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传信 你难道是施恩不求回报的活菩萨吗……
福来说完就快步跟上上官溱的轿子, 要回去伺候皇帝。
姚喜知带着满心疑惑磨磨蹭蹭地去到他说的地儿时,林欢见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
自从这几个月来,她数次被拒之门外之后, 她本都以为和这个性情阴晴不定的林少监不会再有多大交集了,今儿是吹了什么古怪的风?
约定见面的地方是九曲宫内的一个荷园, 周围绿树成荫,有小石山错落院中, 夏日时满池的绿叶红菡萏肆意舒卷, 倒是赏心悦目,但到了这秋季, 叶残花败, 却叫人没了赏景的兴致。
秋季本就日落得早,又已经过了戌时, 天已经变得乌压压的, 这一片已经没有几个还在走动的人, 姚喜知一眼便看到了站在池边, 背对着她望向枯荷的林欢见。
一袭鲜亮的绯袍, 在昏暗景致中有几分炽热得灼眼。
姚喜知走近, 试探地唤了声“林少监”。
林欢见转过头来。
面容隐在暗处中看不清,明明距离她很近, 又好像隔了千万里这么远。
姚喜知睁大眼睛望向他, 想努力将他的表情看得更清楚些,也好让她心里有个底, 唤她来可是有什么好事情?
……亦或者, 坏消息?
可惜神色看不出喜怒,人也不说话,就这么相顾无言。
良久, 还是姚喜知主动打破了沉默,缓步走到林欢见身旁与他并肩,好奇的目光直直望入他眼底:“不知林少监唤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林欢见本只是想递个消息,简单叮嘱完就走,结果一回头见到姚喜知,整个人就像哑了一般。
如今对上姚喜知在夜里越发显得亮锃锃的眼,所有的思绪更加被打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视线躲闪,假装是看向池中的荷。
静了静心,才缓缓开口:“听说上官婕妤明日会去一同参加围猎?”
“是,婕妤她会些骑术,承蒙圣人抬爱,有机会来猎场玩一玩。在宫中待久了,正好也沉活络活络筋骨。”
姚喜知奇怪:“少监常侍奉在圣人左右,对此应当也是知晓,怎突然问起这个?”
“明日……冯贵妃可能会有所动作。”
姚喜知错愕。
有所动作?后妃之间,能让林欢特地来告知她的,能是什么行动?
顾不得礼数,一把抓住林欢见的手臂,把他拉扯着转过身来,仔细辨别他的表情是否在说笑,但沉沉的目光却看得她心头一紧。
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试探问道:“你说的有所动作是什么意思?”
“今日晚宴上听说冯贵妃谈起了七公主?”
姚喜知立马就想起宴会上的事:“是,她当时说,看谁明天能在女眷中拨得头筹。”
“明日避开些七公主。冯贵妃可能会在七公主的马上做手脚,然后栽赃给上官溱。”
“动什么手脚?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林欢见没把话说得很明白:“有的香人不太闻得见,但畜生可以。”
姚喜知眼睛睁得更大。
这云里雾里,没头没尾的话……
林欢见继续道:“明日称病也好,或是寻个其他由头,让她别去参加了。”
“这次山妩苑被分给了你们,冯贵妃很不痛快,就算这次不得逞,后面也难保不会再下手,你……们多注意。”
说完,转身就想走。
姚喜知却拽紧了他的衣袖,不肯放开。
声音带着忧心:“婕妤可以去不参加,七公主怎么办?可要与她说一声?”
林欢见皱眉。
他是见她与上官溱情谊深厚,又身为上官溱身边的大宫女,祸福荣辱与上官溱死死相连,才不得不也伸手帮上官溱一把,怕连累了她。
如今除了上官溱,竟是还要管其他人?什么时候轮到一个丫鬟操心起人家锦衣玉食的主子了?
深吸一口气,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但看姚喜知天真纯粹的神情,林欢见满腔无奈只能化作一声轻叹:“上官溱若是不去,七公主自然没事。”
“不过就算没有你们,她是秦德妃视若珍宝的独女,旁人也少不得想从她下手来对付秦德妃,她的事你们不必插手。”
“自己尚还这么弱小,就别总想着管别人的事了。”
“……那你呢?”
“什么?”林欢见没反应过来。
“那你会不会有事?”姚喜知问。
“冯贵妃为了后宫之间的争斗,不惜狠心向一个又一个人下手,你向我透露了冯贵妃的计划,会不会被她发现,你会不会有事?”
林欢见垂眸看向姚喜知拽住他衣袖的手,神色在黑夜中辨不出喜怒。
姚喜知才乍然察觉自己的逾矩,心口一颤,却咬咬唇,没把手放开。
见林欢见沉默,姚喜知又道:“你又为什么要帮我们,告诉我这些?”
“奴婢并无冒犯之意,是指想求个明白。少监此前明明说不要再过多来往,可是为何在日常中处处照料,今日还能冒着这般风险来向我传信。”
沉默接着沉默。
两人如陶俑般静止不动,又互相对峙。
夜里瑟瑟的秋风吹得姚喜知战栗。
林欢见眉头几不可查皱了一下。
别问了。
心头在拧紧,面上却不显,反而忽地笑了:“咱家自然是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至于目的……此前我不是已经回答过,已经在宫里多个朋友就是多条路,仅此而已。”
“可你每次都这么说,却只有你在一直付出,还装作拒人千里的模样。”
姚喜知认真地看着他:“结交朋友也是有来有往才对,你难道是施恩不求回报的活菩萨吗?”
活菩萨?
这种词居然拿也有和他沾边的一天,让林欢见心中忍不住发笑。
但是看着面前的人,又觉得确实该笑——是自己太可笑。
明明说强迫自己不要去关注和她相关的事情,就当做从没不认识,也没有任何的过往。
可是看到她有什么不如意的,却总忍不住暗中帮扶。
“你就当我是吧。”
姚喜知哑口无言,差点一句“我又不是什么都信的傻子”的话差点脱口而出。
林欢见看向姚喜知的手,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叮嘱道:“夜里凉,不要在外面逗留太久,下次晚上记得加衣服。”
姚喜知想透过他眼睛去窥探他真实的想法,但林欢见的眼睛被眼睫投下的浓阴掩盖,什么也不看清。
只有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姚喜知却隐约觉得,这种温柔,和初识时的温柔是不同的,其中好像夹杂了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姚喜知犹豫,还是缓缓松开了手里的力道。
林欢见的衣袖从她指尖滑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若失之感。
见林欢见准备走,突然叫住他:“我会把今天的事转达给婕妤的。”
“好。”
又低低道了一声“谢谢”。
声如细丝,像轻轻地在心口上挠了一下。
林欢见不敢回头,快步离去。
姚喜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出神良久。
*
清晨薄雾还未散,姚喜知就伺候着上官溱动身出发。
依然是主子们乘坐马车,仆从们则徒步随行,所幸这次的距离不远,姚喜知走起来还不算太吃力。
围猎的场地是在九曲宫再往前不远处的一个皇家园林,霜露未干的草场上已搭起彩旗高台,秋日的朝阳为这片山林镀上一层金辉。
园林被提前划分为了两部分,一部分是郎君们较量的猎场,是一片宽广的山林,上至皇子亲王,下至武将勋贵皆会参与,少数文官则静立台侧,执笔待记。
女郎们的猎场则稍微小一些,路途平坦,地势易行。
参与的后妃只有上官溱一人,来的两个年长些的公主——五公主和七公主,也都参与了。十二公主年级尚小,因此只在冯贵妃旁边呆着。
还有几个亲王郡王家的女眷一起,人倒是不多。
两处用围栏隔开,外围有神策军将士执长枪布围,并将凶兽驱逐,确保猎场内都是各自力所能及可以捕捉的猎物。
女眷所在的围场更是经过仔细筛查,多是些小体型的野兔野雉,大一些也不过是梅花鹿这种性情温顺的。
上官溱早就在马上跃跃欲试。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方便活动的骑装,头发束了个利落的发髻,看上去颇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连皇帝见她这身装扮时,眼中都满是惊艳之色。
所骑的马匹是同场上大多数人一般,昨日在在马坊精挑细选的马儿,也试骑磨合了一阵,今日由马夫统一牵引着来到猎场。
等人都到齐,侍从抬上来一架铁笼,一头雄鹿困在其中,高正德手捧托盘,躬身将雕花长弓呈至御前。皇帝拿过,挽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出,正中鹿身。
鹿哀鸣着跪倒在地。
人群响起震天的喝彩。
皇帝朗声大笑,振袖一挥:“围猎,正式开始!”随着皇帝的话,号角声四起,惊起林间一片飞鸟。
其实按习俗,皇帝大多也会一起参与其中,但如今的皇帝李翀已年近五旬,又非身手矫健、善于骑射之人,便只射了开场这一箭做个彩头。
随着皇帝号令声落下,众人扬鞭催马,口中都发出“驾”的命令声。数十匹骏马齐声嘶鸣,如离弦之箭飞奔,顿时尘土飞扬,马蹄声震耳。
不远处的李善容也双腿轻夹马腹策马出发,从上官溱身边经过时,还朝她扬了扬头。
上官溱倒不在意,回以一个礼节性的浅笑。
昨晚姚喜知回去和上官溱说起林欢见约见她的事情,本是提议上官溱如林欢见所说称病退出,但被上官溱否决。
“不如看看她到底想玩什么把戏,说不定还能逮住她的把柄,反将一军。”上官溱如是说。
“那七公主那边……”
“我多注意着她的动静便是了。”
上官溱有她的想法,姚喜知也劝不动,只能担心地看向她。
正巧这时上官溱也看过来,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一挥马鞭,立刻出发赶上去。
上官溱出发后,姚喜知只能在场外等着。
耳边远远传来笑声,是冯贵妃的。
姚喜知看向高台之上,冯贵妃正陪在皇帝身侧,与皇帝以及他们一双儿女言笑晏晏。
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肌肤胜雪,凤眼含笑,一点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又比豆蔻年华的娘子多了几分风情。十二公主说了什么童言稚语,引得她掩唇轻笑,云鬓间步摇随之颤动。
若非她身处局中,也难以想象,这般的美人,竟是副蛇蝎心肠。
不由琢磨,林少监说冯贵妃要在马上动手脚,又是怎么做到,打算如何呢?
随着时间越来越久,姚喜知心中不安愈盛,望向垂头侍立在皇帝陛阶下的林欢见。
林欢见似有所感,也抬起头向她看过来。
距离太远,看不清林欢见神色,只能瞧见他轻轻点了点头,给了她心中一点安定。
不知过了多久,其间时不时传来一些男女儿郎们收获颇丰的捷报。
姚喜知正盯着草丛中成队走来走去的小虫子打发时间,又悄悄踢开了一块挡着他们去路的石子,远处突然喧闹声四起。
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女眷猎场那边涌出一群人,慌乱地簇拥在一起。
嘈杂声中,一句“上官婕妤受伤了”清晰地刺入姚喜知耳中。
第24章 香料 似乎闻到一阵异香。
姚喜知呼吸一滞, 立刻撒开腿飞奔过去。
心头像烧着火般。
不是已经商议过了,叫她小心点吗,怎么还会出事?
当时她说要去冒这个险时, 就应该直接拦着她!
没跑多远,就看到上官溱在几名侍卫的护卫下, 骑在马上,缓缓向营地走来。
说是骑也不太准确, 是上官溱和李善容同乘, 上官溱坐在前面,李善容在后面揽住她, 双手握着缰绳, 由旁边的侍卫牵引着马走回营地。
除了衣服和头发凌乱了些,还带着点泥灰, 看着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姚喜知才稍微松一口气。
“婕妤!”小跑到上官溱身边。
上官溱见姚喜知眼中尽是担忧的神色, 安抚:“放心, 我没事。”
又对侍卫道:“让我下来吧。”
马的脚步停住, 姚喜知伸出手扶她。
上官溱踩着马镫落地, 姚喜知刚想询问情况, 就听远远传来一道声音:“出什么事了?”
姚喜知看过去,是皇帝朝这边走了过来。
却还有个更快的身影一下子掠过人群。
“善容!你有没有哪里伤着了!”秦德妃穿着繁复厚重的华服, 动作倒是快, 双手颤着抱住刚从马上下来的李善容,上下细细端详。
“阿娘, 我没事的!”
李善容又看到走来的皇帝:“阿耶!”
“参见陛下, 见过冯贵妃、秦德妃。”
姚喜知忙跟着上官溱一起行礼。
屈膝弯腰间,姚喜知看到一袭金黄龙袍从自己眼前走过,驻足在马前:“免礼吧。”一边伸手扶起上官溱。
皇帝皱眉看向上官溱和李善容:“朕听人说你们在林中出了意外, 可受伤了?”
上官溱笑道:“不碍事,就是在地上摔了一下,七公主非夸大说我是受了多大的伤。”
说完嗔笑着看了李善容一眼。
皇帝听上官溱说没大碍,神色稍缓。
身旁一并跟来的冯贵妃附和:“马到底还是畜生,有时骑马的人功夫不到家,就是驾驭不住它。既然大家都平平安安,那便是最好。”
脸上虽是笑着,但眼底却藏着郁色,又道:“那两个不听话的畜生呢?还不拖下去杖死。”
“怎可这般随便地处置?”上官溱拦住。
“妾今日不明不白受了这样的伤,是真的意外还是另有人为还不得知,那马儿还当细细查过才好。”又努力朝皇帝挤出几滴眼泪。
皇帝目光扫过其他人,声音沉了下来:“到底是个怎么回事,你们一五一十给朕交代个清楚!”
侍卫纷纷低头,不敢言语。
李善容上前一步道:“方才儿臣和上官婕妤在林中相遇,不知怎么,我们的马都突然不听使唤,格外躁动,尤其是上官美人的马,竟然在无人驱使的情况下,直直朝儿臣冲过来,撞翻了儿臣的马,害得儿臣从马上摔下来。”
“还好当时上官婕妤下马查看猎物,正好就在儿臣身旁,上前来接住了儿臣,儿臣这才能平安无事,却害得她受了伤。”
李善容双手抱拳严肃道:“但儿臣觉得绝非简单的马儿不听训这么简单!无人驾驭,岂会无缘无故自己撞上来,其中定有蹊跷,求父皇彻查!”
*
姚喜知给上官溱淤肿的地方轻轻涂抹着药膏,一边念叨:“虽是打算好了要把公主救下来,但是你这也……”
原本光整白洁,肤如凝脂的背部和手臂此时却有大片青紫,看得姚喜知心里揪得疼。
上官溱撇嘴:“怕太近了被马蹄子踩踏到,我是一下子扑过去带着她躲开。也没想到那林中全是乱石和土疙瘩,摔倒一下能这么疼。
“那公主也是,我叫她下马来,她还不肯,不然哪儿有这么多事。”
刚说完,被姚喜知碰到了伤口,又倒抽冷气,“嘶”了一声。
姚喜知将手里动作放得更轻,道:“你们一同争抢一头麋鹿,却是被你抢了先,你叫人家下来看你的战利品,人家当然会觉得你是在炫耀。”
“一路上的猎物出现的位置都在把我往一个方向引时,我便觉得不对劲,没想到追个麋鹿还能真和她碰上了,可这还比赛着,我又不想让着她。”
“我也不能直接说‘我知道你的马被动了手脚’,那在他人眼中,我不反而显得形迹可疑?说不定还把给我们报信的林欢给暴露了。
“如此情景,我还能如何?”
“说起马,相较于七公主的,似乎今日反而是你的马异常更多?”
上官溱点头:“我下来之后,它就越发显得躁动。方才人多,我和七公主没好意思说,那两匹马好像发/情了似的,七公主被摔下来后,它们俩就直接……”
话没说完,脸上露出几分嫌弃的表情。
她和李善容回来时,同骑的是收到求救信号后赶过去的侍卫的马,她们原本的马还留在那林中,后来应当有人也把它们带回来了,具体如何,现下还不知晓。
“所以冯贵妃的主意便是,让你的马去攻击七公主,而倘若你当时骑在了马上,在别人眼中,就会成为你因为争夺猎物的问题,蓄意驱使马去攻击七公主,给你冠上个谋害公主的名头?”
“本来只想着要是七公主在马上出了什么事,我下来说不定还能接应一下,没想到反而为自己洗清了嫌疑。”上官溱话中带了庆幸。
姚喜知叹气:“她可真歹毒。”
“所以才只能顺着她铺好的路走一走,把事情原委查个清楚,我才不愿意让她使了下作的手段,却轻易地一笔带过。”
两人正在议论着,外面突然有小太监来传话,说是圣人回来了,让上官溱过去。
因为郎君们的比试还没出个结果,所以皇帝留在了营地,让她们先回九曲宫修整养伤。
她们回来后先差了女医来诊治开了药,又重新梳洗,换下了已经弄脏的衣物。
去到辉堰殿时,皇帝正在正厅,和高正德正在同一个武将议事,刚好到了尾声。
皇帝坐在椅上挥手:“此事回宫再议,先退下吧。”
“那末将告辞。”
武将退出宫殿,高正德则退至一旁侍立。
皇帝见上官溱进来,朝她招招手,示意过来:“可上了药了?”
上官溱笑着应:“小喜贴心,上完药已经好许多了。”
皇帝“嗯”了一声,道:“尚乘局的人带着兽医博士去检查了你和善容的马。”
旁边有人抬来了椅子给上官溱,上官溱在黄帝身旁坐下,询问:“可有什么结果?”
“说它们像是发/情的症状,但此时分明不是发/情的季节,怀疑是受外物的影响。”
“他们已经查验了这几日马坊喂食的饲料,并无异常,所以想问问,你可有发现那畜生在猎场中碰了或者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上官溱垂眸沉思。
昨日林欢见来透露的消息,她和姚喜知也讨论过是何意……
“妾在林中似乎闻到一阵异香,也不排除,马或许是受了什么香料的刺激?”
接住从马上摔下的李善容时,确实隐约鼻间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也不知和这件事有无关系。
但既然林欢说了句“有的香人不太闻得见,但畜生可以”,就只先能把思路往这个方向引,死马当活马医了。
正巧这时院门传来动静,是皇帝也传了李善容过来。
李善容行礼:“见过阿耶。”
又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上官溱:“上官婕妤。”
上官溱含笑回礼:“七公主安。”
李善容问起刚才的事:“你们在说什么香味呀?”
上官溱解释:“是方才圣上提到,我们的马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发狂,我怀疑或许是香料?”
皇帝问李善容:“上官婕妤说她在林中闻到了异常的香味,你可有什么发现?”
李善容茫然:“没有呀。”
顿了一下,又想起什么,恍然大悟道:“我有佩戴香囊的习惯,或许婕妤说的就是这个?”
取下腰间的香囊,轻嗅,道:“可这香囊中都是我用惯的香料,今日的与往常的相较,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上官溱提议:“或许还是让尚乘局的人来瞧瞧比较好?”
皇帝略一思索,同意了:“正德,传孙博士来。”
不一会儿林欢见就带了兽医博士孙博士来,李善容将香囊递给他。
孙博士接过,轻嗅了嗅气味,然后至案几旁将香囊打开,里面的香料倒在桌上,用手轻轻将香料拨开,分辨其用料,不时又拿出其中的几种对着光仔细观察。
与李善容确认了一下她常用的几种香料,思忖片刻,又问上官溱:“上官美人身上可有佩戴香囊此类的物件?”
上官溱摇摇头,道:“我没有这类的习惯……但是我的衣物洗涤完后,我都会用香薰熏一下衣物,我不太喜欢皂荚的气味。”
孙博士点点头,揖手对皇帝道:“臣心中有个猜测,但是还需借上官婕妤衣物一用。”
皇帝皱眉,看向上官溱。
上官溱道:“妾方便的,今日换下的衣物应该还未送去浣洗。”
等人去传了翠樨将衣服送过来,孙博士接过衣衫凑近细闻,若有所思,又拣出香囊中的几味香料与衣服一并拿着去了屋外的院子。
院中的角落拴着一匹马。
孙博士将东西放到马的旁边,退后,双目紧盯,静静观察马的反应。
皇帝和上官溱也出来,没太靠近,姚喜知跟在他们身后。
众人围在马的不远处,皇帝侧首问:“这是在做什么?”
“回圣上,微臣怀疑马是受了混合香料的刺激。这几种香料若是单独使用,不会有任何异样,但若是混合在一起,则对马会有催情功效,同时使之躁动不安,难以驾驭。”
“这种配方,我在七公主的香囊中寻到了其中气味较重的几味药物,不过分量不多,基本都被香囊中其他香料给掩盖了。而有种味道浅淡,与金桂有几分相似的材料,被熏染到了上官婕妤的衣物上。等两位贵人一相逢,便会混合在一起,产生作用。”
“人鼻难以分辨出这些气味,尤其是上官婕妤身上的,若非带着猜测去极仔细嗅闻,难以察觉分毫。但是马的嗅觉灵敏,就会被药物所影响。”
话刚说完,那边的马就有了反应。
最开始只是焦躁地在原地踱步,马蹄踏出凌乱的声响,接着不断甩头晃身,发出难/耐的嘶鸣。系在廊柱上的绳索被它牵扯拉直,放松,又被拉直紧绷。
孙博士连忙回禀:“看来微臣所猜不错。而上官婕妤所乘之马为公马,受影响会更大,所以会更表现出攻击性,主动冲撞向七公主和她的马。”
皇帝的脸色已经肉眼可查地阴沉下来,大怒:“这是有人故意要谋害后妃和公主了!高正德!给朕彻查!”
“臣遵旨。”
高正德挥挥手,尚乘局的人马上上前来将躁动的马带下去。
见人就要迈出宫门,姚喜知突然在上官溱耳边俯身说了什么。
上官溱大喊:“等一下!”
第25章 顶罪 她相信林少监。
姚喜知方才便觉得那牵马的宫人有几分眼熟。
大家都在仔细听孙博士的解释, 那宫人却悄无声息地挪到了高内侍身旁,两人不知在交头接耳些什么。
高正德与冯贵妃交好,叫她不免多留神了几分。
暗中用余光观察了一会儿, 才发现这宫人就是昨日去马坊挑选马匹时,给上官溱介绍了那匹公马的人。
一般以女郎们的身形和体力, 大多会挑选相较公马体型偏小、更易驯服的母驹,譬如七公主和她的马。
而当时上官溱会选择今日围猎时所骑这匹公马, 正是因为选马时这宫人在旁边各种吹嘘夸赞。
当时, 上官溱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到了马上,但像她这种不会骑马的人, 也听不懂两人在说些什么, 只好四处张望看看——其中就包括了这个人的长相。
见那宫人要退下,姚喜知连忙附在上官溱耳畔低语, 担心此人出去通风报信。又或者, 以皇帝的习惯可能会交给高正德去查这件, 倒不如……
上官溱扬声叫住宫人, 面向皇帝:“回禀圣人, 这宫人我倒有几分印象, 昨日在马坊,便是他向我推荐了我早上骑的那匹马。”
“女子少有挑选公马的, 若不是他极力向我推荐, 我也不会如此选择,而这却正好让我的马在林中更多受到香料的刺激, 伤害了七公主。”
倏然转头向那宫人, 目光锐利:“所以,我怀疑,这个人别有用心!”
皇帝眉头紧锁, 沉吟不语。
上官溱微微欠身,继续道:“背后使阴招之人必定有同党和手下,院中的人若是全都放了出去,怕是打草惊蛇。我看,不如把这件事交给秦德妃。”
“一来德妃娘子协助皇后处理后宫事务多年,对宫中诸事最为熟悉。二来,毕竟她是七公主的母妃,想来定会比旁人更尽心,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李善容举手捧场:“儿臣觉得上官婕妤说得在理!儿臣可以去向阿娘传话!”
这边议论纷纷,本领着旨意要离开的高正德只恭顺地驻足,弓着腰,一幅俯首听令的模样,等待皇帝下一步吩咐,
姚喜知悄悄打量他,想从他脸上瞧出什么情绪来,却发现他这种老狐狸都是把心思藏得好好的,一点都没有写到脸上。
垂眸的高正德却突然抬眼,正好与她视线对上。
姚喜知一惊,立马把头埋下。
一旁的皇帝已经有了决断,道:“那就按上官婕妤说的办。”
*
才不到晚宴的时辰,秦筝已经浩浩荡荡领着一群人走进辉堰殿,身边还跟着冯秋水和七皇子李忖。
翠樨小声议论着:“你们觉得会是谁呀?”
姚喜知和上官溱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却不约而同看向面色沉沉的冯秋水。
众人站定,向皇帝行完礼,李忖心急地小跑到李善容身边,留下两个妃子在场上。
姚喜知心中生出期待。
秦筝简单几句道明过程,与此同时,姚喜知却见冯秋水没事人般闲步走到皇帝身侧,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故查明,那宫女是受岳美人岳芸雁指使,谋害上官婕妤和善容。”
……岳芸雁?
姚喜知猛地看向在皇帝身侧坐下的冯秋水。
难怪方才虽看冯秋水脸色有些沉,却总感觉其中有几分古怪——现下才发现,那张脸上,竟然一丝紧张和害怕也无。
随着秦筝的话音落下,身后有人压着岳芸雁上前。
彩云也被压在岳芸雁身后跪下,满脸泪水。
相比起来,岳芸雁倒是镇定许多,虽也是万念俱灰的一张脸,却淌不出一滴泪。
但细看她,眼睛还有些红肿,不知是不是已经提前哭过一场。
可是……那日林少监不是跟她说,是冯贵妃要动手吗?怎会是岳美人?
姚喜知眉头紧锁,忙看向林欢见。
林欢见侍立在皇帝身侧,似乎也在关注她这边的动静。
见她看过来,轻摇了摇头,也不知是指他也不明白,还是指其中有蹊跷但让她不要声张?
姚喜知咬了咬牙。
只好先静观其变了。
秦筝继续道:“岳美人已经招了,事情是她做的。”
“她不满上官婕妤与她同期入宫,却更得圣眷,加之在日常的相处中有些摩擦,含恨在心,所以买通了人在善容和上官婕妤的随身物品及衣物中动了手脚,欲加害上官婕妤。那尚乘局的宫人,也是受岳美人唆使。”
上官溱蹙眉,问:“可是人证物证俱全?”
秦筝向身边的宫女颔首示意,宫女立马托着木盘呈上了东西到皇帝面前。
是一个装着药材的油纸,以及一小块熏香。
秦筝道:“这些便是从两个宫女房中搜出来的,她交代是受岳美人指使,而经过审问,岳美人也对这件事供认不讳。”
“其中有一味药材寻常医馆难以购买,经查太医署的记录,几日前岳美人身边的丫鬟彩云曾以岳美人之名前去太医署领用了这味药材。”
李忖出声询问:“既是与岳美人有矛盾,那为何要对阿姊下手?”
提到这个,秦筝眼中也带了几分怀疑,但只能照岳芸雁交代的供词如实回答:“她说只是见昨晚宴席上,上官婕妤和善容有几分争执,便随意挑了善容动手。”
“我和上官婕妤可没有什么争执,比试前的友好交流罢了!”李善容连忙辩解。
皇帝看向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岳芸雁,沉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这么久以来一直低头不语的岳芸雁才终于开了口:“没有。”嗓音还有几分沙哑。
倒是身后的彩云带着浓重哭腔,哽咽着唤了一声:“娘子……”
岳芸雁闭上眼。
听到彩云的声音,她的眼角才终于沁出几分湿润。
皇帝面若寒霜,见她再无辩白之词,厉声道:“岳氏心如蛇蝎,妒忌成性,陷害嫔妃,谋弑公主,将其及涉事一干同伙,一并赐死。”
话音落下,院中一下充斥满彩云及身后几个宫人的嚎啕哭声。
姚喜知却不觉得高兴。
反而觉得像是胸口压了块巨石般喘不过气来。
虽然她也不喜欢岳芸雁,往日她和上官溱在仙居殿常有龃龉,但那些小打小闹的,姚喜知从未真放在心上记恨多少,更别论要将她置于死地。
况且,她真的是凶手吗?
若真是她做的,尚能说是罪有应得,可她会不会是……替冯贵妃顶了罪?
姚喜知看向神情没有丝毫动容的冯贵妃。
又看向神色淡漠的皇帝。
淡漠到丝毫看不出岳芸雁曾经是他枕边人。
姚喜知心尖儿发颤。
这个秋天,也太冷了些。
她不动声色,摸索着,轻轻握住旁边上官溱的手。
上官溱侧过头来,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手微微发颤,但还是用力回握住了她。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上官溱轻声问。
姚喜知做了个“顶罪”的口型。
昨晚晚宴上冯贵妃那没头没尾的一段对话,很难她不是别有用心。
而且她相信,林少监昨晚能冒着风险来提醒她,便不会弄错真正的凶手。
明知其中有蹊跷,但岳芸雁这般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的模样,她们也只能却眼看着事情被盖棺定论。
岳芸雁被人从地上拉起来,要押送着离开。
走出院门前,岳芸雁回头看了她们一眼,眼中说不出来什么情绪。
是痛恨?是悔意?是不甘?
姚喜知不自觉呢喃了一声“臻臻”。
上官溱却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唤到:“等等”。
上官溱咽了口唾沫,定了定心神,看向皇帝:“圣人,我视岳美人如姊妹,却没想到她竟然对我下如此狠手,我心中实在百感交集。”
“但我与她终归是有一年朝夕相处的情谊难以割舍,还望圣上能允我与她说几句心里话,也算对得起姊妹一场。”
皇帝轻叹:“你到底还是心善。”
朝押着岳芸雁的小太监一挥手,几人立马松手退散到一边。
上官溱走上前去,衣袖掩面作拭泪状,假装“嘤嘤“了几声,才俯身贴着岳芸雁低声道:“我不信事情是你做的,你可是替人顶罪了?”
岳芸雁脸色苍白,却垂眸不语。
上官溱又道:“你可想好了,这可是杀头的死罪!”
岳芸雁还是沉默。
“你若是有什么隐情,还是受了冯贵妃什么胁迫,可以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帮你!”
听到这话,岳芸雁终于有了点反应,却是突然看向她,冷笑一声。
“帮我?你少自以为是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
上官溱被她眼中突然迸发出的恨意一惊。
岳芸雁情绪激动,却还不忘顾忌着什么压着嗓音。
“你可以随性过你想要的日子,愿意闲散就清闲,愿意争宠就得宠,什么都能顺顺意意。而我呢?从入宫起就被要求要与你相争,一定要抢在你之前得到圣人的宠爱,我脑子里天天都有句话在环绕,要把你比下去,要把你比下去!”
“为什么你的耶娘就能拒绝高正德的拉拢,而我就只能被作为交换送上去。如果不是他们,如果不是他们,你就真比我好多少吗!”
“什么好处都等你享尽了,现在你成了清清白白的好人,我成了作恶多端的恶人,你却大言不惭地说帮我?!”
第26章 晋升 喜欢。
一回宫, 上官溱就收到了皇帝晋升她为修仪的旨意。
既是作为她在秋猎中受惊的补偿和安抚,也是作为她救了七公主的嘉奖。
上官溱却并不觉得多高兴。
而随着份位的晋升,上官溱也被安排了新住处——绫绮殿。
当时得知要搬到绫绮殿时, 姚喜知是满脸震惊。但细想,似乎也确实无他处可去。
如今四妃分居三殿, 冯贵妃在承欢殿,崔淑妃在绫绮殿, 德妃、贤妃共住还周殿。
其中承欢殿和绫绮殿除了两位妃位的娘子, 还各有两个嫔分住两殿的侧殿,形成一个主位加几个次位的格局。
还是几日后的望日上官溱去立政殿朝拜皇后余从筠时, 从闲聊中才得知, 原来让她去绫绮殿是冯贵妃的提议。
说是承欢殿年幼的公主皇子颇多,怕显得太吵闹, 而还周殿两位多少都上了些年纪, 可能合不到一处。
绫绮殿的崔淑妃与上官溱年龄最为相近, 又都是爱琴曲之人, 志趣相投, 倒不如做个伴儿。
恰巧绫绮殿还有空着的侧殿, 是环境清雅之所,安排给上官溱正好。
冯秋水如此说, 余从筠倒也挑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 便依她说的安排了。
等搬离仙居殿时,宫闱局和尚寝局的人都来帮忙收整理东西。伴随他们步履匆匆的身影, 屋子逐渐空荡下来。
上官溱还有几分不舍, 携着姚喜知的手感叹:“当初来时,我还觉这屋子破败,又是和岳芸雁同住, 对这里百般嫌弃。没想到如今要去绫绮殿,或还时常见着那崔淑妃,又觉得甚至还不如这处。”
姚喜知垂眸,目光又缓缓移向岳芸雁的屋阁——如今那边已经彻底空了下来,与上官溱这边的人来人往倒是形成了鲜明对比。
孤零零的,或许是在等待下一位风尘仆仆的住客。
或许它也已经见证过无数场这样的迎来送往。
雪团儿不知去了哪儿,秋风卷下一片枯败的树叶,似乎也带走了最后一丝生气。
那日上官溱见岳芸雁什么不肯说,又询问彩云。
彩云多次欲言又止,甚至目光穿过人群投向了姚喜知,姚喜知努力用眼神劝说,她最终却还是选择了和她家娘子一般沉默赴死。
是收到了冯贵妃的胁迫吗?还是向她们家中允诺了什么好处?
而按岳芸雁说的意思,其实她和上官溱不对付,也皆是受冯贵妃和高正德的授意?
姚喜知无从得知,却隐隐在彩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也不过是跟着上官溱选择的路,不能回头。而上官溱被老爷和夫人指引着方向。
……那老爷和夫人呢?
到底要走到哪一步,坐到哪一个位置,才能真正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走的路呢?
姚喜知进宫以来,头一次生出如此悲伤的情绪。
却只回握住上官溱的手,双眼认真地看着上官溱,浅笑道:“没事,不管去哪儿,都有我陪着你呢。”
仙居殿中的几个美人前来送行,姚喜知后退两步和翠樨并肩而立,看着前方上官溱挤出笑去应酬。
也不知道那几个美人的笑中有多少真心,不过她大概是知道上官溱的笑全是敷衍——如今,臻臻也已经习惯做这些敷衍的表情了。
*
姚喜知跟着上官溱去绫绮殿见过崔雪枝时,绫绮殿中的另外两个妃子也在,分别是杜明静杜昭仪和谢莹谢昭容。
这两位虽然姚喜知平日里接触不多,但跟着上官溱出入筵席和日常来往,也是打过照面。
杜明静算是宫里的老人,如今刚过不惑,是个老好人的性子,膝下有位四公主,已经出嫁。
而谢莹年轻一些,只比崔雪枝大不了几岁,同样有个女儿,年仅十岁的九公主,现下未在她身边,想来这个时辰应当是在习艺院受习。
上官溱屈膝行礼,与她们一一问好。
谢莹没说话,只颔首应了下,眼神里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
崔雪枝久久没叫起,杜明静倒是热情地过来将她扶起,笑着道:“这绫绮殿总算来了新人,还是个这般的可人儿,以后这院中更能热热闹闹的。”
上官溱顺势站起:“日后还要劳烦杜昭仪多多照拂。”
好在崔雪枝也没再挑刺生出什么事端,甚至还破天荒说了几句闲话。
话里话外是意思上官溱在猎场反将岳芸雁一军的事令她有些痛快,早瞧不惯岳芸雁一进宫就去巴结冯贵妃的谄媚模样。
起初谢莹和杜明静还捧她的场偶尔附和,等她后面说得越发激动,连骂了几句冯贵妃冷血心肠、不堪为伍的话,却见没人敢应她的话,顿时觉得有些没趣。
睨着上官溱道:“下去吧,看着就烦。”
上官溱舒一口气:“妾告退。”
这才带着姚喜知她们去到新住处。
绫绮殿主殿是崔淑妃,两位嫔住在东西侧殿,分给上官溱的是院子后边的一个偏殿,名为同光阁。
这偏殿离主殿隔了好一段距离,需得穿过一段长长的回廊,又被半个小花园将前后隔开,反而更像是个独立的小院落了。
虽是离主殿宫门口远了些出行不便,但姚喜知逛了一圈,发现不远处还有个荒废了的小门,打理打理收拾出来,日常出行也还能使用。
听说本来这一片是赏景的后院,后来先帝妃嫔众多,才改成了住所,因此显得偏远了些。
当今圣上即位后独宠冯贵妃,嫔妃相对少了些,这里便空了下来,一直没住人。
看着荒凉,但对于姚喜知和上官溱倒是正好,尤其是主位是崔淑妃这般能挑事的人,正好落得个清净。
而同光阁除了位置极佳,占地也颇为宽敞,单是主屋就比霁雨阁大了两三倍有余,再算上外头的院子与下人们的住处,几乎快赶得上仙居殿宽阔。
主屋推门而入便是明亮的厅堂,右侧是会客或闲聚的侧室,里头摆着软榻躺椅和香木茶案,左侧的里间是寝居。屋中一应陈设俱是焕然一新,显然是用心提前做了功夫。
主屋侧边照例设了间耳房,可供丫鬟守夜或白日候着主子吩咐,平日里一些杂物都可以归置在此处。
院中的人员分配也有了些不同,除了贴身侍女,如今是各个主子都有专门负责的粗使宫人,不必再像仙居殿时与他人共用院中的粗使丫鬟和太监。
几人刚到坐下没多久,尚宫局的女官便领着宫人来寻了上官溱,配了四个粗使丫鬟和两个杂役太监。
还有一个是做贴身侍女用的,名唤月穗,年龄看着有二十出头,面容和善,浑身颇有几分稳重的气质。
那尚宫局的女官笑道:“月穗之前是我们尚宫局的人,可是特地指给你们的。”
上官溱不解:“特地指给我们?”
女官只抿嘴一笑,没做解释。
月穗上前半步,屈膝行礼道:“奴婢月穗,见过上官修仪。”
余光瞥见姚喜知,又对她也福了福身子,道:“我初来乍到,对修仪的习惯喜好一应都不了解,以后还要劳烦娘子们多多提点。”
看着似乎是个在宫里行事老道的好手。
姚喜知说了几句“当不得提点”此类的客套话,与女官将宫人的情况交接好,又和上官溱一起慢慢安排这些宫女太监的去处。
等一切安备妥当,已经到了晚膳的点,刚好尚食局送膳的宫人便来了。
几人连忙去院中接过。
姚喜知惊讶道:“我们这些下人的也是一并送来了?”
当初在仙居殿时,妃嫔的膳食是由尚食局统一送过来,而底下人的,便是每日由车掌事派人统一去尚食局取了回来,在仙居殿的膳点用了,再给尚食局送回去。
月穗点点头:“四妃和九嫔的待遇,自然是不同于底下的娘子们,连带着底下的下人也能跟着沾沾光。”
翠樨问:“那我们的饭菜的菜式分量与之前相较……”
“自然也是提了些。”月穗笑着接过话。
翠樨感叹:“先是能进绫绮殿这般奢豪的宫殿,后头又是各项用度待遇的提高,能跟着修仪这样有前途的主子,真是我们修来的福气!”
姚喜知听这话却是一怔。
自己从一开始便跟着臻臻进宫来,自然是少了些操心事。但难怪有时也会听其他宫女说起,能在皇宫里跟着个好的主子,可比什么都重要,甚至一些下人托关系塞银子都要去得势的主子那儿。
不由悄悄看向一旁在和翠樨有说有笑的月穗。
那她呢?
……特地指来的?
月穗突然看过来,与她视线对上。
姚喜知吓了一跳,月穗笑笑:“小喜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姚喜知连忙摇头,笑着说了几句讨巧的话应付过去。
回屋中,翠樨本要伺候着用膳,却听上官溱对她和月穗道:“你们先下去和大家一起用膳吧,我这儿小喜陪着便是。”
“喏。”
等两人往下人歇息的方向走去,招呼着大家用膳了,上官溱连忙唤姚喜知快去小厨房再拿一副备用的碗筷来。
“自从我得了圣人的眼,用度是一日好过一日,今日我看送来的菜式都是你喜欢的,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下这么多,不如你来和我一块儿。”
上官溱如此说,姚喜知也不见外,拿了碗筷回来。
刚坐下正准备夹菜,院中突然传来动静,接着就见一个女郎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正是七公主李善容,身后还跟着她的丫鬟和翠樨。
姚喜知连忙放下手动的竹箸起身站到上官溱身后——身份上她始终是个丫鬟,和主人同桌而食算什么规矩。
也不知道七公主和翠樨看到了多少。
翠樨跟在李善容身后,向上官溱赔罪:“修仪恕罪,是七公主走得太急,突然就进了院子,才没来及通报一声……”
李善容挥挥手不在意道:“上官婕妤肯定不会在意这种虚礼的。”
说完反应过来:“呀,差点忘了!现下该是上官修仪了才对。”
上官溱起身行了一礼:“见过七公主。”
李善容急忙上前扶她起来:“上官修仪怎如此和我见外。”
又看向桌上的各式菜肴,打趣道:“修仪是正在用膳?这该说我来得真不是时候,还是来得正是时候呢?”
上官溱笑着携了李善容的手:“自然是来得正是时候。公主来前可用了膳?不如一起?”
李善容自来熟地贴过去挽住上官溱的胳膊:“好呀。我刚从习艺院下了学,都还没回公主院,听闻你晋升,还迁了新居,特来道个喜,还没用饭呢。”
“说到吃饭,才发觉我肚子都有些饿了!红娟,你去尚食局再让她们传些菜来。”
红娟正是她身边的贴身丫鬟,立马领了命,转身离开。
翠樨道:“那我去给公主添副碗筷来?”
上官溱朝翠樨点点头,又对李善容道:“多谢公主挂念。”
姚喜知挪了椅子给李善容入座
“上官修仪不必同我这般生分,那日在猎场可多亏了你救我,你可是我的恩人。”
上官溱笑道:“我能够这么快就顺利晋升,也都是托了公主的福分。”
“修仪如此天姿国色,晋升是迟早的事。”李善容说完,忽然一把握住上官溱的手。
眨着眼睛,语气真挚道:“阿姊当是比我大不了几岁吧,嫁给我父皇真是可惜了些。”
自秋猎时上官溱出手相助,李善容的态度便与从前完全判若两人,变得格外热络。
她这像是姐妹般私下小话般口无遮拦的言论一说出来,把上官溱和姚喜知齐齐吓了一大跳。
这哪儿是可以随意说的?
姚喜知正踌躇着要不要提醒一下公主慎言,李善容好似已经看出了她们的心思,满不在乎地摆手:“哎呀,你们也不用在我面前这么拘谨,我是真想与修仪交好。”
上官溱与姚喜知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翠樨拿了小厨房备用的膳具来,李善容又主动招呼着姚喜知:“在九曲宫时我看你们二人似乎交情甚笃,也不用特地念着我在讲些礼数什么的,之前什么样你们现下便如何就好。
看向桌上原本就多出的那副膳具,心似玲珑剔透,道:“小喜不如来一起吃?说来,此前我便觉得你看着面善,让人看着就想亲近亲近。”
上官溱见李善容都这么说,也不好再多阻拦什么,颔首示意了下姚喜知坐下一起。
翠樨看了一眼姚喜知,掩住眼中的失落,告退:“那奴婢就先不多留了。”
虽说是食不言,寝不语,但都是些十几岁不到二十岁的少女们,凑在一起便也没有讲这么多的规矩。
姚喜知最开始还有些局促,但见李善容虽是个公主,却也没有端高高的架子,多相处一会儿下来,也不过是个活泼傲气些的小娘子。
性子甚至与上官溱颇有几分相似。
这小公主说着她在习艺院的事情,一会儿抱怨几句教习女官太严厉,一会儿又暗骂哪个哪个公主贵女和她闹了矛盾。
一顿饭下来,几乎从头到尾都是她喳喳的声音。
……姚喜知决定收回她刚刚的看法,七公主的话可比上官溱的多多了。
红娟回来时,除了尚食局备的晚膳,还为七公主带了一些莲子做小食。
等大家都停了筷子,姚喜知将残羹收拾好,也不好再腆着脸与主子们坐一块儿,只侍立在上官溱身侧,听李善容一边剥着莲子一边闲聊。
“这崔淑妃可是宫中出了名的骄纵,比冯贵妃还胜上几分,冯贵妃起码还顾忌着维持表面的和气,她可就全凭自己气性了。我平时在宫中来往都避着她几分,你们却被分到这绫绮宫来,怕日后是少不了受她的委屈。”
“但谁叫皇后耳根子软,冯贵妃说些什么,她也就照着办了。”
七公主语气中多有埋怨。
“但你们别怕,若是这崔淑妃敢欺负你们,你们尽管来公主院找我,我去跟我母妃说。我母妃的面子,她至少还是得给上几分。”
上官溱拿不准七公主的想法,还是稍微客套一下:“怎好劳烦德妃娘子。”
“你们别那么见外,你们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母妃可疼我了,我提什么,她从来没有不应的。”
姚喜知心中暗忖,确实在宫中早有听闻秦德妃极其疼爱七公主,用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掌上明珠来形容那是一点不过分。
秦德妃膝下的七皇子李忖听说待遇可就远差七公主了,那日在猎场也见过,秦德妃确实是一颗心都挂在七公主身上……
正想着,旁边的上官溱已经应了话,姚喜知也连忙跟着道:“那便先谢过七公主照拂了。”
却又突然听外面传来一阵热闹的声响,姚喜知快步走到门前查看情况,只见翠樨和月穗来通报:“是圣人来了!”
皆是满脸喜色。
屋内的上官溱也听到了她们的话,连忙起身动身去院门口要迎接。
此前在仙居殿时,圣人从未主动来过上官溱的宫中,这待遇还是头一遭。
刚走到花园附近,皇帝已经走了进来,林欢见跟在身后,上官溱快步过去接驾。
皇帝一看她身后的李善容,惊讶:“怎的善容也在?没想到今日你院中如此热闹。”
“都是公主抬爱,见我新迁居,又得晋升,前来为我道贺。”
李善容嬉笑:“阿耶怎地也来了?”
皇帝牵了上官溱的手,笑道:“怎么,只允许你来为上官修仪道贺,就不许朕来了?”
上官溱接话:“妾自是日夜盼着圣上。”
说话间,一群人热热闹闹地簇拥着皇帝走回屋中。
没人注意到,在皇帝来的路上,从她院子经却被直接略过的崔雪枝怨毒的神色。
如今全是各个主子,姚喜知自是不好再挤在屋中,只与翠樨和月穗一同在屋外门口候着。
屋中的欢声笑语似乎与她无关,姚喜知又四处眼睛乱瞟着,看能不能寻到有趣的鸟儿虫子打发时间。
忽地看到也侍立在门前,低眉垂着眼的林欢见,才想起刚才他是同圣人一起来的。
姚喜知小步挪过去,一下子把脸凑到他眼前。
林欢见垂眸想着事情,突然眼前就挤过来一张盛放的笑脸,以及一声甜甜的“林少监”。
林欢见后退一步,温和却疏离地唤了一声:“小喜。”
姚喜知向前迈进,小声道:“说来前几日的事,多亏了林少监的帮忙,我们给少监备了厚礼。”
“前几日去寻你,福来总说你在忙,后来修仪这边又是新封又是迁居,竟是都还未来得及好好向少监道谢一番。待会儿少监要不去屋里坐坐,我顺道给少监把谢礼送来。”
林欢见再次后退一步,下意识想说不必,又顿住。
若是自己总一味拒绝,她们难免不会多心。
轻点头,应了一声“好”,只是语气仍有几分冷淡。
姚喜知挠挠头,见林欢见一退再退,对自己好像避之不及的样子,心里有了计较。
今日的是阴晴不定的“两个林少监”中那个冷冰冰的林少监。
撇撇嘴,小步跑回门廊的另一侧,与翠樨站一块儿。
“月穗呢?”姚喜知目光在院中搜寻了一圈,没见着人。
翠樨道:“她把东西送回尚食局了,说既然圣人来了,再拿些糕点回来。”
翠樨看了眼姚喜知,又瞧了瞧对面的林欢见,试探着问:“你刚才和林少监说了什么呀?”
姚喜知愣了一下,不敢直说。
她没有向翠樨透露过关于林欢见告知冯贵妃暗中使计的事,这事一共也就她和上官溱知晓内情。
毕竟这种泄密的行为,若是一旦传到了冯贵妃耳朵里,可远比此前林欢见帮上官溱在圣人面前露面,随手开个方便之门的事态严重得多。
她也怕会连累了好心帮忙的林少监。
只好寻个由头搪塞了:“之前林少监说喜欢我做的糕点,我问问他最喜欢哪种口味的,我好再多做些给他送过去。”
“没事给他送吃的作甚?”
姚喜知朝屋内使了使眼色:“这不是多指望着他能在圣人多说两句修仪的好话吗。”
翠樨点点头:“也是。”
也顺着姚喜知的视线看向屋内,隐约还能听到他们热闹的讨论声。
“我看那七公主似乎很是喜欢修仪呢。”
姚喜知笑:“那多好,在宫中,能多个朋友总是好的。”
“可此前我瞧着你与修仪关系甚好,还是美人时,在仙居殿都是你整日陪在她身侧,如今连你也只能守在外头了,你不觉得失落吗?”
姚喜知惊讶地看向她:“你怎会如此想?”
翠樨讪笑,道:“这不是怕你难过吗?”
“看修仪能越走越高,喜欢她的人越来越多,我自然是替她高兴。”
翠樨自讨了个没趣,只好说:“你这么想那便好。”
姚喜知觉得翠樨这话简直怪怪的,也没再继续和她搭话。
等闲下来了,翠樨那番话却在心头挥之不去,脸上却不自觉露出几分迷茫。
又摸向自己一直随身佩戴的荷包。
正出着神,听到屋内上官溱唤了一声:“翠樨,帮我送送七公主。”
“喏。”
皇帝吩咐了林欢见说今晚留宿,林欢见立马去唤了人来准备一应伺候的流程和事务。
今晚是月穗负责守夜,而林欢见安排好就寝的事宜,就让福来继续伺候在圣上这边,准备回去歇息。
刚要走出后院,突然被注意到他动静的姚喜知叫住:“林少监留步!”
姚喜知小跑过来:“少监可是忘了,修仪让我给你备了东西。”
林欢见脚步顿住,轻点头。
姚喜知咧嘴一笑,做出请的动作,领着林欢见朝耳房走去。
林欢见配合地跟着,只是一路都有些沉默。
姚喜知眨眨眼,努力憋了个话题出来:“这还是第一次圣人留宿我们宫中,后面可有什么需要注意或者提前备着的?”
林欢见知她是没话找话,但总是做不到冷脸以待,简单交代了几句,最后道:“福来会一直待在这边,若是有什么不清楚的,到时找他便是,一些寻常的月穗也都了解。”
姚喜知睁大了眼:“林少监认识月穗?”
林欢见顿了下,回答:“……之前在尚宫局见过她,有过几面之缘,是个做事利落的。”
“能得少监如此评价,想来定然是个出色的阿姊了,如此我便放心许多。如今手底下刚多了不少人,修仪让我管着,可我对这些事务都不了解,若是有个靠谱的在旁边帮衬,我也轻松些。”
林欢见点点头,轻声道:“上官修仪对你还算照顾。”
大多主子都不会让这样一个没什么经验的丫鬟来管事。
“那当然,我和我们修仪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
说起这个,姚喜知也来了兴致,开始说起她和上官溱从前的一些趣事。
林欢见默默听着,进了耳房,姚喜知自然而然地请他坐下,又添了茶水,口中还在叽叽喳喳着:“虽然我名义上是丫鬟,可臻臻从未把我当过下人……”
她这些年好像过得很好。
他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有很多困惑,比如她怎么会跟在了上官溱身边,还做了一个丫鬟,又比如她耶娘呢,当年的事,她可知晓……
但是他不敢问,也不能问。
林欢不是林欢见,林欢见也不能成为林欢。
但是听姚喜知说起从前,眼中闪着光,生机勃勃的样子,林欢见眼中却浮现起他也没察觉的笑意。
“当初她接到旨意,说要进宫来,她还不乐意我跟着一起呢,但我哪儿舍得她一个人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姚喜知说完,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才发现他们已经在屋中坐了好一会儿。
而对面的林欢见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眸中还含着笑意。
姚喜知反应过来,脸颊飞起红意,惊呼:“呀!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林欢见也回过神,敛容垂眸。
在心里回答,没有说多。他很想听这分离的十年中她的事情。
但最终只沉默一笑。
姚喜知想起正事,连忙起身给他拿了东西来,依然是用一个木匣子备着的。
林欢见接过,道了谢就准备转身离开。
姚喜知叫住他:“你不打开看看吗?”
林欢见本也没准备真收她的东西,日后若是有机会再还回来,但听她这么说,还是打开看了看。
匣中如往常一般是些金银珠宝,以及皇上赏赐的一些名贵珍品。
出乎他意料的是,竟然还有一个画轴。
他将木匣放在桌上,取出画轴打开,竟然是一副荷花的画卷。
“这是……边大家的《鹭下莲塘图》?”
姚喜知抿嘴笑着,连连点头。
“怎会想到送我幅画?”
“此前在少监内侍省的公廨中曾看到挂有《芙蓉喜鹊》一画,猜想少监或许是对边大家的画作有几分欣赏。后来在九曲宫时,少监连对着一池有些枯败的荷花都能看得出神,相必是爱莲之人了。”
“少监帮我们如此大忙,那些金银俗物倒显得浅薄了,倒不如投您所好,送些你喜欢的。我去向修仪提了议,正好有边大家这画作的下落,便特地寻来赠您。”
林欢见愣住,不知该作何反应,拿着这幅画僵立良久,才道:“多谢。”
“所以少监你可喜欢?”
林欢见心里说出不是什么滋味。
其实他对边大家和所谓清廉高洁的荷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也许从前他确实向往惊叹过这些文人酸气的作品,但如今在已经被深宫熬得腐朽的他眼中看来,甚至远不如她口中的“金银俗物”来得实在。
甚至那日晚上一直盯着莲池,也只是想为了躲避她的目光。
但见姚喜知看看画,又看看他,满眼期待的模样,实在说不出什么否认的话。
这等名家画作向来是有价无市,一画难求。
林欢见叹息一声,不知是在叹息什么。
或许,无论是耗费心思去寻这幅画,还是姚喜知注意到他的一举一动、身边的一事一物的心意,都足以让他回答——
“喜欢。”
*
“小喜娘子,你又来找少监呀。”
姚喜知笑着点点头,问:“林少监可在廨中?”
“在呢,刚回来不久。”
那日随口与翠樨说是要给林欢见送糕点,没想到后来翠樨还真记住了——这样,她也好顺便蹭些点心吃。
翠樨问起她怎么还没做,倒让她不得不来送东西,却发现,自那日赠画之后,林少监似乎又变回了最开始那种温温和和,恭谦有礼的模样。
既不会再让人拦着推三阻四寻各种理由闭门不见客,等见着了人,他也是时常含着浅淡笑意的模样。
虽然她对此摸不清头脑,但她当然是更喜欢如今这样的林少监。
只能猜测,可能那幅画真是送到了他心坎上?
林欢见态度回缓,姚喜知念着自己一直多受了他的恩惠,自然也投桃报李,没事儿常来帮忙整理整理书架,送些零嘴来。
倒是与守门的小太监都混了个眼熟。
今日门口的又是此前见过好几次的一个小太监,也是数月前林欢见拒不见客,帮忙向福来通报那个。
姚喜知来得多,又与林少监走得近,这底下的人也不乐意做恶人,也没拦着通报,就直接放她进了。
姚喜知提着食盒,手拿银鱼袋,一路往之前去过的那个院落走去——昨日林欢见又陪着圣人来院中待了好一会儿,不小心把鱼袋落下了。
说来新搬到绫绮殿,除了崔雪枝这个邻里不太友好以外,其他确实方便得多。
院中多的是空房间,她再不用去和翠樨挤一间屋子,小厨房也是独立的,使用宽限了许多。
像上官溱这种最近圣人身边得宠的妃子,开口说需要些什么,尚食局能通融的都尽量照顾了。
现下不仅可以做些更复杂的点心,只要自己悄悄的不张扬,一些简单的小菜也都是可以的。
今天上官溱那边无事空闲下来,姚喜知便又做了点心送来,顺道将林欢见落下的东西一并捎给他捎过来。
这段时间从绫绮殿到内侍省的路她都要走惯了,也大致将林欢见的日常行程摸了个大概。
在圣人身边日常伺候的是他和方同海,两个人轮换着来,一般会陪同圣人一起觐见大臣,协理机务,等圣人忙完了政事,只需留个底下人伺候杂事起居,他便可以先离开了。
不过圣上最近对他有几分偏爱,也会时常让他过去陪着晚间散散心。
无需陪伴圣人的时候,他便多是在公廨少监厅处理一些公务,或者看看书。
现下正是圣人午间小憩的时辰,林欢见多是在屋中的。
姚喜知还为进屋,就隐约听到房中有人在交谈。
走近才听清,是一人在吩咐另一人什么。不断奉承应好的那道声音是林欢见。
至于另一人,仔细听了听,才发现似乎不是传闻中与林富春林欢这对义父义子交好的全起元。
而是全起元的死对头高正德。
那嗓音本就尖利,又因贪婪和阴毒显得更加刺耳:“这是我们对付全起元最好的机会,你可得给我抓牢了!”
他们在密谋什么?
姚喜知骇然。
却不是震惊于他们有什么计划。
而是万万没想到林欢会帮着高正德对付全起元?
林欢……是高正德的人?
第27章 对食 我早与此宫女互生好感。
可高正德不是冯贵妃的人吗?
林欢又怎会帮我们对付冯贵妃?
姚喜知脑子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要走吗?还是先听听他们在说什么?或许是自己误会了呢?
心里在纠结, 但是身体已经做了选择。
收了前迈的步子,悄悄挪了挪身子,与墙面贴得更紧, 一边竖起耳朵探听。
“如今全起元被派到安南去巡察审计市舶司的账目,河北那边却传来成德节度使扣押使臣, 意图谋反的消息,圣上多次劝谕仍不不见成效。”
“我已向圣人提议由你率神策军, 派兵前去镇压讨伐。如今全起元身为左神策军中尉却无暇抽身, 正是你这个中护去干一番实绩的好时机。”
“神策军的几个将领,其中乔邈这些忠心于皇帝的, 尽力拉拢过来, 他们若是冥顽不化,也先放着, 后面腾出手来再收拾他们。重点关照那些全起元的党羽, 能策反便策反, 若是不能, 就在战事中寻个时机送他们上路, 底下挑个聪明的提拔上来。”
“全起元如今对你尚还算信任, 这些事交给你去做是最好不过,到时等他回来大局已定, 你再随便寻个由头敷衍过去就是。”
“林欢, 只要你办妥了,左神策军中尉这个位置, 迟早是你的, 明白吗?”
“定不负大监所托!”
姚喜知越听越心惊。
林欢竟然真的是高正德的人,而且听这意思,似乎还是个内鬼?表面效忠全起元, 实则早已投靠高正德,打算里应外合一起把全起元拉下来?
可他为什么要背叛全起元,他义父林富春不也是全起元的人吗?
她正兀自出神,陷在混乱思绪中,没听清高正德与林欢见又商量了什么。
等反应过来时,高正德已经与林欢见结束谈话,脚步声朝门口靠近。
姚喜知下意识要躲起来,但回头看了眼空旷的院落以及她离院门的距离,现在要躲已经来不及了。
一下子浑身生出寒意,心几乎都要提到嗓子眼!
虽然林少监温温和和,或许不会和她计较太多,可高正德这种在后宫朝堂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老狐狸,若是知晓她偷听了这般机密,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
再者……
林少监能滴水不漏地潜伏在全起元手下做高正德的爪牙,这般深藏不露的心机,他真能是表面看上去那般谦谦君子吗?
甚至比明刀明枪的恶人更让人毛骨悚然。
姚喜知头皮发麻,但是此时已经别无他法,咬咬牙,终是低头就直直向高正德迎面走去,装作是一副刚刚经过的模样。
眼看要与正抬步准备迈出屋子的高正德迎面撞上,姚喜知才装作是刚注意到有人,慌忙刹住脚步。
高正德被这急冲冲差点撞上来的人吓了一大跳,连连后退两步。
呵斥一声:“哪儿来的婢子如此没有规矩!”
姚喜知慌慌张张行礼:“奴婢见过高内侍,求高内侍恕罪!”一边将头埋低,又稍微挪了挪身子,将门口的路腾出。
但脚步声没有再响起。高正德没有动身。
姚喜知垂首屈膝,看不到眼前人的表情,视线中只有高正德的乌皮六合靴停在她前方不远处,给地面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如有实质、满含压迫的目光压在她头顶,姚喜知额头渗出冷汗,弯曲的膝盖几乎要支不住身子,才听高正德开口:“你是哪个宫的宫女?”
“奴婢是……绫绮殿的,有事来寻林少监。”
林欢见已经听到这边的动静,正往门口走来。
还没走近,就听到姚喜知的声音,还提到了他。
林欢见眉头一下拧紧,快步走过去,就见到高正德的背影,以及在高正德跟前正瑟瑟发抖的姚喜知。
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脸上迅速调整了表情,笑着迎过去,与姚喜知并排,故作轻松问道:“不知这是出了什么事?”
高正德脸色有些沉:“这丫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
话没说很明白,但姚喜知知晓他的未尽之语。
连忙趁机表明清白:“奴婢原来给林少监送东西,想着待会儿手上事情还多着,就走得急了些,没想到刚急冲冲走到这儿,就险些冲撞了高内侍,是奴婢失仪,求高内侍开恩莫怪!”
姚喜知应话时,头稍微抬起来了写,高正德一下就认出来:“上官修仪身边的宫女?”
又看向林欢见:“她说是来找你的?”
林欢见有些迟疑。
姚喜知看他一眼,替他答话:“前几日林少监陪同圣人去绫绮殿寻我们修仪时,不小心落了东西,我给少监送回来。”说完悄悄抬眼,小心翼翼看向二人。
高正德没注意她,目光放在林欢见身上。
神色若有所思,理了理衣袖,话中有些意味深长:“看来你与这宫女关系不错呀?”
“我竟是不知道,何时你与上官溱走得这般近了?”
林欢见不慌不忙,轻笑一声回答:“大监说的哪里话,我与上官修仪,无非是点头之交。我时常替圣人奔波传话,上官修仪如今在圣人面前得脸,有些交集难免的。”
“是吗?上次那件事,我没和你计较,你可少给我动些歪心思。”
林欢见神色一凛,双手作揖道:“大监放心,我心如金石,忠心不移。”
高正德又盯着他的脸打量好一会儿,似乎想看出什么破绽。
良久之后才终于收了打量,点点头,目光掠过姚喜知,仿佛身前的是一件死物,轻飘飘地吩咐:“该怎么处理你是知道的。”
林欢见心头一紧。
高正德说的处理,他确实知道——将可能偷听了他们秘密的人随便寻个什么法子弄死,然后伪装成是意外。
这些年经他手料理的已经不知多少了,更别论是对付姚喜知这种根基尚浅的小宫女,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事。
高正德也没打算多花心思给姚喜知,吩咐完就准备离开。
杀了她?
林欢见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余光里满是姚喜知发白的小脸,心下一横,上前半步将腰身弯得更低,道:“不敢瞒大监,实在是……”
咽了咽唾沫,艰难地继续把话说完:“宫中寂寞,无人相伴,我早与此宫女互生好感,和她结成了对食。”
话中带着点难为情的窘迫。
话音刚落,立刻两道诧异的目光投过来。
高正德离开的步子顿住,惊讶地看向他。
“她绝对是可以信任的人,大监不必为此多虑。”
“怎未曾听你提起过?”高正德眼中有些怀疑。
“也就是最近的事,她性情害羞,不愿张扬,加之本也是上不得什么台面的,这等腌臜私事,不敢拿来污了大监的耳。”
高正德看向姚喜知,姚喜知感受到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探究的目光,急忙收起自己脸上的震惊,低眉垂目,不敢动作。
虽不知林少监是何缘故突出此言,但是……比起高正德这个摸不清底细的人,她当然是更愿意选择、此刻也只能选择相信多少有些交情的林欢。
姚喜知轻轻点头,似有羞怯地“嗯”了一声附和。
高正德皱眉:“她可是上官溱身边的人。”
“大监尽可放心,她既已与我结为对食,自是与我是一条心,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高正德也不知信没信,眯着眼睛,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突然嗤笑出声,眼底带着几分戏谑:“没想到你居然也有看上个女人的一天。”
林欢见脸上浮现几分恰到好处的绯红,似少年郎情窦初开。
高正德缺话音一转,又带上几分威胁:“既如此,什么地儿不该去,什么话不该说,你可得把你自己的人看好了!”
林欢见再作揖:“卑职一定。”
高正德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直到他从自己身旁经过,再听不见脚步声,姚喜知才猛地松一口气,一下子把身子靠在红墙上,为已经屈膝得酸痛的双腿分担压力。
又看向林欢见。
“林少监?”
刚才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姚喜知有千万个问题想问,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林欢见侧着身,看不清表情,只缓缓道:“……方才说我们是对食,只是应付高正德的权宜之计,没有别的意思。”
必须给姚喜知安个自己人的身份,先让她在高正德面前过了这一关。后面等全起元那边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再随便找个理由说散伙了便是。
说完就向屋内走去,不打算解释更多。
“等等!”
姚喜知见他都进屋径直往书桌走去,似乎打算自顾自忙其他事情了,才反应过来,急忙叫住他。
跟上去,将手中的食盒和银鱼袋随手放到一旁的案几上,然后走近他身边。
试探道:“你没有其他什么要说的吗?”
林欢见停住步子,却没有转身,也不说话,沉默着背对着她。
见林欢见不说话,姚喜知继续问:“你和高正德是一伙的?你打算帮着他对付全起元?你要去害死一些不顺从你们的将士?”
“如果你是站在高正德那边,那你为什么还要向我们透露冯贵妃的消息呢?”
以及……
“还有,高正德刚刚的意思是,叫你,杀了我?”
光是想着,她声音就已经带上颤抖。
她也不是什么都听不懂。
在皇宫,她这种下人都是命如草芥的。
“处理”能是怎么个处理?
高正德怀疑她听到了他们的秘密,不过像是见到只扰了人的虫子,随手碾死,再简单正常不过的事。
“所以我们的对话,你都听到了?”
林欢见这才转过身来,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脸色是姚喜知从未见过的阴沉。
第28章 真心 都被他那伪装的假象骗了!
“我……”
对上林欢见的目光, 姚喜知有一瞬间的怔愣。
按理说,她撞破了对方这种秘密,应当有多远躲多远, 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闭口不言才对。
但不知为何, 面对林欢见,她却莫名生出一种底气。
——对方不会伤害她的底气。
“我确实听到了, 听到高正德要让你去策反全起元手底下的干将, 在神策军中换上你们的人。所以呢,你没有什么解释吗?”
林欢见被气笑。
他算是看出来了, 这丫头是一丁点儿都不怕他, 什么话都敢说,竟然还敢管他要解释?
还好面前的是他, 如果换成其他人, 她哪儿能留得下小命!
她又哪里来的底气他就一定不会动她?帮了她们几次忙, 夸了几句善人, 随便送点东西来哄一哄, 就真当他是个没有脾气无私奉献的大好人了?
“今天听到的, 你最好全部忘掉,若是你敢说出去一个字, 高正德一定有办法让你和上官溱死得更快一些, 神仙来了都保不住你们。”
林欢见明明是笑着,语气却有些阴恻恻的, 姚喜知不由瑟缩下/身子。
抿抿唇, 却是又壮着胆子质问:“那,你呢?”
他什么,难道还指望着他帮忙吗?
林欢见简直要气得发抖, 语气已经开始恼羞成怒:“我?你当我是什么能救你一次又一次的活菩萨吗?就算是菩萨,我也不过是个在这趟浑水中自身都难保的泥菩萨!”
想着当年的事情或许她也是不知情的,与她无关,他都不计前嫌地帮了她这么多次,她还想要他怎么样!
非要他把血肉都剥出来供养她和她的好主子才肯罢休吗!
姚喜知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激动。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想问你,你的立场,究竟是什么?”
“当初还尚可以认为,你帮我们,是希望能借我们打压冯贵妃的气焰,可你分明是替高正德办事,那你这么做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想到这些,姚喜知眼中戒备之色加重:“你替高正德潜伏在全起元手下,又背叛冯贵妃,你到底是站在哪一方?你帮我们,到底是什么居心?”
还有的话她没有说完。
他这样一个背叛了一个又一个主子,看不清真实想法的卖主之人,怎么可能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那他从前与自己说的话,展露过的温柔笑意,又能有几分真心?
姚喜知不敢细想。
她沉浸在悲伤中,孰不知此刻的林欢见也着实被气着了。
她戒备和怀疑的神色简直刺眼!
自己先是冒着开罪冯贵妃的风险悄悄向她传信,刚才又在高正德面前撒谎保下她。
这完全是将自己与她绑在了一条船上,若是她泄漏了什么风声,高正德也绝不会放过自己。她却来问自己是何居心?
好心当作驴肝肺,不外乎就是如此吧?
林欢见嗤笑:“我的居心?如你所见,如你所想!我就是这么一个见利忘义的三姓家奴!”
“帮你们打压冯贵妃无非是我需要在全起元面前讨好交差罢了,后来又看上官溱受皇帝宠爱,希望在她面前讨个好给自己多条后路。”
“我从始至终都只是谋算着怎样能有更多的利益,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吗?”
姚喜知眼睛逐渐睁大,双眼瞪得溜圆,里面满是不可置信。
嘴唇微微发抖,却说不出话来。
她是希望林欢能说点什么,但是,绝不是如今口中毫不留情面的字字句句。
想听什么呢?
难道渴望从他嘴里听到,他对全起元和高正德都是虚与委蛇,只有帮她们才是真心的吗?
姚喜知这才突然发现,自己也太天真了。
老爷不早就提醒过宫中的太监都不是好人。
林欢见强迫自己不去看她的眼睛,免得自己又动摇了——明明自己一开始就没打算再和姚家人来往。
口中伤人伤己的话还在继续:“早叫你不要再来找我,现在你看清楚了吗?我就是这样一个恶心的人!”
说完转过身,不敢再看多她一眼。
身后许久才传来一句“我知道了”。
然后响起小跑离开的脚步声。
等不知过了多久,林欢见再转过头去时,屋子已经只剩他空空荡荡一个人。
视线在屋中扫了一圈,看到旁边案几上放的食盒和他的银鱼袋。
眼前又闪过姚喜知泛着水光的眼。
其实这是最好的。
反正过去的林欢见早就已经不再了,不如各走各的路。
心口却莫名憋了一股气。
“砰”的一声。
林欢见猛地将食盒掀翻,里面的糕点滚落了一地。
那些精心雕琢的花样瞬间碎成一片,像是不知是谁支离破碎的心。
*
姚喜知回绫绮殿时,李善容正在屋中。
姚喜知半步刚跨过门槛进屋,就听到李善容在说着她新做的衣裙花色和款式如何如何,屋内满是张扬的笑声。
姚喜知顿住,准备收回迈出的脚步。
上官溱突然看到门口有一抹浅绿的衣角略过,连忙叫住:“小喜!”
姚喜知听上官溱叫她,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才走到两人面前行了一礼:“上官修仪,七公主。”
上官溱道:“你来了怎么不进屋一起坐。”
姚喜知依言去旁边寻了个椅子坐下,又听上官溱道:“你眼睛怎么红红的。你不是去帮林欢把他掉的东西送还给他?”
“他不会欺负你,给你气受了吧?”
姚喜知一愣,张嘴欲言又止,但看了眼旁边的李善容,最后只笑笑。
道:“怎么会,林少监这么温和的人,怎么会欺负我。”
“你说的是林欢林少监?”李善容吃着果脯,抽出点嘴的空闲时间发问。
“正是。”
“都怪林富春给我留下心理阴影太多了,现在提起林少监,我脑子里总是会先想起林富春那个死太监。”
李善容又看向上官溱:“你就别担心了,别的太监还能说是天天阴阳怪气踩低捧高,但若是林欢,他可是宫中公认的和善人,定欺负不了你家小喜。”
和善人?
怕是不少人都被他那伪装的假象骗了吧!
姚喜知手拽着衣角,忍不住在心里暗骂。
这些虚伪的伪君子,惯会骗人,若不是自己不方便说,可一定得叫大家一起来看看他的真面目!
一旁上官溱好奇地问:“林富春是个很讨厌的人吗?”
说到这个李善容可就来了劲:“你都不知道他这个人,做事抠抠搜搜的,每次差人寻他办什么事,那赏钱一点儿都不能少,接个钱袋子他还要拿在手里多颠颠,但凡不满意,马上给你甩脸子!”
姚喜知腹诽,难怪林欢收赏钱一点儿也不客气,有事也会拿在手里颠一颠。
“他说话可阴阳了,对着阿耶时,巴结谄媚的味儿都要溢出来了,你们是没瞧见那场面。”
李善容夸张地捏着嗓子学了两句,逗得上官溱捧腹大笑。
姚喜知却不太笑得出来,只能扯着嘴角也附和一下。
等笑够了,李善容又敛了笑意,撇撇嘴一副嫌弃的模样:“我看他都恨不得自己是个女人能去给阿耶侍寝了,不过一转头面对下人,他说话那是能尖酸就有多尖酸,动辄打骂,完全是两幅面孔。”
所以林欢也是学的他两幅面孔吗?
对有利可图的人便是温润的假面,而面对她这种识破他真面目又不敢声张的人,就连敷衍都懒得给。
“还有更离谱的,听说他虽说是个阉人,却还喜欢动手动脚的,甚至是男女不忌,长得好看些的宫女太监路过都得被他揩一把油,可恶心了!”
姚喜知更加嫌恶地皱了皱鼻子。
李善容简直是个一打开就停不下来的话匣子,不过说起宫中这些事,姚喜知也不觉得啰嗦厌烦,与上官溱一起时不时附和几句,屋中倒一直显得热闹。
等讲完林富春,姚喜知还是没忍住,问起林欢见:“我听大家似乎都默认林少监是全内侍手底下的人?”
“不是默认,他就是呀。”
“他义父可是全起元身边的老人了,他自己也一直跟全起元走得很近,所以全起元才敢提拔他上来补了林富春的位置,新做了他的左膀右臂。”
七公主这么说……大家果然是一点都不知道林欢见早已投靠高正德的事。
姚喜知还想继续探听着什么,突然听到外面通传的声音:“七皇子到。”
姚喜知连忙起身,一个丫鬟和主子们坐在一起实在失礼。
好在七皇子李忖进来,半点余光都没分给旁人,直直奔向李善容。
语气埋怨中还带着点撒娇:“阿姊怎还在上官修仪这儿,不是说好晚上陪母妃一起用膳。”
李善容睁大眼,愣了好半天,才“啊”一声拍了自己脑袋:“瞧我这光顾着聊天了,都忘了母妃还等着我呢,怪我怪我。”
李忖上前一步,牵着李善容的手将她从软榻上扶起:“你喜欢上官修仪,明日再来便是,那也别忘了母妃……还有我。”
李善容这才依依不舍地看向上官溱:“那我明日再来找你。”
笑着送走二人,姚喜知看着李忖一直紧牵着李善容没有放开的手,忍不住叹:“这阿姊阿弟二人关系倒是好。”
“毕竟是一母所生的,感情自然亲近。”上官溱接话。
一母所生?
不知怎么,姚喜知突然想起来在行宫时林欢见说的话。
「她是秦德妃视若珍宝的独女。」
*
林欢见手臂搭在额上,无力瘫软靠着椅背。
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要从全起元手中夺过神策军是迟早的事,但是万万没想到居然能被姚喜知知晓,也没想到当时冲动之下说了那般话。
但冷静下来想想,似乎其实这样反而也挺好。
和他这样的人,本来也没有什么过多来往的必要,没有交集才是正确的选择。
直到外面有人提醒他时辰,林欢见才揉着眉心起身。
该是去皇帝面前唱出好戏的时候了。
如今姚喜知在高正德面前留了印象,他离开太久总是会放心不下,河北那边的战事还是得速战速决才行。
径直向门口走去,经过地上碎落一地的糕点时,忽又顿住脚步。
整个人像是隐在阴霾中。
叹息一声,林欢见蹲下将食盒提起,发现里面还有几个“幸存者”。
捡起地上尚还有几分完整形状的糕点,指尖轻轻拭去表面的尘灰。
然后如拿着易碎的珍宝般,一一放回食盒。
第29章 离别 她才没有想着那个翻脸无情的太监……
姚喜知拿出丝质手绢, 替上官溱擦拭额上的汗珠,翠樨适时递上白玉盏,里面盛满了加了百花醴的葡萄浆。
上官溱就着翠樨的手一饮而尽, 等翠樨将杯盏重新添满,又从翠樨手中接过白玉盏, 凑到姚喜知唇边。
姚喜知丝毫不客气,眯着眼睛乐呵地接受上官溱的投喂, 饮尽之后, 又回味地咂咂嘴,不忘伸出舌头将沾在嘴角的甜意搜刮干净。
李善容小喘着气骑在灰驴上, 慢步过来。
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道:“果然还是上官修仪技高一筹。看来那日秋猎哪怕没有那出意外, 想来也还是你拨得头筹。”
上官溱虽中途离场,但凭着猎到的那头鹿, 依然稳稳摘得女眷围猎的头名。
李善容一直为此有些不服气, 认为若非马匹出了事, 她没有更多时间去寻找新的猎物, 花落谁家还尚未可知。
遂又拉着几个贵女一起来毬场比试驴鞠, 没想最终还是上官溱成了赢家。
上官溱也不谦虚, 莞尔一笑颔首应下。
将手中空空如也的茶盏递给翠樨,抬眼望了望西沉的日头, 估摸下时辰, 道:“看天色不早,不如今日先到此为止吧。”
“也好。正好毬场离绫绮阁也近, 我顺道去你那儿蹭顿饭。”李善容挽上上官溱的手臂, 又随手招呼了不远处的李忖——
她嚷着要组局玩驴鞠,李忖自告奋勇可以给她们做教正,就一起跟来了。
上官溱自是不拒绝。
和其他贵女道了别, 几人一路往绫绮殿走去。
上官溱和李善容走在前面,姚喜知拿着东西和翠樨跟在她们后头。
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只见上官溱突然看向左后方,又朝李善容点了点头。
姚喜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是李忖正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跟着她们。
似乎察觉到姚喜知的目光,李忖忽地转头,恰好撞上姚喜知打量的目光
姚喜知一愣,立马把头低下。
翠樨贴过来,在她耳边小声说:“这七皇子是要跟我们一起回绫绮殿?”
姚喜知看了眼前头的上官溱:“应当是吧?待会儿差人去传个话好了,吩咐尚食局送膳时将公主皇子的晚膳也一并送来。”
“我怎感觉这段时间七皇子总是常来我们这儿。”
姚喜知深以为然地重重点头,本想附和,话到嘴边却突然停住。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顿了顿,低声道:“不过是因为七公主来得勤,他们姊弟情深,七皇子来寻七公主罢了,与我们修仪倒没什么干系。”
*
等送走姐弟二人,又将一应杂务处理完,姚喜知熟门熟路地钻进上官溱屋中,懒散地靠在贵妃榻上。
拿着针线在一块布料上戳了又戳,歪歪扭扭绣了个“臻”字,对着烛光欣赏了一番,嘴角的笑意逐渐垮下来。
叹气道:“我这也绣得太丑了。”
将练习用的粗布扔到桌上,姚喜知又凑到旁边上官溱身边,探头看向她手中。
上官溱见姚喜知看过来,连忙将自己的绣布藏到身后,竖眉道:“不许看!”
“你不会绣得比我还丑吧。”姚喜知调笑,将桌上自己绣的字推到上官溱面前,倒是大大方法承认自己技艺差。
上官溱话中多有不服气:“这活儿本就不是我们的事,还不是你非要拉着我学,这都几日了,毫无进展。”
一边也将手中的针线放到桌上,杏黄的布料上绣着一个废好大功夫才能勉强才能辨认出的半个“喜”字。
“前几日你在紫宸殿陪圣人时,冯贵妃差人送了说是她自己亲手缝制的足袜来,圣人都直白地说了更想穿你送的,你不得有所行动??”
上官溱满脸嫌弃:“我整日里对他陪着张笑脸还不够吗,这东西哪儿还需要我亲手做?过些日子找个手艺差些的绣娘做件衣裳送过去就好了。”
又看向姚喜知,嗔道:“不过看在宫中日子无趣的份上,我也就勉为其难迁就你一回。”
“总是听善容说起秦德妃对她怎么怎么好,又亲手给她做了多少衣服鞋袜,等你日后若是有了孩子,我这个做干娘的总得意思意思。”
姚喜知笑着靠过去倚在上官溱肩上:“说什么呢!我可八字都还没半撇。要说做干娘,也是我先当上才对!”
上官溱撇撇嘴,压低了音量:“那老皇帝,还不知他的种行不行呢。”
姚喜知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她说的“种”是什么意思,伸手过去捂她的嘴:“哎呀臻臻你怎么说这种话,羞不羞!”
两人嬉闹着在软榻上滚作一团,好一会儿气喘吁吁了才停歇下来,端起桌上的茶水歇口气。
姚喜知放下茶盏,想起刚才上官溱说到李善容。
收了脸上笑意,有些迟疑提起:“近日七皇子和七公主来访次数颇多……”
“怎么了?”
姚喜知欲言又止,听上官溱又追问了一遍,才道:“七皇子虽是皇家子嗣,但毕竟是男子,今年也已经满了十五,是不是该讲点男女之防?”
上官溱蹙眉思索,迟疑道:“这……会有影响吗?我总归算是他的长辈,而且你们也都知道,整日里都是善容缠着我,然后七皇子喜欢跟在善容身边罢了。”
“可你没比他大上几岁,又非血亲。我们自己人当然是心里有底,但是若被外人看去了……”
“但若是他自己要来,我也不好将他拦在外头呀!”
姚喜知挠挠头,想了个主意:“那不如日后便都像今日般,多邀些人一起,总比这私下同屋同室独处的好?”
上官溱也觉得有理,点了点头:“也行。”
虽是都说清者自清,但总赖不住人泼脏水过来。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提起过不了几日便是中秋了,姚喜知问:“大郎君回乡给夫人祝寿,可是要等过了中秋再回京?”
“没呢,怕是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昨日收到耶娘的信,说托了阿兄给我带了些亲手做的柿饼,等阿兄回京了再找人给我捎进宫来。”
“夫人做的柿饼那手艺确实是一绝,说起来我也有些馋了。”
上官溱叹息一声,道:“若是阿兄也能进宫,亲手送过来就好了,我有些想他和耶娘了。”
“其他外命妇和大臣逢年过节还能来宫中朝参,顺道与在宫中的女儿见上一面,可惜阿耶阿娘远在宋州,阿兄虽是在京中,可惜官职太小,也没个什么可以入宫的机会。”
到第二天晚上上官溱陪着皇帝在太液亭赏景时,和皇帝闲聊中无意提起了这个事。
“我来长安也有一年了,也不知现下家中如何。阿娘的信中总是说一切都好,却也不知是否只是报喜不报忧。”
皇帝正双手撑在亭栏上远眺,风轻轻抚过湖面,粼粼波光中映着的圆月也一晃一晃的。
皇帝似乎心情还不错,道:“你若是想家人了,这还不好办?朕记得你有个阿兄在国子监任职,是叫上官涿吧?”
“正是。”
“待会儿朕就吩咐下去,让你阿兄中秋进宫来参加宫宴,你们兄妹,寻个机会叙叙旧便是。”
朗声笑道:“好叫上官刺史放心,朕可没有在宫中亏待他的女儿!”
上官溱得了这意外之喜,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回头,想与侍立在不远处的姚喜知分享这喜悦。
姚喜知抿嘴忍住笑声,又朝皇帝扬扬下巴。
上官溱才反应过来,连忙向皇帝道谢,难得地说了好些阿谀的话,逗得龙颜大悦。
上官溱奉承完,皇帝心满意足地回头,下意识唤:“林欢。”
和姚喜知一起侍奉在旁边的福来上前一步:“奴才在。”
看到福来,皇帝才恍然想起什么。
不过是谁也没区别,继续吩咐:“方才朕说的话都听到了吧,明日一早就立马去传话。”
“喏。”
姚喜知这才想起,那日一番不愉快的争执后,似乎就没有再见过林欢见的踪迹。
按理,平日里她跟着上官溱四处走动,又多与圣人同行,应当能常遇到与林欢才对。
皇帝吩咐完,和上官溱说了几句“这下放心了吧”的闲话,携着上官溱走远些散步,让侯着的下人不必跟上。
姚喜知瞧了瞧旁边低着脑袋的福来,犹豫片刻,磨磨蹭蹭地凑上前去,小声问道:“最近怎没见林少监?”
——她才没有想着那个翻脸无情的太监。
她只是觉得这事儿奇怪,又担心高正德突然因为那天的事找上她罢了。
福来眼中满是诧异:“怎的,您竟然是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
“少监都离开京城去河北半个月了,他走之前不还交代……”
话到嘴边,突然噤声。
福来这么一提醒,姚喜知才想起来,此前听到他与高正德的谈话中,确实提到,要他带神策军去河北。
原来事情这么急吗?
不过福来这话却有些莫名其妙,姚喜知奇怪:“他交代什么?”
福来眼珠一转,马上反应过来,堆起笑容道:“害,还能是什么事儿,就是嘱托我啊最近上官修仪常常陪驾,他不在的时候,我可得负责把主子们都伺候好了。”
“这不才最近都是我常伺候着,没想到小喜娘子您竟是不知晓。”
就这么简单吗?
但好像托词也没什么漏洞。
姚喜知拧着眉头打量福来片刻,还是选择作罢,没有追问。
又在心里暗骂,反正林欢都那么放了狠话,他人在哪儿,是死是活,都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
“郎君这边。”
姚喜知提着宫灯引路,身后一个清瘦文弱的男子跟随她在昏暗的宫巷间疾行,一路穿过巷道和回廊,从绫绮殿的后门进,正好没几步就到了上官溱的同光阁。
上官溱已经提早辞了宴席,在屋子门口等候着了。
宫宴上人多,上官涿虽是进宫,但毕竟品级太低,只在最末坐得远远的,连句话也说不上,只好吩咐姚喜知去将人引来宫中。
见来人,上官溱眼中泛起水光,起身迎上去,一把抱住他。
“阿兄。”
上官涿伸手回抱住上官溱,又伸手摸摸她的头发,温声唤:“臻臻。”
上官溱拉着上官涿回屋中:“我们进去说。”
“好,好。”
上官溱又唤:“小喜。”
姚喜知立马应道:“你们兄妹俩尽管好好叙旧,我帮你们在外边看着。”
姚喜知满脸笑意看着团聚的兄妹二人,眼底不自觉流露出几分艳羡。
守在门口,时不时听里面传来几声欢声笑语。
许久之后,上官溱唤了她一声。
姚喜知知晓上官溱用意,去耳房将备好的一个装满金银的漆盒拿进屋,递向上官涿。
上官涿茫茫然地接过。
上官溱解释:“圣人待我赏赐极为丰厚,多的我用不上,这些是留给你做人情用的。”
“我知晓你是向来不喜欢官场上的应酬,但你若是不四处打点着,何时能熬出头,做出一番事业。”
上官涿是典型的迂腐文人性子,虽是满腹经纶,却偏也生着那半点用都无的清高,又不喜靠家中帮扶。
故哪怕是上官钺是一州刺史,也没能将他托举到更高的位置,只勉勉强强混个芝麻大小的官糊个口。
上官溱入京前曾放豪言壮志要当宠妃给皇帝多吹吹枕边风,给阿兄挣个大官当当。虽那番话只是逞个口舌之快,但希望上官涿能出人头地所有作为的心却是真的。
上官涿连连推脱,但力气还没上官溱这个做妹妹的大,硬是被上官溱把东西塞怀里给推出了房间。
“你不收我可就生气了!小喜,替我送送阿兄。”
上官溱眼中闪着泪花,挥挥手然后连忙把门关上,藏住泛红的眼眶。
这兄长虽是性子软了些,但从小却待她极好,她能是这般骄纵模样,除了耶娘,也多是被这个兄长惯的。
自从上官涿入京为官后,兄妹二人便聚少离多,如今她又进了宫。
虽是同在长安,但大明宫的城墙实在太高大,城门实在太厚重。
将他们隔断在了两片天地。
上官溱叹息,也不知,下次再有阿兄的消息,会是何时。
但姚喜知和上官溱都没能想到,再传来上官涿的音讯,却仅仅是在一月后。
是上官涿下狱的消息。
第30章 结党 晴天霹雳,砸得姚喜知头脑发懵。……
姚喜知远远等在紫宸殿外, 焦急地来回踱步。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远远看到一群人簇拥着一个明黄色身影出现在宫墙转角,连忙跪下行礼。
等到仪仗从面前经过, 逐渐走远,姚喜知起身, 透过宫门望向紫宸殿门前。
面朝屋门双膝跪地的上官溱已经转了方向,抬头仰望从身后走近的皇帝。
不施粉黛, 一身素衣, 蹙眉含忧。
何曾见过上官溱这般低眉折腰的模样?
姚喜知心头难受得慌,眼睛有些发酸, 又强迫自己将泪水逼回眼中。
今日正在用早膳, 就听人传来消息,说在昨晚上官涿被下狱, 也不知是个什么由头, 只知道圣人发了好大的火。
上官溱粥都没喝完, 立刻把碗往桌上一放, 让姚喜知和翠樨给她换了衣物出门, 直奔紫宸殿求见圣人。
姚喜知本想要和上官溱一起跪, 但上官溱却拦住她,只让她在宫门外边等着。
距离太远, 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 只能看到没多久,皇帝似乎被激怒, 不再看上官溱, 从她身边经过,拂袖而去。
上官溱却不甘心,猛地向前趴跪伸手拽住他的龙袍。
皇帝毫不留情将上官溱的手挥开, 又冷着脸向身边随侍的太监吩咐了什么——今天福来也不在,跟在皇帝身边的是方同海。
方才见上官溱跪在地上时,还满脸幸灾乐祸的笑。
上官溱被那一挥手推倒在地,等支起身子抬眼望去时,皇帝已经只留给她一个远去的背影。
周围还有来往的宫人,路过时都忍不住悄悄用余光看向这个几个月来最风头无两的宠妃,跪坐在殿门前的狼狈模样。
姚喜知匆匆赶过去将她扶起。
“臻臻你怎么样?圣人说什么了?
扶着她的肩,仔细检查上官溱刚才有没有摔着,忿忿不平道:“圣人,圣人他怎么能如此待你!”
上官溱搭着姚喜知的手起身,跪久了的双腿还在发颤,脸色惨白,贝齿紧咬着唇,说不清是在压抑悲恸,还是在强忍怒气。
没有回答姚喜知的话,声音沙哑道:“我们回去吧。”
姚喜知又追问:“那大郎君到底是出什么事了?可有回转的余地?”
上官溱紧抿着唇,低埋着头,声音带上乞求:“我们先回去吧。”
臻臻似乎情绪很不对劲。
姚喜知心里又揪起来,满心的疑问,却只能先住了嘴,扶着上官溱回宫。
两人前脚刚进屋,后脚就有小太监来传旨了。
——修仪上官氏,德行不修,妄议朝政,结党营私,即刻起禁足绫绮殿,非诏不得踏出宫中一步。
晴天霹雳,砸得姚喜知头脑发懵。
连忙看向上官溱,上官溱却只垂着眉眼,一丝意外错愕的神色也无。
“臻臻?”
来传旨的太监也不管她们是什么反应,在院中召了所有服侍上官溱的宫人,一一清点道:“你、你、你、你们,都跟我走吧,
姚喜知连忙呵住他:“敢问小使这是何意?”
太监哼笑一声:“现在上官修仪可是得闭门静思,怕人多了扰了清净。”
说的是好听,可也不能一个伺候的下人都不留啊!
“你这分明是将所有人都带走了!圣人只是将修仪禁足,又不是贬黜,可还是个实实在在的主子!”
“谁知道这主子还能当多久了,说不定明天就不是了。”
太监阴阳怪气的声音惹恼了姚喜知,想上去将他拦下,却被其他小太监一把推开,连连后退几步。
听到动静赶过来的月穗连忙扶住她,姚喜知这才稳住身子。
身后传来上官溱的声音:“小喜,让他们走吧。”
姚喜知回头望向上官溱,上官溱静静立在屋门口,满脸心灰意冷。
姚喜知气愤地狠狠跺了下脚。
但上官溱都如此发话,她也不好再做什么。
见所有人都尽数被带走,姚喜知又连忙奔向屋前扶门而立,像被抽走了精气神的上官溱,担心地过去扶着她。
月穗忧心地询问:“修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人回屋中坐下,上官溱看看月穗,又看看姚喜知,才终于道来:“有人弹劾我兄长。说他经我授意,结党营私……妄议储位!”
说完,一滴清泪从眼角划下。
姚喜知错愕:“怎会?”
上官溱将今日从皇帝那里得知的消息一一道明:“前日我阿兄与人一同吃酒,谁知酒后闲聊的浑话间,竟然口出狂言。”
“他声称当今太子李忱庸碌无为,难当大任,迟早会被挤下这个位置。而我与七皇子私交甚笃,早与七皇子结成同盟,如今我圣眷正浓,等来日我多向皇帝进言,又有秦德妃秦家的势力相助,太子位定然是七皇子囊中之物。”
“又说我给了他不少钱财,让他好去在官场上帮忙打点笼络其他大臣。低位嫔妃哪里来这么多银子,其实都是七皇子给的。”
“等日后七皇子登上皇位,他便是肱股之臣,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姚喜知愣住。
七皇子确实常来宫中,前段时间,臻臻也确实和大郎君见了面,给了他不少财物。
若是在不知情的人眼中,似乎这话说得也的确有理有据。
可她跟在上官溱身边,自是清楚,从未有什么“与七皇子私交甚笃”,更别论替七皇子为皇帝进言,简直是无稽之谈!
姚喜知霍然起身,高声道:“这分明是有人在造谣!且不说事情本就是莫须有的,就算真有什么,以大郎君的性子,也不可能外在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但圣人说,那日一起吃酒的官员不在少数,全都是亲耳听到这番话,我,我……”上官溱说话的声音开始哽咽。
“我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我求圣人让我见阿兄一面,其中定有误会,他却说他都还没来治我的罪,我竟然还敢对他提要求,简直无法无天。”
“前几日还在说什么就喜欢我这般率直性子的人,转眼间就翻了脸,帝王恩宠,原来竟是薄幸至此!”
姚喜知看着上官溱泪如雨下,嘴唇微颤,却找不到话可以安慰。
或许皇帝对上官溱真有几分喜爱,可是在皇帝心中,妃子哪里能比得上皇位,又怎能允许后宫前朝勾结,去谋图他的位置?
甚至,皇帝能只是将她禁足,已经算得上开恩了。
只能抱住她,让她可以靠在自己怀里。
“我现在都想不通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阿兄喝酒喝太多把脑子喝糊涂了,做了什么春秋大梦,竟说出这般胡言乱语!”
多名官员都亲耳所闻……
姚喜知也想不明白大郎君那边到底是如何个情况了,圣人也没同意让臻臻去亲口问一问。
但她总觉得,应该有些蹊跷。
一边替上官溱拭泪,一边迟疑道:“别人不清楚,难道你还不清楚大郎君是何等性子吗?他做事向来都是谨小慎微的,在家中时喝醉了也都安安静静自己睡着便是,从未听说还有说醉酒话的情况。”
“那你认为,其中是有人作怪?”
姚喜知点点头,顿了顿,又为难地摇摇头:“我觉得或许是有心人设的局来对付你,但具体是如何,我也实在想不明白。”
又问:“不知大郎君现下如何了?”
“圣人只说是停了他的官职,将他押进了牢中,待事情调查清楚,再行定夺。”
“调查清楚?可,如今的情况,怕是对我们不利。”
臻臻给大郎君送了财物是真的,最近与七公主和七皇子走得颇近也是真的。
此前只想着莫要私下独处坏了男女之防,多些人一起,也少些闲话,但如此,反而人多眼杂,让更多人瞧见几人间是时常往来。
“老爷和夫人可知道了这个情况?有无什么主意?”
“想来嫂嫂应该已经遣人回宋州给阿耶他们送信了,不过宋州路远,他们或许还未得到消息。但……”
说着,上官溱眼眶又开始泛起泪花:“竟是让耶娘一把年纪,还要如此为我们操心!”
姚喜知固然难过,此时却容不得悲春伤秋,又换了思考方向,问:“七公主和七皇子有什么反应吗?可否让他们帮忙澄清?”
上官溱摇头:“他们那边如何,这个我暂且还不知。但就算他们作证,也不知圣人会否听信,怕是反而更认为我们是串通好的一丘之貉了。”
月穗道:“那要不奴婢先出去打听一下他们的那边的情况?圣人只说让您别出宫中,但我和小喜还是无碍的。”
姚喜知和上官溱齐齐看向她。
上官溱迟疑点了下头:“也好。”
姚喜知没说话。
月穗立马行动。
两人目送月穗起身离开,直到身影消失,姚喜知收回视线,突然靠近上官溱。
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臻臻,你觉不觉得,我们这边可能有人,做了内鬼?”
上官溱错愕地看着她。
姚喜知眼睫颤了颤,觉得这样怀疑猜忌同伴着实不该。
但如今上官溱兄妹到如此境遇,实在容不得她不多想。
“若是这件事真是遭人设计陷害,买通了那日同席的官员谣传也好,或者是趁大郎君醉了酒使了什么法子引诱他说了这番胡话,对方想来都是有备而来。”
“如此,他便既知道你与七皇子常有来往的事情,也知道你那日私下见了大郎君,还知晓你赠与了大郎君财物……”
“对方能知晓如此之多,总该有人给对方传信。”
“……那你觉得是谁?”
姚喜知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脸上全是为难。
良久后才缓慢道:“我总觉得,月穗,有些可疑。”
又猛地摇了摇头,似乎不愿说这种猜忌的话。
但月穗是新来的,作为贴身侍女又比旁人知道得更多,包括她们贴补大郎君银钱也是知晓的。
况且,当初她来时,尚宫局的宫人可是特地提了一句——“特地指来的。”
安知是不是背后别有用心之人,安插过来的眼线?
等姚喜知一一说完,上官溱一言不发,暗自沉吟。
思索良久,上官溱道:“但是目前眼下我们没有证据,只能先按住不发,多注意她的动向,若是有机会,能抓她个正着便是最好的。”
月穗回来时,却带回来一个更不好的消息。
“你说七公主和七皇子也被禁足了?”上官溱震惊。
“七皇子是圣人下的命令,虽没有像您一样要求连院子都寸步出不得,但也平日动向全由人监视着。”
“而七公主也没有待在公主院,直接被秦德妃带回还周殿由她亲自看管了。”
“秦德妃有说什么吗?”
“当时七公主见到我,哭得是稀里哗啦的,说知道这件事您和您兄长一定是被陷害的,直说对不起您,若不是她,您也不会被和七皇子牵扯到一起。”
“至于秦德妃……她却只说最近各方的目光都聚焦在您身上,还是稍微避讳些好,等过段时间风头过了,再商议看有没有机会帮您向圣人求情。”
“过段时间,过段时间!”
上官溱无力跌坐在软椅上,叹息:“我倒是不怪善容什么,她也是无心,这件事也算是连累了他们姐弟。”
“只是秦德妃那边选择先避风头自保,那我阿兄可如何是好?”
姚喜知只能握着她的手安慰:“别急,我们总会有办法的,之前我常去内侍省那边,也在内府局有几个熟识的负责出宫采买的小太监。”
“我去托他们帮忙传传信,看张娘子在宫外能不能寻到机会,去探探那日所谓‘亲耳所闻’的官僚们的虚实。”
张娘子就是上官溱的嫂嫂。
上官溱点点头,猛地一拳砸在茶案上。
却不足以发泄心中的憋屈烦闷分毫。
月穗提醒:“已经过了用膳的时辰了。望修仪以身体为重,先吃些东西吧。”
“回来时我顺道去尚食局取了午膳回来,才听尚食局的说起,后面修仪的饭菜都由我们自己去取,他们不再送了。”
上官溱忍不住自嘲:“这就是墙倒众人推吗?”
“没事的臻臻,我们未来日子还长着呢,等我们查清了这件事情,圣人自是会知道是委屈了你,我们再慢慢收拾他们!”
姚喜知说完,又看向月穗:“快,先把饭菜拿上来吧。”
呈上来的饭菜变差在上官溱意料之中。
盯着桌上掺着糠麸的粟米饭、冷硬的胡饼和发黄的菜叶看了一会儿,闭眼深呼吸一口气,还是拿起竹箸。
准备用膳了,上官溱才突然想起平日多伺候膳食的人,问起:“今日怎的都没瞧见翠樨?”
姚喜知也说早上出事后便一直没见到她。
在二人的困惑中,月穗犹豫了一下,道:“方才回来时,我看到……她跟在了崔淑妃身边。”【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