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卧病 十八年来她过得最凄凉的一个新岁……
姚喜知帮忙布菜的动作顿住, 猛地看向她。
月穗这话是什么意思?
姚喜知试探道:“……会不会是看错了?”
“我瞧仔细了,的确是她。”
姚喜知脸色有些难看,却还在替翠樨想理由, 看向上官溱,嘴角扯出勉强的笑:“可是修仪吩咐了她去找崔淑妃办什么事?”
上官溱眉头皱起, 缓缓摇头。
姚喜知表情彻底僵住。
上官溱握住她的手,有些冰凉。
“臻臻, 这, 一定不是我想的那样,对吧?”
月穗没有再继续, 话点到即止。
上官溱蹙眉扶额, 眼中也浮现几分疑惑,没有回答。
朝月穗挥挥手:“你先退下吧。”
月穗应声退下。
等屋中就剩姚喜知和上官溱二人, 上官溱看了眼寒酸的饭菜, 也再没心思用, 拉着姚喜知坐下。
相顾无言。
许久, 姚喜知才艰难地开口:“所以……背叛了我们的, 不是月穗, 而是翠樨?”
上官溱抿抿唇,迟疑道:“谁知月穗说的是真是假, 且先等翠樨回来了再瞧瞧。”
翠樨还有不少东西留在屋中, 总要回来取的。
或许是早有心理准备,当翠樨一日未归, 第二日才回来拿遗留的物品, 说崔淑妃底下缺人手,将她拨到了崔淑妃那儿的时候,姚喜知竟然已经不觉得多难过。
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愤怒。
堵在寝舍门口不准她离开, 质问道:“是不是你向崔淑妃通风报信,出卖我们的!”
翠樨目光躲闪,自是不肯承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只是现下娘子这儿已经不需要这么多人手了,正好崔淑妃那边缺人,我去填个职缺罢了。”
姚喜知咬牙切齿怒道:“你还在装傻!你不给我说清楚不准走!”
翠樨木着脸不再看她,想绕过她离开。
姚喜知不依不饶,死死堵住门口,两人就这么在门口推搡了起来。
上官溱突然叫住姚喜知:“让她走吧。”
姚喜知满脸不忿,上官溱走过来,牵了姚喜知的手,没好气道:“你这小身板,拉拉扯扯的,伤了你怎么办。”
见上官溱来,翠樨更不敢看她,只低声唤了声:“见过上官修仪。”
上官溱转头看向她,目光瞬间冷了下来。
“啪”一声,翠樨都没反应过来,左脸突然传来火辣辣地疼。
立刻伸手捂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上官溱。
“看我干什么?你既然还知道唤我修仪,我就还是主子。主子心情不好了想打个奴才,你也敢有意见?”
见上官溱面若冰霜的模样,翠樨知她是真动了怒。
咬牙挤出几个字:“奴婢不敢。”
“我们主仆之情到此为止,这一巴掌权当临别赠礼,你可以滚了。”
翠樨憋着股气,侧着身子从她身边挤过,脚步匆匆离去。
突然又听到身后的上官溱道:“你最好祈祷我不要有澄清这件事复宠的一天。”
翠樨脚步顿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有走远的步子显得更加仓促。
姚喜知还想追上去说什么,但被上官溱拦下。
和上官溱埋怨了几句就这么轻易放过她的话,看着翠樨远去的身影,又看看空荡下来的院子,愤怒中生出一股悲凉之感。
人去楼空,不外乎如此。
*
事发时还是秋末冬初的时节,天气有些转凉,却还不太显。
等再多些日子,天亮的时辰一日比一日晚,如墨夜色一夜长过一夜,才越发觉得这冷宫凄清荒凉的日子难捱。
月穗从小厨房出来,顶着风雪端着一晚刚熬好的药快步走向主屋,推开门一个侧身快速进了屋子,然后腾出一只手把门关好,把凉意隔绝在外面。
快步走到床畔,姚喜知正坐着矮凳守在上官溱床前。
见月穗端了药过来,姚喜知伸手从她手中接过碗。
“辛苦你了。”姚喜知的嗓音透着几分沙哑,嘴唇发白,脸颊却透着不正常的绯红。
将碗递到姚喜知手中时,触碰到她的指尖,月穗吓了一跳。
“你的手怎么这么烫?”
“啊?”姚喜知愣了一下,没太在意,回答:“没事,我天生身子骨热,冬天也不怕冷,所以手也是热的吧。”
还勾了勾嘴角,对月穗做出一个安然无恙的浅笑。
转头看向面色憔悴,昏沉睡着的上官溱,轻唤:“臻臻,醒醒,该喝药了。”
一边对月穗道:“你先下去歇着吧,怕病气传染了你。”
上官溱病的这段时间,姚喜知都自告奋勇由她来贴身照料。
一是怕月穗照顾得不如她尽心,二也是怕月穗跟着被染了病。
当初内鬼的事错怪了月穗,已经让她心里过意不去,又连累她跟着臻臻和自己一起待在这冷宫,姚喜知只得抢着多干些活儿,借此减轻几分愧疚。
月穗退了几步,却没走远,留在屋中另一边的侧厅,注意这边的动静。
上官溱没动静,姚喜知又连唤了几声,上官溱才迷迷糊糊地醒来。
艰难地支起身子靠在床头,眉眼无力地耷拉着,一头青丝凌乱地披散开,发丝已经有些枯燥,显然久未细心打理过。
姚喜知将汤药凑到她嘴边,一勺一勺喂给她服下。
待药碗见底,姚喜知起身准备将碗放好。
身子晃了一下,有些没站稳。
但姚喜知顾不得太多,几步将碗放到一旁的案几上,又打开案几上的一个小盒子——里面空空如也。
姚喜知才懊恼地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昨个儿吃药时梅子糖就已经用完了。”
一旁的上官溱声若蚊蝇:“没关系的,这段时间天天吃药,我都习惯这苦味儿了,不必吃糖去味。”
姚喜知双唇紧紧抿成一线,满脸心疼,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先过去扶着上官溱睡下继续歇息。
守在上官溱身边,看她呼吸变得绵长,应当是睡着了,姚喜知又仔细地将上官溱被角掖紧,才起身离开。
走到外间,才发现月穗还在屋中。
“阿姊怎没先下去歇着?修仪现下整日里昏睡的时辰多,屋中也没什么差事和吩咐,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月穗想动身过来,身子刚动了一下,又停住步子。
只隔得远远儿的,道:“我瞧着你的面色似乎也不太好,要不我去也帮你煎一幅药,你用了然后去歇着?”
姚喜知笑道:“劳烦挂心,我自己的身体我自是有……”
“莫说自己有数的话了,我刚才看你指尖滚烫,根本不是常人的体温。”
姚喜知话被月穗打断,无措地站在原地。
月穗又劝说:“如今娘子身边只有我们两人,平日有什么事,人手已经是不大够了,若是你再病倒,娘子身边哪里有人照顾?”
听月穗这么说,姚喜知才迟疑地点了下头,却道:“新煎幅药就不必了,想来方才修仪那碗药的药渣还留着,我去掺些水再熬一遍就是,我病得不重,用不着这么重的药性。”
“如今库中的钱财基本都给大郎君那边打点去了,本就不富裕,修仪这病又一直不见起色。上回都是塞了好些银子,太医署那边的人才肯来一个瞧瞧,后面药材的费用也不少,能省一些便是一些。”
月穗嘴上应着好,手上却是强硬地把姚喜知赶回屋歇着。
又去小厨房,对着熬药的陶锅犹豫了会儿,还是将药渣倒掉,重新拆了副配好的药材开始熬煮。
姚喜知摇摇晃晃地小跑回屋,反手掩了屋门,外衣都还没来得及脱,就一下上了床榻将自己缩在被褥里,捂得严严实实。
上官溱屋中有所剩不多的炭火,但怕互相传染,更加重了病情,姚喜知还是不方便长久地留在她屋中,只好回了自己的房间,抱着被潮气冻得冰冷的被褥。
本以为秋天已经很冷了。
没想到这个冬天还能更冷。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桩接一桩的不顺心事。
先是即使花了大价钱四处打点,但大郎君最后还是没能澄清罪名。
大郎君自己也不记得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只说是当时醉得糊涂。
当事人没能拿出有力的辩驳,各方却都能拿出不利的证据。
那日同席的官员都亲耳听闻上官涿大放厥词,宫人们也都见得上官溱与七皇子时常来往。
皇帝知晓上官溱与上官涿确实有过会面,从上官涿屋中搜出那大额钱财也是真。
李忖毕竟是皇子,皇帝也没忍心多罚上官溱,只好把所有罪名都往上官涿身上扣。
老爷亲自赶到京城长跪请罪,皇帝看在他多年清廉忠君的份上,才免除大郎君一死,不过依然是削去官职,流放岭南。
而老爷虽是来了宫中,却隔着个宫墙,父女不得相见。
上官溱先是知晓父兄如此境况而心思郁结,整日茶饭不思,偏又遇上气温骤然变凉,宫里过冬的炭火被褥却迟迟未送来,终是病来如山倒。
宫中见风使舵的宫人对她的病情却是置之不理——
上官涿被流放,既然未治上官溱的罪,按理事情也当就如此了结了才对,圣人却一直未解禁足,底下所有人皆以为这上官修仪怕是彻底被皇帝厌弃,甚至遗忘。
遗忘比厌弃还要可怕。
只要心里还有感情,皇帝记得有这么个人,就还有复宠的机会。
而一旦遗忘,那便彻底沦为后宫无数无名枯骨中的一具,直到被岁月化为尘沙。
一个复宠无望的妃嫔,自然是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
她和月穗去了好几次太医署,塞了不少银子,才请了一个医正回来,却也不知是医术不精还是确实病得太过厉害,久久不见好转。
大郎君流放岭南的艰辛只会多不会少,又是其妻儿一同上路,上官溱实在放心不下,将自己的私房贴补了大半。
如今宫中的用度被克扣了不少,偏偏正值隆冬各处开支骤增,账上虽还有些银子,老爷来京时也塞了些银钱给上官溱,但如今这般坐吃山空,不知还能撑多久。
姚喜知在被褥中蜷成一团,心想,省着些总是没错的。
昏昏沉沉快要睡去,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月穗见没人应答,推开半掩的门进来,将药端过来。
姚喜知听见动静,又晕乎乎地起身,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耳边是月穗的叹息:“瞧你这脸烧得通红,还说病得不重呢。”
姚喜知擦擦嘴,脑子已经不大清醒,还是强撑着扯出笑容:“不打紧,我没事的,阿姊也快回屋歇着吧。”
月穗没多留,接过碗叮嘱几句便离开。
等姚喜知睡下,月穗却又悄悄进了屋,将点了薪炭的燎炉放在姚喜知的房间。
等估算着时辰差不多了,又悄无声息进屋将燎炉端走。
*
再过不久,就到了新岁。
这是姚喜知自认为十八年来她过得最凄凉的一个新岁。
上官溱的病虽然没有病得更厉害,却一直没能彻底好起来,她也同样,两个病躯便这么一直拖着,拖了小半个冬天,从冬日一直熬到新岁。
这几日都可以听到崔淑妃那边院子里热闹的声响,她们这边却是一直冷冷清清,只有杜昭仪杜明静和七公主李善容来探望了一面。
两人都没有久留。
杜明静见上官溱病着,留了些养身子的药材,问了两句情况就走了。
不过倒是听她提起,崔淑妃本想来欣赏欣赏上官溱落魄的模样,但听说连身边的丫头都被传染病了,嫌晦气,便懒得搭理她。
姚喜知望着院中的积雪,还有心思苦中作乐地想,是不是也该感谢这个病,帮她们躲过了崔淑妃,不然不知她还要来找什么茬。
李善容终于被秦德妃解了禁足,却仍不许她来找上官溱,是李善容趁着过节对她的看管松懈了些,才偷偷跑来的。
给上官溱捎来些银两,又送了两件狐裘大氅,但怕被秦德妃发现,不敢留太久。
李善容也同样带来了些消息,一是太医都不愿来帮上官溱治病,是受了上头人的吩咐。
这个姚喜知心中倒早有猜想,不然她们大把大把银子地塞,哪儿会有那么多人和银子过不去的。
而上头人,无非就是冯贵妃或者崔淑妃了。
另一个消息是,这件事皇帝虽没有治七皇子的罪,但他也或多或少受了些影响,被皇帝打发去了个偏僻又荒芜的封地,年后就要出发。
这让姚喜知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
秋日还好好一起闲谈嬉娱的人,如今上官溱卧病在床,七公主禁足宫中,七皇子远赴封地。
才短短一个冬日,一切都大变了样。
送走李善容,姚喜知又回到上官溱床边。
也不知是不是见了人,今日上官溱精气神还算不错,姚喜知又坐在她床边陪她说说话。
三人中仅剩月穗一直康健,两人也就平日都把她打发得远远儿的,生怕将这病传了她。
剩一对难姐难妹相依为命。
姚喜知望着窗外,今日没有再下雪,一些融化的雪水时不时从檐上滴落。
或是由于到了新岁,隐约还可以看到云间透出几缕淡金色的日光,映在雪地上折射出细碎的闪光。
姚喜知喃喃:“春日要到了呢。”
上官溱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脸上并无喜色,良久才开口,反问道:“春天,还会来吗?”
太启十二年的立春,正好是元宵。
而也正好的是,就在不久前,河北终于结束了长达数月的战事。
第32章 春日 她不喜欢这种被人欺瞒的感觉。……
“药方我已经开好了, 待会儿回太医署,会叫人捡好药送来。”
姚喜知咳了两声,哑着嗓子道谢:“多谢陈太医。”
陈太医叮嘱了几点要注意的, 便不多留。
等月穗送了陈太医回来,姚喜知用手帕掩住口, 好奇问:“你怎请到了陈太医,他不是一直说有事忙来不了吗?”
备的药已经所剩无几, 但她和上官溱身子总不见大好, 便让月穗再去太医署请一道人。
此前她和月穗去太医署时,那些太医不是推说忙, 就是敷衍了事, 好不容易请来一个医正,开的药方吃了这么久也没能根治。
陈太医在太医署里面都能算是医术顶尖的了, 这次竟然愿意来?
陈太医帮上官溱诊完脉, 甚至颇有耐心地也帮姚喜知把了脉, 让她跟着沾了光。
月穗轻笑道:“这新年佳节有菩萨庇佑, 百病不侵, 大家都无病无灾, 少了病人,这些太医自然就能得闲来为修仪瞧瞧了。”
“我说的分明不是这个。”
七公主不说了是上头有人特地吩咐的, 哪里是太医们忙不忙的缘故。
“谁知道那些个主子怎么想的, 或许是松了口。能来便是好事,你何必去追根究底的, 都病着了, 就少操些心吧。”
姚喜知还想问,就被月穗推着回房间去。
“早点回房歇着,等晚膳了我再叫你。”
姚喜知只得点点头。
回屋褪下外衫搭在屏风上, 窝进暖和的被褥里,姚喜知满足地呼了口气。
这新换的被子也不知里面是塞了什么,睡起来感觉自己像是被暖炉环绕的,暖烘烘的。
那日随口一说春日将至,谁知这春色染绿了宫墙柳,也真的替她们送走了寒冬。
先是昨日月穗从六尚局领了好一些东西回来,此前拖欠的月例、日常的用度,还包括她如今身上这床暖被,一应都有人送了来。
虽是来得迟了些,但如今春寒未褪,也勉强称得上是雪中送炭。
而今日又请来了陈太医,凭陈太医的医术,必然能药到病除。
清晨起来瞧见院中几棵树的枯枝隐隐开始抽新芽,似乎一切都在好起来。
她向来不图富贵,能吃饱喝足穿暖,身边人都平安康泰,她便觉得万分心满意足了。
姚喜知本以为现下的日子已经足够令她满意,没想到接下来还有更好的光景。
先是每日的膳食从一两道半点油腥不见的小菜,换成了三四样荤素搭配的,虽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的名贵食材,但看菜式和口味,一看就是费了心思。
接着又是送来了不少新衣,和一些补身子的药材,甚至还有涂抹冻疮的药膏——这冬天姚喜知的手有些被冻伤了。
若只是上官溱有这些,姚喜知尚还能想着或许是圣人回心转意,暗中吩咐了底下人。
可这些吃穿,竟是几乎按上官溱的份例一模一样给她备了一份。
姚喜知终于感觉其中有些不对劲。
待又一次月穗从尚食局拿回了晚膳,食盒里面甚至还有两碗阿胶羹。
上官溱说没什么胃口,晚些再吃,只有她俩先用膳。
姚喜知没忍住问:“月穗阿姊,这阿胶羹,真是你从尚食局拿的吗?”
月穗手上布菜的动作没停,答:“那是自然。宫中不允许私下生火做饭,除了尚食局,这还能从哪儿来?”
没看姚喜知,只将那碗阿胶羹递给她。
姚喜知并不意外,果然是给她的。
后退一步,没有接,皱眉问:“我怎不知,宫中何时待遇这般好,连个冷宫中的宫女都能吃上阿胶了?”
月穗没想她不接,动作落了个空,才讪笑着承认了:“确实不是尚食局本来的安排。”
“我之前不是在尚宫局当差,在这六局中也算有不少熟人,其中有个交好的旧友在尚食局,我找她帮忙才得来这两碗阿胶羹,想着你们这大病初愈的,总得养养身子。”
姚喜知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又问:“可之前冬日修仪病得重的时候,正是需要吃点补身子的,怎那时你没有……”
“那旧友被临时调到别处帮忙,最近刚调回尚食局,我立马就去寻了她。也是趁着新岁宫中各处食材有余下的,才好留了些给我们。”
姚喜知没说话。
月穗又将手中的阿胶羹往前递了递。
姚喜知犹豫片刻,还是接过,道:“那谢谢阿姊了。”
双眼却一直是在偷瞧着月穗的神色。
见姚喜知没再追问,月穗松一口气。
她早说过太招摇会招人怀疑,那人偏不肯听,非说这些日子委屈了她,得好好养回来。
还好她回来的路上留了个心眼,提前准备好说辞,不然还真怕被姚喜知看出什么端倪。
*
姚喜知却没打算把事情就这么一笔带过。
不管月穗是出于好意也好,别有用心也罢,她实在太不喜欢这种被人欺瞒的感觉了。
会让她想起翠樨,也会想起彩云。
自从宫中人都被调走后,上官溱身边就剩了她们二个宫女。怕上官溱有什么吩咐,办事时都是出去一人,另一人留在上官溱身边。
最近上官溱身子好些,姚喜知也不用再时常守在她身边,才腾出心思,多留意了月穗的动静。
不出姚喜知所料,没过几天,便又让她看到月穗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的模样。
既不是用膳的时辰需要她去取饭菜,上官溱也没有别的需要她出门办的差事,她却是四处张望小心翼翼地走向后门。
姚喜知没多犹豫,提起裙角,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月穗出了门一路往西,姚喜知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小心地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既不会跟丢,又不至于被发现。
越走姚喜知越觉得这条路眼熟——这不是去内侍省的方向吗?
走过通往内侍省的青石板小路,一直到内侍省后门附近,月穗停下了步子。
姚喜知连忙躲到树林之后。
只探出两只眼睛,时刻注意月穗的动向。
心里还有些感慨,从前都是别人跟踪她,她如今竟是也有跟踪别人的时候了。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门终于被打开,里面走出一个人,手里还拿了个灰布包袱,看不出是装了什么。
月穗低声唤了一声,那人便直直朝月穗的方向走来。
姚喜知瞪大了眼。
竟然是福来!
距离隔得有些远,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能看到似乎是福来在吩咐,月穗点头应下。
月穗是听福来的吩咐办事?那些东西是福来帮忙安排的?
可福来为何要如此劳心竭力地帮她们呢?
等福来交代完,又将手中刚才一直拿着的布包塞到月穗怀里,然后返回内侍省。
见他们交接完毕,姚喜知还在受到的震惊中没回过神来,但也不敢多留,急忙先行离开,小跑回绫绮殿。
拿了扫帚假意是在后门附近扫着尘灰,实则一直在脑海中梳理着情况,同时盯着后门动静。
没多久,月穗也回来了。
见她开门进来,姚喜知才立马舒展了皱着的眉,像是刚从忙碌中注意到她的身影,惊讶地迎上去:“呀,月穗你刚才去哪儿了,我有事寻你都没寻到。”
月穗面不改色地撒谎:“我去瞧瞧能不能从我朋友那儿再拿点给修仪补身子的。”手中还拿着那个布包。
闻言,姚喜知好奇地看向月穗手中的包袱,问:“瞧这一大包的,可是拿了什么好东西回来了?”
月穗不动声色把包裹往自己身后移,笑道:“没,今日她那边在忙,说不好让我空着手回来,就给了我些养生的药材好给修仪平日里熬点补汤。”
“有什么好东西,可否……”
“我突然想起来修仪之前说想给被褥熏点香,正好我这也新拿了桂花的熏香回来,我先去忙了。”月穗见姚喜知抓住不放,立刻打断她的话,找了个托词就从她身边略过,快步离开。
“诶!”
姚喜知想叫住她,但月穗动作实在太快,话没说完,她已经闪身进了屋。
剩姚喜知一个人站在庭院中,望着月穗离去的方向,咬咬唇,思忖良久。
*
上官溱如今整日里被关在这小院子里,闲得无事,也会做些练字这种修身养性的事情了——从前她是惯没有这些耐心的。
姚喜知小跑进屋,唤了声:“臻臻!”
上官溱从宣纸上抬眼看向她,唤她过来:“你看我这幅字怎么样。”
姚喜知过去,侧首瞧了瞧,纸上写的是“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嘴角的笑意变淡。
自从上官溱被关在禁足之后,她整个精气神就像蔫了下去。
姚喜知又强打起笑意:“写得真好,就是诗意不太合了些。”
从上官溱手中接过笔,沾了墨,手腕转动间,笑道:“如今春意正浓,当是‘东风随春归,发我枝上花’才对。”
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跃然纸上,又显得有几分圆润可爱。
“大郎君那边的事老爷和张娘子不也还在查,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最近你的身子大好,尚宫局那边给的东西也宽裕了不少,说不定是有圣人的暗中授意,说不定圣人已经开始回心转意了。你是知道的,底下这些下人最会见风使舵。”
姚喜知说得似乎一切前程大好的模样,眼中亮晶晶的,好像期待着来日。
上官溱说不出扫兴的话,也跟着她一轻轻勾了勾嘴角。
不过听起姚喜知说起最近尚宫局给的东西,也有几分困惑:“最近我们这吃穿的用度,是不是突然变得太好了些?”
姚喜知一愣,原来上官溱也察觉了。
这也正是她来找上官溱的目的。
“臻臻,我总觉得月穗有些古怪,想……试上她一试。”
第33章 探望 此人对我很重要。
寂寂人定初。
空中只剩一轮蛾眉弯月悬挂着, 被乌云半遮半掩,努力散尽最后一丝光芒照亮黑夜。
入睡前,月穗给上官溱端去一碗助眠的安神汤。
“娘子喝碗安神汤好生睡一觉吧, 也别过度忧心了,小喜那儿有我照顾。”
上官溱正在床边宽衣, 闻言接过汤药,长叹一声:“也没想到好不容易看着终于情况好起来, 小喜突然又病了, 这病情似乎还来势汹汹,找了医师来看也瞧不出是什么毛病, 就一个劲嚷着头疼。”
对着安神汤出了会儿神, 还是端起一饮而尽,碗递回给月穗, 眉心微蹙, 看向她的眼难掩愁云。
“我实在是心疼, 却也无可奈何, 一个宫女也没法去专门请趟太医, 只能拜托你晚上多照顾照顾她了。”
月穗连忙应:“这是奴婢应当做的。”
伺候上官溱上/床歇下, 月穗接过碗走出内室,却也没离开, 而是到书案旁整理整理字画。
直到上官溱那边再无动静, 月穗轻手轻脚走过去,掀开床幔, 只见上官溱双眼轻阖, 呼吸绵长,果然已经沉沉睡去。
月穗这才离开了房间,快步至庭院后门, 将门打开。
昏暗中仔细瞧去,不远处的竹林浓荫下,有个小太监已经不知候了多久。
唤他过来吩咐了两句,小太监便转身离开。
没一会儿,两个人朝这边走来,一个是之前来诊过脉的陈太医。
而另一人脸上有几分阴沉,眼下还隐隐发青,却一直望向绫绮殿的方向,目光仿佛是想要穿透朱红宫墙,去见到里面的谁。
分明是林欢见。
“她怎么样了?”
“之前一直嚷着难受,已经给她吃了药睡下了。”
林欢见疲惫地点了点头,对身后人道:“劳烦陈太医进去帮忙看看了。”
陈太医点点头,月穗在前面引路。
走了两步,发觉林欢见好像没跟上,月穗转头看向站在原地没有动作的林欢见,奇怪道:“您不进来吗?”
林欢见神色有几分纠结。
月穗又道:“您担心小喜娘子,不如自己来瞧瞧?”
林欢见垂首沉默片刻,在月穗一句“小喜这段日子清瘦不少”中,终是迈开步子,顺从自己心意,跟着月穗一起往姚喜知的房间走去。
姚喜知在屋中装睡,实则一直留心着外边的动静。
她又不是真的有病,月穗给的药她要么是悄悄倒了,要么是含在口中待无人时再吐掉。
听到外面似乎传来脚步声,姚喜知连忙闭好眼睛,又在床褥中蹭了蹭,寻个舒适的睡姿,假装是在药效下昏睡过去。
浅浅的“嘎吱”一声,屋门被推开。
一个人走了进来,听脚步声可能是月穗。
后面跟着一个步履迟缓沉重的人,是个上了年纪的?
没多久,又有第三个人进了屋子。
有人在自己床边坐下。
脚步声交错间终于听到人开了口,轻声道:“陈太医,有劳了。”
这声音,果然是月穗。
月穗给陈太医寻了个凳子来,然后在锦被间摸索片刻,触碰到姚喜知的手,将之从被褥中轻轻牵出放到床沿。
陈太医指尖搭在姚喜知的脉搏上。
林欢见坐在陈太医身侧,看看姚喜知有些惨白的面色——涂了铅粉装的,又看看她消瘦不少的脸颊——到少年人抽条的年纪了。
不免有些心疼。
自己出发前叮嘱了福来和月穗,姚喜知若是日常有什么不便需要帮忙的,他们记得多加照拂,却没想到是出了这般的大事。
事态严重,福来他们不敢自己做主,尤其有冯贵妃和崔淑妃在上头施压,无法公然违抗,落得个进退维谷。
自己知道时,已经冬末,听到上官溱失宠,连带着姚喜知生活一落千丈,甚至久病未愈的消息,恨不得立即赶回来,但是他实在抽不开身。
战事刚刚结束,他就提前先行一步,快马加鞭回来了——虽是坐在马车里的快马加鞭,但也是连夜赶路,颠得他头晕眼花。
回来后圣上那边一堆事等着他处理,本就忙得团团转,他还得抽心思好不容易通过月穗塞了各种东西过来。
好不容易给姚喜知养好了身子,也不知怎么这才没过几天,竟然又病了。
听起来这回病得比上次还要更严重些,着实让他头疼。
林欢见眼看陈太医诊着脉眉头却逐渐紧拧,似乎遇到了颇为棘手的难题,他的心也跟着直往下沉。
林欢见连忙打住自己的念头,不敢细想太多,万分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她的病……可是……”
陈太医皱眉沉思一会儿,还是摇头,起身作揖道:“此前听说起病人发病时是头痛欲裂,浑身忽冷忽热,又进食便吐,但恕老朽无能,这脉象,我实在看不出是是何缘故。”
他不好意思直说,这脉象分明与常人无异。
但担心是自己技艺不精没能诊出病因来,不敢妄下定论。
林欢见大松一口气,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就好。
但转念间心又提起来。
凭陈太医的医术,怎么会连是何病症都找不出来?
只能将姿态再放低,也起身回了一揖,恳切道:“此人对我很重要,若是连您都治不了,我实在是不知该找谁帮忙了。劳烦再仔细瞧一瞧呢,或者再换只手诊脉?”
陈太医捻着胡须沉吟片刻,道:“那能否帮我撬开她的牙关,容我再看看她的舌象。”
林欢见下意识看向月穗。
月穗立马后退一步,离得远远儿的。
陈太医还等着,林欢见只能接过任务,走到姚喜知枕边。
一只手枕到姚喜知脑后,将她的头微微托起,一只手轻捏姚喜知下颚,小心控制着力道,既能让她口唇微启,又不至于弄疼她。
“看不太清,还需再张大些。”
林欢见不得已,又加大了手中的力道,手下细腻软弹的肌肤格外烫手,烫得他指尖发麻。
又撇开头,不敢看姚喜知唇齿间露出的一点粉色。
等陈太医终于点头说可以了,林欢见收回手,屏住的呼吸松一口气,脑海中却不自觉想起刚才指尖的触感。
不过……怎么感觉指尖好像沾了些粉质?
“再看看她眼睛。”
陈太医的话打断了林欢见的思考。
顿了两息,又试探地把手伸向姚喜知的眼。
林欢见细致控制着自己指尖的力道,怕弄伤了姚喜知。
刚轻轻扒开姚喜知的眼睑,一只黑亮黑亮的眼珠子突然与自己视线对上。
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林欢见猛地僵住。
惊吓地收回手,踉跄着后退两步,却突然被姚喜知一把拽住手腕。
林欢见把手往回抽了两下,竟然还没拉扯过姚喜知。
什么情况?
她没生病?
姚喜知从床上起身,腮帮子微微鼓起,双猫儿圆眼怒瞪向他,气愤道:“动手动脚的还没完了,也该够了吧!”
林欢见震惊地看着毫无病状,甚至似乎还精力十足、能活蹦乱跳的姚喜知。
满脸慌乱。
姚喜知目光扫过旁边亦是神经惊愕的陈太医和月穗,又把怒气瞄准林欢见:“你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
林欢见哑口无言,眼神躲闪开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这是什么情况?”陈太医颤巍巍地开口。
月穗也愣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惊讶道:“小喜,你……”
姚喜知这才把注意力分给月穗。
“你先别问我,我来问你!之前拿来的那些日常吃穿用度的东西,包括陈太医此前来帮修仪诊脉,都是林欢在暗中让你做的?”
月穗求助地看向林欢见,林欢见此时却已经无暇顾及她。
月穗只能低低应了一声:“是。”
姚喜知气笑,指着林欢见和月穗:“好啊,你们联合起来,在背地里悄悄当什么做好事不留名的好人呢!”
“我是不是还该感恩戴德!”
月穗把头埋低,不敢作声。
姚喜知又看向林欢见:“你,说话!”
“之前是谁跟我说什么自己就是见利忘义的三姓家奴,说什么从始至终都只是谋算着怎样能有更多的利益?那现在你是在干什么?”
月穗惊讶地看向林欢见。
忍不住腹诽,原来林少监私底下说话竟是这样的风格,如此的不讨喜?
难怪小喜生气。
林欢见感受到汇聚到自己身上的视线,又羞又怒。
但这情况下自己始终是失了底气。
只敢对月穗道:“你先带陈太医回去。”
月穗得了吩咐,大松一口气,连忙应声:“喏。”
姚喜知不情不愿地看两人一眼,却也不好意思为难老人。
等两人离开了,姚喜知抓着林欢见手腕的手还没放开。
林欢见一使劲,没站稳地后退两步。
但好歹是把手腕从姚喜知手中挣脱了。
林欢见余光看向门口,时刻关注着他动静的姚喜知瞬间猜到他的心思,一下子起身去把门关紧。
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道:“今天,你不给我交代清楚不准走!”
这架势……
林欢见在心里叹气,怎么偏落到她手里了。
其实仔细回想来,她刚才的模样确实不太像是真的熟睡。
大概还是关心则乱。
竟然连装睡都没看出来。
只能无奈道:“那你想听什么?”
姚喜知皱起鼻尖,嘴噘得能挂个油瓶,没好气地看着林欢见。
人终于落在自己手上。
心里不由有些嘚瑟。
见到福来时,又隐约听外面在传林少监最近打了胜仗回来了,她便止不住地开始猜测,背后莫不是林欢见指使月穗转赠了那些东西过来。
毕竟在背后悄悄当好人这种事,一贯是他的作风。
没想到还真被她猜中,甚至林欢还亲自来了。
她就琢磨呢,怎么可能会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只是又忍不住生气和委屈,这般戏弄自己,难道是件好玩的事情吗?
怒意混着酸楚直往上涌,烧得眼眶发红。
“你不是说,不要再往来吗?”
“你刚才说的‘此人对我很重要’,又算个什么意思?”
第34章 怀疑 欢见阿兄,是你吗?
她的问题, 林欢见一个也无法回答。
这事项的发展实在超乎了他的预料。
沉默着,闭眼平复了会儿情绪,再睁眼时, 已经在心里重新斟酌了话语。
答非所问道:“我前段时间去了河北,那边战事纷乱, 还有各种战报的信件夹杂着。”
所以不是故意对这边的情况置之不理。
姚喜知满眼狐疑,应了一声。
他说这些大家都知道的事做什么?
也没打岔, 暂且看看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见姚喜知双眼紧盯着他, 林欢见微微侧开脸,继续道:“上官溱和上官涿的事我都知晓了, 我已经命人在查了。”
姚喜知愣住。
想继续审问, 但他抛出的却是自己不得不咬的钩子。
顾不得其他,连忙追问:“所以你查到什么了吗?大郎君可是被冤枉的?是那日一起吃酒的同僚说了谎?”
每说一句, 姚喜知就往前靠一分, 气息都快打到他脖子上, 林欢见只能缩着身子往后退。
摇了摇头:“有些猜测, 但还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 我不敢妄下定论。”
也怕让她白高兴一场。
姚喜知情急地一把抓住林欢见双臂, 央求:“那你若是有任何消息,可一定得告诉我!”
林欢见垂眸, 瞥了眼她抓着自己的手, 才开口应:“自然是会的。”
得到肯定的承诺,姚喜知才平复下来。
能多一个人帮忙查这件事, 臻臻和大郎君平反的机会便更多一成。
道了声谢, 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拽着人家衣服,上好的绫罗此时被自己皱巴巴揉成了一团,赶紧松开手, 讪讪地帮他将衣物抚平。
后退拉开些距离,才想起刚才自己的盘问还没出个结果。
怎么又让林欢反客为主,牵着自己鼻子走了?
眉间瞬间拧成一团。
但有求于人,姚喜知还是把情绪压下了些,嗔道:“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别以为你说你帮我们查案子,我就会不计前嫌。”
见林欢见嘴动了动,姚喜知又连忙补充:“可别再拿什么你帮我们,是因为修仪受宠,所以结交打算给自己留条后路的话来敷衍我!”
林欢见喉间一哽,话被堵回去,与姚喜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眼神对峙片刻,终是败下阵。
肩膀泄了气般地微微松垮,语重心长道:“小喜,有的事情不是一定需要刨根问底的。我既然帮你们,这种对你们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你们好好受着便是,何必探个究竟呢?”
“我怎知道你会不会害我们?你别忘了,你可是自己承认的恶人。
“哼,还有三姓家奴呢!”
林欢见脸上的镇定差点要把持不住。
自己当时气头上随口一说,她怎么居然还能记得这么清?
这丫头怕是专门来气他的!
“你见过哪个来害人的,这么大晚上还亲自领着太医来帮忙瞧病?做人可不能不知好歹!”说到后面,不免带了些咬牙切齿。
“那你解释解释“此人对我很重要”?”说完,耳尖隐隐染上绯红。
林欢见的嘴又闭紧了。
姚喜知目光上下打量一遍,忽然恶从心生,戏弄道:“难道……你总不能是喜欢我吧?”
林欢见心跳漏了一拍。
立马嗤笑一声反驳:“小喜娘子倒也没必要这样往自己脸上贴金。”
姚喜知却突然神色一怔。
对他这讥讽的话毫无反应,反而忽地收了所有的嬉笑怒骂,只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静静盯着他。
像是要把他心底的秘密看穿。
林欢见再也忍不住,又想落荒而逃,佯作发怒,仓皇从她身边经过。
姚喜知不知为何,这回没再拦他,正好也合了他的心意
脚步刚迈出门,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欢见阿兄?”
声音很轻很轻。
却足以让林欢见的脚步瞬间僵在原地。
姚喜知也不知自己怎么的,这句话就突然脱口而出了。
出口的瞬间她就开始后悔。
自己在做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见林欢见的身形竟然真的因此顿住,她心底那缕微弱的希望之火又重新燃起来。
甚至有愈燃愈烈之势。
烧得她眼睛都瞬间泛起光。
小心翼翼试探:“欢见阿兄,是你吗?”
方才很短一瞬间,她却突然想了很多。
为什么他明明是一个利益至上的人,却一次又一次地帮她们。
为什么曾经在绫绮殿她去捡起荷包后,他会有那么大反应。身体看似稍微好些了,等到她拿出玉佩,却又犯了病症?
那真的是只是身体不适吗?
为什么她只是这样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宫女,却值得他亲自带了太医来诊脉?
为什么他会说自己对他很重要?
为什么从她第一面见到他起就有别样的好感?
像突然打通任督二脉间,将所有的反常和不合理联系起来,再排除一些不可能的答案。
最终得到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
他到底是林欢,还是……
林欢见?
光是这么想想,她都觉得自己大抵是疯了,居然能把这么两个除了名字外其他毫无任何一点相似的人联系在一起。
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脑海中突然就是冒出这样的念头。
无凭无据,凭空出现。
但一旦想到面前的人可能是自己寻觅多年的林欢见,姚喜知心脏就抑制不住地狂跳,几乎要冲破束缚,从胸膛里蹦出来。
控制不住地将心里的话喊出声。
面前人脚步停住。
他站着没有动。
他是在默认吗?
姚喜知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
自己一直找的人,竟然早就出现在了自己身边?
唇角微微颤抖,一时间心底太多情绪翻涌,让她甚至不知是该笑还是更想要哭泣。
像是离家的孩童终于找到了亲人,渴求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
脚尖刚往前挪了半步,却突然听到冷冰冰的一句——
“欢见阿兄是谁?”
姚喜知表情僵住。
迎面浇来一盆凉水,那窜火苗被浇灭,浑身沸腾的血液瞬间凉下来。
头脑一片空白,只能木然喃喃反问:“你不是,林欢见吗?”
说完,悲伤的情绪才后知后觉涌上心头,嗓音带上点点哭腔:“我是喜知,姚喜知啊!”
林欢见缓缓转过身来,面上看上去平静得可怕。
歪着脑袋看向她,眉梢轻挑,眼中只有单纯的疑问:“小喜娘子也不是第一日认识我,宫中所有人都知道我叫林欢,难道你不知道吗?”
“你口中的林欢见,姓名的确与我有几分相似,但是……”
语未尽,只摇了摇头。
表面风轻云淡,衣袖下的双手却早已经紧握成拳,青筋暴起,不住颤抖。
天知道他当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欢见阿兄”的呼喊时自己有多震惊和恐慌。
不过苍天可能真不能知晓他的惶恐——那一瞬间,天似乎都要崩塌了。
他疯狂回忆自己是哪里露了破绽会被认出来,就听到姚喜知的那一声询问。
原来只是猜测。
还好只是猜测。
眼前人眼中的光被盈满眼眶的泪水模糊得看不清晰,刺痛着他的眼,不敢再多停留一刻。
转过身,竭力放平声线呈现出漫不经心的语调:“想来是你认错人了,若是病未大好,还有不适,就早些回屋歇着。”
说完就立刻匆匆离去。
姚喜知想喊住他,但骤然的大喜大悲让她失声,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说不出一个字。
扶着一旁的屋墙,屋内的烛火和暖炭却给不了她任何一丝暖意。
只能看着林欢见的身形隐没在无尽的夜色中。
连带着一切都被浓稠的黑暗吞没。
*
姚喜知一晚没有睡好,天色刚微微亮,就顶着乌青的一双眼去寻了上官溱,告诉了她月穗的事。
上官溱并不知她心中的算盘,此前提及月穗有异,具体如何试探,姚喜知也只说了她自己会装病,让上官溱无需担心。
而今日她也只告知了月穗是林欢的人,并未透露她那关于林欢身份的离谱猜测。
等月穗带着早膳敲开上官溱的屋门,就看到屋内两人已经严阵以待,表情严肃地看着她。
架势像是三堂会审。
看着姚喜知眼底的乌青,就知定然是整晚没睡好,她心里也生出些歉疚。
本来她都想既然都被发现了,是否直接离开更好,但昨晚送了陈太医回来时,正好遇到匆匆从绫绮殿后门快步离开的林欢。
上去询问一番,林欢却看着脸色不大好,也没给更详尽的吩咐,只说现下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人,而姚喜知这边尚还需要人照顾,让她务必继续留在姚喜知身边。
顶着两道审视的视线,月穗努力挤出一个没事人般的笑,温声道:“该用早膳了。”
两人都没有动作,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月穗顶不住这沉甸甸的视线,只好把头低埋下。
姚喜知心里叹气一声。
月穗此前对自己和臻臻还是很不错的。
但依然努力摆出自己最严肃的表情,率先发话:“昨儿个我怕光顾着去盘问林欢了,没顾得上你,我还当你会和他一起走,你居然还回来了。”
“你从一开始就是林欢派来的?这点没冤枉你吧?”
月穗目光飘忽不定,先是看看周围,一会儿又偷瞄上官溱,最后瞥向姚喜知,无奈承认:“是。”
“他让你来做什么?”
“他让我多留意你……你们的动向,有什么需要的多帮忙照顾一二,若是出了什么岔子,第一时间向他禀报。”
“他为什么要派你来注意我们的动向?”
“我只是替他办事,其他的,我也一概不知。”
上官溱询问:“那你来的这段时间,向他传了多少消息?事无巨细?”
“奴婢不敢,事无巨细地禀报,那不成监视了吗?只是说了一切安好,直到修仪您出事,我才向林少监传了具体的讯息。”
又简单说了日常一些琐碎的小事。
姚喜知和上官溱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是半信半疑。
见二人似乎不信,月穗只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言辞切切道:“奴婢发誓,绝对没有泄露过什么对两位娘子有什么不利的消息。”
“除了我是受林少监之命过来以外,其他我与任何普通的丫鬟婢女并无任何两样,甚至比其他宫人伺候得还要更尽心些!”
上官溱看向姚喜知。
姚喜知抿唇思索,犹豫片刻,见月穗确实态度诚恳,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
上官溱接收到姚喜知的讯号,目光落回月穗身上,冷冷道:“这回暂且饶过你,若你以后和他再有什么来往,皆需得先经过我们同意。”
“若是被我们知道你阳奉阴违,私下又搞什么小动作,你也不必留在这儿了!”
月穗自是无所不应,忙道:“多谢修仪!”
这也是在月穗来之前,上官溱和姚喜知共同讨论的结果。
眼下她们身边无人,正是用人之际,若是再把月穗赶走,再出了什么事,便是连个搭把手的都没有了。
而月穗此前在上官溱身边伺候这段时日,虽是有二心,但素来办事利落周到,待人也温和体贴,实在挑不出什么差错。
若是她态度还算诚恳,便暂且将她留下,但先留一份戒心,看她日后表现再作处置。
各怀心思的三人间也就如此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用了早膳,等月穗离开,上官溱才继续问起姚喜知:“所以昨晚你从林欢嘴中问出什么了吗?”
姚喜知在心里默默回答。
什么都没问出来,只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但是,他真的不是欢见阿兄吗?
看向还等待着她回答的上官溱,姚喜知迟疑一瞬,只道:“他什么也不肯透露,但眼下我们在宫中毫无依仗,若能有人帮衬总是好的。”
“而且我听他提起,他也在查大郎君的案子,说不定能查到些什么。”
“当真?”
姚喜知点点头,又补充:“但他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让我们等他消息。”
听这话,上官溱却不显得多高兴,上下打量她,语气带上几分探究:“我怎么感觉,你和他是不是有事什么瞒着我?”
第35章 口技 人不来就她,她便去就人。……
姚喜知立马反驳:“怎么会?”
上官溱并不被她简单一句否认糊弄过去, 道:“一直都是你在和他打交道,他那边到底是如何个情况,我并不是很清楚。”
“之前你只说他是希望能与嫔妃讨个好, 这些太监向来是处事圆滑的墙头草,想给自己留后路, 我也可以理解。可如今我已然失宠,若只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 他能付出至此?”
姚喜知语塞, 目光闪躲。
上官溱语气又加重几分:“我心里总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可你却好像一直很信任他, 后来你和他来往越来越多, 越走越近,我也都不插手置喙。”
“自从你给他送了银鱼袋回来后, 你对他态度变得冷淡, 这关系看起来时好时坏的, 但你不想说, 我也不多追问。”
“可如今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 你心头若有什么事, 总不要瞒着我。我与他实在是没什么交情,他还能如此帮我们, 我只能想到是冲着你来的。
上官清顿住, 突然有了大胆的猜测,怀疑道:“莫非, 该不会……”
姚喜知心里咯噔一声。
难道臻臻也觉得林欢可能就是林欢见?
就听上官溱神色恼怒:“该不会是他看上你了吧!他一个阉人, 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我可不许!”
双手叉腰,柳眉倒竖,似乎已经想到了姚喜知和一个太监牵扯上关系的画面。
“你这说些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话呢!林少监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 你可别暗自揣度了!”
姚喜知在心里松一口气。
果然这事太离谱,也只有她会把两人联想到一起吧。
过去挽着上官溱胳膊撒了几句娇,勉强把事情糊弄过去。
虽是嘴上和上官溱说无事发生,但姚喜知却没死心。
昨晚确实是她太冲动,如果他真是林欢见,想来是早就发现了自己的身份,而他既然没选择告知自己,那定也不会因为自己简单一个询问就承认了。
还是得找实际的证据才好。
总想着等什么时候再借着查大郎君案子的功夫,寻个机会试探一下,但林欢见一直没有新的消息传来。
人不来就她,她便去就人。
一连去内侍省寻了几次人,终于得到一个算不算多好的好消息。
*
“口技?那是什么?”
林欢见饮了口茶,慢悠悠解释:“我也是曾听人提起,并未亲眼见过。说是二十年前皇城中曾有一个善于模仿各种声音的口技艺人,无论是溪流的潺潺声、风吹林曳的沙沙响,还是飞禽走兽的嘶鸣啼叫,甚至是不同人说话的嗓音,皆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姚喜知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么新奇的玩意儿,不由睁大了眼睛,坐着的身子往林欢见的方向倾。
“当时在位的还是先帝,觉得其甚是有趣,曾经将人唤来常驻宫中为他表演口技。后来今上即位,不好此道,加之那口技人上了些年龄,嗓音不复从前,圣人就将他遣出宫去了。”
姚喜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了句“然后呢”,又歪着脑袋,困惑地嘟囔:“那这口技人和我们大郎君有什么关系?”
突然想到什么,喃喃道:“能模仿不同人说话的嗓音?难道你怀疑,是他模仿大郎君的声音去说了那番大逆不道的话?”
说完自己都忍不住被吓了一跳。
却是一番自言自语下来,姚喜知越发觉得这逻辑在理。
林欢见便见她表情变幻不定,时而皱眉,时而震惊,一会儿迷茫,一会儿双眼发亮,最后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
“那口技人只需要提前进入酒馆躲着,等大郎君喝醉了酒昏睡过去,说不出话,口技人串通一二人装作交谈,或者直接状似梦话自言自语,只要隔着个屏风做遮挡,其他一起吃酒的官僚便只会当时大郎君在说话。”
“故他们并没有撒谎,确实是亲耳所闻,但却不是亲眼所见!那时听到的,实际上是模仿了大郎君声音的口技人说的话!”
“我猜的对吗?”姚喜知眼睛一下亮的惊人,仰起脸眼巴巴地望向林欢见,等待他的肯定。
林欢见不由失笑,姚喜知看着呆呆的,倒是一点就通。
点头“嗯”了一声,姚喜知立马喜笑颜开。
坐着都不安分,往林欢见的方向挪两下,一把拽住他的衣袖,火急火燎道:“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去找他!”
林欢见却摇了摇头。
“这一切只是我的猜测而已。而且你忘了其中一点,那个口技艺人为先帝献艺,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是否还在世都尚未可知,就算还在世,十几年前他就嗓音有损,更别论如今。”
“啊?那,可,你不是说……”
“但是我知道他有个徒弟。听说那个口技人原是江南人士,他离宫后便带着他的徒弟回了家乡。”
“我会想到他们,是因为从当日其中一人口中得知,听到那番话时,他们都在屋外,仅有上官涿与国子监的崔博士在隔间对酒高歌。而就在上官涿出事前不久,这崔博士曾经去过一趟钱塘。”
“崔博士?”
“崔博士不仅是上官涿的同僚,更是崔淑妃的远房堂弟。”
怎么又出来一个口技人的徒弟?
还牵扯到崔淑妃的堂弟?
一会儿是一会儿不是的,姚喜知反而更迷糊了。
林欢见继续道:“时间太久远,那对善于口技的师徒早已不知去向,只能通过他们姓名和籍贯去当地搜查,但我目前连他们姓甚名谁都不知,所以无法下绝对的定论。”
无奈看向姚喜知:“本是打算等再有更多的眉目了再告诉你,可你非要急着来问。”
姚喜知神色讪讪摸了摸鼻子,眼珠子溜溜一转:“这不是怕你们人手不够忙不过来,万一我可以帮得上你忙什么呢?”
“那你接下来该如何,可有什么调查方向?”
“有。”
那就好办!
姚喜知美滋滋等着他下文,林欢见却慢条斯理端起了茶盏,轻吹茶汤,再浅饮一口,竟是开始悠哉品起了茶。
姚喜知撇嘴,毫不客气地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杯盏:“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别卖关子了!”
林欢见手上突然一空。
等反应过来,不由气笑。
……这丫头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却只能将桌上的果脯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明明有她最喜欢的蜜饯荔枝肉,姚喜知却瞧也不瞧一眼,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林欢见踌躇半响,但姚喜知灼灼的目光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终是妥协道:“掖庭局的档案库中,有记录宫中过往所有宫人信息的名册,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个口技人和他徒弟。不过掖庭局的局令是高正德手底下的人,白日里不方便直接去查看,我正打算带上福来今晚偷偷潜进去。”
档案馆?
所有宫人的信息?
姚喜知愣住,首先想到的却不是那个口技人。
而是林欢。
那他呢?
他的信息也会被记录在内吗?
他从何处来,何时入的宫,真实姓名是什么?
林欢见发现姚喜知怔怔地望着自己发呆,就感觉准没好事,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姚喜知咋呼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不行!”
林欢见不假思索直接回绝。
“为什么呀?这是我和臻臻的事,难道我还不能参与吗?”
“我们是晚上偷偷溜进去的,人太多不方便,而且万一被发现了也不好解释。万一出事怎么办?”
林欢见倒没能想到姚喜知是打着进去查看他档案的主意。
“不是还有你吗?”姚喜知对他有莫名的信任,吹捧着,却也是说着真心话,“就算真被人发现了,你肯定也能解决吧?”
林欢见哑口无言。
这话他没法说不。
他不想向姚喜知说他做不到。
沉默了半响,只能点头。
然后默默安慰自己,福来时常是个粗心大意的,去面对那浩如烟海的档案。带上个女娘说不定会更加细心,效率高上许多。
*
等到约好的时辰,姚喜知偷偷从后门溜出绫绮殿,也没告诉上官溱,怕让她担心。
刚打开后门,林欢见已经在这儿等着她了。
今日他没有穿打眼的绯红官服,着一袭靛蓝常服,外披一件藏青鹤氅,隐在宫墙的角落,像是与这座皇宫融为一体。
听到动静,他微微抬眼,见是姚喜知,从角落的阴影中走出,几缕月光落下,在他身上洒上一层光辉。
月亮只有半轮,光亮却不减。
姚喜知忽然抬头望向月亮,心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月光,也能是光吗?
转念间,林欢见已经到了她跟前,唤了一声“走吧”。
也没停留,径直向档案库的方向走去。
姚喜知连忙跟上,又怕在黑暗中走丢了,伸手攥住他的衣角。
林欢见垂眸看了一眼,没有拒绝。
档案库虽是由内侍省下掖庭局掌管,但位置并不在内侍省的公廨中,而是在附近不远,但环境有些偏僻的一个独立小楼阁。
两人到档案库附近时,周围空无一人,屋门紧锁。
这是林欢见特地挑选的时辰,正值巡逻的轮守换岗,守卫松懈。
林欢见在转角出探出头观察片刻,把手伸向姚喜知。
姚喜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把自己的手放到他掌中,林欢见立刻合拢掌心,牢牢握住她的手。
牵着姚喜知快步走到档案库门前,林欢见从怀中掏出不知从哪儿得来的钥匙,插入锁孔中一拧,"咔嗒"一声轻响,锁扣应声而开。
林欢见推开门,姚喜知立即跟上。
里面没有点灯,只有一片漆黑。
借着窗台照进来的几缕月光,勉强才能辨认出屋内布满一排排木架。
林欢见拿出提前备好的火折子,点燃,姚喜知才终于能看清屋内。
满满的木架,上面满满的书册。
姚喜知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里面的名册也太多了吧。
要从这烟海里找出某个特定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第36章 名册 经采买入宫,净身为宦。
好在马上就听到林欢见指了方向, 压低嗓音道:“近二三十年的技艺宫人,应该是在左前方这两竖列书架中。”
林欢见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墙角的桌案旁, 点燃其上放着的油灯,小心地端了灯盏回来, 递给姚喜知。
“你从右边那列找起吧,我从左边找起。小心别把书烧着了。”
姚喜知连连点头:“一定小心!”
林欢见熄了火折子, 径直走向书架旁, 开始翻找。
姚喜知轻声问:“你不需要油灯吗?”
林欢见头也不抬,沉浸在一行刚文字中, 随口答:“以前在夜里就着月光看书看习惯了。”
姚喜知愣了愣, 端着油灯围着屋子寻了一圈,终于找到个矮木凳子。
提着小凳子放到两列书架的中间, 油灯放在上面, 道:“灯放在我们中间, 这样大家就都可以照到光啦。”
林欢见眉头皱了皱, 道:“多此一举。”
正在翻着书页的手却不着痕迹地往油灯方向靠了靠。
姚喜知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也不拆穿, 嘿嘿一笑,开始从书架上拿起册子翻找。
林欢见之前向她交代过, 那口技人姓瞿或者赵, 大概是明和九年至十二年间来的宫中,名册上会写明是有特殊拟声技艺, 需要找到他确切的姓名、籍贯, 以及他徒弟的信息。
这本没有。
这本也没有。
陆陆续续不知翻阅了多少本册子,姚喜知眼睛开始发酸,放下手中的名册, 闭眼揉了揉。
她胡乱揉眼的手忽然被按住。
有温热的指尖贴上她的眼,替代她的手,轻轻有规则地按揉眼周的穴位。
她吓了一跳,把眼睛睁开,就听林欢见道:“眼睛闭上。”
姚喜知“哦”了一声照做,耳边是林欢见喋喋不休:“早说叫你不要来,这黑灯瞎火,书册和密密麻麻的字又这么多,费眼。”
姚喜知又“嘁”了一声,嘴角却不自觉地往上翘了翘。
这人怎么这么唠叨。
不过看在他服侍得不错的份上,自己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与他计较了。
不知是他知道些什么穴位,还是有什么特殊手法,总感觉他按揉得总比自己舒服。
姚喜知悄悄眼睛眯出一条缝打对方。
目光正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眼周,神色在昏黄烛光下显得有几分温柔。
一点也不像此前对自己恶语相向的,说自己满心只有利益的那个混蛋。
虽然自己已经记不得欢见阿兄的模样,但是好像、或许、可能,应该就是这样?
将记忆中的人与眼前的林欢重叠。
那日他曾矢口否认。
真的不是他吗?
若是自己猜错了,那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
还是一定要自己把证据扔到他面前,他才能说出几句实话?
等林欢见手离开时,姚喜知甚至还有些不舍,险些把自己脑袋凑上去。
还好理智及时回笼。
姚喜知眨眨眼,惊叹:“眼睛真的一点不疲乏了诶。”
“以前跟一个老医师学的,等出去我可以教你,用多了眼时这样按揉一下,会好上许多。”
姚喜知点点头,林欢见也没多歇息,又拿起册子继续翻找。
只是在拿起册子之前,趁姚喜知不知在东张西望些什么时,把木凳往她的方向又移了移。
林欢见在一心找人,姚喜知此时心里却在做着别的打算。
如果这一侧是二十年前的人,那最近十年左右的太监名册,会在哪里呢?
姚喜知做出一副好奇心高涨的模样,打探道:“那我们的名册也都在这里面吗?”
“在。小到宫女太监,大至重臣皇妃,所有人的名册都会留一份在这里存档,外臣的档案在阁楼二楼。”
“哇,那我真想瞧瞧我的信息上都写了什么。”
林欢见失笑:“还能有什么,无非是姓名、籍贯、职务、特长、入宫时间罢了,这些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就是单纯好奇嘛……所以我的名册大概会在那一列呀?”
见姚喜知一直追问,林欢见架不住,指了个方向:“这地儿我不常来,但按理应该是那一带。”
姚喜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正欲动身,林欢见叮嘱:“把油灯带上。”
“不用,我随便看看就回来!”
急匆匆到书架旁拿着其中一本翻了翻,果然是太启十年,也就是她进宫那年的宫人名册。
姚喜知看向满目排列整齐的书架。
那时间再往前呢?
目光从一排排书架上扫过,在心中默数着顺序,忽然在某处停下,试探地抽出一本看了看。
太启二年!
她和林欢见分别是在十一年前,也就是太启一年,如果他真是欢见阿兄,入宫便不会早于这个时辰。
此前和其他宫人闲聊时曾听提起过,林欢是很早就跟着林富春了,那按太启一年或者太启二年的时间开始找,应该不会错。
心里有了计较,姚喜知立马就开始行动。
但翻了几本之后,才发觉自己把这是也想得太简单了。
不能直接明着找林欢见问他入宫年份,要找他的档案,比寻信息一概不知的口技人也轻松不到哪儿去。
林欢见已经又快速翻阅完一本,按了按眉心,抬眼下意识去看姚喜知。
才发现人已经不在他之前指向的位置,反而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虽然不知姚喜知用意,但林欢见心头直觉有些不妙。
端起油灯走过去:“你不是说你要找你自己的名册吗?怎么走到这边来了。”
姚喜知刚好找到一本太启二年进宫的太监名册,正聚精会神地仔细搜寻上面有无林欢见的名字,也没注意到脚步声。
忽然就听一片寂静中冷不丁响起林欢见的声音,姚喜知浑身一震,做贼心虚地慌乱后退两步。
“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撞上身后的书架。
姚喜知立马扔下手中的册子扶住木架,但还是晚了一步,书架轻晃,连带着上面的名册接连掉了好几本下来。
“哗啦啦啦”的,在夜晚显得格外响亮。
视野突然一黑。
姚喜知才发现林欢见已经飞快吹灭了手中的油灯。
困惑地望过去,林欢见竖起食指抵在唇前,示意她安静。
姚喜知点点头,将嘴闭紧,又轻手轻脚将书架扶正。
两人屏息凝神等了一会儿,外面依然是寂静无声,毫无动静,林欢见才松一口气,重新取出火折子将油灯点亮。
姚喜知见他点了灯,悬着的心才跟着松下来,小声嘀咕抱怨:“我还以为你听到有巡查的人来了呢,疑神疑鬼的,吓我大跳!”
林欢见轻哼一声,忍不住反唇相讥:“你搞出这么大动静,想听不到都难,谁知道他们还真是一群聋子。”
姚喜知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有时候你说话可真不讨喜!自从那回我来寻你。暴露了真面目,你就装都懒得装了是吧!”
“还是我之前认识的那个说话温温和和的林少监吗?”
林欢见自知有时情难自控,自己确实是显得反复无常了些,只撇撇嘴,没应话。
将油灯放到一边,蹲下准备将地上掉落的书本捡起。
姚喜知才想起来地上还有不少散落的书册,跟着一起收拾。
林欢见起身将手中的几本书按顺序一本本放回书架,身旁姚喜知还蹲着捡起剩下几本。
正要捡起最后一本的书册时,姚喜知目光突然凝住。
翻开的书页上,其中一列正好写着“林欢”两个字。
而林欢两个字下,还有一团被浓墨涂抹的痕迹。
林欢见刚好把手上的书都放回原位,低头看向地上,目光也同样顿住。
瞳孔骤缩,面无血色,满脸恐慌。
急忙蹲下伸手想要将之捡起,但姚喜知的动作比他更快。
还差一点就要碰到册子,姚喜知却已经抢先一步将它捡起来。
林欢见失声尖锐的一声“别看”在姚喜知耳畔炸响,但她已经顾不上其他所有,只一心将名册凑到眼前,眯着眼,仔细辨认。
辨认斑驳的墨渍下,那个被涂掉的字。
对着油灯,才隐隐约约可见。
一个“见”字。
所以这三个字连起来,是林欢……见?
姚喜知突然生出一种做梦般飘飘然的不真实感。
明明已经早有预料,但当切切实实的证据摆在她面前时,反而有些不敢相信。
毕竟,她找了这么多年。
好像这么多年的等待都是为了这一天。
为了这一刻的重逢。
本以为茫茫看不到尽头的路眨眼间就抵达了终点,这份惊喜来得太突然,让她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如梦境般消失破碎。
林欢见想过来抢,但姚喜知以从未有过的敏捷身手躲过了他的手。
身躯在止不住地颤抖。
“你为什么不让我看?你害怕我看到什么?怕我看到那个名字吗?林欢……见的名字?”
声音很轻,却像风雨欲来前渗人的平静。
林欢见的动作瞬间僵住。
姚喜知看到林欢见脸上惊惧的表情,眼眶开始涌出泪水。
又垂眸继续看向书册。
——林欢见,宋州单父县人,太启二年,年十一,经采买入宫,净身为宦。
一滴泪滴落到书页上,在泛黄的书页上晕开一片水痕。
喃喃唤了一声:“欢见阿兄,这上面写的,是真的吗?”
其实也不需要林欢见回答。
陈旧书页上一笔一划的黑色墨字,铁证如山。
林欢见无法说出否认的话。即使再做辩白,在名册面前也会显得苍白无力。
见林欢见哑口无言,目光躲闪、不敢看她的模样,姚喜知胸口突然窜起一股无名火。
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哗啦地流成一片,出口的声音满是哽咽的哭腔,但仍然竭力清晰地吐出一字一句:“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在那天晚上我问你之前,你就已经知道了,所以你才会一点都不惊讶。”
“可你为什么要否认呢?难道你不想见到我吗?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我日日夜夜都在渴望着能与你重逢!”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会进宫来,卖身入宫又是什么意思……”
姚喜知每说一句就往前进一步,却是她每前进一步,林欢见就后退一步。
姚喜知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欢见后退疏远的步伐。
“你在躲我什么呀?难道你忘了我们的从前吗?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我们甚至还有……”
还有婚约。
“够了!”林欢见突然厉声呵斥,打断她的话。
姚喜知吓了一跳。
林欢见不想从她耳中听到婚约两个字。
太可笑了,他拿什么去和姚喜知说婚姻?
他甚至畏惧那两个字。
明明不忍心看姚喜知惊惶的眼神,却控制不住的说出伤人伤己的话:“你要说婚约是吧?你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我现在是个太监,太监,太监!”
第37章 阴差 命运弄人,一切都阴差阳错得刚好……
“所以, 你是因此才不敢和我相认吗?”
姚喜知却不关心他说的什么太监不太监的话,她只在意这个。
早在姚喜知第一次脑海中开始猜测林欢就是林欢见时,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
太监又如何?
只要是他就好。
她只怕此生再不能与他重逢。
姚喜知一个箭步冲到林欢见怀里, 双臂紧紧环住林欢见的腰身,脑袋埋进他的胸膛:“没关系, 不管你是太监还是什么,你都是我的欢见阿兄啊, 我们还是可以像小时候一样……”
林欢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姚喜知抱住。
浑身颤抖, 想要推开她,又不舍真将她推远, 双手悬在半空中, 却不甘放下。
只能厉声叱喝:“谁要和你谈从前!”
姚喜知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林欢见那冷戾的神色有些吓到她。
却见林欢见忽然笑了, 但笑起来反而比刚才更令她心慌。
“如果当初不是你耶娘袖手旁观, 见死不救, 我怎么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姚喜知错愕:“什么意思?”
她耶娘知道这个事?怎么可能?
林欢见忆起从前, 目光又变得冷漠。
擒住姚喜知环着他的双臂, 用力拨开, 后退一步,嘴角勾起讥诮的笑。
“当初我被林庆良那个畜生卖入宫之前, 我写了那么多封信给项琼思和姚伯山, 他们一封信都没回,一封都没回!”
“我耶娘在时, 他们便是亲热地唤着什么贤侄, 等我双亲故去,再寻他们帮忙,他们便坐视不理, 翻脸无情。简直虚伪,可笑!”
“我恨林庆良,我也恨你们,我恨这天底下所有人!”
给阿耶阿娘写信,但是他们不理会?
怎么可能,她竟是一点不知?
不,不对。
姚喜知努力回忆,当时,是怎么个情景呢?
欢见阿兄被他伯父带走后,最初他还会写信寄过来,自己也回了他不少信,但是是从什么时候起彻底断了往来呢?
“你,最后向我们写求助的信,是在什么时候?”
林欢见冷笑:“太启二年,从夏到秋,从我发现林庆良有些不对劲到我被卖进宫,我给你们一共写了四封信,从我第一封提起说希望能找你们借些盘缠,或者来接我走起,就再也没有接到过一封回信!”
太启二年夏……
听到这个时间,姚喜知仿佛被拽回了那段噩梦中。
她明白了,她什么都明白了。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上官溱的丫鬟吗?”
林欢见一怔。
他有奇怪过这个问题。
但他并未去查证。
自从他自认是被姚家抛弃之后,他就早决定过不再和姚家人有什么来往。
一次一次违背自己决定地靠近姚喜知,已经是他竭力克制仍无法自控,对自己行为最后的放纵了。
姚喜知看起来与上官溱关系匪浅,绝非寻常主仆。
是姚伯山是贪慕富贵,把自己女儿送去巴结刺史千金,还是送姚喜知入宫采选未果,最后落得个这般境况,都与自己无关。
在姚喜知落魄之时扶她一把,自己已经足够仁至义尽。
故姚喜知问起时,他只能皱了皱眉,如实回答:“不知。”
姚喜知流着泪,笑得苦涩:“那你又可知太启二年的秋天,我在何处?”
林欢见不知她是何意,沉默着没有回答,只有眉头皱得更深。
姚喜知声泪涕下:“太启二年的夏天,圣朝出了惊动全国的辰王谋逆案,而我阿耶正牵扯其中。”
林欢见兀地抬头,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姚喜知。
“你应该没想到吧,你在你大伯家给我们写信的时候,我们全家已经被牵扯进这桩惊天大案,难逃死罪。”
姚喜知又哭又笑,泪水混着苦笑在脸上肆意交错。
不知是该泣泪,他们这天各一方的两人,竟然在同一个时间,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不幸,还是该自嘲命运弄人,一切都阴差阳错得刚好,把他们这般玩弄于鼓掌。
这个答案像一记闷雷砸向林欢见。
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答案。
嘴唇颤抖,浑身发冷。
见姚喜知沉浸在那段悲伤的回忆中,林欢见艰难发问:“那,然后呢?”
姚喜知抬眼看向他,擦一擦已经被眼泪模糊的双眼。
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阿耶下狱被判死罪,阿娘上吊自尽,所幸我当时年幼,朝廷留我一命,却贬为贱籍。”
“如果不是臻臻,我可能都没有办法活到现在,平安与你重逢。”
“她救了你?”
姚喜知转头望向窗外绫绮殿的方向,回忆起与上官溱的过往:“上官刺史虽居宋城,但祖籍本是虞城人。在你双亲去世被伯父接走后不久,正巧臻臻回虞城探亲,后长住了一段时间,而在那近一年中,我与她成为好友。”
“阿耶事发出事时,正好上官刺史正虞城,准备接臻臻回宋州。臻臻见我幼年失怙,不忍心我被带入宫为奴,在臻臻的极力劝说下,上官刺史怜我年幼,才同意将我以丫鬟之名带回他们家。”
“却没想到兜兜转转近十年,臻臻被要求入宫,我还是避不开来到这皇宫中。”
姚喜知甚至还有心情苦中作乐的想着,若是当年她直接被带入宫为奴,是不是可以更早与林欢见重逢?
又看向林欢见:“你说我们是故意抛弃你,可事发之时,耶娘自身都难保,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等事情尘埃落地之时,已经是年末,我远在宋城,却记不清你的地址。等我后来因为机缘巧合回到虞城,再去驿站时,亦已经寻不得你的信件。”
“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哪一天停止过盼望着能与你重逢,而你现在却告诉我,你恨我们?”说完,又忍不住泪水淌了满眼。
林欢见头脑一片空白,耳朵在嗡嗡作响,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怎么可能是这样?
他和姚喜知吃过的苦比起来算什么?
那他的恨又算什么?
这些年来,他一直带着对所有人的恨支撑着活下去,亦从来没有期待过能与姚喜知重逢的一天。
即使午夜梦回之时,偶尔会想起她,他也只会告诉自己,他与姚喜知的情谊早已一刀两断,如今世上有的,只有宫中的太监林欢。
如果他能早一点去查姚喜知的事情,如果等他在宫中稳定之后能够去打探姚家后来的情况。
姚喜知是不是不用寄人篱下做丫鬟,也可以不用进宫来?
寄人篱下的滋味有多苦,他知道得不能再清楚。
看着姚喜知泪眼朦胧望向他的眼,他突然觉得自己那些不堪的猜忌是那么狼狈又丑陋,无处遁形。
整个身子像是撕裂的一般,撕裂出一个童年每日陪伴着姚喜知,不忍她吃一点点苦,受一点委屈的林欢见,在指着他的鼻子怒骂:“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
都干了些什么呢?
对姚喜知不管不问,进宫还要害她被崔淑妃杖责,即使后面发现了她得身份,依然是恶语相向,恨不得能将她赶得更远一点。
心里是揪心的疼,突然感觉到脸上有些冰冰凉凉的。
直到姚喜知伸手过来,在他的脸上触碰了一下,指尖沾上一点晶莹,他才发现那是眼泪。
他十一岁那年入宫被净身时,是他最后一次流泪。
那一年的他恨天怨地,却在这一刻才发现,原来从来没有人抛弃过自己。
再开口时,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嗓音又尖又哑,无比刺耳,这是他讨厌的模样,但是他却无法不坦诚地在姚喜知面前展露自己的丑陋,一字一顿道:“对不起。”
踉跄着后退一步,根本无颜见她。
林欢见低着头不敢看姚喜知,却突然又有一个怀抱扑上来。
姚喜知没说话,只扑在他怀里,眼泪浸湿了衣衫。
这回林欢见没再想推开她,却也不敢回手抱住她,迷茫又无措地怔愣在原地,感受到自己胸前的衣襟湿透大片。
寂静无声的黑夜中,空无他人的档案库中,无关过去的所有恩恩怨怨,也无关现在的身份是非,好像一切尘嚣和世俗都被剥离,世间只有他们二人。
紧紧拥抱,相互取暖,从对方身上汲取着世间最后一点慰藉。
两人不知站了多久,姚喜知的抽咽逐渐停下来,额上突然有冰凉的触感。
林欢见的一滴泪悬在下颌,最终坠落,滴到她的额头上。
太冰凉,寒意直达心底。
姚喜知从他的怀抱中站直身,看向林欢见,林欢见却不敢面对她的视线,偏头躲开。
姚喜知并不强硬地要他如何。
今晚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实在太大,别说林欢见,连她自己都觉得恍如梦境,难以置信。
只是心头确实还有百般疑问,让她忍不住发声:“所以,你又为何会进宫来,还……”
还成了个太监。
林欢见双拳紧握,喉咙像堵住似的,说不出话来。
好像又有一盆凉水将他浇醒,就算过去的怨恨是一场误会又怎样?
他已经成了个太监,一个阉人,这是个不能更改的事实。
屋中本该显得暖意的昏黄烛光,却暖不了一点他的身子。
眼前人明明和他近在咫尺,却显得距离无比遥远。
“我……”
林欢见甚至恐惧说起他自己的事情。
第38章 阳错 林欢见一点都不如小时候可爱。……
姚喜知轻声问:“你伯父对你不好吗?”
听他方才提到……是被伯父林庆良卖到皇宫的?
当年林欢见的耶娘遭遇山匪去世之后, 姚家本想收留他,但谁知他还有一个远在乡下祖宅的伯父,听闻噩耗连夜赶来, 帮林氏夫妇操办了丧礼,又说要把侄儿接走。
虽然阿娘与林欢见的娘是手帕交, 两家也因此走的颇近,并定下娃娃亲, 但林庆良与林欢见到底是血亲, 做大伯的要带走自己侄子,姚家实在没有理由好阻拦。
隐约也记得, 当时尚还年幼的欢见阿兄曾经在私底下与自己说起过, 更希望等他有一番成绩了再来找自己。
毕竟当时谁又能想到,这一别就是十年, 能想到两人会命运多舛至此。
林欢见话在喉间哽住, 看着面前还等着他回答的姚喜知, 终究还是低低“嗯”了一声。
姚喜知面露疑惑, 虽是已经对当年的事情记不太清了, 但……
“他来虞城替你父母办丧事时, 我隐约记得,不也是挺和蔼的一个人吗?”
谁知林欢见嗤笑一声:“他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惯会装模作样罢了!”
姚喜知睁圆了眼, 眸中盛满了不解。
林欢见立马住了嘴,顿了顿, 又叹气一声。
既然已经开了口, 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破罐子破摔地从头道来:“其实他是个赌徒,早就欠了一屁股债。当初会这么殷勤地来帮我家料理后事,是一开始就盯上了我耶娘留下的家产!”
林父并非官场中人, 只是一个教书先生,但在那小县城中,也颇有些声望,才能教得林欢见小小年纪举手投足间就已经透出一股文人儒雅气质。
林家虽远远谈不上富裕,但这些年来林父开私塾招收学生,林母做绣娘,也算是攒了些积蓄。
“他把我带回去后,我才知家中的祖宅早已被变卖,只寻了个破烂的草屋应付度日,还瞒着我悄悄将耶娘的积蓄拿去还了赌债。等从我这边得到的钱财全部挥霍完之后,又将目光瞄准了我。”
“正巧那时宫中有派人在四处采买儿郎入宫服侍,尤其是需要十来岁左右的少年……做内侍,出手还算阔绰,那个畜生便这么把我卖给了采买的人。”
“再后来你便知晓了。我见情况不对,打算逃跑,但苦于身无分文,那畜生家中也无什么剩余的银钱,只能写信向你们求助,可惜苦等都没有得到回音。被带入京的一路上,我也尝试过逃跑,却都被抓回来,最后……便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那,你为何又改名为林欢?”
说道此处,林欢见眼中郁恨之色更加重了些。
“你应该知道林福春是我义父。”
姚喜知点点头。
提起林富春,林欢见明明脸上满是恨意,眼底却又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快意。
甚至还能轻笑。
道:“他是一个较之林庆良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混账。”
“林富春最爱动辄对身边人拳脚相加。他在进宫前曾有一子,名为林欢,因为犯了小错,被他亲手打死,等他进宫来断子绝孙了,他才想起那个被自己打死的儿子。当初见我与林欢年岁相近,名字又仅差一字,这才收我为义子,将我更名为林欢,假装是他那死去的儿子。”
改名为林欢,中间竟还有这些巧合。
只是,她之前还感叹,这些太监之间认个义父义子的,有点子关系路便走的顺畅,可林富春竟是这般恶人,那欢见阿兄在他手下,这么多年来怕是没少吃苦头。
她都不忍想象,当时年仅十一岁的林欢见,骤遭双亲离故,却发现唯一的亲人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紧接着是被人离弃,遭受宫刑之苦,还遇到林富春此等恶人。
那时的他,该觉得怎样的天塌地陷。
姚喜知的泪水又无声地汹涌而出。
这段过往,她闻之泣泪,不忍卒读。
正想说什么,没闭紧的窗户突然吹来一道穿堂风。
这天本就还未完全回暖,寒风吹在她布满泪水的脸上,泛起阵阵凉意,没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林欢见猛地后退一步。
姚喜知情绪骤然被打断,出了个糗,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起一点红意,难为情地揉了揉鼻尖。
身上突然一热。
是林欢见将他身上的藏蓝鹤氅披到了她身上。
姚喜知不知所措,下意识将大氅往身前拢了拢。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姚喜知又准备说什么,外面却突然有谈话声传来。
林欢见神色一凛,立即吹了油灯。
从姚喜知手上拿过册子随手塞回木架上,又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到一个隐蔽的角落处蹲下。
姚喜知还没反应过来,头脑懵懵的,就听远远一阵脚步声传来,接着听到从门外传来几个侍卫的议论声:“刚刚这边是不是有动静,仔细搜一下。”
姚喜知简直要傻眼。
刚才他们那么大动静,都没把人吸引过来,结果她只是打了个喷嚏,就被听到了?
到底是该说他们耳朵不好呢,还是该夸他们耳力太好?
他们躲的是两层楼阁楼梯转角间的死角,完全笼在阴影中,位置不宽,两人几乎是紧贴在一起,隔着厚实的衣物,都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格外滚烫。
姚喜知努力挤出一丝心神观察外面的动静。
有侍卫推开门。
好几人进了房间,分散在各处。
他们应当不会仔细搜索书架,油灯已经被欢见阿兄收起来了,除了方才她用来放油灯那个小凳子,其他应该没什么异样。
躲这个地方,瞧着也是四处有遮挡,又是楼道下的一个死角,还算隐蔽。
姚喜知正心里盘算,又听到有脚步声向他们的方向走近,不由朝林欢见的方向靠过去。
林欢见敛眸,神色晦暗,只不动声色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揽了揽。
巡逻的侍卫靠近,在周遭绕了一圈,踏着他们头上方的阶梯上了二楼,一阵来回的脚步声后,搜寻无果,也没多深究,撤退离开。
待他们终于离去时,林欢见的腿已经蹲得有些发麻。
微微动了动双脚,压低嗓音唤了声“小喜”,准备起身,才发现靠在自己肩上的圆圆脑袋一动不动。
林欢见低头看过去,姚喜知已经坐在地上,大氅当做软垫和被子,靠着他睡着了,脸蛋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今晚事情确实耽搁得久,中间还出了这样的变故,估摸怕是都已经过了子时,姚喜知骤然大喜大悲,想来也是心神俱疲。
多歇一会儿也好。
林欢见犹豫片刻,还是也坐到地上,让姚喜知好继续靠着他的肩。
左半边身子传来姚喜知紧贴着他的温热身躯,在这方寸之间的静谧里,他甚至能清晰听见两人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姚喜知身上移开,林欢见望着窗外撒进来的一点点月光暗自出神。
油灯已经熄灭,这就是如今眼中能看到的唯一一点光明。
微弱,却在这暗无天日中,让人起码能看到自己身处何方,让人至少能看到前路仍在。
出神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们是带着目的来到这儿的。
刚才那一段小插曲一打岔,直到现在还没找到那口技人的资料。
只得轻轻扶着姚喜知的身子和脑袋,将她靠到旁边的墙上,自己起身,重新用火折子点了油灯,走到书架旁,开始翻看着书卷。
眼睛看乏了,便放下名册,双手揉着眼周歇上一会儿,目光又继续从密密麻麻的小字上扫过。
不知翻过了多少页,林欢见目光突然在一行字上顿住。
翟坚,杭州钱塘县人,明和十二年奉圣召入宫,善拟声口技。
翟留良,杭州钱塘县人,随其师翟坚入宫。
是他们无误了!
在心里默记完所有信息,合上书页把名册放回原位,走回姚喜知身边。
还在睡着,但眉心不太平整,眼睫时不时轻颤,显然睡得不太安稳。
不过在这狭小的地方,又是坐靠在冰冷的地上和墙面,确实比不得睡在床上舒适。
林欢见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又看看姚喜知。
刚才那些人进来时虽没找着他们,但发现了门未锁,只当是负责守阁的宫人下值时忘了落锁,离开时将门给锁上了。
如今他们想要出去,唯有翻窗一条路,但还好档案库这边的窗户还算宽敞,要从窗户离开也不难。
林欢见看向还在睡梦中的姚喜知,犹豫片刻,微微俯身,一只手环过她的肩,一只手从双膝下穿过、深吸一口气,双臂猛然向上发力。
姚喜知在原地纹丝不动。
林欢见眉头拧紧,又调整了自己的站姿,咬紧牙关重新发力。
勉强将姚喜知抱起来些,却也是颤颤巍巍,别说抱着到窗前,甚至都寸步难行。
林欢见脸色彻底沉了。
又不甘心放开,承认他自己如此无用,就这么僵持着。
好在随着他的几下动作,姚喜知悠悠转醒,睡眼惺忪地看向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不是在卧寝中,而是在林欢见怀里,被他抱着悬在半空中。
吓得双眼一下子睁大,记忆才慢慢回笼,想起来刚才发生的一系列事。
她找到欢见阿兄了!
只是不知为什么林欢见看起来脸色有些不太好,但这些都不能影响她心中的雀跃。
眼中刚不自觉浮现出笑意,想要伸手揽住他的颈脖,抱着自己的手一下子收了力,自己被放回地上。
林欢见咳两声清了下嗓子,板着张脸道:“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既然正好你醒了,那便自己走吧。”
姚喜知撇撇嘴。
她算是看明白了,现在的林欢见就爱装一副和她不太熟的样子。
一点都不如小时候可爱。
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灰,下意识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林欢见忙叫住她:“那个,门锁了。”
姚喜知错愕回头:“锁了?”
“就在刚才你睡着时,他们没找到什么也没多留就走了,但出去的时候就顺手把门锁了。”
“那我们怎么出去?”
不会要在这里待一晚上吧?
林欢见朝窗户抬了抬下巴:“走那儿。”
窗户?
姚喜知走到窗边比划比划。
窗口的大小倒还够,也没有锁,但这窗户的位置大概比她整个人还高了一个头的高度,就算再踩着根小矮凳子,这也不够呀。
为难地看向林欢见道:“我觉得我应该爬不上去……”
林欢见没作声,直直走过来,把窗户打开,在窗边蹲下,道:“你踩我肩上。”
第39章 拥抱 想要向他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啊?踩在你身上?这怎么好……”
“别废话, 快点!”
姚喜知脸上一片纠结,又轻声问道:“那我先脱个鞋?”
“都不用,你直接踩便是。”
姚喜知被他催促着, 见他都蹲了好一会儿,也不再推托, 一脚踩上他的肩膀,手扒着窗户。
林欢见微微起身把她往上托, 她吓了一大跳, 连忙往窗户另一边翻过去。
林欢见听到姚喜知在窗台上调整了许久动作,终于安全落地的声音, 松了口气。
他没说的是, 在他刚入宫还是最末流的小太监时,不知被多少人踩踏过。
踩过手, 踩过背, 踩过肩, 甚至踩过头, 这简单的一下根本不算什么。
更何况对方是她。
但是这些他必然不会说与她听, 她也不必知晓。
墙那边传来姚喜知小声的呼声:“欢见阿兄, 那你自己能过来吗?需要我拉你吗?”
“我自己可以。”
“哦,那好吧。”
姚喜知松一口气。
若是要她帮忙, 她还真怕拉不动他。
窗台边勉强可以看见一点林欢见的幞头, 接着又冒出一双手紧攀住窗边。
姚喜知踮起脚,看到泛白的指尖和青筋暴起的手背在用力支撑, 林欢见的上半身在窗前昙花一现, 又马上掉了下去。
姚喜知没忍住,噗嗤一笑。
林欢见没了动静,双手也收了回去。
姚喜知等了一会儿, 有些困惑,收了笑容唤:“欢见阿兄?”
又过了几息,两只手才重新伸到窗边,又一鼓作气,猛地起身——终于将上半边身子撑到窗台上。
姚喜知连忙上前准备拉他一把,却被林欢见没好气的一声“不用”给劝退。
林欢见扑腾着翻过窗口,纵身一跃。
虽然踉跄了一下,但也算平安落地。
林欢见黑着脸理了理衣物,目光刻意避开姚喜知,道:“走吧。”
姚喜知在心里憋笑。
他这是觉得丢脸了?
其实也不用反应这么大,她又不会嘲笑他。
嗯……最多只笑了一点点,但也绝对不是嘲笑!
确定了周围无人,姚喜知跟着林欢见往回走,到半路,姚喜知才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
一拍脑袋,大呼:“呀!怎么办!我忘了正事儿了!”
双手拽住林欢见的衣袖,急得直跺脚:“我们不是说好去找那口技人的线索吗!完了完了,我光顾着你了,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臻臻和大郎君还等着这救命呢!”
说完就急急想往回赶。
被身侧的林欢见一把拉住,传来他有些无奈的声音:“我已经找到了。”
“啊?”姚喜知有些懵懵的,“什么时候?”
“就在你睡觉那会儿。”
姚喜知脸瞬间烧起来。
她主动请缨要和林欢见一起找线索,谁知到头来她自己却呼呼大睡,留林欢见一个人忙活。
还好中间这么多波折下来,林欢见还记得正事儿,没有误了的事情。
“那情况如何了?你可有记下来?”
林欢见点了点自己的头。
示意都在脑子里记着。
“那人叫翟坚,他和他徒弟都是杭州钱塘人,正好就是崔博士前段时间去的地方。”
“他徒弟名为叫翟留良,按年岁,如果真是他们模仿了上官涿的声音,应当就是翟留良所为。如今知道了身份信息就好办,后面我会安排人去查翟留良最近的行踪和目前的地址。”
“找到他,然后揭穿他们的诡计,还我们娘子郎君的清白!”
姚喜知紧握双拳,一双杏眼在黑夜中显得锃亮,闪烁着兴奋的光,仿佛已经看到上官兄妹沉冤得雪,上官溱重获圣宠的美好盛况了。
林欢见失笑。
却见等姚喜知从对上官溱未来的美好遐想中回过神来,突然一个转身,又目光灼灼地盯向他。
他还没反应过来,姚喜知已经一头扎进自己怀里。
怀中传来她有些闷闷的声音:“我好久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过了!臻臻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我也终于找到了你,我从来没有觉得来日是如此可期。”
“虽然你之前说了些很过分的话,还不愿意和我相认,但是,但是看在你是我的欢见阿兄的份上,我就暂且先原谅你。”
林欢见惶惶无措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应答。
就这么被姚喜知紧紧拥着,在凛冽的夜风中彼此传递体温,互相温暖。
姚喜知额头在他胸前蹭了蹭,脸色羞红,今日前还未与男子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但她忍不住想要向林欢见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顿了顿,继续道:“我知道你明明是在意我的,不然也不会暗中帮我一次又一次。我们时隔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重逢,你以后不准说那些不好听的话了。”
眼睛又有点酸涩,姚喜知猛地眨眨眼睛,将泪意逼回眼中。
感觉林欢见动了动,似乎想要推开她。
姚喜知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更先一步松开手,从他怀抱里离开。
朝他挥挥手道:“很晚啦,你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我再来找你!”
说完也不等林欢见回答,就自己一路往绫绮殿的方向小跑回去。
等从后门进了庭院回到房间,姚喜知轻喘着气,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身上还披着林欢见的大氅。
将大氅往自己身前拢了拢,又情不自禁地低头轻嗅,似乎上面还残留着林欢见身上常沾染的墨香。
一头扎进床上的被褥里兴奋地滚了两圈,姚喜乐得嘴角都要合不上,甚至想要连夜去敲上官溱的门,和她分享这些好消息。
但看了看时辰,上官溱肯定早就已经睡下,还是只能就此作罢。
不过……臻臻会替自己感到开心吗?
姚喜知突然愣住。
如果上官溱知道了欢见阿兄就是林欢,她会怎么想呢?
姚喜知躺在床上,侧头看向一旁燃着的烛光,微微出神。
她虽然没有提,但她心里大抵是有数的。
她知道林欢见在介意什么。
太监。
受尽讥笑和嫌恶,世人眼中不男不女、都算不得是个男人的东西。
当她知道这样一个结果的时候,在巨大的喜悦之后,其实也有一丝意外和茫然。
若要说姚喜知从来没有畅想过自己未来的生活,自是不可能的。
女子的一生应当是怎样的呢?其实她也不知道。
但看故事话本里,女娘们最好的结局都莫过于嫁一个如意郎君,婚后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然后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直至儿孙满堂,享天伦之乐。
自己还算幸运,在很小的时候阿耶阿娘就已经为自己挑好了郎君,自己也格外满意,算得上是一桩金玉良缘。
虽然中间略有波折,但只要最后能在一起,那便是圆满的。
只是,若这郎君成了个太监,那这未来的生活岂不是在生儿育女这一步就直接断掉了?
姚喜知不由攥紧了身上的大氅,又摸向自己腰间装着玉佩的荷包。
两种思绪在斗争,忽地眼中又恢复清明。
他是林欢见呀。
自己畅想的每一种未来,都有他参与其中的林欢见。
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是什么身份,他都是自己的欢见阿兄。
这是不能更改,也无法更改的事实。
有这就足够了。
……
吗?
*
“那我立刻就写信给阿耶,让他派人一起搜捕翟留良的踪迹。”
“翟留良应该就在京城,林少监已在安排人去寻他了。老爷远在宋州,对这边的事多少有些鞭长莫及,还是不必劳烦他再去操这心。”
上官溱犹豫一下,道:“那也好,我也不想再让阿耶为我们的事操心,只是这样,此事就要多麻烦林少监了。”
“这事儿交给他,你就放心吧。”
姚喜知笑嘻嘻地又为上官溱盛了碗粥。
上官溱接过碗,有些狐疑地盯着姚喜知:“我怎感觉今儿个一早起,你就怪怪的,嘴角的笑那是压都压不下来,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姚喜知连忙敛了笑意,紧抿的唇却还是困不住笑容,只好道:“这不是我瞧见大郎君的案子终于有了点眉目,为你们高兴吗?”
上官溱又打量她两眼,没再追问,道:“只愿林少监能真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早日找到那人。只是这样,我们欠的恩情可就大了。”
“之前还担心他暗地里打着什么坏主意,没想到最后却全是倚仗他。最近还得劳烦你多走动着,若是他有什么要求,可尽管向我提,能满足的我定不推脱。”
姚喜知不在意道:“他之前好歹收了我们这么多银子呢,可欠不了他什么。”
心里暗忖,毕竟他现在可是自己人了。
想到这儿,又忍不住窃喜偷笑。
“你这一路和他打交道下来,他就没有提出想要我们回报些什么?”
姚喜知眼珠子溜溜一转,笑道:“好像没有,那我去找他打听打听?”
这下便又有理由去找他了。
免得让臻臻知道自己总主动去找他,起了什么疑心。
昨晚姚喜知琢磨了许久,最后还是打定主意先不把这件事情告诉上官溱。
怕以她那听风就是雨的火急火燎性子,知道了欢见阿兄成了个太监,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
用完早膳,姚喜知就迫不及待地又去了内侍省。
第40章 夫人 少监和夫人感情真好。
“今日少监不在。如今少监受圣人赏识, 应是会常去枢密院那边办差,怕是让你白跑一趟了。”
枢密院?
姚喜知朝东南方的方向望去。
她没去过,但知道这地儿, 离紫宸殿不远,紧挨着延英殿。
曾听老爷提起过, 如今宦官势力膨胀,一方面源于神策军的兵权, 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枢密院作为文书传达的中枢, 让这些宦官扼住了朝政上奏的命脉。
果然又听小太监继续道:“那边可是军政要地,您可能不方便去。”
姚喜知挠了挠头:“那我先进去等他?绫绮殿离内省也不近, 每次来回一趟得走好一会儿, 我便不多花这功夫。”
小太监犹豫,上次没经过通报, 就擅自放了姚喜知进去, 他可被责骂了一顿, 这次林少监又不在……
姚喜知见小太监似乎不乐意放行, 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正好遇到福来回来拿东西, 见姚喜知竟被堵在门口, 快步过来,呵斥:“不长眼的东西, 小喜娘子的路你也敢拦!”
福来常在林欢见身边, 可是自认为对他们这情况算是了如指掌。
之前不知两个人怎么好像闹了些矛盾,最近又跟旧情复燃似的。
要说旧情复燃好像也不太对, 但总之就是两个人好像又好的不得了——捧着小喜娘子总是没错的。
姚喜知吓了一跳, 连忙摆手:“无事无事,我也是刚到一会儿,本来想来寻林少监, 可他说林少监不在。”
“是,少监最近可能得常待枢密院那边了,我这回来取样东西,待会儿还要继续去圣人那儿伺候着,瞧这,都分不出手来招呼您。”
“那我先进去等他吧,他晚些会回来吧,我自己坐坐看看书就好。”
福来应:“那也好,我待会儿顺道给少监说一声,让他早些回来。”
有福来领着,自然是一路畅通无阻,只是到了少监厅在的院子,福来却是领着她去了旁边那个侧屋。
没等姚喜知发问,福来先一步解释:“现下少监不在,房中有些资料文书的,不太方便进,您不介意的话就先在这边歇着。平日里我们要在旁边候着,等少监随时有什么吩咐,便是在这间屋子。”
“少监偶尔也会来这边歇息,这个书架上的书,好多都是少监看过的,您可以挑几本拿来打发打发时间,待会儿少监回来了,我再来知会您。”
姚喜知道了谢,等福来离开,随意从书架中抽出本书。
当初随上官溱入宫时,她带来了好些话本子,后来偶尔也会托出宫采买的小太监帮忙带些,但自从上官溱失了宠,她便再没这个闲心和闲钱去买话本。
上官溱屋中倒是有不少游记,她也大多拿来翻过一些,但却不怎么喜欢,更喜欢看些讲故事事迹的,从前来时并见这屋中藏书不少,早早盯上了林欢见的书。
拿出来的是一本《酉阳杂俎》,虽不如情爱的故事来得有趣,但里面的鬼神志异也算能让人看得津津有味。
姚喜也不知何时屋外来了个小太监守着,问起才说是福来让他在这边伺候,若她有什么需要可随时吩咐,又沏了茶水来。
姚喜知有些受宠若惊,心里不由感叹,这就是背靠林欢见这棵大树好乘凉吗?
但做惯了下人的,让别人这般在旁边站着伺候也不太习惯,招呼着他坐下。
“不知小使怎么称呼?”
那小太监连忙局促应道:“叫我明安就好。”
姚喜知点点头,略一思量,先寒暄了两句,然后开始笑眯眯地切入正题:“你平时有在林少监身边服侍吗?”
“不多,福来谒监在忙时,我偶尔也会给少监打打下手。”
“那你跟在少监身边时,有没有见他和什么女娘走得近呀?”
“您说笑了,我们毕竟是这种身份……”明安神色讪讪,不知该如何接话。
姚喜知大概懂了他的意思,还算满意的点点头。
又打听了林欢见平时一些口味、喜好和习惯,有的明安说不是很清楚,有的知晓一二的,倒是和小时候倒没有太大的变化。
虽然很多她都知晓,但是从别人口中听到提起林欢见的点点滴滴,似乎也参与了他那些她无缘见得的过往,也能让她心情愉悦。
突然听院中好像有人走进来的声音,姚喜知眼睛一亮,起身小跑出屋子迎接,却见来人,不是林欢见。
一样是绯红色的官服,腰佩银鱼袋,戴着个黑色幞头,年岁比林欢见更大一些,却由于微微佝偻的背和阴郁的神色,看着远不如林欢见让人看着顺眼,脸上雪白雪白的,也不知是涂了多少脂粉。
是内侍省两个少监中的另外一个,方同海。
他看见姚喜知颇为惊讶,先一步夹着嗓子开口:“你不是上官溱身边那个宫女吗,谁准你进来的?”
一双手还翘个兰花指指着她。
姚喜知忍不住偏头多打量了他一下,他似乎是喜欢在脸上涂抹些什么,今日脸上涂的粉又厚重了些,光瞧着惨白一张脸,把五官都盖住了,嘴又涂了个血红,她险些没有认出来。
“看什么看呢!”方同海呵斥一声,又看见从姚喜知身后从屋中走出的明安,立马唤住他:“把这宫女给我赶出去!”
“这……”明安为难地左右看看,磕磕绊绊开口:“小喜娘子是林少监的客人……”
“哦?”方同海这才收了手,目光从姚喜知身上一寸寸扫过。
姚喜知昂首抬了抬下巴。
方同海哼笑一声,道:“我想起来了,之前听大监说起,林欢见找了个对食,不会就是你吧?”
对食。
是之前林欢见为了应付高正德的随口一说,但姚喜知想起这个称呼,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发烫。
方同海见她的反应,语气一下变得恶劣:“哟,我说林欢见能找个什么样的女人呢,结果就这样,看着又呆又蠢的,也不知他是个什么眼光。
“怎么,瞧着你们家主子失了宠被关在冷宫前途无望,就换个人巴结了?林欢见这人怕是不好伺候吧,我和他认识这么多年,我可是知道,他也就光会装表面功夫,实际人又阴又毒,心里扭曲着呢,指不定爱怎么折腾……”
姚喜知脸上一下添了怒气:“不准你这么说他!”
方同海见姚喜知被惹恼,反而说得更欢:“哟,你还护上了,别到时候被人耍了都不知道……”
突然传来笑着的一声打断他的话:“哟,今日方少监的口脂颜色倒是别致,看来是不糊嘴了,听您这口若悬河的架势,不去给圣上说几个笑话解解闷,真是可惜。”
方同海却是立马住了口,又拿手擦擦嘴。
姚喜知循声看去,果然是林欢见,正嘴角噙着波澜不惊的浅笑在门口,这神色,仿佛是在说友好问候之语。
姚喜知高兴地碎步小跑过去,小声唤了声:“欢见阿兄。”
见方同海神色郁郁,又忍不住问:“为什么说他嘴巴被口脂糊住呀?”
“他这浓妆艳抹的,嘴上不知涂了多少唇脂,红得仿若血盆大口,上次被圣人当众训斥,说他抹的口脂厚得都要张不开嘴了。”
“也就是今日他不去圣人身边伺候,才敢涂抹成这个样子。”
姚喜知忍不住噗嗤一笑,嘴里还重复着“把嘴糊住了”。
两人说话一点没压着嗓音避讳着方同海,方同海简直气急败坏,扯着嗓子道:“咱家的兴致也就只是摆弄摆弄自己的脸罢了,不像你,和这些宫女纠缠不休的。”
林欢见依然是笑着,嘴里的话却一点没留情面:“我怎记得有的人之前给皇后身边的玉蓉姑姑献了不少殷勤,结果被人家毫不留情面地拒绝,还奉劝说要有些自知之明,最后只敢自己下来悄悄在背地里说着腌臜话?”
见方同海脸色越来越难看,又一拍脑袋道:“哟,想起来了,是方少监您啊。怪我!自己成双成对就罢了,还来勾起您的伤心事,还不小心把事情说给旁人听了。”
方同海嘴唇抽搐半晌,看到姚喜知和明安看好戏的眼神,最终只冷哼一声拂袖往屋中走去。
姚喜知见方同海灰溜溜的背影,又忍不住笑了好几声,转头望向林欢见:“你从枢密院忙完啦?”
林欢见对姚喜知的亲近还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想后退,又怕惹她不高兴,只能僵着身子站在原地。
“并未,只是听福来说起你来寻我,我来瞧瞧你这边的情况。”
姚喜知不吭声,也无动作,就这么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林欢见一下浑身生出不自在。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一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就觉得开心而已。”
“开心什么?”
“能见到你,就觉得很开心啦。”
姚喜知这么直白的话打了林欢见个猝不及防。
姚喜知见他窘迫的模样,笑得眼睛弯成一线:“不过你不是惯喜欢装老好人,怎不在他面前做做样子?”
“我和他没少过龃龉,不在乎这一句两句的。”
“你这损人的样子,居然还怪可爱的。”
林欢见正在心里计较,这算是夸他呢还是损他呢,就听旁边明安“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一个眼刀扫过去,明安立马讪讪双手捂住嘴巴,看到旁边乐呵呵的姚喜知,又突然灵机一动道:“我只是觉得少监和夫人感情真好。”
本来还奇怪这小喜娘子是个什么来头,刚才听方少监提起才知道,竟然是林少监的对食!
称呼“夫人”总是没错的吧?
却看林欢见的脸色转冷:“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再让我听到你胡言乱语,定饶不了你!”
姚喜知一愣,脸上的笑意变淡。【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