只抱着他的腰,“知道朕不会杀你,便又开始撒野了。”


    卿云立即用力推了皇帝,红肿的眼看向皇帝,“你承认了,你方才就是想杀我!”


    皇帝懒得解释他只是吓唬试探他,只道:“别哭了,嗓子都哑了。”


    卿云大叫了一声,皇帝向后闪了闪,眉头微皱,“你生得清丽,嗓子倒是呕哑嘲哳难为听。”


    “那是谁害的?!”卿云嘶吼道,“是你的妃子派人险些把我勒死!”


    卿云越想越恨,“我到底欠你们什么了,你们一家子全都欺负我——”


    他现下似是真的确定皇帝不会杀他了,反而专心发泄起来,哭得越来越伤心,也不打皇帝了,只一味地拿手盖在面上。


    皇帝许久没瞧见他哭成这样,同那回在林子里头哭还不一样。


    这一回,更委屈,更伤心,因他心里其实已是有些信了他的宠爱……他当真了,他明知道他与他是各取所需,他竟还是有几分当真了,口口声声说自己贪慕虚荣只恋权势,内里却仍是个傻的,痴的。


    这几日,他也想了许多,是否他也因他而变了……皇帝抬手将人用力按入自己怀中,手掌在他头发上抚了两下,“好了,是李旻错了。”


    卿云在他怀中猛然一颤,抬头看向皇帝,皇帝却将他的脸按下去,不让他看他,摸了腰上玉佩塞到他手里,“拿着这个,下回当免死金牌用。”


    卿云听罢,立即将玉佩砸在榻上,“还有下回?!”


    皇帝道:“你真这么难哄,朕看还是杀了算了。”


    卿云立即用额头撞他的下巴,“你杀啊,你杀啊,你亲手杀,既然我是你接生的,你也亲手杀了便是!”


    “什么朕接生的,越说越不像话了,”皇帝干脆把人抱了起来,“看来朕不堵你的嘴,你是要闹个没完了。”


    卿云快气疯了,他都这样了,皇帝竟要跟他同床,他非是不依,皇帝说的没错,知道皇帝不会杀他后,他那气性便上来了,皇帝自然也不会惯着他,一把将人扔到床上,上去便压住了他的手。


    “朕还没问你呢……”


    皇帝盯着卿云泪痕残湿的面孔。


    “那日你跟维摩在殿里做了什么?怎么齐峰说他推门进去的时候,你们衣衫不整,神色有异?”


    第103章


    卿云正在生气,哪管皇帝说这些那些的,兼之又恨李照自私,既知计策为何不直接化解了去,正要说赌气的话……但转念一想,若李照无声化解,不将计就计反将一军,恐怕秦少英李崇日后再度发难,更难对付。


    李照也应该是有把握,知道皇帝不会因此事对他下手,才选择那么做的。


    说不定皇帝嘴上说李照竟对李崇出手,其实心里很高兴李照还是有手腕能反制李崇的。


    只要不死,卿云的头脑便灵活了起来,不像先前被皇帝逼得发狂,他竟抽空还想了想,他如今倒把李照往好人的方向去想了,那可不成。


    皇帝见卿云低垂着眼一下便恢复了冷静,淡淡道:“想好怎么编了吗?”


    卿云抬眼看向皇帝,“皇上不如去问太子。”


    “问他,他自然是护着你。”


    “……”


    皇帝盯着卿云的眼,见卿云眼神闪烁,原心里并不在意,只不过是想换个话题,免得他闹个没完没了,反倒因卿云此时的闪躲生出了几分异样,他道:“快说,朕可没那么多耐心。”


    卿云胸口一紧,若换了从前,他必定将事情全推到太子身上去,可太子在殿内那一番剖白,和他得知他与长龄私情的态度……太子并未瞧不起他们那段内侍之情。


    卿云看得出,太子心中羡慕嫉妒,唯独没有轻视,也不觉着可笑,甚至还将他与长龄的私情同他与皇帝的情事相比较。


    只这一点,便暗暗合了卿云的心。


    比起他如今和皇帝的关系,太子更在意他和长龄,更希望他能取代的人是长龄,而不是皇帝。


    “横竖我本就是从东宫出来的,”卿云小声道,“皇上一早便知道,何必计较那些呢。”


    “你哪里是东宫出来的,不是朕接生的吗?”


    提起身世,卿云气又上来了,开始扭动挣扎,皇帝也不管,低头便吻。


    卿云自是不肯,只他的反抗总抵不过皇帝,不知不觉间二人便又缠抱在了一处。


    身上的衣饰被剥去,卿云赤条条的,双手上下挡着自身,躺在床上看着皇帝自行脱衣。


    皇帝身上的陈年旧伤全是当初征战沙场时留下的,卿云怔怔地盯着他肩下的一道疤痕,陡然间想到年轻时的皇帝便是这么带着一身伤,将他从他生母的腹中这般赤条条地剖出,一切是否在那时便冥冥之中早已有了注定?


    皇帝欺身而上,见卿云神色迷离,不知他在想什么,上去先咬了一口他的嘴唇,卿云“嘶”的一声,神色却越发迷离,他问他:“我真的是前朝内侍和宫人所生吗?”


    “嗯,”皇帝听他原是在想这个,便道,“朕过两日放你出宫一趟,你自去问问你那姑姑便知道了,原也不是什么不可说的事,只对先帝不好。”


    卿云神色迷茫,他今日陡然知道了自己的来处,却陷入了更深的泥淖,原来他的出身竟是那么可悲,怪不得尺素说她已仁至义尽,惠妃、瑞春……他心中尚有许多未解的谜团……


    “嗯……”


    卿云轻哼一声,双手抱住在他身前游移的皇帝。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怎么了,便和那日在殿中与李照一般,才大骂愤恨了一通,却又和人纠缠在了一处……兴许是他在这宫里头待久了,心中太渴望一些“真”了,哪怕是那一点点的“真”都令他甘之如饴。


    卿云张开嘴,同皇帝唇舌相戏,二人同床的日子实在太多,多到卿云已习惯了皇帝的一切,皇帝一碰他,他的身子便已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那么皇帝呢?皇帝是否也早已习惯了他的一切……也在渴望那一点点“真”……


    卿云在皇帝身下轻哼着,一头乌发随着他的晃动左右摇摆,他双手勾着皇帝的脖子,正在快时,皇帝深埋下来,靠在他耳边,低声道:“叫朕的名字。”


    卿云浑身一紧,险些就这么去了,他抿唇摇头,偏是不肯,皇帝便开始逗弄他,他太了解他的身子,几下便折磨得卿云哭叫了出来,“李旻,我杀了你!”


    皇帝双手攥着卿云的脚踝,俯身深吻了过去,卿云一面哭一面抖着抽搐。


    每回皇帝下身时,卿云都要哭着这般在原地抖上好一会儿,仿佛已不知自己是谁,今日,卿云嘴里还在胡乱叫着,“李旻……”


    皇帝俯下身,轻轻吻了他的小腹。


    手掌滑过那生来便注定残缺的部位,皇帝抬眼看去,卿云仍在失神颤抖,眉峰红痣红得快要滴血,他欺身上前,捏了卿云的脸吻他的嘴,卿云终于稍稍缓了过来,但仍是沙哑道:“李旻……”


    皇帝垂眼,看向这个从他帝王霸业开始时诞生下的小内侍。


    “不要杀我,”小内侍眼中含泪,有恨有怨有哀求,“永远不要杀我。”


    皇帝心中忽然涌上一点怜爱,他要什么呢?不过要活着,要荣华富贵,这些他都能给他,为何不成全他?既然给不了他真情,至少也该给他想要的,他能给的。


    “李旻不杀你。”


    皇帝摸了摸小内侍的脸,小内侍面上顿时一松,他能感觉到他身体内好像卸下了什么重大的担子一般,而与此同时,皇帝竟也有相似之感,好像一瞬之间,他又回到了年轻那时,他还不是帝王,身边的人也对他也都还不那么恐惧,他仍然,只是李旻。


    皇帝一抬手,便将卿云抱在了怀里,心中回想着卿云的声声哭诉,也诧异于自己竟丝毫不生气,甚至还生出了更多的怜爱之意。


    “父皇,此次一切皆为我所做,无论是兄长、淑妃,还是卿云的过错,我都愿一力承担,您既从我手里要走了卿云,就请您善待他。他自小便过得凄苦,从未有人待他好过,在东宫也是受尽苦楚,这些您都是知道的……”


    “他最想要的也不过是有人能真心疼爱他,能叫他不受人欺凌,过上好日子。”


    “父皇,您若不愿给他那般日子,就将他还给我,您心下自己也明白,并非是我叫您失望透顶,您才真的不愿意将他还给我,只因您心中也喜爱了他,您是皇帝,我是臣子,您知道我无法违抗,这才强行霸占。”


    “我不怪您对我无情,因我是太子,这是我该承受的,天家父子本不是寻常人家,我不奢求父子亲情,可卿云他不一样,他和宫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卿云他承受不了您无情的对待。”


    皇帝做梦都没想到他的儿子竟会对他有这样一番剖白,更叫他没想到的是他竟真的心中生出了几分触动,都忘了要盘问李照其他事。


    之后皇帝也暗自思索了几日,其实他心中明白,太子对卿云的偏爱有些也来源于对他的恨,他恨他无情,尤其恨他当年在先皇后逝世后重罚了他。


    太子又哪里知道,先皇后一再教他仁厚,是指望着他日后掌权,能对世家宽仁,杨氏才有机会死灰复燃。


    从三世家用姻亲绑定在一起的那一刻,他们的婚姻便不是婚姻,而只是同盟,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丈夫,也没有妻子,自然也就没有儿子。


    有的只有利益刮分,翻脸无情,恩断义绝。


    他若不除世家,来日被赶下皇位的便是他。


    他也并非生来无情,只是他不得不无情,他必须连“无情”这两个字都忘却,不去思索他所做下的决策是杀害曾经的结义兄弟,将同盟赶尽杀绝。


    皇帝抚摸着昏睡中的小内侍,倘若小内侍在二十年前出现在他身边,兴许都活不过一个月,那时的他不会容忍这种动摇他心绪的人存在。


    可如今,他身边的人七零八落,死的死,伤的伤,这原是他亲手造成的,便是唯一剩下的秦氏父子,他如此多加眷顾,他们也仍是战战兢兢,叫秦家那小子都坐立不安,竟掺和进了他两个儿子的争斗。


    皇帝召了宫人侍卫回来,对齐峰道:“朕,真的很无情吗?”


    齐峰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他刚才是不是听错了?这是皇帝说的话,还是他产生了幻觉?


    皇帝也没指望他回话,这宫里,不,全天下除了里头睡着的那个,还有谁会同他一句句那般顶?便是他的儿子也许久都未曾和他说过那般真心的话了。


    皇帝道:“朕方才诈了他一下,说你告了他的状,你自己心里想好,等他醒了该怎么回。”


    齐峰立即紧张起来,整张脸都皱了,瞧着是个铁打的汉子,竟有几分惧怕,“皇上,臣告了什么状了,您得说一声,也好让臣能圆个谎啊。”


    皇帝道:“你若知道,便得死了。”


    齐峰:“……”


    这还用问他,他无不无情吗?


    皇帝见齐峰愁眉苦脸,便道:“朕怎么觉着比起朕,你更怕他啊?”


    齐峰神色忍耐,动了动嘴,没说话。


    皇帝踢了踢他的靴子,“回话。”


    齐峰嘴唇慢慢动了,“其实微臣觉着皇上您也挺怕他的。”


    齐峰说完就后悔了,整个人僵立在原地,深深地低着头。


    皇帝负手在身后,过了半晌,道:“你说得没错,朕确实挺怕他的,不是哭就是闹,要么便是摔摔打打,方才打了朕几下,朕耳后都被他指甲挠破了。”


    齐峰听罢,这才卸了身上力道,笑道:“皇上要传太医吗?”


    “传什么传,朕在战场上什么伤没受过,”皇帝道,“你也别笑了,过两日护送他出宫。”


    齐峰立刻垮了张脸。


    皇帝道:“不许在朕面前装相,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喜欢在他身边当差。”


    齐峰立即磕磕绊绊地解释,“皇上,您可千万别误会,臣、臣绝没那个意思……”


    皇帝见齐峰面色涨红,话都不会说了,这才道:“朕知道你没那个意思。”


    齐峰松了口气。


    皇帝把玩着手上扳指,道:“齐王如何?”


    “齐王一直待在府中。”


    “那小子呢?”


    “少将军若无其事,正在城中四处闲逛。”


    皇帝笑了笑,“臭小子,叫他进宫,朕要狠狠打他一顿。”


    *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秦少英单膝跪地,垂头行礼。


    “起来吧,”皇帝道,“朕瞧你可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秦少英起身,笑道:“这不有皇上您撑腰嘛。”


    “朕给你撑腰,是让你替朕办事,可不是叫你有自己的小心思。”


    秦少英垂下脸,双膝跪地,“阿含知道,此事必定瞒不过皇上您。”


    “齐王蠢蠢欲动,臣不过是推了一把,让齐王和淑妃都能看得更清楚些,只有太子亲自出手,他们才会心服,明白那些妄念到底有多可笑,以后自然也就安分了。”


    秦少英抬头微笑道:“皇上不也是这般心思,相信太子一定能解决好此事,这才视而不见,顺水推舟吗?”


    皇帝抚摸着扳指,含笑道:“阿含,你幼时便同维摩、无量心一起在朕膝下,朕可是也拿你当皇子一般教养的,朕想的是,你心里头会不会存了这样的心思?”


    “倘若无量心得手,你自然得利,倘若维摩反击,你亦有说辞,这般两头不落,难道是朕教你的?”


    秦少英仍是微笑道:“是皇上教臣凡事都得留一手嘛。”


    皇帝点头,光是这件事他并未真正动怒,正如秦少英所说,他知道,也闭着眼当不知道,以他对两个儿子的了解,差不多也猜到了事情的走向,只没想到后头他儿子和卿云分别会有那么一番诉说,倒叫他心里有几分乱了。


    “阿含,朕教你的可不是留一手,而是走一步看三步,”皇帝招手,秦少英膝行过去,皇帝手掌按在秦少英肩上,“你参与此事,不过是想试探朕,那朕便答应你,无论维摩,还是无量心继位……”皇帝微微探出脸,在秦少英的耳边道:“边境三州,朕都给你。”


    秦少英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之色。


    皇帝目光温和地看着他,“阿含,幼时照拂你,只因你是元峰之子,而元峰是朕最好的兄弟。”


    “陈杨之乱,朕不想重演,朕也相信不会重演,阿含,你就是朕心中的第三个儿子,”皇帝用力捏了下秦少英的肩膀,“这次的事便罢了。”


    秦少英立即垂头,“臣多谢皇上开恩。”


    “嗯。”


    皇帝放开手,道:“自去领三十军棍。”


    “是。”


    “不问问朕为什么?”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是为臣好。”


    皇帝起身,手指在他脑门上敲了敲,“打你军棍,是罚你口无遮拦,敢索要朕的人,再有下回,朕打你一百。”


    “是,臣明白了。”


    秦少英站起身,一路面上神色都极为复杂,似震惊又似动容,一直到上了车驾,这才立即恢复如常,同他进宫时的神情相比,毫无变化,只嘴角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皇帝的教导,他可从来没忘。


    第104章


    “云公公,请。”


    侍卫搬了脚凳,卿云踩了一阶,瞥眼看向旁边的齐峰,齐峰手挎着刀,对卿云微笑。


    卿云道:“香囊呢?”


    齐峰脸上笑容僵住。


    卿云上了马车,其实心里对齐峰并不生气,甚至连从前的那几分气也烟消云散,他同他一样,不过是受皇帝摆布,何必同他计较。


    这一次冬至,可真叫他伤筋动骨,几乎是又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熬过去之后,卿云才真正有心思去思考整件事里头的前因后果和各自得失。


    秦少英和李崇的计谋并未得逞,李照的反制也并未真正伤到谁,淑妃只是失仪,被禁足罢了。


    皇帝心中早便有数,却纵容了此事发生,皇帝得到了淑妃的恐惧,李崇的自请闭门谢罪,顺手也敲打了太子和秦少英,哦,还逼得他在他面前又暴露得更彻底了一些。


    卿云嘴角扬起一抹冷笑,老畜生不愧是老畜生,全都算计好了。


    但是皇帝难道自己就没被算计吗?


    卿云事后回想,李照除了想见他一面之外,难道就不想让皇帝看见他这个儿子被他折磨得有多痛苦,好叫皇帝放松对他的控制和警惕?


    李崇和秦少英真的便指望靠这一击扳倒太子,难道就没有别的后手?


    卿云也不愿将宫中的人与事想得那么复杂,但正如李照所言,皇帝做事从来不是只有一个目的,那受皇帝教导的李照、李崇、秦少英三人,又能好到哪去?


    卿云心思繁杂,对这里头的勾心斗角却感到厌恶透顶。


    如果人拥有了权势,便成日都要沉浸在算计与被算计当中,那还有什么劲呢?


    马车行至院前,卿云下了马车,立在院门前抬头看,快要过年了,这里也还是冷冷清清的。


    卿云忽然道:“那时你也在吧。”


    齐峰一怔,并未回话。


    “今日,我要同尺素姑姑说话,你们谁都不要听,”卿云缓声道,“他那边,我会去交代,你们若不听从,就别怪我日后寻机报复。”


    齐峰立即拱手,“云公公哪的话,您尽管去,皇上也吩咐了,让您同教养姑姑好好说话,也宽宽心。”


    卿云揣着手炉,扭转过脸,也懒得同齐峰再多说,上前轻扣了扣门。


    片刻之后,尺素打开了院门,见卿云华服加身,身后香车宝马,侍从林立,眼神一怔,却见卿云微微弯腰行礼,“姑姑,卿云来给您拜年了。”


    屋内没有炭火,卿云让侍卫端了马车上的小炭盆进来,又派人去采买一应物品。


    两杯热茶在桌上升起袅袅白烟,尺素隔着距离神色复杂地看着卿云。


    一别两年,卿云的相貌长开了许多,已有了几分青年模样,青年的他比起少年模样,更成熟,也更美丽,最重要的是他的气质更为沉静,这一份沉静,甚至有了上位者的气度,叫尺素恍惚间以为是从前在宫里头伺候时,见到的王孙贵族。


    “姑姑,上回见面,我便说过,待我查得身世真相,我必杀你。”


    卿云淡淡道,他轻一抬眸,尺素仍是那般安之若素的模样。


    “如今,我已知道了。”


    尺素身上一颤,看着卿云的神情竟有几分痛苦,她那痛苦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卿云。


    “当年知晓此事的人,在永平七年时,几乎都撤出了宫,”尺素目光下移,看向卿云身上的白狐大氅,“你已获得了皇帝的宠爱,是皇帝告诉你的?”


    卿云心下一震,尺素果然聪慧,她到底是什么人物?


    卿云坐了片刻,站起身,从座位走到尺素面前,他深深地看着尺素,忽然跪了下去,尺素身上又是一颤,眼瞳微震。


    “姑姑,”卿云道,“求您让我做个明白人。”


    尺素深深地吸了口气,她转过脸,掌心按住眼瞳,抹去将要渗出的湿意,她原本打算将这秘密一直带到地底去,这个孩子,是她亲手养大的,藏在冷宫,没有奶水,一口口嚼烂了给他,她心下道,活与不活,全看你自己的造化,活下去,也未必是好事……


    尺素放下掌心,再转过脸时,眼已红了,她看着满脸渴求的卿云缓声道:“你的生母,名叫玲珑,是七窍玲珑的玲珑,她、我,还有瑞春,我们三人是同乡。”


    卿云身上一软,人已半坐在了狐裘大氅上。


    听皇帝说和听尺素说,全然是不一样的感觉,皇帝始终是皇帝,他们和他,才是真正的事中人。


    “我同玲珑并非同期,我比你娘虚长几岁,原也是在不同的宫里当差,直到我们都被调到了惠妃宫里头,那时惠妃正得宠……”


    三人在惠妃宫里相遇,彼此性情不同,尺素沉稳聪慧,瑞春内敛腼腆,玲珑活泼跳脱,三个性情截然不同的人却都是难得的投缘,在这宫里头遇见,很快便成为了至交好友。


    惠妃得宠的时间很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便转瞬失宠,宫里头的宫人日子便也难过了起来。


    尺素不是没想过另寻出路,只是,她一个人可以,瑞春和玲珑呢?这两人,一个老实,一个糊涂,她没那个本事把两人全都带上,还不如在惠妃宫里头,就那么清清静静地熬日子算了。


    只有件事,打破了他们清苦,但还算平静的日子。


    玲珑,有身孕了。


    当玲珑哭着告知尺素时,尺素吓了一跳,“皇上宠幸你了?!”她立即道,“皇上知道吗?”她心下慌乱,却又不得不冷静下来,“这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玲珑,别怕,我来帮你!”


    玲珑哭着摇头,“不,这不是龙种……”


    尺素如遭雷击。


    前朝内宦作乱,当时宫里头已经乱起来了,内侍们纷纷将自己的亲眷给塞进宫,这些亲眷当中便有阉割时使了钱,阉割得不干净或者说故意留茬的。


    玲珑是被人欺负了。


    “你的生父是谁,你娘始终不肯说,我想她是怕我去报复,她知道,我一定会去报复的。”


    尺素平静道,“不过也无妨,皇上破城时,将所有不干净的内侍全杀了个干净,那作孽的人应当也在其中了。”


    卿云瘫坐在地,眼中落下眼泪,“所以,你恨我……”


    “是,”尺素毫不迟疑道,“我恨你!”


    卿云眼中簌簌落泪。


    怪不得,怪不得尺素对他时好时坏,瑞春对他也一向只是保命,他们心里头恨他,恨他是个孽种……


    “倘若不是你,玲珑和我,甚至瑞春,我们是有机会出那宫的——”


    玲珑显怀之后叫惠妃给发觉了,惠妃恨得要杀玲珑,尺素便跪地求饶,谎称玲珑这是怀了龙种,惠妃到时可以挟子复宠。


    惠妃却是给了尺素一耳光,“放屁!皇上根本不可能有孩子!”


    尺素懵在当场,惠妃最终还是没杀玲珑,宫里头已经没几个人了,惠妃失宠之后,也只剩下几个人对她不离不弃,主仆之间竟是也生出了几分情谊。


    尺素原本想劝玲珑拿掉这个孩子,玲珑性子一向摇摆,尺素药都拿来了,玲珑迟疑多日,竟舍不得了。


    “姐姐,他是条命啊……姐姐,我求求你,如今宫里头乱得很,我将他生下之后,便送到寺里头去,也好叫他赎去一身的罪孽……姐姐,你就当我糊涂吧……”


    尺素恨不能端了药往玲珑嘴里头灌,但看着她泪眼婆娑,又怎么忍心?


    一直到皇帝破殿,产子、母亡。


    “我真的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将你送出宫?”尺素摇头,“恐怕我若有此举,皇帝便会疑心你是前朝血脉,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了。”


    “将你留下……”


    尺素看向泪流满面的卿云,“便是今日了。”


    “所以皇上说的都是真的,是他一刀将我剖出?”


    尺素仍还记得年轻的帝王一刀剖腹,将那浴血的孩子单手抱出,又递给了她。


    尺素抱着孩子用力擦拭面孔,却发现那孩子眉峰处一点血迹不停地渗出,原是皇帝的刀割破了,她抬眼看向皇帝,皇帝的眼神告诉她,这个孩子若真是内侍之子,便可以活,只不过,要在宫里头活。


    她和他都没有别的选择。


    她恨他,却又不恨他。


    玲珑死了,他是玲珑拼死都想生下的孩子……稚子何辜?


    只终究也不能真心爱他,使了钱替他在宫里头上了名目,永平七年,皇帝大赦,她离开了皇宫,也离开了他,瑞春是内侍,也是孤儿,他不想出宫,也出不了宫,宫外头没有他的位子。


    “你放心,我会尽量护他性命,娘娘……虽是越来越疯,总也还记着他是玲珑的孩子,不会真的对他下死手。”


    尺素平静地望着关闭的宫门,“他若有福分,能在这宫里头活下去,是他自己的本事,他若无福,那也是他自己的命。”


    “你若恨我,也是应当,若想杀我,我也无怨,横竖活着也便是这般……”


    尺素摸了茶杯,天很冷,茶水已经凉了,她喝了口冷茶,心中无比平静。


    卿云坐在地上,眼中不自主地流着眼泪。


    这般过了不知多久,炭盆里的炭都渐渐烧不动,屋子里也渐渐变冷时,卿云才终于再度开口。


    “你说的不对,活着,永远比死了强。”


    卿云仰头看向尺素,他双眼通红,面上却是写满了倔强。


    “你还坐在这儿,便是最好的明证!”


    尺素端茶的手一抖,她看向卿云,卿云高高地仰着头,他身上的华服玉簪,此刻都比不上他眼中射出的光芒,“便是出身再低贱,再卑微,我也要活!我不仅要活,我还要活得好,活着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尺素定定地看着卿云,卿云却又忽然垂下眼,“死了怎会比活着好?我问你,倘若玲珑瑞春都能活着,你难道会不高兴,不欣喜吗?”


    尺素浑身再是一震,她听着卿云的话,那颗古井无波的心多年来竟头一次产生了剧烈震颤。


    是啊,她多么希望,他们三人都还活着,哪怕还是在惠妃宫里头,过着最清苦的日子……手中茶杯因颤抖溢出凉了的茶,尺素垂下脸,眼中也终于滴滴落下泪来。


    卿云不知道齐峰在不在,他听不听他的话,他始终是皇帝的人,也不知道长龄的事,皇帝知道多少,兴许是知道了,但根本不在乎,他压低了声音道:“我曾爱过一个同我一样的内侍……”


    尺素猛地看向卿云,她心下震惊,震惊于母子二人的命运竟吊诡地出现了重合,她原以为卿云要做出怎样的剖白,却只听他垂着脸,淡淡道。


    “后来,他死了。”


    短短五个字,却是不知说尽了多少苦楚。


    尺素心下猛颤,却是想到了玲珑死时,她那心中痛楚的绝望。


    是啊,活着,只要活着,她多么希望她还活着……


    “我希望他活着,”卿云抬脸看向尺素,“姑姑,活着比什么都强。”


    尺素泪流满面。


    不是母子的二人在屋内相对垂泪许久,到最后,竟都有浑身轻松,卸下大石之感。


    “你生在宫中,身不由己,天命如此,”尺素温声道,“我相信你也明白,也一定能活好。”


    卿云轻轻点头。


    尺素下了椅子搀扶他起身,“你看,你如今活得多好,皇上很宠幸你吧,你们之间本便是有缘法的,你要好好珍惜这份宠爱。”


    卿云心下冷冷一笑,这不是他珍不珍惜,而是他算不算计得到,皇帝愿不愿意给。


    “姑姑,从今日起,我不恨您。”


    卿云抓了尺素的手,尺素身上一颤,眼中不由再度泛泪,卿云松了手,“保重,我还会再来看您的。”


    侍从们将里外缺的东西都补上,卿云留了钱给尺素,尺素自然推辞,卿云却径直离去。


    回到马车之上,卿云坐在里头,问道:“你听了吗?”


    齐峰在外头回道:“没有,”他怕卿云不信,补了一句,“皇上吩咐过的,让我们别听。”


    卿云在里头冷笑一声,“哦,是打算自个盘问我是吧?”


    齐峰在外头静了一瞬,不由道:“其实皇上已经很宠爱您了。”


    “滚!”


    齐峰闭嘴了。


    夜里,皇帝果然问他,“如何,朕有没有骗你?”


    卿云靠在床边,背对着皇帝。


    “还闹脾气呢?”皇帝道,“差不多也就罢了,再闹,惹得朕厌弃了你,你又有什么好处?”


    卿云背上一颤,他仍是没回头。


    皇帝耐心耗尽,伸手过去掰他,双手刚握住他的肩膀,卿云便回转过脸,“李旻,你是不是喜欢我?”


    皇帝手掌顿住,目光也顿在卿云面上。


    卿云满脸悍不畏死。


    皇帝道:“大半夜的,胡说什么。”


    卿云道:“你就说是不是,堂堂九五之尊,不敢回答吗?”


    皇帝目光在他面上缓缓游移,“你是想逼朕把你送出宫去?”


    “你这么说,那便是喜欢了,”卿云仍是满脸镇定,“我今日同你说些真心话,你想不想听?”


    皇帝笑了笑,“可真是奇了,这几日,接二连三地都有人要同朕说真心话。”


    “他们全都是掺了假的,只我是真的。”


    皇帝再次笑了,语调软了下来,道:“哦?你倒是说给朕听听。”


    “你的儿子,你的妃子,还有你的臣子,这些人斗来斗去,我都不管,也不想掺和,我就想在你手底下耀武扬威,你不要再吓我,也不要把我也再算计进去了……我不喜欢……”


    卿云双手轻轻捋着自己的头发,“真的不喜欢……”


    皇帝看向他素净绷紧的侧脸,忽地将他搂入怀中倒下,二人面对面看着,兴许是卿云说的这些话听着实在太“真”了,叫皇帝也不由心头起了几分念,他绝不该说这话的,可他一张口,却还是说了,“你只问朕喜不喜欢你,那你呢?你又喜不喜欢朕?”


    卿云看着皇帝,他微微凑近了些,二人呼吸之间近在咫尺。


    “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我自己,我怕被人辜负,别人喜欢我,我才喜欢他,那日在殿中,太子说他有心里有多么喜欢我……尽管我知道,其实也不过那般,他再喜欢,也不会从你手里再硬生生地将我抢回去,可是……我的心还是跳得好快……”


    卿云轻啄了啄皇帝的嘴唇,抬脸,媚眼含情,“李旻,我只能喜欢你,所以,你来喜欢我吧,你喜欢我,我才喜欢你。”


    卿云伸出舌尖,轻轻舔舐着帝王的唇缝,就好像是要用他的柔情撬开帝王坚硬的心。


    他分明对他也没多少真情,却说得好似他已辜负了他千百次。


    皇帝低垂眼帘,今日卿云去见了自小养大的姑姑,想必是将自己的身世已了解得一清二楚,他知晓自己的出身那般卑贱,却仍觉得自己的真情也该能交换帝王的真情,在他心中,只要是人的情谊,便都一般重。


    在宫里头,能有这般念头的人本已少得可怜,更何况,他小小年纪还经历了这么多事,却仍然保持着本心,不由叫人心中为他叹了一声,既佩服,也怜爱。


    皇帝张开唇,抬手扶住他的后颈,与他短暂唇舌交缠后,眼眸沉沉道:“不是恨朕吗?”


    “恨的是李旻,”卿云眼波含水,气息氤氲在皇帝唇边,“恨李旻……还不够喜欢我。”


    第105章


    床幔低垂,床内二人早已将衣物悉数除去,紧紧地缠在一处。


    黑发乱颤,声声动情。


    卿云时不时抬头与皇帝唇舌交换。


    龙床之内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欲。


    人真的能将自己的身体和感情全然分开吗?


    夜夜睡在一处,耳鬓厮磨,真的能做到对这人毫无半点情谊吗?


    卿云,做不到。


    他爱长龄,爱长龄对他毫无保留地付出,他爱权势,又怎能不对赐予他权势的父子没有半分移情?


    李照那太子身份拘束下的真心,皇帝这顾忌着帝王无情的宠爱……这些都撩动了他的心。


    卿云在灭顶般的痛苦中终于承认,他满身欲望,除了权势,其他也全都想要。


    他要皇帝宠爱,要皇帝赐权,要李照对他念念不忘,要长龄在奈何桥上等他……他是天生的孽种,禁宫不该有的存在。


    “李旻……”


    卿云轻轻叫着皇帝。


    皇帝今夜也格外意动,卿云每叫他一次名字,他便禁不住低头吻他,在他身上,他是皇帝,也是李旻,他向他索要只有帝王才能给的权势,也向他索要那个已然“死去”的李旻才能给的真情。


    他还有那些东西可给他吗?皇帝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今夜他不想同他分开。


    二人几乎纠缠到了天明,若说抵死缠绵,大约也便是这样了。


    皇帝侧躺着,正面抱了卿云,卿云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嘴唇轻轻摩挲,吐出的气都是烫的,皇帝又何尝不是,轻一低头,二人唇舌贴在一处,竟还有未尽的情欲。


    一直到皇帝不得不去上朝,两人这才分开。


    皇帝下了床,只撩了床幔的一角,低头在卿云面上亲了亲,道:“等着朕回来。”


    卿云半睁开眼,“嗯”了一声,皇帝离去,放下床幔,帐中人这才慢慢舒了口气,他定定地看着床顶,不多时,便在仍旧弥漫着情欲气息的床内慢慢蜷缩。


    其实,他早料到了,要从帝王那颗坚硬的心中撬取足够完成他心愿和野望的部分,他自己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从身到心,都是。


    皇帝是人,他也是人,假意换不来真心,他只能也献出自己。


    卿云将手贴在胸口,他唯一庆幸的是他已见过什么是最好最满的真心,不会为那一点点,便真的将自己交出去。


    *


    年节到了,卿云同皇帝提议,“皇上仁厚,不如放一批年限差不多的,想出宫的宫人,让他们就拿了抚恤出宫,回家过年去吧。”


    皇帝看向卿云,其实卿云甚少主动向他索要什么,除了一些他平常要用的,他喜欢的,还有金银珠宝……这些在皇帝眼中都不算什么的东西,卿云几乎没对他提过什么超出界限以外的要求。


    这是第二回 。


    上一回,还是在床上,要他喜欢他。


    “你现下性子倒又转了,”皇帝捏了捏卿云的脸,“通达了不少,朕准了,这事便交给你办。”


    卿云笑起来,搂了皇帝的脖子,亲了下皇帝的脸,“李旻最好了。”


    皇帝如今都快习惯,只有二人时,卿云那满口的“李旻”“李旻”,二十几年了,他都快忘了自己的本名,倒是被卿云生生又给叫熟了。


    皇帝道:“现下又好了?前几日不还……”


    卿云直接堵住了皇帝的嘴,一吻毕,面如桃花地看着皇帝道:“从前的事,不许再提了。”


    皇帝忍不住笑了,“朕还没说什么,你倒敢对朕说这样的话?”


    卿云也笑了笑,“我去办事了,等差不多两个时辰再回来。”


    皇帝道:“你去几个时辰不必告诉朕。”


    卿云道:“怕皇上想我嘛。”


    皇帝摇头,“快走吧,朕每日被你缠得都办不了事,”说着,便拉开卿云环着他脖子的手,“齐峰——”


    齐峰在外头远远听到皇帝呼唤,立即入殿,只才入殿,便见那小内侍站在龙椅旁,手搂着皇帝的脖子不肯放,在皇帝脸上狠亲了一口,这才笑着下了台阶,齐峰赶紧低头,当什么都没看见。


    卿云出了殿,由齐峰陪伴去内侍省,他手持御令,内侍省的人悉数听候差遣,听闻皇帝要放人出宫,内侍省众皆惊诧,立即磕头谢恩。


    消息传到各处,那些想出宫只年限还差两三年的听说这回也有机会出宫,都纷纷去呈请,一时之间内侍省热闹非凡,倒还真有几分过年的味道。


    内侍省的人现下也都终于明白,这个绯衣内侍,他能办到的,并不拘泥于他身上这身绯衣,那点品级,他所能做的事来自他背后那一抹至尊无上的明黄,众人毫无半分嫉妒之心,因这内侍已完全超出了他们内侍的界限。


    卿云在内侍省忙了两个时辰,便按照约定时间返回,回去的路上,坐在软轿里还问齐峰,“齐峰,你说他想我了吗?”


    齐峰:“……”他开始怀念那些帮皇帝杀人的纯粹日子了。


    皇帝想没想卿云,齐峰不知道,反正天都黑了,皇帝还没传膳,等那小内侍从轿子里出来,往皇帝身上扑,皇帝侧身一躲,才叫传膳。


    卿云如今和皇帝同桌而食,二人便如那日在驿馆一般,一面用膳一面闲谈。


    “明日,维摩和无量心都要进宫,”皇帝道,“不许闹出什么乱子。”


    卿云听了这话便不爽快,“啪”的一下便拍了筷子,“这话皇上你应该同他们说吧,叫他们别来闹乱子才是!”


    “朕自然也会教导他们。”


    卿云瞪皇帝,皇帝道:“瞪朕做什么?瞪朕能瞪饱?”


    卿云重新拿起筷子,皇帝夹什么他抢什么,皇帝笑了,“你过了年也二十,还是二十一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羞不羞?”


    “皇上把自己亲手接生的孩子按在床上,”卿云探过脸,“羞不羞?”


    皇帝道:“不是从前的事,都不说了吗?”


    卿云道:“那是你不许说,不是我。”


    皇帝笑了笑,“没想到你不仅气性大,还很记仇啊。”


    卿云道:“没错,我就是这般小心眼,谁得罪了我,我绝不放过!”


    皇帝摇头,“器量狭小,难成大事。”


    “嗯嗯嗯,大事呢,全你们李家人去干,我不做大事,”卿云昂头,“我呢,就要做仗势欺人的小人。”


    皇帝抬手轻捏了下卿云的脸,“那怎么今日小人却想到要去做好事了?”


    卿云面上神色微黯,道:“你那日真的没让齐峰偷听?”


    皇帝夹了一筷子慢慢吃着,“当你是谁呢,朕还要事事关心?”


    卿云没顶嘴,道:“那日从尺素姑姑那里听得有关他们几个宫人的事,宫人之苦,能与谁说?我既当了佞幸,也算是替自己人想想吧。”


    皇帝道:“佞幸?”


    卿云道:“我说了这么多,皇上就听到了这个?”


    “你是佞幸,朕成什么了?”皇帝道,“以后不许胡说。”


    卿云也夹了一筷子,低头道:“这话太子也说过,他说佞不佞幸的,不在我,在他。”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这话像是维摩说的。”


    “明日,太子来了,我要回避吗?”卿云道。


    皇帝道:“你想回避吗?”


    卿云道:“不想。”


    皇帝瞥向他。


    卿云道:“为什么要回避?我便这么见不得人吗?再说太子已经知道了,我是你的人。”


    皇帝道:“你便一点也不觉着别扭吗?”


    卿云冷笑,“皇上都不别扭,我别扭什么?”


    皇帝道:“先前朕瞧你不是这般,朕只不过让你给维摩倒茶,你便又哭又闹,不依不饶的,怎么?在大殿里见了一面,放不下了?”


    “错,”卿云毫不迟疑地说是皇帝错了,他理直气壮道,“恰恰是因为放下了。”


    皇帝略一思索,颔首道:“有几分道理。”


    卿云凑脸过去,“那我明日还要回避吗?”


    皇帝道:“回避。”


    卿云眼睛一瞪,脸便被皇帝捏住了,皇帝在他嘴上轻轻亲了一下,“听话。”


    “我可以不见,那万一太子跑来见我呢?”过了一会儿,卿云又问道。


    皇帝道:“他有本事去见你,朕也不拦他。”


    卿云道:“这可是皇上你说的。”


    皇帝放下筷子,“你是真想朕放你回东宫呢?还是故意试探撩拨朕?”


    “都行啊,”卿云也放了筷子,双手托着脸,眨着眼看皇帝,“反正呢,留在皇上身边,皇上宠我,回东宫呢,太子宠我,我呢,两个都喜欢,”他冲着皇帝笑得眉眼弯弯,“皇上,我不嫌您老。”


    皇帝不吃了,抱起人便往殿内去,宫人们立即全都退了出去。


    将人摁在床上狠狠收拾了一顿后,皇帝搂着人在浴池中清洗,卿云还在犟嘴,皇帝捂了他的嘴,便又再收拾了一顿,直到卿云求饶,皇帝也没罢手,彻底将人一鼓作气收拾老实了,这才抱着人回去休息。


    皇帝拿着帕子轻轻擦拭,终于是不会被这挑剔的小内侍精确地从宫人的手法里头认出来哪个是他,往旁边躲了。


    宫人们一气帮着擦干了头发,皇帝忽然道:“你们,都还有多久出宫?”


    宫人们纷纷跪下,忙各自陈情。


    在这里伺候的都是些既伶俐又年轻的,是最得脸的一群,家中也正要靠他们在宫里头做事贴补,他们出宫都还早。


    皇帝“嗯”了一声,“都下去吧。”


    翌日,卿云晨起,宫人来伺候时,面上全是笑,卿云问:“都在笑什么?”他疑心自己,手指摸了摸脸,“我怎么了吗?”


    宫人笑道:“皇上今年高兴,年节赏了咱们半年月例。”


    卿云瞪大眼,“他那么大方?”


    这话和语气,宫人可不敢接,只笑微微道:“云公公,早膳都备好了,就等着您用了,那玉露团您昨天用得好,膳房里的人今天又做了几个别的馅,您尝尝去。”


    宫人们伺候卿云本就极为尽心,这可是皇帝宠爱的人,更不用说自从卿云来了,皇帝的变化有多大,宫人们平素都有能够喘气之感,今年年节,皇帝摆明了是因为眷顾卿云才多加赏赐,众人怎能不高兴。


    卿云看着一张张笑脸,心中仍是有些别扭,坐下之后,捡了个玉露团吃,玉露团里头蜂蜜裹着杏仁,又香又甜,卿云吃着吃着,嘴角也微微翘了起来,抬头对宫人道:“今天这个馅比昨天的更好吃。”


    宫人笑道:“有云公公您这句话,膳房的人可就又有赏了。”


    卿云低头吃着。


    除了钩心斗角、残酷算计之外,权力,自然也是能带来好处的,不是吗?


    第106章


    两辆车驾几乎同时抵达殿外,下车的兄弟二人遥遥相望,彼此都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二人入殿,拜见了皇帝,皇帝也一如既往,说了些勉励的话,“无量心,去看看淑妃吧。”


    李崇垂首道:“儿臣多谢父皇。”


    便就这么退了下去。


    年年都是如此,他入宫,说不了几句,皇帝便打发他去蓬莱殿,留下李照。


    被留下的李照直接道:“卿云呢?”


    皇帝道:“你入宫是来干什么的?”


    李照道:“祖宗规矩,以尽孝道。”


    皇帝微微往后靠了靠,“朕还以为你全忘得一干二净了。”


    李照轻叹了口气,“父皇何必揶揄,您心里分明知道,儿臣并非因私废公之人,便容儿臣见一面,儿臣也放心了,”他看向皇帝,“还是,父皇舍不得?”


    皇帝淡淡一笑,对儿子那点的伎俩了若指掌,“是,朕舍不得,你忘了这个人吧。”


    李照也是淡淡一笑,“儿臣忘不了。”


    皇帝觉得腻味,便道:“你也下去吧,去凤仪殿歇着。”


    李照倒没坚持,起身道:“是,儿臣遵旨。”


    皇帝能明显地感觉到他中意的这个儿子在他面前变得没有之前那么紧绷了,他心下从容了许多,是卿云同他说了什么,还是因为卿云的存在,令他意识到他这个父亲说到底其实也还是个凡人?


    皇帝没召卿云过来,午间又召回了两个儿子一同用膳,年节的时候,照理说是可以休憩的,不过皇帝要处理的事实在太多,改了年号,自然要弄出些新气象来。


    父子三人又讨论了一番政事,这才各自散开。


    皇帝揉了下额头,宫人送茶上来,皇帝捻了茶盖,朝里头瞥了一眼,没喝。


    宫人有些紧张,卿云不在这里,皇帝又变回了原先那个皇帝,哪怕温和静默,也叫人喘不上来气,幸好皇帝什么也没说,只是没喝那茶。


    *


    宫中夜宴,热闹非凡,卿云在院子里头都听到了动静,似是在舞狮,卿云倒也不想去,宫里头设宴,无论多热闹好看的节目,内侍都不可能盯着瞧,得低头垂首,时刻关注主子,便是欣赏百戏的王公大臣们也都不可能全心享受,全都悬着一颗不能出错的心,即便卿云不在乎,大大方方地看,见了满宫廷的假人,他也腻得慌。


    卿云自要了些酒菜,又要了些栗子花生红枣糖饼等烤着吃。


    屋里头炭盆太热,卿云开了门,搬了躺椅,就坐在正对着门口的方向,看着院中景色,一口热酒,一口酒菜,再剥两颗烤了炸开的甜栗子扔嘴里。


    卿云酒量中等,一壶酒下去,已有了几分醉意,举起酒杯对着天上的繁星遥遥一敬,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想,他大约一辈子也忘不了长龄。


    他在他心中永远是最好的。


    因为如此,便仿佛,当年的他也是最好的。


    卿云轻吸了口气,时光荏苒,他对长龄的思念已没有刚失去他时如此强烈,甚至比起思念长龄,对秦少英的恨都要更浓烈三分。


    人的心,便只有那么大,哪站得下那么多爱恨情仇?总有要让路的。


    长龄……你后悔吗?遇上你,是我的幸事,遇上我,却是你的不幸……若有来生,还是见面不识吧。


    卿云眼眶微热,再拿了第二壶酒饮下。


    寒风轻轻拂过,垫在身下的狐裘皮毛柔软地擦过面颊,这狐裘是卿云自己在库房里头挑的,这些东西皇帝从来随便他挑,都谈不上什么赏不赏的,缺了便要就是,今年冬天那么冷,卿云却热得只着了单衣在这儿吹风。


    这种日子,和在山上冻得瑟瑟发抖必须两个人抱在一块儿的日子相比,卿云卑劣地想要全都要。


    前几日下了场雪,院中新插的红梅藏在雪中,煞是好看,来喜也没了,卷入皇子之争中,能活命的有几个?


    卿云举起酒杯,贴在唇畔,又是一饮而尽。


    旁人死不死的,他也不是那么在乎,只要自己活着,有好日子过就好了。


    “吱呀——”


    院门被推开,来人披着玄色大氅,星光满天之下,卿云神色迷离,一时没分辨出来人到底是谁,直到那人带着寒气靠近,卿云才发觉,是李照。


    他是在做梦吗?可是他为什么会梦见李照来看他?他恨李照的。


    卿云定定地看着解开大氅的人。


    “你喝醉了吗?”


    卿云摇头。


    “殿下,你怎么来了?”


    “我找了个借口从席上出来,父皇瞧见了,我估摸着也留不了多久……”


    李照俯下身,手掌摸了下卿云的脸,“脸怎么那么烫?”


    卿云竟很平静,他觉着这实在有些像梦,便回道:“炭火太旺,还喝了酒。”


    李照难得见他这么老实的样子,心下怜爱更甚,手掌在他面上反复摩挲,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头亲了下他的额头。


    “我来这儿,是为了带给你一样东西。”


    卿云手掌里头被塞了什么,他有些迷茫地举起,在看到那串玛瑙络子时猛地瞪大了眼睛,酒几乎醒了一半,他扭头看向李照。


    李照神色温和,他从来都是如此君子端方的模样,从前卿云只觉得他虚伪恶心,现下却有些动摇起来。


    李照什么都没说,卿云也什么都没说,只眼中微微含泪。


    二人便这么静静对视了片刻,李照才在他耳边轻声道:“便说是我的。”


    卿云身上一颤,立即明白了李照的意思。


    若皇帝问起,便说这络子是李照的。


    卿云眼神游移,他看着李照,他心里有些慌,李照一定是知道了,想明白了这在寺里头被珍藏的络子实则是他给长龄的。


    李照明白了之后,来把他还给他。


    他明白他对长龄的心。


    卿云垂下眼,用力眨动了几下眼睫,他不要哭,他要忍着,可眼下却仍是一片湿意,片刻之后,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脸便被捧了起来,李照低头轻轻亲了下他的眼睛,卿云闭上了眼睛,也颤颤巍巍地张开了唇。


    他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从前长龄在他身边的时候,对李照的亲近,他百般厌恶愤恨,如今长龄走了……他手里攥着长龄唯一留下的遗物,怎么又同李照纠缠在一起了呢?


    卿云让开了一点位置,让李照也坐到躺椅上。


    那次在殿内未尽的情潮翻涌回复,卿云抱着李照,只当是在梦里,他仍在东宫,是李照一手让他通了人事。


    李照的手紧紧地环着卿云的腰,仿佛这般便能将自己迫切的思念传递给卿云。


    “在宫里头,还好吗?”


    李照轻轻吻着卿云的唇畔,卿云原本想说好的,却是含着李照的唇道:“好不好的,便那样了。”


    李照听罢,心中微揪,“他对你不好?”


    “什么算好,”卿云手搭在李照后颈,“什么又算不好?你呢,你一向觉着你对我很好,可我觉得,不好……”


    “是我不好……”


    李照额头抵着卿云的额头,“一切都是我的错。”


    卿云是没有选择的,他只是个小小的内侍,那些伤害他的决定都是他这个太子做的,他们二人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都是他的错,李照从来明白,做君主就该承担起所有的责任,可是,在卿云这里,他做错得实在太多太多……是午夜梦回,都能察觉原来他那时,觉着自己做对了的,同样,也是错了。


    卿云听着李照说这些,心下说完全没有触动是假的,他颤声道:“错了便是错了,我恨你,永远恨你。”


    李照听罢,心下又是一颤,他是在卿云离开他之后才明白他到底有多喜欢卿云。


    从前,他已喜欢上了他,只是那时他还不明白,只下意识地便用太子的手段去收服,去要一个人,用权势压迫,用利益交换……那是看上一个人,不是喜欢一个人。


    待卿云离开后,待他确定了卿云同长龄的私情后,他才明白,他到底错在哪。


    二人便这么静静地抱在一处,身旁炭盆噼啪,卿云手里拿着他给长龄的络子,恍惚间分不清抱着他的人到底是李照还是长龄。


    “咳咳——”


    院外响起咳声,李照抬眼,卿云在一瞬便觉李照脸上的神情和周遭的气势又变回了那个稳如泰山的储君。


    “殿下,该回席了。”


    外头是齐峰的声音。


    李照看向卿云,卿云也只是看着他,李照俯身下去,卿云竟也没违抗,二人吻在一处,外头齐峰又用力咳了好几声,这才分开。


    李照最后摸了下卿云的脑袋,便坚决地起身离开了,推开院门,齐峰神色肃然,“殿下,擅闯甘露殿,皇上会罚您的。”


    李照淡淡道:“他若不将他关在这儿,我用得着闯殿吗?”


    齐峰道:“那是皇上的人,皇上希望他在哪儿,他便在哪儿。”


    李照明白齐峰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便也不多争辩,只漠然道:“他若这么想,便大错特错了,他是他自己的。”


    李照说罢便走,齐峰只能关门跟上,心说这父子俩也真是的,呃……罢了,他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做老子的抢了做儿子的,儿子不肯放手,老子也不肯还,两厢便僵在了那处。


    不过李照那句“他是他自己的”倒叫齐峰心中一动。


    宫宴结束,齐峰将李照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达给皇帝,皇帝笑了笑,“他是在教朕吗?”


    齐峰后背的皮都紧了。


    皇帝回到寝殿,寝殿里自然是安安静静,宫人们伺候梳洗完毕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皇帝按照平常的习惯拿了卷书看,只往床上一靠,竟自然地往里头一靠,将龙床留出了一大半。


    卿云入睡难,睡相也不好,点了静心的香后,便睡得四仰八叉,总是踢到皇帝,皇帝要么抱着他睡,要么睡在里头,懒得管他怎么在床上打转。


    皇帝静静地看着身侧空了的位置,很多年了,他都是一个人睡,从不觉着有什么。


    李照走后,卿云一气又喝了许多酒,喝醉了躺到床上,将那串玛瑙络子放到了枕头下面,便沉沉睡去。


    哪知睡着睡着,便觉身上痒痒的,好像有谁正在舔他,是了,烟霞有时候便会舔他的,不过她只喜欢舔他的手……后来除了痒之外便感觉不对了,阵阵熟悉的发胀酸麻之感袭来……偏他又喝醉了,明知有人正在他身上,却又醒不过来……


    他心里想到了长龄,可是,长龄是不可能的,那么……是李照吗?他又偷偷溜回来了?


    睡梦中的人眉峰蹙在一块儿,那张素净面容上还残留着醉酒的红晕,嘴唇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残酒,还是谁偷香窃玉时留下的痕迹。


    皇帝见他一直挺着上身,像是喘不上来气似的,便还是将他的衣物全都除去了,他本来是想看一看就走,却见他那副醉得骨头都软了的模样,一时没忍住便上了身。


    他是在做梦吗?梦里面,在他身上的人又是谁?


    皇帝平素便在床上很少留余地,今夜卿云又醉死了过去,自然是尽情地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将卿云弄得颠来倒去,在梦中都不住轻哼。


    “他是他自己的。”


    皇帝俯视着浑身通红,身上全是他痕迹的人,卷了一旁的被子将人抱起,道:“叫人进来收拾。”


    翌日,卿云头疼地在人怀中醒来时,还以为自己仍在龙床,再看一眼,发觉在自己屋子里时,猛地抬头,皇帝已醒了,正撑着脸看他,手上拿着昨夜他放在枕头底下的玛瑙络子。


    “还我——”


    卿云扑上去,却是腰一软,又落在了皇帝怀里。


    皇帝手避开了,道:“这是昨天夜里,维摩给你的?”


    卿云抬头,神色克制,“你还不还!”


    皇帝道:“朕若不还,你待如何?”


    卿云听皇帝语气似是有些沉了,便翻了个身背对皇帝。


    “不要脸,趁人之危,抢人东西,不要脸,真不要脸……”


    皇帝听着卿云在那不停地骂,笑了笑,手伸过去,将那串络子套在了卿云手上。


    “行,那朕就还你,你便戴着它,若是中途摘下,朕便将它扔了。”


    中途……什么中途……


    卿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皇帝拉到了身下。


    卿云浑身一紧,抬手便用力打皇帝的背,“李旻,你疯了!你……你要我戴着这个……”卿云狠狠地瞪向皇帝,面色涨红,“他可是你儿子!我若是女子,你自己想想,你正在做什么!”


    “女子又如何?”皇帝同他面贴面,“你便是太子妃,朕看上了,他也无法。”


    卿云冷笑一声,“你终于承认了,你就是看上我了,才把我从他手里抢走。”


    “那倒还真不是。”


    卿云用力推他,“不行,”脸垂在下头,“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不行……”他又抬起脸,目露哀求之色,“只有这个不行,别的,我都依你……”


    皇帝原只是逗逗他罢了,只是见卿云似真的着急起来,心下那股异样反而愈加深了,齐峰转告的那句,‘他是他自己的’,在他脑海里转了一圈,心下异样更甚,皇帝放开了人,淡淡道:“罢了,朕也没那么非你不可。”说罢,便抽身下了床。


    外头侍卫去传了宫人来伺候,皇帝余光一瞥,却见卿云对他方才那句话似丝毫不在意,只一个劲地用自己的手擦着那络子上的玛瑙,好像嫌他方才碰脏了似的。


    第107章


    年节过后,宫里头又来了一批新人,卿云走在宫道,不断有人向他行礼,他看着那一张张新鲜的面孔,心想这宫里头来来去去,总要有人的,放了一批,便再来一批。


    皇帝最近又不召他了,不召便不召,他还懒得理呢。


    自经历了几次起落后,卿云如今一点儿都不慌,皇帝人是不召他,可是苦了齐峰了,这么冷的天,还老躲在他院子外头瞧他在做什么。


    他做什么?画他个老王八!爱看便拿去看个够!


    卿云今日休沐出宫,又去见了尺素。


    尺素那个院子太小,卿云说倘若他之后出宫,两个人养老不够,又在京中置办了套大宅,请了几个仆人,让尺素住在里头,提前帮他“守着”。


    尺素极为惊诧,“内侍不是不得在京中置办房产吗?”


    “他们不行,我可以。”


    卿云道:“我还有百亩不税良田和两个大庄子呢。”


    饶是尺素这经历两朝的宫人都惊得不可思议,“你要小心哪,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她以为那都是卿云捞偏门敛的财。


    “掉不了,”卿云淡淡道,“脑袋牢得很,有人守着呢,说不杀我,想掉都掉不了。”


    正在暗处护卫的齐峰心说是啊,您是掉不了脑袋,他耳朵快冻掉了,也不知道又是在搞哪一出,怎么才刚过了年节,这又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


    不仅齐峰,皇帝身边的宫人也是愁眉苦脸,若说卿云没来过也便罢了,大家一向都惯了,就这么当着差也没事,只卿云来了之后,也说不出是哪些变化,但就是众人都觉着不一样了,在皇帝身边当差没那么怕了。


    但是这种感觉,只有卿云在时才有,就如同殿内的炭盆一般,随着卿云离去的时间越长,殿内的气氛便越令人觉着寒冷。


    说到底也只是恢复从前当差的感觉,只是由奢入俭难啊。


    宫人们都不觉着卿云是失宠了,反而觉着是卿云在同皇帝闹别扭,毕竟皇帝没有收回卿云在宫里自由行走的权力,若卿云想,端一壶茶来便是。


    偏卿云沉得住气,皇帝不召,他就是不去,宁愿在院子里头画王八抄经,侍花弄草。


    年节过后,春风送暖,天气终于渐渐热了起来,但殿内的气氛却还是如从前般冷冰冰。


    齐峰还算镇定,天气暖和了,他监视人也舒适了许多。


    这不算什么,最长的时候,他偷了两个月的王八,这才哪到哪,满打满算也才一个多月,还有的熬呢。


    “今年天气不错,朕瞧维摩和无量心一直都淡淡的,不妨带他们出去走一走,也让他们一块儿散散心。”


    皇帝说完,周遭一片寂静。


    皇帝微皱了下眉,“聋了吗?朕在跟你说话。”


    方才呈报完要下去的齐峰:“……皇上是在跟臣说吗?”


    皇帝道:“蠢材。”


    齐峰:“……”好多年没听到皇帝这么教训他了。


    齐峰连忙回道:“皇上圣明。”


    他说完便垂下脸,过了一会儿,察觉皇帝仍在看他,便小心翼翼地抬头,“皇上,还有何吩咐?”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齐峰下去,他以前怎么没发觉齐峰的话那么少?


    皇帝视线环顾四周,宫人们皆垂首静立,一个个都很老实规矩,皇帝搁了笔,人往后微靠了靠,将手里的折子随手丢在案上。


    *


    “云公公。”


    齐峰站在院门口,卿云一出来,便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卿云神色冷淡,“何事?”


    齐峰抬手,“您看这个天气,如何?”


    卿云跟着抬眼,“不错。”


    齐峰道:“很适合出去游玩一番吧?”


    卿云道:“你想出宫玩啊?成,我去同丁公公说一声,我出宫,你便也可出宫了,等着啊。”


    齐峰连忙拦住他,硬着头皮道:“这么好的天气,我觉着很适合出去打猎……”


    卿云神色不变,忽然莞尔一笑,“那就去啊。”


    齐峰很惊喜,他以为卿云记着那回秋猎的事会跳脚生气,都已经做好了挨两下的准备,见卿云答应,立即道:“那我去禀告皇上。”


    “禀告皇上?”卿云道,“为何要禀告皇上?你出去打猎还要禀告皇上?哦,那你去禀告吧,我去忙了,宫里头一堆事,内侍省的公公们都等着我帮忙呢。”


    齐峰一个头两个大,苦着脸道:“云公公……”


    卿云直接绕开他,齐峰只能上前再拦,卿云直接抬脸凑上去,齐峰吓得连连后退。


    “他想让我陪他去春猎,要么他自己亲自来说,要么就下旨,你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齐峰无奈铩羽而归,回到殿内,皇帝正在伏案批折子,齐峰一进来,他便道:“嗯?”


    齐峰真希望自己是个聋子,而他如今便在装聋作哑,“云公公去内侍省忙了。”


    皇帝抬眸。


    齐峰盯着皇帝的视线,吞了下唾沫,“云公公说,您要是想让他陪您一块儿春猎,要么您自己去说,要么就下旨。”


    他说完,立刻垂下脸,这话也只有卿云敢说,他连转述都胆战心惊的。


    过了片刻,齐峰听上头的皇帝道:“他以为,朕真的就非他不可吗?”


    齐峰心说:就这段时日来看,的确。


    皇帝每天都冷着张脸,别说召妃子了,除了处理政事,便是连个能说上几句话的人都没有,齐峰瞧着都觉着有些……可怜?


    “不必理他。”皇帝冷冷道。


    齐峰心说:您不理他,他也不理您啊。


    皇帝又道:“谁让你去问的?”


    齐峰抬脸看向皇帝,看到皇帝的下巴还是默默低下了头,他没卿云那个胆量。


    “滚出去。”


    齐峰滚了。


    反正他如今的差事就是盯着小院里的那位小祖宗,他跟丁公公一块儿叫,觉着丁公公实在太有先见之明了,这真是位祖宗,就是可惜这回春猎他去不了了,八成是要留在皇宫里看着那位。


    齐峰无奈地跑到内侍省,内侍省的人对他也已是见怪不怪,如今好了,有个卿云,他们内侍省什么差事办不到的,但凡求助卿云,能将事情说明,卿云也觉得有理的,卿云便帮他们调停,简直快成了内侍省离不开的人物,自然齐峰也是被使唤个不停。


    “齐峰,去一趟掖庭局——”


    齐峰:“……”哎,多少也比在皇帝身边受皇帝的威压要强些。


    如此,整个宫里头也很快便知道了皇帝要春猎的消息,合宫上下都在准备这事,卿云反而不出门,不插手了,一味只在自己的小院里,一副很自得其乐的模样,齐峰甚至怀疑,如果皇帝以后永远不召卿云,卿云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齐峰趴在院墙上,看着卿云在花树下画画,难得还画得挺认真,他眼力极强,立即就辨认出来了,呵,好一只精雕细琢的大王八!


    卿云画画也画了算有一段时日了,齐峰难得见他认真画王八,这纹路,这脚,这尾巴,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夜已深,皇帝独自躺在龙床之上,惯例还是看书,有没有卿云,他的日子也便是那般,近日处理了几桩事都不错,等到春猎时,再找个机会给那两个让他头疼的儿子说和一番,他心里便算是又完成一件事了。


    皇帝手掌轻轻抚着身侧软枕,好似正在轻抚谁的肌肤,抚摸的动作一点点慢了下来。


    罢了,两个儿子之间互相斗气,他尚且看不惯,又何必同个小内侍拌嘴?小内侍同他赌气,他便宽容些也就罢了。


    皇帝想了想,坐起身,道:“齐峰——”


    齐峰立即出现,“臣在。”


    皇帝道:“笔墨。”


    “是。”


    齐峰见皇帝坐在床上,屈着一条腿,正在那写着旨意,不由抿嘴笑了,皇帝抬眼,齐峰仍笑着,皇帝眯了眯眼,淡淡道:“你如今跟着他,倒学得胆大了。”


    齐峰直接笑得露出了牙,从怀里掏出张叠好的纸,“云公公说,若是皇上您真的肯下旨请他,便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皇帝神色如常,甚至还冷道:“你倒真成了他的人了。”


    齐峰心下微紧,仍是笑着递了过去,“皇上,您先看看。”


    皇帝抽出纸,面色仍极为冷淡,将那纸展开,只见那纸上画着一只惟妙惟肖的大王八,旁边写了一行字——“我也要去!”


    什么是春风化雨,齐峰算是见识到了,皇帝还是那副无谓的神色,只齐峰一下便觉着轻松了,皇帝将那纸往手边一放,又将自己方才写好那满口官话的旨意给了齐峰,道:“这个不要,再拿张纸来。”


    齐峰翻墙入院,脚踩到地上,和院子里正在逗池子里金鱼的卿云面对面打了个照面,齐峰脸上笑容一僵,糟了,翻习惯了,应当敲门的。


    卿云倒是没生气,反正大家互相都知道,又何必假装不知道呢,他淡淡道:“何事?”


    齐峰连忙将怀中纸拿出,卿云接过打开一看,只见上头画了一朵飘浮的祥云,下头刚劲有力的一行字——准奏,回来睡觉。


    卿云扑哧笑了,他笑起来眼波流转,齐峰都不敢瞧,便也只跟着笑,卿云托着脸回转看向他,“他这算是圣旨呢,还是什么?又没有玉玺盖印,应当不算圣旨吧?”


    齐峰笑道:“这便是加盖了玉玺,云公公您不想听,不也照样抗旨吗?”


    卿云笑道:“你知道就好,告诉他,春猎,我去,别的,我不理,他把我当成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既然把我从他儿子手里抢了过去,就该好好待我,我又不是没人要,非巴着他不放吗?别以为他是皇帝就了不起,太子也差不到哪去,差的那点本事用年轻补了,我也认!”


    卿云说完便抓着那纸回屋去了。


    齐峰无奈,心说看来还是得到了猎场才能和好,只不过当年的事,恐怕卿云心里一直还没揭过去,谁知道到了猎场又要闹出什么乱子,他只能转身,这一回他知道走了院门,一打开院门,齐峰便被吓了一跳,连忙行礼,“皇上。”


    皇帝穿着常服,不知道在外头站了多久,又将卿云的话听到了几句,齐峰倒是见怪不怪,只两人生疏起来似乎便是因为太子,齐峰忙忐忑地先捡好的说,“云公公说,他去春猎。”


    皇帝没理他,径直进了院子,又大步流星地往屋子那走去,推开了屋子的门。


    卿云正坐在床上,只穿了素色寝衣,披散着一头乌发,扭头看向皇帝,皇帝也不多话,将人抱起就走。


    “李旻——”


    卿云急了,在皇帝怀里扭身踢腿地挣扎起来。


    皇帝道:“朕就知道齐峰没那本事把你叫回来。”


    皇帝干脆把人直接扛在了肩上,制住他的腿,免得他一直乱动,卿云果然只剩下了手,拿拳头打皇帝的背,“我的鞋!”


    “朕赔你一百双。”


    “呸——我有多少只脚,要你一百双鞋……”


    卿云语气带笑,皇帝也笑了,“朕便是赐你一百双,你也不知道穿着来找朕。”


    卿云腿挣了一下,皇帝手向下放了放,干脆托了臂膀,让卿云改坐在他怀里,他一面走,宫人们一面往外撤,卿云搂着他的脖子,道:“你冲我发脾气,还让我来哄你,你怎么当皇帝的?”


    皇帝笑了,“你如今还要教朕怎么当皇帝了?”


    卿云坐在皇帝怀里玩自己的发梢,“古籍上从来只有皇帝哄妃子的,没见过妃子哄皇帝的。”


    皇帝抱着卿云进了寝殿,鼻尖在卿云面上摩挲了一下,“你已自封为朕的妃子了?”


    卿云昂头道:“我若说自封为皇后,皇上是不是又要给我脸色瞧了?”


    皇帝嘴角微勾,“朕可不敢。”


    殿里头人全都撤了出去,只剩下他们两个,只是百十来个宫人都哪有如今躺在他床上的这一个来得生动?


    皇帝搂了卿云,轻轻地舒了口气,又缓缓道:“你说自封为皇后,你倒不想想维摩?”


    卿云道:“我真不知你是在乎还是不在乎,想提还是不想提,”他抬手摸了皇帝的嘴唇,轻轻盖上去,“无论如何,我如今是你的人,不就够了吗?还是……”卿云仰起脸,皇帝也垂下了脸,“你心里真的在意了?”


    皇帝没有回答,只拿开了卿云的手,低头深深地吻了上去,卿云柔顺的乌发散了他满条手臂,他轻轻地抚摸着卿云的头发,道:“以后赌气归赌气,觉还是要回来睡的,明白了吗?”


    卿云抓了头发便抽他的脸,“说来说去,就是想同我睡觉,呸,老王八——”


    皇帝笑了笑,“你的画技也是有长进了。”


    卿云道:“难得讨好皇上一次嘛。”


    “原来这算是讨好朕?”皇帝挑眉道。


    卿云道:“那是自然,”手抓着头发又拿发梢在皇帝脸上挠痒痒,“不许丢,要是丢了,我可不饶你。”


    “嗯,朕好怕啊。”


    “……李旻!”


    两人抱在一处,又久违地做成了那桩事,小别胜新婚般的好一阵耳鬓厮磨,最后才又一起睡下了,皇帝搂着人,手掌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卿云光滑细腻的肩头,这才终于感觉对了,这段时日说是他在冷落卿云,他却觉着难熬的分明是他自己……罢了,皇帝低头又亲了亲卿云的额头,闭上了眼。


    第108章


    御辇之上,皇帝坐在里头,手里拿了卷书,道:“躺着便躺着,腿为何要翘到窗户上?”


    卿云不以为意,“这样舒服。”


    皇帝道:“四仰八叉,成何体统。”


    卿云道:“又没旁人瞧见!”


    皇帝拿书遮了下他的嘴,“小点声。”


    卿云瞪眼,皇帝瞪了回去,卿云扑哧笑了,皇帝这才拿开书卷。


    卿云方才上御辇时便瞧见秦少英骑着马近旁护卫,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他现下的位置正是卿云抬脚的窗边,卿云脚后跟抵着窗户轻晃。


    皇帝摇头,他如今是真管不住他了。


    秦少英五感何其敏锐,尽管御辇外头什么也看不见,他也知道正在窗户边上一晃一晃的是什么。


    真是嚣张啊。


    秦少英微微一笑,策马跟随,不多时,便听里头道:“皇上渴了。”


    外头内侍层层传递,最后由近身侍卫轻敲御辇,将东西再递给御辇内如今圣眷浓厚的内侍。


    秦少英一手抓着马缰,一手举着托盘,等了许久,窗户才打开一半,里头伸出一双纤白如玉的小手,将托盘接了进去。


    皇帝道:“你如今假传圣旨,假传得很熟练啊。”


    卿云自倒了茶喝,笑嘻嘻道:“皇上别生气,给皇上也倒一杯。”


    “朕不喝,”皇帝瞥了一眼御辇下头堆了一地的托盘,“朕倒要看你这一下午要折腾几回。”


    卿云转着茶杯笑,“说不定少将军乐在其中呢。”


    皇帝又瞥了一眼卿云,手里的书卷垂下,道:“过来。”


    卿云没同他对着干,过去依偎在他身边。


    “阿含的心思很深,”皇帝抚摸了卿云的头发,“你不要总盯着他。”


    卿云听皇帝这般说,心下又是一阵果然,“少将军瞧着行事莽撞,心思很深吗?”


    皇帝道:“比你的深。”


    卿云抬手就轻拍了下皇帝的肩膀。


    皇帝笑了笑,“要多深沉的心思做什么,”皇帝低头亲了亲卿云的额头,他望着卿云的眼睛,“朕就喜欢你这般,心思简单的。”


    卿云在他的眼神中心下一颤,他反问道:“皇上知道我什么心思?”他抬手搂住皇帝的脖子,“哪有主子去揣摩奴才心思的?岂不自降身份?”


    皇帝道:“你的心思无需揣摩,”他抬手捏了下卿云的脸,“全写在脸上了。”


    卿云摇了下皇帝的肩膀,“不理你了。”手一推就要走,皇帝一把将人拉回怀里,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手掌在他小腹按了按,卿云立即呻吟了一声,一手捂住嘴,一手按住皇帝的手,“皇上——”他面露羞愤之色,压低声音道,“这可是在御辇!”


    皇帝揉着他的小腹,道:“你也知道是在御辇?朕看你的肚子都滚了,还喝得下吗?”


    卿云面色潮红,“快到驿馆了。”


    皇帝道:“嗯,快到了。”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队伍停下,众人休整,卿云从御辇上下来,旁边宫人小心地搀扶着,秦少英余光扫过,只见他面若桃花眼若水,腰肢柔软,下御辇这几步走得简直如同妖精。


    妖精一下午折腾了他十八次,要这要那,皇帝一句话也不管。


    秦少英下马,和众侍卫一起进入驿站内,皇帝已经带着自己的内侍进了内院,秦少英远远护卫,瞥了一眼驿馆的结构,主院和两面次院接连在一块儿,李照和李崇就在皇帝的左右隔壁。


    青天白日的,皇帝就叫了两次热水,秦少英在院外护卫,嘴角微微勾着。


    好厉害的妖精。


    如此行进几日后,队伍终于抵达,卿云下了御辇,望着面前与秋季猎场全然不同的翠绿风景,也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这一回,卿云全程都跟在皇帝的身边,跟着皇帝入了内殿,那只海东青一见到皇帝就高兴地拍翅膀,褐黄色的眼珠似乎还认识卿云,不停地打量着卿云。


    “它记得你。”


    皇帝抬手,海东青便跳上了他的胳膊,皇帝将手移到卿云面前,“要摸摸它吗?”


    卿云看到这猛禽,心下已经厌恶了三分,又想到当初发生的事,更是反感,便神色冷淡道:“它会咬我吗?”


    “有朕在,它不敢。”


    “那我也不想碰它。”


    海东青似乎是听出了卿云语气中的嫌弃,不满地拍了下翅膀。


    卿云恶声恶气道:“你还不服气?信不信我把你烤了!”


    皇帝将海东青挪回架子上,“你可别胡来,这般品相的海东青,朕也只得了这一个。”


    卿云听罢,冷笑一声,“原来我在皇上心里还不如一只鸟啊。”


    皇帝回眸,“同一只鸟还要争风吃醋?出息。”


    “呸——”卿云跺脚,“谁吃它的醋了,李旻,你少往自己面上贴金!”


    皇帝笑了笑,“不是吃它的醋,那便是生朕的气了?”


    当年的事,二人都心知肚明,也再未重提,不过也仅仅只是皇帝在他们头一回同床时提过一句,他便是在那时真正看上了卿云。


    卿云撇过脸。


    皇帝摘了手上护具,过去将他搂在怀里,“不生气了。”


    卿云道:“我不生气,生气有什么用,反正自从到了你们父子身边,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都是我倒霉,偏落到你们父子手里。”


    皇帝手掌轻轻摩挲着卿云的后背。


    卿云在东宫的事,皇帝也大抵知晓,年纪轻轻,才十五,便想出了那般毒计,令皇帝听闻时不由一笑,比起被触怒,他更觉着好笑。


    难不成那便是天生做佞幸的料?


    到后头真正见着了,才发觉那些事与这个人联合在一起是那般矛盾,你瞧着他,只觉他是天底下最可怜纯稚的人,哪会做出连环计、杀人这些事呢?


    再之后,皇帝终于看得更清晰了,他便是一个可怜又纯稚的小内侍,他要的,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只以他的出身,他竟孜孜不倦地渴求追寻着,一次一次在生死边缘徘徊,却仍不敢放弃,让人忍不住想要成全。


    二人静静地在殿内这般待着,直到外头有人通报,太子和齐王前来觐见,皇帝低头看向卿云,“在殿内待着,不许胡闹。”


    卿云道:“皇上放心吧,我便是有心烤了那破鸟,它不是还会飞吗?”


    皇帝笑了笑,捏了下他的脸,“朕看你也是能上天的。”


    两人又调笑了几句,皇帝亲了亲卿云的侧脸,这才出去了。


    卿云留在殿内,眼睛盯着那只海东青,海东青原本正在梳理翅膀,察觉到卿云的视线后抬起了头。


    一人一鸟对视片刻后,海东青察觉到面前的人似乎不好惹,拍拍翅膀跑了。


    殿外,皇帝按照惯例接受两个儿子的跪拜,“都起来吧。”


    “原是出来闲玩,便不必讲那么多规矩了,”皇帝道,“朕记得你们幼时最爱的便是出来打猎。”


    李照和李崇分坐对面,二人相互对视一眼。


    儿时那些种种欢乐记忆早已在他们脑海中面目模糊,此时皇帝提起,他们也只能纷纷应和。


    皇帝何尝不知兄弟二人是在敷衍,只不过敷衍便敷衍吧,能做好表面功夫即可,皇家实在谈不上什么父子兄弟之情。


    皇帝同两个儿子说了好一会儿话,只越说心中越觉着腻味,抬手便让他们下去了,宫人们适时地送上帕子,皇帝擦了擦手,道:“他呢?”


    宫人连忙回道:“云公公在后院呢。”


    皇帝转到后院,在回廊处停下。


    卿云正举着一根柳枝逗弄海东青,平素里连切好的肉看都不看一眼的海东青,却被卿云手里一根小小的柳枝逗得上下翻飞。


    卿云正在笑,他的笑声粗哑狂放,毫不顾忌,四周宫人也都嘴角含笑地瞧着这猛禽被逼得在院子里到处躲的模样。


    海东青瞧见主人来了,便嘶鸣一声俯冲过去,皇帝没戴护具,抬手拂袖挡住,“去——”又将它赶了回去,海东青正好被卿云一柳条打在肩上,便冲上檐顶,不肯下来了。


    卿云手上捏着柳枝叉腰,笑得前仰后合,“臭鸟,看你还神气。”


    他正得意着,腰肢却被人揽了过去,皇帝压下来时,卿云都未曾反应过来,面上还在笑。


    皇帝的手按着他的后颈,卿云手指紧紧地捏着柳枝,半闭着眼,在皇帝不算深,但极重的吻中微微仰起了脸。


    四片唇分开时,目光交错而过,卿云瞧见皇帝那淡琥珀色的眼,颜色似也变深了。


    卿云低下头闪开,面上浮现红晕,“这是在外头呢。”


    宫人们早在皇帝向着卿云走过去时,便默契地退了出去,唯有海东青站在檐上,上下动着脑袋,好奇地看着它的主人将人从背后揽入怀中。


    “明日,朕带你去打猎,如何?”皇帝道。


    卿云身上一颤,“不要。”


    皇帝道:“别怕。”


    卿云手放在皇帝环着他腰的胳膊上,淡淡道:“我不怕,我只是不想去。”


    那年秋猎的事,说得小,便是皇帝在捉弄他,说得大,那是一次死亡威胁,他亲手下令,让他在林子里被万箭追袭,绝望哭嚎。


    他不原谅他,即便他是皇帝,即便他现在就在他的怀里,他也不原谅,他便是这般烈性又傲气,任谁也无法折断。


    皇帝自然是会哄人的,不过是给他想要的,只是金银财宝,甚至内宦之权,皇帝已经给到了顶,再给,就该给别的了。


    这一点,二人也都心知肚明。


    皇帝若不愿给,卿云便就这么伴在他身边,只不提别的,假作相安无事也就罢了,便如方才同他儿子一般,表面和谐,内里仍是隔了一层,不,比同他儿子还是要稍好些,至少他在他跟前,还是敢说敢闹的。


    若他愿意给……皇帝垂下眼,目光从卿云白皙的额头看向他低垂的眼,小巧的鼻子和轻抿的红唇。


    皇帝明白,他一直在诱惑他,诱惑他将他死去的某些东西掏出来给他,到时,他会献上比现在更美好的自己,那种诱惑比江山更甚,因他已经拥有了江山,却还未真正拥有他。


    皇帝道:“朕明日教你射箭。”


    卿云抬头,皇帝在他的眼眸中此刻是颠倒的。


    皇帝道:“朕亲自教你。”


    卿云抿了下唇,低头道:“皇上不怕我学会了,朝您射箭?”


    皇帝笑了笑,“你若能射中朕,朕便将朕的那张轩辕弓给你。”


    “呸,”卿云道,“那张轩辕弓恨不得比我还高,你给我,我有什么用,我才不稀罕。”


    皇帝捏了捏他的脸,“那张轩辕弓,阿含向朕讨了好几回,朕都没舍得给。”


    卿云扭过脸,眼睛亮了,“真的?”


    皇帝道:“你就那么在意阿含?”


    卿云道:“若讨厌便是在意的话,那我确实很在意少将军,在意死了。”


    卿云丝毫不掩饰那双杏眼中的恶意,皇帝本想说出秦少英在寺庙中救了卿云之事,想了想,还是不提的好,搂了卿云往殿内走,“明日学射箭,学会了,朕让阿含亲自捧着轩辕弓送到你手上。”


    第109章


    便是不提,卿云也想学射箭,若是再碰上上一回秋猎时发生的事,他不要那般只是四处逃窜,坐以待毙,他要还击,哪怕杀一个垫背也好。


    翌日,皇帝出去开猎结束之后,便早早返回,卿云已经在玩自己那张小弓了,齐峰不敢上手,只言语指点,卿云有些不得其法,便骂齐峰不会教,齐峰苦笑,马蹄声传来之时,齐峰立即大大松了口气,“皇上回来了!”


    卿云也听到了动静,他懒得回头瞧,还在摆弄那张弓,那弓原是皇帝从宫里头带出来的,便是想好了要教卿云射箭。


    这一回春猎,皇帝不仅是想让兄弟二人之间修复关系,也存了同卿云和好的意思。


    那张小弓完全按照卿云的身量和力道特制,便连箭矢都比平常箭矢要轻、更精致一些,箭羽雪白,在日光下简直能发光似的。


    皇帝骑着马停下,侍卫们立即散开。


    皇帝下了马过去,齐峰连同周围侍卫悉数单膝行礼,唯独卿云假装不知道皇帝已经返回,还在背对着皇帝拉弓。


    “你这拉弓的姿势全是错的。”


    皇帝一面说一面抬起手,从卿云背后将手放到卿云手上后,又“嗯?”了一声,手指间互相摩擦,将自己手上的扳指褪下,戴到了卿云手上,“手腕别朝外翻。”


    卿云随着皇帝的手势动了动手腕,“这样吗?”


    皇帝的气息拂在他耳边,轻轻笑了笑,“真是聪慧。”


    卿云斜斜地瞪他一眼,老不正经。


    围场中,李照和李崇正在一处打猎,皇帝摆明了是来给他们说和,身边不知道多少明的暗的在盯着,他们也只能并肩而骑。


    “父皇开完猎后就回去了。”李崇道。


    李照单手握着缰,懒懒地骑着,他对打猎没太大的兴趣,这个猎场,带给他的那些美好记忆早在幼时便已经死了,之后卿云一事,却是又激起了他心底某些深藏的东西。


    李照先前很会做表面功夫,这一回难得没回李崇的话,或许李崇不相信,其实李照心里对李崇始终保有那么一点兄弟之情,他对这位兄长怀着一种淡淡的同情,自然,这种同情亦是居高临下的,故而对李崇多番忍让。


    只是李崇这次的手段实在太下作,莫说卿云是他心爱的人,便是不相干的内侍,李照也不喜,他幼时身边死过一大批内侍,那时的他实在还太弱小,明知其中有许多人是无辜的,却无可奈何。


    如今他已长成了一些,则更无法容忍身边发生这样的事。


    他们两人之间无论怎么斗都无事,牵扯到无辜之人,这令李照感到厌烦。


    李崇轻轻叹了口气,也不再开口,两人便这么默默地骑着马,不多时,身后马蹄声追来。


    “两位殿下猎到了什么?”


    听得秦少英爽朗的笑声,李照毫无反应,李崇则低了下头。


    秦少英讨了个没趣,却丝毫不减兴致,“怎么都闷闷的不说话,不是出来玩吗?全都板着一张脸算怎么回事?”


    李照偏过脸看向秦少英,秦少英神色当中没有半点心虚,仿佛先前刺激算计李照的人压根不是他。


    “看来父皇那三十军棍真是没打疼你。”李照淡淡道。


    秦少英笑了笑,“太子殿下知道皇上为什么打臣的军棍吗?”


    李照道:“孤不需要知道,只要你自己心里知道便好。”


    秦少英嘴角微勾,和两人并排共骑,侍卫们都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不敢打扰三人。


    “我自然是知道的,”秦少英道,“那日我口无遮拦,向皇上索要了不该索要的人,皇上便给了我些教训,其实殿下应当也感同身受吧。”


    李照并不知道那件事,只秦少英这么一说,他便立即前后联想出了事情的全貌,单手勒了下马缰,马便停了下来,秦少英也适时地停下了马,一旁的李崇似乎也大致听明白了,跟着停下。


    李照看向秦少英,秦少英觉着李照的眼神和皇帝已经有了七分相似,和皇帝不同的是,皇帝会将所有的戾气和威压都藏匿在温和之下,而李照毕竟还年轻,他再怎么四平八稳,身上还是有青年人的锐意。


    “秦少英,”李照道,“父皇会容忍你,是因为在他眼里,你不过就是个孩子。”


    秦少英嘴角噙着一抹淡笑,“殿下与我同龄,是不会容我了?”


    李照道:“不,孤也会容你。”


    因为,在他眼里,秦少英也不过就是个奴才罢了。


    秦少英从李照的神色当中读出了言下之意,他便说李照和皇帝是极像的,同样的残酷高傲,这种仿若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令他们一切的无情都变得顺理成章,秦少英余光看到一旁的李崇。


    李崇也是个聪明人,从两人的机锋当中应当也听明白了,可是他能怎么办呢?自小便已被决定了放在什么位子上,既撼动不了霸道残忍的父亲,也无法越过高傲冷漠的兄弟,只能这般像个局外人一样这么静静地听着。


    秦少英抓着马缰拱手,“多谢太子殿下。”


    李照重新催动马,他看向李崇,道:“兄长,淑妃娘娘留在宫里,不若咱们去猎几只狐狸,给她做两条围脖?”


    李崇一怔,片刻之后便明白了李照的意思,点了点头,“好。”


    兄弟二人策马狂奔,侍卫们也纷纷策马跟上,两人将秦少英甩开,李照骑在马上,呼啸的风将他的袖子振得脆响。


    “大哥——”


    李照突然喊道。


    李崇扭头。


    李照也扭过脸看向李崇,“只你我才是真正的兄弟,旁的,都是外人。”


    李崇神色又是一怔,他生生从李照面孔拔除视线,带着青草香气的风拂过他的面颊,片刻之后,他大声回了声,“好——”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李照笑道:“把他甩开,让他追不上咱们。”


    李崇也笑了,“他的马不如咱们的,追不上的。”


    两人这才开始正式搭弓打猎,不多时便猎到了几只狐狸和鹿,于是便又慢骑着欣赏这春日里万物复苏的美景。


    正在说说笑笑时,围护他们的侍卫不知接到了什么指示,竟慢慢缩小了圈子,李照这次带在身边的都是根系极为干净的贴身侍卫,便招手叫来一人,问他们这是何意。


    那侍卫连忙回道:“前头皇上正在打猎,不让咱们靠近。”


    李照便不说话了。


    李崇道:“既然父皇在,为何不让我们靠近?难道是在围猎什么猛兽?那岂不更需咱们相助?”


    那侍卫道:“臣也不知道,只那边传了话,需要回避。”


    李崇看向李照,李照神色冷淡,李崇便代他说:“行了,你下去吧。”


    侍卫骑着马远远地跑开,李崇道:“反正话也说开了,我便直说了,那小内侍是不是跟父皇……”


    李照捏着缰绳,一言不发。


    李崇轻吸了口气,喃喃道:“我先前只以为他同你……怪不得秦少英那么有把握……”


    李照淡淡道:“兄长是想说,你先前不知道?”


    李崇神色中现出淡淡苍凉之意,“不重要了。”


    李照也轻吐出了口气,“身在帝王家,有帝王家的无奈,父皇要做什么,我们又如何能置喙?”


    李崇不言,过了许久才也吐出口气,道:“我一直以为父皇是真心疼爱你的。”


    李照催动马,垂着脸道:“真心疼爱又如何。”


    真心疼爱也不会把江山拱手给他,自然,真心疼爱也不会将自己已看上的人再还给他。


    李照看得很明白,皇帝的疼爱,也只有那般,说到底,皇帝自然事事以自己为先,他是皇帝,他有这个权力。


    “你有没有想过去寻一些美人进献,好将人换出来?”李崇提议道。


    李照道:“没那么简单。”


    李崇沉思了一会儿,道:“父皇他也不是沉迷美色之人。”


    李照道:“正因父皇不是沉迷美色之人,这才更难。”


    李崇神色微怔,“你的意思是难道父皇还……”对个小内侍动了真情不成?


    李照摇头,“我不敢说,只是哪怕没有,至少父皇现在还是很宠他。”


    只要皇帝宠爱卿云一日,李照便不可能将卿云要回,罢了,他只庆幸,卿云对他也并不倾心,即便他费尽心思能够要回卿云,在他身边的卿云也不一定会比在皇帝身边更快乐。


    至少,皇帝还能打秦少英三十军棍。


    正在沉思之际,方才跑开的侍卫又骑着马急急地跑了回来,“不好了殿下,皇上那儿惊马了!”


    *


    在皇帝的贴身教导下,卿云很快便学会了射箭,只要皇帝把着,几乎是每射一箭,便正中靶心。


    “不错,”皇帝道,“赶得上朕年轻时候了。”


    卿云瞥向皇帝,“皇上承认自己老了?”


    皇帝拍了拍他的腰,“你的嘴何时在床上也能这般硬便好了。”


    卿云脸又红了,挣扎了一下,道:“你放开,我自个来。”


    皇帝放开手,卿云便试了一下,结果方才还正中靶心的箭连箭靶都没挨着,他不服气,又连射了三箭,仍是一箭都没挨着,便停下,愤愤地对皇帝道:“都是皇上你这个扳指太大了,滑来滑去的,害我瞄不准。”


    卿云摘了扳指扔给皇帝,皇帝接了,摇头道:“你还真是责人而不责己啊,你手上不戴扳指,小心手指受伤。”


    卿云不理他,自又拉了两箭,果然又是脱靶,手指也“啊”的一声划破了,手里的弓脱手,手指上瞬间冒出了血珠。


    皇帝上前,抓住他流血的手指,语气微微肃了,“拿自己的身子赌气,朕看你是真的该罚了。”


    卿云本垂着脸,瞬间便抬起了脸,眼圈红红的,“我受了伤,皇上不心疼安慰也就罢了,还要罚我,我走了,我要回宫去!”


    皇帝听罢,不由笑了,“哦?现下终于知道受了委屈该回宫了?”


    皇帝拉了卿云到一侧,叫人拿来了药粉,亲手替他敷上,“是朕不好,朕只惦记着给你做一张你拉得动弓,忘了再给你预备几个扳指,你的手指太细了。”


    皇帝抓着卿云的手,见那一双小手红红的,受了伤更是可怜,心下不由却想起了当年,他看向卿云,“那日你在朕殿里磨墨,磨破掌心时,是何感受?”


    卿云垂着脸道:“能有何感受?便是疼、怨、恨……”


    “既如此,又何必非要坚持?”


    卿云抬眸,眼睛忽闪忽闪的,“皇上想听我说好话了?”


    皇帝笑道:“你有好话对朕说?”


    卿云面颊飞了下红,“皇上不就是想听,我当日如此坚持,便是为了打动皇上,获得皇上的宠爱吗?也没什么不可说的,皇上不也一向知道吗?”


    皇帝捏着卿云的手微微低头,额头碰了下卿云,含笑道:“是吗?朕不知道啊。”


    “呸——”


    二人又说笑了一会儿,因卿云手受伤了,皇帝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护具,便先罢了这射箭之事,趁势要带卿云去打猎。


    “放心,”皇帝拉着卿云的手,神色柔和道,“这一回,朕绝不叫你难过。”


    卿云在原地静默了许久,皇帝耐心地等着,卿云抬眸道:“不要烟霞。”


    “为何?”


    “她留在这儿更好。”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知他心中仍有心结,便道:“依你。”


    皇帝本想派人再牵马来,只担心卿云骑不惯,卿云毕竟马术不精,想了想,将自己的汗血宝马给了卿云。


    那马极为高大,卿云上马时还要皇帝抱着上去,皇帝道:“要朕同你共乘一骑吗?”


    卿云道:“不要,那么多人看着呢。”


    皇帝淡淡一笑,“你总多心。”


    卿云不理他。


    二人便在众多护卫的包围下去了猎场。


    卿云手受了伤,马术又不精,皇帝便迁就着他,慢慢地骑着,侍卫们将四周猎物往皇帝那赶,皇帝心思也不在打猎上,只随便射两箭罢了。


    倒是卿云起初在高大的马上还骑得很慢,后头熟了,便催动马缰,让那马跑起来,那马原是皇帝的爱马,皇帝骑着他时一向都跑得又快又猛,早受够了卿云那慢慢吞吞的骑法,只是碍于皇帝在身边,皇帝一直在用手势和口哨暗暗控制它罢了。


    卿云一拍马,那马跑起来,立即撒开四蹄,瞬间拉开了几个身位。


    皇帝见他高兴,便容他跑了一段,见卿云离得实在太远,才要吹哨召唤海东青控住那马,前头那马却忽然直立起来,险些将马上的人甩下,随后便发了疯一般向着侍卫包围之处冲了过去!


    “卿云——”


    皇帝脸色大变,立即拍马追去,同时大喝道:“拦住它——别伤了人——”


    侍卫们也纷纷拍马区追,那马原是马场当中最厉害的,一冲过去,其余马都吓得纷纷闪躲,侍卫们控都控不住,一时之间,那通体金色的汗血宝马驮着人在猎场狂奔,竟是谁都近不了身。


    眼见那马不知要跑到哪去,谁都追不上,马背上的人哭声都碎在了风里,随时都会从马上摔下,以那马发狂的奔跑,必定折颈而亡,皇帝想也不想地抬手抽出腰间匕首,在自己所骑的马上斜斜扎了一刀,那马吃疼,立即也嘶鸣一声,发狂飞奔起来!


    “父皇惊马了?!”


    李照和李崇互相对视一眼,立即带上侍卫朝着方才回避的方向策马狂奔。


    只见围拢的侍卫们如河流分岔开在草原上散开,李照远远地已看到了抱着金色宝马摇摇欲坠的红衣身影,立即也面色大变,拍马过去,“卿云!”


    一旁的李崇脸色也变了,“父皇!”


    玄色身影已无限接近了金色马匹,那黑马挨了两下,流血吃疼,精疲力竭,几乎是已快到极限,皇帝心中明白,再不迟疑,放了缰绳,在狂奔的马上搭弓射箭。


    “嗖——”


    利箭射中金马,金马嘶鸣一声,前蹄折倒,将马背上的人甩了出去,皇帝在射中的一瞬便扔了弓箭,错身而过时,从疾驰的黑马身上跳下,将被甩下的人接入怀中倒在地上连滚了数下,侍卫们惊得纷纷策马围上,跳下马过去查看。


    “皇上!”


    皇帝却是没理会跪了那一大片的侍从,只低头看向怀里已晕厥过去的人,“卿云?卿云!”


    李照和李崇也已勒急停,两人都被面前的一幕惊得忘了下马。


    不只是为了皇帝坠马,而是为皇帝此刻抱着怀中人的神情。


    那般暴怒的焦急……他们从未在自己父亲的面上见过。


    第110章


    “皇上,云公公只是惊吓过度,受惊晕厥,待臣开两副安神静心的药即可。”


    皇帝“嗯”了一声,侍医跪在地上,低着头在帮皇帝处理脚上的伤。


    皇帝将人接住摔下,卿云没事,他自己却是崴了脚,肿得紫红,侍医大气不敢出地上药,外头侍卫也跪了一大片。


    那匹金马被带了回来,皇帝情急之下,将那马一击射杀,专门负责养马的侍从正在察验那马为何会突然发狂。


    帐内篝火燃烧,外头齐峰道:“皇上,太子和齐王求见。”


    “让他们回去吧,朕没事。”


    “是。”


    齐峰后退,回身对两人道:“两位殿下也听见了,皇上他没事。”


    李崇看向李照。


    李照道:“卿云呢?”


    齐峰道:“殿下放心,云公公也没事。”


    李照神色凝重,为今日卿云摔下马那惊险的一幕,为皇帝舍身不顾一切救下卿云的举动,更为那匹发狂的马……


    李崇道:“既然父皇不想咱们探视,便先回去吧。”


    李照道:“听兄长的。”


    二人退出皇帝帷帐界域,李照立即去了马厩,想询问那御马的情形,却是被侍从们挡了。


    秦少英道:“殿下,我劝您最好还是不要掺和进来,皇上的马受惊发狂,您如此关心,对您可没什么好处。”


    李照瞥向秦少英,“父皇受伤,我自然关心,有何不妥?让开。”


    秦少英笑了笑,“殿下,微臣身负皇命,恕难从命。”


    李照见状,心下便有了几分计较,眼前闪现今日皇帝飞身去救卿云的模样,便沉下心,他看向秦少英,如今他已明白那日卿云为何向秦少英挥刀。


    以卿云的性子,不将秦少英击杀,是不会罢休的。


    李照心下阵阵踌躇,最后只留下一句,“阿含,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秦少英微笑:“多谢殿下关心,殿下放心。”


    李照只得离去,他在自己的帐中,同时也派人时时留意皇帝那边的情形。


    皇帝帐内篝火噼啪燃烧,烧得都有些热了,皇帝伤了脚,便只披了件长袍,赤着脚坐在榻沿,榻上的卿云仍在昏睡。


    方才御医已将药用麦管喂了进去,又让卿云含了一颗清心丸,说是很快便会醒。


    果然,在皇帝的注视当中,卿云悠悠睁开了眼。


    长袍披发的皇帝映入眼帘,卿云浑身一颤,眼睛已先红了,“皇上……”


    皇帝听到他柔声哀切的呼唤,却是没什么反应,只手上转着那枚今日卿云丢回给他的扳指,淡淡道:“醒了,身上可有哪处疼痛不适?”


    卿云道:“哪都疼,腿疼、腰疼、肩膀也疼……”


    皇帝道:“你那般死死地抱着马,怎能不疼?”


    皇帝语气轻描淡写,卿云心下明白,语气也变淡了,“疼也没什么,横竖没摔死。”


    他记得今日皇帝将他救下,余光瞥到皇帝的赤足,见皇帝脚踝被纱包着,也看得出肿得厉害,便咬了下唇。


    帐内重又陷入寂静,过了片刻,皇帝才淡淡道:“可有什么想说的?”


    卿云觉着这话很熟悉,好像那回他被三个恶僧掳走,后来皇帝也这般问他,每次皇帝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便是其实他已什么都知道了。


    卿云侧了下身,微微蜷缩,语气疲倦而平静:“皇上既然已什么都知道了,又何必还要多此一问呢?”


    皇帝转动着手上的扳指,道:“朕还想听听你怎么说。”


    卿云不言,皇帝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小脸,忽地俯身抬手捏住他的面颊,眉峰紧蹙,面上难得神色外露,“你知不知道,今日朕若不出手,你便会折颈而死?”


    卿云微微仰着脸看向皇帝,眼神极为平静,“可皇上不是出手了吗?”


    皇帝定定地看着他的脸,手掌甩开他的下巴,声音冰寒道:“朕把你宠坏了。”


    卿云人滚入榻内,过了片刻,后肘撑着慢慢坐起身看向皇帝,眼神中充满挑衅,“是,我就是故意的!是我用棘黄引得你心爱的马发狂,令自己落入险境来逼你!”


    事后,皇帝将昏迷的卿云带回时,他便想明白了,他的马绝不会无缘无故发狂,除非是有人刻意为之。


    那匹马,他骑时还好好的,给了卿云便发了狂,中间无任何人经手,皇帝若还不明白,那这皇帝他也不必当了!


    皇帝冷冷地瞧着卿云,“你便这么有把握,朕会被你逼得出手?倘若朕就是不出手呢?”


    一股无形的威压在帐内弥漫,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令人无法喘息,便是卿云也感觉到了浓浓的杀意,他顶着快要窒息之感直视了皇帝投来的目光,轻轻地说了三个字,“那便死。”


    皇帝瞳孔微缩。


    “你不救我,那我便死,”卿云眼睛和鼻尖都是红通通的,神色瞧着竟是恶狠狠的,“我早已想好了,得不到,我宁愿死!”


    皇帝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在皇帝看来,那些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他宠着他,他在他面前欢笑无忌,便也够了,可维持下去了,他原以为卿云也是这般想的,逢场作戏罢了,没想到卿云是——“得不到,我宁愿死!”


    他沙哑的声音并不大,同他平素大吵大闹时相比,甚至是极轻的,只是那语气中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之意,在皇帝耳边更胜惊雷。


    他给了他荣华富贵,给了他内宦权势,他却依然不屑于顾,得不到他的真情,他宁愿死。


    皇帝静静地看着卿云,卿云也同样静静地看着他。


    今日那般紧急的情况下,皇帝连自己的安危都顾不上,便不假思索地拔刀刺马,只为了追上他……这一切,都极为惊险,连卿云自己都没有把握,可要得到帝王的爱,不就是那般凶险吗?


    若是撒撒娇,陪他多睡几觉,便唾手可得的,那还有何珍贵可言?


    便是越难得到,才越有争取的价值。


    倘若只做玩物,他又何必非皇帝不可?!


    皇帝冷道:“你是在报复朕当年的事?”


    卿云双手撑在身后,仰头轻轻地笑了笑,身后长发随着他的轻笑晃动,他微微偏着脸,眼睫垂下,只眼眸中透出一丝光亮,“皇上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敢承认吗?”


    “你是喜欢我的,只是你自己不敢承认,”卿云脸一点点向皇帝挪动,“李旻,”他的脸靠在他面前,气息同他若有似无地交缠,吐出的话却是带着淡淡的轻蔑,“你爱上我了。”


    皇帝猛地抬手,手掌立即掐住了卿云的喉咙,卿云微微仰脸,他没有挣扎,只是垂着眼看着神色漠然的皇帝,哑声道:“你杀了我,也是爱我……”


    皇帝手掌一点点收紧,他每收紧一寸,卿云的呼吸就难过一分,两道秀眉在他面上轻轻颤着,他不求饶,也不哭,嘴角甚至隐隐带有一丝笑意,随着呼吸越来越困难,他不由自主地便张开了嘴,舌尖在他唇间颤抖。


    只要再多收紧一分,他就会永远地消失在这世间,这个由他一刀带来这个世界的小内侍,也由他一手结果。


    一瞬间,皇帝脑海中掠过许多画面。


    他曾经求他,让他承诺永远不杀他,他说过李旻不杀你,此刻动手的,却不是李旻,而只是皇帝,而他,也像是早已看穿了他的谎言一般,未提及当初的承诺,连求饶也无,双手垂在下方颤抖,只有脖子在他的手中高高昂着,犹如献祭般的姿态。


    “咳咳——”


    卿云趴在榻上大声咳嗽着,脖间火辣辣地刺痛,头发有几缕都已落到了榻下,蜿蜒颤抖。


    卿云缓过了那一阵,慢慢抬起脸,皇帝仍在看着他,那眼神简直是带了几分厌恶,他不是在厌恶他,而是在厌恶那个下不了手的自己。


    难道那些早已死去的,真的能够复苏?复苏之后呢?会给他,给这个王朝带去多大的麻烦?


    卿云捂着脖子却是慢慢又爬起了身,他爬到了皇帝身上,皇帝一动不动,任由他坐在他怀里。


    他方才差点杀了他,他还敢依偎在他怀中。


    卿云抬起脸,轻轻一吻皇帝的喉结,他喉间疼痛,却是伸出舌尖,顺着皇帝的脖颈慢慢上下舔吻着,他搂着他的脖子,双膝跪在他大腿上,捧着皇帝的脸轻轻亲了一下,又错开,那双方才因窒息而通红的眼,正含水地凝视着皇帝。


    “都往后退。”


    外头齐峰招手,众人立即后退,扩大了包围圈,背身对着帷帐。


    帷帐内,卿云已剥去了两人的衣物,双臂紧紧地搂着皇帝的脖子,同皇帝唇舌交缠,他们口唇之间一片湿润,分明已做过无数次这事,皇帝却觉着没有一次比这次更紧密。


    便只是这般抱在一处亲吻,二人的喘息声便大得比任何一次同床还要更厉害,皇帝迫切地揉弄着他,丝毫不顾忌腿上的伤,几乎是要将卿云揉入他的身体。


    卿云一把便将皇帝推在了榻上,他跨坐上去,双手按在皇帝肩上,俯身下去吻他,皇帝搂着他的腰肢不断上下抚摸,卿云也迎着他的抚摸,一点点如蛇般趴下身贴在皇帝身上,皇帝喘着粗气,刚要翻身将他压住,却被卿云一条纤细的手臂给挡住,媚眼如丝,哑声道:“让我来。”


    卿云低头看向皇帝受伤的脚踝,蹭了蹭皇帝的腿,抬眼看向皇帝,“你今日为我受了伤,我便原谅你一点点。”


    他一面说,一面向下慢慢坐下,卿云鲜少这般主动,他心里头一直也还是对这事有隐秘的抗拒,此刻,他的神色似痛苦又似爽快,皇帝微微坐起身,搂住了人,卿云低低地泣了一声,“李旻……”


    皇帝侧头含吻着他的耳尖,手指掠过方才他扼住的脖子,纤细又滚烫,泛着嫣红,他舍不得,他竟真的舍不得。


    卿云哭了一声。


    皇帝抬手搂住了人,卿云仰头,皇帝便立即垂首吻住了他。


    篝火噼啪燃烧,却也遮不住二人的爱欲之声。


    交缠伏动的身影映在帷帐之上,帝王正在毫无顾忌地宠爱他今日不顾自身救下的小内侍。


    “那边侍卫实在敏锐,臣便回来了。”


    李照淡淡道:“孤知道了,你下去吧,不必再去探消息。”


    “是。”


    侍从下去,李照手里握着酒杯,父皇正在宠幸卿云……他仰头抿了口酒,今日他几乎是很快就察觉到是卿云自己下的手,他以身犯险,便是为了逼皇帝正视他对他的情愫,早已远远超出了对一个娈宠的喜爱,卿云还是和从前一般决绝。


    他能看得明白,皇帝自然也能看得明白。


    看明白了,却依旧选择沦陷……


    李照又饮了杯酒。


    仅此一次,恐怕以后秦少英和李崇再想算计他,也不敢从卿云那下手了。


    他知道卿云在想什么,他想借皇帝的手向秦少英复仇。


    可卿云有没有想过,复仇之后呢?他如今这般,恐怕一生也无法摆脱皇帝……


    李照心中既心疼又苦闷。


    当他在他身边时,他不知道他实则是在爱着他,而当他离开时,他才发觉他对他真正的心意,可却似乎永远也无法再拥有他。


    难道这便是对他的惩罚?


    帷帐内,两人赤条条地抱在一处,只盖着一条柔软的玄狐皮,皇帝手指指尖滑过卿云的喉咙,“疼吗?”


    “疼,”卿云仰头,眼波流转,竟带着笑意,“但是值得。”


    皇帝心中说不出的复杂,为了荣华权势,不惜献出一切的人,世上比比皆是,豁出命只为了求一丝真情……


    皇帝双手上下紧紧地搂着卿云,低头在他面上亲了一下,“不许再有下回了,你不知,今日朕见你在马上……”


    皇帝声音戛然而止。


    卿云手指也摸了皇帝的喉结,追问道:“皇上好心疼,是吗?”


    皇帝垂下眼,他低声道:“所以你其实还是在报复朕,报复朕当年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林中被追杀,也要让朕尝一尝心痛的滋味?”


    “胡说,”卿云手指上下摩挲,“皇上又没被人在林子里手无寸铁地追杀。”


    皇帝抓了卿云的手,亲了下他的指尖,“朕在战场上不是未曾经历过那般险境。”可也终不及今日那般肝胆欲裂。


    什么是情?皇帝心中竟也感到了一丝迷惘,一个小小的内侍,竟能带给他比权掌天下更大的快乐,也能带给他比战场厮杀更深的恐惧,难道这便是情,是爱?


    皇帝低头看向卿云,卿云也正看着他,那眼睛仍是历尽世事的剔透,皇帝道:“你赢了,高兴吗?”


    卿云心说,这才刚刚开始呢,哪能算得上赢?他要的是他的全部!


    卿云依偎在皇帝怀里,脸在他胸膛上蹭了蹭,轻轻道:“我不要赢,我要李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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