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母子


    甜媚的清香就在耳边, 细软的热气洒在李秉璋的耳根,李秉璋眼底眸色转身,他抬手握住她的手腕, 忍不住放在唇边亲了一小口。


    如果可以, 他希望这世间只有他和阿凝,要一直抱在一起, 永久地不分开, 永远偎依着。


    任何人,哪怕自己的儿女,若是打扰了此时两个人的相处,他都会心生排斥。


    不过他滚了滚喉结, 压抑下这种心思,他知道阿凝不喜欢。


    其实他和阿凝完全不是一种人, 阿凝是雪白柔软的,他是暗黑冰冷的, 不过没关系,他可以克制, 可以压下来, 让自己表现得更软和一些。


    他便搂着她,柔声哄着道:“好, 你若想见他,那我便让他进来见你。”


    阿柠:“嗯。”


    其实如今想起李君劢就是自己儿子, 她心情复杂,很有些说不上来。


    一点也不喜欢李君劢,虽然他也长得很好看,可那么大一个少年了,比自己都高, 站在那里冷漠孤高,目无下尘的样子,她素来不喜那些过于孤芳自赏目空一切的人,对于这种人她向来敬而远之。


    至于李君劢更是莫名其妙,对自己敌意颇大。


    结果现在,这个少年竟是自己儿子!


    她回忆着昔日那软糯小娃的可人,完全没办法想象他怎么“嗖”的一下就变成这样了,甚至无法接受。


    可是她也明白,她经历了一场轮回,这个世间也在向前行进,所以大梦醒来,一切都变了,那就是自己的儿子,她总归要面对。


    李秉璋一直专注地凝视着阿柠,自然看出她心里的忐忑,他安抚地道:“可是担心他不认你?这你大可放心——”


    他说到一半,觉得如今的李君劢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他没办法让人放心。


    但他还是笃定而温柔地道:“他知道你回来了,一定会很喜欢。”


    激动?


    阿柠有些怀疑地看着李秉璋,她可不觉得李君劢会喜欢自己。


    李秉璋用拇指轻抚着她的眉尾:“他性子倔强固执,一时分辨不清也是情理之中,不过你放心,他是我们的孩子,自小聪颖,自己的母亲,他自然认的。”


    阿柠抿唇笑了笑:“无隅,我知道他对我有些误会,这会儿他既来了,那我们当面说清楚。”


    李秉璋:“好。”


    阿柠想起什么,又扯住他袖子,叮嘱道:“你不许说他,他还小,记不得我也正常,我们要慢慢和他讲道理。”


    李秉璋侧首,专注地注视着她,听她说话。


    她的声音总是绵软温柔的,慢条斯理的,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


    可他就是会听她的,她说什么,他都觉得极好。


    李君劢是她为自己生的孩子,他当然会好好讲道理。


    他当下吩咐了,让内监宣太子李君劢,又命宫人送来各样衣物盥洗之物,都放在屏风外。


    他当然不能让那些太监看到阿凝一根头发丝,太监虽然不是正经男人,但原本也是男人,他对任何男人都充满怀疑和提防,不许他们靠近阿凝。


    至于太子,虽然是亲生儿子,可也已经快十三岁了,是半大的少年了,李秉璋也不想儿子多看到阿凝。


    况且此时的阿凝玉雪娇艳,温软娴静,实在是太过美好,这样的美好他绝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


    他亲自为阿柠擦拭过,又为她披上自己的里袍,是轻盈如雾的软烟罗,穿在身上柔若无物,阿柠生得粉玉一般,穿上这松绿软烟罗,自是娇艳欲滴,鲜润动人,如同被绿叶包裹着的荔枝,新剥的荔枝。


    这么亲手照料着她时,他又想着,要为阿凝整修寝殿,要为她搜集各样华美衣料,还有珍奇玉石,各样好的,全都要好的。


    但凡女子会喜欢的,所有的好物件都要拿最好的给阿凝!


    而就在此时,阿柠看到,这软烟罗虽然是松绿色,可衣摆那里竟有暗纹的云,腾云驾雾的。


    她疑惑:“我可以穿这个吗?”


    她还有转不弯来,上辈子他们被迫离开皇都,前往偏僻的封地,活得小心翼翼,至于这辈子,她只是一个小女医。


    李秉璋自然察觉到她的情绪,他当即道:“当然可以。”


    他捧着她的脸,恋恋不舍地再次吻她的鼻子,嘴巴,口中安抚道:“你忘了,我已经是皇帝了,我可以穿,你也可以穿,我便是把龙袍裹在你身上,也没有人敢说半句。”


    他说这话,只是想安抚阿柠,自然没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偏执和不羁,当皇帝当了八九年,他唯我独尊,为所欲为,早就习惯了恣意行事。


    阿柠听了,想想也有道理。


    ……他是皇帝了。


    其实此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说出这话的李秉璋已经是荒诞不经的昏君了,她只是纯粹地沉浸在夫君是皇帝的喜悦中。


    李秉璋自己也没觉得什么不对,他还在想着该给阿凝穿上什么,虽然汤池内银炭烧得很旺,温暖如春,不过他还是担心她会冷,他将一件紫貂绒的大氅裹在阿柠身上,裹完后,发现大氅几乎拖在地上。


    他低头盯着那拖地的部分,觉得这样显然不对,必须短一些。


    他抬头恰好看到一旁的一把剑,当下抬手,拔起那把剑,就要——


    阿柠惊了下,待看着他提剑便要割那大氅,赶紧阻止:“别!”


    说完,她连忙将大氅拎起,掖在腰间:“这不就行了?”


    李秉璋愣了下,之后将那把剑插回剑鞘,拥住她,满足地道:“阿凝真聪明。”


    他自然不觉得自己提剑来割的动作有什么不妥,他只觉得他的阿凝聪明,真心实意这么觉得。


    说着,他又检查了一番,从头到尾检查,确认不会被人看出任何痕迹,才命人宣太子李君劢。


    ***********


    李君劢在行宫外等待了许久,氤氲水汽中,他的耐心几乎消磨殆尽。


    上次与父皇的争端不欢而散,自那之后,父皇虽然依然会定时抽查他的课业和文章,但父子之间却显得有些疏远和冷漠。


    他其实一直暗中留意着父皇的动静,生怕有什么不妥。


    他深知父皇的性情与自己不同,父皇刚硬脆弱,一生心思全系于一处,太过专注,执念过深。


    一旦那丝希望破灭,他也许会彻底崩塌。


    况且——


    如今种种迹象表明,那个女医果然别有用心。


    他在行宫外等候着,有些烦躁地踱步,一抬头,却瞥见一旁御医们,他们神情凝重,不知道在低声商议着什么。


    他不免觉得好笑,但也不想过多理会,只是负手上前,命道:“看来今日不敢劳烦诸位了,毕竟太医院出了位女神医,诸位大人先行退下吧。”


    年少的太子往日总是沉稳贵重的,可是此时言语中却有着不加掩饰的尖锐。


    诸位御医自然惶恐,毕竟谁都知道这位太子并不好惹,朝中文武百官也都对他敬重畏惧。


    不过大家也不敢多言,只能先退至行宫外,听候宣召。


    李君劢却依然不解气,周身覆着一层冰寒,背着手在那里来回踱步。


    就在这时,他听到里面传话,说是元熙帝有请。


    李君劢听此,连忙踏入房中。


    此时的温池行宫中香雾萦绕,淡淡雾气弥漫开来,他提着袍角,走上玉阶,转过回廊,进入暖阁中,却见南窗下设了黄杨木雕云龙纹屏风,屏风掩映间,案几上摆着几样精致的果品,而旁边坐着的正是他的父皇元熙帝,他父皇怀中半搂着一个女子——


    李君劢瞳孔骤缩,他不敢置信地定睛看过去。


    他的父皇正坐在透雕嵌螺钿靠背椅上,微微俯首下来,下巴亲昵地贴着一个女子的脸颊,他略偏首,视线迷恋地望着对方。


    那女子不知道低声说了什么,父皇便搂住她,低头亲了她的脸颊,又仿佛温声哄着。


    男人锋利的下颌线轻擦着女子柔腻的脸颊,其中暧昧缠绵几乎溢出!


    李君劢停下脚步,僵硬地站在那里,他突然面红耳赤,不知道如何是好。


    虽说他少年老成,平日读书也约略知晓男女之事,但到底年少,突然见到这情景,实在是难以接受。


    更不要说其中男子竟是自己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父皇,这让他越发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自己为他操心劳力,他怎么可以这样?


    就在这时,他看到,父皇怀中的女子自父皇臂弯中看过来。


    她好像有些惊讶,之后便略显羞涩,再然后,她竟然对着自己抿唇一笑。


    李君劢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她笑得甜美温柔,甚至有些说不出的亲切感,可在最初的一丝恍惚后,陡然醒悟过来,他便越发怒火中烧。


    这心机女子先是蛊惑了穆清,接着又伺机接近父皇,现在是要故意针对自己吗?要让自己也着了她的道?


    自己岂会让她如愿!


    他抿唇,冷漠地盯着她,一脸阴霾。


    女子愣了下,有些失望,又仿佛有些无奈,她收回了视线。


    李君劢勾唇,嘲讽地笑。


    这时父皇感觉到了什么,他侧首看过来。


    父皇在看到自己时,仿佛并没什么意外的,一切在他意料之中的样子。


    之后他便收回视线,低头在那女子耳边说着什么,还抬起手轻抚她的发丝,很是亲密亲昵的样子。


    李君劢只觉有火苗“嗖”的一声窜起,是怒火,也是羞窘,那火瞬间烧遍全身,让他脸红耳赤,让他气血翻腾!


    他攥紧拳,僵硬地走上前,面无表情地拜见了。


    此时的李秉璋自然感觉到儿子的没好气,他淡漠地抬起眼,端详着儿子。


    这么端详许久后,他垂眼,笑了笑,才道:“朕有件紧要事,要给你和穆清讲,不过今日穆清不在,你先来了,便先给你提一提吧。”


    他的话音轻描淡写,但李君劢却感觉到了一丝阴凉。


    李君劢心中困惑不解,又觉悲凉,父皇的性情确实有些阴晴不定,但一般这都是对着那些文武百官,对着外人,从来不会对他这样!


    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被父皇当做“外人”了。


    他抿了抿唇,僵硬地上前,用生硬而恭敬的声音道:“父皇有话,但请吩咐。”


    阿柠自然感觉到了李君劢的排斥,其实她有些懊恼,她不知道李君劢突然就出现了,如果知道他来,至少她和李秉璋刚才不该那么亲昵。


    可现在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冷漠的样子。


    李秉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之后神情寡淡地看着自己儿子:“许多事对你来说或许匪夷所思,但我曾经和你说过,你母亲仙逝去后,我曾请几位大师为她念经超度,同时将自己的发剪下来,与她一起入化。”


    李君劢垂着眼:“是,父皇曾和儿臣提起。”


    李秉璋:“除此外,我还取了我的血,点在她的心口,据说这样可以结再世之缘。”


    阿柠听到这话,惊讶地抬眼,看向李秉璋。


    李秉璋安抚地握住她的手腕,指腹小幅度地摩挲。


    阿柠咬唇,便也不再问了。


    她其实隐约感觉到,自己走后,他必是度过一段煎熬的日子,以他的性情,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至于如今自己的种种际遇,原也不是寻常人所能理解。


    李君劢面无表情地问道:“父皇突然提及此事,这是何意?”


    李秉璋低眉一笑,笑意缠绵,眸光悠长:“君劢,我一直觉得你的母亲会回来,她一直在那里,在我梦里……如今我终于得偿夙愿,她回来了。”


    李君劢听到这话,视线陡然落在阿柠身上,却恰迎上阿柠的视线。


    她眼睛澄亮,有期待,有忐忑,充满爱意。


    李君劢的心却越发冷硬,他攥了攥藏在袖下的拳,屏住气息,等着父皇接下来的话。


    这时,元熙帝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她便是你的母亲,她如今再世为人,又重新回来,我们可以一家团聚了。”


    李君劢只觉,父皇的每一个字,都敲在他心上,敲得他的心阵阵颤痛。


    这一刻他心底涌起浓郁的疲惫和无奈感,身体摇摇欲坠,几乎无法支撑。


    他不明白,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父皇竟然也能信?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父皇虽偏执固执,但他是敏锐的、精明的,不会轻易被任何人所迷惑。


    他应该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是现在,父皇搂着另外一个女子,用她来替代母亲,还要跟自己说这种话,这简直是对自己的羞辱。


    他不能接受,真的不能接受!


    第52章 温存


    阿柠自然看到李君劢的震惊, 知道他并不相信李秉璋的话。


    期待落空,她有些失落,不过她很快告诉自己, 自己这一番经历匪夷所思, 若是换一个人,必然也是不信的, 可这都是她的亲身经历, 是她经过苦苦寻觅和挣扎后,才重新获得的。


    所以她要说服李君劢,要试着和他讲清楚。


    她直接起身,走下台阶, 走到李君劢面前:“君劢,你若是不信, 我可以和你说说你刚出生时的种种,或者你幼年的经历, 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有些印象,你幼时贪吃桃子, 结果却引发红疹, 你自己吓得不轻,之后再不敢吃桃子——”


    她正说着, 李君劢的视线陡然射过来,冷漠排斥。


    阿柠怔了下, 还是试探着道:“君劢,你也可以问问我别的什么,或者你外祖父的家事,我都记得。”


    李君劢却只是勾唇,不屑地一笑。


    眼前女子神情柔软和诚恳, 若换一桩事,换一个处境,他一定信她。


    可她不是,一定不是,因为自己的母亲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记事早,两岁多的记忆还残留一些影像,他至今记得母亲阖眼长眠的样子,他曾偷偷地用手去抓她的手指,但那手指是冰冷的,再也不会有任何回应!


    所以他又怎么会被人用如此幼稚的手段欺骗呢?


    他冷眼看着她,嘲讽地望着她:“顾女医,我怎么记得,往日你见到孤,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处处恭敬,小心翼翼,那时候你怎么不说你是孤的母亲?如今你自以为得了父皇宠幸,倒是敢大言不惭和孤说这些?她已经不在人世,你以为你冒充得了吗?”


    他厉声道:“你若只是仗着相貌有几分像她,在这里骗取父皇的宠爱也就罢了,可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冒充母后,你也配吗?”


    阿柠知道他对自己成见已深,她只能耐心地解释道:“君劢,之前时候,我浑浑噩噩并不记得前生事,只隐约有些印象,如今我终于想起来了,自然记得自己原本的身份。”


    然而李君劢却只有嘲讽:“简直是胡说八道!”


    阿柠苦笑一声,问道:“君劢,你幼时记事早,难道你就没一丁点印象吗?”


    她走上前,试探着伸出手:“我是你的阿娘,你曾软软地唤我阿娘啊!我曾经这样抱着你,给你哼唱陇地摇篮曲儿,我现在给你唱,你听听,会不会有些熟悉?”


    李君劢却后退一步,恨道:“你不许碰我,我绝不会信你。”


    阿柠一时也有些无措,其实早知道这个结果,可总是想试探着说服,如今迎着他防备厌恶的眼神,心里都是痛。


    这时,李秉璋突然开口:“君劢,你怎么和你母后说话?”


    他径自走到阿柠身边,握住阿柠的手,和她十指交缠,温柔地护住,之后狭薄的眼睑微抬,望向李君劢。


    他的眼神冷锐,满是责备。


    李君劢神情微顿。


    李秉璋:“阿凝,是我的错,这个孽子实在是冥顽不灵,是我没教导好他。”


    李君劢听得眼睛都瞪大了,他看到他的父皇挽着那女子的手,怜惜地半搂住她的肩。


    那愧疚而无奈的强调,那温言软语的哄劝!


    他不敢置信,父皇何曾对谁假以辞色,如今竟如此贬损自己!


    他神情恍惚,几乎疑心自己在做梦,可是耳边依然传来父皇的声音,父皇还在哄着那女子,却是说什么,要让她登上后位,要让她母仪天下,还说穆清懂事,穆清听话,说这个孽子不必理会。


    李君劢听得身体颤抖,几乎站都站不稳,怎么都想不到,父皇竟要其他女子彻底占据母亲所有的一切,覆盖她往日的痕迹。


    眼睛迅速泛起湿润,鼻子更是酸涩得难受,可是他依然拼命地忍着,用沙哑颤抖的声音道:“父皇,把母后的牌位赐给儿臣吧,儿臣要带着母后的牌位走。”


    阿柠正被李秉璋圈在怀里诸般哄劝,此时听得这话,心头一跳,牌位?自己的牌位?


    她还活着,虽然是再世为人,可是活得好好的,她其实并不想看到自己的牌位!


    她忙征询地看向李秉璋。


    李秉璋冷硬拒绝:“当然不行。”


    李君劢咬着腮帮子,红着眼圈盯着李秉璋:“为什么?”


    阿柠从李秉璋怀中抬起头,直接道:“虽然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但我可不想看到自己牌位,不吉利。”


    李君劢气得额头青筋直蹦:“你?”


    差点想冲过去。


    李秉璋搂着阿柠的动作温柔,对着李君劢说出的话却是冰冷的:“李君劢,我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并没有半句隐瞒,你若不信,自己去查便是。可我现在要告诉你,在你母亲面前,你至少要有为人子女的模样,下一次,我不希望看到你对她的任何不敬重。”


    李君劢听得这话,满腔的怒意突然化为无力。


    他抿着唇,昂着头,倔强地望着李秉璋,却看到自己父皇眼底的冷硬和不容置疑。


    他艰难地吸了口气,惨然一笑,颓然地道:“好,那儿臣先行告退了。”


    说完突然转身,大踏步离开。


    因为过于匆忙狼狈,以至于在踏过台阶时,脚底下一个踉跄。


    阿柠看着李君劢的背影,也是有些茫然,此时的他失了往日的矜贵傲气,分明是萧条落寞的模样。


    于是第一次,她面对李君劢,并不是敬畏和陌生,竟也有些心疼了。


    他往日看似孤高,但其实和李穆清同龄,也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少年。


    她这么看着时,一旁李秉璋声音传来:“心疼了?”


    阿柠收回视线,低声道:“他和穆清一样大。”


    但却四平八稳的,像一块墨黑的砚台,还是御桌上的,沉稳内敛,一成不变。


    于是这一刻,阿柠觉得往日这少年的矜贵骄傲让人心酸,心痛。


    李秉璋低首看着她,见她柳眉轻蹙,柔润的面容间蒙着淡淡的轻愁。


    他便柔声哄着道:“阿柠放心便是,我会命人慢慢劝导他,让他回心转意。”


    阿柠却有些担忧:“怎么劝导?你如今待他是不是过于冷漠粗暴了?他是我们的孩子,年纪还小……他若是太过伤心,该如何是好?”


    她开始反思:“或许应该先和他说一下,然后我再见他,他怎么突然来了,贸然看到我们这般亲昵,估计一时反而接受不了?”


    她甚至忍不住低声埋怨:“你干嘛对他这样,你得好好和他说啊!”


    李秉璋眉骨微挑。


    他可不认为李君劢如此不堪一击,都十几岁了,也是见识过朝堂凶险的,难道事关自己的亲生母亲,反而不能明辨是非,甚至因此就备受打击?


    不过……阿柠竟然说他“冷漠粗暴”。


    他冷漠吗?他粗暴吗?


    可她这么说了……


    李秉璋活这一世,百官奏谏,市井非议,他都不在意,他死后,可以随意史官口诛笔伐,可以任凭万人唾弃。


    可是唯独一人,他不能不在意。


    她既再世为人,既活着,他就必须仔细声名,小心掩饰,不能叫她知晓了自己的各样行迹。


    于是他低下头,略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地道:“他冥顽不灵,我自然有些气恼,难免话重了一些,这都怪我。”


    阿柠听他语气有些委屈,忙道:“当然不能怪你,是他不懂事……你这些年把他们照顾得很好。”


    李秉璋适当谦虚了下:“不太好。”


    阿柠以为他难过,忙安慰他,李秉璋依然仿佛有些难过,阿柠见此,少不得搂住他,温声哄了一番,李秉璋这才好受一些。


    刚才阿凝看着李君劢远处的背影时,那眼底的心疼太过真切,这让他不舒服。


    所以儿子他也是心疼的,也是喜欢的,但他见不得阿凝这样,无法接受这世上任何人在阿凝心里占据了太多分量。


    此时惹得阿凝对自己百般哄着,充分享受着这温香软玉的怜爱后,他才重新考虑李君劢一事:“这次你父亲安国公虽不曾随驾前来,但是廷幹就在赤扈山,我马上下一道旨,召安国公携家眷前来,只要他们认了你,铁证如山,君劢自然会信了。”


    阿柠听此,微点头:“也好。”


    李秉璋见她这样,意识到什么:“你不想见他们,是吗?”


    阿柠摇头:“不是不想见,只是突然之间要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秉璋耐心地看着她:“想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看你自己。”


    阿柠想了一会,终于望向李秉璋,道:“上一世的许多事,除了你和两个孩子,于我来说其实都是过去了,我心里已经不会太在意他们,如今既是想说服君劢,那我觉得也可以见,不过见了后……”


    她重活一世,有了新的阿爹阿娘,她很满足,父亲继母,她并不在意,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


    李秉璋听这话,便明白了她的心思:“既如此,那可以见,届时一切依礼行事便是了。”


    这么说着,他不知道想起什么,突而一顿,之后轻笑了下,用越发温柔的声音道:“阿凝以后便是皇后了,万人之上,你想怎么样便怎么样。”


    阿柠听这话便懂了,她松了口气。


    不过这时候,她再次意识到,身边的男人是昔日的李秉璋,但也不完全是。


    他是皇帝,已经高居乾极之位九年了。


    九年的时间手握重权,足以让他的性子发生一些改变,甚至在思忖一些事情时,会随意动用手中的权柄。


    可她不一样,她纵然记得上一世的种种,但最后印在她灵魂中的是陇地几年的艰辛,以及后来十年的村女生涯。


    所以他们其实和之前已经不能完全一样了。


    她歪头想了想:“其实……倒也不必。”


    李秉璋耐着性子看着她:“嗯?”


    她叹了一声:“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我已经失去记忆十年了吧,这十年里,我再世为人,想法自然不同了……”


    她蹙眉,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楚自己的感觉。


    李秉璋抬起手,拇指轻揉着她的鬓角,神情间是循循善诱的温柔:“然后?”


    阿柠费劲地想了好一番,才道:“我没办法变回原来的阿凝了,对我来说,我更希望现在的样子,不能把现在的割断,重新衔接到原来。”


    她说出的话一般人听不懂,不过李秉璋听明白了。


    现在的李秉璋,几乎用全部的心神听着阿凝说话,她想什么,她要如何,他都急切地想知道,他所有的毛细孔都在汲取着她的一颦一笑。


    他专注地望着她:“所以,你不想做以前的阿凝,只想做如今的阿柠?”


    两个字音是很相似的,可阿柠知道里面的不同。


    她点头:“嗯。”


    她望着他,柔声解释道:“可我会陪在无隅身边,也想陪着君劢和穆清。”


    李秉璋便懂了。


    其实他有些不安,毕竟如今的阿柠有着他不曾参与的十年,不过他还是道:“好,其实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就行,我就满足了。”


    阿柠点头,却想起穆清公主,刚才李君劢的事让她难受,也就开始担心李穆清,万一李穆清也不认呢?


    她当下问起来,李秉璋:“今日天晚了,穆清也歇了,明天便唤她来,和她说清楚,我这就派人前去知会安国公府,要他们全府女眷尽数赶到。”


    全府?


    阿柠有些惊讶,不过想想,如今他是皇帝,安国公府自然不敢怠慢。


    她又想起众位御医,毕竟是同僚,突然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也会担心,便提起想见见御医,和他们说一声,免得他们挂心。


    然而李秉璋自然不许,他的视线就没离开过阿柠,就要一直牵着搂着。


    他可不想让她去见什么御医,便传来赵朝恩,要他传话。


    赵朝恩进来后,一直低着头,都不敢抬眼看的,但他依然可以感觉到,皇帝眼睛几乎长在顾医女身上,就一直不放开人家。


    皇帝吩咐什么,他自然连声应着,称是。


    这时就听旁边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劳烦赵公公说一声,明日请诸位御医前来,为陛下过脉。”


    赵朝恩听到这声音,心也跟着一哆嗦。


    往常也不是没听过她的声音,可现在听,那真是绵软动人,比上等丝缎都柔软!


    他不敢大意,一叠声说好。


    这时李秉璋道:“有顾医女在身边,朕身体康健,不必过脉了。”


    阿柠却很坚持的样子,望着李秉璋,不太苟同地道:“陛下,不可大意。”


    李秉璋接触到她的眼神,顿时服软了:“……好。”


    玉阶下赵朝恩听着这几句话,已经心惊肉跳。


    这顾医女突然承宠,得了元熙帝喜爱,这他倒是意料之中,可她竟然如此受宠,如此胆大,竟然反驳元熙帝的话,这可真是开眼了,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看到这情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


    这日晚间时,在李秉璋几乎密不透风的呵护下,阿柠自然那歇在他的行宫。


    两个人躺在龙榻上,就这么彼此搂着,对视着,突然亲吻,之后滚在一起,气喘吁吁。


    不过李秉璋并没继续,他在关键时候停下,之后低低地喘着,贴着她的耳廓道:“阿柠还疼,是不是?”


    滚烫却压抑的气息就在耳边,轻轻喷洒在她脸颊。


    阿柠感动,又觉喜欢。


    十年分离,再次归来,他还是他,永远会小心地顾虑着她的感受。


    她偎依在他怀中,搂着他:“不太疼,不过我觉得还是不要了。”


    李秉璋:“为什么不要?你不喜欢吗?”


    阿柠忙道:“还是早点歇吧。”


    她特意打了一个哈欠:“我困了。”


    李秉璋看着阿柠打哈欠的样子,一看就是故意假装的,一脸娇憨。


    不过他没戳穿,“嗯”了声,很听话地趴在她肩上:“睡吧,我们抱着一起睡。”


    两个人就这么搂着,沉入梦中,也许是夜半时分,远处传来猿啼声,阿柠再次醒来。


    醒来的她发现,李秉璋有力的臂膀牢牢地裹住自己的腰肢。


    她有些担心他会压到胳膊手麻,便小心地挪了挪腰,又要拿起他的手。


    谁知道这时,李秉璋陡然睁开眼,眼底晦暗幽深。


    他似乎愣了一瞬,之后扣住她腰的手骤然用力,将她按在他怀中,死死地按住。


    阿柠几乎透不过气,她诧异地仰脸看过去,朦胧的夜光洒进来,她看到男人过于俊美的面庞蒙着一层晦暗的阴霾,以及迷离的癫狂。


    她吓到了,连忙唤道:“无隅,无隅?”


    第53章 夜惊


    阿柠抱着他, 小心地唤道:“无隅?”


    她隐隐感觉到,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萦绕在他周身的阴霾息渐渐消散, 扣住她身子的手稍微松了下。


    不过他的身形依然是僵硬的, 喷洒在她脸颊上的气息也很重。


    阿柠生怕他处于梦魇中,不敢惊动, 小心地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冰冷, 在颤抖。


    阿柠轻轻摩挲着,用自己的温度来熨帖他的,渐渐的那双手仿佛有了知觉,反过来越发扣住她的手。


    扣住的那一刻, 像是寻到了救赎,捉住不放。


    阿柠仰起脸看向他, 朦胧的光线中,他视线涣散, 眼神仿佛是失焦的,乌发凌乱地黏在俊美异常的面庞上, 看上去既魅惑, 又脆弱,仿佛经历了莫大的痛苦。


    阿柠心头酸痛, 这一刻突然就想起那一夜,那双死死抱住黑色灵牌的手。


    她该怎么安抚这个忍受了十年煎熬的他?


    她只能尽量地将那宽阔坚硬的身躯抱在怀中, 哆嗦着亲吻他的脸颊,暗夜中,两个人肌肤相贴,呼吸交缠。


    男人似乎得到了安抚,低下头, 含住她的唇,像是得到了什么慰藉,如同孩童含住糖膏一般,叼住不放。


    阿柠有些想哭,不过她拼命忍住,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道:“别怕,我在,我就在你身边,抱着你,你感觉到了吗?无隅,是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她的声音在夜色中发颤,甚至带着些许哭腔。


    不过这声音却传入李秉璋耳中,安抚着他躁动而晦暗的心。


    他似乎渐渐清醒过来,或者说从刚才的梦魇中挣脱出来。


    他大口地喘着气,有些无力地将额抵住她的:“我刚做梦了,一个不好的梦。”


    阿柠用很轻的力道拍抚着他的后背:“梦是假的,我是真的。”


    此时的李秉璋眼神似乎有些迟钝,他沮丧地道:“我刚刚……是不是弄疼你了?”


    阿柠摇头,声音柔软如绵:“有一点疼,不过现在不疼了。”


    她的手指轻抚过他的眼角,看着那泛红的眼睛,试着以不惊动他的声音,轻声道:“你要不要用点茶水?”


    李秉璋摇头,显然他没别的心思,他的心神还陷在那个梦中,没有完全出来。


    他眼神晦涩,声音也有些嘶哑:“……我梦到你离我而去,我心中惶恐难安,四处寻你,可寻不到。”


    阿柠的心便抽疼了下,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轻抚着他的发:“都过去了。”


    李秉璋睫毛颤了颤,望着她,有些难过地道:“我只要睡着,就在做梦。”


    阿柠:“那我一直牵着你的手,如果你做梦,我会感觉到,我就抱紧你,这样即使你在梦里也会感觉到。”


    李秉璋含糊地应了一声,便低头,将脸埋在阿柠肩窝中。


    阿柠抱住他宽大的肩,用手轻拍他的后背,又忙不迭地搂住他的头颅。


    李秉璋自然感觉到了,她急切地想安慰自己,明明那么软绵绵地一个人,却拼命要抱住自己,仿佛要把自己一整个抱在怀中。


    他心里好受了,也满足了,便越发用脸拱在她的怀中,甚至埋入她散开的衣襟中。


    阿柠身子撑不住,险些往后仰,口中溢出一丝软哼。


    李秉璋双唇分开,像一只吃奶的乳狗般,莽撞地埋入其中,急切地啃吃着散发了奶香的弹滑。


    此时夜色很深,他在无边的黑暗中享用着甜美,贪心地将整张脸都埋进去,沉浸在那被饱满滑腻紧紧包裹的窒息感中,满足得魂都要飞了。


    恨不得就这么死去,死在她怀中。


    不,要两个人一起死去。


    阿柠身子逐渐绷紧,她颤着唇,想劝他,还是早些睡,可是发出的却是破碎呻声。


    不过她还记得,他是皇帝,他需要歇息,需要休养。


    他已经在自己身上纵欲太多了。


    身为一个女医,竟惹得一个皇帝如此放纵,她怎么可以这样?


    哪怕以往日阿凝的身份,她也不舍得她的无隅太不珍惜自己身体啊。


    她搂住埋在自己怀中的脑袋,喃喃地祈求道:“无隅,不要,睡吧,阿柠给你推拿好不好?”


    李秉璋听到这话,闷闷地道:“阿柠明日给无隅推拿。”


    因为埋在其中的缘故,他的声音喑哑,伴随着啯吃的湿润感。


    阿柠赶紧答应:“嗯嗯嗯。”


    李秉璋得了这句话,才满足地放开阿柠,他两只手托住阿柠的臀,一整个将她抱起,像是一个小孩子抱着什么心爱的至宝。


    他又抬起长腿,有力地将阿柠的两条腿收拢在自己的控制范畴,整个禁锢住。


    这才将脸重新埋在阿柠发顶,舒心地道:“就这么睡吧。”


    阿柠觉得这个睡姿不好:“无隅放开我——”


    然而李秉璋却格外执拗:“不行,就这么抱着睡。”


    阿柠:“……”


    阿柠觉得李秉璋很霸道,有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不过她觉得那是因为他有病,心里有病,所以他是脆弱的,惹人怜惜的。


    于是她越发生了纵容之心,放软了声音,像是对待一个小婴孩般,柔柔地道:“好。”


    李秉璋得逞了,他发现自己的手段在阿柠面前屡试不爽。


    她心疼自己,觉得自己可怜,她就会让步,一让再让。


    他满足地抱着她:“阿柠宝宝真乖。”


    *************


    阿柠睡了饱饱的一觉,醒来时候好像听到外面的鸟叫声,叽叽喳喳的,远处还有隐隐的流水声。


    这一刻其实有些疑惑,不知身在何处。


    睁开眼睛,便望进一双幽黑的眼睛。


    因为略带着些红血丝,而显得晦暗阴霾,就那么悬在她上方,无声地注视着她。


    阿柠惊讶。


    李秉璋显然也没想到阿柠突然醒来,他的视线迅速别开,抿唇,有些逃避的意味,不过很快又和她的重新对上。


    他睁着墨黑的眼睛,嘴唇动了动,才发出声音:“阿柠醒了。”


    阿柠这时候记忆才重新回笼,她好奇地看向四周围,却见帷帘低垂,行宫角落的宫灯似有若无地亮着,熏笼中的银炭半明半暗。


    她好奇,听着外面的叽喳声:“这是什么时候了?我听着外面鸟在叫。”


    李秉璋一听,忙问:“是山中鸟雀叫声吵到你了吗?那我命人把它们赶走?或者周围的树木都砍伐了?”


    阿柠:“?”


    她惊讶地看着他。


    李秉璋突然意识到什么,试探着道:“你喜欢鸟鸣声?”


    阿柠觉得他在自己面前过于小心翼翼了,她回想起往日,她身为医女时认知到的那个元熙帝。


    她便斟酌了下,道:“我怎么都可以,并不在意,况且只是山中临时住几日,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大动干戈。”


    李秉璋见她这么说,便道:“好,我们随它吧,让它叫吧。”


    说着他牵了她的手,起身:“你醒来的正好,可以用早膳了,你要用什么?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


    阿柠抿唇笑:“你吃什么,我便随着你吃什么。”


    李秉璋便一抬手,却有女官并嬷嬷携宫娥捧了盥漱之具鱼贯而入,原本李秉璋身边只有内监,并不见这些,不知怎么一夜冒出来的,手中捧着金盆、白巾、青盐和香皂等准备服侍。


    阿柠乍看到这些,其实有些不习惯,不过并没说什么,任由宫娥服侍着盥漱。


    李秉璋显然早已洗漱过,如今站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阿柠。


    阿柠被他看得不自在,道:“你先坐一旁吧?”


    李秉璋看阿柠面泛粉泽,贝齿轻咬着唇瓣,只觉娇憨动人,怎么看都看不够,不过听她这么说,还是道:“好。”


    说着,他便有些艰难地收回视线,走到了窗棂前。


    窗棂是落下的,帷幔低垂,房中只有宫灯朦胧亮着。


    李秉璋再次回首看向阿柠,却想起她走在日头下的样子,想着自己习惯了黑暗,不喜光,但她不是的。


    他这么一想,眉尖微蹙,视线扫过行宫内。


    这里的一切布置都是按照他的心思来的,可如果阿柠不喜欢呢?这样的住处,怎么能让阿柠住得安心舒服?


    他越想越不对,以至于脸色逐渐阴了下来。


    一旁女官自然时刻察言观色的,此时感觉到帝王那明显不悦的神情,便有些惧怕,也有些不知所措。


    是帐幔不够严实,还是有风惊扰了帝王,还是外面的流水鸟鸣声惹得帝王不喜?


    谁知这时,却听到元熙帝吩咐:“把窗槅支起来。”


    女官听着,下意识以为窗槅没关严实,待要亲自前去关严了,待要动作,突然意识到元熙帝说的是“支起来”。


    支起来?


    为什么要支起来?


    她心中疑惑,想着自己听错了吧?


    然而此时,李秉璋却再次开口:“在把帐幔打开,让行宫中通透一些。”


    女官越发困惑,这次她听得千真万确,是要打开,打开,要通透?


    李秉璋却已经再次开口吩咐道:“这里,太过暗沉,把这些床褥全都换了,换为鲜亮的锦缎,这里,要摆花瓶,再放一些鲜花,还有这里——”


    他盯着那处空荡荡的角落,感觉那里缺一个什么物件。


    之后他突然想到了:“在这里放一面铜镜,一人多高的。”


    这样阿柠便可以用了。


    女官震惊到不敢置信,不过她到底训练有素的,不敢吭声,连忙依言照办。


    于是阿柠盥洗时,女官和宫娥蹑手蹑脚又匆忙地走动起来,支起窗槅,落下纱屉,陈设桌案,挂起帐幔,并赶紧命人搬来铜镜。


    等阿柠盥漱过,并换上崭新的长衣,自屏风后走出,却见这行宫内已然焕然一新。


    她惊讶。


    其实刚才听到外面似乎有脚步声,很是忙碌,但她并没多想,没想到这一会,外面已经大变样了!


    她看向李秉璋,正好对上李秉璋的视线。


    李秉璋的眼睛是乌黑中泛着些许的红,他盯着她目不转睛地看。


    当迎上她视线的时候,他微抿起薄唇,露出一个温柔的轻笑:“你喜欢这样吗?”


    声音格外缠绵缱绻,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


    阿柠再次觉得他似乎过于紧绷了,好像生怕自己长了翅膀飞了,又怕一眨眼自己不见了,所以一直紧盯着,要时刻不离开视线。


    他又好像生怕自己不喜欢他,嫌弃他,所以格外用力地想让她喜欢。


    阿柠并不想这样,她希望他放松一些,两个人自然而然的,就像以前一样,过着潺潺流动的温煦日子。


    不过显然经过了这么多年,他脑中那根弦是绷着的,这让她愧疚,心想他们需要更多时间的相处,慢慢地意识到对方的存在,熟悉和习惯彼此,这样他才能松懈下来,他们才能回到过去吧。


    于是她主动走过去,握起他的手:“这样极好,我很喜欢,早膳有什么?我想吃了。”


    李秉璋只觉得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满怀期待。


    他忙不迭地反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往膳房走去:“让人准备了许多,都是山中野味,还有你往日最爱吃的酥油鲍螺和红绫饼。”


    阿柠听到这话,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李秉璋,她多少明白了。


    其实他一直暗暗准备着,包括膳食,包括宫娥,随时都准备着,是要给他吃的。


    别人都说他性情古怪难以捉摸,又说他阴晴不定,但其实他只是想给自己准备好一切。


    这让她心里感动,也有些愧疚,她想不该逗他,应该让他早些知道她已经想起来了。


    她可以用这种逗弄的心思对待任何人,但不该是他,他本身已经那么脆弱了,哪里经得起自己这样。


    这时两个人走到膳房,那膳案恰好设在窗棂下,窗棂是落地的,如今半开着,便可以将山中风光一览无余,高山流水,白雾缥缈,以及远处的青松古柏。


    当然也有阳光,山中的阳光澄澈干净,哪怕是冬日,依然是温煦舒服的,就这么毫无遮拦地洒进来,落在膳案上,膳案上的红漆金绘反射出些微的光晕来。


    一切自然是格外温馨明亮的,不过阿柠却感觉,握着自己的那双手似乎收紧了一些。


    这一段她身为女医也曾几次为他探脉,知道他的病症,又用心暗中观察过,其实猜到了,他不喜欢日头,特别是这种明晃晃的日头。


    一个人久居于阴暗中,便觉阳光刺眼了。


    他只是要拼命伪装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试着让自己喜欢。


    阿柠想到这里,她是心疼的,但她又觉得,若是告诉他自己察觉到了,他其实只会更加紧绷,甚至会自愧于他没做好。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忽略了此时他的紧绷,笑着拉他一起坐下。


    她看到,当阳光落在他苍白面庞上时,他似乎倏然眯起眼。


    她端详着这样的他,肌肤如雪,眼底泛着丝丝红意,薄薄的唇也是嫣红的,这样的他有种无法形容的病感,但又觉得,是透着诡异的艳。


    阿柠发现李秉璋虽然已经快三十岁了,但他依然有着年少时的气息,像一块浸在冰种的透玉,沁凉,脆弱,却又美。


    谁能想到,人人畏惧的皇帝竟是如此艳美,美到让人窒息。


    这时宫娥开始布膳,都是装在精致瓷碟中的,上等御用的瓷器,每一样都好看。


    这么多早膳,阿柠便是再好的胃口,自然也吃不了,不过李秉璋却太殷勤,他拿了银箸,要她尝尝这个,要她吃吃那个,很快她面前的银碟便堆积了很高。


    可他还是从旁不错眼地看着她,仿佛在期待她吃。


    吃不下啊!


    阿柠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吃?”


    李秉璋怔了下,低头看自己箸子,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一口都没吃。


    他忘了自己也要吃了。


    阿柠抿唇笑,用箸子夹了一块果糕,喂到李秉璋唇边。


    李秉璋抬起眼,便看到如花笑颜就在眼前,她笑得甜美温柔,像日头下盛开的牡丹,白中透着粉的那种牡丹。


    他望着她,完全无法挪开眼,不由自主张开唇。


    于是便被塞入口中一块什么,是软的,甜的,并不是他往日会喜欢的,可现在,他心里眼里只有她,完全看不到别的什么。


    她喂什么,他便吃什么。


    阿柠喂他这一口后,也是满意的,她盘算着,其实可以慢慢为他调养身体,就用御药房的食疗之法。


    看起来他听自己的,自己喂他,他便会吃,那这样的话,耐心哄着他吃就是了。


    他已经而立之年,不是什么少年,不应该如此脆弱,更不该像小孩子一般挑食。


    她又想起昨晚,昨晚好一番孟浪,她觉得他身子强健得很,其实正如莫先洲所说,他的病不在身,而在心,她可以慢慢陪着他,陪他调理。


    之前太医院似乎提起过要用药膳为他调理,可李秉璋并不接受。


    太医院的大夫拿他没法子,不敢忤逆他,所以没人敢说什么,她以后可以管着他。


    必须得管了!


    第54章 小公主


    晨间, 冬日的山中气息清新,李君劢骑马在山中小路上狂奔了一圈儿,额头渗出些许细汗, 待行至湖边, 恰看到穆清公主一行人等在,便勒住缰绳, 远远看着。


    这山中因有地热, 所以即使严寒冬日依然有温泉汩汩而动,但是也有一些背阴处,浅湖,似乎远离地热, 是以湖水结了一层剔透的冰,冰下有小鱼灵动地游来游去。


    穆清公主正兴致勃勃要凿冰捉鱼, 叶宣怀正小心翼翼地行在冰上。


    李君劢一见这情景,便皱眉, 他往年来过这里,知道这些冰看似厚实, 其实禁不住踩踏, 当下忙要喊叶宣怀回来。


    可话音未落,就听得“咔嚓”一声, 叶宣怀一只脚踩入冰窟窿中。


    李君劢忙翻身下马,这时也有众校尉纷纷要救, 李君劢命道:“去取那边树叶树枝铺在冰面上!”


    众校尉其实也是个中好手,经验丰富,此时听得李君劢吩咐,连忙捡了宽大树叶树枝等铺陈在冰面上,并缓慢靠近叶宣怀。


    而冰中的叶宣怀也正用手撑着, 尽量让自己的身体平铺开,以攀附在冰沿上。


    很快众人便接近了叶宣怀,并将叶宣怀救出,此时的叶宣怀自然已经湿漉漉的,面色发紫。


    这样的严寒之日,浑身湿透,任凭是怎么样的硬汉都难熬,不过叶宣怀一声不吭,硬忍着。


    一旁早有校尉匆忙拿来替换衣袍,穆清公主赶紧举着一旁大氅,冲过去要给叶宣怀披上。


    她到底人小,够不着叶宣怀,垫着脚尖够。


    叶宣怀忙半蹲下,恭敬地接过来,自己穿上了。


    李君劢从旁看着,蹙眉:“穆清,你太过胡闹了,冬日冰层并不能承重,一旦陷入冰窟之中,要想挣扎而出,根本无从借力,水性再好的人也很难挣脱。”


    穆清公主其实本来也很是担心叶宣怀,现在听李君劢这么说,反而不高兴了。


    她哼了声:“只是捞个鱼而已,谁知道他这么笨!”


    一旁叶宣怀面色依然泛青,不过还是上前,恭敬地道:“是属下无能,大意跌入水中,和殿下无关。”


    穆清公主有些得意地冲着李君劢仰了仰下巴:“看到了吗?”


    李君劢见此,完全不想理会穆清公主,淡漠地道:“是,你是对的,你永远是对的。”


    说完一甩袖子便离开了。


    穆清公主惊讶地看着他的背影,他明显很生气。


    两个人一起长大的,她从来没见李君劢这么耍脾气。


    她莫名,问叶宣怀:“依你看,他怎么了?”


    叶宣怀看着李君劢的背影,蹙眉。


    往日的太子殿下总是孤高清冷,贵气凌人,可是此时不知为何,这少年的身影凭空多了几分萧条。


    他若有所思:“或许是心情不好。”


    穆清公主越发奇怪:“心情不好,他怎么了?”


    叶宣怀其实隐隐猜到了,和那个顾女医有关,但是他不能多言。


    穆清公主看他闭口,也就不追问了,她背着手,心想,她得自己去问问。


    *******


    早膳过后,李君劢依然闷闷的,坐在窗棂前,低垂着眼,捧着一本书看,见了人也不搭理。


    穆清公主把脑袋探过去,歪着脸儿,贴近了端详着李君劢。


    李君劢不搭理,抬起手,翻了一页书。


    穆清公主越发睁着大眼睛,贴得更近了。


    李君劢漠然别过脸去,不看她。


    穆清公主碰了一鼻子灰:“这是怎么了?”


    说着,她抬起手,薅住李君劢的脸,强迫他正过来面对自己。


    她不容置疑地道:“谁惹了太子殿下不快,快说给本宫,本宫给你报仇雪恨。”


    李君劢面无表情,根本不搭理穆清公主。


    穆清公主叹:“这是干嘛,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欠了你十万贯银钱呢……这样吧,本宫赏你点好吃的。”


    说着她拿出自己荷包,荷包中是桂花糖,阿柠送给她的,还没吃完呢。


    她非常抠门地挑啊挑,总算挑出一块最小的,递给太子:“吃块桂花糖吧,甜滋滋的,本宫可是从来不给别人吃呢。”


    也就那天心情好,赏给叶宣怀吃了很小的一块。


    李君劢垂着眼,视线落在穆清公主的手心。


    小小的桂花糖,是用黄油纸包着的,他知道这是那个女人送给穆清公主的。


    他心里便油然而生反感,觉得桂花糖真是明晃晃地扎眼。


    其实本来李君劢也不想和穆清公主提,不过此时,他忍不住了,凉凉地道:“桂花糖好吃吗?”


    穆清公主道:“好吃呀,给你吃一粒。”


    说着剥开来,就要塞进李君劢嘴里。


    李君劢一脸别扭地躲开了。


    穆清公主惊讶:“不吃?”


    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呢!


    李君劢闷闷地道:“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穆清公主:“到底怎么了?谁招惹你了?”


    李君劢:“这次出来,那个顾女医是跟着你一起来的?”


    穆清公主点头:“是,这两天我都没看到她,昨日晚间时候还让人去寻,也没寻到,说不在房舍,我还纳闷呢。”


    李君劢嘲讽:“你可长点心吧。”


    穆清公主越发纳闷地看着他:“难道说,你现在这么闷闷不乐竟和阿柠有关系?”


    李君劢想起父皇为那女医做主的样子,道:“阿柠?今日你叫得,只怕明日便叫不得了。”


    穆清公主睁大眼:“什么意思?”


    李君劢:“反正早晚你也得知道,不妨告诉你,如今顾女医便在父皇的寝宫,以后只怕不是女医了。”


    穆清公主愣了一下,茫然地看着李君劢。


    李君劢看她不懂,有些不忍心,不过又觉得,她万事不通的样子,回头还不是遭人利用?


    他便坦言相告:“她竟攀附上了父皇,你懂我的意思吧?”


    穆清公主反应了一会,才恍然:“意思是,父皇宠幸她?”


    李君劢瞬间眯眼:“是谁告诉你宠幸这种话的?”


    她哪儿学的?


    穆清公主:“谁还是傻子不成,我早知道这种事了!你就直接告诉我,是不是父皇宠幸了阿柠?”


    她说得如此直白,李君劢倒是有些脸红。


    他别扭地道:“那自然是了。”


    穆清公主也是意外,她蹙眉,喃喃道:“昨晚我派人去召她来,宫人说她不在,我当时还纳闷,难道昨晚她就歇在父皇的寝宫?”


    李君劢抿了抿唇,严肃地道:“是。”


    穆清公主吃了一惊:“啊?”


    李君劢听着她这反应,不悦地想,她可真迟钝,总算回过味儿来了。


    谁知这时,却听穆清公主惊喜地一拍手:“极好,正合我意!”


    李君劢疑惑:“什么意思?”


    穆清公主却急急忙忙地抓住他的胳膊,摇晃着催问:“阿柠和父皇到底怎么回事,快和我说说!”


    她急不可耐兴奋异常:“难道阿柠终于开窍了?她终于要给父皇做皇妃了吗?”


    皇妃?


    李君劢立即不高兴了:“什么意思?你还巴望着她做父皇的皇妃?”


    穆清公主道:“怎么了?这有什么不好吗?”


    李君劢神情顿时沉下来,他猛地站起来道:“你倒是个心大的,别人把你当台阶利用你往上爬,如今攀附上父皇,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思?”


    穆清公主也有些不高兴:“瞧你说的,可真难听,我看阿柠是个很好的人,她如果给父皇做皇妃,我喜欢还来不及呢!”


    李君劢道:“那母后呢?”


    他盯着穆清公主,逼问,“你难道不知道吗,如今父皇宠幸她,不过是因为她长得像母后,她算什么东西,凭什么霸占母后的位置?她哪里有母后半分好?”


    穆清公主:“若她长得像母后,那不是更好,只是要她做皇妃而已,又不是做皇后,怎么会霸占母后的位置?况且母后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你们不是说往日母后最疼爱我了吗?我喜欢阿柠,觉得她有眼缘,她对我也算用心,我要她给父皇做皇妃,她也能更好陪着我,母后在天之灵不是也安心了?”


    她自己想了想,也疑惑,低声喃喃道:“母后会因为这个生我的气是吗?”


    她有些为难,如果生气的话,该怎么办?


    那阿柠不要做皇妃了,只做个嫔吧?还是再降个份位?


    李君劢却冷笑一声,嘲讽道:“你以为事情有这么简单吗?”


    穆清公主疑惑:“到底什么意思,你就直接说吧。”


    李君劢黑着脸:“你还不知道吧,父皇认为那个医女便是母亲转世,他是把那医女当成母亲的,替代母亲的位置。”


    穆清公主挑眉:“竟有这等事,你再给我详细讲讲。”


    李君劢也就把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当然略去一些不太适合让她知道的细节。


    穆清公主听了这么一番后,震惊得半天没说话,之后她低头沉思。


    李君劢无声地从旁等着她的反应。


    其实他一直知道她是个聪明的妹妹,他觉得她会想明白。


    不过看着她那震惊茫然的样子,他还是有些愧疚,或者说后悔。


    也许自己不该告诉她这些,这对她必然是个打击,不过他又想着,她也该知道了,不然平白被别人利用罢了。


    就在这时,穆清公主抬起眼。


    李君劢顿时愣了一下,他看到穆清公主澄澈眼底竟然有些湿润,眼圈微微泛红。


    李君劢有些没想到,也有些心疼,他默了片刻,终于叹了一声,安慰道:“你也不要难过了,父皇只是被人蒙蔽了,他会醒悟过来的,至于那个小医女,你说一声,我自然会设法处置了。”


    穆清公主却吸了吸鼻子,拖着一点哭腔,委屈地道:“可是我第一次见到阿柠,便觉她很熟悉,我甚至以为自己在哪里见过她,我就是喜欢她,想亲近她。”


    她抬起湿润的睫,眼巴巴地看着李君劢:“皇兄,若父皇觉得她是母后的转世,说不得她真就是,也许真的是呢?”


    李君劢一听,神情顿时凝住,之后他缓慢地拧眉,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穆清公主,用很轻的声音道:“你在说什么?”


    穆清公主软软地嘟囔道:“我觉得她或许就是……是母后的转世……”


    她回想起初见阿柠时,自己病了,她却很关心自己,用温柔的目光望着自己。


    为什么这么轻易地相信一个小医女,忍不住想亲近她,因为她能闻到她的善意,她的气息,别人都以为她傻,可她真的知道,阿柠是真心对自己好的!


    所以这就是自己亲生母亲的转世,哪怕已经忘记自己,但依然和自己连着心?


    她又想起后来,阿柠似乎总是用异样温柔且殷切的目光看着自己,偶尔还会试探着和自己说起小时候,所以她记得自己?


    可为什么刚开始,她不说呢?


    穆清公主咬唇,带着浓浓的鼻音:“我要去问问父皇,问问阿柠,若她真是我们的亲生母亲,她应该记得我!”


    李君劢握住穆清公主的手腕,恨铁不成钢地道:“她怎么会记得你,她根本不是!”


    穆清公主却哭着道:“就要问,你不信,我信!”


    李君劢额头青筋直蹦:“你这是胡闹!”


    穆清公主:“父皇说她是,你凭什么说她不是?你难道比父皇还清楚?”


    李君劢:“你不知道父皇他病了吗,他有病,一直没好,他关押了那么多和尚道士在宫里你不知道做什么吗?那我告诉你,他要招魂,他要把母后招回来,你觉得他是正常人吗?”


    有病,都有病!


    他分明是家里最清醒的那一个!只有他在努力坚持着,一直记着母后的样子,可是他们全都背弃了!


    而父皇他简直病入膏肓,其实他就是疯了,彻头彻尾的疯子!


    穆清公主:“父皇怎么不正常了,他好得很,你骗人!我不管,我要去找他们!”


    说着,她挣脱了他的手,便往外冲。


    李君劢静默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慢收回自己空落落的手。


    第55章 母女


    用过膳后, 阿柠便催着李秉璋,她想和李穆清说说话,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告诉她。


    其实也不着急, 她很享受现在和李穆清的“姐妹”相处, 不过现在李君劢已经知道了,他对自己有意见, 她下意识觉得李君劢会“挑拨”自己和李穆清之间的关系。


    如果李穆清信了李君劢的挑拨, 先入为主有了偏见生自己的气怎么办,她可不舍得这么可人的小女儿。


    李秉璋却搂着她不舍得放开,时不时低头亲她一口,不厌其烦地亲, 亲了一下又一下。


    阿柠便推他的手:“你去,让她过来, 要不我去找她,我得和她说说。”


    李秉璋顺势握住她的手, 放在唇边,轻轻啄吻:“你往日和她要好, 她必会信你, 不必担心君劢。”


    他觉得这个儿子傻,没教好, 需要一个教训了。


    阿柠坚持:“可是我想尽快和她说清楚!”


    李秉璋听着这话,停下动作, 端详着她,看她是认真的。


    她心里惦记着女儿,而不是满心只想着自己。


    他有些酸涩,不过还是咽下,不显露出来, 之后用有些刻意的温柔语气道:“好,这就命人宣她过来。”


    谁知这话刚落,便听到外面脚步声,紧接着便有宫人匆忙来报,说是穆清公主来了。


    阿柠一听,连忙推开李秉璋。


    李秉璋:“……”


    被推开的李秉璋挑眉:“阿柠?”


    阿柠已经对那宫人道:“快宣公主。”


    宫人在御前伺候了这个晨间,已经知道了,皇上对这位女医宠得像什么一样,凡事无一不听,此时见阿柠这么说,连忙出去请了。


    阿柠待那宫人出去,才对李秉璋道:“你不要总亲了,穆清还小,若是看到了总归不好,你正经些。”


    李秉璋怔了下,他被推开,他还被命令不许亲了,阿柠不让他亲了。


    可他就想亲,什么都不能阻止他抱住他一直亲。


    阿柠看他那样,无奈地挑眉:“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李秉璋收敛了心神,闷闷地道:“没有。”


    阿柠澄澈的瞳仁就这么瞧着他:“生气了?”


    她当医女这么久,也知道,他这性子阴晴不定的。


    李秉璋默了下,转首望向阿柠,之后,很认真地一勾唇,对着阿柠露出一个笑。


    阿柠:“……”


    这么勾了一会,他才道:“你看,我不是在笑吗?”


    阿柠:“!”


    一个有些阴恻恻的笑!晚间小孩子走夜路看到,只怕会被吓到吧!


    她软软地瞪他:“你故意的吧!”


    李秉璋抿唇,这次倒是真笑了,他垂眉,温声道:“我是听你的话罢了,你让我笑,我就笑。”


    这么说着,已经听到外面急匆匆的脚步声,半大的孩子跑起来特别急,不像大人那么稳重,一听就听出来了。


    阿柠连忙起身,就要迎过去,恰此时李穆清闯入殿中,她跑得脸上透粉,气喘吁吁的。


    阿柠心顿时漏跳一拍,看过去。


    视线触碰的那一刻,阿柠脚步一下子顿住。


    她有些急切地看着李穆清,胸口自是千万情绪,忐忑担忧以及期待。


    她想走上前去,但是身体却仿佛被什么定住,迈不动一步,说不出一句话。


    这个时候,会想起上一世,才刚出生时那个羸弱粉嫩的啼哭小儿,她是如此孱弱无助,那么丁点儿大一个,犹如幼枝一般的身体完全无法支撑拳头大的小脑袋,可是却拼尽全力张着小嘴,向着上方哭嚎。


    她是经历了千辛万苦的落胎才挣脱出来的,她握着几乎透明的小拳头用哭泣来诉说她的委屈,这是她最初来到人世间的挣扎。


    她太羸弱,太稚嫩,几乎透明一般!


    阿柠总是会忍不住心疼她,想抱住她,想用她所有的力量来呵护她,给她更多。


    可她无能为力啊。


    当她病入膏肓时,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舍,她茫然地看着外面的日头,想着若自己不在了,当她委屈哭泣时,可以对着谁流泪,又有谁来抱住她抚慰她?


    人活这一辈子不可能永远都是坦途,哪怕皇家的郡主也有诸多烦恼,她没有办法看到她的一生,她陪着她的光阴只有那么短短两年。


    她撒手人寰时,拼尽最后一口气,握着李秉璋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要李秉璋一定要照顾好她的女儿。


    李秉璋是答应了的。


    可她依然不放心,不甘心。


    死不瞑目啊!


    如今,她得了天大的机缘才能再世为人,才能站在这里,看到一个活生生的李穆清,看到十二岁的她。


    而此时的穆清公主只觉自己被笼罩在熟悉而温柔的目光中,这种目光过于温暖,比泡在汩汩流淌的温泉中还要舒服。


    可是细细品味,那目光深处,似乎又有着无法言说的悲痛,如同露珠一般滚在她的心上。


    那不是一日两日的凝结,也不是一年两年,是一世又一世轮回后的无奈。


    穆清公主然很想哭,她蠕动着唇,想问一问,直接问,可是怎么都说不出话。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可是却依然拼命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想看清楚她。


    这时,阿柠对着穆清公主伸出手来,她尽量压制住无法控制的颤抖,用温和的声音道:“你小时候,病了总是不吃药,总要我抱着哄着才肯吃,女医冷不丁喂进去,你又委屈了,气得扑打小手,踢腾小腿,哭得甚至能背过气儿去。”


    她自小便是一个性子很大的小姑娘,后来长大了,果然吃药依然要人哄的。


    穆清公主听着这话,泪珠便顺着脸颊滑落,她拖着哭腔道:“你,你真是母后吗,你快告诉我,你不要骗我!”


    最后一个字,她已经哭出声来。


    阿柠泪如雨下,唇畔都是咸涩。


    她伸出颤抖的手,望着穆清公主:“我是,我就是,穆清,你不记得我了,是不是?”


    穆清公主听到这一声“穆清”,“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再也无法克制,扑到阿柠怀中,嚎啕大哭:“母后,母后!”


    阿柠紧紧抱住穆清公主,此时的穆清公主自然比上一世记忆中长大了许多,可是恍惚中她仿佛抱住那个哇哇啼哭的小女儿。


    她有些急切地拍哄着她,用自己的手抚着她窄瘦稚嫩的脊背,拼命地想安抚她。


    穆清公主自然感觉到了,此时这个怀抱的温软太过熟悉,熟悉到她可以不顾一切,可以肆无忌惮地哭!


    她拼命汲取着她的气息,紧紧抱住她,用自己的脸在她怀中蹭。


    就在一个吸气间,仿佛福至心灵般,她口中竟然发出一个连她自己都陌生的声调。


    阿柠听到这声音,不敢置信,她慌忙捧着她布满泪水的脸,急切地问道:“穆清,你刚刚说什么?你刚才喊我什么?”


    穆清公主睁着雾濛濛的眼睛,懵懵懂懂的,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阿柠:“你,你再喊一遍,你刚才喊我什么了!”


    穆清公主愣了下,蠕动着唇,凭着直觉再次发出那个声调。


    阿娘,似乎是这么一个音。


    阿柠顿时哭出声:“你小时候就是这么唤我的,你知道吗?这是陇地的乡音啊!你还记得,你竟然还记得!”


    她哭着望向李秉璋:“你看,她记得我!”


    她和李秉璋赶赴千里之外,前往陇地,奶娘侍女有一部分便是在当地挑选的,时候长了,李穆清难免学了一些陇地的音调,当时李穆清还小,她和李秉璋也没有太在意,反正他们这一生都回不去皇都了,会老死在陇地,这么小的孩子,她会喊阿娘已经极好,不需要特意纠正什么。


    没想到十年过去了,穆清公主竟重新发出了这个音调。


    李秉璋从旁看着,眼圈也有些红了,他哑声道:“是,她记得。”


    他又对穆清公主道:“你小时候便是这么唤你阿娘的。”


    阿柠已经激动得又哭又笑,她抱着穆清公主,急切地亲她的脸颊,亲她的发,又恨不得将她柔软纤弱的身体揉到自己的身体内。


    十年的光阴,她身量比昔日修长了许多,也即将长大成人,但是好在一切都来得及,她还来得及陪着她,呵护她,看着她长大成人,婚嫁,看着她拥有平顺的一生。


    最痛苦的就是未知,她很害怕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她会受什么委屈,所以她一定要拼命活得更久,希望自己这一生能覆盖住她的,哪怕她有什么伤悲痛苦,自己能看得到,能像现在这样抱住她,安抚她。


    穆清公主自是哭得泣不成声,她自己也突然明白了,阿娘,阿娘,原来她竟是这么喊阿娘的,她险些忘记了,她埋在阿柠的怀中,尽情地哭。


    此时殿内外一片寂静,光阴很长,外面日头透过窗棂投射在地衣上,偌大的殿中只有母女两个人的哭泣声,遗憾痛苦,却喜悦激动。


    李秉璋安静地伫立在旁边,视线紧紧锁着他们母女,温柔地端详着,墨黑的眼底都是湿润的流光。


    他想,阿柠可以放心了,穆清很好,她不像李君劢一样不认阿柠。


    这时候,他是欣慰的,但是欣慰之余又有些酸涩,阿柠太过疼爱穆清,这么长久地抱着穆清,而不是自己。


    光影在不着痕迹地移动,时间一点点流逝,母女二人的哭泣已经逐渐停止。


    两个人红着眼对视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穆清公主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睁着有些泛红的眼睛,低声喃喃道:“阿柠,阿娘,其实有些像呢……”


    她说这话时,娇憨,又有些故意的调皮。


    阿柠忍不住抿唇笑。


    这时候李秉璋便吩咐侍女上前,侍奉她们盥洗,母女两个都洗过了,又重新梳妆了。


    李秉璋便走上前道:“穆清——”


    谁知这话还没说完,穆清公主已经迫不及待地道:“阿娘,你快给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柠给了李秉璋一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之后便将事情经过大致说了。


    她温柔地望着穆清公主,解释道:“我一开始并不是骗你,最初见到你的时候只觉得熟悉亲近,但我不记得上一世的种种,只记得一些片段,我倒是画了那幅画,找你看,当时就是想找你确认,还有夜光杯,我看到你的父皇那里有夜光杯,心里才生了疑虑,才想问你,想着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穆清公主眼巴巴地看着阿柠:“那阿娘又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她歪头想着,突然道:“是不是那一日你突然来找我,抱住我,你当时看上去很奇怪。”


    阿柠:“是,那时候我想起你来了,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认。”


    李秉璋突然插口:“那幅画,我已经查过了,是君劢藏起来了!”


    阿柠:“君劢?”


    穆清公主一听,气得要命:“竟然是他!他藏起来了,父皇,你得管管他了!”


    李秉璋蹙眉,吩咐道:“宣太子。”


    穆清公主故意重重地强调:“他处处阻扰,要不是他,我和阿娘早相认了!”


    李秉璋凉凉地道:“这个逆子。”


    语气很淡,但阿柠却感觉到了他隐隐的怒意。


    她便有些担心起来。


    她明白李君劢对自己成见很深,如果这幅画是他拿走的,从他的角度,必是误以为自己城府很深刻意接近,倒也能理解。


    若是以前,她自然对李君劢不喜,下意识觉得这个少年太过清冷孤傲,她根本无法想象这就是自己昔日的幼子。


    但就在昨晚,看着他离去的落寞背影,她开始心疼了。


    毕竟也只是十二三岁的孩子,一个半大少年,往日身为医女,她只觉他孤高冷漠,但如今,她却看到他双肩上沉甸甸的负担,以及满腹的心事。


    她开始心疼这个孩子,当然不愿意李秉璋对他过于冷漠,更不想因为自己导致他们父子失和。


    所以她轻轻扯了扯李秉璋的袖子。


    李秉璋感觉到了,下意识看过去,在视线触碰到她的那一刻,原本的冷淡瞬间化为温柔。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他心里总是充满阴暗,脑子里也总有一些暴戾甚至血腥的念头,可当被阿柠注视时,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仿佛被净化了一般。


    阿柠望着李秉璋眼睛,劝道:“我看他往日踏实稳重,虽说这件事做得不好,但必然有他的道理,有什么事你好好和他讲,也可以问问他为什么这样,免得起了争执。”


    李秉璋虽不恼了,但还是不太甘愿地道:“若不是他,你我早已相认,都是他在从中作梗。”


    阿柠却道:“我们是否相认,其实和别人无关,只和你我有关,我觉得我们相认的时机就是最好的,你愿意,我也愿意。”


    李秉璋听这话,怔了下,细细品味,只觉绝妙。


    他深深地看着她:“嗯,听你的,你说怎么办?”


    阿柠:“他还小,你非强逼他,他反而越和你倔着来,不如顺其自然,随他,至于他之前做了什么,既往不咎就是了。”


    李秉璋:“你对他倒是包容得很。”


    之前还仿佛很是疏远,转眼便开始心疼了。


    阿柠感觉到了他语气中些许的不甘心,便歪头看着他:“其实君劢有些像你以前,你不觉得吗?”


    李秉璋略抿着唇:“他像我吗?”


    一点不像。


    阿柠:“像,都挺倔的。”


    李秉璋轻哼:“我哪有那么倔。”


    旁边的穆清公主目睹这一幕,惊讶得不行。


    她对自己父皇还是有所了解的,知道父皇向来神威难测,令人敬畏,也只有在自己面前父皇才会包容一些。


    可现在她觉得父皇在母后面前仿佛变了一个人,说不上具体哪里不一样,就是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所有的棱角全都收敛了,属于帝王的神威消失了,温顺得要命,甚至仿佛在对着阿柠撒娇。


    她又看了看阿柠,又觉得阿柠对父皇笑得好生温婉,就好像父皇是她最最重要的人。


    她突然心里泛起酸,以前没见这样啊!


    鬼使神差的,她走上前,拉住阿柠的衣角,故意软声软气地道:“阿娘,往日皇兄对你不假辞色,只有我对你最好了,结果如今,你倒是这么惦记他,夸他。”


    阿柠听着,忙搂着她的肩,笑道:“还不是他惹恼了你父皇,我才这么说,他既有错,该说自然是说。”


    她赶紧保证:“我当然觉得你最好了!”


    穆清公主这才满意,然后大声宣布道:“皇兄往日对母后不孝,如今就应该让他知道他的错处!”


    李秉璋:“言之有理。”


    穆清公主心里得意:“快快快,宣皇兄!”


    往日皇兄总是四平八稳的样子,今天她可倒要看看他还得意的起来吗!


    第56章 赌约


    阿柠听穆清公主这话, 知道她有点落井下石,她便求助地看向李秉璋。


    李秉璋了然:“你皇兄的事,我自然会彻查, 该他的罚, 一点都跑不了,不过如今我们才和你娘相认, 暂时不必理会他, 白白扫了兴致。”


    穆清公主一想也对,皇兄那性子自己也不是不知道,他非和阿娘过不去,白白惹阿娘不快罢了, 如今暂时不必搭理他,反正自己承认阿娘, 父皇也承认,皇兄怎么样随便他就是了!


    她将李君劢抛在脑后, 亲亲热热地搂着阿柠,越看越喜欢, 喜欢之中有些心酸, 心酸外更多是激动。


    从她有记忆起,自己便是没娘的孩子, 父兄虽然好,可那到底不一样, 如今总算有了,真是恨不得钻进她怀中永远不出来!


    不过这时,她突然想到一个要紧的问题,便自阿柠怀中仰起脸,问李秉璋:“父皇, 那我阿娘还是医女呢,这怎么办?”


    李秉璋听这话,便看着阿柠,道:“你觉得呢?”


    于他来说,世间的名分诰命,全都是虚无的,唯独阿凝本身才是最要紧的。


    他要阿凝陪在自己身边,要陪伴一辈子,而且要名正言顺,而为了这个名正言顺,他自然会倾尽所有。


    当然也不需要倾尽所有,他能给的都会给,关键是看阿凝自己的意思。


    阿柠没想到穆清公主突然提起这个:“我和你父皇提过了,我其实还是习惯如今的身份。”


    穆清公主有些失望:“如今的身份?”


    阿柠挽着穆清公主的手,温声细语地道:“我得了这样的机缘再世为人,虽说出身市井,可我这一世的爹娘都极好,我不舍得他们,而且我现在学针灸,读医书,倒也津津有味,这些都是我没办法舍弃的。”


    这么说着,她看向李秉璋,却见李秉璋神情温柔缱绻,正专注地听自己说。


    她便有种感觉,这个男人对自己是足够包容的,随便自己怎么样,他都会纵容。


    她笑了笑,道:“况且我想着,若突然有个什么,别人也会觉得怪异,甚至会觉得怪力乱神耸人听闻,毕竟这是大昭内廷,万不可滋生什么耸人听闻的流言蜚语,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李秉璋:“阿柠说的有道理。”


    穆清公主重重点头,很是赞同地道:“对,阿娘想得周全!”


    她这么说着,突然有了一个主意:“要不这样吧,可以对外宣称阿娘照顾我有功,先封一个妃子,等过一段,便是皇后了,如何?”


    对此李秉璋没想法,他只望着阿柠:“如何?”


    阿柠迟疑了下,才点头:“嗯,可以。”


    她这么一点头,李秉璋的心便染上甜意,他笑:“好,那就先封妃,我马上便命人拟定圣旨。”


    穆清公主:“父皇,你打算给我阿娘封什么妃呢?”


    李秉璋也不太确定:“贤妃?”


    穆清公主:“贤妃是什么妃?”


    李秉璋:“如今恰是冬月,我会下旨召内外命妇皇亲国戚前来赤扈山享用温汤,届时请明太妃操办一场宴席,到时候你阿娘露个面,我便可以正式下旨敕封,等年后,借着开春时,便是贵妃,端午节后万寿节,便是皇后了。”


    若是以往,依他性子自然不需要如此周折地掩人耳目,不过有了阿柠,他便有顾忌。


    穆清公主听着,拍手赞同:“好!就依父皇说的办!”


    阿柠这边还没反应过来,却发现那父女二人已经将她以后的路子都设想好了,她一时也有些哭笑不得。


    事不宜迟,李秉璋已经召见秉笔太监前来,拟定圣旨。


    穆清公主和阿柠一起坐在左厢房,上了软榻,两个人偎依在那里说话,母女二人自然有许多亲密话想说,说说这十年,说说穆清公主小时候,说着说着又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人世间有生离死别,寻常人等哪个能有机缘起死回生,如今这天大机缘却叫阿柠遇到了,以至于圆了往日遗憾,这会儿搂着这稚嫩娇软的小女儿,哪里能不喜欢呢,恨不得将她揉在怀中。


    这么说了好一会,便听外面女官来回话,说是叶宣怀来了。


    穆清公主往日自然喜欢叶宣怀的,不过如今却是不太待见,道:“这会儿来搅扰什么,没看正忙着,让他不必来回话了。”


    阿柠笑,抚着她的发,温声道:“他既来了,必是有事要说,你让他来就是了。”


    穆清公主听阿柠语气中仿佛有些不赞同,生怕她不喜自己,便跟扭股儿糖般缠着阿柠,口中软声软气地哼唧着:“谁让他非这时候来,咱们正说话呢,”


    说着,到底是命人传话,很快叶宣怀来了。


    他单膝跪在那里,低垂着头,说起监牧场的马送到了。


    穆清公主一听,眼睛放光,立即拽着阿柠道:“阿娘,走,我带你去看看。”


    原来这赤扈山西侧浅水成片,水草肥美,且丘壑起伏,最适宜养马,便是大昭四州十九关军镇中的一处,此处设有监牧,养马一万三千匹,其中自有一些上等御马是专供燕京城皇亲国戚调用的。


    如今穆清公主要用,监牧所早挑选了性情最为温顺的马匹,并派了经验丰富的马奴供穆清公主挑选。


    阿柠见她兴奋得很,自然也不想扫兴,便也应了,当下母女两个出去寝殿。


    这边李秉璋刚拟定了圣旨,命人快马加鞭发送内阁,之后立即回来,一进寝殿,发现阿柠不见了。


    问了问才知,是被穆清公主拽出去的,要骑马。


    他面沉如水,斥道:“简直胡闹,阿柠怎么能骑马,若是摔了怎么办?”


    他匆忙吩咐几声,自己大踏步追出去。


    穆清公主牵着阿柠的手往外跑,跑了一会,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阿柠停下脚步:“你干嘛走这么快?”


    穆清公主咬着唇,贼兮兮地看后面:“万一父皇不让你出来怎么办呢?”


    阿柠:“怎么会呢。”


    穆清公主在心里哼了声,之后故意歪头看着阿柠:“阿娘,如今我们总算相认了,你可得多陪陪我,是不是?”


    阿柠怔了下,只觉得她睁着澄亮的眼睛,无辜又委屈。


    她心疼坏了,忙道:“那是自然。”


    穆清公主:“可是若父皇一直霸着你,该怎么办?”


    阿柠保证:“穆清,你和你父皇不一样,他不会霸着我,我也会多陪陪你。”


    穆清公主听了,便发出欢喜的声音:“好,那你陪我骑马!”


    说着,不由分说,便拉着阿柠往外跑。


    李秉璋紧随其后,也准备前去马场,不过行经马场时,恰好看到李君劢,正闷闷地在那里捏着缰绳,抚着马耳朵。


    小小的少年,穿着一身黑色织锦紧身衣,神情萧瑟落寞,简直仿佛这天下人抛弃的模样。


    李秉璋觉得可笑至极,但又想起阿柠的话。


    她说,觉得李君劢有些像年少的自己。


    此时的他看着这样的李君劢,忍不住想,像吗?


    他并不认为父子两个有半分相似,不过看着这一身孤寂的少年,他到底有了几分感同身受。


    这时,李君劢也感觉到背后的目光,缓慢抬眼看过来。


    视线相对间,李君劢淡淡地别开了脸。


    李秉璋:“哦?”


    李君劢不吭声。


    李秉璋:“走,跟我前去马场看看。”


    李君劢倔倔地道:“不想去。”


    李秉璋不容置疑:“不能不去。”


    李君劢抿唇,低头道:“是。”


    当下父子二人前往马场,待到了后,却见母女二人已经到了,早有马仆牵了十几匹马,并逐个介绍,供她们挑选。


    李秉璋远远地看着,冬日苍茫的马场中,阿柠一身华贵的白貂绒大氅,风吹起,一抹织金妆花缎褶裙底若隐若现。


    他便觉自己的心被一下下挠着。


    这时候会想起昔日在陇地,想起稚嫩娇弱的她如何跟随自己一路颠簸。


    李君劢从旁自然感觉到了,他发现父皇一旦见到那女子,视线便黏在对方身上,根本挪不开。


    他嘲讽地勾了勾唇。


    这时,李秉璋却突然开口:“君劢,我们打一个赌吧。”


    李君劢疑惑地看一眼李秉璋:“父皇要赌什么?”


    李秉璋:“赌你母后会挑哪一匹。”


    李君劢并不太接受“你母后”这个称呼,不过他对赌马这件事有了兴趣。


    他颔首:“好,父皇要怎么赌。”


    李秉璋:“我要猜她会挑哪一匹,若我猜错了,从此后,我不会勉强你什么,你可以认,可以不认。”


    他停顿了下,挑眉,看向自己儿子:“若我猜对了,你要如同穆清一般唤她阿娘。”


    李君劢有些为难地蹙眉。


    李秉璋侧首,看自己儿子:“怎么,不敢?”


    李君劢犹豫。


    他自然相信父皇,父皇既和自己赌,那他必没有和那女子串通,他就是要赌一个心有灵犀,要告诉自己,那女子和他是如何契合,那女子就是昔日的阿娘。


    他当然不信他们会心有灵犀,可是父皇的笃定让他犹豫了。


    李秉璋垂下眼睑,勾唇一笑:“李君劢,你连这都不敢赌。”


    李君劢咬牙,攥住拳:“行,我赌。”


    李秉璋:“好。”


    他当即抬手,身边近侍拿来纸笔,他亲手在纸上写了,之后抬眼看着儿子。


    李君劢点头。


    李秉璋优雅的长指将那张纸折叠起来,交给李君劢。


    李君劢拿起收在袖中。


    父子二人不再说话,伫立在场外,远远看着穆清公主和阿柠。


    此时的阿柠听着那马奴介绍,这些马匹各有特色,有四蹄踏雪,鬃毛如火的,也有通体雪白的,每一匹都是油光水亮的上等御马。


    穆清公主催着阿柠:“阿娘,你要挑哪一匹?”


    阿柠其实也不知道挑哪一匹,不过这么看着间,却看到一匹青骢马,那匹马通体油亮,如同青玉,更让人惊叹的是四只蹄子仿佛裹着黑缎子。


    此时那匹马正悠闲地扫着尾巴,看样子性情极好。


    她便喜欢得很:“这一匹我看着喜欢!”


    其实上辈子在陇地时,因那里地处开阔,李秉璋为了让她强身健体,也曾带她骑马,他们当初骑的就是如同眼前的一匹青骢马。


    穆清公主当即吩咐:“把这匹马牵来,给顾女医用。”


    底下人当即听令,为阿柠牵来,阿柠惊喜地抚摸着那匹马的马鬃,倒是有些感怀。


    这时穆清公主也挑选到心仪的骏马,母女二人在马婢服侍下,跃跃欲试,准备在这里小跑一圈。


    而就在不远处,李君劢看到这情景,拿出刚才李秉璋写的那纸,一层层打开。


    当只剩下最后一层的时候,他抬起眼看向自己父皇。


    李秉璋神情淡然,看不出什么情绪。


    李君劢一咬牙,打开,却见纸上赫然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青骢马。


    他瞪着那几个字看了好一会,抬头,再次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阿柠。


    他咬牙,不太信邪地道:“为什么?”


    他紧紧盯着自己父皇:“这是怎么猜出来的?”


    李秉璋轻笑一声,抬起眼来,视线悠长地看着远处那个牵着马的女子。


    冬日的晴阳炫白透亮,洒在她如雪肌肤上,她莹润温软,像是一块剔透的白玉,像是一抹山中的雪,她就是这么干净洁白,是人世间唯一的一抹暖色。


    这对他视觉的冲击太过激烈,他的心太过满足,以至于他需要闭上眼睛缓缓自己的心绪。


    再次睁开眼,他的声音略显沙哑:“陇地地处偏僻荒芜,道路崎岖坎坷,若是出门,马车轿子行走不易,必须要骑马,我曾带着你母亲一起骑马,骑的就是这么一匹青骢马。”


    他当然不会和他的孩子说,血气方刚的他曾经怎么搂着自己妩媚娇软的妻子,如何放纵无忌地在奔马中享受着鱼水之欢。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旧梦重温,要更加真切而清晰地感受到,他的阿凝回来了。


    一旁的李君劢沉默了。


    他抿着唇,无声地望向不远处,冬日的阳光下,那个小医女恰好侧首和穆清说话。


    她轻笑着,眼神清澈,神情纯粹。


    只是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医女而已,这竟是母后的再生吗?


    这让他怎么信。


    第57章 马上爱


    李秉璋走到近前时, 穆清公主正和阿柠兴致勃勃地说着,她显然跃跃欲试,还说要和阿柠共乘一骑。


    她声音甜软, 扭股儿糖般缠着阿柠:“有我在, 你放心好了,我会保护你。”


    她生得身骨稚嫩, 一派娇憨, 跟粉玉雕成的人儿般,让人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如今却说出这话,倒是让阿柠好笑, 好玩,也感动。


    她故意笑看着她:“你?保护我?那你打算怎么保护我?”


    叶宣怀正低首立在后方, 此时听到这话,耳朵动了动, 不过并没作声。


    穆清公主也觉得自己牛皮吹过了,她清澈乌黑的瞳仁转了转, 软软地道:“我让我的校尉和马婢保护你!”


    说着, 她便招呼叶宣怀:“你过来,你过来。”


    叶宣怀迈步上前, 他身形挺峻,双眸低垂, 恭敬沉默。


    穆清公主便摇晃着阿柠的手,对叶宣怀道:“以后,你要听顾女医的,要替我保护她!”


    叶宣怀沉默了下,道:“属下遵命。”


    穆清公主便邀功一般, 对阿柠道:“你看到没,我的侍卫替我保护你,就等于我保护你!”


    阿柠忍不住笑出声。


    说起来叶宣怀这性子也实在稳当,对穆清唯命是从,哪怕如今穆清对自己的好已经超乎寻常,是一般人不能理解的,他依然视而不见,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照单全收。


    她便笑望着叶宣怀:“殿下说笑罢了,叶校尉只需要尽自己职责便是。”


    正这么说着,突觉有些异样,抬眼看过去,恰好看到李秉璋,俊美华丽地站在骏马旁。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秉璋神情间似乎有几分不喜,捕捉到她的目光后,他大踏步过来。


    这时穆清公主也看到李秉璋了,忙笑着招手,开心地唤道:“父皇!”


    李秉璋却一个迈步走上前,站在了阿柠面前,几乎是呵护一般隔开了叶宣怀。


    叶宣怀愣了下,之后忙后退,再后退,一直退出去七八步,才敢抬起眼,不着痕迹地扫过前方。


    似乎从元熙帝出现的那一刻,他的视线一直如影随行地落在顾女医身上,不加掩饰,且带着强烈的独占欲。


    仿佛对于任何出现在顾女医身边的雄性——甚至于任何人,他都有着本能的排挤和压制。


    甚至……


    叶宣怀扫过元熙帝抬手呵护的动作,就连穆清公主,他似乎都下意识在排挤。


    不过显然天真的小公主还没意识到,她还在往顾女医怀中凑,要挤开自己父皇,要扒拉着顾女医的胳膊缠着不放。


    叶宣怀轻轻收回视线,垂下来。


    而此时的阿柠也感觉到了,李秉璋一来,就很占有地环住自己的腰,几乎要把自己搂进他怀中,这光天化日的,周围有马奴马婢还有侍卫随从的,他一点不避讳啊!


    偏偏这时穆清公主也往这边拱,倒是弄得她左右不是。


    她无奈,嗔怪地看他,瞪他。


    李秉璋感觉到了,抿唇一笑,却是对一旁吩咐道:“君劢,过来。”


    阿柠愣了一下,抬眼看过去,果然见李君劢就站在一旁。


    远山缥缈,云气萦绕,少年身姿高挑,眉梢间都是疏冷。


    李秉璋:“还不来拜见你母后?”


    他这么一说,阿柠惊讶,穆清公主也是疑惑。


    母后?让他喊母后?


    阿柠自然是期望的,不过她也清楚地看到李君劢眼底浮现的排斥。


    何必呢?


    她忙道:“倒也不必了吧。”


    这么固执的孩子,她总感觉自己惹不起,让他喊自己母后,她心里都会打哆嗦。


    李秉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骨,眼睛却是盯着李君劢的。


    他眼睑锐长,眼神冷得刺骨,任何人在这种注视下都会心里发怵。


    此时的李君劢昂着下巴,骄傲又固执,神情间都是对抗。


    父子之间似乎在较劲,有一根无形的弦紧绷着,拉扯着,气氛变得压抑沉重,以至于周围格外安静。


    原本叽叽喳喳的穆清公主也收住了声,风吹过马场枯草,枯草尾尖轻盈地拂过散开的裙底。


    阿柠望着李君劢,心想,这少年和李秉璋年少时很相似,孤高偏执,好似永远不会低头。


    正看着,李君劢却恰好望过来,撞上阿柠的视线。


    堪堪一碰后,李君劢很快地别开,一脸的冷漠。


    阿柠觉得,他腮帮子似乎都是鼓鼓的,有些孩子气。


    她轻叹一声,实在并不想为难他,也不想逼着他,于是便轻扯了扯李秉璋的袖子,道:“陛下,算了吧,何必急在一时——”


    谁知这时,却听到一声“母后”。


    冷冰冰硬邦邦的,像是寒冬一块冻僵的石头,就这么硬生生扔过来。


    阿柠诧异地看过去,只见李君劢已经别过脸去,他清绝的下颌线绷紧,耳根处隐隐泛红,显然是很不自在。


    她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刚刚他喊了什么?母后?


    这时,却听得李秉璋淡淡地道:“你也不小了,已经配冠。”


    他并没多说,只是这么一句,李君劢却瞬间脸红。


    他紧攥着拳,咬了咬牙,似乎在犹豫挣扎。


    阿柠隐约意识到什么,一旁穆清公主也好奇地探头看过来,显然这父子二人之间有什么秘密。


    这时,便听李君劢再次道:“母后。”


    声音虽依然不大,但足以惊动所有人。


    这声之后,他再次高声地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他的声音清冷紧绷,略带着些许嘶哑,在寒风中传遍了马场,在场在侍卫、校尉和太监等,全都大气都不敢出。


    大家不懂,茫然,但更多是心惊!


    要知道大昭内廷规矩森严,但凡称呼都是不能随便喊的,总是要依从礼法,如今这位顾女医虽说受了帝王宠爱,但她名分未定,什么都不是,连寻常妃子都不是,结果太子殿下竟然口称母后了。


    母后……那只能是对一国之后的尊称,所以这算是什么?这位顾女医马上就是皇后了吗?


    众人心中猜测不已,但所有人全都低着头,没有任何人敢多喘一口气。


    而阿柠乍听到少年这掷地有声的“母后”,自然心潮起伏,激动得几乎想哭,不过最初的激动后,她看着李君劢那别扭的样子,心里明白,这根本不像是心甘情愿,这声“母后”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很大的怨念。


    他不喊也就罢了,若自己日日听他这么唤自己,只怕晚间都要做噩梦!


    她仰脸,求助地看向李秉璋。


    李秉璋自然察觉到阿柠的不自在,他垂下眼,体贴地握住她的手,安抚地道:“只是试着让他叫几声听听。”


    适才还充满锐利压迫感的男人,此时语气瞬间温柔起来,语调低沉缱绻。


    阿柠咬唇,对他轻轻摇头示意。


    李秉璋明白她意思,她还为那个别扭的孩子求情。


    他很轻地一笑,安抚地揉着她的腰:“知道你意思,也没逼他什么,本来就是他自己愿意的。”


    然而阿柠自然不信,很明显李秉璋拿捏住了李君劢什么把柄。


    李秉璋:“今日很是暖和,你想骑马?我陪你。”


    阿柠看了一眼旁边,李君劢依然杵在那里,望着远处,一脸的倔强。


    她轻声道:“好。”


    穆清公主一听,跃跃欲试:“父皇,你太沉了,我和阿娘都轻,我们两个共乘一匹!”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不错,不过李秉璋挑眉,瞥了一眼叶宣怀。


    叶宣怀当即往前,恭敬垂首听令。


    李秉璋淡淡吩咐:“多陪陪公主,教公主骑马。”


    叶宣怀垂眼遵命:“是。”


    穆清公主顿时不太乐意了,嘟起小嘴:“我不要叶宣怀,我要阿娘陪着。”


    李秉璋:“山中骑马到底危险,让宣怀陪你,这样也好有个防护。”


    说着,他不由分说,直接握住阿柠的手腕,低声道:“阿柠,我们一起。”


    穆清公主简直不敢置信,她忙上前,挡在阿柠和李秉璋之间,不高兴地道:“父皇,你干嘛,我要陪阿娘!”


    李秉璋略挑眉:“她不会骑,你也不会,若是摔了呢?你阿娘身子也弱,有个三长两短的话,该如何是好?”


    阿柠一听,忙道:“我会骑——”


    然而话音未落,李秉璋已经半揽住她,温柔而不容置疑地道:“阿柠不会,得慢慢学,我教你。”


    阿柠:“!!!”


    她软软地瞪他:“你干嘛?”


    简直跟强盗一般!


    李秉璋:“陪你。”


    一旁李君劢原本是连看都不想看,此时勉强望过来,只觉好笑至极。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父皇恨不得一直粘着这小医女,一刻都不想分开!


    偏偏这时,穆清公主攥着拳头抗议道:“父皇,你不能总霸占着阿娘!”


    李君劢听着这“阿娘”,越发讽刺。


    阿柠此时对李秉璋也有些不满,她想陪着穆清公主,毕竟小姑娘家,十二三岁了,再长长就是大人了,这是最后的小姑娘光阴了,她想抓住这个尾巴,多陪一陪她。


    她便伸手去拉穆清公主的手:“我陪着你骑马。”


    穆清公主一听,惊喜,感动:“阿娘对我最好!”


    说着,她有些得意地冲着李秉璋扬眉,明显是显摆。


    谁知李秉璋一个挑眉,侧首,望着阿柠,问道:“阿柠,你不想多陪陪我吗?”


    这声音压得很低,略显沙哑,又有几分脆弱。


    阿柠下意识看过去,却见那单薄的眼皮轻垂着,神情温柔到有些小心翼翼。


    她怔了下,这样的李秉璋,她没办法拒绝。


    她征询地望向穆清公主,想着要不一起骑?三个人一起骑?


    然而李秉璋显然不给她机会,吩咐穆清公主:“好好练马,等会我来检查。”


    说完,握着阿柠的手腕,不由分说,领着她去看那匹马:“我就知道,你会选这匹。”


    穆清公主看着这情景,一时目瞪口呆,心想父皇太过分了,抢了阿娘!


    阿柠看出李秉璋的固执,她素来知道他的性子,忙安慰穆清公主:“咱们去山腰的温汤,等会一起泡温汤,我在那里等你。”


    穆清公主气哼哼的,勉强道:“好吧。”


    那边李秉璋半搂着阿柠,直接翻身上马,纵马离去。


    穆清公主眼巴巴地看着那远去的马匹,自然失落,她气恼地瞪了叶宣怀一眼,道:“谁要你保护了?”


    叶宣怀低眉顺眼:“殿下既要骑马,属下自然随护殿下。”


    穆清公主鼓着脸颊:“我才不稀罕,我又不会摔下去!”


    叶宣怀无声地抿唇。


    穆清公主一招手,早有马婢牵过她的马来,她对着叶宣怀扬扬小下巴,警告道:“你,不许跟着本宫!”


    叶宣怀蹙眉,望向一旁的李君劢,那眼神有些求助的意味。


    他不能不跟随穆清公主,必须保护她,可她不让他跟。


    李君劢冷眼旁观半晌,如今看叶宣怀这样,只觉一切荒谬至极。


    叶宣怀素来是冷静的,也是沉默的,但是再冷静沉默的人也会疑惑。


    可怜的叶宣怀,他是正常人,怎么会想到父皇和穆清那有病的脑袋怎么想呢?


    他淡淡地道:“不必理会,你远远跟着穆清。”


    毕竟山中养着些奇珍异兽,虽说早有校尉巡查过,也怕万一有什么危险。


    叶宣怀颔首:“属下明白。”


    李君劢:“刚才的事,不必多想。”


    他解释道:“你也知道,父皇一直身子不好,穆清也总是异想天开,他们的想法,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呢。”


    叶宣怀疑惑。


    李君劢:“若是我们想多了,也会得病。”


    叶宣怀无言以对。


    他看了李君劢半晌,平生第一次,他开始觉得,也许这个家里看似最正常的李君劢,其实并不正常。


    *******


    冬日的山林清冽而干净,马蹄翻飞间,惊起一片黄叶。


    阿柠是被李秉璋仔细地护在怀中的,厚实的大氅把她团团包裹住,不过即使这样,依然感觉到山林间的颠簸。


    她惊了下:“你慢点!”


    李秉璋却稳稳地将她揽住,环住。


    隔着柔软的布料,阿柠感觉到了,他毫无顾忌地张扬着,紧贴着。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或许是在山野之间,也或许是冬日的层层包裹下,些许的接触更显暧昧和禁忌,于是一瞬间,仿佛过电了一般,麻栗感窜起,瞬间弥漫过四肢百骸,阿柠甚至忍不住低叫了一声。


    她咬着唇,抬手,轻捶李秉璋的胳膊,不过随着那骏马的奔驰纵跃,她被颠得没什么气力了,只能软软趴在他怀中,又环住他的腰。


    男人的腰身过于窄瘦,但很有力道,刚硬和柔软的碰撞便格外明显。


    李秉璋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探入大氅中,扣住阿柠的腰肢,把她往自己身上按。


    紧紧相贴,亲密无间地让她感受自己的脉动,自己的渴望。


    此时骏马爬上一处斜坡,慢慢地停下来。


    天是清冷无垠的,湿润的马鼻喷出一团团白雾,阿柠软绵绵地偎依在男人怀中,仰脸望着上方的他。


    温煦的阳光洒下,映出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清绝的下颚线在澄澈的蓝天下泾渭分明。


    呼啦一下子,过去的记忆漫上来,阿柠觉得自己回到了上一世,纵马驰骋于陇地的上辈子,意气风发的少年和那个羞涩的自己。


    她望着他的眼睛,此时他也在看着她,目光幽深痴缠。


    在这种过于直白的目光下,阿柠的脸慢慢红了,她有些逃避地垂下视线,却不经意间看到他凸起的喉结。


    他的颈子很是修长,肌肤也是雪白的,于是鼓起的喉结就非常突兀,彰显着雄性的气息。


    此时随着他的喘息,那喉结轻轻颤动。


    阿柠便觉脸上一阵阵热意,她觉得这样的他格外蛊惑人心,这让她直接回忆起那些孟浪而荒唐的过去。


    可他不言不语,垂着眼,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如果那双眼睛是热烈的日,那她便是雪,即将融化在他目光下的雪。


    松脂的清香中,她微吸了口气,低声埋怨道:“你太过分了。”


    李秉璋怜爱亲昵地吻她的发顶:“嗯?”


    阿柠用手戳着他的胸膛:“就不能和穆清一块过来吗?”


    李秉璋:“我就想单独和你在一块。”


    阿柠:“……”


    她觉得他仿佛在护食,不容别人觊觎的样子,这样自然是不对的。


    可她也不想和他争,其实想想,他和李君劢一样脑子一根筋,在某些方面很固执,根本不像一个将近而立之年的男人。


    又或者说,他就是有病。


    李秉璋有力的大掌从后面托住她的后脑,迫她抬起头。


    阿柠有些茫然地看着李秉璋,之后突然间,他指尖用力扣住她的颈子,唇倏然吻了下来。


    突然被亲吻的阿柠有些无措,她只能下意识抓紧了李秉璋坚硬的臂膀,仰着脸,承受着这个吻。


    山涧的风吹过,这个吻最初是沁凉的,不过很快温暖潮湿起来,阿柠清楚地感觉到,李秉璋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自己的口腔,略带着糙感的舌轻盈地滑过,带来丝丝酥麻,又在勾扯间,舌尖缠搅在一起,不分不离的。


    有一只飞鸟自松林间飞过,些许扑棱声中,落叶飞起又落下,之后周围归于静谧无声。


    这个吻终于停歇的时候,阿柠的气息不稳,而李秉璋的大掌已经游弋在各处。


    阿柠眼睛中逐渐泛起泪花,她睁着湿漉漉的眸子,无助地看着他:“你又来了……”


    她是真的有些受不了。


    李秉璋抵着她的额头,幽深的眸子注视着她的眼睛:“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特别想,该怎么办?”


    男人的声音嘶哑,紧绷,压得很低,闷闷的,他是真没办法。


    如果他能伪装,能压抑,他一定不会在才刚经历了初次的阿柠面前如此急不可耐,可是他藏不住。


    这时候故作淡定或者从容,只会显得那么虚伪。


    阿柠其实并不太想了,不光因为自己,还因为他,得收敛一些,不能太放纵,可是——


    他这么渴求,仿佛得不到就委屈的样子,她不忍心。


    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李秉璋可以挑起她心底最柔软的母性,让她想心疼他。


    况且现在的他,垂着细长的眼尾,薄唇压抑地抿着,耳边的红晕让人看着很可怜。


    于是在良久的犹豫后,她终于抬起手来,指尖落在他略显锋利的喉结上。


    她轻轻触碰着,用很低的声音和他讲道理:“只能一次,今天,只能再来一次。”


    李秉璋望着她的眼睛,讨价还价:“我想在马上。”


    阿柠愣了下,之后断然否决:“不行。”


    李秉璋看了看一旁苍茫的松林,想着这是冬日,也许会很冷,确实不太可以。


    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在温池中。”


    阿柠脸上泛起红晕,她咬唇,很勉强地道:“好吧。”


    第58章 温池爱


    或许是得了阿柠允许的缘故, 李秉璋心里很是满足,这种满足仿佛一个守财奴存了一些银子,又或者是一个农人存了一整袋子的粳米, 觉得自己富足, 可以慢慢享用。


    他唇边带着笑,愉悦地搂着阿柠, 放马缓慢前行, 心里却在计划着,该怎么将她应了自己的温汤之事利用到极致。


    善良的小羊是不会知道贪婪豺狼在算计着怎么把她拆骨吞入腹中。


    阿柠身子绵软地偎依在李秉璋怀中,却是散漫地想起心事。


    她想起李君劢,忍不住捏了捏李秉璋的指骨:“君劢……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秉璋低头吻她一下, 笑,和她说起自己与李君劢的赌约。


    阿柠:“怪不得呢, 我就说嘛!”


    李秉璋:“不然呢,那么冥顽不灵的孩子, 怎么可能突然回心转意。”


    阿柠却道:“强扭的瓜不甜,我也不指望他突然认我。”


    她想起这个, 轻哼了声:“他不认就不认, 反正我们有穆清!”


    李秉璋占有地搂住阿柠:“是,我们不理他。”


    相对于李穆清来说, 他对李君劢隐隐有些忌惮,可这是永远不能和阿柠提起的。


    他知道自己这样是不对的, 可无法控制。


    阿柠又想起叶宣怀:“那位叶校尉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要这样一个少年陪着穆清?”


    这时,他们行至半山腰的庭馆,李秉璋驻马:“等下和你细说。”


    李秉璋抱着阿柠翻身下马,这时早有宫人太监等在此候着,连忙接过李秉璋手中缰绳, 并鞍前马后地侍奉着。


    阿柠在一个晃眼间,却看到了好几位御医,其中有一个,却是格外眼熟,赫然正是孟凤春。


    众御医正低着头快速经过庭馆,那动作,那神情,于阿柠来说是格外熟悉的,曾经她也是跟随在众人身后的一个寻常女医。


    正想着,李秉璋握住她的手:“怎么了?”


    阿柠忙收回视线:“没。”


    李秉璋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便看到了那边孟凤春的身影。


    他眼神淡淡的:“你的旧识?”


    阿柠不想多提:“都是往日在太医院的。”


    李秉璋见此,也就放过,之后牵着阿柠的手,径自迈入庭馆,此处还是先帝所建,借了湖山之胜,又凿了一池沼,引温汤水注入。


    这么走着,李秉璋也提起叶宣怀一事:“往年我想起这一双儿女,君劢也就罢了,他自小身子健朗,又要承社稷之重,可穆清身子柔弱,我总归不放心,便想着给她养这么一个,将来看她意思。”


    这话李秉璋说来漫不经心的,不过阿柠费解:“养这么一个?养一个什么?”


    李秉璋薄唇优雅地吐出两个字:“男人。”


    阿柠眼睛瞬间瞪大,她停住脚步看他:“男人?”


    她不理解地道:“穆清年纪还小,你怎么就想这些?将来未必怎么着呢。”


    其实她也觉得叶宣怀还不错,但……未免操之过急吧!


    李秉璋却浑不在意:“将来自然是看穆清意思,她若是不喜欢,便随意安置了,留作他用,若是喜欢,便可以当个驸马,实在不行,当个面首又怎么了?”


    阿柠:“啊?”


    她不敢置信,女儿这么小,他就已经给女儿养面首吗??


    面首呢!


    李秉璋看她懵懂震撼的样子,笑了笑,揉着她的脸:“对,就是面首。”


    他略歪了歪脑袋,看着她:“身为大昭的公主,养个面首又怎么了?”


    阿柠愣了下,之后突然有些想笑。


    她想这就是李秉璋。


    李秉璋垂眸看她笑,她肌肤鲜润粉白,笑起来格外动人。


    他便一直看着,看得浮想联翩。


    他想,等会便可以在温池里为所欲为了……


    阿柠笑了一会,终于停下,她仔细琢磨着这个事:“其实叶校尉倒也不错,对穆清忠心耿耿,唯命是从,长得倒也俊朗呢。”


    不过她又有些困惑,这样好吗?


    然而李秉璋听到“俊朗”两个字,突然就想起阿柠曾经对叶宣怀笑,他顿时酸死了。


    可他拼命忍着,不说,他不能让阿柠对其他任何男人产生一些非分之想,只能装没这回事。


    因为忍得太辛苦,他只能让自己闷闷地埋首在她颈窝中:“我都已经替穆清安排好了,你不要总想着她了。”


    阿柠听着他那酸涩语气,想笑:“你的安置未必是最好的,她还小,我总归要多为她操心。”


    李秉璋却有些不甘心:“可我也小,我离不开你。”


    阿柠哑然,有些无奈,搂着他的脑袋拍了拍:“你不要这样,”


    李秉璋:“我不要怎样?”


    阿柠便无奈咬唇,他这不是强词夺理吗,说不过他!


    李秉璋轻笑,握着她的手,顺着回廊往前,穿过一处月牙门,来到一处花厅。


    花厅是分内外的,御医、姑姑和内监便都在外厅守候,随时待命。


    阿柠的视线轻轻扫过去,那些御医如今只能侯在帷幔外,看不到。


    不知为何,她略放心了下,这时候并不想遇到熟人啊!


    她收回视线,好奇地看着这花厅,这里清洁雅素,靠南面设了卧榻,并置有薰炉、衣架、书灯之类,榻前有一小几并小方杌,一旁还有香药玩器。


    而就在榻前不远,便有潺潺泉水恰经过这里,并汇入一旁温池中。


    那温池是靠西边的,偌大一个,足足能容纳四五人,宽敞华丽,三边设有厚实的帷幔,一旁又有熏笼并红泥小火炉,里面烧着银炭,倒是把这花厅暖得热烘烘的。


    如今是冬日,天冷,再是裹着大氅,其实口鼻间依然可以感到冷意,如今进来暖房,顿时鼻子痒痒的。


    这时便有宫人低头进来,半跪着上了茶点,并奉上丝缎履袜。


    李秉璋为阿柠解开大氅,又帮她把衣衫褪去,取来柔软的白丝衣为她穿上。


    阿柠看他只低头照料自己,也不言语,觉得怪不自在的,况且暖房中炉火旺盛,倒是有些口干,她便低声道:“我自己来便是了。”


    然而李秉璋显然不许,他就是固执地要亲自为她做这些事,诸如更换鞋袜,甚至贴身小衣,他都要为她做。


    阿柠无奈咬唇:“不知道穆清来了没……”


    她这么说的时候,李秉璋的指尖顿了顿,轻轻捻了一下。


    猝不及防的,阿柠短短一声叫,之后委屈地瞪他:“你!”


    李秉璋垂着修长的眼帘,没什么表情地道:“你答应了,要陪我在温池中行事,却还想着别人。”


    阿柠:“……”


    她突然拿他很没办法!


    李秉璋:“好了,现在要专心,不许想别人,任何人都不许想。”


    阿柠脸红耳赤,她抬眼,偷偷瞄了一下。


    此时的李秉璋穿着和她同样的软丝长衣,但那长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要遮不遮的,她隐约可以看到清晰的纹理,很结实,薄薄的一层肌肤紧绷着。


    阿柠羞臊极了,也有些难耐,她想早点来。


    昨晚虽是头一次,难免有些疼,甚至如今还有些酸痛,可她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无隅很会让她快活,她得到许多欢愉。


    现在既然应了他,早晚要挨这一遭,她反而希望快一些,心底滋生出渴望来。


    谁知这时,却听到上方沉沉的声音响起:“阿柠在看什么?”


    阿柠微惊,抬眼,却恰好装进他墨黑的眸子中。


    他分明已经张扬怒拔,但眼神依然是冷静的,俊美的面庞甚至可以说是平静无波,动作也是有条不紊的。


    阿柠蠕动了下唇瓣,想说什么,但说不出,她口干舌燥的。


    李秉璋骨节分明的大手轻拂起她脸颊边的碎发,体贴地道:“阿柠怎么了?”


    阿柠被他问得有些羞恼成怒,她咬着唇,别过脸去。


    却在此时,她被有力的臂膀揽住,之后陡然间视线升高。


    她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下意识揽住他修长的颈子。


    李秉璋俯首下来,在她耳边柔声道:“阿柠,你用腿抱紧我。”


    用腿抱紧?这是什么话?


    正疑惑着,便觉他有力的指骨扣住自己的脚踝,抬起自己那条腿,环在他腰上。


    他是单手抱着她的,这让阿柠下意识觉得危险,越发紧紧扒拉住他,两条腿颤巍巍抬起,牢牢盘住他窄瘦的腰肢。


    李秉璋就这么托着她起身,似乎要往外走。


    阿柠想着外面的御医和侍从,特别是孟凤春,她便受不了,连忙拍打他肩膀:“别!”


    李秉璋格外耐心地看着她:“为什么不要?”


    阿柠脸上泛着羞耻的红,她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可能是矜持羞涩,也或者是别的什么。


    孟凤春很年轻俊朗,而且仿佛对她有过别的什么意思,她自然没这个想法,但也许下意识,她还是有点在意,不想让人家知道自己身为一个女医,是如何蛊惑帝王,又是如何和帝王在床榻上荒唐放浪的。


    人总得要脸,特别是年轻的异性面前。


    她摇头,很抗拒,鲜笋般的指尖死死扒拉着他的肩,喃喃地道:“不要,你若出去,我就恨死你了,就生气你。”


    李秉璋低垂着眼,端详着她,气息一下一下地洒在她脸上。


    阿柠只觉他鼻息滚烫湿润,跟个大狗一样,她有些发痒发酥,但如今他过于冷静无情的态度让她难受。


    过了一会,李秉璋突然笑了笑:“怎么吓成这样?”


    是她想多了,他怎么可能把这样的她抱出去给外人看。


    但凡他们看到一根头发丝,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们剁成肉泥。


    阿柠这才松了口气,不过经此一吓,她几乎瘫软了,没什么力气地伏在他肩上。


    因为羞涩而端起的什么,突然松懈了,她放弃挣扎,任凭自己毫无戒备地、全然地紧贴着他,倚靠着他,感受着他线条分明的身躯。


    她当然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渴望,隔着布料,已经有些濡湿,张扬嚣张。


    她心里知道自己实在是渴望,已经酥成了水,甚至有些难耐地扭动起来。


    然而李秉璋却仿佛依然不急,他幽深的眸子注视着她,问:“阿柠想要什么?”


    阿柠简直要哭了,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故意的!


    她仰着脸,埋怨地瞪他。


    李秉璋低首,专注地看着这样的她,山涧的日头温煦地自帐幔洒入,落在她脸颊上,她肌肤白软,薄薄的眼皮都是泛着粉的。


    她湿漉漉的眸子望着自己,温软委屈,可她还是没有生自己的气。


    一股异样的情绪自李秉璋胸口掠过,他颤抖而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是故意的,故意欺负她。


    好像从这似有若无的欺负中一再要她让步,要她包容自己,由此确认,阿柠重新回来了,千真万确地回来了。


    这一切太过甜蜜,他也太过满足,满足得一塌糊涂。


    他可以一无所有,可以被世人倾轧,可以粉身碎骨,但至少这一刻他得到了一切!


    他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额头抵住她的,喃喃地道:“我不是好人。”


    不过他真的好喜欢她。


    阿柠愣了下。


    这时李秉璋虔诚地闭上眼,吻上她的唇。


    ***********


    热气蒸腾,白雾萦绕间,阿柠半软着身子,趴跪在池边。


    李秉璋微弓着背,运着臀力,一下下地往前。


    一切都是漫长而缓慢的,他似乎刻意拉长了,一下一下。


    阿柠软着腔调求他,求他快一些,此时的缓慢似乎过于磨人,她其实有些受不了。


    李秉璋温柔地吻她颈子,安抚地用拇指摩挲她的脸颊,口中答应着,之后在一个猝不及防间,骤然迅猛起来。


    这次又太快了,阿柠哪受得住,拼命地推他,拍他。


    不知是池水还是汗水,他腰肢湿润润的,根本抓不住,她急了,便踢腿,于是温泉水花四起,倒是助兴了。


    待到一切结束,阿柠软绵绵地捶打他的胸膛。


    李秉璋得了满足,怜爱地抱住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她生得粉雪堆成一般,虽略显丰腴,但因骨架匀称,并不觉得胖,只觉动人,浑身都是粉润润的好肉,揉起来手感极好,滑腻如缎。


    特别是那两捧,又大又软。


    如今她恼着间,雪浪翻飞,更勾人了。


    李秉璋像是抱着一个得来不易的宝,任凭她拍打自己,不管不顾的,时不时低头亲她,头发,眉眼,鼻子,还有嫣红的唇儿,亲哪儿都香。


    阿柠:“你别总这样。”


    李秉璋嗓子沙哑含糊:“我怎么样?”


    可他当然不会停,他好像永远不会满足,再低低下头来。


    阿柠乏力,用手摸他的脸,含糊地道:“别亲了。”


    李秉璋却一口含住她的手指,轻轻地吮,黑眸凝视着她:“累了?我抱着你,你合眼歇歇。”


    阿柠有些无奈,也不睡了,坐起来,用白藕般的臂膀攀住他的颈子,仰着脸道:“无隅,凡事都要适可而止,若是一味贪婪,纵欲过度,对身子也有妨碍。”


    李秉璋泼墨般的眸子注视着阿柠:“妨碍?怎么妨碍?是觉得我时候不够长,还是没能让你得到欢愉?”


    阿柠着恼,轻咬了一口李秉璋的颈子,软绵绵地道:“你不要论这些歪理,你素来有失寐之症,应是阳气过盛,内外失调,总该好生调理。”


    李秉璋当然不想,调理什么,他不想当病人,只想当男人。


    渴盼了十几年终于得偿心愿,他有使不完的精力,想要她身子,一直要,要两个人连在一起,彼此永不分开!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还在,是真实的,是属于他的。


    阿柠看出李秉璋的不以为然,她叹了一声,双手捧着他的面庞,细细地端详。


    这张雪白瑰丽的脸庞,少年时便那么美,美得她心甘情愿远赴陇地,美得她哪怕再世为人依然不能忘,如今他虽将近而立之年,可那魅惑人心的美貌依然无半分折损,反而因了岁月沉淀而更越发让人沉醉。


    想到这么一个俊美的男人属于自己的,他这一生所有的热忱,他浓郁的眷恋爱意,全都维系于自己一身,她便觉心中溢出满足,那满足仿佛有实体,可以填满她所有的遗恨。


    她的眼神便越发柔软起来,轻吻着他的唇,低声哄着道:“好不好,你要听话。”


    被阿柠捧着脸的李秉璋,腮帮子有些鼓鼓的,他闷声道:“我之所以失寐,还不是因为你不在我身边。”


    阿柠怔了下:“嗯,是我的错。”


    李秉璋俯首下来,和她抵着额,喃喃地道:“阿柠,我就是深海中那只绝望的盲龟,深陷于暗黑之中,不见天日,五百年一抬首。”


    阿柠上一世熟读佛经,自然是知道这典故,此时听得眼眶发酸,泪意涌出。


    她颤抖着手,轻轻拨开他额间湿润的发。


    四周光线朦胧,她在湿润潮气中看着他的眼睛:“盲龟要于无垠之中去寻浮孔,可浮孔也一直漂浮于四海中,去寻她的盲龟。”


    李秉璋听此,愣了愣,怔怔地看着她。


    在长久的彼此注视后,他抿出一个酸涩的笑意,缓慢而郑重地将她拥到怀中。


    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幸福,四海八荒,他们跌跌撞撞,笨拙而倔强地在寻找彼此,终于万千分之一的渺茫几乎中,握住了对方的手。


    第59章 调理


    穆清公主在叶宣怀陪同下, 骑马来到温池,不过可惜她并没见到元熙帝,自然也没见到阿柠, 问了问才知道, 父皇带着阿柠去了另一处,隔着老远呢!


    李君劢神情冷淡, 一脸你看吧的表情, 分明是看热闹。


    这让穆清公主很没面子,咬牙切齿,又越想越委屈,这时候看叶宣怀也格外不顺眼。


    她清亮的瞳仁转了转, 最后落在叶宣怀脸上。


    叶宣怀垂着眼眸,神情平静。


    穆清公主招手, 示意叶宣怀近前。


    叶宣怀遵命。


    穆清公主眯起好看的眼睛,盯着叶宣怀:“本宫有几句话问你, 你要说实话。”


    叶宣怀:“是。”


    穆清公主把玩着手中马鞭,问他:“你为什么非要跟着我?”


    叶宣怀轻声回应:“保护公主, 原是属下职责所在。”


    穆清公主轻轻一甩手中马鞭, 鞭梢发出尖锐的哨声。


    她冷笑:“叶宣怀,你且和本宫说来, 你到底是听令于本宫还是听令于父皇?”


    叶宣怀闻言,微怔, 之后单膝跪地,低垂下头。


    穆清公主见状,气得几乎跳脚:“你当本宫傻吗?你不过是帮父皇看着本宫罢了,你这样子,本宫不喜欢了, 不用你了,以后你不是我神秀宫的校尉!”


    跪着的叶宣怀沉默了片刻,他缓慢地抬眼,却看到穆清公主紧攥马鞭的小手,透着粉的指骨柔弱纤细,此时却因紧攥着马鞭,泛出红痕来。


    他知道眼前的小姑娘年纪虽小,但气性却大。


    他垂下眼帘,低声道:“属下罪该万死。”


    然而他越是恭顺,穆清公主越是恼,她双手叉腰:“你只会说你该死,你倒是说说,你怎么该死了!”


    她气哼哼地道:“本宫要知道,该怎么让你死!”


    旁边李君劢侧首,淡淡看过来,他看着穆清公主那气呼呼的样子,好像脸都红了。


    他无奈了,凉凉地道:“你不就是没争过父皇吗,倒拿着叶校尉撒气。”


    穆清公主一听,气得指尖颤抖:“我怎么拿着他撒气了?分明是他错了!”


    说着,她当即问叶宣怀:“是不是你的错?”


    叶宣怀:“是属下的错。”


    李君劢听着也是好笑:“叶宣怀,你就纵着她吧!”


    穆清公主道:“什么叫纵着,还什么没抢过?你看看你,在旁边阴阳怪气的,倒是嘲笑我?”


    听这话,李君劢想起刚才那一幕,不免嘲讽极了。


    他凉凉地:“你叫的可真亲……”


    穆清公主:“那又如何?那就是我阿娘,你不认我认!”


    李君劢:“你看这小姑娘年纪轻轻的,能生出你这么大的孩子吗?”


    穆清公主一听这话,鄙薄地瞥他一眼:“都给你说了,你非不信,冥顽不灵就是说的你。”


    两人正说着,只见几个少年骑着马飞奔而来,其中一人正是安国公府的公子罗廷幹。


    穆清公主淡淡地看了一眼,也说不上多待见,不知为何,她一直不太喜欢安国公府的人,连带罗廷幹也不喜欢。


    转眼间,众少年已经到了跟前,大家纷纷翻身下马,依礼拜见了。


    大家自然都喜欢穆清公主,穆清公主娇滴滴的,除了性子骄纵一些,怎么看都是可人的,众少年也不过十三四岁的,这个年纪未必开窍,但骨子里还是有些本能,想接近这种粉润润的小姑娘。


    如今大家纷纷围着她说话,诸般讨好,罗廷幹更是做低伏小弟哄着,又拿了小兔子给她,也有的特意给她看精致的小弓箭以及其它小物。


    穆清公主年纪小,心性不定,见到这些新鲜小物自然觉得好玩,倒是被哄得喜欢起来。


    叶宣怀见此,垂下眼,不着痕迹地退至一旁。


    *********


    阿柠偎依着李秉璋,彼此说着亲密话,自是觉得许多话要说,怎么都说不完。


    李秉璋会一直问,问她十年的种种,她都慢慢地回答了。


    这么说着间,因提起往日,想起穆清公主,阿柠猛地想起,她是答应了她要一起享用温池的,当下忙问起来穆清公主人呢。


    李秉璋却道:“你觉得合适吗?”


    阿柠疑惑:“为什么不合适?”


    李秉璋却不言。


    阿柠突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了看,脸上便慢慢红了。


    若一起享用温池,是彼此能看到的,而自己身上留下许多红痕,太过惹眼,穆清公主必然会问起。


    她当然不能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去解释什么,便是寻个理由推脱出去,待到这小姑娘长大成人,她回忆往事,只怕也会恍然。


    而她那一刻的恍然于自己来说自然是羞耻的。


    她只好罢了,有些愧疚地道:“好吧。”


    李秉璋自然是故意的,此时的他为了安抚她,总归要做小伏低,他便道:“你不是说要帮我调理身体吗,左右太医院的御医也都来了,你和他们商议下,看看怎么为我调理?”


    阿柠一听,倒来了兴致。


    不过她想起孟凤春,略有些犹豫。


    李秉璋自然看在眼底:“嗯?”


    阿柠咬唇,到底是道:“那……”


    李秉璋温柔地道:“阿柠不想尽快为我敲定膳单吗?”


    他的目光缠绵温柔,是存着期盼的,阿柠不忍心辜负,只好硬着头皮道:“好,那,那我先去见见诸位大夫吧。”


    李秉璋:“好。”


    此时的阿柠柔媚娇艳,他并不舍得让外人多看一眼,但又觉得,要更多人知道,这是他的,他的。


    阿柠是他的。


    他当即吩咐下去,身边人自然连忙做出安排,于是很快诸位御医尽数被宣召至庭馆的花厅,随时听候调遣。


    底下人准备着时,李秉璋又亲自为阿柠穿戴了,为她披上贵气华丽的紫貂皮大氅,把她护得严严实实的。


    其实这一路过去并没有见风之处,不怕冷,但他还是要多给她穿一些。


    阿柠终于收拾妥当后,出了温池寝房,一出去便由几位姑姑并宫娥簇拥过来,那几位姑姑都恭敬地见过了。


    阿柠认出其中一位,有些眼熟的,往日她陪着孙姑姑前去奉天殿,曾经遇到过,奉天殿司寝局的尚宫,是一位略显严厉的姑姑,孙姑姑都有些畏惧她。


    不过如今身份不同了,她们对着她屈膝行礼,恭敬小心,大气不敢喘。


    这让阿柠有些真切的实感,她可能做不回以前的小医女了,总得适应新的身份。


    或者说,适应上辈子的身份。


    **********


    此时,就在别苑的耳房,一众御医正焦躁不安地侯在那里。


    其实从昨日到如今,众人都是忧心忡忡的。


    昨晚大家战战兢兢地侯在帝王行宫外,等了许久,终于看到太子从行宫中走出。


    太子年少,但素来稳重,可很明显那时的太子神情萧索低落,仿佛遭受了莫大打击。


    大家见此,越发忐忑,难免有些猜测。


    孙姑姑此时更是眉心紧蹙,她是生怕阿柠又惹出什么事来。


    之后行宫内却传出话,说是让他们先回去,不必担心,而且还特意提到“是顾女医提及的”,大家听着,略松了口气,至少没出什么意外,可回去想想越发不对,总觉得这事说不出来的古怪。


    待要打探什么,可帝王行宫那边哪里能随意打探,也没什么消息,只能慢慢熬着。


    今早大家彼此一照面便知道大家都没睡好,眼底都是红的,谁知道突然间,又听说皇帝一早来了半山腰的别苑庭馆,所以大家全都赶过来。


    皇帝每日例行的诊治总归要做的,可今日一直耽误着。


    就在这种忧心中,大家也难免猜测,阿柠是个年轻女子,身为女子,和正值壮年的帝王发生些什么,按说这也在常理之中,据说前朝时便有女医在诊治中侍奉君侧,由此还封了妃。


    可问题是这位皇帝和前朝历代皇帝、本朝所有皇帝可不一样,他于女色上来向来不屑一顾,哪个女子能入他的眼?


    至于阿柠,长得模样确实出挑,在市井间自然算是出众的,惹眼的,但在这宫廷中随便一个女子都是精挑细选的,哪个不是水葱一般的人儿,更何况阿柠生得并不纤瘦,宫廷里打着灯笼中,都找不出她这样的!


    若说她和皇帝有什么瓜葛暧昧,众御医不敢想。


    所以到底出了什么事?


    就在这种猜测中,有几位御医被点名宣召,前去为皇帝请脉,这其中便有孟凤春。


    孟凤春显然意外,意外之余,他也不敢说什么,当即和另外两位御医退出耳室,由御前太监引着前往帝王寝房。


    待经过一处东苑廊下时,隐约听到一阵环佩叮咚之声,又仿佛闻到一阵清香,伴随着山中清冽气息而来。


    他下意识看过去,却见透雕花墙那边,似乎有一行人经过,衣着华贵讲究,一看便是御前侍奉之人。


    他心中多少疑惑,不过身为御医,自然也不敢多看,连忙收回视线了。


    而众位御医们在孟凤春一行人离开后,刚刚松懈了些,却又听小医女匆忙来报,说是顾女医来了。


    顾女医?


    孙姑姑以及众医女听着,全都松了口气,想着这可总算回来了,听起来没出什么大事?


    这时就见透雕牡丹窗棂外,有一行丽人鱼贯而来,大家不免疑惑,心都略提起,很快便听门外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打起帘子。


    大家全都屏着呼吸看过去,却见在两位姑姑的簇拥下,一位衣着华贵娇艳的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青鸦鸦的乌发高高挽起,头戴累丝镶珠石花卉纹簪,点翠串珠流苏轻盈坠在明洁的额上,紫貂绒大氅一派的贵气和讲究。


    众人乍看到这么一女子,疑惑,怔住,之后突然间认出,这不是那顾女医吗?


    孙姑姑惊诧地瞪大眼,不敢置信,阿柠,这是阿柠?


    须知女医一般都是青布褙子,根据身份不同上面又有不同纹饰和配饰,不过颜色统一是青色的,以区别于寻常宫娥,总体颜色是素净低调的,走在宫中永远不出挑不引人注意的。


    孙姑姑看习惯了阿柠往日的素净衣着,如今看她这般气派,竟别有一番端庄大气的娇艳,根本不敢认的,这几乎是变了一个人!


    关键是阿柠的身后还跟随着两位姑姑,孙姑姑自然熟悉得很,那都是函德殿的御前尚宫,看着性情淡漠,最是难打交道的,孙姑姑和她们说话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有个不是。


    可如今,这两位函德殿的御前尚宫竟然恭顺地跟随在阿柠身后??


    阿柠自然看到众御医们震惊疑惑的样子,这让她也略有些尴尬,不过这种尴尬很轻微。


    她略抿了下唇,指尖提了提大氅,迈入耳房内。


    一旁姑姑早就快速而有条不紊地上前,两位服侍着阿柠脱下貂绒大氅,另外两位搬来一张玫瑰椅,并自怀中取出明黄软绸的坐垫铺展开——宫中规矩大,侍奉贵人自有一番讲究,冬日天冷,这坐垫都是提前暖在怀中,免得冷到贵人。


    在场御医其实都是知道的,知道函德殿宫人的讲究做派,可如今看着这些做派围绕着阿柠,还是惊讶,是被震撼到的不敢置信。


    这位小医女,这是有了何等机遇?


    第60章 酸涩


    阿柠并没直接就座, 而是屈身作揖,和众位御医见礼。


    众御医见此,纷纷还揖见礼, 孙姑姑更是不敢大意, 也行了屈膝礼。


    虽不明就里,但阿柠的身侧站着的便是函德殿尚宫, 往日见了本该礼遇。


    彼此见礼后, 阿柠这才温声解释起来:“诸位大人,诸位姑姑,妾身往日受诸位照拂,心中不胜感激, 如今事发突然,或许有些唐突, 还望诸位见谅。”


    说着,她才解释起事情原委, 只说昨夜自己服侍汤药,轮值御前, 深受皇帝倚重, 以后便要随侍在帝王身侧,照料帝王饮食起居。


    都是在内廷混的老人了, 听这话大家自然都明白其中意思。


    什么人可以随侍在帝王身侧,又照料帝王饮食起居, 那自然是身份有所变动,得了帝王宠幸。


    只是如今人在赤扈山,封诰未下,一切不好明言罢了,于是大家都不敢多说, 只纷纷表示恭喜。


    阿柠便和众人提起之前太医院提起的食疗之法,为皇帝调养龙体。


    提起这个,太医院院判王大夫便疑惑:“陛下为天人之体,膳食素淡,忌讳颇多,如今贸然要用食疗之法,只怕陛下不喜,不能严格遵循,最后半途而废。”


    他说这话时,眉目间很有些愁苦,这倒是有些缘由的,这位王太医在太医院供职有些年月了,先帝时便曾经为后宫妃嫔料理药膳,待到元熙帝时,后宫无人,只有先帝的几位老太妃,平日不过是为老太妃们开一些药膳罢了。


    老太妃年纪大了,大多没什么心气,他这活儿也无关紧要的。


    他倒是想在元熙帝那里花心血下功夫,可苦于英雄无用武之地,以至于这么多年来,空有一身本领,依然屈居于从六品之职。


    而其他人等听了王太医的话,也是深以为然。


    供职于太医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元熙帝从来不是好伺候的主儿,要想让他听从太医院的安排,早中晚膳以及各样茶点都按照太医院规矩来,难如登天。


    如此费尽心思,半途而废,只怕是费力不讨好,最后说不得落个什么下场。


    阿柠听着,道:“凡事尽力而为便是,如今妾身既提起药膳调理之道,自会陪伴帝王左右,尽心竭力,督促陛下每日膳食,要他遵从食疗之法。”


    她这一说,众人一噎,有些无法理解地看着他。


    是是是,大家都知道这位顾女医得了帝宠,知道她如今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可是“要他遵从食疗之法”,关键是那个“要他”。


    她再说谁,元熙帝吗?她要元熙帝遵从??


    那是皇帝,而且是大昭开国以来最为性情古怪的皇帝!


    众御医也都是在太医院任职多年,自然知道元熙帝的秉性,他固执任性,性情绝对不能以常理推测。


    如今,这小女医竟然说出这种话?


    孙姑姑自然也是震惊得瞪大眼睛,说不出什么话来,不过她到底是和阿柠熟悉的,也知道往日阿柠的种种,此时脑中迅速回想着,之后陡然间,仿佛醍醐灌顶般,她突然意识到了。


    往日的诸般巧合,阿柠的备受赏识,险些遭受羞辱时突然冲出的龙御卫,以及撞了大运分到的好宿处,这些全都飞一般闪现在她脑中。


    就在这石火电光间,她还来不及细思这是为什么,可是这一刻她却已经隐隐意识到,往日自己错了。


    在她眼中,阿柠只是一个跌跌撞撞不懂事的小宫娥,她的良善是愚钝,她的忍让是软弱,她偶尔的好运气只是恰好得了狗屎运。


    阿柠若是不听教诲,这日子不好过。


    可现在灵光乍现间,她看着眼前这个端庄柔雅的女子,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有一些人,生来性格异于常人,注定有着不寻常的际遇,而阿柠从一开始便隐隐有了这个苗头。


    往日的一些巧合,如今看来倒仿佛是掌权者的运筹帷幄。


    她在想明白这个后,拼命压下心中的震撼,开口道:“顾女医既然这么说了,想必已经有万全之策。”


    她这么说时,因为自己的猜测而过于激动,嗓音甚至有些发抖。


    阿柠颔首,视线扫过在场御医,道:“王太医,以及诸位大人不必考虑,只需精研陛下医案,参酌古今之法,为陛下开具药膳良方,务求药食相济,调养圣体,以慰万民。”


    她这么说时,语调依然轻软,和往日无异,但是娓娓道来间言语周全,让人为之信服,她又一身华贵锦衣,肌肤晶莹如雪,周身仿佛萦绕着一层矜贵华光,隐隐竟觉得仪态万方,雍容大气。


    众御医都是见惯大场面的,心中暗暗震撼,要知大昭素来以纤弱为美,可此时却突然觉得,这女子视线含笑扫过时,端庄大气,娇艳温润,这才是龙姿凤态,这才是贵人之象。


    大家再不敢轻看,那王太医也连忙恭敬地道;“顾女医既这么说了,我等自不敢懈怠,当尽快共议食疗之策,拟定膳单,还烦请顾女医躬呈御前,以候圣裁。”


    阿柠又详细问起昔日膳单所包含的各样食材,又考虑到如今是隆冬时分,最好因地制宜,取时令之物,不必过于劳民伤财等等。


    那些御医也有些看不透的,不够机灵的,开始并没意识到,言语间也有些疑虑,不过当一桩一桩提起,阿柠竟然都一一应承,甚至还吩咐一旁尚宫记下来。


    那尚宫……众御医只看那衣着便知道,这是函德殿当值的大尚宫,走出去也是风光无两,如今却恭顺地听从阿柠吩咐。


    众人心中暗暗震惊,但越发清楚,自不敢对阿柠有半分慢待,连言语都小心起来。


    待终于商议完毕,阿柠心里多少有数了,她知道李秉璋在膳食上颇为挑剔,甚至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比如他自年少时只食白粥,只饮白水,凡菜蔬荤腥,也只沾那么有数的两三样,平日膳食中所用的佐料,他都一概不喜。


    如今要李秉璋接受膳食调理,确实不容易,她也担心自己哄不住,不过如今和太医聊过,大概有底了,觉得至少没有他会激烈反对的什么菜蔬。


    她当下再次谢过诸位御医,又特意和孙姑姑拜别。


    在这么一会的功夫,孙姑姑原本略显杂乱的思绪已经沉静下来,此时的她想得再清楚不过,也看得再明白不过,她甚至有些激动地意识到,阿柠将来必会尊贵无双,是寻常人不敢想的。


    如今阿柠特意向她告别,她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了,连忙道:“女医多礼了,折煞妾身了。”


    阿柠听着这话,轻笑了下,有些无奈地道:“孙姑姑,往日承蒙你处处照应,如今你说这话,倒是让我惭愧。”


    孙姑姑看着眼前的阿柠,她如今戴金钗,穿绫罗,身份显然和往常不同了,不过依然含笑望着自己,眸光清亮而和善。


    她顿时知道,阿柠并没有半分恃宠而骄的意思,依然待她如故。


    她忙笑了下,道:“女医说的是。”


    一时众人恭送阿柠离开,大家看着那一行缎袄锦裙的宫人恭顺地簇拥着阿柠,鱼贯离开,随着璎珞环佩之声,一行人自抱厦廊檐下逶迤而出,最后终于转入黄瓦红墙后不见了。


    众人这才回过神,彼此对视一眼,其实心里依然疑惑的。


    这么一位小女医,从此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众人正想着间,突然一旁孙姑姑开口道:“今日我等还能得顾女医一拜,过了今日,再也不可能了。”


    她这一说,所有人视线全都“唰”地聚集在她身上。


    孙姑姑道:“诸位大人可还记得那一晚吗?”


    那一晚?


    这话说得含蓄,众御医都是一愣,之后大家突然想起来,她所说的“那一晚”,必然是元熙帝陷于梦魇的那一晚,当时众人束手无措,可关键是有一位小医女安抚了皇帝。


    于是大家也记起来,当时皇帝是死死攥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所以一切早有征兆了?


    孙姑姑虽然大概感觉到了,但她依然是心存疑惑,比如那一晚皇帝根本不曾醒来,也没看到阿柠,为什么就非要攥住阿柠的手?为什么昏迷中的皇帝就能被阿柠安抚?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吧。


    她叹了声,道:“依妾身看,这也是我们大家伙的福气了。”


    她这一说,众御医也隐隐意识到什么。


    这些年,大家日子不好过,朝堂上那些文武百官估计日子也不好过,这都是因了上头那位是个性子古怪的,如今突然有个女子得了帝宠,关键这女子长得——


    大家回想着,可真是国泰民安,祥瑞福泽的样子,总觉得,有这样一位在,仿佛所有的戾气都会化解。


    所以……大家头顶的天可以放晴了吗?


    **********


    阿柠出来医房后,恰遇到往日几个医女姐妹,倒都是眼熟的,只可惜并没有玉卿。


    几个医女姐妹开始并没认出来,只觉珠围翠绕,雍容华贵,只以为是哪位贵人,并不敢抬眼,都一个个恭敬垂首立在一侧,静候阿柠一行人经过。


    阿柠略犹豫了下,想打个招呼,不过见她们并没认出,又觉得惊扰了她们,便也罢了,只在转过回廊时,吩咐一旁宫娥:“今日天冷,适才那几位医女辛苦了,送她们铜暖手炉,好歹暖暖手。”


    宫娥听令,连忙低首照办了,那边几位医女自然惊喜万分,感恩戴德。


    阿柠此时已经走远了,不过依然隐隐听到她们不敢置信的欢喜声,昔日熟悉的声调穿透冬日的凛冽寒气传入她的耳中,这让她抿唇一笑。


    其实当看到孙姑姑面对自己时略显拘谨的恭敬时,她多少有些失落,就好像她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虽然恢复了上一世的记忆,但重活一世就是重活一世,这一生的十年,清水镇,疼爱自己阿爹阿娘,以及自己疼爱过的弟妹,这些都是真切存在的,是她无法抹杀的,至于宫廷中朝夕相处的小姐妹,曾经同吃同寝的,自然也是她记忆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这都是不可能抹杀的。


    如今突然失去了,回不到以前了,她当然失落。


    可失落之余她也明白,如今站在高处的她可以做许多以前不能做的,除了陪伴自己在意的那些人,她还可以让昔日太医院战战兢兢的御医、医女和太监们喘口气,也可以给走在寒风中的小医女送一件铜暖手炉,还有惠民药局……


    阿柠缓缓走在行馆抄手回廊间,这么走着,倒是想了许多。


    她能得天之幸,再世为人,这一生自是要多做善事,为无隅,为孩子,也为自己积一些福德。


    或许是想得过于专注,以至于她回到寝房时,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此时李秉璋不在,问起身边的姑姑,才知是有要事要处理,先去外厅了。


    李秉璋如今贵为帝王,纵然燕居于赤扈山,依然有些要紧奏章需经他批阅,阿柠适才听他提起,听那意思内阁会专门前来禀报。


    她便由宫娥服侍着褪去大氅,又暖了暖手脚,用了些茶点。


    正用着间,却见外面下雪了,她偎依在那里抱着暖手炉看雪,想着清水镇的爹娘,今年是瑞雪之年,明年地里必是丰收的。


    她又想起这大昭天下,也该是个丰收年,当了皇帝的人,看到这天下黎民饱足,他心里必也是欣慰。


    正想着,便见前面墙廊下,有个人正穿过月牙门往前走,或许是这雪下得急,他没带斗笠蓑衣,乌发和衣袍上已经沾染了雪,正停顿下来,在那里拍打。


    阿柠隐约觉得眼熟,细看时,那人头戴缨子帽,金玲珑簪,织锦补子圆领衫,风采俊朗的,正是孟凤春。


    她也没想到竟在这里看到孟凤春,略疑惑了下,顿时明白了,今日孟凤春当值,这是才刚下值要回去?


    她略犹豫了下,到底是命姑姑寻一件寻常大氅,不起眼的。


    皇帝这里的箱笼中,哪有“不起眼”的大氅啊!


    姑姑有些为难,好在很快找到一件黑缎织锦的。


    这时候孟凤春已经拍打过身上雪,沿着青石板路往前去了。


    阿柠抱住这件织锦大氅,让人不许跟着,自己却穿过回廊去追孟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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