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她分毫不落地全部都记起……
裴淮瑾从进来起, 视线就一直定在沈知懿的脸上。
他垂在身侧的手猛地紧了紧,又放松了下来,静静看着封南叙替她把了脉, 这才走上前去。
谁料他刚一坐到床边,那小姑娘就像是受到了惊吓般, 飞快缩回了方才的角落,垂眸盯着眼前的被褥,不发一言。
裴淮瑾眼神一沉, 对封南叙道:
“劳烦封大夫替我夫人抓药。”
封南叙颔首退下。
待到房门关严,裴淮瑾这才回头看向沈知懿, 放缓了语气,温声哄道: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先躺下休息可好?”
对面那姑娘垂着眸没动, 从裴淮瑾的角度能看到她几乎快要咬出血的下唇。
裴淮瑾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刚想抬手去将她的下唇从牙齿间解救出来, 可他才一抬手, 她似是怕极了他,猛地向一旁躲去, 眼神中全是惊惶。
裴淮瑾的手就那么僵在了那里。
然而沈知懿烧得厉害,实在没了力气, 方才躲的幅度又太大,一个没坐稳身子失了平衡眼瞅着就往床下倒去。
裴淮瑾一把稳住她, 顺势将人拉回来压进了怀里。
怀中姑娘挣身子猛地僵住,挣扎抗拒的意味比之前更加明显,哑声哭道:
“你、你放开我!裴淮瑾,我讨厌你!放开我!”
裴淮瑾乍一听见听见她的这番话,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神情似痛楚又带着铡刀终于落下的释然。
他缓缓将她放开,定定看了她许久,眸中俱是无声的挣扎。
很快,他又笑了起来,状若无事般温声安抚:
“沈姑娘莫要害怕,我作为梧州县令负责保护百姓安危,并不会对你怎么样,我也是与你未婚夫有旧,如今他不在,我替他照看你罢了,还望沈姑娘别多心。”
沈知懿闻言似乎并未放松多少,还是将自己缩在离他最远的地方,垂眸看着某个虚空的位置,紧咬着唇不回应。
裴淮瑾深深盯着她看了几眼,最后别开视线,似突然颓丧了下来,语气苍白而无力:
“既然沈姑娘厌恶我,我走便是,你……好好喝药。”
裴淮瑾等了会儿,沈知懿还是没应声,他扯了扯苍白的唇角,转身平静地离开。
刚从房间里一出来,他便死死叩住了桌沿。
方才刚进门时,沈知懿看向封南叙的那一丝神情裴淮瑾没看错,倘若她没记起从前,没记起从前的他,她不会有那样的眼神,而她对于他的抵触,比重逢以来都要明显……
裴淮瑾一贯仪态万方的身躯微微弯了下去,若是细看,还能看见男人身躯在轻微颤抖。
他似是十分痛苦,冷白的颈侧青筋暴起,每一次呼吸都带来胸腔剧烈地起伏。
过了不知多久,他的呼吸才终于缓了下来,慢慢直起身子,回头隔着门扇看向屋中。
许久,男人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时的脚步竟有些撑不住的踉跄。
她全都记起来了,他给自己的幻想、他的侥幸,他自以为能够重新开始的一切,都在她记起的这一刻结束了。
从来坦然自持的裴淮瑾裴少卿,居然第一次不敢面对一个小姑娘责问和厌恶的眼神,所以他仓皇逃了。
连他自己都不齿自己的懦弱。
可那厌恶的眼神,尽管只是那不小心流露出来的短短一下,也足够令他痛不欲生。
裴淮瑾不知自己怎么走去的屋外,楚鸿匆忙从外面跑进来他也未曾察觉。
直到楚鸿唤了他好几声,裴淮瑾才失神地望向他,眸子里的狼狈无处遁形。
楚鸿皱起了眉,想起屋中之人便也大约知道主子这般失态是为何,犹豫了片刻,还是先将当务之急说了出来:
“爷,城西的裴家军……裴家军也有了瘟疫。”
裴淮瑾的眸光闪烁,渐渐的,男人神色收拢。
他垂眸深深呼出两口气,竭力调整好状态,哑声问:
“徐中行那里怎么样?”
“徐将军无事,是三营的一个小兵,已经被隔离了,与他接触过的人按照爷之前的方法,全部隔离起来观察了。”
裴淮瑾略一颔首,回头看了一眼,“去将我让你寻来的两个女护卫调来,照顾好她。”
说罢,他勉强撑着自己挺直了身子,提步下了台阶,朝门外走去。
州令府的马车缓缓驶出梧桐巷,大街上已经同昨日比萧条了不止一点,寒风刮过,枯叶乱飞,满目疮痍的街上没有一个人,只有闻连烨的士兵带着面巾在清理倒地的尸体。
马车行驶在大街上,马蹄和车轮回荡着空寂的声音。
忽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个人,哀嚎着扒住马车,口中不住喊着“救我!救我!”,悲怆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透过被风吹开的车帘,裴淮瑾瞧出他扒在马车上的皮肤已经溃烂生疮。
楚鸿将人一脚踢下了车,立刻有士兵过来将人绑了起来,押送至隔离点。
“如今城中到处都是这样的百姓。”
楚鸿解释。
裴淮瑾颔首,并未多言。
这一切早就在他的预料当中,所以沈知懿绝不能出来。
马车又行驶了会儿,一路上都是这般破败的景象,好像前几日甘州的车水马龙都是一场幻觉一般。
裴淮瑾手指放在桌上点了两下,忽然想起来什么,问楚鸿:
“圣上那边,可有回信?”
前几日他将秦安密谋的名单派人交到了圣上手中,也写了沈家之案如今已有证据,可重新审查。
然而一连几日圣上并未回话,这让他心里隐隐生出另一种本不该有的猜想。
果然,这次楚鸿又是回答说没有。
裴淮瑾手指顿了几息,幽暗的眸子里神色莫测。
楚鸿又说:
“方才桑布他们想来求主子一个出城符牒,被我给挡回去了。”
“你做得很好。”
裴淮瑾缓缓开口,“如今瘟疫当前,任何人不得随意放出城。”
况且还是那三个同大燕不是一条心的北羌人。
“还有,谢……谢三公子今晨在城门外闹了起来,我们的人险些拦不住,最后是谢大公子的人将人带走了。”
对于这一点裴淮瑾早有预料,他淡淡应了声,没说什么。
未出片刻,马车在城西的军营外停了下来。
马车里分外安静,楚鸿在车外等了许久,主子才从车里走了出来。
楚鸿看了他一眼,并未瞧出他神情中的异常,只是不知为何,那双原本就有些疲惫的眸中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赤红。
很快,那些情绪全都荡然无存,裴淮瑾又变成了那个清冷端方的裴大人。
如今的裴家军早都已经算不上是裴家军了,在那一年裴鹤枕出事,镇国公回京后,整整九年,裴家军都像是几乎被人遗忘了一般。
一部分裴家军被分配到了别的军营,而更多的则是年龄到了后解甲归乡了,只有极少的一部分还留在裴家军的军营里,朝廷不给拨付银子,他们平日里便靠开垦过去的军屯为生。
而这里面最高级别的将军就是徐中行,是此前裴鹤枕的副将,跟着裴鹤枕的时候二十八九,如今年龄也近四十了。
徐中行只知道梧州如今新来了一个梧州令姓裴,并不知道裴淮瑾的身份。
然而当他看到裴淮瑾的一刹那,他就恍惚以为曾经的骠骑将军回来了,他怔怔盯着裴淮瑾的脸看了许久,眼神中似有怅然和激动。
裴淮瑾瞧出他神情中的情绪,并未隐瞒自己的身份,躬身对他作了一揖:
“从前听兄长提起徐将军时称将军骁勇善战、侠肝义胆,今日一见果如兄长所说。”
徐中行一个年近四十铁血铮铮的硬汉在听见裴淮瑾提起兄长裴鹤枕的时候,也不禁激动得热泪盈眶,一把扶住裴淮瑾的手臂,将他托了起来。
“裴……裴大人快快请起!本将受不得您这一拜!”
他的视线来回在裴淮瑾的脸上和身上扫视,“裴大人、裴大人仪表堂堂,丰神俊朗,有当年骠骑将军的风范!”
裴淮瑾似是也想起了兄长,沉默了一瞬,随即他视线往军营中巡视一圈,问道:
“如今这军营中怎么样?”
徐中行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一边陪他往进走,一边回道:
“想不到新来的梧州令是小裴大人,城西的军营如今还剩近千人,另外还有三千余人在城外,他们都不愿意走,小裴大人封城封得及时,城外的弟兄们倒是无事,就是这军营里有约莫三四个人有了症状,都隔离了。”
裴淮瑾颔首:
“大夫如今已经找到了瘟疫的病因,相信很快就能研究出对症的药方。”
这次瘟疫唯一庆幸的是,同十几年前那次的病症十分相似,估摸着病因也八九不离十。
徐中行连连应是。
一路过去,碰到的士兵看到裴淮瑾都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看看徐中行又看看裴淮瑾,最后激动地对裴淮瑾抱拳行礼。
倒是其中有一个身形圆硕的彪形大汉,看见众人围着裴淮瑾激动不已的样子,他从口中抽出草杆儿,呸地往地下吐了一口,骂道:
“什么狗屁姓裴的!他们裴家早就把我们忘了!不然为何这么多年从不曾与我们联系!这狗屁小裴大人我看若非被贬谪在此,也不会来看我们!”
他哼了声,一把拉住一个想上前的士兵,骂道:
“你们怎么这么没出息?!谁知道这狗屁小裴大人是不是为了利用我们!”
他身体壮硕,骂的声音也大。
裴淮瑾从人群中瞧了他一眼,朝他不紧不慢走了过来。
那壮硕男人见状也立刻站直身子,挺起胸脯瞪着一双牛眼睛看他:
“怎么?想打架不成?!”
“赵硕!你怎么说话呢!”徐中行骂道。
裴淮瑾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赵硕?”
赵硕哼了一声没理他。
“裴家不与裴家军取得联系的原因,你们徐将军应当知晓,在这里我不与你解释,但你是否要告诉我——”
裴淮瑾笑看向他,俊朗的面容清隽舒朗:
“既然你如此痛恨裴家军,为何留在这军营中九年不肯离开?”
“你……”
裴淮瑾刚一说话,那赵硕猛地瞪大眼睛看向他。
待看清那张与骠骑将军一般无二的脸上那丝善意的调侃后,他脸一红,哼了声别扭走开。
一边走还一边小声念叨:
“若不是徐将军留我,谁愿意留在这一样!”
徐中行走上前来,尴尬道:
“老赵他就这性子脾气,心不坏,大人莫要见怪。”
裴淮瑾从逐渐远离的赵硕身上收回视线:
“赵硕性情中人,何来怪罪。”
裴淮瑾在军营里看了一圈,同徐中行聊了聊如今军营的情况,临离开前,徐中行叫住了他,郑重道:
“小裴大人是骠骑将军和镇国大将军的亲人,便是我们裴家军的主心骨,小裴大人倘若有任何需要,咱们裴家军随时听候差遣!”
军营里的铁血汉子都是极重情义之人,尤其这些人还都是镇国公和裴鹤枕一手培养起来的裴家军。
后面围着的那群人听了徐中行的话也激动地高喊:
“对!随时听候差遣!”
“对对!”
“近十年了!裴家军又要活过来了!”
有些人喊着喊着居然激动地偷偷掉了几滴泪,又怕别人笑话他,急忙低下头去抹了抹眼睛。
裴淮瑾在他们面前站定,视线一一从他们面上扫过,而后极其郑重地严肃地对他们躬身做了一礼。
这次徐中行没拦他,但他带领身后的将士们,也恭恭敬敬对裴淮瑾还了一礼,那是裴家军的军礼,是对裴鹤枕的缅怀和对裴淮瑾的承诺,亦是守候九年不曾背叛的忠贞。
离开裴家军军营的时候,就连见惯了生死的楚鸿都不禁微微发出感慨。
但他却也不解,为何主子要在这个关卡同裴家军相认。
然而心念一转,联想到那封圣上久久未回的对于沈家的书信,楚鸿回头看向自家主子坐回马车上的背影,心中忽然剧烈猛跳起来-
州令府中。
沈知懿脸色腊白,额上满是细细密密的冷汗,双眼紧闭,眉心紧紧皱着。
许是又开始高热了,她的双唇艳红,微微张开着,灼热的呼吸从口鼻中不断发出粗重的气音。
从前的一幕幕,之前隐隐约约在脑中闪过的片段全部连成了完整的记忆。
沈知懿痛苦地蹙眉,眼珠子在眼皮下不住乱滚,想要醒来又像是被重重压在了床上醒不来。
耳畔一会儿是父母和哥哥们与她笑闹的声音,一会儿是从沈府中溢出的哀嚎,再接着是裴淮瑾冷漠的语气,还有秦茵凑在自己耳边那句:
“沈家死绝了,你也该下去陪他们了……”
封南叙端着药碗推门进来,看了眼一旁替她擦汗的侍女,“人还没醒?”
侍女摇摇头,担忧地看向床上。
封南叙没说什么,将药放到一旁的桌上,从药箱中拿出银针走至床边。
“你们去看着灶上的药,待到半个时辰后将药拿下来。”
其中一个侍女应了声是离开了。
封南叙瞧了眼立在床边岿然不动的另一个侍女,没说什么,转头瞧见床上沈知懿的脸色和痛苦神情,不由皱了皱眉,伸手轻轻探上她的脉搏。
封南叙的体温本就偏低,然而手底下,少女的肌肤却冷到几乎没有温度。
他不自觉又看了她一眼,捏紧手里的银针缓缓伸向她的人中穴,就在他手中的银针即将碰到她时,床上的姑娘猛地睁开了双眼。
她像是刚从水中被捞出来出来一样,浑身被冷汗浸透,湿发贴着鬓角,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
沈知懿盯着床顶眼神恍惚了片刻,视线一挪看清眼前的银针时,尖叫了一声一把挥开封南叙的手。
然而当她的视线落在床边封南叙的面容上后,神情刹那间重新变得迷茫,怔忡地盯着封南叙的脸。
渐渐的,她那双漂亮的眼眸泛了红,眼底蕴起晶莹的水雾,怔怔张了张嘴:
“淮瑾哥哥……”
封南叙收针的动作一顿,清冷的面容上眉峰轻蹙,抬眸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夫人叫错了人,在下并非你的淮瑾哥哥。”
沈知懿神色一顿,眸中的迷离在他这句疏冷的话中骤然崩碎,脑中一阵针扎般的尖锐疼痛。
下一瞬,世界仿佛被抽走了全部声音,只剩下脑海中不断汹涌的画面。
——火光、爆裂的声音、刺鼻的焦糊味、沈府人的哭喊,她被裴淮瑾死死抱入怀中,后来笑里藏刀的秦茵,被恶犬咬死的春黛。
她全都记了起来,那些破碎的记忆现在全都拼凑完整,每一丝每一毫,分毫不落地全部都记起来了!
第52章 第 52 章 “可我恨你!裴淮瑾,我……
沈知懿的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掌牢牢攥住, 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现实与记忆不断交叉重叠,撕扯横行,她已经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整个人几乎就快要被痛苦的记忆淹没。
她不断地狠狠摇头,企图将脑海中那些痛苦的画面甩出去。
不可能!
那些一定是一场梦!
她明明只是因为瘟疫而睡了一觉, 父母家人怎么可能离开她!
裴淮瑾……还有裴淮瑾!她不认识他!她根本就不认识他!那些一定都是假的!谢长钰说过,她的未婚夫婿是他!
那些混乱的记忆是她做的一场噩梦。
沈知懿深吸一口气,视线匆匆扫过房间, 最后落在封南叙的身上。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爬到他的跟前,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恳求道:
“求你、求你帮我诊一诊,这一切不是真的,我是做了噩梦吧!这个疫症、这个疫症是会让人做噩梦的吧!求你……”
她的语气到底含了无助的哭腔, “求你告诉我, 我方才做了一场噩梦,一切、一切……”
她脸色苍白, 身子晃了晃, 抓着封南叙袖子的手慢慢滑了下去,额头也轻轻触到了床沿上, 整个人伏跪在床上缩成小小一团。
少女单薄的肩膀不住抖动着,呜咽声闷闷地从下面传来。
良久, 她近乎绝望地哭求:
“求你告诉我,一切都是我方才做的一场噩梦……”
尽管她不去想, 尽管她竭力否认,可那些记忆中的画面太清晰了。
那些痛苦的回忆就像是跗骨之蛆一般,死死咬住她不肯松口,她越是挣扎, 便陷得越深。
沈知懿死死按住胸口,浑身发冷颤抖,胃里也翻江倒海般痉挛。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
为什么让她忘记一切又这般猝不及防地想起这些,为什么让她经历两次这般的痛苦。
为什么是她独自苟活了下来。
无数个为什么在沈知懿的脑海里来回撕扯碰撞,最后都汇聚成了撕心裂肺的呐喊,但却又死死堵在她的喉咙里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尽数变成了强烈的窒息感。
沈知懿的指甲死死嵌进掌心,眼眶通红。
她无法原谅自己,无法原谅自己就这样逃避般忘记爹娘哥哥们所受的苦难,无法原谅自己忘记春黛为了救她而死!
她为何能够、为何敢忘记这些!
原来他们都不在了,原来他们早就离开了自己,那这么多日她的那些记忆又算什么?
她甚至可笑到跟裴淮瑾说,要给父亲写信……
剧烈的痛苦、自责、内疚几乎将她撕裂开来。
沈知懿努力提了提唇角,又提了提,终于忍不住哭着笑了出来。
她何其可笑,她一心想着回京城回沈府的时候,她竟从未看出他们眼神中的怜悯与隐瞒……
亏她还在那一夜与他一起御狼时,以为那种熟悉之感是自己同他生出的惺惺相惜,她竟这般傻。
一股强烈的背叛感与恶心感席卷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屈辱、绝望和复杂到不知爱恨的情绪。
她有何颜面去原谅他,她如何对得起春黛。
她不信,她的记忆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些,这些一定都是旁人在骗她,是他们同她开的一场玩笑吧……-
“爷,您没事吧?”
裴淮瑾脸色突然煞白,按了按胸口,“无事,隔离点那边怎么说?”
“有些百姓不配合,又因疫病心生恐惧,闹事的不在少数,其中几个甚至纠结了四十余人与看守的官兵扭打在了一起,如今正乱成一团。”楚鸿回到。
裴淮瑾蹙着眉略一沉吟,语气不冷不热地吩咐:
“将带头的几人直接斩杀,带些银子去他们家里安抚平息,再给最遵守规矩的百姓配备隔离点最好的屋舍,告诉他们谁守规矩,就能优先诊治和获得粮食汤药。”
他顿了顿,语气冷了下来:
“不必顾及个别闹事百姓的死活,最重要的是,瘟疫不能蔓延,甘州城绝不能乱。”
楚鸿领命,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劝道:
“爷您要不回去休息一下,您的脸色……”
楚鸿平日里不是多话之人,对于主子的事也从不置喙,若不是此刻主子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他也不会多嘴。
夕阳西下,漆黑的夜色开始从四周笼罩过来,边境的寒风萧瑟而苍凉,不断鼓动裴淮瑾的衣袂。
楚鸿这才发现,自家主子似乎比一个月前瘦了许多,虽然身姿仍然挺拔如松柏,但却不难看出宽大的袖摆下骨廓越发嶙峋。
裴淮瑾掩唇轻咳了声,正要说不必,苏安急急忙忙从远处跑了过来。
“爷!爷!您快回去看看吧,沈姨……沈姑娘如今闹着不肯吃药,封大夫和那两个侍女都拿她没办法。”
裴淮瑾放下掩在唇上的拳,苍白的脸色血色又退了许多。
他独自立于被夜色包裹的黑暗中,看了看天边最后一抹即将被吞没的橙红色。
不知是不是楚鸿的幻觉,他瞧见主子眼底缓缓漫出一抹自嘲般的凄凉。
像是濒死之人眼底最后挣扎的绝望。
楚鸿心底一跳,还要再看,却发现什么都看不到了,主子的眼底一片冰凉的死寂。
他深吸一口气,牵强地扯了扯唇角,低低开口:
“走吧,该回去了。”-
沈知懿至今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梦醒了,父母家人都在,一切都没有变。
她将自己蜷缩在角落,任由那两个侍女如何规劝,她就像是听不到一般,以为只要关闭了自己的听觉和意识,眼前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她甚至想着,沈知懿你快醒啊,醒来就发现自己仍然躺在沈府自己的闺房里,阿娘扶着她的发,略带薄嗔地瞪她,问她“昨夜又去了哪里野,怎么睡到这个点儿还不起来”。
沈知懿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溢出,可她明明想笑的。
她抱着双膝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一面抹泪一面笑,无助地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能从这场噩梦中醒来,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摆脱现在这些痛苦的记忆。
面对侍女的催促和劝慰,她不断警告自己,不要回应,不要听,假的,她们都是假的!
她像个鹌鹑一样,竭尽全力将自己埋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醒来。
可这一切,都在那一道推门声响起的时候被打碎了。
那个竹青色长衫的男人刚一出现在门口,沈知懿高高筑起的围墙在这一刹那便轰然崩塌成了灰烬。
紧接着,她的看着他,脑中骤然拉起一道尖锐刺耳的嗡鸣声。
她像是一瞬间被压入了冬日的深潭里,窒息的冷意刹那间将她狠狠包围起来。
它们撕扯着、尖叫着、狂欢着,将那些可怕的像噩梦一般的记忆强塞给她。
沈知懿眼前天旋地转了好几息,视线才重新聚拢。
她看着裴淮瑾,对上那双沉默冷清的双眼。
好半天,她忽然忍不住哭喊出了声:
“你是谁!你出去!我不要见到你!出去!你出去!”
床上的沈知懿像是怕极了看到他,又像是怕看到那双熟悉的清冷的双眸。
她突然失控了般,疯狂找着床上一切能找的的东西砸向他,就连耳畔传来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当她再次举起一个引枕的时候,冰凉而颤抖的身体忽然被紧紧箍进了一个滚烫而同样颤抖的胸膛里。
“沈知懿,沈知懿你冷静下来,沈三……知知……”
“别叫我知知!别叫我!”
沈知懿痛苦得紧闭双眼,不住摇头试图推拒开身前的坚硬的胸膛。
可那人却死死箍着她不肯松手。
清冷的薄荷香和龙涎香像是致命的毒药,化成锋利丝线编制的网,不断将沈知懿网在里面,任她挣扎得千疮百孔。
忽然,她身子一软,毫无预兆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裴淮瑾心脏骤然一紧,急忙看向怀中的姑娘,却见她眼神怔忡,脸色苍白,整个人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毫无一丝生气。
裴淮瑾侧首冷声急唤:
“南叙。”
封南叙上前,用手里早就准备好的银针扎进沈知懿的穴位。
片刻后,沈知懿的神情慢慢缓了过来。
可她却忽然不再像方才那般哭闹,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了绝望。
沈知懿缓缓动了动眼珠子,视线落在裴淮瑾脸上定定凝视着她,看着他的眼底无悲无喜。
许久,她扯了扯苍白的唇角,声线飘忽:
“我该唤你淮瑾哥哥还是裴大人……”
对面的裴淮瑾蹙了蹙眉。
沈知懿瞧见他的神情,自嘲般笑出了声,一边笑眼泪一边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滑落,笑得浑身都在颤抖:
“白丁出身的裴大人,我说要写信给我父亲,让他给你写举荐信的时候,你在偷着看我笑话吧!”
沈知懿的视线描摹着他的五官轮廓,如同从前无数次一般,很轻,很慢。
看着看着,她的眼圈一层层变得通红,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恨意和委屈。
她闭了闭眼,语气苍白而无力:
“裴淮瑾,我都已经放弃爱你了,你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
对面的男人终于因为她这句话有了反应。
他定定看了她两眼,抬步缓缓走到桌边端起桌上的药碗,脚步低锵而稳重地来到床边:
“无论如何,先将药喝了。”
他的嗓音低哑沉重,像是砂纸打磨过的,透着深深的疲惫。
沈知懿偏过头去。
只是短短片刻,她苍白的唇瓣便已龟裂,一开一合,将胸腔里的痛顺着紧涩的喉咙挤出气音:
“沈家已经没了,我如今都这样了,你放我走好不好?求求你,看在我曾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你从未害过你的份儿上,放我离开你好不好,裴淮瑾,不然我真的会死的……”
她的痛苦,她的煎熬,她的矛盾,此时极致的恨与从前不加保留的爱意互相冲撞,几乎要将她逼疯。
只要一闭上眼,年少时满心满眼爱慕的状元郎和春黛死前那渐渐冰凉的血就交织出现在脑海中。
再留在他的身边,她会死的。
她只是为了求生。
她甚至都不再考虑她与他之间的分毫恩怨,此刻她只是竭尽全力在卑微地求生。
然而裴淮瑾却并未回答她的话。
他只是将一碗光是瞧着就苦涩到不行的药端到她的面前,语气里没有一丝动摇:
“先喝药。”
沈知懿死死咬着唇不住摇头。
那碗微微晃动的药就像那夜春黛的鲜血,渐渐变得扭曲、抽象、可怖。
裴淮瑾上前半步抵在床边,语气温和而平静:
“乖,将药喝了……”
“不喝不喝!我不喝!”
沈知懿忽然疯了一般,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药碗,手腕翻转间反手狠狠地将药碗打碎在床栏上。
在“咔嚓”的碎裂声和汤药“呼啦”洒落的声音中,沈知懿跪在床上,将手中瓷片锋利的棱角猛地抵在了站在床前的裴淮瑾的胸口。
空气中全是弥漫的潮湿而温热苦涩的药味。
裴淮瑾眼神微动,视线向下扫过自己胸口那只柔弱无骨的手和手中坚硬的瓷片,而后缓缓抬眸,定定瞧着沈知懿,眼底神情慢慢变得释然。
他看向她,像是看不够一般,仔仔细细地看了很久很久。
裴淮瑾生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倘若那双眼睛认真看着你的时候,便能让你产生一种被深情凝视的错觉,误以为他早已对你情根深种。
沈知懿从前就栽在这双漂亮的星眸中。
正如此刻,尽管她想要单纯地恨他,可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从前的一切便像是淬了毒的箭狠狠刺进她的胸膛,那些毒顺着跳动的脉搏涌向全身。
爱不能爱,恨不纯粹。
沈知懿仓皇别开视线,眼底的痛苦几乎快要将她自己淹没。
她知道他还在看着自己,她死死咬着唇,手中的碎瓷片向前进了半寸,有黏腻的湿感顺着碎瓷片滑到手上。
沈知懿听见男人低低开了口:
“沈知懿,我心悦你。”
他的嗓音沉沉的好不深情,然而这句话却像是触到了沈知懿的神经,她尖叫:
“可我恨你!裴淮瑾,我恨你!”
“你明明都已经有了秦茵!为何不肯放我离开!为何、为何……”
沈知懿的心痛得缩成了一团,她不敢提从前,也不敢提春黛的名字。
这些点点滴滴噩梦般的回忆似是在对她用着极刑,摧毁着她,让她几近崩溃。
沈知懿的手又用了力,瓷片没入裴淮瑾滚烫跳动的胸膛,可就是因为太过用力,沈知懿的手也被瓷片划破。
两人的血顺着一起流到沈知懿的手中,钻进她每一处细微的指纹里。
裴淮瑾低头看到她划伤的手,不禁皱了皱眉,哑声道:
“你不就是想要我死,我来帮你,莫要伤了你。”
说着,他就要抬手去拿她手里的瓷片,下一瞬沈知懿却收回了手,将瓷片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别碰我!”
“沈知懿!”
裴淮瑾神色猛地一震,脸上血色尽褪,他下意识想去抢夺她手里的瓷片。
可沈知懿比他的速度更快,她稍一用力,细白的颈上便出现一道鲜红而刺目的口子,鲜血顺着白皙的脖颈蜿蜒而下,很快濡湿了她的衣襟。
裴淮瑾眸色暗暗沉了下去,胸膛剧烈起伏着。
沈知懿望着他,水雾雾的眼底全是绝望的痛苦。
她没杀过人,她不会杀人。
裴淮瑾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曾经的许多年,她不止一次地渴望过它能为她跳动。
她无法用手中的瓷片刺穿它。
但她也无法原谅他。
极致地痛苦拉扯让她选择将那伤人的动作指向自己。
沈知懿笑了笑:
“裴淮瑾,我曾经很喜欢很喜欢你,你放方才的那句话,我曾盼了许多年。”
裴淮瑾的眼神闪烁,渐渐地又颓靡下去:
“是我说晚了,是我意识到得太晚了,沈知懿,别死,活下去,给我一次补偿的机会好不好?让我好好爱你,让我……”
“别说了!裴淮瑾!别说了!”
沈知懿眼圈通红,眼底的泪止不住一般往出涌。
她痛苦地看向他,神情几近崩溃,抵在脖颈上的手颤抖着向里刺去,“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永远……”
“沈知懿!”
裴淮瑾瞳孔骤缩,呼吸停滞。
他趁着沈知懿哭得手不稳的时候,猛地抢下她手中的瓷片,将人紧紧抱进了怀里,钳制住她想要反抗的动作,胸腔里的心跳震得沈知懿疼。
下一瞬,他箍着她的后脑,重重吻上了她的唇。
沈知懿在他的唇齿间呜咽挣扎,她重重咬上他的唇,可他却像毫无所觉一般,掠夺着她口腔里本就稀薄的空气。
这个吻同法源寺的那个吻不同,这个吻和着血腥,隔着太多恩怨是非。
两个人都绝望而无力。
渐渐的,沈知懿失去了反抗的力道,裴淮瑾的吻也变得温柔。
他一遍遍轻吻着她的唇,描摹着她口腔的轮廓,呼吸滚烫,动作虔诚得近乎膜拜。
沈知懿被迫微张着小口接纳他。
忽然,不知从裴淮瑾的口中渡了什么给她,还不待沈知懿反应,他从她的唇上抽离,虎口在她的下颌上一卡,沈知懿便将那东西咽了下去。
沈知懿皱着眉,猛地抠进自己的喉咙,可还没用力,浑身却刹那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身子一软被裴淮瑾接进了怀中。
“对不起……”
裴淮瑾低低道。
他刚吻过她的唇在苍白的脸上艳红的突兀,眼尾的红映着语气里的颤抖:
“对不起沈知懿,即便你恨我,我现在也不能放你离开。”
他闭了闭眼,将她放回床上,“你别的不要想,好好休息,我去让人再煎药来。”
第53章 第 53 章 “倘若我说,我不愿意放……
那日沈知懿被裴淮瑾喂了软筋散, 后来他又强逼着她喝下了有安神效果的药。
足足用了两日时间,沈知懿才终于彻底接纳了自己的所有记忆,接受了那些不想承认的事实, 将它们完完全全归位在自己的认识里。
尽管那一段曾被她遗忘的记忆中除了痛苦什么都没有。
这漫长的两日,裴淮瑾一次都没来过, 倒是封南叙,不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晃悠。
每每看到那张酷似曾经的裴淮瑾的眼眸,沈知懿都不由一阵恍惚。
曾经沈家还在的时候, 沈家三小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的人生会变成这副模样。
沈知懿靠坐在床边, 端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她知道裴淮瑾命人在她的药里一直加有软筋散,所以她的浑身才总是没劲儿。
沈知懿视线落在桌旁背对自己的男人身上,看了半天不禁笑道:
“封大夫总是这般在我房间里进进出出, 就不怕也感染上疫病?”
封南叙同她相处几日, 也与她有了些许相熟,闻言提唇戏谑道:
“如何能不怕?你可知这次的疫病已经死了多少人了?”
沈知懿心里咯噔一声, 面上却不显, “多少?”
“二百多人了。”
封南叙拿着针包走近,“除了一开始城东死的那二十几人, 后面的有一多半是死在隔离点,还有些是独居一人的, 等到被发现的时候尸体都臭了,另外还有一部分, 是动乱被杀和……裴大人命人杀了的。”
沈知懿眉心一跳。
她从前没经历过疫情也没听谁提起过这些,但如今乍然听说裴淮瑾派人杀人,沈知懿稍微一想便知道是为了什么。
只是她想不到如今甘州城竟然已经乱成了这样。
封南叙瞧出她神色里的担忧,宽慰道:
“你放心, 如今甘州城尚算平静,裴大人手段了得,又同闻将军有交情,镇压得住,这事兴许换个旁人来,甘州城都要大乱。”
封南叙本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只是瞧见这姑娘这几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再加之她如今还犟着不肯用药,他便多少起了恻隐之心。
告诉她这些也只是想让她看清楚如今外面的形势,惜命一些好好喝药治病。
沈知懿听他说这些,忽然沉默了下来,直到她的手指传来一阵酸胀的疼,她才猛地回神,一下将手指从他的手中抽了回来。
“封大夫不必再替我看了,封大夫好意,但我……”
她抿了抿唇,也不知道自己在犟什么,只是潜意识里不愿意同裴淮瑾再扯上关系。
封南叙:“恕我直言,姑娘的病很严重,如今姑娘就是靠着一口气强撑着,倘若气泄了,怕是不出三日……”
沈知懿放在被子上的手指微曲,抬眸看向封南叙。
床边的男人微微颦着眉,语气带着一丝说教的严肃,眉眼间疏离而端正,日光下,他琥珀色的眼睛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沈知懿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封大夫。”
封南叙蹙眉看向她,就听沈知懿嗓音轻轻的,明明还是小姑娘的年纪,语气里却有种苍白:
“我可以摸摸你的眼睛么?”
封南叙捏着银针的手骤然一紧,没同意也没拒绝,就这般直直看着她。
沈知懿却是笑了,手指隔着虚空轻轻划过封南叙的眼睛,喃喃道:
“若是一切都停在那个时候,多好,封大夫,你有没有那种吃了后能让人重新失忆的药?”
封南叙眼底神色复杂,“沈姑娘还是看开些……”
话刚说到一半,房门被人打开,几日不见的裴淮瑾出现在了门后。
裴淮瑾今日穿着一身玄色官袍,宽大的锦袍愈发显得他身形瘦削,他的脸色苍白憔悴,从前审理案子几日几夜不睡都毫无影响的裴大人此刻眼底竟也有了隐隐乌青。
裴淮瑾的视线落在沈知懿的手上,继而顺着移向封南叙那双眼睛上,眸光黯了黯。
他掩唇咳了两声,敛眸压下眼底黯色,淡声道:
“封大夫辛苦,方才陈秋霜来,说是有一治疗疫症的方子想与封大夫探讨。”
封南叙会意起身,淡淡颔首,“我这便去。”
封南叙一走,屋中又恢复了死寂,四周的空气甚至都如浓稠凝固了般令人窒息。
这是两人从那一日不欢而散后第一次见面。
沈知懿方才同封南叙在一处时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面对裴淮瑾时便只剩下了警惕与疏冷。
裴淮瑾定定盯着她瞧了半天,放下食盒端起里面的碗,“喝药了。”
沈知懿忽然就笑了:
“裴淮瑾,你除了这句话就没有别的话了么?”
她的语气尖锐,充满锋利的嘲讽。
裴淮瑾却像毫无所觉一般,敛眸瞧着她,低低道了句,“对不起。”
沈知懿提了提唇角,眼圈却不受控制泛了红,语气带着怨和悔恨:
“倘若一句对不起能换回春黛,那我说一万句都行。”
裴淮瑾沉默了下来,良久,他走到床边,嗓音低哑平静:
“我不想再强灌你。”
沈知懿眼泪溢出眼角,讽刺般笑出了声:
“裴淮瑾,你要么放了我,要么……干脆杀了我。”
裴淮瑾垂下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几下,固执地说:
“喝药了。”
“我不喝!”
沈知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挥开裴淮瑾端药的手,那一碗带着血腥味的药便被她尽数挥在了地上。
裴淮瑾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面将手上的汤药擦掉,一面吩咐外面的侍女:
“再端一碗。”
沈知懿:“……”
沈知懿蹙眉瞪着他,原本死寂的心里到底窜上了一抹说不清的怒意:
“裴淮瑾!你如今这般,有何意思?!你我早就已经两清,我也不再是裴府的妾,你凭什么拘着我?!”
裴淮瑾接过侍女重新端来的药,起身走至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底神情几经流转,最后又都归于沉寂:
“先将药喝了。”
他站起来的时候,沈知懿才发现裴淮瑾宽大的袖摆下,手腕处裹着一圈厚厚的面纱。
她下意识看向他手中的药,忽然想起方才那药碗靠近时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儿,才明白裴淮瑾这是以血入药了。
沈知懿沉默地别开视线。
她一侧首,脖颈下能看到有一小片肌肤已经隐隐发了红,那是皮肤溃烂的先兆,而那疫病但凡皮肤溃烂到死亡,不过一两日的时间。
裴淮瑾微微皱眉,眼底划过一抹痛苦和心疼。
他盯着她看了几眼,轻叹一声,靠近过来,狠了狠心一把攥住她的脸颊。
也不知他如何用的力,沈知懿的双唇轻易便被他掐开,他冷着脸将药碗比在她的唇边。
苦涩的药汁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儿灌入口腔,沈知懿猛地瞪大眼睛,眼圈被匆忙灌进来的药呛得泛红。
少倾,她终于反应过来,在他的手底下疯狂挣扎起来。
尽管沈知懿如今没有多少力气,但这般一挣扎,裴淮瑾手底下的动作到底失了准头,药汁撒了出来。
裴淮瑾眼神盯着她,片刻,他将那药灌进了自己口中,而后猛地掐着她的脸吻了下来。
“唔!!”
沈知懿疯了般挣扎,可她越挣扎,裴淮瑾便将她箍得越近。
血腥味儿的药混合着男人口腔里的薄荷香尽数灌进了沈知懿喉咙,已经分不清是吻还是哺喂。
沈知懿死死瞪着眼睛盯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的那双眼眸,那双漂亮得曾令她心动的眼睛如今冷静而沉默,只是眼尾晕开一片赤红,有隐隐浮动的泪光。
沈知懿第一次见他流泪。
心脏像是被谁狠狠攥了一下一般,痛苦和挣扎几乎将她撕裂,她流着泪,在他强硬的哺喂下颤抖着无声哭了出来。
连日来不曾好好进食加之情绪不稳,在这一刻沈知懿终于彻底崩溃了。
裴淮瑾刚一松开她,她便飞快趴到床边,一遍遍干呕,可不知为何,那些喝进胃里的药却无论如何都呕不出来。
不仅如此,沈知懿感觉自己的身体又渐渐没了力气。
眼前的玄色官袍袍摆晃了晃,男人的手轻轻落在她的背上替她轻抚,她却连躲开的力气都没有。
沈知懿捂着胸口,眼圈呕得泛红,眼泪不住往外溢,狠狠瞪着他:
“别碰我!裴淮瑾,你如今来假惺惺什么?!当初你不信任我,放任秦茵……”
“我会将秦茵交给你。”
裴淮瑾平静地打断她的话。
好似今日从进来起,他的情绪就分外平静,平静得……有些异常。
沈知懿一愣,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就听他接着说:
“你若好好喝药,等你病好了,我不仅将秦茵交给你处置,还有沈家的所有证据,你若想要,我一并交给你,倘若你不要,我也有法子替沈家翻案。”
裴淮瑾看着她,语气低锵而沉稳。
男人即便此时此刻,说起这些的时候仍然有种身为上位者的坦然和不容置喙:
“而这一切的前提,建立在你好好活下去的基础上,沈知懿——”
裴淮瑾的眼底幽深晦黯,语气毫无波澜,冷清又强硬:
“你若是一心求死,我便将沈家的证据全部销毁,你便当我是在威胁你吧。”
沈知懿呼吸紧促,手搭在胸口感受到剧烈的起伏和胸腔里急速跳动的节奏。
她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
她与他之间,不知从何时起,便只剩下了相互威胁与痛恨。
良久,她忽然笑了出来,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泪:
“我怎么就忘记了,你曾是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少卿,无论用刑还是拿捏人心都轻而易举。”
她瞧着他,语气讽刺:
“我原以为,你对我无情,但你对秦茵应当是不一样的,否则也不会为了她那般对我,可是裴淮瑾,你原来对谁都是这般无情。”
裴淮瑾蹙眉:
“我说了,我只心悦你,沈知懿,是我醒悟的太晚。”
沈知懿勾了勾唇,那双水泠泠的眼底情绪微微荡漾:
“裴大人的喜欢,我消受不起,裴淮瑾——”
沈知懿定定瞧着他:
“我会按时喝药配合治病,但你要放我离开,我要见到谢长钰和乔……义兄,还有沈家的证据和秦茵,我都要。”
裴淮瑾毫不犹豫地应了,“只是如今听闻甘州疫情,北羌封了关,你义兄他如今回不来,但是谢长钰……”
裴淮瑾闭了闭眼,语气艰涩:
“只要你愿意好好喝药,明日,我便让谢长钰进城来陪你。”
“今日。”
沈知懿语气厌恶,“让他进城,我随他离开,你这里,我多待一日都恶心。”
裴淮瑾睁眼,压着眼帘定定瞧着她。
许久,他忽然凑过来,不顾她的挣扎掌住她的后颈,拇指轻轻摩挲着她艳红的唇:
“其实那时候,你一早就想离开我了是不是?”
沈知懿一口应道:
“是,打从你说要与秦茵定亲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迟早会有离开的一天,只不过……”
只不过一开始她舍不得,舍不得那么多年的情谊,舍不得自己心底对于那个光风霁月的男人的爱意。
但那些舍不得都在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里,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了。
“离开我,去找谁?谢长钰么?”
裴淮瑾的语气低了下去。
沈知懿沉默着没应声。
裴淮瑾在她无限拉长的沉默里,眼底渐渐涌起幽暗的墨色潮涌。
他指腹揉压着她柔软的唇瓣,如同方才接吻时一样,嗓音沉哑着开口:
“倘若我说,我不愿意放你离开呢,沈知懿,倘若我就要像现在这样把你留在我身边一辈子呢?”
第54章 第 54 章 “是带我去……找秦茵的……
“那你不如杀了我!”
沈知懿猛地侧过头去躲开他的触碰:
“为了离开你, 春黛死在了裴府别院!每次一看见你,我就会想起春黛,裴淮瑾, 倘若你还对我尚且有一丝恻隐,就放我离开。”
沈知懿语气中的痛苦不言而喻。
裴淮瑾的手蓦然悬空, 他缓缓蜷住了掌心,盯着她惨白的小脸。
那侧脸上纤长的眼睫毛上挂着一层细细的泪珠,红通通的眼尾看起来像是要碎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她了。
最后一次认真瞧她, 是那日在海棠苑分别,他命人送她去别庄的时候。
那日大雪纷飞, 天气黑压压的刮着狂风,少女的眼睛也是红通通的一副委屈的模样,质问他前一晚为何不肯见他。
他当时含着愠怒, 语气十分不好, 对他说了许多重话。
后来她唤住他,对他说起那句谢, 他当时自负到竟未察觉出那是她同他的诀别。
可是这一次, 他再也无法对她说出一句重话。
她蜷缩在床上,小小一团, 可怜兮兮的模样好似随时都能因为他的下一句话而崩溃一般。
他从未保护好她。
从年少时的情谊到后来将她接进府里,他从未悉心地将她护好过, 以至于她受了那么多的伤害才会想要彻底离开他。
让一个爱慕自己的人从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到无论如何宁可死都要离开, 从前裴淮瑾不懂,如今才明白,那是攒够了多少失望,受了多少伤。
那日梅花林中看到尸体那一幕, 裴淮瑾再不想经历第二次。
他视线在她的脸上逡巡,最后落在那脖颈处一片不起眼的红,裴淮瑾垂在身侧的手攥得骨节泛白,许久,他闭了闭眼,艰难道:
“我让封南叙进来给你施针,晚些时候,谢长钰会来接你离开。”
说完,他似再没勇气看她了一般,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沈知懿微微抬眸,只瞧见男人英挺的侧脸和紧绷的下颌线,同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比,他成熟了许多,也憔悴了不少。
沈知懿视线一瞬不瞬落在他的背影上,终于在那道门被关上的一刹那,她眼底的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裴淮瑾说到做到,不到晚上的时候,谢长钰就出现在了沈知懿面前。
沈知懿看着他疲惫的样子,还不待开口,就被人一把抱进了怀里。
沈知懿的身子有些僵硬,如今她恢复了记忆,同谢长钰再这般搂搂抱抱就有些奇怪。
她推了推他,小声道:
“你、你勒到我了。”
谢长钰闻言急忙松开她,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了一番,“你怎么样?现在可有哪里难受?我听说裴淮瑾已经让封大夫给你用了药。”
一说起药,沈知懿就想起了今早之事。
她略有些不自然地摇摇头,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将口鼻一捂:
“你离我远些。”
谢长钰见她还肯关心他,神色动容,浑不在意道:
“无妨,我若是病了,陪着你一起难受不是更好。”
沈知懿瞪他。
谢长钰轻咳一声正色道:
“真没事,听说裴淮瑾找的大夫已经基本上研制出了药方,这场瘟疫……他确实处理得很好。”
沈知懿不想提那个人,顺着谢长钰的动作放下自己的手,朝门口看了眼:
“我们可以离开了么?陈秋霜和王逸书他们呢?”
“还在原来的客栈,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谢长钰说着,就想来抱她,然而瞧见沈知懿下意识躲闪的样子,他动作一顿,摸了摸鼻子,改成扶着她的手臂:
“能走么?”
“嗯。”
下午的时候,裴淮瑾让封南叙解了沈知懿身上的软筋散,眼下沈知懿虽然还浑身无力,但勉强能走得动。
谢长钰替她将披风裹紧,扶着人走到院中上了马车。
虽然是夜里,但马车响在空落落的街上,沈知懿还是能感觉到如今甘州城的萧条。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裴淮瑾得知她染上疫病那日,他脱了自己的外裳,强留自己在房间里的画面。
随即,她又飞快摇了摇头,甩掉脑子里的想法。
沈知懿回头看着谢长钰的侧脸,清冷的月光透过晃动的车帘洒落进来,在谢长钰的脸上如水一般漾开。
男人的侧脸挺拔坚毅,仔细看去,轻锁的眉峰下似压抑着什么情绪。
沈知懿犹豫了片刻,唤了他一声,“谢长钰。”
沈知懿察觉到当她唤他名字的时候,他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下,似是早就在等着这一刻一般,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更为紧张,转过头紧盯着她。
沈知懿沉默了一下,还是决定同谢长钰将话早些说开:
“你知道的,我恢复了记忆,我……”
“太晚了,你要不要先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谢长钰急促打断她的话,月色映着他眼底那一抹恳求。
沈知懿看向他,“谢长钰,我……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
谢长钰一瞬不瞬瞧着她。
眼前的小姑娘似乎从未变过,从认识她的那日起,她就这般娇艳,但她又似乎长大了些,眼底总是有种化不开的愁绪。
谢长钰喉结轻滚。
他很想问她,为何不能嫁给他,为何已经同裴淮瑾一刀两断,还是不愿意嫁给他。
但看着那双水雾蒙蒙的眼睛和眼尾还未彻底散去的红晕,他又舍不得她难过,一句逼问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定定瞧了她许久,忽然笑了声,脸上重新摆出一副纨绔的面孔:
“嗨,我还当你恢复了记忆会打我呢,毕竟我骗你我是你的未婚夫,倘若你没有恢复记忆,说不定再过几个月我真骗着你与我成婚了呢!”
沈知懿眼睫轻轻颤了颤,晶莹的泪便缓缓盈满了眼眶:
“小钰钰……”
“你可别委屈巴巴得这般唤我,听得我心里都难受了。”
谢长钰扯了扯唇角,可眉头却忍不住皱了起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沉默片刻,忽然道:
“这次我兄长来甘州找我。”
沈知懿没说话,这件事她听裴淮瑾说了。
谢长钰沉默了会儿,嘴角的笑意彻底坚持不下去了,他干脆垮了脸,苦兮兮地看着沈知懿:
“他让我回家去成婚。”
“成婚?”
“嗯,兴安郡主从我跑了之后,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无论如何要让她爹去同我谢家说,要将我逮回去成亲。”
谢长钰自嘲般笑了下,“这么想来,我谢长钰还是有点儿魅力的。”
沈知懿其实想说,谢长钰不是有点儿魅力,倘若不是喜欢上她,以谢长钰的容貌和家世,在京城中也是同裴淮瑾一般数一数二的,不知有多少姑娘对他芳心暗许。
不过沈知懿没说话,她静静听谢长钰接着说:
“我与我大哥约定,倘若三个月内,你还是不愿意同我在一起,我就……我就乖乖回去,同兴安郡主成婚,所以沈知懿——”
谢长钰抬眸望向她,目光如炬:
“你可不可以也试着给我一次机会,试着不要抵触我,就三个月,说不定这三个月里的哪一天,你就忽然爱上我了呢?”
一贯没个正形的男人郑重起来竟也像那么回事儿。
沈知懿不敢直视他眼底的认真和期盼,低头沉默了下来。
四周寂静,只剩马蹄和车轮的响动,以及车厢里微不可察地压抑的急促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停顿的动作如同惊醒了车中的两个人,就在谢长钰打算自嘲地笑笑再次以玩笑揭过去的时候,却听见对面那姑娘用犹豫的语气小小声道:
“那……我试试。”
谢长钰脚步刚刚落在地上,闻言动作一顿,心中涌起巨大的狂喜,一把将沈知懿从车上抱了下来,转了两圈。
最后还是被沈知懿拍着手臂才将她放下。
虽然不知道沈知懿说的试试是什么意思,也许大概率只是不拒绝他,但谢长钰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看到迎娶沈知懿的画面了。
他就差问她,婚房里是喜欢放拔步床还是架子床了。
两人一齐往客栈里走去,王逸书和陈秋霜都在客栈门口等着他们。
离老远就看到了那几张熟悉的面孔,沈知懿心里不觉微微放松了下来,脚步都跟着松快了不少。
快要走到跟前的时候,她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一滞,回头看了谢长钰一眼。
“怎么了?”
谢长钰一直都在关注着沈知懿,见她看过来,立刻关切问道。
沈知懿默了默,“你……能不能指点一下我的箭术?”
似是怕谢长钰怀疑什么,沈知懿又接着道:
“你从前不是说我对于骑射有天赋么?如今……我想重新将这些捡起来。”
谢长钰不疑有他,沈知懿倘若能找到一件自己喜欢的事,也能避免她再胡思乱想。
他二话不说应了下来,答应待她病一好就开始教她-
州令府的书房里。
裴淮瑾放下最后一本案牍,又拿起一旁大夫写的手书看了起来。
楚鸿瞧了眼外面的天色,劝道:
“爷,该休息会儿了。”
楚鸿自己都发现自己最近的话越来越多了,但没办法,自家主子如今身子本就不好,这段时日又日夜操劳。
最主要的是,为了治沈姑娘的病,主子以血入药。
这是封大夫提供的一个偏方,恰好主子前段时日吃了陆昭陆神医制的回魂丹,血液最是适合养蛊,而那蛊虫进入血液后,主子需服用一种特殊的药材,如此,他的血液才能作为引子入药。
但副作用便是,那蛊虫一旦种入,便终身无法祛除,虽说不会对阳寿有折损,但每年冬天的这个时候,主子的身子都会如万箭穿心般疼上十二个时辰。
封大夫说,若是这几日刚种蛊时能将养好,将来的疼痛会轻些。
楚鸿见裴淮瑾仍然埋头看书案上的手书,不禁又出声道:
“爷,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去隔离点。”
裴淮瑾在那大夫拿来的手书上做了批注,掩唇轻咳了几声,抬头隔着窗看向外面。
“人走了?”
“嗯,一个时辰前,谢公子来接走了。”
裴淮瑾略一颔首,沉默了下来。
过了片刻,裴淮瑾才有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苏安的病如何了?”
苏安到底身子薄弱,这几日忙前忙后,也染上了时疫,不过好在如今药方已经基本研究出来了,苏安用药及时,倒是不严重。
楚鸿回道:
“已经比下午那会儿精神了许多,方才还闹着要来主子跟前伺候。”
裴淮瑾提了提唇角,“让他这段时日且安心歇着吧,圣上那边还未回信?”
其实裴淮瑾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隐隐知道了答案。
前几日,他收到太子的密信,说是如今陛下近日迷//信那贵妃找来的一个道士,不仅日日身穿道袍闭关修炼,还听信了那道士的话,有意想改立三皇子为太子。
这件事虽还未明说,但朝中大臣已隐隐有了站队的趋势。
果不其然,楚鸿回道:
“圣上并未回信。”
裴淮瑾搁下笔,走到架子前不紧不慢地洗手。
水流声哗哗作响,屋中寂静。
良久,他将手从水中拿出来,一面用帨巾擦手,一面低头看着盆中晃动不休的水面,低低“嗯”了声,“知道了。”-
沈知懿回到客栈后,喝的仍然是裴淮瑾让人送来的药。
他如约放了她离开,她便也没拒绝他送来的药,只等尽快养好身体找秦茵报仇。
沈知懿的病好得很快,不出三日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第四日开始,她就每日如约和谢长钰在院中练箭。
沈知懿虽然已经许久没有碰过弓箭,但底子还在,谢长钰陪着练了几遍,她便能自己把握力道和角度了。
这家客栈如今就只住了他们几人,练了会儿后,王逸书找谢长钰有事商议,便只有陈秋霜和翠丫陪着沈知懿。
翠丫这丫头是个静不住的,一见沈知懿射中靶子,不管几环都拍手叫好,最后搞得沈知懿都有些不好意思。
她想起那次从陈家村离开时,陈秋霜被熊瞎子抓伤的画面,犹豫了将手中的弓箭递到陈秋霜面前:
“要不要试试?”
陈秋霜一脸惶恐,连连后退着摆手:
“我、我从碰过这东西,如何能学会。”
沈知懿故作恼怒地叉腰蹙眉:
“怎么就学不会了?我又不是天生就会!你不学学防身,难不成还要像上次咱俩遇见狼一样,毫无还手之力?”
两人在昨日就已经将所有话都说开了,陈秋霜也知道沈知懿记起从前之事。
昨夜沈知懿甚至还问陈秋霜,那时候在陈家村,是不是就喜欢上了身为“李澈”的裴淮瑾。
陈秋霜犹豫着,最后还是诚恳地点了点头,末了又急忙道:
“不过我如今已经不喜欢他了,我知道你们这种人不是我能高攀得起的,况且……况且……”
虽然陈秋霜没明说,但沈知懿也知道她“况且”后面要说什么。
她笑了笑,只是对她道:
“没有什么我们这种人你们这种人,这次的瘟疫若不是有你出力,兴许还不会这么快被遏制住,在这一点上,你口中的‘我们这种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陈秋霜被她说得脸一红,感激得看向她。
这么多年她身如浮萍,还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一番话。
也是从那句话之后,陈秋霜彻底放下了对裴淮瑾的幻想,也放下了对沈知懿此前的芥蒂,真心实意对她道了声谢谢。
沈知懿见陈秋霜发愣,不由将弓箭往前凑了凑,“试试?”
迎上沈知懿满怀期待的眸子,陈秋霜心底忽然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激动,如热流一般涌向全身。
她眼眶热热的,抬手将弓箭接过来,点了点头:
“好。”
陈秋霜没有底子,沈知懿先教她拉弓,然后再示范给她看如何拉弓射箭。
单就这一个姿势,她便教了一上午。
下午的时候,沈知懿按照和陈秋霜约定好的时间来到院子,可才一下台阶,院门便从外面被人打开。
沈知懿的脚步一顿,看着外面裴淮瑾的身影,下意识蹙了蹙眉。
这几日她都已经快忘记他了。
不过他此刻来,想必是秦茵那边有了消息。
思及此,沈知懿的心跳忽然变得极快,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直到裴淮瑾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她身边,她才反应过来。
沈知懿吞了吞口水,听见自己用紧张到发紧的声音问他:
“是带我去……找秦茵的么?”
第55章 第 55 章 “今日我不会放秦茵活着……
“射一箭我看看。”
裴淮瑾没回答她的话, 反而不疾不徐道。
沈知懿愣了一下,“什么?”
裴淮瑾眼神不错地盯着她,略微弯身攥住她握着弓的手, 高大的身形一转绕到她身后,带着她拿弓的手一起举了起来:
“射一箭, 让我看看这几日谢长钰都教了你什么。”
他这般一动作,整个人都像是贴在了背后将她包进了他的胸膛里。
沈知懿只觉得背后一热,男人带着薄荷香的灼热气息瞬间将她紧紧包裹住, 他的身材又颀长高大,压迫感瞬间袭来。
沈知懿蹙紧了眉, 下意识就要挣扎。
可裴淮瑾却用力将她箍住,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将她手里的箭搭在了弦上。
“不是要杀人么,让我看看你现在的水平。”
沈知懿蹙了蹙眉, 心底说不出的抵触, 可他的力气太大,她反抗不能, 只能语气冷硬道:
“谢长钰已经教过我了, 不必裴大人费心。”
“谢长钰怕伤到你,只会教你些皮毛, 若想杀人,须得快、准、狠, 手底下不能留情,手腕绷直。”
裴淮瑾拍了下她的上臂, “手臂用力。”
语气严肃板正,听在沈知懿耳中,倒觉得是自己反应太过于激烈了。
她原本还排斥他的触碰,但裴淮瑾引导她的用力方式和姿势, 都同从前她自己的方式有所不同,但又都令人感觉十分有用。
沈知懿这才不知不觉认真了起来。
“感受到发力的方式了么?手举平,盯着前面的红心,不要想射中它——”
裴淮瑾重新将她的小手握进掌心,带着她一起用力拉开弓弦,语气沉稳:
“而是要想……射穿它。”
随着裴淮瑾的最后一个字,他带着她猛地松开了羽箭。
锋利的箭矢如同一道银色的闪电飞快射出,随着“砰”的一声,在十步开外的箭靶靶心被砰然击穿,箭靶随着巨大的冲击力中间炸开了一个窟窿。
沈知懿惊得瞪大眼睛。
方才她明明没觉得自己如何用力,即便裴淮瑾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射出的这一箭,她也没觉得他用了多少力道。
裴淮瑾低头睨了她一眼,少女纤长浓密的眼睫毛如同被阳光铺上了一层碎金,如蝶翼般轻轻煽动着。
裴淮瑾喉结轻滚了一下,不动声色退开到她身旁,隔着恰到好处的位置,语气平静道:
“按照方才我教的,再射一箭我看看。”
不得不说,裴淮瑾是一个十分优秀的老师,即便沈知懿对于他这个人不认同,但对于他教自己这些却十分受用。
他教的很简单,不过是调整了发力的方式和瞄准的姿势,但却务实而有效。
沈知懿在原地站定,深吸一口气,重新搭弓。
这次她瞄准的是客栈外从墙头伸进来的一支枯树枝,比方才的箭靶离得还远一些。
沈知懿回忆了一下方才裴淮瑾交给她的那些方法,搭弓瞄准,缓缓拉开了弓弦。
弓弦拉到最开的位置,沈知懿定了定神,极力忽视掉旁边那个男人看过来时如有实质的目光,凝神静气——
“咻”的一声,箭矢射出。
只听下一瞬“啪”的一声,那只有不到一指粗的树枝被箭尖折断,同箭矢一起牢牢钉在了后面那棵树的树干上。
箭尖完完整整地没入了坚硬的树干之中。
“呀!”
这次就连身后的陈秋霜都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
沈知懿如梦初醒,猛然回头,就见不仅陈秋霜站在廊前的树下朝这里看来,在她身后谢长钰也不知何时站在了廊下。
谢长钰今日穿了一身黑色箭袖,他双臂抱膝,懒懒靠在廊柱上。
阳光被屋檐遮挡,他的眼睛隐藏在阴影下看不真切,只有唇边噙着的一抹戏谑的笑意,让沈知懿莫名觉得有种被看穿的心慌。
她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话,谢长钰却忽然笑了:
“沈三,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裴淮瑾在沈知懿身后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谢长钰这句话的语气属实听着孟浪。
他的视线移向沈知懿,原本以为恢复记忆的沈知懿还会像从前一样因谢长钰的话而不悦,却不想她闻言后二话不说便走了过去,一改方才对他时的冷淡,仰头笑看着谢长钰:
“怎么了?”
谢长钰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方帕子,细细将沈知懿额头上的薄汗拭去,笑问:
“这般努力做什么?难不成还指望你上战场杀敌?也不怕累着自己。”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视线若有似无地瞟向裴淮瑾,眼神里满是挑衅和责问。
沈知懿抢过他手里的帕子,随意在自己脸上擦了擦,并未道明自己的意图,只是问:
“你同王逸书说完话啦?”
“嗯。”
她同他说话的语气十分熟稔,对面男人蓦然便黑沉了脸,这让谢长钰没来由的心情好了一大截儿。
他从靠着的廊柱上起身,往前走了半步,俯身与沈知懿平视着靠近她,“别动,脸上有个脏东西。”
沈知懿原本要躲,闻言停了下来,果然乖乖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谢长钰瞧着她一双水眸中满是信赖和单纯的眼神,忽然唇角一勾,心底那股邪恶的念头便涌了出来。
他的手装模作样地抚上沈知懿的脸侧,轻轻唤了声“沈三。”
然后在沈知懿一脸茫然应声的时候,手掌一转箍住她的后颈,猛地凑上前去在她脸颊上飞快嘬了下。
伴随着沈知懿猛然瞪大的眼睛,谢长钰满意地听到不远处裴淮瑾手指捏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他直起身子,笑看向沈知懿,拍了拍她的脑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她说:
“对不起,你方才让他抱,我嫉妒得控制不住自己了。”
沈知懿隔了好久这下才反应过来。
她一脸幽怨地瞪着他,用手背重重在自己脸颊上蹭了蹭,然后抬脚狠狠踩在谢长钰的脚上,同样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咬牙切齿骂道:
“登徒子!”
谢长钰心情好得很,听她这么骂自己,他唇角弧度勾得更深,挑了挑眉。
随她怎么骂。
两人的一番互动,看在不远处的裴淮瑾眼中,就像是打情骂俏一般。
那一男一女的身影像极了从前的他和沈知懿。
他越是这般看着,心底那股痛楚和空荡荡的感觉便越尖锐,可他却仍然一瞬不瞬地看着,近乎自虐般。
好似只有痛,才让他觉得自己能够离她近一些,好似只有这般,才能赎哪怕那么一点点的罪,即便从前的他犯下的蠢根本不足以让沈知懿原谅自己。
她彻底放下他了。
他的所有喜怒哀乐不再能够牵动她的情绪,而她的一切喜怒哀乐也不愿意让他再参与进来了。
裴淮瑾艰难地扯了扯唇角,最终缓缓收敛了视线,许久后,哑声提醒:
“沈知懿,该走了。”
谢长钰一听,眼神立刻警惕了起来,“你跟他去哪儿?”
沈知懿本不愿告诉他,抿着唇犹豫了半天,只低低道了句:
“去找秦茵。”
别院之事谢长钰也知道一二,此刻听她这般说,便立刻明白了过来,想来那春黛的死有秦茵的手笔在里面。
他的神色一改方才的玩世不恭,严肃地扫了眼她手中的弓,“需要我陪你去么?”
沈知懿摇摇头,“我很快回来。”
“那好——”
他起身走到裴淮瑾旁边,定定瞧了他半晌,道:
“照顾好她,还有,从前你为了秦茵屡次让沈知懿难过,倘若你还有一点良知……”
“我知道。”
裴淮瑾视线扫过不远处的沈知懿,自嘲般扯了扯唇角,“从前是我的错,今后都不会了。”
谢长钰蹙了蹙眉,心底说不清自己的情绪,最后“嗯”了声,走回沈知懿身边摸了摸她的脑袋,故作轻松般笑道:
“去吧,早些回来,等你一道用晚膳。”
“好。”
沈知懿道,回头对陈秋霜笑了笑,转身随裴淮瑾出了门。
甘州城的瘟疫如今已基本控制住,裴淮瑾解除了禁令,街道上偶尔能看到几个行人,零星几家卖米面粮油的铺子在官府的支持下开了门。
沈知懿同裴淮瑾一人骑了一匹马,往城外的方向而去。
沈知懿到城门口的时候,侧头看了一眼裴淮瑾,“为何秦茵会在城外?”
裴淮瑾将令牌交给守城的士兵查看,亦回头看了她一眼,只含糊道:
“方便看管。”
裴淮瑾没告诉她的是,闻连烨一直将秦茵护在府中,他问他要了几次他都不肯将人交出来。
最后还是他命楚鸿去强行创了闻府要的人。
昨夜的时候,闻连烨还在深夜来了府中找他,两人说了许多,最后是裴淮瑾告诉他瘟疫之事可能是秦茵做的手脚,才打消了闻连烨的心思。
沈知懿听他不愿多说,也没再问。
裴淮瑾带着她来到城外一处山上,裴淮瑾在山中一片地势稍微平坦的地方勒马停下,指了指不远处:
“秦茵在那里,我命人将她带出来。”
沈知懿顺着裴淮瑾指的方向注意到,那是一处从外面几乎看不出来入口的山洞。
她视线停在那里,片刻,回头环视了一下四周,突然,目光落在身后某个高处,“不用将人带出来。”
裴淮瑾回头看她,沈知懿下了马,往身后那边高处走去,语气冷淡:
“你命人将她解绑就行,不用带出来。”
裴淮瑾微一蹙眉,跟着看了眼她身后的高处,又看了眼山洞方向,当即明白了什么,应了声好。
山中萧瑟,漫山遍野落满了枯枝残叶,踩上去咯吱作响。
沈知懿和裴淮瑾一前一后,谁都没有说话。
很快,沈知懿在方才她看的那个位置站定,搭弓拉弦,缓缓瞄准了山洞的位置。
片刻后,她放下弓箭,“将人放出来吧。”
裴淮瑾的视线从方才开始就落在沈知懿的身上,她真的变了许多,倘若是从前,便是方才那一片落满枯枝的陡坡,她都不会去爬,定是娇气地让他背。
可方才,许多地方都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来,期间还摔了一跤,她硬是一声不吭自己爬了上来。
而拿箭瞄准的时候,他分明瞧见她眼底的恨意。
裴淮瑾沉默了下,微微抬手。
远处的楚聿看到裴淮瑾的手势,进去将绑在秦茵身上的绳索去掉,接着才刚把堵在她口中的布条拿下来,秦茵的哭喊就从洞穴中回荡而出。
“裴淮瑾!你让人放了我!你凭什么抓我?!”
“裴淮瑾你不就是为了拿我去讨好沈知懿那个贱货!”
秦茵在洞穴里被关了两天,那药裴淮瑾也已经七八日没让人送来,此前裴淮瑾还故意将她送去集中隔离点,导致她也染上了瘟疫,却不许人给她医治。
此刻她蓬头垢面,浑身皮肤溃烂,嘴上一边骂一边脚步不停地往洞穴外跑。
然而才刚踏出洞穴一步,她就只听“咻”的一声,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支箭,牢牢定在自己脚前的位置。
秦茵吓了一跳,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下。
沈知懿射出一箭后,这才看清秦茵的样子,不觉一愣。
她一直以为秦茵即便被绑了,也应该是同从前一般,至少以她自私虚伪的性子应当十分顾及自己形象、
但此刻一看,却发现她神色扭曲,眼底赤红几近疯狂,早就没了从前伪装的温婉和气度。
沈知懿定定瞧着她,脑中全是春黛死去时的画面。
她抿了抿唇,继续搭上第二支箭,神情冷峻地瞄准秦茵的方向。
秦茵这时候也发现了他们。
她的视线先是恶狠狠落在沈知懿身上,咬牙切齿地瞪了她半天,最后又去看站在沈知懿侧后方的裴淮瑾,眼神变得哀戚:
“淮瑾哥哥,我已经知道错了,从前之事都怪我父亲,可你也不该牵累于我啊,况且我姐姐她……她临去前让你照顾我的……”
听到秦茵还在提起秦蓁,沈知懿不禁都笑了出来。
她往侧后方瞄了眼,语气讽刺:
“裴大人,不去救秦蓁的妹妹么?”
裴淮瑾打从秦茵出来就没看她一眼,他的视线始终落在沈知懿身上,随时观察着她的情绪变化。
比起秦茵,他更担心沈知懿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今后性子变得太过极端。
裴淮瑾定定瞧着她,哑声开口:
“沈知懿,这次瘟疫是秦茵的手笔,她害死了几百甘州百姓,杀了她你只是为民除害。”
沈知懿动作一顿,眼睫轻轻颤了颤,从裴淮瑾的位置能看到她的眼珠在眼皮底下飞快移动。
良久,她勾了勾唇,手中用了力道,对着秦茵射出第二箭。
这次秦茵终于有了反应,也知道不会有人救她,她起身就往洞内躲去。
只是沈知懿早已预判了她的想法,那一箭直直射在了她的大腿上,力道之大直接射穿了她的大腿,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秦茵惊叫一声,捂着腿狼狈退回了洞穴里。
沈知懿盯着洞穴前那一滩血,不动声色地搭上第三支箭,问裴淮瑾:
“这附近是不是有狼?和那晚我们遇到的一样?”
“是。”
裴淮瑾答得干脆,盯着沈知懿冷淡的表情。
沈知懿勾了勾唇,“那很好。”
洞穴外的那一滩血,刺目的艳红,让她想起那夜她抱着春黛,抱着她渐渐冷下去的尸体,温热的鲜血从她的颈侧不断喷出又被冷却,而她却无能为力的样子。
沈知懿闭了闭眼,将眼底那不合时宜的眼泪逼了回去。
她牢牢盯着洞口的位置,就在秦茵再次出其不意想要冲出来的时候,她的一箭又射在了她另一条腿上。
这次直接贯穿了她的腿骨。
秦茵脸色煞白,跪倒在地,整个人疼得浑身抖动。
沈知懿继续搭上第四支箭,射在秦茵的左肩,箭尖从她的背后钻出,带着细碎的血肉。
秦茵疼得尖叫,而后死死瞪着沈知懿,用颤抖的声音笑道:
“你杀了我,今后我就日日出现在你的梦里,我要去地狱,我要颤着你的父母兄长,我还要去找春黛那个贱人,我要告诉她,她的主子如今变成了一个恶魔!一个杀人凶手!沈知懿——”
秦茵疼得嘶了声,而后仰天大笑:
“沈知懿!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也会变成这样的人!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也变成了你最厌恶的人!哈哈哈!沈知懿,你是杀人凶手,你的手上沾了鲜血!你这辈子都别想洗……啊!”
秦茵的话未说完,另一支箭飞速射来,插在了她的右肩上。
沈知懿回头看了眼裴淮瑾手中的箭,蹙了蹙眉,继而讽刺道:
“连你曾经的未婚妻都能下得去手,裴淮瑾,你还当真是无情。”
裴淮瑾眼底神情闪烁,视线牢牢落在沈知懿脸上。
她如何说他无所谓,但沈知懿此刻的状态,此刻说话的语气和表情,同那时候沈家刚出事的那段时间太像了。
那时候她就这般用最冷漠和锋利的言语将自己包裹了起来,她那时候偏执、孤僻,险些钻入死胡同,那种情绪反噬了她自己,几乎将她逼疯逼死。
裴淮瑾想让她报仇,却不想再让她重蹈覆辙。
裴淮瑾定定看着她,“沈知懿,别听她的话,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杀了她,你没有任何错。”
她没有任何错,她不应当承受这么多本不该她承受的东西。
裴淮瑾的话音刚落,沈知懿眼圈倏然红了,她眼神中诸多复杂的情绪极具翻涌,过了许久之后才终于归于平静。
沈知懿坚定地拉开第五支箭,细白的指头侧面已经被磨出了红红的印子。
突然一阵寒风渐起,洞穴旁弥漫的浓重血腥味儿四散开来,空气中都渲染了沉重的氛围。
劲风鼓动着沈知懿衣袂翩飞,她站在那里,身姿□□,眼神果敢地盯着下面的方向。
少倾,第五支箭朝着秦茵眉心的位置射去,裴淮瑾听见沈知懿轻飘飘的语气随风缓缓散落开来:
“是不是我的错,今日我都不会放秦茵活着回去——”
那第五支箭眼瞅着要射中秦茵的眉心,却在最后关头速度慢了下来,落在秦茵眉心前一寸的位置。
沈知懿看着秦茵因为惊恐而扭曲的面庞,勾了勾唇:
“她要下去,给春黛赔罪。”
话音刚落,四周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正当秦茵松了口气,一脸庆幸地抬眸挑衅地望向沈知懿的时候,她的视线一扫,意外瞧见不远处几匹眼睛泛着绿光的狼。
秦茵脸色一白,“啊”的一声,全然不顾身上的伤,蹬着腿向后狼狈躲去。
可那些狼早在冬日厚重的积雪下饿得饥肠辘辘。
还不待秦茵向裴淮瑾发出求救的声音,那些狼嚎了声,一个飞身扑了过去。
凶狠高大的头狼一口咬在秦茵的脖子上,狼牙贯穿她的脖颈,秦茵脖子上的鲜血如水流一般涌出。
头狼拖着秦茵的身子将她拖进了洞穴,随后另外两匹狼也跟着迫不及待地蹿了进去。
未几,洞穴中回响起秦茵撕心裂肺的哭喊。
很快那些哭喊又都没了声响。
四周归于沉寂,只有风声在耳畔呼呼作响,若非洞穴外那滩血迹和挣扎的痕迹,似乎让人以为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沈知懿定定盯着那洞穴看了很久,终于,抬了抬唇角,眼泪落了下去。
她眨了眨眼,擦掉眼底的泪,从腰间解下水壶,将壶中的酒洒在地上,笑着,声音很轻:
“看到了吗?我替你报仇了,别急,剩下的人,我一个一个让他们下来给你赔罪。”
裴淮瑾的目光一动,就见那小姑娘收了水壶,重新搭弓拉弦,身子一转,锋利冰冷的箭尖瞄准了他的胸口。
小姑娘的眼圈还红红的,眼底氤氲着泪光。
她的视线落在他胸口位置,眼神平静。
裴淮瑾瞧着她的样子,宠溺地笑了:
“我原本还怕你会因秦茵的死而崩溃,如今看来,你真的成长了。”
沈知懿没出声,眼睫轻轻颤了颤。
裴淮瑾仿佛看不够一般,视线仔仔细细描摹着沈知懿的五官。
良久,他语气轻而珍重地开了口:
“沈知懿,楚聿在洞口东边那处巨石后侯着,待会儿你若是找不到下山的路,记得让他带你回去,沈家的证据,我都放在了书房的暗格内,苏安知道地方,你回去后,让楚聿去找苏安拿给你,剩余的事情我都已经安排好,你只需按我信中写的做就好。”
他瞧着她,叹了口气:
“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些,那来吧,方才我怎么教你的?动作要快、准、狠,手底下不能留情。”【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