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罪行 你别动了,让我好好抱抱你!……
“皇后后来追查到, 孙大娘最后死在了姚伯山门前,与一个婴孩双双毙命,误以为项伯母诞下的死婴便是她的女儿。事情本该就如此结束, 但姚世伯替孙大娘收尸下葬的行为引起了她的怀疑,担心孙大娘在死前与姚伯山产生了什么交集, 说不定姚伯山已经从孙大娘口中得知了她狸猫换太子的秘密,便一直在想法子除掉他, 但一直未找到合适时机。”
“……直到辰王谋逆案。”
如今调查此事不必再避着皇帝皇后暗中进行, 林欢见可以最大程度地调动所有的人手,真相是比姚喜知意料中来得还要快得多。
她听完, 沉默良久, 抬手擦了擦自己发涩的眼角,指尖触及竟是一片干涸, 再挤不出一滴泪来。
林欢见轻轻握住姚喜知的手, 正欲开口安慰, 姚喜知却已经抬起头来, 勉强地扯了扯唇角, 摇头道:“我没事, 你不用担心……我已经不会为她难过了。”
或许是因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姚喜知听到林欢见讲起这些时, 竟然并不觉得多震惊。
又或者一如她此前所说——真相是如何, 余从筠又如何,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她只需要项琼思这一个阿娘, 以及公主的身份, 仅此而已。
“我只是替我耶娘难过,他们好心收留路边即将冻死的孤女,却没想到最后因此沦落到了家破人亡的下场。”
姚喜知望向窗外的远方, 甚至,她这个女儿,都已经快记不得他们的模样了。
姚喜知自以为自己可以对余从筠结局如何冷眼旁观,甚至只想见到她自食其果,但晚上林欢见离开时,姚喜知仍是忍不住叫住他,声音低得几不可闻:“皇后……会死吗?”
林欢见转身回头,身形隐在黑暗中,面庞又被月光照亮,认真看着她,轻而有力道:“如果你需要她活着,那她便不会死。”
*
七日后,紫宸殿传出消息,皇帝下旨,废黜皇后余氏,贬为庶人,终生禁足于太极宫深宫别院,不得迈出一步。
此事一出,宫中顿时掀起轩然大波,所有人都在议论余氏所犯罪行。
但因为朝廷对姚喜知与李忱的身份早已有了对外的说辞,故而只宣称是余从筠因一己私欲诬陷忠良,还了姚伯山一个清白,任由众人猜测如何,也未曾提及姚喜知的真实身世。
姚伯山一个芝麻大小的官如何在余从筠轻描淡写几句话间就断送了性命,自是无人关心,所有人都只将目光聚焦于余从筠。
甚至有人还觉得就因为这么无关痛痒的一件小事,皇帝竟然废黜皇后,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些。
外界的流言纷纷扰扰,但都于姚喜知毫无瓜葛,她只在明德寺的佛堂前,在缭绕的檀香烟气中,对着庄严的佛像祷告了一整日。
直到林欢见遣人来告知她,明日一早,余从筠便要被说是护送,实则押解着前往太极宫。
第二日姚喜知天不亮便醒了,却梳洗后只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院子出神。
从天色还是漆黑的,到微微泛起曦光,再到天光大亮,念巧见姚喜知一直怔怔望着窗外,多少知道些她的心事,在她身边小声道:“公主若是念着,倒不如前去送皇后殿下一程,无论是有道别的话,还是无法释怀的过往,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
姚喜知回头看向她,眸光微微颤动。
余从筠是从大明宫一个偏僻的侧门离开的。
姚喜知匆匆赶到宫城侧门时,余从筠早已褪去皇后华服,换成了一身素淡的布衣,正一步一步步履缓缓往出宫的马车走去。
姚喜知远远与她隔了好一段距离,嘴唇动了动,想叫住她,但嗓子眼中仿佛堵住了什么,发不出声。
余从筠似乎心有所感,回头看,正好与姚喜知的目光对个正着。
余从筠脸色微变,朝身边押送她的侍卫低语了几句,那侍卫朝姚喜知的方向瞥了一眼,勉为其难点了下头。
余从筠调转方向,朝姚喜知走过来。
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姚喜知手握成拳,指尖掐进掌心,说不清心底是恨意更多,还是难过更多。
余从筠在她身前站定,姚喜知本以为她会说什么对不住自己的话,却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便是:“姚喜知,你好狠的心。”
姚喜知心头一颤。
余从筠冷漠的神情,打碎了她心底最后一点对母亲的期盼。
“我,狠心?”姚喜知喃喃重复几声,随即怒极反笑,“你当初为了所谓的皇位要杀我,如今你自食恶果,反而怪我狠心?”
“当年?”余从筠愣了一下,“你是我十月怀胎诞下的骨肉,我怎会忍心害你性命!”
“不过是那个自作主张的稳婆听了些捕风捉影的流言,便擅自从我身边带走了你!”余从筠眼中满是痛心与失望,“你就如此听信了那些外人的挑拨!”
姚喜知听了她的话,却没有余从筠预想中的触动。
依然是平静地看着她,静得令人心慌。
余从筠看姚喜知毫无反应,咬牙道:“我知道是林欢在帮你。如今圣人病重,太子被废,朝中大权已被众臣瓜分,而林欢手上更是把控了绝大部分政权,若不是林欢暗中调查这一切,向圣人揭发,我也不会沦落至此地步!你明明可以阻止,为何对我赶尽杀绝!”
“是我让林内侍尽管将当年的事如实禀报给圣人,可那些事难道不是你自己亲手所为?这个结果不过是你自己一手造成。”姚喜知面对她的指责毫无惧色,坚定地迎上余从筠的目光,“当年的事到底如何,这已经不重要了,我只知道,你害死了我耶娘。”
余从筠厉声:“我才是你娘!”
姚喜知嗤笑一声,向余从筠逼近一步,靠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真觉得林内侍是完全据实上报了吗?”
余从筠心头一惊:“你什么意思?”
“难道你真当自己给圣人下毒之事,其他人毫无所觉吗?”
姚喜知想起几日前的那个夜晚,她与林欢见的谈话。
她问,若是要皇后死如何,要是要留皇后一命又如何?
林欢见道:“你还记得我此前与你提起,圣人被下毒一事吗?事情已经查明,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玉蓉指使人做的。”
不用林欢见多说,姚喜知便懂了他的意思。
玉蓉身为余从筠的心腹,一举一动都代表着余从筠。
前段时间正是余从筠察觉自己的身份,太子的流言又闹得纷纷扬扬时。此时若是皇帝病重,李忱就能早日即位,避免了夜长梦多、横生枝节。一旦新帝登上皇位,再无其他人可以撼动她与李忱的位置。
若从动机而言,余从筠亦是最有理由这样铤而走险下毒的人。
“以我对圣人的了解,她所行的狸猫换公主一事,大概只会被治以废黜和囚禁。但若是我将她下毒之事报给圣人,哪怕圣人容忍了她其他大逆不道的罪行,也绝容不下一个企图弑君之人,足以治她死罪。”
但是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姚喜知看向眼前的余从筠。
从前在上官溱家中时,看到上官溱与耶娘其乐融融的场面,尤其是上官溱的阿娘宗夫人格外宠溺上官溱,让她心中不由生出羡意,忍不住想,若是她的阿娘还在,她现在应该是与她有着怎样的相处。
但是十年来,她能依靠的只有一些已经模糊不清的回忆,编织一个梦境,让她能够在夜晚的睡梦中赖在阿娘的怀中。
阿娘,阿娘,一个在她心中如此渴求的词。
竟然有朝一日,她还能拥有第二个娘亲。
尽管她知道余从筠罪行累累,但她没法忍心亲眼见到余从筠死去,只能跪在佛像前忏悔,希望姚伯山和项琼思能够原谅她的软弱。
但是她的心软换来了什么呢?
姚喜知藏住眼中的失望,继续向余从筠道:“我念在你赋予我生命的恩情,没有揭穿你的罪行,留你性命,若是你再执迷不悟,我可不能保证日后陛下耳中,还会传去怎样的消息。”
姚喜知的话如恶鬼催命,余从筠震惊地看着表情决然的姚喜知,像是第一次认识面前的人。
姚喜知没有再看皇后如何,转身离开。
轻轻一闭眼,一滴泪从无声地从她眼角坠落。
她与这个将她带到人世间的女人,似乎还没有仅仅作为一对母女好好说过话,她本以为今日或许还可以有最后的机会。
原来从来都只有她一厢情愿。
姚喜知往回走,没几步,脸上有一丝冰冰凉凉,姚喜知抬头,才发现下起了雨,她离开了城门的遮挡,雨水便肆无忌惮打到了她的身上。
身边的念巧提醒她:“公主,我们先去找个楼阁避雨吧。”
姚喜知不太想动弹。
她站在原地,就这么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
突然视线中却出现一把伞。
姚喜知惊讶地朝持伞人看过去,林欢见还有些气喘,是小跑过来的,正担忧地看着她,话语中有些责备她不爱惜自己:“怎么就这么傻站在雨里,若是湿了衣裳感染风寒该如何是好?”
又转头看向念巧,斥责:“今日一早天色便不太好,你怎么都没想着提前备一把伞,在公主身边办差,怎可如此不用心!”
“你别什么事都往念巧身上推,老天爷下不下雨,谁能说得准?”姚喜知伸手拉了拉林欢见的衣袖,有些疑惑,声音中却又有些不自觉的欢喜:“你怎么来了?”
“我怕你见了余氏心情不好,又一看天色,估计要下雨,便想着来接一接你。”
姚喜知看着他脸上隐隐担心,突然感觉自己所有忧愁一扫而空。
虽然有些事仍有遗憾,但是,她身边有更重要、也更值得珍惜的人,完事总有阴晴圆缺,能得挚友如上官溱、爱人如林欢见,她已经是又幸福又圆满的人了。
姚喜知没忍住,一下子扑进林欢见怀里。
林欢见错愕,立马转头看了下四周,慌张道:“还有其他人看着,你别……”
怀中姚喜知不满的声音传来:“你别动了,让我好好抱抱你!”
林欢见身子僵住,不敢再动。
零星有来往的宫人,忍不住瞧瞧侧眼偷看宫中新册封的公主竟然和如今朝堂上罪炙手可热的内侍监紧紧相拥在一起,林欢见只好用带着威慑和警告的目光扫视过周围,宫女太监们又立刻缩回了脑袋。
姚喜知头抵在林欢见胸口,听着他心脏有力的跳动声,突然觉得,其实现在的生活。
其实也已经足够好了啊。
*
虽然余从筠已经离宫,林欢见也与陈太医查验过皇帝的饮食,确认再无毒物痕迹,但是皇帝的身子仍是每况愈下,日渐衰颓。
陈太医解释,虽然毒药已经停用,皇帝短期内性命无忧,但往日的毒素早已经在他的骨髓中扎根,再加上此前的猛药损耗了他的身体,即使如今再如何好生调养,身子都已进如被断了根、抽干髓的树,只能一日复一日枯败凋亡。
问起皇帝余下的时日,陈太医给出的答复,也就这一年半载的功夫,林欢见不得不加快了在朝堂上对高正德的打压,以及对权势的收拢。
仅仅半年时间,林欢见借着皇帝给予他的理政之权,在朝廷上几乎做到只手遮天的程度,高正德被他贬黜返乡,路途中却暗中派人截杀,然后毁尸灭迹,此前刚被他扶持上内侍监位置的福来再次被提拔为内侍监,至此,内侍监的宦官集团全部被他掌控在手中。
而作为枢密院的枢密使,林欢见更是总揽机要,宫中递出的重要军事、政事、人事任命文书,全部都经他之手处理,作风却一改此前的温和,杀伐果断,以雷霆之势铲除异己,震慑群臣。
与林欢见权势日渐煊赫不同,这半年中,皇帝眼看着便明显油尽灯枯下去,而储君的急病暴毙更是令臣心动摇、国本不稳,朝中众臣开始上书请求皇帝再立太子,皇帝最初本不愿理会,李忱的事已经让他心气大伤。
但直到这一年的十二月,皇帝还是在众臣的压力之下,终于重新立储。
姚喜知本以为凭皇帝对上官溱的宠爱,以及林欢见在暗中对其他几位皇子势力和名声的打压,储君之位应当是李悯囊中之物。
未曾想到,圣旨下来时,对方却是一个姚喜知万万意想不到的人。
尚在蜀地封地的三皇子,蜀王李忻。
第92章 废立 不如给我和林欢赐婚吧。……
姚喜知得知消息, 慌慌忙忙便派人去把林欢见叫来绫绮殿。
林欢见到绫绮殿时,姚喜知已经坐在上官溱身边,听她骂了好一会儿皇帝。
“什么狗皇帝, 这段时间我带着悯儿天天在他床前侍疾,那个什么李忻来看过他一次吗!他倒是感动流涕地说什么必不会辜负我们, 结果呢,转头把皇位给了别人!”
李悯已经让奶娘抱下去了, 就剩上官溱和姚喜知在屋中, 姚喜知怕上官溱一直说个不停骂累了,等上官溱说完一大段话, 立马从旁边玉盘中拿了一块糕点塞进她的手中。
“先吃块点心歇一歇, 歇一歇。”
上官溱气冲冲地死死盯着手中的糕点,姚喜知还当她不喜欢, 准备伸手拿橘子剥了给她, 就见上官溱突然把糕点一整个狠狠塞进了嘴中, 毫无礼仪规矩地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 整张脸都绷得紧紧的, 像是在要把对皇帝的怒气全都发泄在口中的糕点上。
这咬牙切齿, 恨不得把皇帝抽筋剥皮的模样,连姚喜知瞧了都汗毛倒竖。
姚喜知只好安慰:“可能是圣人一时病糊涂了, 只要太子还没即位, 一切都尚无定论,我们还有机会的……”
林欢见来时, 正好看到姚喜知嘟哝说着没什么底气的话, 又一边抬眸小心翼翼打量上官溱的模样,不由失笑。
姚喜知听见笑声向门前看去,顿时眼中发亮:“你来啦!”
总算有人来陪她一起面对着上官溱的怒火了!这简直恨不得把皇帝抽筋剥皮的模样, 连她瞧了都汗毛倒竖。
上官溱斜眼看到是林欢见,更加咬牙切齿,但又没法赶客。
姚喜知招呼着林欢见来自己身边入座,等林欢见坐下,姚喜知立马叽叽喳喳说着对皇帝此番行为的不解。
林欢见等姚喜知说完,道:“我想,我大概知道是为什么。”
“为何?”
林欢见想到皇帝,眼中闪过冷意和讥讽,嘴角却勾出笑意,慢条斯理道:“因为,他开始对我起疑心了。”
姚喜知不解。
“如今宫中怕是大多人都已经知道我们关系匪浅,哪怕圣人久卧病榻,一些流言蜚语也难免会传入他耳中。如今高正德一死,宫中没了制衡我的人,他终于惊觉自己又重新培养了一个祸患,自然也会对与我走得近的人生出提防。”
说到这儿,林欢见喉间又溢出一声嗤笑:“他素来便是如此,整日里忌惮这个、忌惮那个的,却偏偏昏招频出。若是我,定然先假意顺从,先让对方放松警惕,而不是在这蜀王羽翼未满之时,急不可耐地将他推到台前,平白惹我戒备。”
姚喜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倒是很了解他。”
“我自然是了解,毕竟是在他身边低声下气了这么多年。说来,当年,他也是发现两个内侍监权势过盛,难以控制,所以才打算新扶持一个心腹起来,也就是我。”
“啧啧,是多蠢的人,才会选择以宦治宦,但是到现在这个地步,他再想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我竟不知还有这么一茬。”姚喜知抬头回忆着,煞有其事地点头,“我说怎么似乎有段时间,圣人突然间便格外器重你,许多事都交给你。”
姚喜知撇嘴:“圣人信任你,谁知道信了个不该信的人。”
听姚喜知这么说,林欢见也不恼,反而低头轻笑两声,道:“所以,看人的眼光也是很重要的,若是信错了人,便只能怪自己糊涂了。”
“明明是你太坏了!你现在笑得好像是个祸国殃民的奸臣!”
林欢见挑眉:“我不本就是奸臣。”倒是颇有自知之明,对自己的各种罪行供认不讳。
姚喜知与林欢见若无旁人地说说笑笑,上官溱瞧瞧林欢见,又瞧瞧姚喜知,垂下眼眸,嘴噘得能挂起葫芦。
姚喜知想起旁边刚才还在骂骂咧咧,一下子就没了动静的上官溱,意识到什么,朝她就看去,见她满脸不开心的模样,一下子住了嘴。
姚喜知手肘轻推了推林欢见,小声嘀咕:“好了,说正经事了!”
林欢见才勉强分了点目光给脸色不太好的上官溱,身子靠在椅背上,倒是对皇帝册立李李忻为太子之事并不担心的模样,甚至都不如何值得他将此事放在心上。
“我此前也与你提过,此人资质平庸,难当大任,他在京中根基不深,龚贤妃与其母家龚氏都是中庸之流,不足为惧。”
林欢见说着,一边伸手从旁边桌上拿过一个橘子,剥开皮,动作自然地将一瓣果肉喂进姚喜知口中,不紧不慢道:“你们根本无需担心他的回京会对局势产生什么影响,毕竟史书上,坐上太子之位,却当不上皇帝的皇子,可是……太多了。”
*
太启十四年一月,这个新岁,皇帝已经病重得别说宫宴,就是紫宸殿都难以迈出一步,整座皇宫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月底时,新任的太子李忻终于风尘仆仆赶回长安。
皇帝发布的关于政事的最后一道诏令,便是让李忻以太子的身份监国理政,并加封林欢见为司空兼中书令,却是明升暗降,削了林欢见协理之权。
但不出半月,漕运便出了事,也不知是去岁清淤不彻底,还是短短一个冬日河道便累积大量泥沙,入春河流化冻之后河道淤泥堵塞,漕船在江淮一带寸步难行,严重影响了物资供应,关东短短时间内便粮价飞涨。
李忻下令疏通河道并拨发粮饷,但官员不是推说工程艰难尚需时日,便是迟迟没有回音。他对这种突发之况毫无处理经验,又无可以出谋划策或者站出来担起重任打破僵局的可用之人,而此时皇帝每日已经几乎全程都在昏睡中,李忻无奈,只得自作主张请林欢见重新协理政务。
而林欢见接手过这一切之后,李忻才发现此前自己支使不动的朝臣们,原来不是做不到,只是全都阳奉阴违,不愿意听他差遣罢了。
后来姚喜知与林欢见说起此事时,不由心有余悸感叹:“倒是正好有如此一事,给了你重掌朝堂的机会。”
林欢见却是不慌不忙,笑道:“一切从未脱离过我的掌控,不过是借机让太子能够掂量清楚他自己才几斤几两罢了。”
两人像是谈论着家常闲话般议论着朝堂,眼看皇帝就快要撑不住,林欢见甚至毫不掩饰与姚喜知闲话说起,是该直接逼迫李忻退位,还是委婉些以皇帝名义重拟诏书。
今日的零嘴是糖渍核桃仁,说起这样的话题,姚喜知觉得口中的蜜糖似乎都变得寡淡,食之无味吞咽下肚,咂了咂嘴,回头望向身后给她推着秋千的林欢见,问道:“你打算如何逼太子退位?”
“这法子多得是,最干脆利落的便是逼宫,神策军往皇城一压,等刀剑架在他脖子上,便由不得他愿不愿了。若是要动静小一些,暗中派人将太子囚禁起来,然后对外声称太子身体不适,也不失为一个方法。”
林欢见说完,又看向姚喜知:“不过这些方法免不得有一些死伤,若想全了体面,伪造诏书倒是最妥当的,只是还得防着有没有不长眼的东西来质疑,平白生出些事端。”
秋千是林欢见怕姚喜知在院中无聊,特地遣人修建的,公主院中相较之前已经焕然一新,院中栽培着最目前长安能寻到的最名贵的花品,秋千的位置正好是赏花赏景的绝佳位置。林欢见还想再在院中开凿个水池种莲养鱼,被姚喜知给阻止了。
三月春光正好,庭院中的花草都在懒洋洋地舒展身姿,花团锦簇中,一名身姿挺拔的郎君正给坐在秋千上的女郎轻推秋千,又时不时给她递上盛着零嘴的白玉碗,女郎侧过头与他轻声细语着什么。
明明是一副和谐温馨的景象,但谁能想到,在这二人如日常闲逸的谈话间,却是在决定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的归属。
姚喜知叹气一声,摇了摇头,愁眉苦脸道:“总觉得,好像都不太好。”
说完又一拍脑袋:“哎呀!我真是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想要悯儿得到皇位,还想要体面的法子。”
林欢见被她的话逗笑,他的心情远比姚喜知轻松。
只要最后结果是达到了他的目的,途中采取的是怎样的方法,又会对其他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他并不关心。
但听姚喜知这么说,他还是笑着接了话,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认真道:“但我允许你可以更贪心一些。”
姚喜知晃着脑袋,最后决定:“还是等我去问问臻臻吧,毕竟是悯儿的事,看看她如何想的。
“不过说来,最近她也越来越忙,我都少有见到她了呢。”
姚喜知做了打算,却还没等姚喜知和上官溱商量出个结果,龚钰那边却先有了动静。
龚贤妃龚钰,说来是一个姚喜知没有太多印象的的人。
从姚喜知入宫起,她便已经是一直深居简出,就算姚喜知在一些宴席上见到她,人也神情淡淡,言语寥寥。
虽然秦筝也不是那种爱招眼的性子,但秦筝更像是懒得搭理人,而龚钰却是真的人淡如菊。
日常除了替皇后协理事务,几乎都想不起还有她这个人。
故而,姚喜知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能有魄力和决心做出在朝堂上控诉李忻不孝的事。
一个平平无奇的朝会,龚钰亲上朝堂,声称太子李忻忤逆不孝,不堪当大任。
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务,而万事之纪也。
一个不孝的名头压下来,直接在朝堂中掀起渲染大波,李忻当即怒斥龚钰疯了,命人立刻将龚钰带下去,但是他此番怒斥的行为,反而更坐实了他不孝的名头。
龚钰虽被带下,但朝堂上她的话很快传播扩散开。李忻下朝后去往她宫中,宫人即使在闭锁门的屋外,也能听到李忻歇斯底里的嘶吼以及不断摔砸东西的声音。
李忻离开前,命令所有人看守龚钰,不准她出屋门一步,但是第二日,龚钰却还是出现在紫宸殿门前,亲自跪求皇帝剥夺此不孝子的太子身份,只做一个闲散王爷。
皇帝昏昏沉沉间,听到外面的骚乱,艰难地转动着眼珠,眯眼看着床前态度恭敬,面带浅笑向他询问着意见的林欢见,眼角划过一滴泪水,用尽全部力气说了一声“好”。
当日晚上,一则废太子的诏书便由林欢见代笔而书。
皇帝没有再立太子。
姚喜知听说李忻接过废太子的诏书时,目眦具裂,竟是直接将诏书撕了个粉碎,嘴里不断谩骂着自己的阿娘,当即便想去还周殿找龚钰算账,但还周殿早增加了守卫,不得让他入内。
她不知道是什么让龚钰下了这个决定,但李忻看不到,她却看到,其中一定是一个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而不得不做下的决心。
姚喜知站在守卫森严的还周殿外,她知道自己不是无辜之人,不敢进去相见,只似乎透过宫墙看到里面的秦、龚二妃,心中生出些羡慕。
母亲如此,那父亲呢?
姚喜知才想起来,自己似乎还有一个“阿耶”。
一个月后,姚喜知听林欢见说,皇帝的大限估计就这几日了时,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应了句“知道了”。
她不清楚自己对皇帝应该是一个怎样的感情。
皇后把她当做争夺皇位路上的一个弃子,她与皇后仅仅如陌路人,那皇帝作为她的亲生父亲呢?
若说皇帝铸下滔天大错,似乎又没有,若是说他是多么清白无辜,可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因他而起,他才是罪魁祸首,又如何能完全置身事外?
就这么不接触、不相见,仿若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谁知刚这么想完,第二日,皇帝就召见了她。
姚喜知吓了一跳,林欢见却告诉她皇帝已经接连召见了不少人。
“估计是临终交代遗言吧。”林欢见如是说。
姚喜知一进屋子,浓厚的刺鼻药味便扑面而来。
姚喜知皱起眉,用手在鼻前轻扇想要驱赶走药味,但这味道根本挥之不去。姚喜知忍不住想,也不知道上官溱在这床前侍疾、林欢见在屋中向皇帝禀报消息时是如何忍受这股气味的。
思索间,几步已经走到皇帝病床前。
今日的皇帝气色竟是有明显好转的模样,都不是在病床上卧着起不了身,而是靠着床头坐起,旁边有宫女在给他一勺一勺喂着汤药,皇帝见姚喜知来,抬手挥退宫女,也不管碗中的药还没喝完。
姚喜知屈膝抬手行礼,低低唤了一声:“阿耶。”
皇帝叫她免礼,姚喜知垂首站直身。即使她没有抬眼直视皇帝,仍然可以感受到皇帝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也不知道皇帝叫她来到底所为何事,姚喜知心里总有些不安,胸口怦怦跳个不停,屋中静悄悄的,但这种安静却让人分外煎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姚喜知终于听到皇帝徐徐开口:“朕始终觉得有些亏待于你。”
自然说的是让她流落在外多年,好不容易回宫,又只能让姚喜知以义女的身份留在宫中,连个名正言顺的嫡出公主名头都得不到。
姚喜知嘴唇嗫嚅,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好半天才轻声答道:“能回到您身边,见到耶娘,我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皇帝盯着姚喜知的眼睛,似乎想从她的眼中看到她真实的想法,但姚喜知一直垂着眼眸,让人看不清情绪。
皇帝喟叹一声,忽然说起别的话题,却是让姚喜知呼吸一滞。
“你与林欢,有不一般的来往是吧?”
姚喜知猛地抬头瞪大了眼,心头飞速思索着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一般的来往?
皇帝是仅仅指林欢见帮她们争权夺势,与她和臻臻走得近吗?还是……皇帝已经察觉她与林欢见之间的私情?
皇帝看着姚喜知的反应,喉中逸出几声意味不明的笑声,姚喜知心中更是忐忑不安,不知该如何作答。
姚喜知抿抿唇,握紧手,竟是轻轻却肯定地答了一声“嗯”。
没有什么好怕的,也没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她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面前的,一个已经只能卧在病床上、对屋外一切都束手无策的老人罢了。
林欢见和上官溱是她任性妄为的底气,她可以不用怕说错什么、做错什么。
而她与林欢见的感情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爱上一个阉人,选择与一个宦官在一起,从来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皇帝眼中有些意外。
他没想到姚喜知会答得这么干脆。
皇帝又笑了几声,在这空旷而带着腐烂气息的紫宸殿,姚喜知只觉得这笑声森然,笑得她紧握的双拳掌心冒汗。
几声笑声之后,皇帝突然板住脸,眼中一片肃然,看得姚喜知心头发憷,皇帝终于又开口:“朕只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能成为那根缰绳吗?困住野兽,勒住他脖颈,它不能为非作歹、祸乱朝纲的缰绳。”
姚喜知立刻明白皇帝的意思,下意识回答:“他不会的。”
皇帝讥诮道:“他不会?他如今,可是野心都写在脸上了!”
说完,又重重咳了几声,姚喜知想上前,刚迈出半步,脚步又顿住。
皇帝也不需要姚喜知照顾他,拿锦帕擦了擦嘴角,又自顾自继续道:“朕后悔了啊。”
“当初高正德和全起元两人互相制衡时,明明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但朕偏偏觉得他们二人逐渐脱离了朕的掌控,不甘心让他们两个阉人在前朝挟势弄权,所以想重新扶持一个可信之人,将内侍省和神策军重新掌握在朕的手中,却没想到,竟然会因此重新养出一个祸患!”
“当初林欢可是一副为朕鞠躬尽瘁,鞍前马后的模样,说得些花言巧语讨朕欢心,却没想,原来早在暗中包藏狼子野心!利用了朕去对付高、全二人,而一旦等手中得到了权力,便彻底脱离了朕的掌控,甚至还胆敢反噬朕!”
皇帝重重说完,看向姚喜知,却没从姚喜知眼中看到他想象中的震惊。
“怎么?看来这一切,你早就已经知晓?”
姚喜知唇紧抿成一线,没说话。
皇帝紧缩眉头,忽而哼笑一声,但这一声哼笑,说不出是讥笑林欢见,还是在自嘲。
“如今李忻也被废,朕卧病殿中,前朝所有政事全部由林欢一手把持,朕不得不庆幸他只是个阉人,不然,我都怕他自己称王称帝,直接颠覆了我大唐!”
“人之将死,似乎从前许多看不真切的事情才终于给瞧明白。如果我没猜错,你们早就计算好,等朕一死,便是扶持李悯上位吧?”
“然后呢?悯儿不过才一岁有余,如此一个稚子,你们是打算让淑妃当垂帘听政的太后,还是让悯儿做林欢的傀儡,让他继续手掌大权?”
姚喜知呼吸一滞。
这个问题,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臻臻和欢见似乎也没有和她提起过。
在她的构想中,似乎让李悯登上帝位,就已经是故事最终的结局,而此后权力如何分配,既然都是自己人,无论在上官溱还是林欢见手中暂管,亦或在多久的将来交还李悯,有区别……吗?
“若是最后让淑妃代为执掌,朕也不用操心这么多了,朕能看出来,淑妃不是权力熏心的人,但是若是政权落到林欢手中,他如此一个可以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人,这个国家还能有安宁吗!”
皇帝说到最后几乎浑身颤抖,似乎眼中已经看到朝堂被林欢搅弄得翻天覆地,李悯彻底沦为皇位上的一个傀儡的场面。
姚喜知心头惊了一瞬,又快速冷静下来,看着皇帝,问:“所以,你与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呢?”
皇帝说完这些,似乎已经耗费了他大半精力,在床上气喘吁吁喘了好一会儿,才费力地继续吐字;“我已经是一个对一切都束手无策的将死之人,我还能做什么呢?”
“所以,我目前只能寄托希望于淑妃,以及……于你。”
“我一个身居后宫的公主,如何能插手前朝的政务?”
虽然她必定不会允许林欢见真做什么大逆不道、伤民祸国之事,但是她却不理解,皇帝如何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
“他若是不听我的劝,我又能如何?”
皇帝目光沉沉看着她,没有回答,姚喜知却突然福至心灵,懂了他的意思,冷声道:“难道,你觉得,我还能杀了他不成?”
姚喜知心头发笑,甚至面上也控制不住地逸出一声笑。
美人计、枕边人,若是要动手,似乎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法子,但是皇帝凭什么认为,她会因为他几句话,就将剑尖反手对向自己所爱之人?
皇帝听着她的笑声,本就冷肃的脸色更加阴沉。
姚喜知止住笑,忽然正色道:“若是你不放心,不如给我和林欢赐婚吧。”
第93章 入赘 和姚喜知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
林欢见听到姚喜知告诉他此事时, 一把拽过姚喜知,扣住她的肩膀,怒喝:“你疯了!”
姚喜知不满地扒拉开林欢见的手, 嗔道:“你弄疼我了!”
又揉了揉耳朵,林欢见这么大声音, 简直刺得她耳朵疼。
“你疯了!你怎么能让圣人赐婚!”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我们就能名正言顺成为夫妻了啊,难道你不愿意吗?”
林欢见气得胸口不断剧烈起伏, 在屋中来回踱步, 每次路过姚喜知身前时,便眉头紧锁地看她一眼, 想说什么, 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又继续向前疾走。
姚喜知每次做了什么让林欢见生气的事, 林欢见想骂却舍不得, 便只能这样用来回疾走来让自己冷静冷静。
但以往姚喜知会坐在一旁, 知晓自己犯了错, 只小心翼翼地偷瞄, 但这次, 姚喜知理直气壮地站着,每当林欢见从她身前经过看向她时, 还要叉着腰、更加挺起胸膛, 毫不退缩地用目光迎上去。
林欢见拿她没法子,最终在她身前站定, 咬牙切齿道:“我是个什么身份, 你要和我成亲?”
“我知道啊,宦官嘛,宦官又如何?我早就说过我不在意, 你不是也答应,不再钻牛角尖了嘛!”
林欢见看着姚喜知说得风轻云淡的模样,脸上怒气更甚:“那之前只是我们两个,以及身边人知道罢了!你如今贵为公主,你想过若是你与我成亲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天下人会如何想你吗!”
林欢见闭上眼,咬紧牙关恨恨挤出几句话:“他们会嘲笑你!你会沦为他们茶余饭后的笑谈,一国公主,竟然嫁给了一个太监,一个阉人!”
说完,狠狠一拳砸在桌案上,垂着头剧烈喘息起来。
姚喜知没说话。
林欢见再抬头时,正好对上姚喜知含着泪水的双眼。
眉心紧蹙,眼眶红得像只兔子,胸口一抽一抽地,嘴角下垂,唇瓣瘪成一线,将泣未泣地看着他。
林欢见一下泄了气,方才的怒火一下被泪水浇灭,脑海中只有他又让姚喜知伤心流泪了的慌张。
林欢见手悬在半空中,手足无措道:“我只是,说了一些这件事对你名声会造成的影响,我不是朝你发脾气,你别哭……”
一边连忙寻了锦帕想给姚喜知拭泪。
姚喜知一把挥开林欢见伸过来的手,自己随意地擦了擦眼角,紧盯着林欢见,气冲冲道:“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想不想娶我!”
林欢见动作顿住,偏开头,顾左右而言它:“我不希望在别人眼中,你会是一个太监的妻子。”
“你之前总给我送些逾制的贵重物件时,口口声声说什么不必顾及他人眼光和想法,但一旦事关你自己,你就会找各种理由退缩,你怎能如此言行不一!”
“又是此前是谁说,我让嫁给他!岐王殿下故去,你难道就能说话不算数了吗?”
林欢见哑口无言。
姚喜知向他逼近一步,微微抬头,呼吸都打在林欢见下颚,他脸上泛起红晕,但是眉间却是紧蹙。
姚喜知见林欢见沉默着不说话,转身就想走:“那你不娶我,那我去找愿意娶我的人!”
手猛地被人从伸手拽住,一个向后拉,姚喜知被转身跌进林欢见怀中,听到他咬牙切齿道:“我、不、准!”
姚喜知抬眼对上他的目光,眼中满是“你能奈我何”的倔强。
以及一道从未退却过的坚定。
姚喜知眼中的坚定好像通过目光一路蔓延到林欢见的心底,不断冲击他心底的防线。
和姚喜知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
“那……”林欢见垂下眸,声音中带着妥协,也不知是对姚喜知的妥协,还是对自己的妥协,“我,入赘吧。”
姚喜知睁大了眼。
“入赘?”
话出口,林欢见反倒感觉肩上仿佛卸下了压力,没有那么紧张,长舒一口气,认真地看着姚喜知:“对,入赘。”
“这样,我想,至少在天下众人的口中,能减少一些对你的非议吧。”
姚喜知微微睁大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才轻声确认:“你,你当真想好了?”
“你想好了,我便想好了。”
娶妻也好,入赘也罢,对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尤其他自己还是这样一幅残破的身子。
但若是不同的选择,能够堵住天下众人悠悠之口,或者把更多的非议引向他自己,那他只会义无反顾地选择这条路。
姚喜知怔怔望着林欢见说不出话,林欢见看她没反应,倒是反客为主,先一步做出伤心委屈的神色:“怎么,你突然想通反悔了?”
“没有!”姚喜知下意识接过话回答,然后才反应过来,方才林欢见定然是怕她不肯采纳他的提议。
抿抿唇,也郑重地回望他,声音中带着笑意:“只要你想好了,我便想好了。”
姚喜知眨眨眼,忽然问:“你是不是好久都没有亲我了。”
林欢见一愣,还没反应过来。
姚喜知已经踮起脚,碰上了林欢见的唇。
唇瓣相贴的那一瞬,姚喜知脑海中不自觉突然闪过与她与皇帝的讨论。
自古以来联姻都是确保利益联结的重要纽带。
如果皇帝不放心,那她便和林欢见成婚,她和林欢见的一生便从世俗意义上的牢牢绑在一起,无论是感情,还是利益。
但是她是真的站在皇帝的角度希望能的以此作为枷锁管束住林欢见吗?
自然不是,她只希望,能给自己和林欢见一个名正言顺的未来。
她想要,能够在天下所有人面前,可以自由自在与林欢见携手。
*
为他们赐婚的圣旨,是皇帝的最后一道旨意。
消息一出,外面便开始不可遏止地流传出风言风语。
市井愚民讥讽姚喜知身为一个公主,竟与阉人为伴,哪怕是入赘,可终究是不男不女的东西。
略通朝政的人察觉到其中联姻的深意,深思皇帝为义女和朝中最只手遮天的权宦赐婚的政治考量。
身居官场,与林欢见有所来往,知晓他心狠手辣秉性的人惊讶他居然会愿意入赘,哪怕只是个太监,但是以他手中滔天的权势,只要他想,有的是大把大把的美人往他身边送。
无论如何,林欢见以入赘的身份与姚喜知成婚,总是分走了一些世人在姚喜知身上的纷纷口舌,而这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婚事,也注定了备受外界的瞩目。
但婚宴没能顺利举行。
在赐婚的圣旨发下后第二天,天还未亮,大明宫中一阵哀啼穿透天际,皇帝李翀驾崩,举国同哀。
李翀第十一子李悯即位,改国号,天盛。
李悯生母淑妃上官氏成为太后,因新帝年幼,由太后上官溱垂帘听政,内侍监兼左神策军中尉、枢密使林欢见加封太师,代为理政。
国丧期间不能举办丧事,二人的婚期只能延后,但林欢见依然提前开始在宫外开始为姚喜知建造公主府,并筹备婚宴所需要的各种东西。
姚喜知被林欢见拉着在书桌前坐下,铺开的婚仪清单上密密麻麻写满器具名目,林欢见站在她身边,修长的手指点向其中一处,问道:“明安给我呈来的单子上写着用花梨木的桌椅,但我想花梨木色泽会不会太暗沉了,你觉得换成紫檀木如何?紫檀木还更加名贵,能配得上你的身份,只是花梨木更具独特的芳香……”
姚喜知无奈叹一声气:“这么芝麻大小点问题你就让底下人随意安排就好了,何必事无巨细全都自己一手包揽了,况且离婚期至少还有一年呢,后面再慢慢安排也不迟,你急什么?”
她这段几日,可是被林欢见拉着她,用婚事筹备的各种问题将她烦了个遍,可这种细枝末节又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哪儿需要他们亲自商讨的?
林欢见皱眉正色道:“婚宴一生仅有一次,那么重大的事情,怎能让底下人随便安排?需要准备的事情可多着,不提前备着,万一后面时间紧迫给疏漏了该如何是好?”
姚喜知在心中腹诽,当初在说着不要成亲的人到底是谁啊?
姚喜知嘟囔:“最近悯儿初登基,朝中事务繁杂,你不如先把那些忙完,尤其几日后便是悯儿的登基大典,流程可都准备好了?你若是让那出了什么疏漏,我可饶不了你!”
“悯儿、悯儿,你整日嘴里都念着他,登基大典这种事自然礼部会准备好,哪里比得上我们的婚事要紧。”
“若是让御史台的那些老顽固听到你如今这个代政大臣如此敷衍登基大典,怕是又要气得骂你几句。”
“哼,把他们关几日就老实了,天天在耳边说什么不合礼制,一会儿又说我穿红袍违了规章制度,若不是看他们一把年纪,我早收拾他们了。”
姚喜知听这话,目光又落到林欢见身上的红色官袍上。
她都记不得她多久之前曾随口说了一句红色的衣裳更趁他,如今先皇一死,李悯年幼,朝中无人制约他,他便开始随心所欲,擅自把三品内侍监的紫袍换下,穿上了绯袍,还问她是深绯色好看,还是浅绯色更好看。
姚喜知与他问起,这般做会不会不太好,林欢见只轻笑着说没人会管这些穿着,后来她才听闻,哪里是没人管,分明是别人劝谏了,他压根儿不理睬罢了。
但见林欢见把她说的每一句都郑重其事地放在心上,姚喜知感觉自己好像吃了好多好多饴糖般整个人甜滋滋的,眉眼间忍不住漾开浅浅笑意。
姚喜知仰起脸,微微偏着脑袋看向身边林欢见,澄澈的阳光从窗外落进来,洒在他脸上,眉骨的阴影压着一双桃花眼,丝丝金芒从密长的睫毛中穿过,光影遮住他的眼睑,看不清神色,但她知道林欢见看向她时目光有多温柔。
深绯色的长袍既显得他身姿挺拔,又衬得他唇红齿白,淡红的唇瓣随着不知道是又挑剔在单子上什么无关紧要的小物什而不断张合,看起来不够饱满,但她知道亲起来软软弹弹的,甚至比零嘴还好吃。
林欢见察觉她又走神,一转头,正好对上姚喜知他脸上肆意游走的目光,无奈道:“正与你挑选婚宴用的插花瓶呢,你倒是听一听,又在盯着我胡思乱想些什么?”
说着,扶着姚喜知的脑袋转头,让她看向桌上他指尖轻点的地方。
等林欢见的手松开,姚喜知又马上转头看向他,道:“我在想你的唇很好吃。”
林欢见动作一顿,目光忍不住从姚喜知似是天真懵懂、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猫儿圆眼一寸一寸下移,定在她微启的唇瓣上。
喉间轻轻滚动,呢喃:“是吗?”
不等姚喜知回答,他已然手撑着桌案俯身压下。
终于不用再听他喋喋不休挑刺着婚宴用的东西。
姚喜知眼中流露出狡黠的笑意。
嗯,又吃到好吃的了。
第94章 宫变 我懂你的意思,只是臻臻未必。……
林欢见一门心思只扑在婚礼的筹备上, 但是作为太后的上官溱还是得好好操办登基大典的事,倒显得比林欢见还要忙碌些了。
虽然太后大多迁居兴庆宫,但李悯年幼, 上官溱便住到了紫宸殿附近的含凉殿,姚喜知进来许多次去寻她, 她要么是不在,要么便是月穗来告知上官溱正在殿中与人议事, 姚喜知知晓上官溱忙得抽不开身, 便没有多做打扰。
如此下来,姚喜知倒是一连许久都没有与上官溱好好说过话了, 甚至连见面都没能好好见过几面。
好不容易等登基大典结束, 姚喜知再好好与上那官溱坐到一起说说闲话时,已经是新帝登基的两个月后。
姚喜知在含凉殿中坐在上官溱身旁, 偏头打量着上官溱。
六月的天已经透着暑热。往年这个时候上官溱为贪些清凉, 总爱穿些轻透的衣衫, 而如今贵为太后, 自然是不能同从前妃嫔时那般随意, 不仅衣着是规规矩矩的, 从发饰到妆容全都显出几分庄重雍容。
姚喜知本以为这样的着装配上上官溱火急火燎的性子会显得违和,但如今看来, 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却在她身上融合的刚刚好, 明艳张扬而又有贵气和压迫感,整个人焕然一新。
只是……显得有些许陌生了。
上官溱放下手中的账册, 转头看向正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的姚喜知, 笑道:“怎么,突然用这么奇怪地眼神看我?”
姚喜知摇摇头,迟疑道:“就觉得, 臻臻你好像同以前很不一样了呢。”
上官溱愣了一瞬,随即笑道:“人当然是会成长的。”
姚喜知似懂非懂,上官溱已经靠过来,挽住她的胳膊,娇声道:“我们两个之间永远不会变就够啦。”
姚喜知看着上官溱娇俏的笑意,似乎又回到从前,重重点头,答了声:“嗯!”,
姚喜知又提起李悯:“怎么没瞧着悯儿?”
“他被月穗带去看太液池中的鱼儿了,他如今开始会说话,天天念着‘鱼’、‘小鱼’,也不知他怎么就爱看这些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我都要被他烦死了。”
上官溱嘴中抱怨着李悯淘气,但眼中分明写满了宠溺。
姚喜知顺势接过话,道:“欢见昨日还与我提起,说悯儿都快两岁了,等下半年,该是该请夫子做些学前启蒙了,他这些时日都在替悯儿留意合适的人选呢。”
她或多或少可以感觉到,上官溱依然是不怎么喜欢林欢见,若是能在臻臻面前多说说林欢见的好,说不定能缓和两人的关系?
上官溱最开始听到欢见两个字就立刻垮下了脸,但听到后面提起李悯,果然又被转移了注意力:“这么早便开始学?”
“都说耳濡目染,悯儿如今已经可以念些简单的阿娘、小鱼此类的词,但咬字还需仔细雕琢,总不好日日由你带着牙牙学语,你如今要操劳的事可是多着呢,以及识音知律、行礼问安的功课也该早早启蒙。”
“欢见在宫中侍奉多年,见惯了一些对小皇子的教习,难免有几分心得。”
上官溱垂眸沉吟片刻,抿了抿唇轻声道谢,话音里却带着几分固执:“多谢他挂心,不过他每日操劳的不比我少,此事不必劳烦他,悯儿的启蒙,我自行安排便是。”
姚喜知苦恼地挠挠头,还想说什么,上官溱已经转了话题,说起后宫中的一些事务,这个月宫中的又多了多少开支,下个月曾经的秦德妃、如今的秦太妃的生辰就要到了,又要安排多少人手帮她办理寿宴等。
姚喜知最近倒是清闲,主动请缨道:“我如今可是闲着,不若一些简单的,让我帮你瞧瞧?”
上官溱也不与姚喜知客气,就拿了账务的册子过来,姚喜知看着密密麻麻的银钱数目,都觉着头皮发麻,上官溱抱怨道:“从前还有龚太妃与我一起管理后宫,如今悯儿登基,她从贤妃成了太妃,便只推辞说身子不好,将所有的事情都扔还给我了。”
“自从蜀王一事后,龚贤妃本就深入简出的性子似乎更不愿见人了些。”姚喜语气中说不出是惋惜还是什么。
说完回过神来,看着手中的这一沓厚厚的账册,开始认真向上官溱请教各项开支明细,又随口问道:“如今六宫事务都压在你肩上,前朝那些政务可还忙得过来?”
上官溱自嘲一声:“哪里有什么前朝的政事需要我操心?”
“不是说好悯儿年幼,无法管理朝政,便由你和欢见阿兄共同理政吗?”
姚喜知想起此前皇帝和她说起的话——“是打算让淑妃当垂帘听政的太后,还是让悯儿做林欢的傀儡,让他继续手掌大权?”
她不太懂那些事情,但是臻臻与欢见阿兄,应该能将这些事情处理好吧?
上官溱看她一眼,没接话。
姚喜知直觉有些不对,小心翼翼看向她:“难道实际不是这样的吗?”
*
从上官溱的宫殿中离开后,姚喜知晚上回到公主院中,每日来陪她一起用晚膳的林欢见已经在屋中等她了。
“你又去寻太后了?”
“不然我天天在屋中闲着多无聊,吃喝都有人照顾着,我什么都不用动弹,简直要变成猪圈里吃了就睡,睡了就吃的猪崽了。”
悬挂在一旁的鸟笼中,鹦鹉立刻蹦蹦跳跳地接话:“猪崽、猪崽!”
“好啊,你一个小鹦鹉居然说我是猪!”
林欢见看姚喜知都能和一只鸟叽叽喳喳斗起嘴来,不由失笑:“好了,和它计较做什么。”
姚喜知朝鹦鹉“哼”了一声,才进屋坐下。
挥挥手中厚厚的册子:“臻臻说让我帮她瞧瞧后宫中的账目,我看她现在可都忙不过来了。”
说起这个,姚喜知意有所指,缓缓道:“毕竟,若是她所有心思都放在后宫的琐事上,那政务她岂不是没有时间去处理了?”
林欢见只浅浅笑了下,没有接话。
姚喜知这下心中不满了,上官溱跟她打哑谜似的,话说得似是而非,林欢见也什么都不说。
虽然这事本身和她没什么关系,但是这两个人却是她最重要的人,她怎能糊了双眼,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传晚膳的人来了,很快布满了一桌子菜,林欢见确只想着顾左右而言它,往她碗中夹了菜,道:“这个不错。”
看着姚喜知似乎有些气鼓鼓地模样,林欢见却揣着明白装糊涂似的,又说起:“今日有人给我送了两匹汗血宝马,都是性情温和又骨骼劲挺、可驰千里的良驹,我记着你在新城时北覆教过你骑马,你若是在宫中闲着无趣,不如我带你去禁苑跑马散心如何?”
姚喜知眼中瞬间放光,但下一瞬又放下手中的筷子,嗔道:“你就找些事来转移我的注意!”
林欢见知晓她的意思,只好道:“只是这段时间太后太忙了,我想着没必要这么快把这些繁琐的政务丢给她,让她先了解一下朝中的局势再说不迟,一切可以慢慢来。”
“我懂你的意思,只是臻臻未必……毕竟在臻臻看来,可能会更像你把持着朝政不肯放手。”
林欢见目光一沉,又立马嘴角勾出温柔的笑意:“我怎么会呢?”
说完,伸手过去将姚喜知搭在碗上的一双竹箸重新塞回她手中,温声道:“先用膳吧,太后那边,我自会再去与她交涉。”
姚喜知点点头,放下一桩心事,才又重新与林欢见聊起他刚才提到的马儿:“你放才提到的汗血宝马现在在哪儿呀?”
林欢见轻笑:“目前被养在我宫外的宅子中,你若是想试一试,得空了我带你出去走一走。”
姚喜知跃跃欲试的心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立刻连连点头:“就明日如何?”
林欢见转头看了看外面的日头,摇摇头,道:“如今六七月的日头正是火辣,你若是纵马跑上一程,我怕你身子受不了。”
姚喜知目光看向屋中还在放着的升起袅袅白雾的冰鉴,没反驳,小声嘟囔:“那你还用汗血宝马来诱惑我。”
林欢见话音一转:“不过,倒是可以去九成宫避暑,我让人将马一同运送过去,你便可以随性地纵情驰骋了。”
姚喜知眼睛一亮。
但是又立马想到什么,问:“那你去吗?如今新帝刚刚即位,这百废待兴的时候,朝政重担都压在你肩上,你应该更不得空吧……”
“若是你和臻臻都不去,那我一个人在行宫岂不是很无聊?”
林欢见轻笑一声:“倒也不是这么忙,总能抽出些时间陪你。”
*
林欢见与姚喜知一起去了九成宫,一切需要他做主处理的重要事情便寄到九成宫来,一些不那么紧要的,便让福来自行处理了。
但林欢见仅仅呆了不到一个月,便说宫中有急事,先行离开一步。
姚喜知本想同林欢见一同回宫,但在林欢见的相劝下,还是继续留在了九成宫,打算等八月暑气过了再回宫。
但姚喜知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在九成宫中乐不思蜀时,皇宫中已经发生了巨变。
姚喜知得知消息,甚至来不及让念巧准备马车,自己便直接骑马连夜赶回皇宫。
她咬着牙,盯着初秋尚还灼心的烈阳,握着马鞍的手不停颤抖。
事态怎么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林欢见,竟然囚禁了上官溱和李悯!
第95章 相信 她有的只有两颗心——
姚喜知赶回皇宫时, 林欢见已经早得到她提前回宫的消息,估算着时辰在宫门前等候。
旁边有人用蒲扇给他扇着风,劝他:“大监您何必亲自在这儿等着, 还不知长公主何时归来呢,这多热啊, 您先回去歇着,我们在这儿候着便好, 等长公主回来了, 属下定然第一时间将消息给您!”
林欢见沉着脸摇摇头:“她知道如今宫中的情况,必定是会生我的气。”
若是再不好好第一时间来认个错, 人怕是要哄不好了。
等姚喜知骑着马赶了一天一夜的路, 飞奔而回时,便瞧见在宫门前一袭绯袍、负手而立在烈阳下站着, 似乎已经等候她多时, 静静望向她的林欢见。
眼看就要驰入皇城, 姚喜知却没有让马减缓速度, 直向林欢见逼近而去, 旁边的侍卫惊慌地举起长枪护在林欢见身旁, 林欢见却轻轻抬头一挥,侍卫退开。
眼看马就要载着姚喜知冲撞到林欢见身上, 姚喜知才猛地一拉缰绳, 马儿立刻停住,后仰着高高抬起马蹄, 几乎从林欢见鼻尖擦过。
姚喜知利落地翻身下马, 抿了抿因为这一日的奔波已经干裂的唇,红着眼眶死死盯着沉默望向她的林欢见,哑声道:“你总该给我一个解释!”
林欢见叹气一声:“非我所愿, 但如你所见。”
*
林欢见在回宫时便有预感,或许即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但等他回到皇宫时,似乎根本没有任何的异样,一切都风平浪静。
风平浪静得可怕。
直到宫中有人来唤他,说太和殿天降异象,邀他前去一观。
林欢见点头应下,整理了衣袍,甩了甩衣袖,大步只身前往。
他一迈进太和殿庭院,一眼就看出来所谓的天降祥瑞不过是弄虚作假掩人耳目的戏码,邀他同行的人口中还说着“太后和圣人已经到了,就在前面”的话。
林欢见脚步顿住不再前行,他回头看向外殿门前,两名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士兵正准备将殿门关上。
他没有多问为什么金吾卫会出现在这里。
两道寒光从他眼前闪过。
也从金吾卫士兵的眼前闪过。
两名士兵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到一阵刺痛没入胸前,都没来得及挣扎,便被一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箭矢断了生息,栽倒在地。
两名金吾卫的倒下,仅仅是浅浅的“砰”一声,却如同吹响了冲锋的号角。
刚才与林欢见同行的人立刻从林欢见身边撤离,从太和殿的树丛中、殿宇中,瞬间无数金吾卫士兵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身披坚甲,手持寒兵,所有人的目标只有一个——
奸宦林欢。
但是在他们冲至林欢见跟前的前一刻,更多早潜伏在太和殿周围整装待发的神策军瞬间如潮水般涌入,一队士兵举起铁盾成森严阵列,护在林欢见身前,更多人手持寒光凛冽的长枪,与金吾卫正面迎上。
铁甲阵的人为林欢见撑出一片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一路护着林欢见撤离,在铁盾之外,刀剑相接的铮鸣充斥于耳,不见来人,只余刀光剑影间吞没一条一条又一条生命。
等林欢见退出宫门,在前冲锋的神策军立刻也缓缓撤退。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宫中金吾卫的预料,万万没想到本来以为只是捉拿林欢见,他却早有准备,被反将一军。
神策军的兵力和装备远非如今只沦为京城治安军般的金吾卫可比,这场战斗简直如同单方面的屠杀。
见对方撤退,金吾卫还以为这屠杀终于结束,却突然间天上箭雨如林,淹没掉太和殿中最后残存的生命。
在附近高耸楼阁上待命已久的弓箭手们确认太和殿中再无一个活口,来向林欢见复命。
林欢见身上还有方才在太和殿中溅上的不知是何人的血迹,他也懒得回去换身衣裳,反而只在自雨亭悠然赏景饮茶,闻言颔首,又转头看向身边的神策军将领,语气幽幽:“太后和小皇帝那边如何了?”
“已经全部被扣押。”
*
姚喜知飞奔到含凉殿,此时的含凉殿已经满是重兵把守,见有人前来,立马持长枪守住入口。
姚喜知呵斥一声:“你们敢拦我!”
大殿前的两名守卫对视一眼,没有答话。
姚喜知咬牙切齿,准备硬闯,身后立刻传来林欢见的声音:“放长公主进去。”
两名士兵立刻收了兵器。
姚喜知手握成拳,深吸一口气,也不回头看林欢见,直至向殿内走去。
“嘎吱——”
含凉殿的门被推开,姚喜知一眼就看到背对着她,在屋中跪在菩萨像前默默闭目祷告的上官溱。
“臻臻……”
直到姚喜知唤她,上官溱才惊讶地睁开眼,惊喜地回头看向她,苍白的脸色上终于出现一丝生气,却又立刻黯淡下去,嘴唇轻颤,像有千言万语,最终只扯出一个苦笑:“你回来了。”
姚喜知前迈一步,心中情绪翻涌,正想开口,又想到什么,目光左右扫视一圈,连忙问:“悯儿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上官溱垂眸:“悯儿被林欢见带走了。”
姚喜知一惊,方才林欢见只告诉她上官溱在含凉殿中,并未与她提起李悯,李悯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如何好离开自己阿娘?
但略一思索,又稍稍放下提起的心弦——她相信,哪怕上官溱与他交恶,他也不至于对这样一个孩子动手。
心中稍稍安定,姚喜知立刻到上官溱身前将她扶起,急急扔出一连串问题:“你怎么样了?这几日他们有没有亏待你?我看你脸色这般差,可是有什么伤着或者病了?”
上官溱起身,将自己手中的佛珠串放在菩萨座前,不敢直面姚喜知,低声道:“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与我说对不起啊,这事明明是,明明是……”姚喜知说到此,却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难道要说这件事是林欢见的错吗?
可是在来的路上,林欢见已经告诉她事情原委,是上官溱先派人动的手。
姚喜知心口闷得喘不过气来,她此时甚至都不知道应该把矛头指向谁,难道要将一切归咎于上官溱咎由自取吗?
可她看着如今上官溱身上素净的打扮,苍白的面色,她怎么可能能够责备上官溱?
姚喜知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上官溱低头回答:“对不起,我让你在我和林欢见之间为难了。”
姚喜知张张嘴,想问为什么,话却堵在口中说不出来,只能伸手揉了揉酸涩的眼角。
上官溱知道姚喜知想问什么,闭眼深呼吸一口气,主动缓缓道来:“你应该知道,如今宫中所有人,都在听从林欢见的号令,他把持着朝政,说一不二,俨然已经有他才是皇帝的模样。”
“可是欢见阿兄与我说,会让你一同参与朝政……”
“参与的具体含义是什么呢?是说的话能够让其他所有人听从,还是只是旁观他人议论、决策,你只需要点头附和,而你一旦有任何属于自己的想法,所有人都会听不见你的声音,看不到你的存在?”
“没有兵权、没有政权,参与的寓意,便永远变不成决策。”
上官溱怒光虚虚望着慈眉善目的观世音佛像,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说一件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的事。
“历朝历代的权宦不在少数,而那些将权柄尽数放任给宦官的帝王是如何的结局?北魏的胡太后偏信宦官刘腾,却被刘腾囚禁,而刘腾废后戮相后,把控朝政,致使北魏由盛至衰。秦朝胡亥在赵高的帮助下称帝,但胡亥却成为一个徒有其名的天子,赵高指鹿为马而众人不敢直言,秦二世最终也被赵高所害?林欢见如此一个反复无常,利欲熏心之人,我焉知这不会成为有一日我与悯儿的结局?”
“我知道他或许还会听从一些你的想法,若我还是上官家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娘,我或许也觉得只要百姓能安居乐业,实际当家做主的是皇帝,还是一个不择手段一步步攀爬的宦官,并没有什么区别。”
上官溱说完,突然眼中含泪转头直视姚喜知:“可是我不是!我不是一个只在家中想着能嫁给怎样一个如意郎君的闺中女娘,也不是一个普通士族家相夫教子的妇人,我是你的闺中挚友,也是大唐的太后,更是……悯儿的阿娘!”
“我能束缚他的有什么呢?没有政权、没有兵力,只能靠他对你的感情和良知吗?我知道你们此刻或许真是两情相悦,可未来呢?”
“他那样一个心狠手辣背信忘义的叛主之人,他能背叛林富春、能背叛全起元、能背叛高正德,甚至最后还能反噬一手将他扶持起来的先皇,我怎么能赌,我如何能赌,他不会终有一天背叛你、背叛我们!”
上官溱知道自己说的话对姚喜知而言有多么伤人,但是所有这一切,她实在已经在心里憋了太久。
这一切从在那个风雪交加的除夕夜就已经注定,她永远无法像信任姚喜知般信任林欢见。
“我知道我无耻又可恨,我依靠林欢见的力量让悯儿坐上这个位置,如今又想兔死狗烹,但是我不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让一个奸恶之人独揽大权,将国家的命运全权交付到一个无法信任的人手中,让我的孩子成为一个坐在这样的位置上却没有实权、甚至不能自保,任由他人摆布的傀儡!”
“我不能等他到了应该独自宰政的年龄,我却什么都交不到他手上!我怕他问我,阿娘,当皇帝为什么会是这样什么都做不到的无能为力!”
上官溱几乎是歇斯底里地说完,后退几步,手扶住旁边的桌子,埋头痛哭,以手捂面,泣不成声。
姚喜知看不见上官溱的神色,只能听到她的哭声,看到她单薄的肩背在因为哭泣不断颤抖。
姚喜知心如刀割。
她都分不清自己在痛苦什么。
是为上官溱作为一个母亲声泪涕下的剖白?是为上官溱与林欢见兵刃相见?还是为自己没能早一点注意到他们之间已经有这样不可调和的矛盾?
姚喜知朝上官溱走过去。
每一步都迈得艰难。
她伸手想要触碰,又悬在半空中,不敢落下。
许久,许久,姚喜知才过去,轻轻抱住上官溱,让她可以靠在自己肩膀上,手轻拍着她的背,耳边满是上官溱的哭声。
以及几句夹杂在哭泣中勉强才能听清的“对不起”。
姚喜知抱着她,自己没说话,只悄无声息的,眼角划下一道又一道泪痕。
姚喜知声音很轻,轻到她自己几乎都听不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像是鬼使神差地、不由自主地,问了上官溱一个问题。
既是问题,却又是给了上官溱在这样的困境之下一个选择——
“你会畏惧欢见阿兄有一天成为你无法控制、乃至整个大唐都无法控制的权臣,是因为他既扼住了文书奏章的传达与决策,手中又掌握着神策军对吧。”
她不是什么文韬武略、博学多识的人,但也明白一个道理,一旦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政务决策权与兵权都汇聚在一个人身上,那这个人无疑便扼住了整个王朝的命脉,再无人可以制衡。
“如果……我是说如果,神策军不是在他手中呢。”
上官溱泪眼婆娑地疑惑抬头,抬头看她,问道:“你这是何意?
姚喜知眼中既是迟疑,又孤注一掷。
她没有任何的筹码,也拿不出任何的保证。
她有的只有两颗心——
一颗林欢见的心,一颗上官溱的心。【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