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定国(正文完) 我只希望你……
林欢见没有在含凉殿外等她出来。
但正好, 姚喜知此刻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姚喜知到达皇宫时正好是午后,从含凉殿出来时,已经是傍晚。
外面是火红火红一片, 像是她梦中被烧红的半边天一样红,姚喜知不自觉顿住脚步, 抬头向天上看去,满目是张扬夺目的火烧云, 像是朱红的染料往天上一泼, 水墨肆意蔓延,甚至还覆盖着大地, 给大明宫中的所有花草楼阁全部披上绯色。
姚喜知的脸庞似乎都被映得火红, 只是比不过一双哭过的眼睛红肿。
姚喜知抬手遮了遮眼。
她不觉得这景色好看,只觉得刺眼。
听到旁边有人唤了一声“长公主”, 姚喜知才将手从眼前拿开, 转头看过去, 是念巧已经回宫来, 在含凉外不知等了她多久。
姚喜知淡淡应了一声, 走出几步, 才想起来问:“月穗呢?”
林欢见对她封锁了这个消息,还是月穗冒死偷偷溜出宫来告诉了她。因着月穗本是林欢见的人, 才对她未有严加看管, 却没想到月穗与上官溱这么长久地相处下来,着实有了几分感情, 担心上官溱与李悯的安危, 一咬牙,选择来告知姚喜知宫中的情况。
姚喜知先一步骑着林欢见送她的汗血宝马疾驰在前面,念巧载着月穗稍晚一步, 想着林欢见定然会责备月穗此举,便让念巧回宫后先直接把月穗安置在她的公主院中,这样林欢见也插不得什么手。
果然念巧道:“已经让她现在公主院歇息一会儿了。”
姚喜知点点头,却见念巧顿了顿,又道:“林内侍……也在公主院等您。”
姚喜知眉头一拧,立刻快步往公主院走去,果然当她一进屋,就瞧见月穗眼睛有些红,整个人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垂丧着脑袋站在林欢见旁边。
姚喜知气冲冲过去挡在月穗身前,高声道:“你是不是骂了月穗!若不是月穗,我还被你蒙在鼓里呢,你让我去九成宫避暑,怕就是特地支开我的吧?”
林欢见不紧不慢,只向她招手:“我给你剥了石榴,你一路奔波回来,又急急忙忙就去找上官溱,应该渴了吧,先喝点水,再来用点水果罢。”
姚喜知才看着桌上的琉璃碗中盛满了拨好的鲜红石榴籽,旁边还有青白玉盏,已经提前斟满了她常用的杏仁露。
姚喜知脸色却不太好看:“我与你论着正经事,你又拿这些来糊弄我!”
林欢见见她只态度冷硬地站着,又将月穗护在身后,无奈叹息一声,道:“我这不是怕你生我的气,只能先来赔个罪。”
林欢见态度一软,姚喜知便有些招架不住,又不得不维持着冷淡的神色:“就你这点果子和茶水,算哪门子的赔罪!”
话音未落,却还是已经缓了神色,在林欢见桌对面坐下。
林欢见朝月穗一颔首,月穗自觉退下,跟在姚喜知身后的念巧也离开,出了屋,将门阖上。
等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林欢见才说起月穗的问题:“虽然我知晓她此番的行为是合你心意地帮了上官溱,但不代表此番背主的行为可取,今日她能偷偷将我的行动告知你,若明日她又泄漏了别的行踪呢?”
“可她待我与臻臻是一片赤诚,我相信她的一片真心。”姚喜知迎上林欢见的双眼,毫不退步,“正如纵然你从前劣迹斑斑,我仍然会选择相信你一样。”
林欢见哑然。
姚喜知又道:“臻臻的事,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林欢见没说话,低头专心剥着手中剩下的石榴,等最后一瓣石榴籽全部剥下来,拿起旁边备好的锦帕慢条斯理将手上沾上的汁水擦拭干净,然后将琉璃碗往姚喜知的方向推了推。
姚喜知目光一动不动盯着他,看也不看这琉璃碗一眼。
林欢见见她不理睬碗中的石榴,也没说什么,身子向后靠椅背上,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我本不愿与她为敌,只是她先选择动手,我便不得不反击。”
从李悯登基不久,他便发现周围有人心思开始按捺不住蠢蠢欲动,多数顽固的老古板尚还多是明面上劝谏,但一些包藏祸心的人却不知什么时候暗度陈仓联系上了上官溱,说些挑拨是非的话。
林欢见心里嗤笑,也不知是什么给了上官溱错觉,觉得自己得了几个拥趸,便可以与他作对。
而察觉到上官溱又异样的心思,他便更是不会放权力给她——如果不能确保人完全在掌控之内,就随意地让对方有成大强大的机会,无疑是给自己未来埋下了祸根。
而在他与上官溱的明争暗斗中,两人似乎都不约而同达成了一个默契,便是不将姚喜知牵扯其中。
他不知道上官溱是如何想的,但是至少,他不希望姚喜知因为他们陷入两难境地,如果可以,他私心盼着听姚喜知最好一辈子都不要为这些事情烦心——他既希望她成长,但是又不希望有朝一日她的成长会有可用之处。
眼看他与上官溱之间越发不可调和,连姚喜知也察觉其中的不对劲,他便打算将姚喜知暂时先送走。
虽然她总是会知晓表面平静下这些暗潮,他也尚未想到万全之策,可能避一日是一日,或许能找到合适的处理方式,但唯一失算的,便是没能料到中途竟然有人去通风报信。
想到此处,林欢见更是恨月穗恨得牙痒痒。
但是林欢见并没有对姚喜知说太多,也不想对姚喜知说太多。
姚喜知垂眸,裙摆在她手中攥紧皱成一团,沉默良久,她道:“你们有不和,臻臻瞒着我,连你也瞒着我。”
林欢见只能低声道:“这是我的不对。”
姚喜知又问:“那你如今将臻臻和悯儿囚禁起来,是想要怎么做呢?”
“……杀了他们?”姚喜知声音很冷。
“自然不会!”
“那就是让臻臻和悯儿做一个傀儡了?然后你独掌大权?”
林欢见沉默。
其实这确实是最好的一个方法。
宦官当权,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而这时只要让皇帝继续坐在皇位上,但剥夺其话语权,这般既全了君臣名分,又能让自己依然将朝堂掌控在自己手中。
尤其是像李悯的稚童,若无外力相助,哪怕他长大,也难以将权力夺回手中。
但姚喜知定然不会愿意。
屋外的天色已经不知在何时彻底暗了下来,念巧知晓二人在屋中议事,没有进来打扰他们,故而屋中也未曾掌灯,只剩黑沉沉一片。
二人隐在昏暗中,各自神色不明。
姚喜知见林欢见不说话,抬头低声笑了好几声,忽然起身,手撑在桌案上,身子向林欢见的方向靠过去,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气息几乎要洒在林欢见脸上,一字一顿道:“那如果,我说‘不’呢?”
林欢见心沉下去。
“所以,你是来替上官溱当说客,劝我将治理朝政的权力,放回给她?”林欢见抬头,面色平静,却心如刀割,“可她要的应该不止如此吧?她要神策军,还是枢密院?亦或者……二者都要?”
姚喜知明明是如此居高临下的姿态,眼中却毫无压迫感,目光一如往日般干净纯粹。
但是他却觉得心头如有千斤坠,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从他决定与上官溱站在对立面,他便预料过可能会走到这般境地。
但是他以为他可以将事情处理得天衣无缝,能够避免这一天的到来,却没想到这一天不仅真的来了,还会来得这么快。
到手的东西,他如何愿意白白交付出去,他又如何信得过一旦让上官溱重掌大权,她不会记恨自己如今的所作所为,重翻旧账?
但难道他能够对姚喜知说不吗?
为什么要让他如此为难?
这一切都是上官溱的错!
上官溱!他明明早就知晓她只会阻碍他的路,为什么没有早一些除掉她!
林欢见咬紧牙,眼中闪过狠戾。
但是他听到姚喜知说:“不是的。”
林欢见蓦然抬头。
姚喜知已经收回撑着桌案的手,坐回位置上:“我不会劝臻臻妥协,因为,我是臻臻的朋友。”
“但我也同样不会劝你退让,把你这么多年自己辛辛苦苦汲汲营营所得来的成果都交付给臻臻,因为……我是你的爱人。”
林欢见压抑着颤抖的呼吸,不解:“那你是打算退出我和她的斗争……”
毕竟如今他和上官溱之间,定然是需要有人让步。
“给我吧。”
姚喜知声音轻飘飘,像是常日里轻软地讨论晚膳要用什么点心、又像是随口讨要一件小玩意儿那般自然道:“给我吧。”
语气平常得仿佛在说今日天气真好。
不用再多说,林欢见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林欢见瞳孔骤缩。
他从未想过姚喜知会给出这样的一个答案。
自己,不会成为被她抛弃的一方吗?
不同于林欢见的震惊,姚喜知此刻却分外平静。哪怕方才在出口之前她还有一丝紧张,但话说出了口,她反而仅剩下不慌不忙。
是胸有成竹林欢见一定会答应吗?
她也不知晓。
林欢见掩盖不住的震惊的神色,让姚喜知想起今日她也是这般面对着上官溱,问:“你愿意相信我吗?”
姚喜知眯着眼,回忆。
上官溱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很久之前就回答过你。”
——“若是连你都不能信,我都不知道我在皇宫里,还能相信谁了。”
——“姚喜知,我相信你。我永远、永远相信你。”
姚喜知目光重新落回林欢见身上,继续道:“臻臻不愿让大权旁落到不信任的人手中,你不愿让白白让臻臻以及他人坐享其成,致使自己受制他人,那如果,让我在你们中间,做这个平衡的桥梁呢?”
“如果是我,以先皇宁安公主、如今的宁安长公主的身份,执掌神策军呢。”
去成为那个分走林欢见权力,足以制衡他,却永远不会真正制衡他的人。
姚喜知目光沉静如水,而林欢见心里巨浪滔天。
他的震撼自然不会是因为疑心姚喜知也想要夺得这些权力,而是惊讶于,姚喜知这个依偎在自己羽翼下稚鸟,竟然敢将自己置身于他与上官溱的汹涌暗流之间,成为那道破开冰冷僵局的烈阳。
不,不是的。
她从来不是依偎在自己羽翼下寻求庇护的人。
“你确定,你可以有把握,执掌好神策军吗?”
“臻臻初掌宫务亦是什么都不懂,她自己一点点慢慢摸索请教,到如今可以把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
“而无论是后宫还是军队,追本溯源无非是一样的,都离不开纪律严明、恩威并施这八个字,北覆身为女子尚能镇守边关做一方将领。”
“她们可以做到,我自然也当如此!”
姚喜知认真地望着林欢见:“而且,我还有比她们更大的优势——你会帮我的,不是吗?”
林欢见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在新城孤注一掷劝他回头的姚喜知的面容与眼前人重叠。
她的话没有给她自己留退路,也没有给他留退路。
他竟然忘了,姚喜知早就不是那个需要由人引领着前行,而是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并且为之义无反顾的人。
林欢见沉默着没回答,姚喜知也不催他,屋内便陷入一阵无声的寂静中。
直至有一阵雷声将之打破。
初秋的气候还带着几分夏时的热烈,天气的变换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一道闪电撕裂夜幕,将屋中点亮,才看清明明入目是一片黑暗,两人却不知道已经对视了多久。
“轰轰——”
雷声惊醒长夜。
也惊醒了林欢见。
风刮得挂在屋外回廊上的鸟笼不停晃荡,鹦鹉被惊得发出嘲哳刺耳的凄厉叫声,在嘶鸣着这个可怖的雨夜,几丝雨水乘着风从窗户潜进来,林欢见默然起身,行至窗前,却没有将窗户关上,而是面窗而立,任由潮湿的空气迎面而来。
林欢见抬眼看去,难怪屋中格外的黑,原来是今夜无月,乌云遮蔽了一切,透不出来一点光亮。
似乎这才是他本身应该呆的环境,昏暗、潮湿、不见天日。
偶尔被光照着久了,竟然连自己到底身处何地都分不清了。
但是见过光明,重获光明的人,还能忍受再一次回到黑暗吗?
林欢见问:“那如果我拒绝呢?”
姚喜知呼吸一滞。
她握成拳的手微微颤抖,但面色依然冷静,反问:“为何?”
林欢见没有回答。
姚喜知嗓子发干,她咽了口唾沫,哑着声音道:“你若是不愿,我无法逼迫于你,更不会亦自己做筹码要挟你。只是,历史上的权宦,哪怕权柄多么盛极一时,但最终多是没有好下场,世人的非议、群臣的攻讦、四方诸侯的虎视眈眈、还有那永远无法彻底压制的皇权——你又如何保证这些不会反噬于你?”
“我不只为了臻臻……我不希望你的意气风发如昙花般转瞬即逝,亦不需要你能多权倾朝野显赫一时。”
林欢见在窗边,却没有月色洒下来一点,让姚喜知看不清他的人,但姚喜知依然眼中闪着水光执着地看向他。
“林欢见……欢见阿兄……我只希望你能长久地在我身边,无论是立于朝堂之巅光芒万丈、还是俯首称臣平凡如市井。”
黑暗再次划过一道闪电。
闪电逼得极近,几欲从窗扉肆无忌惮地冲进屋中,将所有一切撕裂。
包括站在窗前的林欢见。
姚喜知心头一惊,却正好借着电光,看见林欢见听完她的话后阖目长叹,又轻笑一声。
又一道轰鸣的雷声响起。
林欢见终于回应了什么,声音几乎被掩盖过去,但姚喜知还是听清了。
他如叹息般,又如自嘲的苦笑,似乎还有泪意和沙哑,轻轻道:“我永远无法拒绝你替我选择的一切前路,无论是蜜糖、还是砒霜。”
他怎么可能拒绝她呢?
刚才那一句拒绝,也不过是好奇她有些什么手段。
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自己,还是……用自己来威胁他?
姚喜知应该知道的,她是自己永远无法抗拒的筹码。
但是她还是太心软了。
林欢见说不出是该惋惜,还是该感叹,他的喜知本就是这般心软的模样。
而姚喜知所说,无数奸臣权宦横尸于史书,他又何尝不知,只是他觉得,自己能够做到与他们不同,笑到最后。
但是既然姚喜知替他选了路,那他便甘之如饴走下去。
林欢见的目光穿过黑暗落到姚喜知身上。
姚喜知强装的镇定终于被击溃,双目泪如雨下,林欢见朝她伸出手,姚喜知立马起身,飞奔过去,扑进他的怀中。
她感觉到林欢见的身子在发抖,可她又何尝不是?
两人站在窗前,浸湿衣裳的都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林欢见伸手轻抬起姚喜知的下巴,看着她脸上的泪痕,叹息一声,用指腹轻轻抚过她的脸庞,擦拭掉她的眼泪,无奈轻笑道:“这有什么好值得你流泪的,该哭的是我才对吧。”
姚喜知闷闷道:“你是觉得心有不甘吗?”
“不,如果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你选择的,无论做什么我都甘愿,只要……”林欢见想起刚才姚喜知的话,“只要你能长久地在我身边就好。”
姚喜知眼中又涌起一阵阵泪意,却突然被林欢见捂住了双眼。
泪水沁湿了眼睫,也沁湿了林欢见的掌心。
姚喜知没能看到林欢见的眼角滑落的一滴泪水,但林欢见所有的温热,已经通过掌心传递给她。
双目被遮挡的黑暗中,姚喜知听到林欢见道:“只是,我可是希望能看到你笑才答应你的,而不是想瞧见你泪眼汪汪的模样。”
眼睫与林欢见的掌心摩擦,有些痒痒的。
姚喜知破涕为笑。
林欢见听到她的笑声,放开手,再次将她深深拥入怀中。
两人相拥着窃窃私语。
闪电和雷鸣也不忍心打扰他们,悄悄的,雨停了。
念巧从门外进来,立马将早就备好热着的晚膳传上来,又利落地进屋将屋中的烛灯全都点亮。
一切都明亮了。
烛光在菜肴蒸腾的热气中轻轻摇曳,仿佛方才屋内的对峙与泪水都从未存在过。
像是一个无比寻常的夜晚。
二人亦一如长安千万家灯火下,无数对寻常的夫妻。
*
天盛一年九月底,声称抱病不适、在含凉殿中养病不出的太后重新现身,而不久后的十月,宁安长公主姚喜知被任命为神策军中护军。
此消息一出,群臣哗然。
但此旨意经林欢见首肯,由太后上官溱亲颁,即使朝中有诸多反对议论的声音,也只喧嚣了片刻,便如同被扼住咽喉般沉寂下去。
十二月,内侍监林欢见依然保留枢密使身份,但卸去左神策军中尉一职,由姚喜知接任其职务。
神策军多年以来都由宦官执掌,姚喜知作为一个毫无经验的女子,掌军之路并非一帆风顺。
但如她所说,纵使这一路走得艰难,始终有林欢见和上官溱一路为她保驾护航、力排众议。
天盛二年九月,姚喜知与林欢见完婚,使之成为了史书上最具非议的一桩婚姻。
后来,有人说他们仅是因为先皇的圣旨不得不强行结合在一起,也有人说二人纯粹是因为利益的交换。
文人墨客碍于林欢见宦官身份,提起这桩婚事多是贬低,但也不乏有怀春的少男少女偷偷传唱,歌颂其定是跨越身份地位、世俗偏见的两情相悦。
毕竟谁也无法否认,史书上曾记载,二人成婚时盛况空前,十里红妆、举国同庆,婚后亦出入同行,执手不离。
而在成婚后的次月,姚喜知再次被提拔任职为神策军观军容使,从此正式开始姚喜知完全执掌神策军长达近三十年的生涯。
李悯亲自为其新授封号,曰,定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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