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卷宗 那她这十几年来的家破人亡算什么……
姚喜知脸上散漫的笑意瞬间全部散去。
林欢见坐下, 手执竹筷却未动作,沉吟片刻,又道:“我在枢密院任职后, 以往一些不太方便的接触到的档案也都可以随意翻阅,其中就包括辰王谋逆案这种大案的卷宗。”
“此前我曾提起, 发现皇后在查你的消息,我便一直琢磨, 你一个身世简单的孤女, 有何值得她探查的?”
姚喜知回过神来,捧着瓷碗反复摩挲, 回忆着最近皇后的情况:“皇后殿下……听说她最近一直称身体不适, 闭门不出,不仅近来这连番大事都未露面, 这月朔望的妃嫔朝谒也都免了。”
林欢见嗤笑一声:“就不知是真的身体不适, 还是被其他事情忙得焦头烂额, 无暇分身了。”
姚喜知惊讶地看向他。
林欢见继续讲下去:“皇后与你到底会有什么联系?我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再排除一些可能性后, 我不得不怀疑, 症结或许正是当年姚世伯被判死刑的这桩谋逆案上。”
“初次听你提起时,因为彼时有太多事情让我分心, 我还没查觉其中异样, 直到后如今再次细思,我才越发觉得其中有不对劲。”
“一来, 姚世伯如此一个老实本分、与人为善的人, 平日连重话都不曾与人说过半句,更何况是胆敢插足进谋逆这种大逆不道的罪行?”
“二则,哪怕他真是突然生出什么熊心豹子胆, 但姚世伯仅仅是虞城县丞这样一个芝麻大小的官,又如何能触及谋反此等的政事机密?”
姚喜知呆呆地望着他,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道:“难道,难道你的意思是,我阿耶,是被冤枉的?”
林欢见伸手揉了揉眉心,也觉得其中疑点重重,但具体如何,他现在无从得知,只能回答:“我想,目前或许这便是最大的可能。”
姚喜知手一松,指间竹筷猝然跌落。
林欢见立刻吩咐了人重新拿一副餐具来,却见姚喜知的胳膊无力地搭在桌沿,指尖微微发颤。
姚喜知不发一言,心底却是掀起惊涛骇浪。
如果阿耶真是蒙冤而死,那她这十几年来的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算什么?
又是谁与阿耶有如此深仇大恨,要下这般毒手?
可是,他们方才不是在提起皇后吗?难道欢见阿兄的意思是,此事与皇后有关?
“那你方才提及皇后殿下,说她调查我是因为此事?是她也觉得颇有疑点,想要还我阿耶一个清白吗?”姚喜知急切地看向林欢见,迫切想要一个答案。
她实在不愿相信,看起来慈眉善目、宽厚仁和的皇后,会有可能是害了她阿耶的人!
看着林欢见越拧越紧的眉头,姚喜知的心逐渐一点一点往下坠。
林欢见对上姚喜知期盼的目光,还是没能说出太武断的话,只道:“尚还不明晰,不过,你最好对她多点戒备,少做接触,此人,绝不会仅像表面上看着这般温和。”
姚喜知迟疑:“但目前都是我们的推测,你可有什么切实的证据?”
“卷宗上写得很潦草,毕竟这样底下的小吏,随便断个罪再简单不过,查不出什么异样。倒是皇后那边有一点眉头,但也算不得什么证据。”
林欢见声音渐冷:“十三年前,皇后也曾秘密遣人去过一次宋州,像是在寻人,虽时隔多年暂时还不能确定她到底是在找谁,但巧合的是就在那之后不久,你阿耶就突然被牵扯了这件大案中,被指控为逆党传递消息、收揽民心。”
姚喜知怔怔地望着他,艰难理解着话中的含义。
垂下头不看任何,像是不敢面对什么。
有人重新送了竹筷过来,林欢见接过,指尖触及姚喜知。
姚喜知身子一颤,抬起头来,林欢见温声劝导:“如今太多事情还尚未可知,你也……别太多想了。”
握着姚喜知的手,将之放到姚喜知手中,指节覆上她微凉的手背,然后合上她的掌。
“本没想这么快告诉你,也省得你为这些事烦心,不过你正好问起了……”
又夹了一筷只鹅腿到姚喜知碗中:“先用膳吧,吃饱了,才好有力气对付那些妖魔鬼怪。”
姚喜知嘴已经噘得能挂起个壶,望着碗中油亮油亮的烤鹅腿,长叹口气,强打起精神,听林欢见的话,又哼唧两声:“她们是妖魔鬼怪,那你是什么?”
“那我是更胜一筹的妖魔头子。”
“哇,这么吓人吗?”姚喜知几句话被哄笑,“那我可以做降妖伏魔的道士吗?”
林欢见却是摇摇头,姚喜知不满地一皱鼻尖,就被林欢见弹指敲了下额头:“就你之前在新城和我谈判那架势,我还以为你要做普度众生的菩萨呢。”
“普度众生吗?听起来似乎不错。”姚喜知摸摸下巴,回礼地夹了块光明虾炙塞到林欢见嘴里,“但是现在,我只想普度你!”
“古有佛祖割肉喂鹰,我舍不得割肉,那就只能借花献佛地拿这些好菜喂你了,吃饱些,就别出去祸害别人啦。”
“我可没祸害谁。”将口中的虾细嚼慢咽下肚,林欢见慢条斯理回答。
“嘁,我瞧着现在好多宫女太监看到你,都跟老鼠见了猫儿似的战战兢兢,一点都不似从前,任谁提起你,都会说是那个和和气气的林少监。定然是你升了官,就开始摆官架子作威作福了。”
“那我要是不立点威严,底下人哪儿会乖乖供着你这个官夫人……”林欢见下意识回话,笑着说完,嘴角的笑意才突然滞住。
姚喜知毫没发觉他说的有什么问题,鼓着腮帮子嘟囔:“明明最薄待我的是你!说什么官夫人,前些日子上巳,你随便赠我一支芍药就打发了,连多送一只好凑个成双成对的意头都舍不得。”
林欢见眼底漾开温柔笑意:“是我思虑不周,明年一定给……给你,备上十里长廊的奇花异草,以作赔罪。”
姚喜知故作勉强地颔首:“这还算像个话。”
她倒也不是真不满意,前些日子从林欢见手里接过花时,她心里都不知有多欢喜,只是想逗林欢见两句罢了,见他态度如此诚恳,心里更是如含了蜜般甜滋滋。
说笑中用完一顿饭,姚喜知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才想起来自己来寻他的缘由。
李忖的死。
或许也不止是李忖,还有李善容的死,以及李忖这段不为世俗所容、却叫他许以生死的感情。
人于世间如此渺小如微尘,轻轻一击便碎了。
她本以为自己会食不下咽,但是看到林欢见,与他说说话,又觉得好似世间所有的困扰都缠不住她。
还好,她与林欢见,比李忖与李善容,要幸运得多。
在旁边翻箱倒柜的林欢见不知是寻到了什么,拿着朝她走过来,姚喜知才发现,是一匹杏色花卉纹的绸缎。
“这是前几日底下刚进贡给圣人的夏缎,我瞧着面料不错,就给你留下了一匹。正好最近快要准备入夏了,你若是缺些什么衣裳,也好拿去裁些新衣。”
姚喜知摇摇头:“这看着也太招摇了,我一个宫女,可是比一些嫔妃都要穿得好。也就是如今宫中管事的皇后身体有恙,龚贤妃又不会在乎这些小事,我便被臻臻和你惯得,都快被宠坏了。”
“那你做里衣也好,这样别人总看不见,也就说不出什么闲话了。”
姚喜知说着推脱的话,目光却始终流连在那流光溢彩的缎面上,退让好一番,才“勉为其难”地收下。
“好吧好吧,我收下便是了,我现下衣裳可多了呢,穿都穿不过来,都是你和臻臻硬塞给我的。”姚喜知笑嘻嘻地接下,又在手中轻抚,触手生凉,用来做夏天的衣裳,是不可多得的好料子。
说到上官溱,姚喜知嘴上又嗔怪:“早先还说让你有空与我一起去好好见见臻臻,前段时间你一直忙着,到如今她都知道了,你还没去呢。”
林欢见见姚喜知收下绸缎,又整理起书架,闻言诧异转头:“她知道了?”
“就上次去内狱审问谢氏时让她知晓的,还好臻臻没与我生气,不然,不然我就要怪你了!”
“那岂不是正好,她已经知道了,我也不必多走一趟。”
“不好!就算我们现下是无法名正言顺成婚,连定亲的玉佩,你的那一半母玉也不见了。但见娘家人这种该有的礼数,还是半点不能少!”
林欢见只好应允:“好,都依你。”说完心底却是叹息一声。
其实,他确实是不太想去见上官溱,他与上官溱在姚喜知的事上,简直就是相看两厌。
“不过那块母玉,我已经找到下落了。”
“在哪儿?”姚喜知立刻放下手中的布料,急切追问。
“在宋州宁陵县的一家富商手里。当年我的玉佩被林庆良夺走,拿去了一家当铺抵卖,后来我被卖入宫,玉佩便从此下落不明。”
“后来从你口中得知当年的真相后,我就开始寻找那块玉佩的下落,幸好近日终于有了线索,当年被典当后,因玉本身的成色和雕琢手艺都是上佳,在多人手上几经转手,最后被一个富商买去。”
“那你可派人去赎回了?”
林欢见温声宽慰:“我已经吩咐下去,无论对方开价多少,都一定要把玉佩买回来,你放心吧。”
姚喜知脸上忧色这才褪去:“如此这般,便是最好了,”
突然想到什么,向林欢见笑得灿烂,眼中因为盛着细碎的夕阳显得闪烁发亮:“这样,便好像一切都如当初完好无缺的模样了。”
第82章 巧合 皇后……在埋怨……什么呢?……
姚喜知却没想到, 两日后,当她与上官溱提起,明日要带林欢见来好好拜访拜访她时, 却被一口回绝。
“为什么呀?”
上官溱抿抿唇,没有回答, 只眼前想起冯贵妃曾经告诉她的话——
“你觉得这样的人,是会被你们驯服, 还是会, 等待时机,反咬你一口?”
又不禁打了个寒颤。
“臻臻?你怎么了?”姚喜知见她脸色不太好, 不明所以伸手轻碰一下她的箭头, 上官溱却是反应剧烈,猛地后退大步, 对上姚喜知疑惑的目光, 才骤然回过神来。
张了张嘴, 话到嘴边, 却瞧着姚喜知似乎只有提起林欢见满眼的欢喜, 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反复抿了几次唇,最终只重复了之前的话:“我不想见他。”
就避开姚喜知的视线, 走到另一边假装帮李悯整理着衣裳。
姚喜知望着上官溱这难得的冷淡模样, 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着, 还是没有再上前打扰。
只晚间与林欢见有些困惑地提起此事:“可能是臻臻最近心情不大好吧, 要不我们过段时日再去。”
林欢见正在桌案旁批复公文,闻言点点头,却也是不发一言。
姚喜知觉得奇怪, 又唤了林欢见两声:“今儿是怎么了?你们个个都心事重重的模样。”
林欢见这才回过神,抬眼露出浅淡的笑意:“没事。”
姚喜知放下手中正在给李悯缝制的小衣裳,慢慢磨蹭到林欢见身边,趁林欢见没注意,猛地弯下腰把头凑过去,一时间姚喜知搞怪的表情塞满了林欢见的眼,还嘟囔:“不对!臻臻也就罢了,你肯定是有事瞒着我!”
姚喜知噘着嘴,脸上写着大大的“不满”两个字。
林欢见失笑,轻轻推了推她的额头,但姚喜知赌气地硬着脖子不肯后退半分。林欢见拿她没办法,轻叹着摇摇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前日与你说起玉佩的事,万万没想到,竟然被人半道截胡了。”
“怎会如此?”姚喜知惊得一下站直身,“是何人?”
林欢见摇头:“不知。”
“是对方出的价更高吗?”姚喜知说完,又喃喃:“可是,应该也不至于高到了连你也无能为力的价格吧?”
她可记得之前林欢见在皇宫外那座大宅子呢。
林欢见神色逐渐凝重:“蹊跷之处就在于此。我实在不得其解,那富商多年前购得此玉后从未转手,怎么会如此之巧,正好我去寻到的时候,就恰好遇到了其他买家。”
“且那富商本就是不太缺金银的,当时是开了极高的价,好不容易松了口,说考虑一下,第二日给答复,不料次日竟突然改口说玉已转卖他人。本怀疑会不会是他推脱的接口,但哪怕我的人潜入他房间搜寻,也确实发现玉佩已经不在他家中。”
“那抢先一步收购之人呢?一点行踪也探不得吗?”
“来无影,去无踪。”
简单六个字,姚喜知却瞬间体会到了其中玄机的深不可测。
林欢见又道:“这事实在来的古怪,我也暂时没有什么头绪,只能让手下的人再进一步好好追踪对方的行踪,看能否找出什么线索。”
姚喜知思索半晌,业务半点头绪,只好宽慰道:“先别太担心,毕竟也是块好玉,正好遇到了爱玉之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我想只要能寻到人,细细说来这玉佩的渊源,想必对方也能体谅这份心意。”
“好玉……”林欢见顺着姚喜知的话念了一遍,脑中忽然闪过灵光,“这对母子扣的玉佩,是你幼时耶娘去铺子买到的吗?”
姚喜知歪着脑袋细细回忆,答:“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似乎从我有记忆起,这对玉佩便一直戴在我身上,直到我将其中的母玉送给了你。”
“至于它是从哪儿买来,还是其他什么来历,我便不知晓了。”
林欢见垂眸,没说话,心底却开始有了个猜测。
*
这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年。
明明年初皇帝还在笑着三喜临门,转眼初春便是李善容被害,接着冯贵妃、李忖相继离世,冯秋水做的种种隐私勾当全部被翻出来,好不容易将这重重事处理完,还未来得及歇口气,皇帝又病倒了。
从冯秋水一案时皇帝身体就开始偶现不适,但太医都只说是操劳过度,那段时间也确实是意外频发,大家也并未将此太过放在心里,但这次再度病倒,却是来势汹汹。
皇帝一个傍晚散步时突然晕倒,便昏迷不醒,姚喜知偶尔随上官溱在皇帝身边侍疾,瞧着皇帝皇帝也是清醒的时辰少,昏睡的时候多。
姚喜知心里说不清是忧虑还是隐秘的期待——期待若是皇帝就能如此一病不起,那反而能给他们更多暗中操作的机会。
目前皇帝重病这段日子,多是太子李忱在代理朝政,经皇帝钦点,由林欢见从旁辅佐协理政务。
恐怕也是皇帝自己都没对这个儿子抱多大重望,就凭李忱那对政事一窍不通的模样,若不是从皇后的肚子里出来,以及皇后母家的扶持,只怕根本坐不稳这储君之位。
不过最近连皇后的身影也见得少了,姚喜知还真以为皇后与皇帝一般,病得有多重,却是在太子亲政的几日后,出现在了紫宸殿。
余从筠在龙榻边看了看皇帝的气色,又问了在旁边候着的太医皇帝的情况,难得拿出皇后威严厉声命令务必把皇帝治好,说完,又放柔了声音,谈及大家这段时日辛苦了云云。
姚喜知不由在心里感叹,这就是上位者的恩威并施吗?
皇后吩咐完,却是忽然转头看向姚喜知。
姚喜知对上她的视线吓了一跳,下意识咧嘴回以一个乐呵呵的笑,却在看清对方眼中复杂的情绪后,缓缓收起嘴角的笑意。
皇后的神情有些让她看不明白。
喜悦与悲凉相交织,又像是无奈,但是却似乎还有一丝埋怨?
姚喜知愣住。
皇后……在埋怨……什么呢?
就见皇后穿过人群,走到她身边,轻声道:“你叫姚喜知是吧?”
姚喜知点点头。
“喜知,听着便让人心生欢喜,真是个好名字啊……”皇后语气中充满了惆怅。
姚喜知面对她,又忍不住嘿嘿一笑:“我刚进宫那年,殿下你就已经这么夸过我了。”
“……是吗?”皇后微微蹙眉,敛眸回忆,但是当年这么小小的宫女,随口说的一些话,她已经记不清了。
皇后摇头叹息一声,伸手摸了摸姚喜知的头,再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姚喜知怔怔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感觉心口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楚与难过。
她刚才好像从皇后眼中看到一点水光?
是错觉吗?
晚上姚喜知与林欢见又说起这事时,林欢见骤然沉了脸色,冷声道:“你离她远一些!”
“为何?”
“你忘了我之前与你说的?我怀疑,当年你阿耶的事,她有参与其中。”
姚喜知一愣,低下头,小声道:“……我没忘。”
又忍不住辩驳:“可,那不只是你一些猜测,目前都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说不定你猜错了……毕竟皇后殿下这般尊贵的身份,而我耶娘远离京城,无冤无仇的,皇后殿下有什么理由向那偏远的乡里间一个小小的县丞下手?”
只是这话说的,连她自己都丝毫没有底气。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林欢见加重了语气,“若这件事背后真有皇后的参与,越是从身份而言的匪夷所思,才越表示里面有更深的隐情!如今皇后去调查了这件事,想来已经知道了你是姚世伯的女儿,万一她对你下手怎么办!”
林欢见握住姚喜知的肩膀,声音是难以抑制的焦灼:“我只怕你出什么事!”
姚喜知瞪大了眼睛,盯着林欢见的严肃神情好半晌,突然噗嗤一笑,顺势靠进林欢见怀里。
撒娇道:“哪里有这么严重的事,我又不是轻易会被人拐骗走的小孩子,而且……”抱住他的腰在他怀里蹭了蹭,“而且,这不是还有你嘛。”
林欢见对她娇憨的语调毫无抵抗力,控制不住地软了脸色,犹豫片刻,也回抱住她,手扶在她的脑后将姚喜知更往自己怀中紧了紧,将自己的脸贴上她的鬓发。
耳鬓厮磨。
但林欢见还是无法放下这件事,又贴在姚喜知耳边,徐徐开口:“只是,我怀疑会不会是姚世伯知道了皇后宫中什么隐秘之事,或者是皇后要从姚世伯手中抢夺什么信物,所以才……”
抢夺信物?
姚喜知瞬间理解了他的意思:“难道你是说我的玉佩?”
姚喜知从林欢见怀起身,解下自己腰间的荷包,取出自己那块玉佩,放在掌心仔细打量。
玉本身的成色确实极佳,质地莹润,雕工精湛,其上的盘桓的双凤栩栩如生,似乎要从玉佩上振翅而出。
虽然其上雕的是凤,但如今朝中并不禁止百姓用凤做饰品,除了玉质和工艺皆是上乘,其他看着并无什么异常之处?
林欢见从她手中接过,观察片刻,也未曾觉得有什么不妥。
“只是,我的那半块玉佩,这么多年都没有动静,偏偏就这段时日,我在调查此事,皇后也在调查此事,就正好被人买走,真的会只是巧合吗?”
第83章 试探 不知可否割爱,将这玉佩予我。……
四月初一, 又是朔望时诸位妃嫔朝谒皇后的日子。
如今余从筠终于重新恢复走动,后宫嫔妃也是难得的齐聚一堂。
当然,说齐也不是很齐, 冯秋水、谢莹身死,秦筝心如死灰, 连宫中这些规矩也懒得搭理,曾与冯秋水来往颇多的郑修容整日里提心吊胆、受惊过度, 如今也是卧病在床。
死的死, 病的病,好像给整座皇宫都笼上一层阴霾, 余从筠虽是笑着宽慰安抚大家, 可姚喜知在一旁看着,她眼底似乎也没有多少笑意, 反而更多是化不开的愁绪。
像是心里压着无尽的心事。
就如同此刻的她一般。
姚喜知默默摩挲着颈间悬挂着的玉佩, 只期盼今天的行动能一切顺利。
待诸位主子话毕, 余从筠让她们各自退下, 姚喜知跟着上官溱行礼告退时, 却是特地往前靠了靠, 挤在了一群主子旁边。
等有人不满地看过去,姚喜知才像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连连道歉。被她挤到的一位充媛想发火, 但看是上官溱身边的宫女,也只能不痛快地咽下这口气。
虽是没斥责姚喜知, 但也忍不住不太小声地嘀咕这宫女也太过失礼如何如何。
余从筠自然是如往常一般温言安抚了几句, 本不是多大的事,抬眼间一个随意的视线划过,她却突然脸色一变。
其余人见到余从筠瞬间变了的脸色, 俱是询问她可是有何身体不适。
但姚喜知知道,她是因为看到了自己颈间的玉佩。
姚喜知只歉然一笑,退至上官溱身后。
皇后快速调整了神色,只说是刚才突然有些头疼,便让让众人退下了。
直到姚喜知随上官溱走出立政殿,一路都是无事发生,她险些怀疑,难道是自己和林欢见猜错了?
眼看就快要走出宫门,身后突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是余从筠身边的玉蓉突然叫住她:“等等!”
上钩了!
姚喜知心中一喜,回过头看向她,似是一无所知的模样,浅笑询问道:“原来是玉蓉姑姑,可是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殿下想请小喜娘子回屋中一叙。”
上官溱上前半步,似乎想说些什么,又被姚喜知拉了一把,她才恍然回过神来——来之前,姚喜知曾嘱咐她,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勿要慌张。
姚喜知应下,随着玉蓉回到立政殿时,余从筠正在座上闭目养神。
听见动静抬眸,眼中却又是那种姚喜知看不懂的神色。
姚喜知正欲行礼,余从筠上前扶了她一把:“不必多礼。”
姚喜知乖巧点头,又问:“不知殿下唤奴婢前来,是有何事要吩咐?”
余从筠却在听到她口中的“奴婢”二字时忍不住皱了下眉,问起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我记得你是上官淑妃进宫时便带来的……你从前在上官淑妃府中,做了很多年丫鬟吗?”
姚喜知在心中暗忖,既然皇后都已经调查过她,何必再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但面上还是如实回答:“自奴婢八岁耶娘故去,便在上官淑妃府中做事了。”
余从筠阖目长叹一声,没再问什么,几息之后,才转头看向她颈间:“我瞧这块玉佩成色不错,虽是其上有一道裂痕,但瑕不掩瑜,不失为一块奇珍宝玉。”
姚喜知点点头,便听余从筠说起此次特地唤她来的目的:“我素来喜欢玉石类的物件,许久未曾见到如此合我眼缘的佩饰,不知可否割爱,将这玉佩予我,作为交换,我库房里的珍宝,可以任你挑选,多少件都行。”
余从筠眉眼温和地看着姚喜知,本都准备好听到姚喜知忙不迭的答谢,谁知却听到一声“恕奴婢无法答应”。
余从筠皱眉看向伴随着话音就立马跪地请罪的姚喜知。
姚喜知低埋着头,诚惶诚恐道:“非是奴婢不敬殿下,只是此物是奴婢已故的耶娘留给奴婢最后的一件遗物。到底亡人之物,寓意不大吉利,怎能配得上皇后殿下万金之躯?二来,也请皇后殿下念在奴婢自幼失怙,只能以此物寄思亲之情的不易,留奴婢一个念想。”
说着说着,声音带上了哽咽,似是悲从中来。
余从筠看着她没说话,好半天才喃喃:“已故耶娘的遗物……自幼失怙……”
看着身前跪着的宫女因为拒绝了自己的请求,弱小的身子惧怕得瑟瑟发抖,余从筠眼底闪过一丝不忍,起身亲自将姚喜知扶起来。
姚喜知还用细微的哭腔小声哀求着:“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余从筠轻笑一声:“既然此物于你是有此等特殊意义,我又岂是那种蛮不讲理、夺人所好之人?”
“本是难得瞧见一块喜欢的玉佩,便想着与你做个交换,我库房中奇珍异宝不少,如何也不至于亏待了你,如今你不愿,我自然也不会强迫些什么。”
姚喜知对上余从筠柔和的目光,是一如以往待人宽厚的模样,似乎仿佛真只是见奇珍的心喜,让姚喜知都忍不住怀疑自己,她这般猜测皇后,会不会其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姚喜知心中念头还没想完,又听余从筠话音一转:“只是,我虽是不强求你如何处置这块玉佩,可做宫女的,还是得老实本分些。”
姚喜知一怔。
余从筠松了扶着姚喜知的手,回身坐回凤座,语气带了几分严厉:“我知如今圣人宠爱上官淑妃,而上官淑妃与你是自幼的情分,对你也颇有偏袒,看你这穿着打扮,也远远好于一般的宫女。但毕竟做下人的,吃穿用度无论如何也不能逾越了主子去!”
视线又落到她颈间的玉佩:“这等成色的玉佩,怕是份位低一点的世妇、御妻都不一定能有,你一个宫女,此后还是莫要戴着招摇了!”
姚喜知身子一抖,又立马跪地认错:“皇后殿下教训的是,是奴婢僭越了,奴婢再也不敢了,等我回去就立马将之收起来,再也不佩戴出来!”
余从筠这才点点头,又换上和善的面容:“起来吧。”
“你可莫要怪我严厉了些,只是宫规森严,多少眼睛盯着,尤其你还是上官淑妃身边的掌事宫女,若是挑了你的错,便是挑了淑妃的错,我想,这也定然是你不愿见到的。”
“殿下说得是,奴婢感激殿下的提点。”
余从筠又细细叮嘱了几句,姚喜知都乖巧地应下,罢了,才缓步退出立政殿。
到了宫门前,上官溱已经在方才的地儿等了她许久,一见姚喜知出来,连忙拉着她的手询问:“如何了?皇后可有刁难你?”
姚喜知拍拍她的手安抚:“放心吧,都是小事!”
上官溱却是满脸的不开心:“到底是何事,你连我都要瞒!今日我瞧着你的举动古古怪怪,上前冒冒失失地冲撞了其他妃子,也不是你平日能做出来的举动,而且我发现……”
上官溱目光也落到她颈间的玉佩:“这玉佩自从碎了裂缝,你便是一直宝贝得紧,今个儿怎地又突然拿出来佩戴上了?”
姚喜知见瞒不下去,但本心也并不想瞒着上官溱,只好道:“先回绫绮殿吧,我再慢慢与你道来。”
这是此前她与林欢见讨论后,决定的一次试探——或者说是她自己单方面决定的一次试探。林欢见担心她的安危,但姚喜知觉得,总需要一些行动来打破目前的僵局。
林欢见怀疑从那富商手中提前一步买走玉佩的,便是皇后。
这时机来的太过巧合。
虽是眼下尚未探得明确的结果,但姚喜知已经按耐不住,明明线索就在眼前,怎能束手无策,在原地被动的等待?
姚喜知脑海中有千万个问题,是皇后殿下设计害了自己耶娘吗?是为了这块玉佩吗?这个玉佩到底有什么秘密,耶娘又怎么会把它交给自己?
但若真是因为这块玉佩……
如果真是皇后从林欢见手中先一步夺得了那块母玉,若是见到自己这半块,她哪怕不直接从自己手中夺走,起码多少也会有些异常的反应,如此便能用来试探,到底是不是皇后买走了林欢见的玉佩。
林欢见却完全不同意她的想法,若真是皇后所为,万一见到她佩戴的这玉佩,做出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怎么办?比如强行从她手中夺取走这块玉佩,或者暗中派人对她下手。
林欢见冷声道:“最近,我甚至都希望你一直待在屋中不要出来走动,以免给了贼人可乘之机!”
姚喜知却摇头道:“我总觉得……她应该不会做出伤害我的事,而且,若是能以此换取真相,我甘愿冒这个险。”
最后谁也没说服谁,正好今日要陪同上官溱来拜见余从筠,她便自己先行动了。
她实在太想知道,其中到底是如何一个真相了。
回绫绮殿,上官溱听她讲完,已经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指尖深深扣进木桌,好半天才回过神,问到:“所以今日的试探,你得出怎样的结论了?”
第84章 夺玉 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彻底分开。……
“皇后, 说想要我的玉佩。”
上官溱靠着座椅,伸手揉揉脑袋,短时间内这么多的信息突然袭来, 心底千百个疑问,简直都让她不知该从何处思考起, 只能焦躁地嘟囔几句:“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你的意思是,是她陷害了你阿耶, 目的是为了抢夺这块玉佩?”
上官溱说完这话, 都觉得有几分荒唐。
堂堂一国之母,竟然会为了一块小小的玉佩, 去到远离长安的宋州, 做这样害人的勾当?
姚喜知自己说着,似乎也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 顺着上官溱的话, 缓缓摇头:“我只是猜测或许如此……我也不知道她去调查我的事, 到底是不是和阿耶有关, 阿耶的罪名、这块玉佩, 这些之间到底又有什么联系?”
“根据目前的线索, 八成是她买下了另一半的玉佩,而我想, 这与阿耶被牵扯进谋逆案也应当是脱不了干系, 只是不知,她只是知情人, 还是幕后……真凶了。”
“欢见正在查阅我阿耶当年的卷宗, 但是这件事毕竟牵扯甚广,尚还没有太清晰的眉目。待会儿我将今日之事去告知他,或许能商讨出些头绪。”
上官溱听姚喜知提起林欢见, 立刻蹙紧眉头,双手拽紧衣裙揉成皱巴巴的一团,姚喜知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奇怪道:“你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上官溱喉间滚动几下,还是没忍住心底话:“你就这么信任他?”
姚喜知噗嗤一笑,像是觉得上官溱这个问题也太滑稽了:“我自然是信任他啊,你和欢见阿兄,可是我现在在这世上,最、最、最信任的两个人了!”
上官溱眼中却生不起任何感同身受的笑意,低声道:“其实,有没有可能,他并不是个……好人。”
姚喜知见上官溱面上的凝重,逐渐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收起了嬉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上官溱咬紧牙:“我听说,是他害死了,他义父……林富春!”
姚喜知怔愣片刻,突然笑一声:“嗨呀,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其实他与我提过,他义父待他很不好,不是就连七公主曾经也提过,林富春不是什么好人,他死呀,也不过是罪有应得,不是欢见阿兄的错。”
上官溱看着她,欲言又止。
不是的,不只是他杀了林富春这么简单!
而是在于她曾经看到的,那种几乎恶鬼一般的虐/杀手法,以行凶时几近扭曲的快意笑容。
但是这些,她瞧着姚喜知每日眉眼间的欢喜,她,她该怎么与姚喜知说呢?
最后也只勉强附和地点点头。
晚上姚喜知与林欢见提起她在立政殿的试探时,林欢见果然是小发雷霆。
姚喜知如犯错等待受训的幼犬般耷拉着脑袋乖乖坐在一旁,双手搭在膝上,又时不时抬起圆溜溜的眼睛偷瞄林欢见两眼。
林欢见不痛快地在原地来回疾走,路过姚喜知身前时,又恨铁不成钢地睇她两眼,想训她几句,最后却只化为一声叹息,又继续来回疾走而去。
好半天之后,林欢见实在忍不住道:“不是叮嘱了你不要去招惹皇后吗?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如何是好?”声音里带着后怕的轻颤。
“这不是没事嘛,反而还得到一些重要的线索。”姚喜知夹着嗓子用撒娇的声音说完,又嘿嘿一笑,想要蒙混过关。
林欢见想训斥,但看着看着姚喜知的笑靥,又说不出狠话来,最后只能道:“下次你不许再这样擅自行动了!”
看似凶巴巴,实则语气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威慑力。
姚喜知在心中偷笑,但面上仍是做出一副认真受训的模样,用力点头,重重应了一声:“嗯!”
林欢见表情这才软和下来,在姚喜知身边坐下,将她的手握进掌心,问起今日的事:“皇后有没有为难你?”
姚喜知飞快摇头:“没有没有,一点都没有,你放心好了!她就只是问我能否把玉佩给她,我拒绝了,然后她就放我走了。”
林欢见沉声:“还好皇后做事并非不顾后果,没有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
“我就说皇后不是那样……”的人。
姚喜知话还没说完,想起此间的种种事,说着说着又没了底气,最后偃旗息鼓。
不过姚喜知又忽地想起今日另一件事,道:“我感觉……她似乎不愿让别人看到这块玉。”
林欢见目光一凝。
“有你和臻臻在,我的穿戴总是好上其他宫女许多,比之一块裂了缝的玉佩更甚者也有,不过皇后平日见了也从未提过什么,唯独今日,却突然让我不要带着玉佩,说太过招摇。我觉着,她不像是发难于我的逾矩,倒更像是怕这块玉被旁人瞧了去。”
林欢见眉头皱得更深。
沉吟片刻,突然看向姚喜知的脸。
姚喜知不明所以,又问林欢见:“依目前的状况,你可有些什么想法?”
林欢见没说话,只沉默着用目光仔仔细细观察她,从姚喜知光洁的额头,描过她的眉眼,到小巧的鼻尖、饱满的唇瓣,最后到圆润的下巴。
越看,与姚喜知的距离越拉越近。
姚喜知被他看得耳尖发烫,脸上都浮现绯红,手轻推他肩膀嗔道:“与你说正事儿呢,你这是作甚。”
林欢见这才反应过来,局促地轻咳两声,连忙坐直身子,与姚喜知拉开了距离。
却是突然又问起旧事:“我隐约记得,这块玉似乎是从你出世便一直佩戴着,直到后来,是我们一次玩耍中,你将外面的半块母玉送给了我,我不肯收,你便一直哭,这才由我们耶娘说笑着,让我干脆收下,以此作为我们,亲事的信物。”
姚喜知点点头:“虽然我已经记不大清,但经你一提,倒是又想起些模糊的影子,不过这件事,有什么要紧之处吗?”
林欢见若有所思道:“所以姚世伯和项伯母,从一开始,就将这对玉佩的归属全权交由你来定夺?”
姚喜知困惑地盯着他,不懂他的意思。
林欢见也不需要姚喜知的回答,敛目凝神,没再进一步解释,又道:“方才你来之前,我派去追踪玉佩下落的人正好传来了消息,找到了玉佩买家的踪迹,正是回了长安,几经辗转,最后进了皇宫。我本想派人直接将他抓起来审问,但又怕打草惊蛇。”
“如今你从皇后那儿探得这样的消息,基本可以确定皇后便是买家无疑。”
姚喜知呼吸一滞,又连忙定了心神,问道:“那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做?”
林欢见沉声道:“我打算派人潜入皇后宫中,找到这块玉佩,将之从皇后手中偷出来。”
姚喜知猛地起身:“不可!这是何等的风险!而且就算拿到了玉佩,我们现下也做不了什么呀,毕竟,这玉佩到底是有什么含义,皇后为什么要找它,我们都无从知晓。虽然我也希望能将它拿回来,但此事大可从长计议,何必白白这样的风险?”
林欢见神色复杂地看向姚喜知:“关于这块玉佩,我已经有了些猜测。”
姚喜知愕然:“什么?”
林欢见深深地看了姚喜知一眼,似乎难以开口。
对于这个猜测,他甚至不知该说,对姚喜知而言,是好还是不好。
*
“走水啦!快来人啊!”
“快去找皇后殿下!”
黑夜之中,立政殿的偏殿突然火光冲天,余从筠从睡梦中惊醒,就被旁边的宫女扶着匆匆起身。
立政殿瞬间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宫人全都提着水桶奔走救火。而趁着一片忙乱之中,有道黑影悄无声息潜进了皇后的寝殿。
等火彻底熄灭,已经是晨光熹微。
皇后在追究着失火的元凶,最后却只论到是风吹倒了窗边燃着的烛台,而另一边,有人身子灵巧地进了内侍省,然后翻进林欢见的院落中,行至屋前,轻轻扣了三下门。
很快便有人来开了门,林欢见已经等候他多时。
来人将一个小巧的被粗布包裹的东西放到林欢见手中,正想开口,林欢见立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屋内看了一眼,又将目光放回到手中的东西上。
掀开布料的一角,一个其上刻着精致凤纹的乳白色环状玉佩,多年前被林庆良夺走的旧物,兜兜转转,终于还是回到了他的手中。
好像一切命中注定一般,该重逢的总会重逢,就如他与姚喜知一般,就算中间有颠沛流离,但是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彻底分开。
林欢见合拢掌心,低声问道:“那边的痕迹都已经善后了吧?”
黑衣人点点头,林欢见挥手让他退下,重新阖上门,走回屋中,侧首看向被帷幔和屏风遮掩的内室——姚喜知正在其中安然熟睡。
昨晚姚喜知听闻他安排了人行动,怕临时出了什么岔子,又想第一时间得知结果,非赖着在他这边等消息。
没想到还没等他的人动手,姚喜知自己先撑不住,就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如今官至内侍监,虽然在内侍省中也算是有一处不小的宅邸,但却没有多余的客房,他只能让出自己的寝居,将姚喜知抱到他的床上,自己在外间的小榻上靠着浅浅歇息一会儿。
如今虽是玉佩成功到手,但林欢见也没打算打扰她的美梦,望着姚喜知的方向,眼中浮现浅浅的笑意,又继续回榻上小憩。刚合上眼,就听到里间传来姚喜知咋咋呼呼的声音:“呀!我怎么睡着了!”
林欢见一睁开眼,就见姚喜知已经跑到他的跟前,一双睡眼还有些惺忪,也不知是怎么个胡乱的睡姿,没有解的发髻东歪西倒,零散的碎发张牙舞爪。
林欢见不由失笑,正想伸手帮她理一理碎发,目光忽然不经意落到她胸前——也不知散乱的衣襟在睡梦中也不知是如何被往下拉扯着,露出了胸前不少的雪白,还在随着姚喜知的喘气轻微起伏。
第85章 同居 我以后晚上在你这儿歇息吧。
林欢见呼吸一滞, 偏开头,想提醒姚喜知衣服,但姚喜知已经急急忙忙开口:“怎么样了怎么样了!东西拿回来了吗?”
又咋呼着抱怨:“你怎么都不叫醒我!”
一连串的问题堵得林欢见开不了口, 只好伸手到姚喜知胸前,替她将抹胸的边缘往上提起, 又把她外袍仔细拢好。
姚喜知没太注意林欢见的动作,又双手攀住林欢见的胳膊贴得更近, 一心催促道:“你别卖关子了, 快说呀!”
林欢见不动声色往后躲了躲,将注意集中到玉佩上, 点头道:“拿到了。”
转身看向一边, 颔首示意:“在那桌上。”
姚喜知立马松开拉着林欢见的手,匆匆行至桌前, 颤着手拿起那块被白布包裹着的东西, 掀开布料, 其中正是那另一半玉佩。
姚喜知伸手向自己腰间, 却空无一物, 林欢见出声提醒:“抱你回屋就寝时, 我替你将荷包取下来了,免得睡觉时硌着你。”
一边动身去里间将姚喜知的荷包取来。
姚喜知从他手中接过荷包, 取出自己的玉佩。姚喜知的子玉在内, 林欢见的母玉在外,两块玉佩相合, 内外的轮廓正好严丝合缝相扣在一起。
姚喜知倏地红了眼眶, 嘴唇瘪起,就要哭出来,林欢见上前一步, 从背后轻轻将她拢在怀中,喟叹一声:“都找回来了。”
姚喜知跟着重复:“都找回来了。”
转身紧紧回抱住林欢见,将头搭在他的颈间,低声喃喃:“都找回来了,定然是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林欢见轻拍着她的背,姚喜知顺势埋进林欢见怀中,又从他肩膀探出眼睛望向窗外。
天色算不得晴朗,甚至还有一点阴沉,但仍有一缕金芒破云而出,映得她眼底泛起微光。
又刺得她眼睛有一些酸涩。
姚喜知忍不住靠着林欢见小声啜泣,直到有人进来伺候洗漱,才慌忙从林欢见怀中抽出身。
姚喜知擦擦眼泪,见到外人来,察觉自己还是刚睡醒的模样,连忙回屋去,林欢见又特地吩咐了宫女来帮忙伺候,姚喜知有几分不自在,却也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等姚喜知平复好心情,梳洗完毕出来,桌上已经备好了早膳。林欢见提前吩咐过准备两人份的餐,乳粥配着夹了肉馅的胡饼,旁边还有一屉樱桃毕罗以及一些时令的水果,倒是比姚喜知平日的精致许多。
姚喜知坐下,一口酸酸甜甜的毕罗下肚,似乎万千的愁肠都被美食治愈,眼中又亮起光来,忍不住感叹:“这点心真不错,要不我以后都都来你这儿蹭早膳好了。”
刚说完,歪了歪脑袋,又自行反驳:“不行,你这儿离绫绮殿还是有好一段路程,我若是清早来你这儿用膳,然后再回去,那我得起多早。”
林欢见含笑看着姚喜知自己碎碎念的模样,一会儿用勺柄撑着自己下巴皱眉苦思,忽而眼中又闪过狡黠的笑意,就见姚喜知突然灵光一现般,雀跃道:“要不我以后晚上在你这儿歇息吧,这样我用了晚膳都不用回去,第二日还能直接用早膳!”
什么?
林欢见一口乳粥差点喷出来。
被呛得狠狠咳了数声,勉强咽下口中的乳粥,急忙摆手劝阻:“你若是觉得这些早膳合你口味,我便让人每日送到绫绮殿便是!”
“这法子我上次不就说了不行,你们总给我送些东西,一次两次倒还勉强,若是多了,叫其他绫绮殿的宫人瞧着我一个宫女整日吃得比主子还好,这算什么规矩?”
前些日子皇后对她的耳提面命,她可还没忘呢。
“你何必管他人如何想的。”林欢见无奈,说完想到什么,眼神忽地变冷,“难道有人到你跟前来碎嘴不成?”
“哎呀,没有啦,只是觉得到底是绫绮殿一个宫中当差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多难为情,尤其我身为掌事宫女,总该做个表率才是。”
姚喜知见林欢见拧紧眉头似乎很不情愿的模样,猛然起身,双手撑着桌子,倾身朝桌对面的林欢见逼近,佯怒道:“你这是何意,该不会是,你不愿意让我来吧!”
“我自是没有……”
“哼!狡辩!”姚喜知不痛快地回身坐下,开始假意抽泣:“你是不是嫌我在这儿挤着你、吵着你了?还是说你根本就是已经厌烦了,不想看见我?别人家的郎君娘子相恋时我瞧着都是甜甜蜜蜜的,恨不得从早到晚一直粘在一起,只有你,还把我往外赶呜呜呜……”
这一顿哭诉把林欢见吓得手足无措,只好连忙道:“我绝无此意!只是觉得可能外面会有些闲言碎语……”
姚喜知立马停止了抽泣,冷哼道:“你方才还在叫我何必管他人如何想。”
“可是,你到底一个女儿家在我这里,可能会有些不方便。”
“这有什么不方便?”姚喜知嗔怒,脸上浮现一片薄红,“难道,难道……难道你不是我夫君吗?”
最后几个字姚喜知终归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声音轻如蚊呐、几不可闻。
但林欢见还是听见了。
哑口无言。
应下也不是,反驳更是不能。
最终在姚喜知的目光压力下,林欢见只好硬着头皮点头应下,姚喜知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高兴地开始自顾自地安排,要在林欢见这屋中给她腾出多少位置,她要带些多少多少小玩意儿来。
一顿饭吃得林欢见食不知味,拿着碗勺的手都快要拿不稳,每听姚喜知说一句,他心肝都颤一下。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勇敢正视自己的心意,好好与姚喜知携手共度,是他之前已经做好决定的事。
可是每每想到他心底的一个猜测,一个离谱至极、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胆大包天的猜测,他就忍不住担心。
担心,若是猜测成真,姚喜知将来,会后悔。
——后悔,与他这样一个阉人扯上关系。
然后,他就忍不住抗拒,抗拒现下,也抗拒未来。
似乎只要不曾接近,就不会有分离。
但是为什么当他听到姚喜知那一声夫君,听到姚喜知说要搬来与他同室而居、日夜相伴,他心底却泛起那样隐秘的、见不得光的窃喜?
目光贪婪地汲取着姚喜知的笑颜,林欢见忍不住想,他真是个……
卑劣的人啊。
一顿饭用尽,下人来撤走碗筷,姚喜知又看向桌上放好的一对成双的玉佩,掩不住自己的笑意,行至桌前,将自己的一半玉佩收回荷包中,而另一半则递到林欢见掌心。
认真交代:“你这次可得保管好,再也不准遗失了!不然我就,我可就不和你好了!”
林欢见五指合拢到掌心,郑重应允:“我在何处,玉佩就在何处,此生定不离身。”
“这还差不多。”姚喜知嬉笑两声。
说完几句闲话,正准备回绫绮殿,忽然有人进来,附在林欢见耳边禀报情况,姚喜知依稀听得些什么“皇后”、“大发雷霆”等等。
林欢见吩咐了几句,见姚喜知好奇地看过来,待旁人退下,解释:“皇后发现东西丢了,不过我已经吩咐人善了后,即使她怀疑,也没有证据查找过来,放心便是。”
“那接下来你怎么打算?”
林欢见话音一顿,望向窗外的乌云。
阴沉的天似乎映得他眉眼间也有几分郁色,林欢见突然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圣人近来,身子是越来越差了。”
*
宫外大量关于太子并非皇室血脉的流言开始甚嚣尘上。
短短几日内,就已经传得家喻户晓,人尽皆知,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茶余饭后说起闲话间,都忍不住谈论起此事。
自然,即使皇帝深居宫闱之中,也难免听到些传闻。
虽皇帝如今缠绵病榻,底下人少有拿琐事来打扰,然事关皇室血脉、国之根本,几日后,一位皇室宗亲前来探病时,话中仍是有意无意提起此事。
皇帝虽是未答,恍若对此一无所闻,待晚些,林欢见在皇帝病床前向他禀告了这几日宫中的一些重要事宜,皇帝靠在床头,却是叫住了正准备退下的林欢见。
皇帝唤住他后,便是长久沉默,林欢见躬身候在一旁许久,脸上挂着的恭敬不减分毫。
整个紫宸殿只有苦涩的草药味在屋中弥漫。
几声咳嗽打破了沉默,林欢见立马上前一步,为皇帝斟上温水呈上,皇帝瞟他一眼,烦躁地挥挥手,没有接。
林欢见又将茶盏放下退至一旁。
许久,皇帝才缓缓开口:“最近,市井中,传来一些太子的流言,你可听闻?”声音半哑,似乎每个字都吐得十分艰难。
林欢见不动声色勾勾唇角,抬头时,眼中已经只剩愕然。
虽未言语,但皇帝已经从他惶恐的神色知晓了答案。
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气要喘不上来,林欢见急忙上前抚着皇帝胸口给他顺气,宽慰:“民间一些毫无根由的流言罢了,陛下莫要听信,我这就寻机会去将这些搬弄是非的人给处置了。”
“咳,咳咳……”
林欢见又立马为皇帝递上手帕,皇帝捂着嘴接连咳了好几声,等再松开拿着手帕的手时,金黄帕子上已经有一道刺目的鲜红。
林欢见眼底闪过冷笑,连忙垂下眼帘挡住喜色,话音中带上更甚的焦急与担忧:“可需要微臣去传太医过来?”
说完转身就想离开。
皇帝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沉声道:“太医哪儿治得了心疾,都是被这些不省心的东西气的!”
“先是冯氏、谢氏,然后忖儿那个不成器的逆子,逆子啊!他是怎么就舍得抛下朕和阿筝,就这么去了啊!”
皇帝想起李忖,喘息更加剧烈,呼吸急促得都快要喘不过气来。
“我不是都已经处置了那两个毒妇了吗!朕就这么几个儿子啊……”
面对皇帝,秦筝自然不可能是如实告知李忖是为李善容而死,只向皇帝说,李忖是对冯氏害死了七公主而皇帝无所为而失望痛心,最终选择以性命作谏。
皇帝浑浊的老眼中泛着水光,这时才显出几分作为父亲的模样,手拉着林欢见断断续续道:“如今太子又闹出这样的事,这些孩子没一个省心的,叫朕怎能安心啊!”
林欢见宽慰:“一些市井流言,陛下何必放在心上。”
“市井流言?都闹到朕的面前来了!”
林欢见也跟着为难地摇摇头,又突然想到什么般,后退一步,将脊背压得更弯,小心翼翼道:“若是陛下实在放心不下,不如,找法子验一验?这样陛下您能换得个安心,才能好好保重龙体。”
“法子……什么法子?难道,直接叫皇后来审问吗?”
林欢见面露难色:“臣自然是相信皇后殿下金口玉言,断无虚假。但是天下百姓未必尽信,恐难以堵住天下众人悠悠之口。”
抬眸试探地看皇帝一眼:“臣倒是另有一法子,只是不知陛下……”
“你尽管直言!”
“臣的主意便是……滴骨验亲之法。”
第86章 滴骨 有人趁妾不备,调换了妾的骨肉!……
滴骨验亲?
皇帝无力耷拉的双眼骤然圆睁, 喉结滚了滚,说不出话。
林欢见只谦恭地退至一旁,没有打扰他。
好一会儿, 皇帝才艰难道:“那这骨……”
林欢见委婉提醒:“算着时日,岐王殿下正是三日后下葬, 此时尸身,应当还在殡宫停灵。”
皇帝怒喝一声:“岂可如此扰他安宁!”
林欢见当即跪伏请罪, 诚惶诚恐道:“陛下恕罪!臣也是希望能为您分忧, 还太子殿下一个清白!太子如今刚刚开始代理朝政,若是失了民心, 今后如何服众。”
“岐王殿下素来亲亲长、友手足, 我想若是殿下在天有灵,得知能以己之力还兄长清白, 平定民心, 定不会介意供出自己区区一根骸骨。”
皇帝剧烈喘息几声, 撑起身, 伸手指着林欢见, 手臂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片刻之后, 皇帝终是卸了浑身的力气,无力倒回床头, 靠着墙, 双目半阖,像是动弹不得, 只有仍在一起一伏的微弱呼吸证明他还有留存的气息。
其实他心中早有计较。
只是要从别人的口中说出, 然后他再义正言辞地反驳,仿佛才能维持他为人父的最后一丝体面。
林欢见也知晓,故而只深埋着头颅等待皇帝顺着他给的阶梯而下, 不慌张,也不催促。
皇帝再开口时,似乎更加苍老几分,只剩垂暮老人的无助与无奈,叹息道:“罢了……”
“此事,你去,问一问德妃吧,若是她肯应允,便按你说的办吧……”
说完缓缓抬起手臂,向林欢见无力地摆摆手。
林欢见应下,恭敬地退出紫宸殿,直至四周无人,才终于彻底展露自己脸上的笑意。
没回枢密院和内侍省,往绫绮殿的方向走去。
还没走到,就已经看到姚喜知提着裙摆,迈着碎步,往他的方向来。
姚喜知也瞧见了林欢见,眼睛一亮,小跑近前,还未站定,先听林欢见温声道:“你怎来了,不是说好我去绫绮殿寻你?”
说着一边向姚喜知伸出了手。
姚喜知眉眼弯弯,与他十指相扣,回答道:“我估摸着时辰,应当你应该已经快办完事儿,从圣人那儿离开了才是,我想早一分见到你,便自己先从绫绮殿出来了。”
“这宫中七拐八绕的岔路这么多,你也不怕正好和我错过走散了。”林欢见轻点姚喜知鼻尖。
“不怕,我才不怕呢,我们这不是心有灵犀,就正好迎面碰上了,我们是有缘分的人,走不散的。”
姚喜知笑靥如花,林欢见听着她小儿无赖般的话语,满脸无奈,但眼中却是温柔更甚。
林欢见身后的人见姚喜知靠着林欢见,自觉往后退了一段距离,留给一双人方寸的独处空间。
姚喜知更凑近了些,贴在林欢见耳边,小声问道:“所以圣人同意了吗?”
林欢见点头:“他说让我去探探秦德妃的口风。”
又问:“你可去找了秦德妃?她怎么说?”
说起此,姚喜知有些怅然道:“她同意了。”
“如此便好。”
姚喜知的嘴角却落下去,想起不久前秦筝与她说的话——
“我作为一个母亲,自是不愿让我儿故去仍不得安宁,只是,忖儿临终前留给我的信中曾言,他答应过你,会助你与上官淑妃,那我也只能……遵从他的遗愿。”
她不禁又想起此前李忖留给她的那封信。
心中有万千酸楚,最终皆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与林欢见交握的手扣得更紧了些,林欢见察觉到她心情似乎并不是很好,轻声问道:“怎么了?”
姚喜知摇摇头,将那些怅然抛至脑后,看向眼前人:“那接下来呢?你总是不与我说到底是何意?你为何要在外传那样的消息?如今又是滴骨验亲,太子的事,到底只是谣言,还是……真的?”
越说,姚喜知脸上越浮上凝重。
这可是关乎国之根本的大事!
林欢见凝视着姚喜知,皱眉沉吟,终是沉声道:“罢了,一些事情,迟早是要说与你听的。
看了眼天色,已是夕阳渐隐,轻声道:“先回我那儿吧。”
*
翌日,皇帝还未来得及召见太子李忱前来查验,却是先一步病发,整个人昏迷不醒。
林欢见让姚喜知等候他的消息,又派了人在她身边保护,便先行去紫宸殿探望。
陈太医刚给皇帝诊完脉,满脸凝重地将银针收回药箱,林欢见摒退左右,压低嗓音问:“如何了?”
陈太医目光左右逡巡,确定旁边无人,皇帝也还昏睡着,才凑近林欢见耳边低声道:“对方下的分量,应当是又加重了。”
林欢见眉头一皱:“那陛下的身子……”
“如果照这个样子下去,陛下可能……”陈太医顿了顿,咽了口唾沫,才说完剩下的话,“时日无多了。”
林欢见沉吟思索,又问:“那他还要多久才能醒来?”
陈太医迟疑斟酌片刻,摇摇头:“这个不好说,以陛下如今的身子状况,可能这两日都醒不过来了。”
林欢见脸色沉了下来,看向旁边的龙床,皇帝正在上面沉沉昏睡。
“如果用猛药呢?不用考虑皇帝后面身体情况,只用让他现下醒来呢?”
陈太医惊惶抬眼,却见林欢见目光沉沉、深色决绝,分明是打定了主意的模样,只能一咬牙:“这倒是可以,待会儿我去开服药,一碗汤药下肚,约莫半刻钟便能转醒。”
林欢见颔首。
等午时,终于等到皇帝悠悠转醒的消息。
林欢见已经在旁边恭候多时,见皇帝醒来,只与皇帝说是这段时日操劳过度,又感了风寒,并无大碍,吃几副药,好生调养些时日便没有大碍。
皇帝微弱地喘着气,好半天才挤出一声“嗯”。
林欢见看皇帝没动静,也不急,就在静静在旁边侍立着,许久之后,终于听皇帝提起:“滴骨验亲的事……”
林欢见立马接话:“东西都已经准备好,只待陛下您了。”
皇帝闭眼,哑声道:“让他们都进来吧。”
林欢见出门传唤了一声,不多时,福来就引着李忱和秦筝进了紫宸殿。
李忱身为太子,此刻走着路却都是唯唯诺诺的模样。秦筝身后的陈太医手中捧着个木托盘,托盘正中放着一节森白的骸骨,皇帝目光落到那节骸骨上,只觉得仿若是从自己胸口剖出了这块骨骼般的疼痛。
秦筝看向那块骸骨,低声道:“这是今日由陈太医亲手从忖儿身上取下的腿骨。”
陈太医想将骸骨呈到皇帝面前,皇帝不忍细看,挥手拒绝了。
皇帝的目光看向其他人,在众人身上扫了个遍,奇怪道:“皇后怎么没来?”
“妾路上有些事情耽误,来晚了,还望陛下勿怪。”皇帝话音刚落,余从筠不紧不慢的声音便从殿外响起。
林欢见转头看去,只见余从筠姗姗来迟,步履从容地步入紫宸殿,让他忍不住在心底轻笑一声——若不是昨晚殡宫的事,以及她的眼底那缕极力掩藏但仍遮掩不住的疲惫,他倒要真当她是多气定神闲了。
“阿娘!”方才还惨淡着张脸的李忱欣喜地看向余从筠,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此前宫外的流言蜚语他也略听闻一二,但从未放在心上,却没想到这话到了皇帝耳中,竟是真的引起了怀疑,还让他来做滴血验亲这种事。
从昨日消息传来,他就一直想找余从筠商量,倒也不是想商量什么对策,无非求个心理的安慰,但余从筠一直闭门不见的反常态度,反而叫他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开始对自己的身世产生怀疑。
而此刻,余从筠也只对他的不安熟视无睹,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听林内侍与陈太医的指示做便是,我相信,他们定能还你血脉之清白。”
李忱连声应:“是,是。”
陈太医将骸骨置于案上,引李忱上前来,用一把灼烧过的银刀在他右手指腹割开一道深度适中的伤口。
血珠从他指尖争先恐后地涌出,陈太医握住李忱手腕,将伤口处对准骸骨正上方,一滴鲜血在指尖凝汇成滴,落到骸骨上。
屋内所有人瞬间屏住呼吸,目光汇聚在白骨上的一滴鲜红处。
半柱香的时辰过去,一柱香的时辰过去。
李忱的脸色越来越差,越发惨白,开始想往余从筠身边靠去,但余从筠丝毫不念及旧情分毫,李忱每靠近一分,她便挪动步子远离一分。
一炷香燃尽,李忱转身就想往屋外跑,但林欢见一个目光示意,立马有人领命前去将李忱扣住。
不用陈太医多说,皇帝脸上已是一片铁青。
“怎会如此!”余从筠惊呼出声,眼中却并无意外之色,在李忱转身的瞬间,当机立断扑身跪到龙床边,抢在皇帝开口前先一步高呼道:“求陛下为妾做主!若非今日验明,妾都不知晓当年竟然有人趁妾不备,暗中调换了妾的骨肉!”
林欢见饶有兴致地挑眉,余从筠这是打算弃车保帅了?
“母后,您在说什么?”旁边被扣压着跪在地上的李忱失声,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余从筠所说,又连忙看向皇帝,“求父皇明鉴,这其中定然是有误会!”
皇帝气得发抖,两人一人一句几乎要吵得他头炸开,但他没有心思理会这二人,只将目光放到眼前的骸骨上。
白骨之上,一滴鲜红显得格外刺眼,附在骸骨的表面。皇帝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从红色处一抹而过——李忱的血滴丝毫没有渗入进骸骨中,轻轻一擦,便被擦掉了。
李忱光一闪,惊恐到几乎扭曲的脸上闪过恍然大悟的神色,突然嘶声喊道:“我知道了,定是岐王血脉不纯,所以我的血才会渗透不进他的骸骨!一定是这样,我怎么可能不是父皇的儿子!”
“混账!”秦筝怒喝,“鱼目混珠来玷污了皇家血脉,你竟然还肆意攀咬他人,令我儿死后还要受尔等竖子的污名!”
李忱被秦筝吓得一抖,又匍匐着爬到余从筠身前,手拽着余从筠的裙角:“母后,您倒是替儿臣说句话啊,我是您的孩子啊,我是您的亲儿子啊!”
余从筠只看向皇帝:“妾身愚昧,对此事内情一无所知,只盼陛下能明察秋毫,还妾与我们的孩儿一个清白!”
林欢见看向皇帝,只见皇帝闭目片刻,再睁开眼,目光缓缓移向桌上的银刀。林欢见会意,立马双手捧刀呈至御前。
陈太医迟疑询问:“陛下?”
秦筝横眉冷声:“陛下!”
皇帝伸出手递向陈太医,陈太医余光经意间瞄向林欢见,直到林欢见对他轻轻一颔首,陈太医才拿起刀,道了一句:“微臣失礼了。”然后在皇帝的指尖轻轻划出一道伤口。
依然是陈太医引着皇帝的手,悬于骸骨之上,等待一滴血珠凝聚于指尖。
皇帝不敢看秦筝,只是看着满脸泪水跪在地上向他求个清白的李忱,他作为一个父亲,实在没有其他选择。
血珠坠到骸骨的左端。
都不用一炷香,仅仅半炷香时辰,一点血红的印记就已经明显逐渐渗入骸骨中。
李忱死死盯着那滴血珠,整个人如同被抽筋去骨,手臂一软,瘫倒在地上。
皇帝心如死灰。
耳畔是秦筝的讥诮:“你竟然为这样一个孽种怀疑忖儿!你在这病床上都病糊涂了!你怕是不知,昨晚殡宫突然起火,若非我早防备有人会心怀不轨,忖儿差点尸骨无存!现在好了,给别人养了十几年的儿子,这是你的报应!”
说到“心怀不轨”时,目光还特地在余从筠和李忱身上扫了扫。
皇帝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嗓子眼儿处挤出几声痛苦的呻吟,陈太医立马放下骸骨上扶住皇帝,掐住皇帝的人中,林欢见急声吩咐快呈上药来。
又一碗汤药灌下后,皇帝才稍缓过气,颤抖的手指先指向跪地的余从筠,又移向瘫软的李忱,嘴唇翕动半晌,才勉强发出点不成调的声音:“把太子,不,把这个杂种给我带下去!”
皇帝又咳嗽两声,目光如刃刺向余从筠,冷声道:“皇后,你可还有其他什么要说的?”
“妾身不知!我此时的困惑与痛心,不会比陛下少半分!怎么我十月怀胎、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孩儿,会是有假?”
“妾身对陛下忠心天地可鉴!妾身只能猜测,这孩子,是在臣妾刚诞下之时便被有心之人掉了包!”
余从筠目光忍不住看向林欢见,但毕竟林欢见年纪轻、入宫时间晚,如何也怪不到他头上,只能含恨作罢,又跪直了身子,似乎还想保留自己作为一国之母最后的傲气与体面:“到底幕后之人是故意害我孩儿,还是想给妾背上不贞之骂名,妾无从得知,但妾对圣人一片真心,只求陛下能还妾一个清白,不然,妾便宁肯一头撞死在这儿,也绝不忍受这般污名!”
说着就要起身撞向一旁的屋墙。
“够了!”皇帝怒喝一声,又咳嗽不止,只觉额角剧烈疼痛,眼前一片一片发黑。
皇帝无力地看向林欢见:“先把皇后带下去吧,此事交由你去细查。”
“微臣领命。”
林欢见刚答完,紫宸殿门前就有人匆匆忙忙赶了进来。
“陛下!”上官溱带着姚喜知,提着衣裙小跑到皇帝床前,一下半跪在床前,泪光盈盈,“妾刚刚听闻太子之事,实在是担忧陛下您的身体,陛下不会怪妾身来得鲁莽罢!”
上官溱又抬手拭了拭泪,温声细语道:“妾原想早些来侍疾,偏又因悯儿突然哭闹不止给耽搁了,如今瞧着他们拿这些琐事来打扰您休养,妾才想明白,说不定悯儿哭闹,正是因为父子连心,担心您呢。”
皇帝看上官溱满心牵挂着他的模样,又听她提起李悯,神色终于是又温和了些。
正想说什么,便是一阵咳嗽。
上官溱立马转头吩咐:“小喜,还不给圣人斟茶来。”
“是!”
姚喜知立马应声到桌前斟茶,从余从筠身边路过时,似有所感地转头看向她。
余从筠正死死地盯着她,情绪一如往日般复杂,又多了几分了然,以及……恨意。
姚喜知身子一颤,便感觉到林欢见不动声色地将斟满茶的茶盏递到了她手中。
姚喜知朝他轻轻点头,然后走向皇帝。
腰间佩戴的银铃与玉佩相撞击,发出清脆的交响。
余从筠被这声音所吸引。
皇帝也被这声音所吸引。
皇帝目光落在姚喜知腰间——一枚凤纹双环母子扣白玉佩,正挂其间。
第87章 狸猫 而你,才是大唐真正的公主!……
——一日前。
姚喜知手中的茶盏在地上碎了一地。
碎裂的瓷片和着茶叶茶汤, 在地上狼狈地肆意铺散蔓延。
林欢见立即起身:“你别动,我去唤人来收拾了。”
刚起身,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胳膊。
“你在同我说笑对吧?”
姚喜知浑身发冷, 脸颊不受控制地轻颤,眼中明明有泪意, 蓄满泪水却落不下来,胸口急促地起伏, 像是喘不过气, 只能在溺水中抓住唯一一块求生的浮木。
“你别走……”
林欢见知晓自己方才的话对她是偌大的刺激,停住了离开的脚步, 静静走回她身前, 让她可以靠在自己身上。
姚喜知对上他担忧的目光,脸上强撑出笑意:“你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我怎么可能不是我耶娘的孩子, 又, 又怎么可能……”
话到后面, 嘴角终于撑不住, 强忍着抽泣:“怎么可能是, 我的亲生娘亲, 害死了养我长大的耶娘!”
姚喜知抬头望着林欢见,渴求一个否定的回答, 林欢见眼中看得分明, 微微侧开头:“当初我们父母会允以此玉作为亲事的信物,也是因为母子扣玉佩象征夫妻同心的寓意。”
“然而, 母子扣玉佩, 除了夫妻,亦可以用于表达母子情深,承载着父母祈愿子女平安的心意。”
“我此前一直在思索, 皇后为什么会要找这对玉佩,直到我回忆起,岐王醉酒那日,把你认成了七公主。”
林欢见轻抚姚喜知的发髻,轻轻说着:“原先只是觉得你与七公主相似,但是后来我发现,你的眉眼间相似的分明不是七公主,而是更像……圣人!”
“而与你年岁相当的太子,你与出生的时日相差不过两三个月,也算吻合得上。”
“早些时日宫中便偶尔会议论,太子容貌既不像皇后也不像圣人,但是碍于是皇后嫡子,故除了私底下谈论几句,也无人敢质疑,毕竟孩子与父母模样差异较大的情况也偶尔有之,尤其是在李忱被封为太子后,更无人提及此事。”
“但如今看来,太子或许真非皇室血脉,而你,才是大唐真正的公主!”
一旦顺着这个思路,所有曾经困扰他们的问题都变得豁然开朗。
姚喜知泪水决堤。
望着林欢见,眼睛还瞪得大大的,整个人却如同已经无法动弹,做不出反应的木偶一般,只有大颗大颗的泪水不断涌出,证明着她还是鲜活的人。
姚喜知的眼泪刺痛林欢见的眼,他慌忙地蹲下/身,一时身边又没有手帕,只能手足无措地用自己衣袖替姚喜知擦拭泪水。
姚喜知眼眸随着林欢见蹲下的动作逐渐下移,直至林欢见高度与她几乎齐平,姚喜知突然伸手环住林欢见的颈脖,将脑袋深深埋进他肩头。
破碎的呜咽哭声在林欢见耳边响起,每一声都撞在他的心头上,林欢见轻抚她颤抖的脊背,犹豫片刻,道:“这终究只是推测,或许其中还另有隐情,我们可以先慢慢查证,等后续水落石出之时再……”
姚喜知突然止住哭泣。
林欢见听哭声戛然而止,话音一顿,朝姚喜知看去。姚喜知抬起头,泪水模糊着眼睛,林欢见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道:“可是,我们没有时间可以那么慢慢来,对吗?”
不然林欢见也不会在这样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告诉她,也不会没有十足的把握便擅自在宫外散布了关于太子的流言。
林欢见没想到姚喜知在得知这般重大刺激的消息之后,还能想到这些,眼底泛起复杂的神色,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心疼。
林欢见面色凝重地颔首,沉声道:“如今圣人病重,最初太医只是说太过劳累,但是后来我们发现,根本不是所谓的积劳成疾。”
姚喜知陡然睁大双眼,一时连呼吸都停住。
林欢见一字一顿道:“而是,被人下了毒。”
“给圣人下毒!”姚喜知惊呼,目光下意识看向门口。
还好之前林欢见与她议事时,就已经下人摒退,关好了门窗,不会有“隔墙有耳”的情况发生。
“对方是在日常饮食中掺入慢性毒药,这段日子下来,圣人的身子已经日渐衰败,但我暂时还未找到下毒之人。只怕对方突然改变主意痛下杀手,或者圣人身子比预料的还要差,撑不了几日,所以我不敢把事情拖太久。万一圣人殡天,太子继位,虽事态也不至于到无可挽救的地步,但终是要棘手得多。”
他没说的是,其实他可以阻止这一切,但是他却是对圣人油尽灯枯的模样乐见其成,虽然不知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但这恰恰给了他更多摆弄朝堂的机会。
姚喜知呆呆地望着林欢见,林欢见还当她是为此事伤心——毕竟若真是猜测成真,那么如今病床上被人下毒、奄奄一息的皇帝,便是姚喜知的亲生父亲!
林欢见侧开目光。
虽然他并不愿意见到皇帝长命百岁,长久把持朝政,但若是姚喜知希望,那他……
林欢见正在心里做着斗争,姚喜知已经伸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
“所以,无论你的猜测对与错,真相到底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对吧。”姚喜知的声音轻而有力,“不管我到底是不是公主,目前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便是,我们先认下这个身份。”
她的耶娘——自然说的是姚伯山和项琼思,需要她认下这个身份,她的臻臻、以及襁褓中的小侄儿、又或者其实是弟弟,也需要她认下这个身份。
只要她是公主,李忱便不会是皇子,李悯才好有上位的机会,当年关于她阿耶的案情,也才好重新被注意和调查。
林欢见大为意外。
姚喜知努力将自己眼中的悲恸掩埋,快速收拾了情绪,与林欢见商量着下一步对策:“你能向圣人提出滴骨验亲之法,若是太子真是替代了我身份的赝品也就罢了,若是我们猜错,他是真皇子,你应该也有另一手的准备吧?”
*
皇帝双目睁大,震惊地看着缓步向他走来,恭敬地将茶盏奉给他的姚喜知。
“陛下请用茶。”
皇帝却没有接过,甚至是没有做半分的动作,只死死盯着姚喜知腰间的玉佩。
“你先下去……”一片死寂间,余从筠刚开口想要让姚喜知退下,皇帝立刻抬手制住了余从筠的话。
姚喜知似是一无所知,规矩地低头奉着茶,见皇帝没动静,又怯生生抬头望,水汪汪的眼眸写满了疑惑。
皇帝颔首示意她把茶盏放到一边,又朝与她招招手。
姚喜知放下茶盏,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皇帝目光又落到姚喜知的腰间的玉佩上,尽力放柔了声音:“你身上佩戴的这块玉佩,是从何处来的?”
姚喜知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向自己腰间,才突然恍然大悟,立刻跪下,头磕在地上,惊慌道:“求陛下恕罪!以奴婢的身份,本不该带此等首饰,只是这是奴婢耶娘留给奴婢的遗物,最近是我阿娘的生辰,我实在是太过思念她,故而,故而才……”
说完,姚喜知伸手抹了抹已经湿润的眼角。
上官溱目光落在姚喜知身上,虽然姚喜知早与她交代过计划,但见她这般模样,心中还是不忍,咬咬牙,从皇帝床前起身,跪在姚喜知身边,眼中泛起泪光:“小喜自幼父母双亡,唯有这枚自幼佩戴的玉佩能以聊作慰藉。妾怜她一片孝心,才破例允许她继续佩戴这枚玉佩。”
但此时皇帝分不出心思给上官溱,抬手让姚喜知起身。
姚喜知战战兢兢站起身来,
皇帝问道:“你这玉佩是自幼伴在你身边的?”
姚喜知低头,轻声道:“正是。奴婢是阿耶阿娘捡回的弃婴,从捡回我时起,这块玉佩便一直佩戴在我身上,如今他们故去,我也只能以此为怀念双亲。”
姚喜知说完,又嘤嘤地啜泣了几声。
皇帝打断她的哭声,命令:“把玉佩给朕看看。”
姚喜知止住啜泣,皇帝凝重的目光压得她浑身发颤,抖着手将腰间的玉佩取下,躬身双手高举玉佩奉上。
皇帝接过,在手中摩挲,指腹经过玉佩的每一道刻痕纹路,脸色越发深沉。
他认得这块玉佩。
他可太认得这块玉佩!
皇帝目光缓缓移向余从筠,眼中的压迫感如有实质般压在余从筠身上。
余从筠垂眸跪坐在一旁,额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姚喜知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感觉此间的空气似乎都要凝结住。
余从筠突然动了身,仿佛感受不到皇帝审视的目光,起身到姚喜知跟前,一把抓住姚喜知的双肩,激动问道:“你说这玉佩是你养父母捡到你时就带在你身上的?”
姚喜知瞧着余从筠眼中作戏似的惊喜,木然点点头,低声道:“是……我耶娘说这应当是我亲生父母留给我的,或许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与我失散,但这玉佩总归是他们留给我的一点念想。”
说完,又再次低头拭泪,余光却悄悄打量着余从筠。
余从筠眼中泛泪,颤着唇,转头看向皇帝,话音哽咽:“陛下,这玉佩,这玉佩……”
见余从筠已经激动到说不出话,皇帝颔首,目光看向手中的玉佩,追忆起这枚玉佩的来历:“这玉本是当年太后的嫁妆,伴随太后多年,后来见你怀着第三胎时分外艰险,险些孩子不保,太后便将这玉佩赠与你腹中未出世的皇儿。”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皇帝如此清晰确凿地道出玉佩的来历,姚喜知心里仍然是掀起滔天巨浪。
又见皇帝缓缓将目光转向余从筠,声音里是压抑的怒气:“当年太子……当年你生产后,那个野种身边却未曾见此玉佩,朕曾问过你,你只说是意外遗失,我念你生产不易。又喜得龙子,并未多加追究,可如今……”
“皇后,你总该给朕一个解释!”皇帝重重拍向床榻,盛怒之下威严一展无余。
第88章 阿娘 您应当早就知道我是您的女儿了吧……
威严不过一瞬, 皇帝紧接着马上连连咳嗽几声,垂朽老人之色尽显。
余从筠闻言却不显慌乱,缓缓转头凝望着姚喜知, 目光中翻涌着复杂情绪,突然情难自抑地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温热的泪水潸然而下,泣声道:“这才是真正的, 妾十月怀胎诞下的骨肉呀!”
姚喜知对这一切早有心理准备。
但当她可亲耳听见这话从余从筠口中说出, 她的眼眶还是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说不出是孩子见到母亲时本能的依恋,是漂泊多年终得归处的慰藉, 还是因为……
恨。
滴骨是滴不出来亲缘的。
林欢见告诉她, 血滴能否渗进骸骨中,与两人是否是血亲根本毫无关系, 而关键在于, 骸骨主人的死亡时长。
若是故去的时日短, 那任何人的血液都无法渗入其骨, 而若是亡者已经逝世多时, 那无论二者是否血脉相连, 血液也都同样可以轻易渗入其中。
李忖离世不过半月光景,初夏的气候还尚带凉意, 其尸身经过特意保存, 尸骨未腐,如今任何人的血都无法渗入其骸骨中, 自然也包括太子。
是以, 无论太子到底是何身份,滴骨验亲都只会得到一个结果——太子并非真正的皇子。
但是,滴骨验亲判断不出来的亲缘, 作为如今恐怕是唯一知晓这件事来龙去脉的余从筠,心里却应该早有答案。
从昨晚殡宫突然起火险些烧毁李忖的尸骸,到今日她果断地与李忱撇清关系,又主动说起自己是她女儿,已经足够说明所有的答案。
姚喜知听见余从筠在抱着她喜极而泣道:“定是当初有不轨之人——说不定就是接生的稳婆,为混淆皇家血脉,悄悄抱走了我的孩子,换来个不知来历的野种。”
双手小心翼翼捧起姚喜知的脸,眼中似乎满是真情实意的欢喜,激动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姚喜知在心里回答:不,我不想当你的女儿。
面上却是也跟着装作迷茫,水汪汪的眼中全是震惊,颤着嗓音道:“殿下,您在说什么?奴婢一个贱籍的宫女,怎么可能……”
转头又看身边人,求助的目光路过陈太医、林欢见,最后看向皇帝,从余从筠怀中抽出身,直直跪在皇帝床前,惊惶无措道:“奴婢不敢高攀!”
林欢见在旁边瞧了瞧皇帝的脸色,出声试探道:“陛下,您以为呢?”
皇帝看着姚喜知,神色不明,见余从筠哭得泪流满面,他沉声道:“上骸骨。”
这是要打算再次滴骨验亲了!
姚喜知懂了他的意思,咽了口唾沫,左手往后缩了缩,看向骸骨,正巧与陈太医的目光对上。
陈太医移开目光,将刚才撤下的骸骨重新呈上来。
姚喜知装作不解,轻轻询问了一声:“陛下?”又茫然地看向余从筠。
余从筠轻拍她的手,嘱咐道:“好孩子,别怕,听陛下的安排便是。”
皇帝颔首示意,陈太医缓步上前,姚喜知垂眸,听陈太医温声道:“还请娘子抬一抬手,只需取一滴血即可,只有轻微的痛感,娘子不必紧张。”
姚喜知点点头,向陈太医伸出右手。
陈太医托住姚喜知的指尖,将银刀用酒洗净,然后如同之前一般,在姚喜知的指尖划开小口。
一滴血珠滴在骸骨左端。
姚喜知紧张地看向那滴鲜红。
直至那滴血液渗入进白骨中,二者融为一体,姚喜知心头猛松一口气,但面上还维持着镇定,假装一无所知的模样。
虽然已经提前试过确保无虞,但在皇帝和皇后面前,姚喜知仍是免不了紧张,万一临时出了什么岔子,那他们的计划就会全部落空。
“滴骨之法只是用于判断该骸骨的主人与滴血的人是否是血亲,也就是说,太子的血无法渗入骸骨中,只能证明岐王殿下与太子并非亲兄弟。若是圣人反过来怀疑,血脉有误的是岐王殿下,而非是太子呢?”
林欢见告知姚喜知关于滴骨验亲的真相,姚喜知乍一听,似乎确实是天衣无缝的计划,但仔细琢磨片刻后,提出了这个疑问。
“若是圣人提出他自己与岐王殿下进行滴骨验亲,但若是他的血液也无法融入骸骨,他不就会发现这件事有蹊跷?”
林欢见面对姚喜知的疑惑,不慌不忙回答:“虽然逝者时日较短的骸骨,任何人的血液都无法渗入其中,但是若用铁器轻刮骨骼表面,再以草木灰水浸泡,那便可以达到渗入的效果。”
“我和陈太医确认过方法可行,不过他也未曾有过尝试,所以还需劳烦秦德妃让我们用岐王殿下的骸骨一试,若是可行,我们只需提前在特定的位置做这种处理,便能在同一根骸骨上,达到不同的效果。”
而这根白骨的左右两端,便是做了特殊处理的地方。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见证着姚喜知的血融进岐王的骸骨,确凿无疑地证明了她与岐王血脉相连,而她的身份也不言而喻。
——一个流落民间的大唐公主!
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姚喜知忍住心头翻涌的情绪,抬起盈满泪光的眼眸,怯生生看向皇帝。
皇帝此时昏黄的双眼瞪大,眼周的褶子被挤成一片,正震惊地看着姚喜知,直到姚喜知看过来,稍稍回过神,审视怀疑的目光又落到余从筠身上。
上官溱适时柔声道:“妾没想到,妾身边的贴心人,竟然是陛下走失多年的公主,这定是上天福泽庇佑,才让妾能将公主带回陛下您身边,得以骨肉重逢!妾恭贺陛下团圆之喜!”
皇帝闻言,嘴唇动了动,又死死盯着那根骸骨。
几息之后,皇帝似乎才终于确定了这一事实,看向姚喜知,沙哑地唤了声:“我儿……”
这才是真正认下了姚喜知的身份。
姚喜知看见林欢见立马半跪在地,身后陈太医与几名随侍跟着下跪行礼,高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重得明珠!臣见过公主!”
姚喜知看见,齐齐的道贺声中,皇帝朝她招了招手:“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姚喜知面容微微颤动,说不出是激动,是难过,她目光不由自主掠过上官溱,又掠过余从筠,然后落到林欢见身上,与林欢见目光相接,像是遥亘千里,又像是近在咫尺,给予了她向前进的力量。
姚喜知深吸一口气,紧握双拳,看向皇帝,在汹涌的泪意与哽咽的嗓音中,轻轻唤了一声——
“父皇!”
*
但是姚喜知没有得到一个嫡出公主的名分。
皇帝虽是震怒李忱混淆了皇室血脉,但毕竟还需维护天家颜面,几经权衡,最终决定只对外宣称是太子急病暴毙,而余从筠伤心过度也一病不起,深居宫中,而皇帝重病以来这段时日,宫女姚喜知日夜不休照顾皇帝身侧,皇帝皇后感其诚心,收她为义女。
于是,姚喜知又从一个嫡出的公主,变成了只是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平民女。
皇帝虽是勉强接受了余从筠口中有心之人趁她刚刚生育,调换了襁褓中的孩子的说辞,但心底仍是免不了生出怀疑。
什么人又出于何目的,要策划这出戏码,暗中调换两个孩子?还偏生从一个公主换成了一个皇子,并借着唯一嫡出皇子的身份顺理成章登上太子之位,实在是显得蹊跷。
皇帝看向余从筠的目光褪去往日相敬如宾的温情,只剩冰冷的审视,下令让上官溱帮助余从筠协理后宫事务——说是协理,如今无非是想分走的权柄,架空余从筠对后宫的实权,又借余从筠因太子之死忧思过度为名,让她在立政殿静养,不得外出,以此实施了变相软禁。
而今日殿内知晓内情的人,都被皇帝下令封闭消息,不得外传,唯有林欢见领受密旨,继续调查此事。
安排好一切,皇帝看向姚喜知,问道:“你可会觉得朕的决定委屈了你?”
姚喜知摇摇头,乖巧应道:“我能与阿耶阿娘团聚,已经是觉得很满足的事情了,其他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虚名。”
皇帝叹息一声:“真是懂事的好孩子。”
皇帝说完,便体力不济,阖目歇息,本就重病,又加之今日情绪的巨大起伏,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
姚喜知见皇帝没有心思再交谈,便告了退,留下上官溱继续在皇帝床前侍疾。
姚喜知沉默地与林欢见一同走出紫宸殿,没几步,却被一声呼唤叫住:“小喜……”
姚喜知转过头去,原来是被皇帝吩咐先一步退下的余从筠,正站在殿外的花园边,看模样,像是在特地等着她。
姚喜知脸上挤出浅淡的笑容,屈膝施了一礼,应道:“皇……阿娘。”
余从筠做出母女情深的慈爱模样伸手扶住姚喜知,正想说什么,目光又看向旁边的林欢见。
林欢见知晓余从筠想让他退下的意思,却并不买账,轻笑着唤了声“见过皇后殿下”,就这么坦然自若地继续站在姚喜知身边。
余从筠对林欢见与上官溱和姚喜知来往密切早有几分耳闻,见状脸色一僵,但姚喜知没阻止,也就只能继续如常地与姚喜知说着话。
姚喜知本以为余从筠是有什么正事要与她交谈,却没想到余从筠只与她闲话着家常,拉着她的手一同在花园中漫步,又问着譬如这些年来她过得如何,姚家和上官家待她好不好等等。
姚喜知浅笑着看着余从筠的一言一行。
她还记得她初见余从筠时,便觉得余从筠看着让人心生亲近之意,一直对余从筠有莫名的好感。
可如今她再看着余从筠,只觉着心惊,只觉着心凉。
姚喜知最开始还能勉强与她应付着母慈子孝的温情假象,但几番谈话下来,听着余从筠话里话外皆是撇清着,说自己对当年换子的事毫不知情,姚喜知想着死去的耶娘,没忍住,问道:“阿娘,啊不,皇后殿下,你应当,早就知道,我是您的女儿了吧?”
余从筠脚步顿住。
姚喜知指尖掐进掌心,自嘲几声:“至少从月初你见到我颈间那块玉佩时,你便应该就已经认出来了吧?甚至,或许再早一些?”
余从筠脸色骤然蒙上一层阴霾,却又转瞬即逝,换上伤心的神情,难过问道:“你是在埋怨阿娘没有早些认出你吗?”
姚喜知看着她,没说话。
“当时我看到你颈间的玉佩,是真的未曾认出,毕竟当时你只佩戴了那块子玉,而非完整的一对玉佩。现在想来,我那时瞧着那块玉佩合眼缘,或许便是因这玉有几分眼熟,只是时隔多年,仅仅一块子玉,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我一个做娘亲的,又怎么会仅仅从一块与记忆中有几分相似的玉佩,去怀疑太子身份,你若是因此有怨,就尽管怨我好了!从方才得知你才是我的女儿那一刻起,我无时无刻不在自责的,我为什么当初没有保护好你,又为什么,你都已经到了我的面前,我却没能早些认出你!”
余从筠言辞诚恳,双目含泪,其中似有千万般的自责与苦楚,让姚喜知心口都有微微触动。
但也仅仅是一刹那。
立刻,她就平静下来,冷眼旁观着余从筠的演技。
若是在从前,她可能已经被余从筠这幅推心置腹的慈母姿态给打动。
但是她想到自己在虞城做着普普通通小吏,却平白蒙受无妄之灾的阿耶,想着家破不忍受辱自尽的阿娘,以及在余从筠宫中找出的那半块母玉。
余从筠不是她的娘。
项琼思才是。
余从筠演得入情,姚喜知不好表现得无动于衷,嘴角勾起一个不达眼底的安抚的笑意,温声道:“阿娘多虑了,既然这件事非你所愿,我又怎么会怪你?”
“更何况,我在宋州的耶娘,可是……待我极好的。”
第89章 公主 封姚喜知为宁安公主。
当日晚上皇帝便公布了旨意, 封姚喜知为宁安公主,而第二日,便由上官溱亲自送着姚喜知迁居到公主院。
按理未嫁的公主当是随母妃一起住在母妃的宫殿中, 只有一些母妃份位过低,没有独立院落, 或者是生母早逝的公主,才会被统一安排在公主院中。
姚喜知名义上是皇帝和皇后二人的义女, 按理也该在立政殿与皇后同住, 但她实在不愿意与这个极有可能是当年抛弃了自己的“娘”住在一块儿。
二来,若是在皇后眼皮子底下待着, 她与上官溱还有林欢见来往也有诸多不便, 正好上官溱代理后宫事务,便按姚喜知的意, 将她安排至了公主院。
不过虽是不用住在立政殿, 但公主院有一个缺点, 便是分外冷清了些。
公主院位于大明宫东北角, 既远离绫绮殿, 与内侍省也有好一段距离。虽是统一安置及笄未嫁的公主, 但算算年纪,比姚喜知年长的公主皆已出嫁, 而比她年幼的, 除了李善容,都还年纪尚小, 故而偌大的宫苑竟只剩她一人独居。
服侍她的除了一些粗使宫女太监, 林欢见还安排来一位名为念巧的宫女贴身侍奉。
念巧会些拳脚功夫,前日晚上皇后对殡宫中李村的尸身动手后,林欢见担心皇后被逼急了对姚喜知下手, 便是派了念巧来保护姚喜知。
姚喜知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这样受众人侍奉的一天,清晨时还有些许新奇,等在院中安顿好便忍不住立刻四处摸索。直到午膳时,只有她独自对着一桌珍馐,才后知后生出许无所适从。
还好当天傍晚,院中便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院子角落有一丛无人打理生出来的野花,倒是招来了几只蝴蝶不断徘徊,姚喜知也不去捕捉它们,搬了椅子坐在不远处,目光一直追着它们的身影,直到远远听见宫人唤了声林内侍,姚喜知瞬间惊喜地转过头。
刚起身,又迟疑了一下。
姚喜知环顾院中的宫人,林欢见已经含笑朝她走来,笑道:“放心,安排到你身边的,无论是贴身宫女还是杂役,自然都经过我的挑选。他们知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姚喜知脸上立刻浮现灿烂的笑容,动身向林欢见飞奔过去。
然后,一脚踩到了自己繁复的曳地裙摆上。
姚喜知吓了一跳,踩着裙摆没站稳,眼看就要向前扑倒摔在地上,林欢见疾步上前,在姚喜知摔倒的前一刹,刚好接住了她——只是自己却成了垫背,重重跌在地上。
林欢见吃痛地“嘶”了一声,姚喜知抬头,正好对上林欢见看过来的目光。
姚喜知歉意一笑,讪讪道:“对不住对不住,有没有压疼你。”
“都已经是公主的人了,怎么还这般冒冒失失!”
林欢见说着责备的话,话音中却没什么严厉的意味,反而透着几分无奈的宠溺,像是欢喜她依然能精神饱满活蹦乱跳的模样。
姚喜知手脚并用着从林欢见身上起身,眨着眼睛无辜道:“这不是还有你嘛。”
等林欢见也站起身,姚喜知立刻殷勤地帮他拍着衣袍上的尘灰,手在他腰臀的位置划过,林欢见一把拽住她的手,羞恼道:“好了,我自己来便是!”
姚喜知自然地顺势挽住他的胳膊,一边往屋中走着,一边亲昵道:“还好你来了,我在这儿都要无聊死了,除了念巧,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唉,我可算知道,为什么当初七公主总爱往臻臻那儿跑了。”
上官溱初掌宫务,诸事尚不娴熟,整日忙得分身乏术,加之皇帝近日多是半梦半醒,醒了便要换身边人来陪伴,正是献殷勤的好时机,上官溱得空了便多在紫宸殿侍疾,今早送了姚喜知来,等姚喜知安置好,也没有久呆,便先行离开,只剩姚喜知一人。
林欢见看了眼在不远处陪着姚喜知的念巧,道:“念巧性子是沉闷了些,那我明儿个再挑个活泼些的丫鬟来陪你说说话。”
姚喜知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我这乍一突然当了主子,还挺不习惯的,身边人多了我反而显得拘束不自在,有念巧在我身边就够了。”
又嘿嘿一笑:“你要是想着让人来给我解闷,不如你自己多来找我聊天说说话。”
“我这不是一抽出时间,就马上来了。”
话语间,二人已经从庭院步入室内,林欢见一路细致打量周遭的环境,道:“这公主院历来便冷清,偶有入住,也多是一些母妃身份低、自身也不受宠的公主,导致好些地方年久失修也无人过问。待会儿我再差人来好生修缮布置一番。”
姚喜知听着他沿途记着哪里的朱漆又斑驳了,何处又缺了什么陈设用具,自己也跟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两人在正厅中坐下,立马有人呈上新的茶水点心。
林欢见看底下人动作都还算利落,勉强点点头,收了审视的目光,问起姚喜知:“你身边可还有什么缺的?”
姚喜知眼珠子一转,道:“就差你啦。”
之前本计划好她搬去与林欢见同住,但上官溱不允,好不容易说服了上官溱,刚把日常的衣裳用具搬到林欢见宅中,她就被安排来了这公主院。
姚喜知瞄着林欢见,她心中是门儿清的,就算他口头上答应,可心中多少还有有些不自在,她还想着看有没有机会让两人关系更进一步呢,真是可惜了。
昨个儿圣旨传到绫绮殿时,姚喜知正在林欢见宅中,林欢见得到消息,却是让姚喜知暂时不要再来。
想到这,姚喜知不满地伸手使劲戳了戳林欢见的胸口:“你干嘛总赶我走!”
林欢见轻轻握住她不安分的手,眼底浮起无奈:“这不是如今你身份不同往日,总不好常在内侍省这样一个宦官呆的地儿出入,别人会……非议你的。”
姚喜知哼了一声:“我之前做宫女便时不怕什么所谓的非议,我现在可是公主了,自然更不怕。况且,无论什么我是什么是身份,我都是姚喜知啊。”
姚喜知倚过去,靠在林欢见肩上,眼中生出几分迷茫:“我本觉得身份如何,并没有什么影响,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好像一切都变了。”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一切,更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怎样做。”
她心里还在觉得她就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但是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这已经不一样了。
但她不知晓该如何当好一个公主,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那个她名义上的母亲。
林欢见沉默地将自己的一根一根指节探进姚喜知的手指间,直至十指紧密相扣。
姚喜知感受掌心传来的热度,向林欢见贴得更紧了些,目光望着桌上热茶袅袅升起的白雾出神。
林欢见忽然开口:“如果不确定自己该做什么,那便从自己所有未知和不确定的选择中,先找到自己最迫切想要达成的一个结果吧。”
“最迫切想要达成?”姚喜知喃喃,沉默许久才回答,“我最想要……还我耶娘一个公道!”
“无论皇后会如何吗?”
“……无论如何!”
*
姚喜知本来以为日子会闲下来,却没想到没过多久清闲的日子,宫中就派了教习礼仪的女官来,做公主的各项要求,自然与她从前作为宫女不同,姚喜知被训了几次行为举止不合规矩,等下午上官溱来探望她,正好瞧见教习女官正在拿木板敲打姚喜知掌心,立马把人给遣走了。
等人都走了,上官溱眼中还有怒气,又歉意地看着姚喜知:“这几日事务繁杂,有人来向我请示教习之事,我思量着你既为公主,往后各种宫宴往来众多,总不好叫你出了差错让人瞧了笑话去,便随口应了,还特地嘱咐了莫要过于严苛,谁知她竟然是这般待你!”
说完,拉过姚喜知的掌心仔细打量,一边嗔骂:“那狠心的老妪,竟然还敢打你……不行,我得去命人把她押过来也打她几杖,好给你出出气!”
上官溱行事风风火火,说做就做,姚喜知见她准备动身,立马拉住她:“人家也只是照规矩办事,是我自己做得不好,哪里有因此去罚人家的道理,传出去,该说是我这个公主有多骄纵刁蛮了。”
“我倒看看谁敢传你的碎嘴!”
上官溱蛮横冷哼一声,但瞧着姚喜知死死拽住自己的手,也没再执意要去。
姚喜知拉着上官溱在屋中坐下,又看向旁边随上官溱一同来的月穗。
来这院中,月穗倒是除了最开始见到她,行了个礼,便侍立在上官溱身后,不发一言,此时面对她们二人,倒显得有几分局促。
姚喜知主动过去拉着她的手:“月穗阿姊也快坐,切莫和我生分了。”
月穗瞧她主动迎过来,脸上的拘谨才淡了些,真诚赞叹道:“都说人靠衣装,如今你成了公主,换上这身妆扮,看着倒是有几分天家的贵气了!”
又话音一转:“只是,像这般该供起来的人,我都不敢来亲近你了哩!”
姚喜知是真公主这事只有当日在场的几人知道,月穗也只道她是被皇帝收为了义女,虽然觉着由头有几分奇怪,也没有多去质疑。
姚喜知听了月穗的话,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的衣裳,又伸手摸了摸自己发髻上的头饰。
衣裳从素净的宫装换成了锦绣襦裙和罗纱披帛,头上的双丫髻也梳理成了繁复又贵气的双环望仙髻,发髻中缀满了珠翠步摇。
清晨她梳妆时,也曾觉得镜中那画着精致花钿的面容陌生,但此时见到熟悉的人,林欢见、上官溱也好,或者是如月穗这些旧友也罢,她又觉得找回了从前那个自己。
姚喜知拉着月穗的手到自己脸上,娇声道:“那你捏一捏,看看我还是不是以前那般模样。”
月穗架不住姚喜知撒娇,手在她肉乎乎的脸上轻轻捏了一下,却没想到直接在她脸上印出了一个指痕——今日给她梳妆的丫鬟在脸上铅粉擦得厚了些,手一擦便能抹掉厚厚一层。
月穗“呀”地惊呼一声,姚喜知才想起来这回事,从前她当宫女,脸上是不怎么施粉黛的。
姚喜知看着月穗指尖上从自己脸上揩下来的白色粉末,忍不住哈哈一笑,月穗也被逗乐,上官溱连忙拿来帕子给月穗擦手,又让姚喜知擦擦自己的脸。
“我说怎么今日瞧着你怪怪的,原来是脸上擦了这么厚一层的粉!”
几人正笑作一团,念巧突然来通报:“公主,林内侍来了。”
上官溱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下来。
姚喜知毫无所察,连忙起身出门相迎,正好见不远处林欢见迎面而来。
“欢见阿兄!”姚喜知眉眼弯弯,软软唤了一声,目光马上落到他手中的东西上,惊喜道:“这是什么!”
第90章 过往 项琼思生下了一个死婴。
“我怕你一个人在这院中觉着闷, 去差了寻了只调/教好的鹦鹉来,没事可以逗逗鸟,它还能陪你说说话。”
林欢见手中提着一个紫檀木鸟笼, 一只浑身翠绿,头顶上一点鹅黄的鹦鹉正在里面蹦蹦跳跳, 看着便是个活泼的。
宫中的这些主子没有喜欢养鸟的,姚喜知还是头一次见着这般漂亮的鹦鹉, 小跑过去, 林欢见连忙唤着“慢些”,怕她又如同上次一般踩着自己裙尾给摔了。
姚喜知此时满眼只有鹦鹉, 随口答着“我才没有这么笨呢”, 几步就跑到林欢见身前,一把从他手中接过鸟笼, 嘴里叹了一声:“好漂亮的鹦鹉!”
那只翠羽鹦鹉突然扑棱着翅膀朝姚喜知飞过来, 把姚喜知吓了一跳, 紧接着就听它欢快地叫起来:“你好漂亮, 你好漂亮!”竟是亲人地笨拙学了舌几句, 逗得姚喜知哈哈朗声笑个不停。
林欢见看姚喜知眉眼间终于又露出开怀的笑意, 嘴角也忍不住跟着扬起弧度。
姚喜知在嘻嘻哈哈逗着鹦鹉,林欢见在含笑看着姚喜知, 而姚喜知身后的屋门前, 上官溱倚在门边,默默看着他们二人。
林欢见忽地转头, 正好对上上官溱的视线, 挑眉颔首,在上官溱阴沉的脸色中显得有些挑衅的意味。
两人目光间无声地交错,又移开。
等姚喜知欢欢喜喜提着鸟笼转身往屋内走去时, 就见上官溱在门前已经看了不知道多久。
姚喜知立刻高举起手中的鸟笼,欢呼道:“臻臻你看,是只会说话的鹦鹉!”
上官溱抿抿唇,勉强附和地点点头,顿了下,道:“我绫绮殿还有些事儿,我就不多留了。”
“咦,你这么快就走吗,不和我一起来逗逗鹦鹉吗,它可好玩了!”
上官溱摇头拒绝,姚喜知没能挽留住,眼中显过几分迷茫。
林欢见看着上官溱带着月穗远去的背影,随口道:“或许如今你的身份地位不同往日,她觉得不自在了呢。”
姚喜知立刻瞪了林欢见一眼:“可不许胡说!臻臻除了初听我提起此事时有些震惊,后面一直待我如常,才不会因为这种事和我生分!”
林欢见只好连声道歉:“好、好,是我说得不对。”
而林欢见这次来,除了给她带来这只鹦鹉外,也是给她带来一个消息。
一个关于皇后的消息。
*
十九年前的初秋,皇帝李翀彼时还只是东宫的太子,而余从筠作为太子妃,已经连续诞下两个女儿。
秦筝怀孕的第四个月,余从筠历经十月怀胎,第三个孩子终于迎来生产。
余从筠躺在床上,汗水浸湿了鬓发,即使身体如被撕裂般的剧痛,她也一直心中反复祈祷同一句话——一定要是男孩儿,求菩萨保佑,赐我一个男孩儿!
她知晓以她的年纪和身体情况,难以再有第四个孩子,而她的太子妃之位外,还有龚氏和秦氏在虎视眈眈,若是将来等李翀登上皇位,册立的太子却不是她的儿子,她就满盘皆输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第三个孩子,依然是个女孩儿。
余从筠精疲力竭地看着稳婆孙大娘怀抱中的女婴,心情沉入谷底。
还好,她早已经准备了后手。
她身边的心腹宫女重新抱上一个刚出生几日的男孩儿,对外宣称这才是太子妃诞下的小皇孙,而那个不被母亲期待到来的女婴,只被余从筠下令由孙大娘带着走悄悄藏起来,再做处置。
本来应该是计划周全,但是皇后与心腹商量的话却无意间被孙大娘听见。
心腹宫女道:“可这毕竟是您的孩子。”
“……既然都这么做了,就不能留下一点可能泄漏秘密的隐患。”余从筠的声音冷静到可怕。
孙大娘看着怀中这几日一直由她照顾的粉嫩团子般的女婴,心中不忍,抱着她转身就走。
等到皇后发现问题时,早已人去楼空,立刻派人暗中追查。
孙大娘带着女婴悄悄离开,本想去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安顿下来,却没想身后有人穷追不舍,孙大娘只好一路逃亡,而雪上加霜的是,她还在路上身染恶疾。
从初秋到寒冬,最后抵达一座名为虞城的小县城时,她已经无力再继续前行,加之盘缠耗尽,最终在雪夜中,倒在了路边一座屋宅的檐下。
孙大娘闭眼前,怀中不哭不闹的女婴还在睁大了溜圆的眼,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像是在好奇这个世界。
孙大娘也说不出是后悔、遗憾、还是惋惜,将襁褓中的孩子紧紧抱在自己怀中,泪水从眼角滴落,随着体温的流逝,凝结成冰。
孙大娘本以为女婴会与她一同死在这个冬夜,只能用自己身体残留的余温,让女婴能够再多看几眼人世间。
而在一墙之隔的姚宅之中,另一个孩子,却比她怀中的女婴先一步断绝了生气。
破晓天明之时,项琼思生下了一个死婴。
屋中接生的稳婆词穷地不知该如何安慰,姚伯山望向奄奄一息昏迷过去的妻子,又将目光看向襁褓已经了无生机、肤色一片紫黑的孩子,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竭力忍住眼中的泪水,甚至在心中暗自庆幸,项琼思昏睡了过去,不用面对这个惊天的噩耗。
但是,一旦等她醒来,这一切终究是瞒不住,若是项琼思得知自己好不容易才怀上、又九死一生诞下的孩子是个死婴,她本就虚弱的身子如何经得起这副打击?
这时,门房突然来报:“郎君,后门冻死了个老妇人……”
这样风雪交加的恶劣气候下,路边有冻死骨,实在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姚伯山沉沉叹了口气,虽然逝者可悲,但他方才刚经历丧子之痛这般巨大的打击,也实在分不出太多的悲伤给这名陌路人,疲惫地摆摆手,只道:“去寻个草席,将尸身仔细裹了,寻个城郊的偏僻地帮忙葬了吧。”
门房领命去办事,却没多久,又慌慌张张跑回来:“老爷,老爷!”
姚伯山还守在项琼思床前,闻言低声呵斥:“什么事如此慌慌张张!”生怕这番吵闹惊醒了还在歇息的妻子。
门房慌张站定,禀报:“那,那死去的老妇人怀中,竟然还有个尚还有一丝生气的女婴!”
姚伯山连忙快步跟着下人去到后门吗,看到了被孙大娘紧紧拥在怀中的孩子。
天还下着雪,几粒零碎的雪花落在女婴探出的脑袋上,似乎有些畏惧这种冰冰凉凉,女婴不断想挥着手去摸脑袋,但由于四肢被老妇人死死地抱住,难以动弹,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哭闹,就自己不断尝试着动弹。
姚伯山想起屋中自己已经故去的孩子,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浑身止不住颤抖。
难道是老天也怜他们夫妇二人丧子,所以重新为他们送上一个孩子吗?
姚伯山上前,小心翼翼将女婴从孙大娘怀中抱出,疾步回到屋中,为她换上更温暖舒适的衣裳和襁褓。
女婴被冻得通红的小脸在烧了炭火的屋中一点点好转,又重新瞪圆了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似乎感觉到温暖和舒适,冲着姚伯山咯咯笑得灿烂。
姚伯山看着这个孩子,心中也生起无限柔情,下定了决心。
等项琼思醒来时,便看到被姚伯山抱到自己面前的女婴。
项琼思捏捏女婴的小手,虚弱又幸福地浅笑:“是个乖巧讨喜的小娘子呢,就如我们此前商议好的,叫……喜知吧。”
这个女婴从此有了名字。
她不是皇室李氏的女郎,而只是宋州虞城一个小吏家的独女,姚喜知。
项琼思说完,又看到姚喜知胸前佩戴着的玉佩,奇怪问道:“这块玉佩是从何而来?”
姚伯山神色一滞。
方才他也瞧见了这块玉佩,那老妇人瞧着年岁,想来也不是这孩子的娘,猜测或许是孩子的亲生父母留给她的,思前想后,还是没有将玉佩收起来。
若是真有一日,孩子的父母寻上门来,也只能说是他们命中与这个孩子无缘罢了。
姚伯山想了个由头搪塞过去:“你此番伤了身子,听说母子扣玉佩能护佑母子平安,我特地去买来一枚,愿它保佑你们母女安康。”
“这玉佩瞧着便不便宜,你又乱花银子!”项琼思嗔怪。
两人说话间,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小跑的脚步声,只见一个年仅三岁的男童顶着风雪进了屋,直到看到姚伯山怀中的襁褓,才立刻刹住了脚步。
明明尚还是将将启蒙开智的年纪,但男童除了方才匆匆忙忙的小跑外,动作举止却都是规规矩矩,一派早慧老成的模样。
他平定了急喘的呼吸,不大熟地作揖,稚气的声音响起:“见过姚世伯、项伯母,我阿娘这几日染了风寒,不便过来,就让我先来看看。”
说完,才忍不住支起脑袋看向姚喜知,显出几分该是这个年纪的活泼好奇,问道:“这就是妹妹吗?”【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