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你早就认出我了?”……


    沈知懿离他很近。


    两个人本就是一前一后的距离, 平举的箭尖几乎就要刺在裴淮瑾的胸口上。


    这样的位置射出去的箭是没有力道的。


    裴淮瑾的视线紧攥着她的,然后开始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


    他要将自己送到她射程最合适的距离,她不需要犹豫, 也能轻而易举地射杀他。


    终于,他停在了那个位置上。


    裴淮瑾的视线在她的箭上转了一圈, 重新落回她的眼底,半晌,笑着开口:


    “动手吧, 沈知懿。”


    沈知懿在他唤出自己名字的时候,举着箭的手抖了下。


    她故作轻松地笑道:


    “你怎么就敢肯定, 我这箭射出去是要你命的?”


    裴淮瑾眼底神情起了一丝波澜,就听沈知懿继续道:


    “兴许我不杀你,让你伤了残了, 一辈子做个废人呢?”


    裴淮瑾垂眸勾着唇角低低笑了声。


    他知道沈知懿如今还未从为春黛报仇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她宁可这般刻薄地对他说话, 也不再像从前沈家出事那时候为难自己了。


    “你笑什么?”


    沈知懿皱了皱眉。


    裴淮瑾温柔地看向她, 眼神像是在做无声的告别:


    “我只是欣慰,如今的沈三妹妹很好, 即便没有我,即便没有任何人, 你也会过得很好。沈知懿——”


    裴淮瑾认真看着她,眼底幽幽漾出些许怅然和回忆: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回忆起你在裴府那一年, 如今想来,我竟从未有一天做到身为夫君的责任。”


    乍然听他再次提起“夫君”这个词,沈知懿不禁一阵恍惚。


    明明才过去了一两个月的时间,但当时的那些经历, 却久远得仿佛前世。


    那时候她还全身心地依赖于他,满心满眼都是他,还妄想着未来能同他琴瑟和鸣,如今想来,那时候的自己何其幼稚。


    裴淮瑾盯着她,嗓音微微有些压抑不住的沙哑:


    “你曾经说,你翻墙胳膊磨破了皮,那之后第二日,我便命苏安将院门打开了,可你却再没来过。”


    “那是因为我被爹爹抓去了学堂,裴淮瑾——”


    沈知懿的声音也不免染上了哑意,裴淮瑾手心一紧,不由侧首牢牢盯着她。


    却见那小姑娘眼底满是洒脱与疏离,语气冷静得再寻不到一丝从前对他的缱绻和热烈。


    她淡淡道:


    “这就像如今的你和我,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你的门晚开了一日,我就已经不会再来了,我们相识九载,就在这一日……结束了。”


    裴淮瑾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眼尾无声的晕开一抹不易察觉的红。


    他勾了勾唇,轻轻颔首,“好,来吧,沈知懿,记住我方才同你说的话了么?”


    沈知懿眨了眨眼,弓弦重新绷紧。


    拉到极致的弓弦发出“咯咯”的响声,伴随着萧瑟的风声,和两人压抑的喘息。


    宣眀十七年的某日,沈家三小姐突发奇想想要学习射箭,缠了裴淮瑾许久,那个少年郎都不愿意教她,后来她的射箭是自己的哥哥沈钰周和谢长钰两个人教的。


    不过两人教自己的都是花把戏,不过是让她玩着开心。


    而裴淮瑾,只教过她一次,就是在刚刚,他像从前许多次教她学写字一样,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发力才能杀人。


    两人紧紧对视着,沈知懿握着箭的手微微松动。


    就在这时,她眼波一动,“咻”的一声松了羽箭。


    冰冷的羽箭破风而出,刺穿血肉发出“噗嗤”的声响。


    裴淮瑾面色一变,顺着沈知懿箭矢射出的方向猛然回头,视线里,一个穿着北羌衣裳的士兵无声倒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裴淮瑾匆忙走到沈知懿跟前,将她护在身后,警惕地扫向四周。


    待确定再没有别的人后,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沈知懿面不改色,“敌人当前,我当然要以大局为重。”


    裴淮瑾唇角不自觉勾了起来,随即又蹙眉道:


    “这人兴许是北羌探子,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去看看。”


    说着,裴淮瑾走到那北羌士兵跟前,蹲在他跟前翻找一番。


    “怎么样?”


    沈知懿跟着过去。


    裴淮瑾起身,严肃道:


    “我这条命先欠给你,沈知懿,北羌和大燕,有可能要开战了。”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全然不顾及方才两人还在生死较量,一把将沈知懿推上马背,自己从后面翻身上来,环过她的身子牵住缰绳。


    沈知懿要挣扎,裴淮瑾严肃道:


    “此刻不确定山里还有没有探子,你坐在我前面安全些,不是要我的命么,别我还没死你先出事了。”


    说罢,不待她再开口,一扬马鞭朝山下奔去。


    裴淮瑾的驾马技术极为娴熟。


    两人又快又稳地回到客栈。


    谢长钰就在门口等着,瞧见二人,面色一冷,赶在裴淮瑾刚下马的功夫,他一把扶住沈知懿下了马。


    “冷么?”


    谢长钰摸着她的手,原本想替她暖手,然后一摸才发现她的手竟然暖暖的。


    再一联想她是坐在裴淮瑾怀里回来的,脸色便更黑了。


    裴淮瑾顾不得他的小心思,径直走到客栈里:


    “乔琢呢?回来了没?”


    如今北羌已经开放了关卡,按时间乔琢应当回来了。


    可刚从门口进来的王逸书闻言却摇了摇头,“传了消息说是申时到,可这会儿都酉时了,还不见人影。”


    裴淮瑾脚步一顿,皱了下眉,随即踅身往门外走去。


    刚到门口,迎上进来的谢长钰和沈知懿,裴淮瑾不顾二人反应,叮嘱谢长钰道:


    “照顾好沈知懿,我没回来前,你们不要出这个客栈的门。”


    “我们凭什么听……”


    沈知懿捏了捏谢长钰的手,“知道了。”


    即便个人有未尽的恩怨,但在家国大义面前,每一个世家子弟都知道该怎么做选择,沈知懿也不例外。


    不然她方才也不会放着裴淮瑾不射,而去杀他身后的北羌探子。


    裴淮瑾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脚步未停地出门上了马。


    他纵马一路来到了与北羌的关卡,扔了自己的符牌给北羌守关的士兵,语气冷淡而威仪道:


    “你们的商人桑布邀请我去北羌考察羊绒市场。”


    那人看他的符牌是梧州令,又瞧了瞧马上的男人,见他容貌英俊、气度斐然,尤其是在他看过去的时候,男人一双锋利的眼眸亦平静无波地朝他看过来。


    那士兵心底一跳,急忙低下头去,挥了挥手,用北羌语说了句“放行。”


    裴淮瑾出了关,在关口不远的一家茶肆内看见了正同一个商队说话的沈钰楼。


    他下马走过去,“乔兄。”


    沈钰楼猛地回头,看清是裴淮瑾后,眼底的警惕才稍稍放松了些,随之似想起什么,皱了皱眉,比方才更加谨慎起来。


    “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接乔兄进关。”


    裴淮瑾说得坦然,语罢,却见对面的男人沉默不语,他走进半步,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不疾不徐道:


    “沈家二公子的那副通缉令,我前日收到的时候,就已经让苏毅拿去烧了,整个梧州的官员,没人知道这件事。”


    沈钰楼闻言,眼底虽震惊,面色却不显,不动声色道:


    “沈家二公子?哪个沈家?裴大人烧通缉令与我有何干系?”


    裴淮瑾盯着他,叹了声:


    “沈公子,我若是有意以你做投名状,此刻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沈公子这次来北羌,可否发现北羌市场上的刀具、铁具价钱飞涨?”


    最近北羌的铁具价钱飞涨得厉害,市场上都在哄抢和议论此事,沈钰楼在北羌待了七八日,自然也有所察觉。


    见他没说话,裴淮瑾又道:


    “北羌可能要与大燕开战了,沈兄同我回去,带着沈三尽快离开甘州。”


    沈钰楼这才重新定定看向他的眼睛,似在判断他这句话的真假,而后他低低道:


    “你早就认出我了?”


    裴淮瑾挑眉,“现在我们可以边往回走边说了么?城门就快关了。”


    沈钰楼既然已经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也不扭捏,言罢二话不说跟着裴淮瑾一道往进关的城门走去。


    “你如何认出我的?”


    沈钰楼侧首扫了眼身旁的男人。


    对于裴淮瑾这个人,他感情太复杂,两人因着沈知懿的原因,也算从年轻时便相识,也因彼此的才情和气度视为知己。


    只是后来,沈家遭难,沈钰楼逃生后得知自己的妹妹被裴淮瑾保护在裴家,一时又觉欣慰。


    然而当他真正去到京城,看到的却是裴府别院那场大火,自己的妹妹也因为深受刺激而失忆,再稍加打听事情的原委,沈钰楼便恨不得立刻杀了裴淮瑾这个伪君子。


    但在甘州的这些日子,他又亲眼见证了裴淮瑾的懊悔与痛苦,以及他各种沉默无言的补偿。


    如今裴淮瑾又违背朝廷旨意,冒险帮他隐瞒身份,出关来接他,饶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沈钰楼,都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裴淮瑾。


    裴淮瑾听他问话,低声道:


    “我认出你,是因为沈知懿对你的态度。”


    倘若沈钰楼真是那什么从前沈老的学生乔琢,沈知懿即便认他做义兄,也断不会对他如此亲密。


    换言之,即便沈知懿失忆了,但某些骨子里刻着的亲情是斩不断的。


    沈钰楼闻言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想起自己的妹妹,不由勾了勾唇,又担忧道:


    “我妹妹如何了?”


    “已经康复了,如今身体很好,而且她……恢复记忆了。”


    沈钰楼脚步一顿,眉心蹙了蹙,脚底下不由加快了速度,“我们尽快回去。”


    小姑娘恢复记忆的时候,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


    待到了城门口,大燕的守关士兵正在一个男子一个男子地查验对方手臂位置,看看是否有火烧的痕迹。


    裴淮瑾压低声音道:


    “应当是沈兄前段时间回京城,被人发现了端倪。”


    沈钰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原来他的所有行踪早在裴淮瑾的掌握之中,兴许裴淮瑾认出他,比他以为的还要早。


    等到了裴淮瑾和沈钰楼的时候,裴淮瑾让楚鸿将自己的符牌递到那守关士兵跟前。


    两人也不知如何交涉的,不出两句话,那士兵双手毕恭毕敬将符牌还给楚鸿,然后对着裴淮瑾他们的方向行了一礼,抬手放行。


    入了关,两人直奔客栈而去。


    沈知懿方才也听王逸书说乔琢没回来,此刻正在客栈里急得坐立难安,就听说裴大人带着乔公子一起回来了。


    沈知懿猛地一个起身,就窜出了门去,徒留谢长钰在原地看着她着急的背影,撇了撇嘴。


    一个裴淮瑾还没彻底送走,现在那个乔什么琢的义兄又回来了。


    第57章 第 57 章 “开城门,迎战。”……


    沈知懿甫一出去, 就与匆匆进来的沈钰楼打了个照面。


    沈知懿猛地定在原地,盯着那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眼眶一下子变得通红。


    沈钰楼瞧着她, 眼底也逐渐漾出湿润的笑意。


    还不待他开口,沈知懿猛地一下就跑过去扑进了他的怀里, “哥哥!”


    刚刚从房间里出来的谢长钰:“……”


    谢长钰黑着一张脸,上前把沈知懿从沈钰楼的怀里拉了出来,低声道:


    “沈知懿, 光天化日与你义兄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因为沈知懿恢复了记忆,好不容易与沈钰楼相认, 得知自己二哥没死这件事的巨大喜悦让她根本就没心思顾及谢长钰说了什么,只敷衍地嗯嗯嗯了几声,又转过头去问沈钰楼:


    “哥哥今日回来可还顺利?哥哥何时……”


    她想了想, 又从谢长钰的手底下挣扎了出去, 重新跑到沈钰楼跟前,挽起他的手臂就拉着他往房间里去。


    偌大的客栈院子里站了许多人, 沈知懿却像是谁都看不到了, 眼里只有沈钰楼一人。


    谢长钰眼睁睁地看着沈知懿忽略了自己,同那什么姓乔的如此亲密, 心里不禁一阵酸闷,正要抬脚追过去, 一只手臂却横在了他的身前。


    谢长钰看看楚鸿,又回头看看裴淮瑾, 语气冷了下来:


    “裴淮瑾,你要做什么?!你没看见……”


    “那是她哥哥。”


    “什么狗屁哥哥!骗小孩儿的把戏,你也信?!”


    “那是她二哥。”


    “裴淮瑾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谢长钰气恼地张嘴,说了一般忽然顿住, 脸上神情像是见鬼了一样,猛地回头看向裴淮瑾:


    “你说他是谁?!沈……”


    “嗯。”


    裴淮瑾打断他的话,没让他将接下来的话说完,谢长钰嘴一抿,也反应了过来。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那乔琢是沈钰楼?!


    是沈家那个银子多到花不完又宠妹狂魔的沈钰楼?!


    谢长钰的脸色变得一阵青一阵白——那他从在陈家村起,一路上跟他示威,对他阴阳怪气宣誓对于沈知懿的主权,这是在干什么?!


    他是不是把未来的大舅子给得罪了?!


    这厢谢长钰肠子都悔青了,绞尽脑汁想着等会儿如何扭转在沈钰楼心里的形象,那厢裴淮瑾已经命楚鸿去联系闻连烨,注意布局防御一事。


    而房间里,沈知懿双手搂着沈钰楼的脖颈,吊在他的身上不撒手。


    小姑娘眼眶红红的,却忍着没有流出一滴泪,神情复杂得都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了。


    倒是沈钰楼,定定瞧着自己最最宠爱的小妹妹,看着她不复从前明艳的样子,心里百感交集,心疼不已。


    “知知,是哥哥不好,没有早些来找你,让你受苦了。”


    沈知懿摇摇头,吸了吸泛红的小鼻尖,撒娇道:


    “哥哥这一年一定比我还不容易嘛,如今哥哥能在我身边,知知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哥哥……我好想你啊!”


    沈钰楼摸摸她的脑袋:


    “哥哥也想我的妹妹,很想很想。”


    沈家那么多人,如今就剩下了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只是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此事。


    “对了,方才我回来的路上听裴淮瑾说,你……杀了秦茵。”


    沈知懿沉默下来,半晌点点头,闷闷地嗯了声:


    “她和秦安命人来杀我,春黛为了保护我死了。”


    沈钰楼心里一酸,紧紧搂着沈知懿,“哥哥以后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了,知知害怕了么?”


    沈知懿摇了摇头:


    “春黛死的时候没顾得上害怕,光是伤心了,秦茵被我杀了的时候,我也没害怕,一切都是她罪有应得。”


    “我们知知如今长成大姑娘了。”


    沈钰楼轻轻拍了跑沈知懿的背,温声道:


    “明日一早,你跟着谢长钰先离开甘州。”


    沈知懿从他的怀里出来,瞪大了眼睛:


    “哥哥不走么?”


    “嗯,我……处理一些事情。”


    沈知懿蹙眉,“可是苏姐姐那里有危险了?”


    沈知懿从小便聪慧,除了面对裴淮瑾的事总是关心则乱以外,旁的事情都一点就透。


    沈钰楼也不打算瞒她,“是,如今北羌皇室情况很乱,苏婉在夹缝中求生艰难,这次我就是去见她去了,却不想甘州有了瘟疫,没能及时赶回来陪你。”


    沈知懿摇摇头。


    他知道自己哥哥对于苏婉姐姐的感情有多深,况且她也清醒瘟疫的时候哥哥没在甘州,少了一份危险。


    沈知懿想了想,坚定道:


    “既然如此,哥哥不走我也不走。”


    见沈钰楼还要再说,沈知懿道:


    “我同为女子,将来说不定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苏姐姐的,再说了,秦安当时也是害死春黛的罪魁祸首之一,我要亲手手刃了他替春黛报仇。”


    原本沈知懿说前半句的时候,沈钰楼还打算劝她,然而一听她说的后半句,他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如果春黛的死注定是自己妹妹的一个心结,那他也只能选择支持她。


    见哥哥默认,沈知懿赖在沈钰楼怀里,像小时候那样拱了拱,撒娇道:


    “哥哥,我那日去了峒县,看上了一副粉紫水晶打造的项链,回去的时候你给我买吧……”


    说完,她又从他的怀里探出头来,眼睛亮亮地看向对方,“对了,哥哥,你现在还有钱么?”


    沈钰楼看着她鬼灵精怪的样子,心里一软,在她鼻尖刮了一下,宠溺道:


    “银子不多,不过养你绰绰有余。”


    “哦……”


    沈知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补充道:


    “说不定将来还要养苏姐姐。”


    自打两人决定留下后,谢长钰他们几人一听也决定留下来。


    裴淮瑾为他们在州令府安排了客房,沈钰楼再三考量,觉得还是在州令府安全些,便也没有拒绝。


    沈知懿自然是跟着哥哥,谢长钰跟着沈知懿,至于陈秋霜他们,便也跟着大家一道住进了州令府。


    裴淮瑾整日里早出晚归,谢长钰也不知道哪根儿筋儿搭错了,天天一大早起来就在院子里练武,而王逸书则整日埋头在房间里不知道做些什么,连门都不出。


    总之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气氛也随之越来越紧张。


    终于在某一日的凌晨,那把悬在所有人头上的铡刀猛地落了下来。


    “槐州开战了!北羌人兵临城下!”


    张府尹惊惶的声音撕破州令府昏暗中的寂静。


    谢长钰正在院中练箭,闻言第一个跑过去,“怎么在槐州?”


    “甘州刚经历过疫情,我故意将甘州的兵力布置得多了些,将北羌人的兵力引去了人烟想对稀少的槐州城。”


    谢长钰闻言看向刚从房间里出来的裴淮瑾,视线在他穿戴齐整的衣衫上扫视了一圈。


    谢长钰是行武之人,一眼就看出裴淮瑾胸前穿戴的软甲。


    他蹙了蹙眉:


    “你一早就在布局此事?”


    “嗯。”


    裴淮瑾一边低头整理着箭袖的袖口,一边走下台阶:


    “如今虽说城楼上布置了兵力,但北羌人有备而来,兵力定胜我们不少,我带闻连烨他们过去了,你留在府中,楚鸿他们会保护你们。”


    “想什么呢?”


    谢长钰的声音带着一丝痞意从身后传来,裴淮瑾脚步一顿,就见谢长钰不紧不慢地朝他走了过来。


    谢长钰盯着他,笑容狂悖而张扬:


    “裴淮瑾,我既然在这,就断没有让你将后背交给别人的道理,那个闻连烨,也不行。”


    裴淮瑾眸光闪烁,视线在他今日练武的行头上扫视了一圈,又重新对上他的视线。


    良久,他张了张嘴:


    “谢文之,你我近十年未比试了吧?”


    裴家大哥没出事前,两人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狩猎时时常暗中较劲儿,后来裴淮瑾不再碰那些,谢长钰嘴上不说,但到底再没了那些兴致。


    谢长钰闻言笑了起来:


    “现在出发?”


    “一起去吧。”


    谢长钰话音刚落,沈钰楼从院中走来,跟在后面的还有沈知懿等人。


    裴淮瑾看了看众人,知他们应当是商议好了,只是视线落在沈知懿身上时,到底蹙了蹙眉。


    沈知懿语气平静,“我同秋霜在后方,方便照看伤员。”


    沈知懿面对他时,神色平静坦然,丝毫没有旁的任何情绪,直到此刻,裴淮瑾才意识到,沈知懿是彻底放下他、放下他们的从前了。


    她愿意随他们一道去,也不是为了他,而是她身为世家后裔骨子里刻进去的责任。


    裴淮瑾缓缓收回视线:


    “谢长钰随我一道,倘若真打起来,乔兄负责转运伤员,沈知懿和陈秋霜负责后方救治,王逸书——”


    众人看向王逸书手中持着的巨大弓弩,这才明白他这几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都在做什么。


    王逸书自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这东西我知道怎么用,但我准头不够,带着去兴许能帮上忙。”


    “行——”


    裴淮瑾颔首,时间紧急,他没空再说太多,转身率先往门口走去:“出发吧。”-


    寒风萧瑟,槐州比刚刚经历过的甘州看起来还要萧条。


    谢长钰看着一路上在店里做生意的人和街上的百姓,挑了挑眉,问身旁的裴淮瑾:


    “你一早就将人换了?”


    “嗯。”


    这街上的人一眼看去没什么问题,但若仔细看去,这些人大多数身材健壮、皮肤黝黑,若是再仔细看,还能看见他们手掌和指腹厚厚的茧子。


    那些都是长期行武之人才有的。


    谢长钰啧了声,能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全城人转移出去,又让闻连烨手下的兵士变成普通百姓的样子换到槐州城里来待命,这裴淮瑾的套路够深的。


    也不知那北羌人摊上他是不是要倒大霉。


    眼下槐州城的那些“百姓”,正按照裴淮瑾的布置,佯装惊恐地收拾东西,打算往城外逃去。


    众人到的时候,闻连烨已经在城楼上了,底下是数千精锐。


    裴淮瑾的人一到,队伍自动让出一条路,众人随着他上了城楼,一起到了后方的镝楼里。


    闻连烨掀帘进来,连寒暄也顾不上,开门见山道:


    “保守估计,北羌来了两万人,这次带兵的是乌河王拓跋顽,是如今北羌的皇叔,在北羌素有不败战神之称。”


    裴淮瑾听到拓跋顽的名称,不禁眯了眯眼。


    这个人便是九年前那一战的首领。


    “我们的人呢,如今有多少?”


    闻连烨回道:


    “北羌来的突然,如今李将军还在梧州那边戍守,我父亲被派去北域剿匪还未回来,我手里的士兵加上当地驻军,拢共也就八千人。”


    八千人……


    众人心里都咯噔一声。


    北羌保守估计两万人,而他们只有八千人,怕是只能死守到李将军派人来支援。


    裴淮瑾手指轻点着桌面,略一沉吟,“死守恐怕等不来援军。”


    他的语气平静,然而一句话却炸的在座众人皆是一惊。


    谁也不傻,都能明白这句话底下的深意,李将军直接听命于圣上,为何等不来援军,而九年前,为何当时的裴家军也没等来援军?


    沈知懿只觉得手指尖发凉,下意识朝裴淮瑾看去。


    男人的侧脸刚毅,眼底没有过多旁的情绪,像是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沉静地思索着对策。


    屋中正沉默着,忽然城楼底下一阵喧哗,听声音,似有谁在喊“裴将军!裴将军!”


    闻连烨唰的一下站起来,走到屋外厉声对楼下士兵道:


    “大敌当前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外面静了一瞬,众人听见楼下那小兵回道:


    “回将军,是这些人自称是裴家军的人,要见裴将军,可……裴家军不是……”


    “让他们上来。”


    裴淮瑾突然出声,“他们是我大哥曾经的下属。”


    闻连烨挥了挥手,不多时,外面响起厚重的脚步声,掀帘进来的是徐中行和赵硕。


    那赵硕刚一进来就骂骂咧咧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妈的!老子好久没打仗身子骨都硬了!让楼下那几个小鸡崽子把老子扯来扯去!”


    徐中行轻咳出声,看了闻连烨一眼,提醒赵硕:


    “你少说两句。”


    说罢,他对裴淮瑾道:


    “听闻北羌人眼下有意攻打槐州,甘州城西军营的兄弟们都自愿投军,听凭裴大人调遣!”


    裴淮瑾看着他们,看着自己兄长曾经的战友,眸中涌起某种深意。


    顿了顿,他问:


    “你们有多少人?”


    “军营里的八百人……”


    他刚说完,众人才刚亮起的眼神又微微暗了下去。


    那赵硕是个急性子,哎呀了一声,接着徐中行的话说道:


    “从前那些老东西们听闻裴将军的亲弟弟也就是裴大人你如今在这,都纷纷从各处赶来了!若是算下来,怎么着少说也有五千人!等人一来,咱们就干他们个屁股尿流!”


    这些裴家军都在曾经与拓跋顽那一战中吃过亏,心里也都憋着一肚子气。


    尤其是自己爱戴仰慕的裴小将军也死在拓跋顽的这些手下手里,而自己的许多兄弟战友也在那一战中牺牲,原本属于梧州的两城,如今还在北羌人的手中。


    他们当真是与拓跋顽的军队隔着血海深仇。


    如今有机会报仇雪恨,一个两个都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


    裴淮瑾看了闻连烨一眼,闻连烨对他略一颔首。


    裴淮瑾转过身对着徐中行重重行了一礼。


    徐中行急忙将人扶起来,眼底也是热泪盈眶,“裴大人在此,裴家军也就有了主心骨,还望裴大人带我们收复失地,一雪前耻,报仇雪恨!”


    沈知懿望着那个身姿挺拔的男人,心里五味杂陈。


    饶是现在她对他以心无波澜,但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在哪里,都是人群中最耀眼最突出的那一个。


    沈知懿看了会儿,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悄声同旁边的陈秋霜说起话:


    “待会儿若是真的打起来,你不必害怕,闻将军是我大燕最骁勇善战的小将军,若是有伤员,你教我如何处置。”


    陈秋霜脸色苍白,紧握着手坚定地点了点头。


    谢长钰闻言厚着脸皮凑了过来:


    “待会儿我也要上战场,你不关心关心我么?”


    沈知懿嗔瞪了他一眼,本想说让他走远,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看着他身上的箭袖黑衣,难得主动替他理了理衣襟,语气又软又糯:


    “保护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裴淮瑾离他们的位置不远,正与闻连烨他们商量着排兵布阵的对策。


    听见沈知懿对谢长钰说的话,裴淮瑾指着沙盘说话的动作一顿,攥了攥手心。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异常?!”


    赵硕是个大嗓门,话一问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裴淮瑾。


    裴淮瑾察觉到沈知懿的目光,攥起掌心不自在地轻咳了一下,“无事。”


    他指着沙盘,若无其事地接着开口:


    “如今天寒,北羌人比大燕人耐寒,他们极有可能想打长线,我们要趁着他们不知裴家军的存在,打他们个出其不意,速战速决,争取两日内将拓跋顽的人击退,至于青州和颍州——”


    裴淮瑾看着沙盘沉默了一下:


    “可以乘胜追击,我与谢长钰正面攻上去,青州和颍州两地只有青州的一处城墙有地理优势不易攻破,那里由闻连烨带兵进攻顺便牵制火力,其余地方都直接平推进行。”


    裴淮瑾目光沉稳,语气平静,说话的语速不紧不慢。


    众人在他毫无破绽的布置下,慌张的心渐渐定了下来啊,就连赵硕这样毛手毛脚的人,都安静地听他布置起了任务,还不时跟着极为认同的点点头。


    众人这般说着,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午时。


    楼下人来报,说是裴家军到了。


    裴淮瑾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目光沉毅:


    “告知大家准备一下,申时一过,开城门,迎战。”


    第58章 第 58 章 “沈知懿,别动,让我抱……


    北风猎猎, 黑云压城。战鼓如雷,一声声震得镝楼上的瓦片都在微微颤动。


    裴淮瑾、谢长钰、闻连烨三人身披铠甲,手执长枪, 挺拔的身躯正襟危坐于马上。


    沈知懿扶着冰冷粗粝的城墙,视线不知不觉被马上的男人所吸引。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穿铠甲的样子, 高大健硕、冷静从容,一贯清冷无波的眼底覆盖了一层坚毅而锋利的寒芒。


    沈知懿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仿佛只要他在那里, 整个队伍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这场以少打多的战役, 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恰在这时,裴淮瑾的目光似有所感一般,有意无意地微微上扬, 恰好与看下去的沈知懿目光对上。


    沈知懿一愣, 在男人的眼神中匆忙移开目光。


    裴淮瑾紧了紧缰绳,唇角微扬, 声音沉稳而有力:


    “开城门!”


    随着裴淮瑾的一声令下, 城门打开,三个男人带着身后骁勇铁骑, 如潮水般滚滚而出。


    马蹄塌动脚下的土地,沈知懿扶在城墙上的手猛地收紧。


    天色更暗了, 仿佛在酝酿一场暴风雪。


    城外顷刻间金戈铁马,杀声震天。


    裴淮瑾一马当先, 手里的银□□破敌人的阵型。


    沈知懿转到城墙另一边,也不知望着他们三人谁的背影,看着他们淹没在乱军之中的身影,紧攥着手里的弓箭, 指节泛白。


    战鼓擂擂,风声鹤唳。


    战场上到处都是血腥的厮杀,北羌人本就身形高大,人数又多,占尽了优势。


    然而裴淮瑾似乎一早就看出北羌人的弱点,指挥着手底下的士兵有条不紊地防御,伺机推进。


    一名敌军副将趁着裴淮瑾不备从侧方挥刀扑来,沈知懿的心跟着猛地一提。


    却见裴淮瑾身手敏捷地迅速侧身让过刀锋,长枪顺势一挑,将敌将重重挑落下马。


    裴淮瑾眸光沉冷,紧促的眉宇间被鲜血染上了几分戾气。


    他视线一转,瞧见不远处正与谢长钰厮杀的拓跋顽,猛地一收缰绳,战马嘶鸣,他借势冲入敌阵,杀出一条血路。


    “你如何?!”


    裴淮瑾换到谢长钰跟前。


    谢长钰咬着牙,呼吸紧促,紧盯着对面的拓跋顽,摇了摇头,“死不了。”


    正在这时,对面的拓跋顽也缓过了体力,猛地朝裴淮瑾砍了过来。


    裴淮瑾侧身躲过,另一只手上的匕首顺着刺了出去。


    谁料那拓跋顽竟是个玩命的,面对裴淮瑾的匕首竟不躲不闪,在匕首刺进他左边肋下的时候,他身旁一个身穿大燕兵服与北羌人厮杀的小兵,忽然反过身来,出其不意地从裴淮瑾的后背刺了过来。


    沈知懿站在城墙上,原本视线在谢长钰流血的手臂上,忽然匕首的利刃反射的寒芒猛地刺进她的眼底。


    她定睛一瞧,心里跟着猛地一沉。


    那拓跋顽身边几个穿大燕兵服的小兵,其实都是北羌人伪装的!


    也就是说如今谢长钰和裴淮瑾两人已经被北羌人包围了!


    那一个匕首的利刃几乎尽数没入了裴淮瑾背后,即便带着盔甲,也能看到鲜血一瞬间顺着马背滴落在地上,和着黄土变成深红色的泥泞。


    裴淮瑾的脸色一白,身子晃了晃,下一瞬猛地回头,一把斩断了那小兵的手臂。


    “秋霜!”


    沈知懿紧盯着场中那几人。


    沈钰楼去城内调度自发而来的百姓守城去了,王逸书则去指挥工匠制造更多的强弩,此刻城楼上便只剩下了陈秋霜和翠丫。


    陈秋霜跑过来:“怎么……呀!”


    她也看到了那一幕。


    大燕的银色铠甲,被北羌的黑色铠甲紧紧包围,包围圈越来越紧,北羌人似是早就有准备,刻意针对一般,即便一旁的闻连烨和徐中行等人离得不远,但还是被那些不要命的北羌士兵被绊住了手脚。


    沈知懿将靠在墙边的强弩举了起来,“你帮我一下!将这里,抗在肩上!”


    陈秋霜立刻明白了沈知懿的用意,急忙过来按照她的指示将强弩扛在了自己肩膀上。


    沈知懿重重吞咽了一下,定了定神,将强弩的箭尖缓缓瞄准在了那一身黑色铠甲的拓跋顽身上。


    耳畔全是呼啸的风声,战鼓一声声像是敲在了她的心脏上一样沉重。


    风里的血腥味儿越来越浓。


    裴淮瑾身下的马背上,鲜血已经将半个马背染红。


    他和谢长钰都杀红了眼,彻底放弃了四周缠上来的小兵,全都集中精力攻击拓跋顽一人。


    对面的拓跋顽也好不到哪儿去,攻势渐渐慢了下来。


    也不知是裴淮瑾看到了城楼上的沈知懿,还是似有所感,只见他偏头对谢长钰说了句什么,谢长钰向一边猛地让开,恰好将对面的拓跋顽暴露在沈知懿的视野之下。


    沈知懿心中不断回想着那日裴淮瑾教给她的话——“快、准、狠,不要犹豫,一击毙命。”


    就是现在!


    沈知懿猛地扣动机扩,强劲的箭矢如银色的闪电一般飞射而出。


    裴淮瑾为了转移拓跋顽的注意力一直在与他周旋,面对拓跋顽手里挥下的长刀假意不敌,生生挨了一下。


    就在拓跋顽心生得意之际,他只听见耳畔风声一响,想要闪躲却被裴淮瑾出其不意地钳制住,下一瞬“噗嗤”一声,血肉被刺穿的声音响起。


    拓跋顽看到一阵天旋地转,还不待反应过来,自己便已经被箭弩的巨大攻势掀下了马背。


    而他的胸前,正直直插着一把比寻常弓箭粗上许多的箭矢。


    “将军!”


    “乌河王!”


    北羌士兵将主帅中箭倒下马,一时都慌了神,失去主心骨的阵营一下被大燕的士兵冲得七零八落。


    对面的北羌军营里传来了鸣金收兵的声音。


    北羌士兵扶着拓跋顽落荒而逃,赵硕他们高举长枪欢呼庆贺。


    闻连烨和徐中行他们赶来,“怎么样?”


    裴淮瑾将缰绳在手中多颤了几圈,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形,猛地回头,视线遥遥与城楼上的沈知懿对上。


    他盯着她,再也不加眼神眼底的灼热。


    男人的脸色煞白,眉宇间一点鲜红的血迹,唇角微勾,眼底如波兰汹涌的海面,荡漾着几乎能将沈知懿淹没的滚烫情意。


    沈知懿别开视线,退回去下了城楼,指挥众人准备放吊桥,迎接伤员。


    裴淮瑾望着那个消失在城楼上的背影,无声敛了眸,沉静吩咐:


    “如今拓跋顽身负重伤定会回撤,此时他们元气大伤,可乘胜追击,闻连烨,你带徐中行和赵硕,领兵一万按照今日部署继续追击。”


    “徐中行。”


    裴淮瑾看向他,“你一切听闻将军指挥,记住,这次追击,你就代替我的位置。”


    徐中行看着这张酷似曾经的裴鹤枕裴小将军的脸,不禁眼底盈了泪,重重点头,郑重道:


    “是!”


    一旁跟着的赵硕目送着裴淮瑾的背影离开,大嗓门也染上了哽咽:


    “他娘的!方才我和北羌蛮子干仗的时候一回头,还以为咱们骠骑将军又回来了呢!”


    曾经的裴鹤枕对赵硕有知遇之恩,将他从山匪头子带入正途,悉心教导他、提拔他,告诉他做一个好人。


    他从此不再带着家人颠沛流离,还用从军挣到的银子给妹妹买了漂亮衣裳和她从小就想要的胭脂水粉,也让从前她羡慕的好闺蜜羡慕起了她。


    而那个曾经教他识文断字、骑射作战的少年将军,却在那一次的战役中再也没回来。


    那次他离他不过一人的距离,但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这一步,让他悔恨了整整九年。


    赵硕喉咙哽咽了一下,扯出铠甲里的袖子佯装擦汗,作势擦了擦眼角控制不住的眼泪,哼了声,拍了拍徐中行的肩膀:


    “出发!夺回青州和颍州,替骠骑将军完成遗愿!”-


    裴淮瑾回去的时候,沈钰楼早已组织了数百名城中的强壮劳力和不少妇女帮着安置伤员。


    沈知懿跟陈秋霜也背着药箱在人群中忙前忙后。


    “将军!”


    众人一见裴淮瑾,急忙凑了过来,扶着人去了后方空出来的房间里。


    沈知懿和陈秋霜将手里的伤员包扎完,也跟着一道回了房间。


    “怎么样?伤在哪里?”


    裴淮瑾坐在床边,静静看着沈知懿。


    她的语气尚算平静,例行公事地问他,只是眼尾还有一抹未消下去的红痕,脸色也苍白,脸颊上不知从哪儿蹭了些灰。


    裴淮瑾抬了抬手,又克制地收了回去。


    他的视线落在她翻找药箱时颤抖的手上,蜷了蜷掌心,低哑道:


    “方才你做的很好,你很厉害,沈知懿,若非有你,战场形势不会这么快逆转。”


    沈知懿拿东西的手一顿,故作平静道:


    “裴将军骁勇善战,用兵如神,战场瞬息万变岂是我能左右的。”


    其实方才那一箭射出后,她才感觉到后怕。


    若是偏了一丝一毫,或者是在那一瞬间他们三人对峙的位置稍微移动,那她这一箭很可能直接射杀了几方将领。


    一万多人的战役系于她一身。


    所有人都只看到那一箭成功地让敌方退兵,却没看到她因那一箭所承受的压力。


    而裴淮瑾这句话,分明是在告诉她,他知道,而她,做得很好。


    “倘若——”


    头顶男人的视线灼热,紧锁着她脸上的表情:


    “倘若方才我死在战场上,沈知懿,你也不打算再看我一眼么?”


    沈知懿今日一直都在躲着裴淮瑾的目光,闻言眼睫轻轻颤了几下,淡淡道:


    “裴将军吉人自有天相,更何况裴将军应当比我懂,战场上需要避谶,不过若是裴将军战死,相信自有陛下追封,同我一个小小的女郎有什么关系?”


    她的话说的公事公办,从始至终面上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哪怕一丝一毫曾经的情绪都没有。


    裴淮瑾看着小姑娘那张同从前一般娇艳的脸,眼底划过一抹尖锐的痛。


    是不是无论他做什么,他们都回不去了?


    曾经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的眼神就像黏在了他身上一般,灼热的眼底满满的全是对他的爱意,可他做了什么?


    裴淮瑾自嘲笑了笑,如今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若是易地而处,他兴许也会同她一样心灰意冷吧。


    正在此时,门外再度传来一阵喧哗声,谢长钰也被人扶着从门口进来。


    沈知懿抿了抿唇,顺势起身将药箱交到陈秋霜手中:


    “裴将军伤的重,你医术好,我去瞧瞧谢长钰的伤。”


    说罢,她再未看两人一眼,走到对面窗下的榻边,轻轻抚上谢长钰受伤的手臂:


    “你别动,我来替你脱。”


    她脱下他黑色的箭袖,内里白色的里衣半条袖子都被染成了血色。


    沈知懿眼圈一红,语气糯糯得哽咽,“疼不疼啊?”


    谢长钰视线往裴淮瑾那边瞟了一眼,故作虚弱道:


    “没事,这点儿小伤而已。”


    这么一说,沈知懿不知为何更难过了,这几日的经历,加之今日城楼上射出那一箭,几乎击溃了她的情绪。


    谢长钰瞧出她眼底隐忍的崩溃,心底划过一抹自责,轻声对她道:


    “沈知懿,你凑近些,我同你说话。”


    沈知懿替他清理了伤口,用干净的纱布紧紧给他缠好伤口,凑过去:


    “怎么……唔。”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便被谢长钰一把压进了他坚硬的怀里。


    浓重的血腥味弄的她极为不适,她伸手推了推,就感觉他胸腔轻轻震颤,男人的声音头一次柔得像是被掐出水来。


    “沈知懿,别动,让我抱会儿。”


    说罢,他又凑近她的耳畔,悄悄道:


    “把头埋进我的怀里,知道你害怕。想哭就哭吧,没人能看得见。”


    他知道,从前养尊处优的小姑娘,这一年颠沛流离,吃了太多苦。


    谢长钰从前为人张扬高傲,第一次知道,原来心疼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而幸亏,他还能在这种时候,有拥抱她安慰她的资格。


    第59章 第 59 章 他带兵前来,恐怕来者不……


    裴淮瑾定定望着那边的两人, 许久他才移开视线,拂开陈秋霜想要替他解里衣的手,哑声道:


    “不必你来, 你去唤苏安和楚鸿两人进来就行。”


    陈秋霜动作一顿,并未说什么, 只将需要用的药膏纱布留了下来,看了眼沈知懿,转身出门了。


    裴淮瑾的伤口有些深, 但庆幸并未伤及要害,只是他从那时候被杖刑五十之后, 身子就一直没好利索,来来回回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苏安老早就在后方熬好了参汤,楚鸿替裴淮瑾包扎完后, 苏安端来参汤, 捧了一碗递给谢长钰,另一碗端给裴淮瑾服侍他服下。


    裴淮瑾正放下药碗, 就听外面一阵喧哗, 是一道略有些耳熟的声音在喊“裴将军。”


    苏毅进来回道:


    “大人,是那日的牛大壮。”


    “他来做什么?”苏安忍不住出声。


    屋中的谢长钰和正在配药的沈知懿也不约而同朝门口看去。


    裴淮瑾扬了扬手, “让他进来。”


    “裴大人!裴大人!真是你!”


    牛大壮刚一进来,就激动得不行, 几乎是快步奔到了裴淮瑾身边。


    谁料下一刻他却猛地抽出一把匕首。


    楚鸿面色一变,在牛大壮的匕首才刚拿出来的时候, 楚鸿手中的剑就已经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牛大壮吓得手一抖,那把做工精致的匕首“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大、大人别、别误会!”


    脖颈上的刀刃冰凉,牛大壮赶忙举起双手,吓得腿都要软了。


    他用眼神指了指地上的匕首, 磕绊道:


    “大、大人,这是宣眀十四年与北羌那一战之前,骠骑将军去我祖父的铁铺定的匕首……”


    裴淮瑾听他提起兄长,眼神里神色闪动,示意楚鸿将剑收起来。


    他弯身捡起地上的匕首,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摩挲了几下,语气低沉:


    “你说这是我兄长曾经定下的匕首?”


    “是、是啊!”


    脖颈上没了那吓人的东西,牛大壮长舒一口气,将这匕首的来历娓娓道来:


    “裴大人知道,我祖上是远近有名的铁匠,宣眀十四年十月的时候,骠骑将军曾找来我祖父的铺子里,说要定一把匕首,当时这匕首还是骠骑将军亲自画的图纸,选的料子。”


    牛大壮顿了顿,声音跟着低了下去:


    “骠骑将军与我祖父约定,若是年前能与北羌打完这一杖,那他过年前返京的时候就来取这柄匕首……”


    后来的事情,在场的每个人都清楚。


    屋子里静悄悄的。


    所有的人视线都若有若无地落在裴淮瑾和他手里的那把刀柄镶着蓝宝石的匕首上面。


    倘若没猜错的话,这把匕首,应当是裴鹤枕想要带回去给十五岁的裴淮瑾的新年礼物。


    虽然因着家族责任,他严格要求裴淮瑾不能行武,但其实弟弟喜欢的东西,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可那个光风霁月的小裴将军,终是没能打赢那一仗回来取回匕首。


    裴淮瑾沉默地敛眸盯着手中的匕首,指腹缓缓摩挲过上面每一寸纹路,仿佛能看到兄长当初在军营里,百忙之中画出这幅图纸时的样子。


    他还记得那年兄长临回边关前,对他说的那些话。


    那时候他的心里没有怨怼是假的,也曾怨恨为何兄长只是比他年岁稍长,便可带兵打仗,驰骋疆场,而他却要待在京中。


    如今仅仅只是一场战役,便让他真正认识到了战场的残酷。


    裴淮瑾喉结快速地滚了几下,他将怀里的那枚刻着“鹤枕”的玉佩拿出来,和匕首放在一起,哑声对牛大壮道:


    “多谢,多谢你这么多年还替兄长保留着这把匕首。”


    牛大壮摇摇头,抹了抹眼泪:


    “小裴将军是个好人,我们都爱戴他,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哎!我那日见着大人就觉得面熟,后来听闻北羌来袭,大人带领裴家军亲自御敌,我这才、这才想到大人的身份……大人您也是好人!这两日带领我们卖羊绒赚的钱,比我们从前一年赚的还要多!你们都是好人,小的祝大人旗开得胜,平安凯旋!”


    沈知懿默默摆弄着手中的纱布,听到牛大壮的话心底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虽然没见过那位裴小将军,但可以想见他一定是一个很好的人吧。


    她的视线落向裴淮瑾。


    ——是不是倘若裴小将军当年没有出事,裴淮瑾现在也会同谢长钰一样肆意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似是察觉到沈知懿的视线,裴淮瑾突然抬眸。


    在对上她的目光时,他的心里蓦然划过一抹尖锐而酸楚的痛。


    这九年来第一次,那些硬生生扛起的家族责任,那些强忍兄长离世的悲痛一夜之间长成大人模样的痛楚,那些年深埋在心底受过的委屈、在波谲云诡的朝堂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压抑,仿佛一夜之间因为兄长这一柄匕首而骤然迸发。


    曾经在十五岁前,他也曾像他们一样被兄长疼爱过。


    裴淮瑾眼尾发红,第一次不敢直视沈知懿,而是狼狈地错开了视线,几乎是逃一般走出了房间,只来得及的对苏安和楚鸿匆匆留下一句:


    “我出去走走,你们不必跟着。”


    沈知懿瞧着他踉跄的背影,蹙了蹙眉。


    待裴淮瑾走后,房间里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牛大壮出声告辞,众人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


    沈知懿指了指门外,对谢长钰道:


    “你不去看看他么?”


    谢长钰跟着皱了眉,随后叹气,“随他吧,待会儿他就回来了。”


    沈知懿兴许不知,但谢长钰却是知道从前有兄长在时候的裴淮瑾是个什么样子。


    他同他一样意气风发,有时候也会冲动行事,闯了祸总有裴鹤枕替他担着。


    而裴淮瑾对于裴鹤枕的崇拜,谢长钰也不是不知,裴淮瑾从前做梦都想成为他大哥那样的人。


    如今想来,这九年裴淮瑾是怎么压抑着自己过来的?


    思及此,谢长钰的视线不自觉落在一旁收拾药箱的沈知懿身上,突然想到,这么多年来裴淮瑾变得沉稳内敛,但似乎只有在面对沈知懿的时候,他才会有几分曾经的鲜活模样。


    晚间的时候,裴淮瑾才拖着一身疲惫回来了。


    刚一进来,沈知懿就闻到他身上隐隐的酒味儿。


    她蹙了蹙眉,“你……”


    “如今战事当前,我没多喝——”


    裴淮瑾扯了扯唇角,语气里有种莫名的厌世意味,“只是和兄长小酌了两杯而已。”


    沈知懿瞧见他衣摆下方蹭上的泥土,知他定是找了个没人处去同裴鹤枕说话去了,便也没再说什么,只道:


    “今日的伤员统计出来了,重伤十五人,轻伤四百五十六人。”


    裴淮瑾颔首。


    苏安小心翼翼问他,“爷,可要用膳?”


    裴淮瑾仍旧只是颔首。


    苏安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


    “那属下下去准备。”


    说罢等了片刻,见他没反应,才退了下去。


    苏安一走,屋中就只剩下裴淮瑾、沈知懿和谢长钰三人,房间里静得有些令人窒息。


    谢长钰对沈知懿招了招手:


    “你去看看你哥在哪儿,待会儿叫他回来一起用膳。”


    沈知懿知道谢长钰是有话要同裴淮瑾说,应了声,结果才刚走到门边,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沈钰楼一脸焦灼之色地走了进来。


    他视线往屋中巡视一圈,径直走到裴淮瑾面前:


    “你手底下的侍卫,能调动的有多少?可否借我?”


    “哥哥!怎么了?!”


    沈知懿冲到他身边,担忧到。


    “发生什么了?”谢长钰也语气严肃地问。


    沈钰楼往他二人身上扫了一眼,最后定在沈知懿身上:


    “如今北羌皇室动乱,六皇子执掌朝政,绑了苏婉和……恒儿,以此来威胁北羌太子,而北羌太子根本不顾她娘儿俩死活,逃出皇宫,据说正召集部下打算与六皇子开战。”


    “如若一开战,苏姐姐和她儿子必定会被用来祭旗!”


    沈知懿惊呼。


    “你有多少人可以借我?”


    沈钰楼问向一直沉默的裴淮瑾。


    裴淮瑾摩挲着指腹,视线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沉默了须臾,沉静道:


    “要想救人,眼下我们兵分两路,第一路人马带人混进北羌都城,伺机进宫救人,第二队人马,继续对北羌发动猛攻进行牵制。”


    裴淮瑾看向沈钰楼,语气沉稳:


    “沈兄放心,那六皇子虽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但北羌朝廷中却不乏位高权重的中庸之臣,外敌当前,即便是迫于朝臣压力,北羌太子与六皇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沈钰楼听裴淮瑾这般一说,心底的慌乱平息了不少。


    他略一颔首,犹豫了一下,恳切道:


    “此次还请裴大人务必帮我将苏婉和恒儿一道救出来。”


    谢长钰闻言眼光闪烁,裴淮瑾也微微蹙眉。


    起初沈知懿还未想明白自己哥哥为什么强调将苏姐姐的儿子也救出来,待看到谢长钰二人的反应后,她猛地一惊,慌忙捂住嘴,一双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向沈钰楼,那眼神仿佛在说:


    “我有小侄子啦?!哥哥,你可太厉害了!你什么时候和苏姐姐……”


    沈钰楼无奈,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回头问裴淮瑾:


    “我们何时可以行动?”


    裴淮瑾略一思忖,“眼下……”


    “主子!主子!”


    裴淮瑾的话音被外面匆忙赶进来的苏安打断,苏安第一次连规矩都顾不上了,一边喘息一边道:


    “李、李将军带兵赶过来了!”


    李将军,李宴,属梧州和青川一带的驻军直接听令于皇权,原本是闻老将军的副将,九年前一事发生后,闻老将军被贬,圣上便提拔了李宴。


    白日里北羌攻城他既未亲自赶回来,也未安排附近驻军支援,而此刻时辰不早,他带兵前来,恐怕来者不善。


    裴淮瑾下意识看了沈知懿一眼,问苏安:


    “饭备好了么?”


    苏安一愣,不知自家主子此刻都被人打上门了,怎么还有空问饭好了没,他平息了一下呼吸:


    “好了,就在隔壁,主子要宴请李将军么?”


    “将饭挪到梧园去。”


    裴淮瑾说完,又转头看向沈钰楼:


    “我同李将军谈完,我们就商议方才之事,连夜可以出发,沈兄稍安勿躁,眼下时辰不早了,还请沈兄带知知先去用膳吧。”


    裴淮瑾的语气温柔而平静,尤其是那声“知知”,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情。


    但不知为何,沈知懿心里却猛地一跳。


    为何将饭挪到梧园去?梧园离这里隔着一条街,为何要去那里?


    她看向裴淮瑾,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第60章 第 60 章 “心死了,怎么可能再死……


    门外的脚步声近了, 裴淮瑾眼神猛地划过一丝幽沉,看向沈钰楼,语气尚且温和:


    “沈兄先带妹妹去吧。”


    沈钰楼深深看了他一眼。


    两个男人眼神无声对峙后, 沈钰楼略一颔首,拉起沈知懿:


    “知知。”


    沈知懿看着裴淮瑾, 仿佛透过现在的他看见了从前那棵梅花树下接住自己的少年郎。


    她眼神复杂地瞧了他半天。


    其实所有的事情都如此昭然若揭,她很想上前去告诉他,苏婉姐姐和沈家的侄儿不需要他来插手, 沈家不需要他的假好心,她也同他没有任何关系。


    沈知懿攥了攥拳, 生生压住那些冲动。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人恩怨替哥哥做任何决定。


    虽然明知裴淮瑾这件事是为了自己而做,但为了苏婉姐姐,为了恒儿, 她还必须要去接受。


    一股莫名上涌的酸涩情绪夹杂着疲惫, 令沈知懿的眼圈微微泛了红,胸口胀胀得有什么情绪无法排解。


    良久, 沈知懿到底什么也没说, 缓缓低下头去:


    “哥哥,我们走吧。”-


    沈知懿刚走不久, 李宴就被人请了进来。


    李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形高大, 三角眼里透着长期征战的凶光和总是算计的精明。


    裴淮瑾对他略一颔首:


    “李将军请坐。”


    那李宴是寒门出身,一直都嫉恨诸如裴淮瑾、谢长钰之类的世家公子。


    更何况他在梧州土皇帝当惯了, 如今又是战事当前,他作为直接听命于陛下的最高将领,难得在这些世家子弟们面前扬眉吐气一回。


    裴淮瑾请他坐,他便也毫不客气地坐了。


    末了, 还将自己面前的空杯子翻过来,手指点了点桌面,笑得傲气:


    “茶壶太远我够不到,还劳烦谢大人帮我将茶壶拿一下!”


    谢长钰眼神一黯,随即笑着拿起自己身前的茶壶,走到李宴桌前,亲自替他斟了杯茶。


    李宴嘴上说着怎敢劳动谢大人大驾,屁股却是连抬都没抬一下。


    等到谢长钰坐回去,他才看了眼斜前方的裴淮瑾,哼了声开口道:


    “李某今次来,是下午的时候接到陛下的皇令——”


    他顿了顿,似是想等着裴淮瑾和谢长钰跪下来接旨。


    但等了会儿,却见那两人稳坐不动,李宴忽然想起,这裴淮瑾的母亲可是圣上的亲妹,同圣上情谊非同一般。


    这般一想,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圣上的意思是,裴将军如今带领裴家军抵御外敌功不可没,青州和颍州也自古都是我大燕的土地,所以陛下命裴将军和闻将军攻下青州和颍州后便即刻收兵,不得恋战。再者——”


    李宴声音低了下去:


    “这裴家军到底是从前镇国公与骠骑将军组建起来的军队,时至今日早已荒废九年之久,此一战结束,裴家军便由裴将军您代为解散了吧!”


    李宴大手一挥,傲慢道:


    “至于赵硕那些乌合之众,随意打发了就行,本就是山匪出身,野性难驯,这种人还是不要从军的好!”


    圣上下午的时候,不仅给李宴去了封信,还给裴淮瑾去了调令。


    那封信亲封裴淮瑾为将军,领裴家军抵御外敌,所以李宴才敢称裴淮瑾为一句将军。


    而裴淮瑾在收到圣上那封调令的同时,也收到了父亲镇国公的密函。


    密函里只有几个字“解散裴家军”,裴淮瑾当即便想通了其中的关卡,如今听李宴这般说,更加验证了他的猜测。


    他敛眸压下眼底的沉冷,笑着颔首:


    “李将军代陛下所言,裴某记住了,如今闻将军刚带人攻下颍州,只待今夜子时一过,集中火力进攻青州,至于之后——”


    裴淮瑾起身,走到谢长钰面前,拿起方才他替李宴斟茶的茶壶。


    随后他不紧不慢地绕过凳子,从李宴的身后走到他旁边,抬手替他将茶杯斟上。


    哗啦啦的水声中,裴淮瑾的声音似是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就按李将军所言,裴家军……”


    裴淮瑾放下茶壶。


    李宴心满意足地举起酒杯,今日这二人,都是世家贵族里的佼佼者,但那又如何,还不得亲自替他李宴斟茶。


    今日这事,足够他回去再向他的下属吹嘘一番了。


    李宴故作姿态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等着听裴淮瑾后面的话。


    忽然,颈间一阵凉意,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划过了喉咙,低头去瞧,鲜红的血刹那间喷射出来,他的视线顺着看向对面门扇的绢丝纱上。


    鲜血正从那半透不透的绢丝纱上面汇聚着,一点一滴落在了门槛上。


    他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上面的血,是他的……


    李宴缓缓转动脖子,一双眼睛死死瞪着身后的裴淮瑾,冒血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不出片刻,那声音便停了。


    李宴手里捏着的茶杯还搭在唇边,那杯裴淮瑾给他斟的茶,他到底是半口没喝上。


    “咣当”一声,茶杯落地,李宴的头一歪,身子缓缓滑下去瘫在了椅子上。


    谢长钰蹙了蹙眉,走过去将李宴那双含着惊恐和诧异的眸子闭上,皱眉看向裴淮瑾:


    “你可知,你迈出了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


    他知道以裴淮瑾的本事,自是不会牵扯到裴家军或者沈家,但他自己……恐难全身而退。


    而若是今日没有沈钰楼来说要救苏婉和拓跋恒一事,裴淮瑾兴许还不会这般激进。


    谢长钰看着裴淮瑾慢条斯理擦拭手中匕首的动作,眸光一闪,他用的匕首,是牛大壮下午送来那把。


    裴淮瑾悉心地将匕首擦拭干净,收入鞘中,这才不紧不慢看向谢长钰道:


    “李将军在来此途中遭遇敌袭不幸身亡,我们没接到什么陛下口谕,还有,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对北羌六皇子的私人恩怨,同裴家军无关,同沈家更无关,谢长钰,你可明白?”


    谢长钰的眉心皱了皱,他盯着裴淮瑾,眼底情绪复杂地流转。


    良久,他敛眸,忽然笑道:


    “裴淮瑾,你觉得你这般做,沈知懿就会原谅你么?她已经不爱你了,你难道感觉不出来么?心死了,怎么可能再死灰复燃。”


    “所以以后……”


    裴淮瑾顿了顿,“等这些事全都了结,谢长钰,你要好好照顾她。”


    谢长钰下颌猛地一绷,死死盯着裴淮瑾,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一丝一毫开玩笑的痕迹。


    然而什么都没有。


    裴淮瑾的表情很平静,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平静得令人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谢长钰喉结滚了滚,嗓音发哑:


    “你以为为了她去死,她就会对你念念不忘?你以为你死了,就会影响我和沈知懿之间的关系?”


    “不要告诉她。”


    裴淮瑾勾了勾唇,眼底划过一抹怅然,似是回忆起了从前的什么事,笑道:


    “这条命本就是我答应欠着她的。谢长钰,什么都不要让她知道,等到这些事了结,带她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吧,你还记得刚到甘州时候么?失忆时候的沈知懿,很快乐,希望她忘掉我之后,也能一直快乐。”


    谢长钰定定看着他,猛地眨了眨眼,仰头看向背过身去。


    半晌,他低低道:


    “随你。”-


    沈知懿和沈钰楼用完膳后,苏安过来请他们过去,


    沈知懿进门的时候房间里看起来一切正常,唯独多了一股沉水香的味道。


    她的视线移向一旁的香炉,眼神有一瞬间的怔忡,而后很快回过神来,若无其事问谢长钰:


    “你们吃过了?李将军回去了?”


    “吃过了,方才闻将军来信,说是颍州已经攻下,青州正在发起最后的总攻,预计天亮前也能拿下,我们要进一步进攻了。”


    谢长钰看向沈钰楼:


    “颍州被拿下的消息一出,北羌皇宫那边果然没了动静,想必苏婉和恒儿如今安全。”


    沈钰楼颔首,“谢了。”


    他看向裴淮瑾,沉默了一下,才问:


    “现下出发?”


    “嗯,我带人赶上闻连烨他们,沈知懿和陈秋霜、王书逸留在后方接应,也可……”


    “我也要去!”


    沈知懿打断裴淮瑾的话,“不是说要找人伺机混入北羌皇城内么,如今战事频起,北羌不论是皇城还是皇宫都定然戒备森严,兴许只有我以女子之身更好进去,更何况如今苏姐姐四面楚歌,派个眼生的人去,即便有我哥的信物,她也不见得肯相信。”


    沈知懿说完,众人沉默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沈钰楼低低道:


    “一起去吧,以知知的性子,不带她,她也会想法子自己去。”


    更何况如今战乱,即便将她留在后方,他们没一个人在她身边,他也不放心。


    沈知懿闻言立刻笑了起来,一把挽住沈钰楼的手臂晃了晃,笑得像只小狐狸:


    “还是哥哥最懂我!”


    沈钰楼看向她,严肃道:


    “不过你要时刻跟好我们,也不见得就需要你去救人,你不许冒进!知不知道?!”


    沈知懿点头如捣蒜,态度诚恳得不行。


    沈钰楼无奈,在她脑袋上弹了一下,沈知懿嬉笑着躲开。


    趁着玩闹的间隙,沈知懿的目光飞快扫过立在对面的裴淮瑾,在他袖摆那一丝血迹上停留了一下,又很快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天亮的时候,闻连烨传来消息,青州也已经夺了回来。


    至此,被北羌人占据了九年的青州和颍州又重新回到了大燕的手中,一时间士气大涨。


    裴淮瑾重新清点了人马,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赶去青州与闻连烨的驻军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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