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陪伴
当饱蘸墨汁的狼毫悬在雪白的宣纸上时, 阿柠心中惴惴。
神秀殿内寂静无声,她隐约能听见外头簌簌的风声,穆清公主轻浅的呼吸声, 以及银炭燃烧时细微的噼啪之响。
她自然听不到那男子半分动静, 可她心知肚明,一窗之隔, 他便在那里。
他会听见自己的动静么?会看到自己笔下绘出的他吗?
在这纷乱思绪之下, 阿柠手中的笔在宣纸上缓缓游走。
她这一生,从未学过丹青之技,可此刻却心有灵犀,天然知晓该如何运笔, 如何提按,如何勾勒出他的容颜, 更知道如何描摹出心中那人的模样。
那个人就深藏在她心里,呼之欲出。
就在如梦似幻的思绪间, 那幅画完成了,那是俊朗削瘦的少年, 墨眉修长, 风姿绝艳,却睁着一双过于锐利的眼睛, 盯着画面之外的她。
穆清公主探头瞧过来,一看之下, 惊呼出声:“真像父皇!”
不过她仔细端详过,又有些疑惑:“可是又不太一样。”
她的父皇生得俊美矜贵,往日性情寡淡得很,仿佛对什么都是漠不关心的,可是这画中的少年, 虎视眈眈地盯着前方,好像一只才刚离了山林的小兽,随时一跃而起张开獠牙咬人,又仿佛急切地渴望着什么。
她歪头想了一番,终于喃喃地道:“你画了一棵春天的树,可父皇是冬日的柏。”
冬日的柏,虽然活着,却寡冷淡漠。
阿柠只觉浑身血液都涌上面颊,脸上火烫火烫的。
那个男人就在隔壁,而她却在这里画出一个他,几乎等于明摆着告诉他,我夜夜梦你!这简直是就差明目张胆地挑逗了!
她怎么可以这样?
她期期艾艾,结结巴巴,只能喃喃地道:“这不过是我梦中之人罢了……若是恰和陛下肖似,那,那便是大逆不道了……”
穆清公主却满心好奇,追问道:“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阿柠微窒,眼前小姑娘那双眼睛澄澈明亮,单纯极了,她无法对着她的眼睛说出自己那难以启齿的梦。
而就在此时,元熙帝正立于琉璃隔扇之后。
他的额头轻抵在琉璃窗上,垂着修长的眼睑,静静地聆听,听她的声音,听她口中提及的自己。
他的梦中有她,原来她也在梦到他。
浮雕剔花的琉璃窗沁凉,他闭着眼,耳边却响起她轻柔的声音:“我也不知那是何人,只知我常梦到他,或许这便是前世宿缘罢。”
元熙帝听得这话,只觉惊喜犹如汹涌的激流,瞬间井喷一般绽放开来。
他被这铺天盖地的欢喜冲得骨头都要酥了。
喉咙间发出低不可闻的呻吟,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就是阿凝,哪怕重活一世,她也努力记着自己。
是了,她临终之前,曾经应下,只要自己好生照料两个孩子,她一定会记得,来世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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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阿柠没有回到自己的住处,她留在神秀宫陪着穆清公主。
寒夜漫漫,穆清公主显然睡不着,两个人便拿了引枕偎依着,东拉西扯地说起往事,阿柠说说自己爹娘和弟妹,穆清公主也说起自己父皇,自己皇兄。
阿柠听她说起这些,也就顺便问问,当听到昔日元熙帝曾经被封在陇地时,她有些惊讶,坐起来,望着穆清公主道:“陇地?”
她不知道陇地在哪里,不过小时候读过诗文,隐约记得那是不毛之地,是遥远的边陲之地。
在她眼里,元熙帝,太子和穆清公主都是金尊玉贵的人,他们竟曾经居在陇地,这是她未曾想到过的。
穆清公主看她这反应,也有些奇怪,她略往上靠了靠,用手托着下巴:“确实是不毛之地,荒僻偏远,不过我长在王府中,年纪又小,并不太记得了,只隐约记得……”
她歪头,蹙眉想着。
外面帐幔轻垂,夜明珠朦胧的光晕洒在她稚嫩的脸颊上,落在她娇白几乎透明的脸颊上。
阿柠睁大眼睛,耐心地等着她说。
穆清公主回想着昔日,终于道:“我记得坐在车上,车马颠簸,路远难行,我实在难受,便伏在榻上哭泣,踢腾,谁都哄不住,这时候辇车停下来,父皇来了,他抱着我。”
阿柠屏住呼吸,追问道:“然后呢?”
穆清公主越发蹙眉:“我太小了,并不懂事,非但不曾停止哭闹,反而吐了,似乎吐他身上了,可后面的事我便不记得了。”
阿柠听着这话,心里已经是酸涩极了。
她轻叹一声,顺势将穆清公主抱到怀中,紧紧搂住。
她是弱骨纤形的人儿,如今十二岁了尚存稚气,更不要说三四岁时,那必是娇怯瘦弱,这样的她竟要经受万里奔波,这一路劳顿,也实在让人心痛!
她也想起自己的猜测,自己记忆中的上一世,自己和夫君是在一处黄沙蔽日的苦寒之地,那陇地偏僻荒凉,仿佛隐隐都是吻合的。
所以……说不得自己的记忆,便是陇地的记忆?
如果这样的话——
阿柠的心颤了颤,她抬起手,轻抚着穆清公主的背脊。
十二岁的小姑娘,她身量还小,似乎比同龄的小姑娘都要小一些,脊柱也很是细弱,阿柠从上至下,抚摸着她每一根骨节,心里都是怜惜和不舍。
在她的记忆中,并没有什么儿女孩童,不过她却天然地喜爱穆清公主,想亲近她,想把她捧在手心中疼爱。
穆清公主仿佛感觉到什么,也很自然地将脸埋进她颈窝中,亲昵地用手环住她的腰。
这样的姿势,于两个人而言都是舒服的,是自然而然的。
阿柠抱着怀中这娇弱的小身体,柔声问道:“殿下,你还记得皇后娘娘吗,我是说你的母后。”
穆清公主懒懒地趴在阿柠怀中,闭着眼睛,喃喃地道:“不记得了,那时候太小了,我什么都不记得。”
她纤弱的身子微微蜷缩着,她觉得阿柠又香又软,她仿佛陷入一朵云中,又好像被潺潺流水包融着。
她化为了一只鱼儿,舒展而自在,仿佛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要烦恼。
即将沉入梦乡时,她意识模糊地想,一辈子不会忘记这一刻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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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熙帝双手捧着那幅卷轴,无声地站在玉阶前。
这是女儿的寝殿,天晚了,滴漏声响起,他得离开了。
可他不舍得。
隔着窗棂,他无声地徘徊在廊檐下,这辈子从未想到有这么一刻,她重新抱起女儿,安抚着女儿,母女两个说着夜话,在温馨静谧中慢慢睡去。
他践柞九年,临御宸极,揽天下至权,然而在刻骨铭心的孤苦相似中,终于大彻大悟,天伦之乐,伉俪之情,为世间至珍至贵,他可以要天下人匍匐在他脚下,却换不回那声无隅,也无法哄住稚子的啼哭!
也只有在梦中,才能再次享受片刻的温情,臆想着她还在他的怀中。
可是现在,她似乎真的回来了,就躺在女儿的榻上,抱着她,哄着她。
元熙帝在阶前站了许久,一直到更鼓声响起,他才缓慢地走出神秀宫。
待出了宫门,外面帝王辇车早已备好,众龙御卫、内侍、女官全都屏息候着,御前太监跪在车驾前挑起织锦的帷帘。
然而元熙帝颀长的身形立在那里,却是一动不动。
冬夜清冷,稀薄的月光下,众人不敢言语,低首敛目,无声地候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元熙帝却捧着手中那卷轴,缓慢地展开。
夜太冷,簌簌的寒风吹起,一旁太监连忙用自己的身子围起,为元熙帝挡着风。
元熙帝却恍若未闻,只痴痴地望着那幅画。
画中的少年于他来说,是熟悉,也是陌生。
他不喜欢这少年,可是他却知道,这就是昔日阿凝眼中的自己!
日月更替潮汐涨落,在他即将而立之年的这个夜里,他竟看到了初遇时,阿凝眼中的自己。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李秉璋,因为有阿凝在。
属于李秉璋的李秉璋死了,属于世人的李秉璋形如槁木地活着,属于阿凝的无隅却在随着阿凝死,随着阿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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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香的事一下子就查清了,说是瑞香去了浣衣局后,偶尔言语间提起太医院,似乎有炫耀之意,认为自己好歹是学过医的,看不太起浣衣局的宫娥,以至于有宫娥心生嫉恨,便故意给瑞香下绊子。
本来这件事做得隐蔽,瑞香是必死无疑,谁知道元熙帝竟命龙御卫去查,查了一个水落石出,那构陷瑞香的自然得了惩戒,赶出宫廷,瑞香洗清冤屈后,依然留在浣衣局。
在这之前,瑞香自然是心比天高,不甘心埋没在浣衣局,经这么一遭,她再不指望什么,只盼着能保住性命。
她特意带了两包糕点,感谢阿柠,阿柠不要,瑞香执意要给,阿柠便让姐妹们一块分了。
因为这件事,众姐妹自然好奇,问起阿柠怎么求情的。
阿柠便提起元熙帝:“陛下以仁德治世,宽仁体恤,知道宫中竟有宫娥蒙冤,自然派人细查!”
她一脸的理所当然,倒是听得众人面面相觑。
一个小宫娥,惊动皇帝?阿柠这是做什么梦!
不过大家也不敢反驳什么,因为……阿柠确实救了瑞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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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柠自然想说服大家,让大家知道元熙帝的好,不过不知为什么,她感觉对于元熙帝,众人依然是敬畏的,甚至畏大于敬。
当大家伙陆续散去,周围安静下来,她开始心疼元熙帝。
元熙帝也给大家发过白炭,那都是他的恩德,大家才能有白炭用,元熙帝知道有小宫娥遭了冤屈,立即派人去查了,这样体恤宫人的皇帝,他是多好一皇帝。
众人畏他惧他,不过是因他身在高位罢了,有些事他便是做了,那一定是有万不得已的理由,结果就要被人这么误解。
她又想起昨晚的种种,她隐约感觉自己画的那幅画会被送到元熙帝那里,他会看到。
想到这一幕,她便觉羞耻,期盼,以至于心中惴惴,怎么都是不安。
这时候难免猜想,他会如何反应?是会寡淡地扫上一眼,不屑一顾,还是会仔细地看?
想到这些,眼前的医书她竟然看不进去了,医案上的字迹她明明看到,却怎么都拼凑不出意思,就浮在脑子中,沉不进去。
她恨不得冲进函德殿,冲到元熙帝面前去问问他。
这种完全无法自控的情绪澎湃地冲撞着她的心,让她心头燥热,指尖发酥,脸上蒙着一层朦胧的热意,她实在受不住,用手捂住脸,口中溢出一丝不自觉的呻吟。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只要想到那雪白俊美的面容,想起那双幽深倔强的眼睛,她已经软了,酥了,觉得一切都不受控了。
她甚至觉得,也许自己成为别人口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想着攀附帝王的尊贵,贪恋着帝王的色相……
突然间,她又忐忑起来,别管事情到底如何,可自己不是上辈子的那个人了,他会不会嫌她过于丰腴,他会不会喜欢纤细的身姿,会不会认为她身份卑微别有所图?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传入她耳中:“有心事?”
阿柠愣了一下,怔怔地自迷思中挣出,她抬头看过去,便看到了孟凤春。
孟凤春一身宝蓝直裰,暗纹丝线在日光下隐约可见,他温和地垂着眼,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阿柠顿时慌了,不知道自己刚才那莫名的情状可是被人看到,她连忙站起来,呐呐地道:“孟大夫。”
孟凤春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娇白的肌肤透出一层薄粉,吹弹可破,鲜润娇媚。
想起她刚才诸般小女儿思春情态,更是娇憨可人。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若是医书太过晦涩,可以外出走动走动,不必急在一时,我想莫先生也不希望你急于求成。”
阿柠舌头正不知道怎么往哪儿摆,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个话题,连连点头,说起医书晦涩,说自己如何看书如何艰难,又说起自己报名济民一事。
孟凤春问道:“你很想去?”
阿柠使劲点头:“我对孟大人一向钦佩有加,我也希望如同孟大人般,悬壶济世,扶危济贫!”
孟凤春心里微动,墨眸注视着她:“你也希望像我这般?”
阿柠满是期待:“对对对!”
孟凤春唇角略抿出一个笑,不过神情间有几分惆怅:“这样也好。”
阿柠感觉到了他的异样,有些疑惑,待要问,孟凤春却先行告辞,她只能罢了。
阿柠倒是勉强收住心了,开始看医案,如此看了一盏茶功夫,莫先洲唤她,她忙过去听吩咐,莫先洲提起明日要为元熙帝针灸,要她准备好,又给她一套穴位次序图,说这是明天元熙帝的医案,要她回去勤加练习。
阿柠应着,要退下,却被莫先洲唤住:“适才孟大人来过?”
阿柠道:“是,先生,怎么了?”
莫先洲看着阿柠澄澈的眼睛,睁得圆亮,很是疑惑的样子。
他在心里轻叹,道:“没什么,你下去吧。”
阿柠总觉得莫先洲似乎有话要说,她难免有些猜测,晚间回到住处,她想起这两日种种,自是心潮起伏,又想起明天有机会见到元熙帝,更是心中有什么在胡乱冲撞。
往日见他,他总是过于寡淡矜贵,正眼都不曾看自己一眼,经过那画像,他会不会和自己说话?会不会试探着问起自己什么?
阿柠轻轻攥拳,压抑下狂乱的心跳,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得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她是医女,那就好好练习针灸,至少看上去有一技之长,不能一无是处。
这会儿天黑了,她想起穆清公主送给自己的白蜡,便找出来,点燃了,在烛光下用小木头人练习针灸之术。
她不做也就罢了,一旦开始很容易沉浸其中,不知不觉间把所有的穴位都练了一遍时,已经听到远处的更鼓声。
当下不免疑惑,要知道宫中素来寂静,很少有这声响,怎么突然响起更鼓声,仿佛在提醒她一般。
她下意识往窗外看去,只见对面楼阁上的琉璃瓦后,竟透出光来。
她之前从未关注过,如今看到不免诧异,想着原来这里是有人住着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竟和她一般在这样的深夜还不曾睡去。
她遥遥地望着那透亮的琉璃瓦,想象着同样深夜不眠的人,看了好一会,才熄灭蜡烛,上榻睡了。
不过躺下后,不知为什么心里依然惦记着,她便趿拉着鞋,到窗前去看,果然那里还是亮着的。
她看着那里,越发疑惑。
就在这时,那琉璃瓦后的灯却灭了,于是整个楼阁都陷入了静谧的夜色中。
阿柠这才松了口气,重新躺回榻上了。
第42章 求情
第二天醒来时, 阿柠不知为何,只觉得这一夜很长。
她做梦了,梦里发生了许多事, 可她竟不记得。
下榻时, 她感觉自己哪里有些泛酸,仔细查看, 又觉那两捧上隐隐有些粉痕, 她疑惑,抬起手比量了比量,难道自己夜间会抓握这里吗?
她百思不得其解,但这会儿天不早了, 也不敢耽误,赶紧前往太医院, 谁知一进太医院就听众人窃窃私语,她一问才知道, 说是孟凤春即将被调离太医院了!
调离?
她疑惑:“什么意思?是要去惠民药局吗?”
玉卿摇头:“不是,听说是他们族中有子弟犯了错, 至于什么错就不知了, 总之他被连累了,要贬到边远之地, 以后再不会回来太医院了。”
啊?
阿柠惊讶:“怎么会这样?”
玉卿:“谁知道呢,也是可怜, 平白被人牵连了。”
阿柠:“那孟大夫呢?”
有医女道:“刚才往那边走了,估计是去御书局了。”
大家听着不免叹息,孟凤春是医药世家,年轻才俊,不到三十岁便已经踏遍大江南北, 博闻强记,他似乎立志要留在太医院撰写医书的,如今必是舍不得了。
只可惜上面旨意下来的急,听说明日就再也不能来太医院了。
阿柠也是没想到,一夜之间竟有这等变故,她顾不得其它,撒腿往外跑,直奔御书局。
这会儿天冷,御书局内并不见几个人,寒风掠过枯枝,只有提着扫帚的老太监正缩着脖子快速地走过廊檐下。
阿柠拎着裙角,踏上台阶,推门而入,便见一道颀长的宝蓝色身影落寞地立在雕漆书架前,眉眼半隐在廊柱的阴影中,清冷寂寥。
他听到动静,抬头看过来,恰和阿柠的视线对上。
阿柠怔了下:“孟大夫?”
孟凤春收回视线:“你听说了,今日我就要离开太医院。”
阿柠点头;“嗯……”
孟凤春不再说什么,指尖有些留恋地抚过那一整排书。
阿柠静默地看着他,他双肩低垂,背影萧索孤寂,一时不免想起昔日听到的关于他的传闻。
本来是杏林世家的才子,有大好前途,不过十几岁时便云游四方,风餐露宿,跋山涉水,足迹踏遍九州大地,学了神农尝百草,辨五味。
待重归太医院,自是要潜心著书立说,要修编医书,要将自己一生所学留给后世,可以说,医书房汇聚了他全部的心血,是他这辈子的期望。
现在,祸从天降,他竟遭受连累,被迫离开这里。
阿柠不敢吭声,沉默地看着他翻看着医书。
天已经暗下来了,外面似乎有训鸽的哨声自夕阳下划过,之后很快归于无声。
时光是缓慢静谧的,是黯淡哀伤的。
这时,孟凤春走到一旁雕漆案前,案上陈设了笔墨纸砚,并一摞医书,他拿起最上面的那本,翻开来。
昏暗的光线下,阿柠看到那本书上用墨笔增删勾画了多处,还有小楷的注释。
她顿时明白,这是孟凤春正在修订的医书,他还没修订完,只修到一半。
她抿了下唇,想问问他是不是能把这些带走,突然想起太医院的规矩,怎么可能呢,他一个字一页纸都带不走。
孟凤春:“前几日,因为修订其中一处,孙大夫还和我争执起来,自然互不服膺,恰惠民药局遇到一个求医者,倒恰是这个病症,我们便说拭目以待。”
他抬起手,翻了翻那医书,道:“王大夫说要借这本,我说等下个月吧,等我修订过后,便请他过目。”
阿柠无声地看着。
孟凤春仔细地将那本医书放在书案上,低头久久地看着。
之后,他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阿柠。
四目相对间,阿柠愣了下,她忙道:“孟大夫——”
孟凤春侧首,认真地端详着她,过了一会才道:“你是个聪颖的姑娘,以后留在太医院好好学,它日必有所成。”
阿柠想说什么,但又觉得此时任何口头的安慰都是虚软无力。
孟凤春一生的抱负便是要修订医书,要著书立说,可是他要被赶出太医院了。
写医书不是写诗文,医书是不能闭门造车的,需要诸多参考实证,在御药局,有各地州府进贡的药材,也有大量药学典籍和记录,回去自家自然没这些,寻常人家便是有些医书药材,又怎么比得上皇家的御药局?
况且,他被族中子弟所连累,离开后还不知道面临什么。
孟凤春艰难将视线自阿柠脸上挪开:“我走了。”
说完,他骤然迈步离开。
阿柠怔怔地看着孟凤春从自己面前经过,看着他走出太医院的大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当孟凤春迈过门槛的时候,她看到他的脚步停顿了下。
她以为他会回首,结果并没有,他在一个几不可见的停顿后,便一狠心,大踏步离开了。
阿柠呆呆地站在那里,站了好一会,才无精打采地回去住处。
她和孟凤春说不上太熟,但隐约也有些交道,她知道他的抱负,可是又能为他做什么呢?
孟凤春的事听起来是前朝的事,她和穆清公主说了,管用吗?
还是说,她可以去求求元熙帝,不知道元熙帝会对孟凤春网开一面,格外开恩吗?
***********
就在此时的漪澜阁之上,元熙帝正逗弄着一只雀儿。
阿柠喂养过的雀儿。
元熙帝当然一直在注视着阿柠,他甚至将他的奏章,他的公务全都搬到漪澜阁。
只要阿柠回来,他便会看她,会观察着她每个眼神,每个表情,揣摩着她细微的心思。
他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知道她在为孟凤春难过。
她竟匆忙跑去医书局,去送孟凤春最后一程,为什么,是惺惺相惜,因为再也见不到他难过吗?
此时侍奉在漪澜阁的众内监和女官都已经如履薄冰,他们自然知道此时的元熙帝处于盛怒的边缘,龙有逆鳞,显然适才龙御卫禀报的消息足以让他发疯。
不过他没有,帝王俊美的面容不见任何波动,反而缓缓收回视线,目光再次落在案桌上,那是誊抄的医书。
一旁的雀儿在笼子里蹦跶,时而侧着鸟脑袋观察着元熙帝,不过元熙帝对此置之不理,他专注地看着医书,看着上面的字迹。
正看着时,廊庑下响起脚步声。
是睿王。
睿王玉冠锦衣,登上漪澜阁,拜见了元熙帝。
不过元熙帝并不曾理会,依然逗弄着那只雀儿。
睿王立在元熙帝身后,抬眼看过去,却见元熙帝修长整洁的手指在抚着一只鸟儿。
他顿时心生疑惑,仔细看时,那是一只竹骨的鸟笼,带节对缝,软白绸的底布,里面三道架,架子底部是蓝靛青的粪兜肚,一旁还搁置了四寸许的象牙铲粪铲子,这么奢华讲究的鸟笼,其中关着的是——
一只平平无奇的麻雀。
禁庭中的宫苑中豢养着各样奇珍异兽,能被帝王青睐的必不是凡品,可这只,睿王看了半晌,没看出任何特殊之处。
他挑眉,征询地看向四周围,这时候他自然也发现,众人都敛容低首,殿中鸦雀无声。 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元熙帝,却见他略抿着唇,眸光淡漠清冷。
他心中微惊,越发疑惑,要知道自从自己这位不起眼的皇弟登基为帝后,这些年在朝中大刀阔斧地革新,兴处旧弊,其间朝中文武反对者众多,他都一一解决。
可以说他政令所至之处,血流成河。
踩踏着森森白骨,他稳稳居于帝位,执掌乾坤,朝中文武无一人不敢忤逆他半分。
这样的元熙帝已经为所欲为,无所顾忌,可现在,到底是什么事,让他如此着恼。
这时元熙帝却突然开口:“二皇兄,你看这只雀儿,是不是格外灵动?”
睿王自是知道元熙帝素来阴晴不定的性子,略沉吟了下,道:“陛下,恕微臣愚钝,不曾看出这只雀和外面雪中蹦着的雀有何不同。”
元熙帝听此,淡淡地道:“没什么不同,这只雀就是雪中蹦着的雀。”
睿王:“?”
元熙帝:“但这只,尤其有福气,朕越看越觉得这只雀可人。”
福气?可人?睿王越发不懂。
元熙帝眼睑垂落,雪白指尖怜惜地摩挲着这雀儿的脑门:“你不觉得,这只雀儿有些福相吗?”
睿王蹙眉,再次打量着这只雀儿,最后终于发现,它似乎比外面蹦的胖一些,所以这就是福相?
他沉默了片刻,之后陡然一笑:“陛下说笑了。”
元熙帝轻抬长眸,意味深长地瞥了睿王一眼,缓声道:“二皇兄,朕今有一事,踌躇难决,特意召来皇兄,还请皇兄指点迷津。”
睿王闻言,神色恭谨,垂首立在那里,只道:“陛下但有垂询,臣自当洗耳恭听,唯命是从。”
元熙帝:“有一个人,朕心中厌之,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可是——”
睿王听这话,愈发低眉敛目,神情恭顺:“陛下乃天命所归,若有人胆敢忤逆圣意,自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元熙帝:“若投鼠忌器,又当如何是好?”
睿王此时心中已经有所猜测,其实自元熙帝登基后,他早就明白,只怕总有一日自己难逃一劫。
当下退后两步,低首,轻笑一声:“陛下乃九五之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岂有陛下忌惮之人?”
谁知元熙帝很有些惆怅地道:“皇兄何出此言?若朕无忌惮之人,那朕还是人吗?”
睿王陡然抬眸,诧异地看过去。
却见素来矜贵清冷的元熙帝,此时竟懒懒地靠在廊上,用肘抵着廊台,手托下巴,
他很无奈地叹了一声:“天不早了,朕要好生沐浴,沐浴过后,便可以享针刺之痛了。”
睿王:?
***********
阿柠犹豫了好一番,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是不可能求上元熙帝的,这是朝政大事,她一个后宫的女医不可能干涉朝政,所以她干脆跑去找穆清公主。
穆清公主一听,就纳闷了:“你刚才说什么?”
阿柠:“就是孟大夫——”
她拉着穆清公主的手,求道:“你想想法子,去帮我求求陛下,好不好?”
穆清公主不高兴:“你先给我说清楚,什么惠民药局?你要去惠民药局?”
阿柠:“对啊,救死扶伤,悬壶济世!”
穆清公主跺脚:“这世上名医数不胜数,怎么就轮着你去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了?不许去!”
阿柠:“啊?”
穆清公主看着阿柠惊讶的样子,顿觉自己似乎太过刁蛮霸道。
她赶紧变了面孔,委屈巴巴地拉着她道:“阿柠若是去了,谁来陪我玩?我会想你的,你不要去。”
阿柠不解:“可我只是出去一段,见识见识,等忙完这个冬日,我还会回来啊!”
穆清公主:“可是外面那么冷,万一把你冻坏了怎么办?”
阿柠摇头:“不会的,我家中并无地龙,也无银炭,可也不会冻坏,我禁得住,况且,我想前往惠民药局,去扶危济困,这样才能增长见识,有所历练长益。”
然而穆清公主当然不许了。
她直接捂着脑袋,软声嚷嚷道:“本宫好生头疼,阿柠快给本宫看看,本宫要阿柠一直给本宫治头疼,本宫头疼死了。”
说着,她身子一歪,似乎就要倒在那里。
阿柠哭笑不得,穆清公主本是千万娇贵的玉人儿,如今耍着小性子闹事,好笑又无奈。
她叹道:“殿下,你可别闹了!”
穆清公主听此,也不装了,干脆道:“反正你留在宫中就极好,本宫之前可是听说过,选调御医都是派往风寒冬瘟频发之处,你若是染上了,该如何是好?况且出去后,格外辛苦,怕不是日日煎熬,何必受这种罪?”
阿柠:“可是学医哪能不吃些苦头?”
穆清公主:“你若是听话,不离开后宫,那我便帮你设法,帮那个孟大夫说情,若是你去——”
她哼了声,鼓着腮帮子:“反正我是不会帮你的,就让你家孟大夫进水牢!砍头!”
阿柠看她这样,也有些为难。
她等下要去为元熙帝针灸,其实是可以看到他的,也许可以在这个时候说说话,求情,可是……她会难为情。
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可她也想矜持下啊,第一次说话就是求情,她不想。
况且穆清公主这样闹,就差躺地上打滚了,她也有些不舍得了。
于是她终于耷拉下脑袋:“好,那就不去了。”
穆清公主一看她让步了,顿时高兴地“嗷”了一嗓子,她心花怒放,一把扑过来把她抱住:“好好好,不去就对了!”
阿柠扁着唇;“可是这样,你得和陛下讲,看看能不能免了孟大夫的罪。”
不然,她也会生气的啊!
穆清公主乐开了花,自然是一叠声答应:“你放心好了,我会和父皇说!”
阿柠:“万一不成呢?”
穆清公主看着她寻根问底的样子,忍不住用双手捧住她的脸,使劲地揉:“怎么会呢,这个世上有我办不到的事吗?实在不行我就对着父皇哭一哭,只要我掉几滴眼泪,父皇便什么都依我了!”
阿柠听着,怔了下。
她自己也不知为何,竟有些欣慰,也有些感动。
她想,穆清公主固然任性了一些,可她这样恣意妄为,说明有人宠着她,她才无所顾忌。
她是被拥有至权的父亲宠了十二年的小姑娘呢。
她眼睛竟有些湿润,便忙低下头掩饰。
穆清公主却以为她难过,失落,便拉着手安慰她,又摸了摸她脑袋:“其实要说历练,宫中最能历练了,这里都是最好的御医,你不看看派出去的都是什么,不过是寻常年轻大夫,跟着他们能学什么?况且,你不是拜莫先洲为师吗,你跟着他好好学,不比出去熬药强?”
她这么小的人儿,却说出好一番大道理,况且那双手软绵绵的,她分明是需要被人哄的人,如今却有些笨拙地抚着阿柠的发,试图要安抚,这让阿柠想笑。
她心里暖暖的,有些感动,低头道:“好,不失望了,不过你得记得说。”
穆清公主:“放心,我这就让人去说!你等着——”
说着,当即派身边姑姑前去函德殿,火速前往,立即要她父皇给她回话。
等吩咐了,穆清公主又道:“今晚你留在我这里,我们一起睡,一起说话。”
阿柠摇头:“殿下,晚间我得去函德殿,为陛下针灸。”
穆清公主惊讶:“啊?那你直接和父皇说就是了。”
阿柠抿唇不言。
穆清公主看她这样,只能罢了:“好,你去父皇那里,和父皇好好说说,你不要害怕他,他性子很好的,他如果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说。”
阿柠有些脸红,很轻地“嗯”了声。
不过她很快又想到爹娘,慢吞吞地道:“还有一件事——”
穆清公主:“什么?”
阿柠轻哼了一声,不太高兴地道:“本来以为出宫后,或许还有机会见见我阿爹阿娘呢。”
穆清公主:“啊?”
她咬唇,看着阿柠那分明摆谱的样子:“然后呢?”
阿柠:“我想我阿爹阿娘了。”
穆清公主:“你干嘛想你阿爹阿娘?”
阿柠惊讶,她睁圆眼睛:“那是我阿爹阿娘,我当然想!”
穆清公主愣了下,她有些失落,也有些酸涩,不过她还是故作大方地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你在宫里也可以见。”
阿柠听着正中下怀,不过却故意道:“真的?”
穆清公主觉得阿柠在对自己耍小心眼,她心里酸溜溜的,哼哼着道:“别装了,你不就是想见你爹娘吗?”
阿柠干脆坦诚:“对,我想他们了。”
她望着穆清公主:“殿下,你格外开恩,让我见他们好吗?”
穆清公主非常勉强地道:“好吧……”
阿柠顿时喜出望外,也不顾穆清公主喜不喜欢,直接笑道:“好,反正你应了,不许反悔,我要见我爹娘!”
穆清公主不太甘愿:“瞧你高兴的那样子……”
难道她爹娘比她还亲近吗?
两个人说话间,已经有函德殿的女官来回话,说是朝中大事,本不该是后宫过问的,不过孟凤春本就为族中子弟所累,既是穆清公主为他求情,便格外开恩,会斟酌过后再行处置。
这些话弯弯绕绕的,阿柠没太听懂,不过看那意思,事情有了转机,她自然高兴,穆清公主又吩咐下去,安排人马前去清水镇,知会阿柠爹娘,待到年节时,可以前来宫中相会。
阿柠接连两个惊喜,心满意足,眼看时候不早,先行告退,晚间她还得给元熙帝针灸呢。
待阿柠走后,穆清公主越想越不痛快,她当即召见叶宣怀。
叶宣怀为神秀宫校尉,寻常时候无召不得轻易入内,不过这规矩在穆清公主这里显然已经作废。
穆清公主哼了声,愤愤地道:“去,给本宫查,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撺掇着要阿柠去什么惠民药局,去查!”
以后,这种事,不许叫阿柠知道!
第43章 阿柠的觊觎
元熙帝素来喜洁, 他最多时一日要沐浴三次。
往日沐浴,他并不喜太过铺张,更不喜诸般香料澡豆, 不过今日, 他特意命宫人在汤池中增加了龙涎香,且在沐浴过后, 又在身上涂抹了太医院精心调配的香膏。
这香膏由珍珠等名贵药材精制而成, 细腻洁白,似兰似麝,均匀推抹开。
元熙帝站在一人多高的铜镜前,在雾气弥漫中审视着自己的身体。
宽大的龙袍下, 文武百官总以为那位帝王肤色过于苍白,身形过于削瘦, 但其实卸去一切后,他肩阔腿长, 浑身无一丝赘肉,精瘦结实。
他的视线微下垂, 看到自己绷紧的腹部, 以及怒张的姿态。
这是一个削瘦但足够雄性的身体,充满勃勃野心, 希望得到那个人的滋润。
她一定会记起自己,高喊着无隅, 之后他会爆发,会给她所有她想要的。
此时宫人无声地上前,侍奉他穿上寝衣,墨色寝衣柔软轻盈,包裹住削瘦挺拔的身形, 腰带松松散散地挽上,于是苍劲有力的腰身便显出来。
当一切就绪后,他心情好极了,走出浴房,来到自己寝殿。
此时他的龙床上帷幔锦褥也都更换过了,一切都是最合适不过,就连夜明珠的色泽都是朦胧柔白的。
他要在这里,等着他的阿凝。
谁知道这时,就听到外面脚步声,还在外殿,内侍还没来得及通禀,不过他已经感觉到了。
他素来喜静,喜静的人往往耳力好,可以轻易分辨出这是李君劢的脚步声。
——想来也是,在这种时候敢来搅扰他,也就李君劢了。
阿凝身子不好,他当年并不想让阿凝生产,但那时年少,情不自禁,到底让她孕育,甚至还是双胎。
这于元熙帝来说,是最为悔恨的往事之一,以至于一对儿女生下来后,他总是不太喜,甚至觉得那就是自己的罪证。
不过因阿凝喜欢,他少不得在阿凝面前做出慈父模样,尽着为人父的责任。
他不知道阿凝是不是窥破了他的心思,临终前曾反复叮嘱,要他照顾好两个孩子,之后阿凝逝去,他和两个孩子相依为命,想到这是阿凝留给自己的骨血,他自是尽心尽力。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一味地包容,特别是李君劢对阿凝的敌意,更是让他不悦。
这时,内侍来通报,元熙帝面无表情地道:“宣。”
很快李君劢踏入寝殿,一进来,他就愣了下。
他虽年少,可也知道自己父皇生得过于俊美,五官实在是精致,美到了雌雄莫辨。
只是因他身居帝位,玉冠龙袍之下自有一番矜贵淡漠的威严,铁血手段又可镇压文武百官,是以世人一直忽略了他的外相。
可现在,柔软寝衣包裹住他颀长挺拔的身段,肤色冷白如玉,
乍看之下,竟是天人下凡,高不可攀。
李君劢诧异地看着自己的父皇:“父皇?”
元熙帝淡漠地抬眼,有些不耐地道:“你来做什么?”
李君劢敛衽躬身,恭谨地道:“父皇,孟家一案,儿臣心中实有一事不明,还望父皇明示——”
孟家世代行医,悬壶济世,如今遭逢大难,自是上下心急如焚,便辗转托了李君劢的授业恩师,恳请恩师在李君劢面前美言几句,李君劢思忖再三,终是想来问个明白。
元熙帝心中自然明了,他的眼尾挑起一道狭长的弧线,淡淡地问道:“你想知道?”
李君劢:“是。”
元熙帝不紧不慢地勾起唇角,笑了笑,道:“因为孟家的孟凤春野心勃勃,不遵宫规,竟然想诱惑朕的女医,朕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李君劢其实之前略有猜测,如今听得,简直是无言以对。
元熙帝继续道:“现在她已为孟家求情了,她既求情,那朕可以刀下留人,至于其它,暂且容后再议。”
李君劢:!!!
他陡然睁大眼睛,无法理解地看着元熙帝:“父皇,朝中大事,怎可如此儿戏?一切竟全凭那女子心思吗?”
元熙帝不解地看着他:“朕和你说了,那是你的母亲,是你母亲的投胎转世,朝廷大事怎么了,朝廷大事就可以乱来吗?不该可着你母亲的心思吗?”
李君劢一时窒息,无言以对。
元熙帝淡漠地敛袖,慢条斯理地道:“李君劢,你要想清楚,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我坐在龙椅上——”
他顿了顿,抬起眸,看着李君劢:“因为我要站在最高处。”
只有站在最高处,才能让她一目了然,才能让她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他。
李君劢深吸口气,他用极度无法理解的目光看着元熙帝:“父皇,她不是。”
元熙帝扫了一眼旁边的御案:“你看看。”
李君劢疑惑地看过去,却见上面是一份医案,他拿起来翻看,这似乎是誊抄的,写了一些心得体会,显然是寻常年轻大夫修习所用。
不过他很快发现,上面的字迹娟秀清丽,竟有些眼熟!
元熙帝:“我往日曾给你看过的书,上面便有你母亲的注释。”
李君劢神情微震,连忙再次低头看,迅速翻看着,这才发现,医案上的字迹和母亲昔日笔迹竟然一模一样!
他怔怔地看了半晌,才缓慢地抬起眼,望向元熙帝。
元熙帝:“她便是你的母亲。”
李君劢悲愤:“父皇,她不过是有意模仿母亲的字迹罢了,这更说明她居心叵测,分明心怀不轨!”
元熙帝冷冷地道:“住口。”
怎么会有这么冥顽不灵的儿子!
李君劢:“父皇,儿臣不懂,为何父皇执意认为她便是母后?”
元熙帝:“在你母后十四岁那年,不幸落水,是我救了她,不过从那之后,她便体弱多病,如今我怀疑,或许她的一部分已经就此离去,转世投胎,那顾家女自小痴傻,便是因此而起,六年后,你母亲病逝,才彻底成为顾家女。”
然而这一番话在李君劢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父亲:“父皇,这都是无显大师说的吗?”
他早知道,那个妖僧,妖言惑君,骗子!
元熙帝正色道:“这不是无显大师说给朕的,是朕自己想明白的。”
李君劢:“父皇,既如此,那便把那医女唤来,儿臣有话要问她。”
元熙帝:“她如今记忆模糊,还不曾记起前生世,需要静待一些时日。”
李君劢自然不信:“她不过是生怕露出破绽,装疯卖傻罢了。”
元熙帝抬起薄薄的眼皮,淡漠地扫了一眼李君劢:“你若要信,那便不许搅扰,朕自有考量,你若不信,那便——”
他薄唇微启:“滚出去。”
李君劢咬牙,深深地看他一眼,之后绝然离开。
对此元熙帝并没在意,然而让元熙帝没想到的是,晚间太医院前来针灸,为首的竟是莫先洲,阿柠虽然在,但一直跟在莫先洲后面,根本连碰触的机会都没有。
他突然觉得莫先洲面目可憎,待要斥退他,一眼又瞥见角落的小女医。
恭敬地低着头,咬着唇,脸上泛着一抹淡淡的红晕,又羞涩又紧张的样子。
他便瞬间收回即将出口的不悦,和颜悦色地和莫先洲说话,闷闷地忍受了几针。
当一针针落下时,他略侧首,透过朦胧的帷幔,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她脸上。
她浓密的睫毛在颤。
元熙帝收回视线,淡声道:“莫先生,今日朕觉难眠,劳烦下一味安神汤药,助朕安眠一宿。”
莫先洲听着,有些疑惑,安神的汤药自然有,不过有利便有弊,元熙帝金龙之体,御医往日不敢大意,轻易不敢给元熙帝开安神汤药,元熙帝也从来不用。
如今却主动提?
元熙帝淡漠地道:“怎么,不可?”
莫先洲恭谨地道:“是,陛下既吩咐,属下这就下方,立即送往御药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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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灸过后,御药局的汤药送来,元熙帝用过后,莫先洲带领众人准备离开,谁知道这时,一位姑姑匆忙行来,说是后宫的王太妃突感不适,请莫先洲前去诊治。
如今元熙帝后宫空悬,唯独一个女儿并先帝留下的众位太妃,莫先洲不敢大意,当即匆忙前去,只留了阿柠并几个内侍在此收拾。
阿柠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打鼓,她不断地想着针灸时的种种,难免有些遐想,也有些失落。
谁知正收拾着,一旁宫人却突然道:“怎么少了一根针?”
阿柠疑惑,忙对了对银针,果然少了一根。
这针灸所用银针都是要如数清点,并交由针灸科的宫人清理,登记在册,并归位,少一根银针便是大错,所有相关人等都要追责。
众人都有些惊慌,赶紧各处寻找,又再次清点,依然少了一根。
大家开始反思,一步步地捋,最后发现,每一个环节都不可能莫名丢了一根银针,除非——
众人顿时都吓到了,一个个脸色煞白。
如果那根银针丢在皇帝的龙榻上,那万一出个什么事,只怕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大家面面相觑,显然都慌了,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所有人都看向阿柠。
其中一个,有些忐忑地恳求道:“顾女医,如今该怎么办,你好歹给大家指一条明路吧。”
这宫女一出声,其他人竟都纷纷恳求,甚至一起跪下来。
阿柠慌了,赶紧也和大家一起跪下,无奈:“我也没什么法子啊!”
谁知那宫女却道:“顾女医素来受陛下青睐,又有公主殿下那里的情分,这件事还得请顾女医想个法子周全了。”
阿柠其实自己也是茫然的,现在天晚了,穆清公主必然歇下了,况且她也不想如此无用,凡事都求上穆清公主。
至于元熙帝那里……她当然更不希望元熙帝以为自己是如何粗心大意的女医。
太没用了……
不过对上众人期盼的目光,她也明白,这会儿莫先生不在,不能再耽误下去,她只能硬着头皮回去了。
在惴惴不安中,她回去函德殿,和殿外的太监说明了这件事,期盼着对方能帮衬一把。
她也晓之以利害关系,毕竟如果万一出什么事,那御前侍奉的太监也都会因此被牵连。
她正说着,御前大太监赵朝恩来了。
她忙上前恭谨地拜见,并坦诚相告。
她说完后,期盼地看着赵朝恩。
赵朝恩低着头,若有所思一番,之后对她无奈一笑:“顾女医所提银针,我们实在不懂,若是女医非要寻,奴婢就陪着你回去看看,不过咱们可得先说好了,入了寝殿,万不可发出任何声响,不然——”
他一脸为难。
阿柠这会儿正急着,哪里顾不上别的,连忙点头。
赵朝恩便命一位小太监带着阿柠入了函德殿,其实踏入函德殿的时候,阿柠便隐隐感觉不对,这是她能随便进来的吗?
可这里太过静谧空旷,以至于任何声响都会被放大,她提着裙摆,蹑手蹑脚的,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函德殿中也是有内侍和宫娥轮值的,不过一个个都低首敛容的,见了阿柠,略拜了拜。
阿柠觉得此情此景有些诡异,她心里发怵,甚至想往外走了,可一回头,便见那小太监站在自己身后,恭敬含笑地望着自己。
她也不敢说什么,生怕惊动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待终于行至龙榻前,她依礼拜见,谁知道跪下后,半晌并不见什么动静。
她疑惑地抬头看过去,夜明珠的光晕映照在精美华丽的帷幔上,似有若无的龙涎香萦绕在鼻翼,她看到锦帐内,男子侧躺在那里,一头乌发散落,逶迤在榻旁,隐隐间竟说不出的勾人。
阿柠愣了下,心疯狂跳起来。
她张口结舌,想再说点什么,但又觉得不应该。
龙榻上的是元熙帝,他已经睡着了,皇帝能安睡并不容易,若是惊动了,是杀头大罪。
她的视线胡乱瞥了一番,自然不可能寻到那根针,于是便觉自己的行径荒谬至极,更荒谬的是,那太监竟真的领了自己进来寻什么针!
她求助地往后看,却见那小太监已经不见了,就连适才的宫娥和内侍似乎都隐在了黑暗中,不见了?
她越发觉得诡异,甚至觉得自己踏入了什么鬼怪的洞穴。
就在慌乱中,她看到一旁的案几上,摆放着盛放汤药的药煲,里面隐隐还有些残余的药渣,显然皇帝才刚用过汤药。
想来是针灸后,又用了汤药,所以现在睡着了?那自己是不是可以趁虚而入,找找那根针?
她愣了好一会,终于鼓起勇气。
既是吃了汤药睡着了,兴许不那么容易醒来,如果这样的话,她总该试试,反正不是她自己要进来的,是赵朝恩命人带自己进来的!
想到此间,她的心砰砰直跳,不过到底是大着胆子上前,走过去龙榻边。
安静躺着的元熙帝着一身墨缎里衣,柔亮乌发散开,衬得肌肤越发冷白。
阿柠本来是心慌的,不过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他,原本的忐忑和紧绷便消散了。
可以说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这么肆无忌惮地打量他,感觉自己像是饥渴的行路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他生得真美。
墨黑油亮的缎衣掩映在修长凌厉的颈子间,露出略显突兀的喉结,喉结很鼓,很大,彰显着男性和女性的不同。
喉结以上,是线条流畅利索的下颔线,以及那张俊美精致的面庞。
他肌肤本就是清冷的白,像是冰冷的玉一样的白,可他又生得太过精致,以至于仿佛用玉精心雕琢的一般,高贵,冷漠,苍白,俊美。
可偏偏,薄薄的唇却红得出奇,有种惊心动魄的妖艳。
阿柠越看越紧张,越看心跳越快,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还是喜欢,反正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又觉喉咙发干,忍不住咽了一口。
她的视线下移,落在他前襟处,这黑缎里衣只用一根细细的软黑缎轻轻收住,只要一扯,这衣襟便敞开了,她就能再多看看了,也许可以看看他腰上有没有红痣。
如果有……其实也不能证明什么,可她还是想看看。
她咬了咬唇,贼溜溜地看了看空旷昏暗的大殿,没人,真的没人,那些人仿佛凭空消失了。
这种诡异到不可思议的画面出现了,让她觉得自己踏入昔日的梦中。
那些无所顾忌,可以恣意妄为的梦!
她深吸口气,鼓足了勇气,试探着伸出手,谁知手指才刚触碰到那柔软的缎衣,系带竟然松散开来,于是阿柠便看到一段细窄的腰身,紧致雪白,看得人为之一窒。
阿柠的手指抖了抖,她突然有些怕了,想收回来,可就在这时,睡梦中的男人动了一下。
啊?
阿柠吓得心跳都停了,她屏住气息,小心地抬起眼看过去。
夜明珠朦胧的光透过黑纱帷洒进来,落在铜镜上,又射在床榻上,落在他精致如画的面庞上,她看到他修长的睫毛轻轻搭下来,浓密柔软。
阿柠大气都不敢喘。
他若醒来,会如何,他可是皇帝,会杀了自己吗?
如果自己大声说,我可能是你上辈子的发妻,他会网开一面吗?
这时,她看到皇帝的眼睫毛动了下,很是修长浓密的眼睫毛,就那么轻轻掀动。
阿柠两腿一软,险些直接瘫在那里。
死了死了一定死了!
可……过了好一会,皇帝竟然一直没任何动静。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过去,却见皇帝的睫毛安静地垂着,薄而好看的上唇静谧而自然地搭在下唇上,一切都是安详的,他并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
阿柠此时连魂都吓软了,哪有心思再探看,小心翼翼地就要站起身,打算赶紧溜了。
谁知她一起身,却被什么扯住。
慌忙低头一看,竟是皇帝的手!
那双修长好看的手不知何时竟攥住了自己的衣摆。
阿柠吓得要哭了,她试探着扯了下,可皇帝攥得很紧。
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得外面动静,竟是查房的女官来了!
她下意识想求助,不过又觉得此时的情景实在尴尬,自己扯开了皇帝的衣襟,又被皇帝攥住裙摆,这该怎么解释??
如果被别人看到,那她还是别活了!
慌忙之中,她急中生智,赶紧放下垂帷,之后身子就势上了榻,半靠在男人身上了。
如此一来,黑绸里衣的系带竟被扯开了!
阿柠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黑亮柔软的绸衣松散地敞开,露出紧致而结实的胸膛,而黑绸里衣未曾覆盖之处,是冷玉一般的肌肤,和那乌羽一般的绸衣形成鲜明对比,看得人血往上涌!
阿柠气息急促,嘴唇颤抖,可她还是忍不住往下看,便看到了那紧窄的腰腹,以及—— 阿柠眼睛越睁越大。
她确实做过一些梦,可她真的不曾见过,梦里的一起都是虚妄,可现在,实实在在,如此怒拔张扬,跌宕起伏,甚至有些狰狞!
阿柠双腿一软,就跟没骨头一般跌坠在榻上。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原来他里面什么都没穿,更不知道男人睡着了还可以这样!
第44章 骑马
阿柠吓得扭了身子挣扎, 可是随着她的挣扎,不知怎么,她竟被挪到龙榻里面, 背部紧贴着什么浮雕的挡板, 总之她被禁锢在里面了!
阿柠面红耳赤,气喘吁吁, 她想大声喊, 想求救,可她也明白,引来函德殿众人,自己太难堪了。
皇帝临睡前用了助眠安神的汤药, 按说应该睡得很沉,自己却趁机爬到皇帝床上, 她这女医也不要做了!
她只能无助地抬起手,试着推他, 掰他的臂膀,撑着他腰往后逃, 可这样的挣扎, 仿佛惊到了睡梦中的元熙帝,他一只大手竟扣住她的腰, 另一只手在后面揉,甚至还抓紧了她, 把她往他胯骨上压。
阿柠铆足劲想推他,可犹如蜉蝣撼大树,根本不能撼动半分!
阿柠颓然地望着他,视线在触碰到下方时,看得心都酥了。
光线朦胧, 他俊美绝伦的面容隐在半明半暗中,乌发散落,墨黑的软绸长衣松垮散落,修长的颈子上,男人那凸起的喉结都充满魅惑!
阿柠既觉羞臊,又觉渴望,如同琼浆玉液就在口边,她想吞却又不敢。
这种激烈而矛盾的情绪让她浑身发颤,以至于眼眶中瞬间充斥了泪光。
她用两只手勉力撑住他紧实的胸膛,以换得两个人之间微不足道的间隙。
她小声哭着,低声哀求道:“皇上,你醒醒,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是女医……”
她听到自己细弱无助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伴随着的是男人沉重的呼吸声。
他确实处于沉睡中,但睡梦中的他似乎被惹到了。
怎么可以这样!她不知道男人睡着了还可以!
偏偏此时,男人似乎并不满足,薄唇蠕动,发出低哑的梦呓声,修长指骨索取一般,不耐,暴躁,似乎想发泄,却找不到出口,只能徒劳地攥住,放开。
阿柠吓到了,她无助地睁大眼睛,拼命回想着,想起之前她种种,她赶紧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低声哄着道:“你别这样,你要什么,我,我给你——”
随着她的拍哄,男人似乎被哄住了。
阿柠终于松了口气,她睁着泪眼,偷偷地看着上方,他睡着了,很安静的样子。
她便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挪蹭着,试图从他上方越过去,下榻。
可就在越过他的那一瞬,不知怎么,突然间,元熙帝的身形一动。
“啊——”阿柠发出低低的惊呼,猝不及防的,她竟跌坐在皇帝身上!
无法忽视的蠢蠢欲动,
这是完全不可能出现的情景,可是触感太真实了,蠢蠢欲动无法忽视,她的气息完全停止,睁大眼睛,僵硬地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时候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可就在这时,她清楚地感觉到,无助的指骨竟无师自通一般,恰好握住自己,一手一个,有些发泄意味地攥着,放开,又攥住,又放开。
阿柠欲哭无泪,酸痛又酥软,她咬着唇颤巍巍地哭,但是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只能闭着眼睛,无声地承受着,拼命地压下几乎冲口而出的呜咽声。
阿柠泪水洒了满脸,无助地紧攥着下方那柔软的衣料,在这极度的紧绷中,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声响,也许是紫禁城外的打更声,也许是哪里宫人很低的走路声,本不该听到的声音,此时却在极度的寂静中传入耳中。
她高高地仰着脸,心神涣散地想着,夜深了,有人已经安然歇下,有人还在为生计奔忙,有人在为柴薪欣喜,有人却彻夜守在函德殿,世间千百样人,各有各的活法,可谁想到,她一个小小的女医,此时在承受着什么。
她被禁锢住了,仿佛被嵌住了,逃不得,于是在兵临城下,她绷着最后一丝力气,在濒临崩溃之前,艰难地悬着,不让那些不该发生的一切发生,不敢踏实地坐下。
可她又怎么可能撑得住,她身体已经濒临崩溃,她两腿酸软无力。
而就在一个吸气间,仿佛不经意间的瞬间,有什么隔着布料碾入沟壑中!
阿柠顿时被烫到了,她呜咽着想挣扎,想逃离,甚至想拍打他。
再怎么着,她也是未经人事的,她受不了这个啊!
可元熙帝的指骨太有力了,攥着她根本不放。
阿柠崩溃了,她口中发出呜咽,无助地低下头,茫然地看向下方。
此时的元熙帝那雪白面容上,竟泛起一抹红晕,绝艳魅惑,勾人心魂。
她神情涣散地看着,就跟被什么蛊惑了一般,哆哆嗦嗦地将手撑在他胸膛上。
触感坚实柔韧,以至于她的手在触碰到后便不舍得挪开了。
她下面这人……是皇帝啊……
她在心里不断地思索着这件事,依然有些迷惘,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她完全不懂怎么会这样,自己竟然骑在皇帝身上了……
鬼使神差的,她动了动。
这么一动后,她感觉自己仿佛是熟悉的,或者说是做过这样的事情,以至于她下意识将胳膊拄在男人肩部,微微前倾,俯趴着,如同骑马那般。
而就在此时,紧实有力的窄腰也随之发力,并不大,睡梦中的人只是轻微拱起。
最开始只是些许的接触,偶尔间的弹出以及不协调,不过很快便渐入佳境,进退适宜,配合默契,仿佛这样的节奏他们已经进行了许多次。
在这你来我往中,一个不经意间,阿柠发现在那柔亮的黑缎下有什么若隐若现。
她突然想起什么,也顾不得别的,赶紧扯开布料,果然在那窄瘦腰身的一侧,她看到了一颗小痣!
嫣红的小痣,点缀在冷白削薄的肌肤上!
仿佛灵魂深处被神人轻轻一点,她脑中灵光乍现,她眼前浮现出一幕。
夫君躺在榻上,她俯首亲吻,她的唇轻轻擦过一处,很小的一点,如同米粒一般,红艳艳的。
阿柠瘫坐在那里,仰脸望着上方华丽的藻井,心中只浮现出一个念头。
无隅,他果然是无隅!
当意识到这点时,她原本残留的一些抵抗意识瞬间轰塌了。
接下来的一切,阿柠不知道怎么发生的。
她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羞耻的声响。
不过阿柠知道,外面的太监宫娥一定听到了,他们一定知道寝殿中发生了什么。
她身为一个女医,竟这么上了皇帝的龙榻,还如此大逆不道地骑在皇帝身上,颠得神魂迷乱。
而就在寝殿外,其实只有几位年纪大的姑姑并嬷嬷,低垂着头,随时候命,不敢多看一眼。
可任凭如此,小医女偶尔间发出的破碎声响,柔软模糊,却娇媚婉转,让人口干舌燥。
其中一位姑姑忍不住,轻轻抬眼,就那么瞥了一下,顿时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谁能想到侍奉在函德殿,竟能看到这么冶丽的一幕!
往日总是矜贵冷漠的皇帝,竟以那样妖冶的姿态躺在榻上,任凭一个年轻小医女那么骑着坐着!
而更让人想不到的,往日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小医女,浑身莹润雪白,在帝王强而有力的攻势下,神情迷离,糜艳勾人!
那姑姑只觉身子一软,险些站都站不稳。
她连忙收敛心神,直直地望着前方,再不敢多看。
而就在此时,一个猝不及防间,阿柠激灵灵抖了下。
在片刻的窒息后,她身体簌簌发抖,无助地将拳头塞进嘴巴中咬着,羞耻地流着眼泪。
至于下方的皇帝发出怎么样嘶哑的声音,这于她来说已经模糊而遥远了。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似乎发生了一件很是不雅之事,如今龙榻上都是湿漉漉的,甚至连皇帝的寝袍都湿了。
阿柠思绪模糊地想着,皇帝临睡前是用了安神助眠汤药的,他现在并不清醒,是在半梦半醒间发生了这种事。
所以现在算什么?她算是侍寝了吗?
可是他并没真正如何,阿柠是懂医理的,所以从男女鱼水之欢来说,其实他们并没有成事。
她无措地想,如果他明日醒来了,惊讶地看着自己,说你是谁?
她是不是要跪在那里羞耻地说,本是女医,却无意中侍寝了?还弄湿了龙榻?
他如果不记得呢,自己要帮他回忆回忆?
还有上辈子的事,一并回忆?然后自己再求他收了自己吧,穆清公主也帮自己说情,最后终于勉强入了后宫?
元熙帝会永远记得,她是一个弄湿了龙榻的医女!
这时,她听到寝殿外似乎有什么动静,似乎是函德殿的宫人来了?
她倏然一惊,羞耻让她再也无法忍受,她什么都顾不上,跌跌撞撞地自皇帝身上爬下来,下了龙榻,拎起一件寝衣胡乱裹住身子就往外跑。
就在她匆忙跑出去的瞬间,一直躺在榻上的元熙帝缓慢地抬起眼睑。
略侧着脸,他幽邃而墨黑的视线精准地落在阿柠身上,看着她落荒而逃的狼狈。
可怜的小医女,懵懂天真,突然间遭遇了这种事,完全不能接受的样子。
她难道不知道,她其实最喜欢这样了?
难道不知道,在她睡梦中,早就被他吃遍了!
他自是恨不得当场将她捉住,狠狠地禁锢在怀中,把她生吞活剥了,逼着她让她知道,她有多喜欢这样!
可他到底压抑下来了。
他怔怔地望着殿门,却是想起许久前,在氤氲的温泉池水中,她曾经俯趴在自己身上,用她的唇亲吻着他的每一处,她夸说他肌肤很好看,她的唇还停留在他腰侧。
他意醉神迷,沉溺其中,却还是问她为什么,她说他腰侧有一颗很小的红痣,和她胸口的一样。
之后在铜镜前,他和她一起看了那颗红痣。
如同白玉一般的肌肤上面的红痣格外惹眼。
她说,若是一个人后背有痣,说明这个人生来便要背负许多,若是一个人胸前或者腰两侧有痣,说明有人背着,或者有人于左右扶着。
元熙帝想起往日种种,眼神悠长,向往,又沉醉。
她当然就是自己的阿凝,一点也不会错,可她又不完全是。
他的阿凝只会紧紧抱住他,亲吻他,怎么会落荒而逃呢?因为极度的欢愉而羞耻,以至于不敢面对自己?
重活一世的她,到底还记得上一世多少?
良久,他将手举在眼前,五指张开,仔细地看着。
此时他的龙榻上布满她的气息,香馥浓郁的气息,熟悉而让他着迷。
他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手指,之后终于,将手指放在自己的唇边,闭上眼睛,痴迷地轻舔了一下。
这是阿凝的味道。
*********
阿柠狼狈仓皇地逃出殿外时,众位姑姑早就准备好了,不过任凭如此,乍看到阿柠,众人依然吃了一惊。
一头乌发凌乱湿润,半遮住雪□□致的脸庞,她紧攥着衣裙捂住胸口,睁着泛红的眼皮,一脸懵懂羞愧的样子。
众人倒吸口气,不敢细看,连忙拿来早已预备好的缎衣裹住她,又由两位老嬷嬷带着宫娥,为她清洗身子。
阿柠却摇头,咬着唇道:“不敢劳烦诸位姑姑,我自己来就是了。”
众姑姑自然不敢违逆她,恭敬地应着,又为她准备好各样沐浴之物,这才小心地退下。
待推出去后,迎头便遇到赵朝恩。
赵朝恩急得跟什么一样:“如何了?陛下那里怎么说?这顾女医怎么说?”
众姑姑忙将大致情景禀报了,赵朝恩抬手抚额:“哎呦喂,这怎么还让跑出来了?怎么没拦住?”
其中一位姑姑红着脸道:“陛下不说什么,我等怎么敢拦?”
赵朝恩急得团团转,元熙帝不知怎么了,自打这位顾女医出来后,他便不许人进去,殿门紧闭!
他实在不明白,皇帝为何布下这样的天罗地网,如此算计一个小医女?
他要什么女人,不是说一声的事吗?
偏偏这位小医女,明明已经侍寝了,却还能跑出来?不知道什么是荣华富贵吗?
他急得满头大汗,真恨不得替皇帝将这小医女抓回去,这么急着,突然想起一句俗语“皇帝不急太监急”不免愣住,之后一拍脑门,自己也好笑。
这时就听得里面动静,却原来是小医女沐浴过了,于是众位姑姑连忙前去侍奉,赵朝恩不敢大意,小心地侯在外面。
待小医女走出,赵朝恩抬眼一看,冷不丁的,心竟漏跳一拍。
原本小医女着雪青褙子并白底裙,看着只觉她生得圆润福泰,五官虽然精致,可在皇宫内苑也不算什么,可如今看时,小医女才刚沐浴过,着交领金妆花鸾凤纹长衣,下面是暗地织金细褶裙,衬得一身肌肤冰雕玉砌,清透娇艳!
他慌忙低下眉眼,恭敬上前一拜:“顾大夫。”
阿柠此时心神懵懂恍惚,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些羞耻的事,如今听得赵朝恩一句“顾大夫”,恍然回过神,一时羞惭无比。
她小心地看了一眼赵朝恩:“赵公公,我,我可以回去了吗?”
回去?
赵朝恩忙哄着:“顾大夫,你瞧这会儿天都黑透了,外面走动也不方便,奴婢这就给你寻一处安静所在,拾掇齐整了,你好好歇着,让底下人好生侍奉着,顾大夫若是饿了,先用些晚膳?如今御膳房现煨着胡椒猪肚汤,或者顾大夫想吃什么,奴婢这就命人给你准备着。”
他这么说完,却见阿柠浓密眼睫轻垂着,看上去脆弱无助,却又娇艳明媚。
他下意识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道:“……顾大夫劳累了,总该补补身子?”
然而阿柠听这话,却是越发悲从中来。
她怎么劳累了,她在皇帝的龙榻上劳累了!
她红着脸,羞愤地瞪赵朝恩:“你说什么?我怎么劳累了,为何要补身子?”
第45章 回忆起来
阿柠这么一恼, 吓得赵朝恩忙道:“是奴婢说错了话,奴婢的错!”
阿柠看他这样,心里猜着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和元熙帝那样了, 才这么放低姿态巴结自己, 她便越发觉得没意思。
她咬唇,别过脸去, 道:“罢了, 也不是你的错,不过——”
赵朝恩忙道:“顾大夫是有什么顾虑?”
阿柠犹豫了下,才道:“赵公公,陛下临睡前是用了安神的汤药, 适才半梦半醒之间,怕是什么都不知道。”
赵朝恩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闹哪一出,自然不够透露半分, 只能试探着道:“顾大夫的意思是?”
阿柠不知道怎么说,只能喃喃地道:“还是不要和陛下提起了……”
她小声解释道:“我是说, 若陛下不问, 便不必提了。”
赵朝恩愣了:“为何?”
阿柠:“陛下根本不记得呀。”
小姑娘尾音的“呀”听起来细弱而单纯,这让赵朝恩沉默了好一会。
她显然还不曾窥破今日的关键, 这可真真是被卖了还得给人数钱呢。
可皇帝吩咐了,一切遵从她的意思, 不许违逆她半分,反正她喜欢怎么着,事情就怎么办。
赵朝恩无奈地望着阿柠,将一声长长的叹息使劲憋回去,之后道:“既如此, 自然是一切遵从顾大夫吩咐。”
阿柠心慌意乱的,使劲点头,不过点头之后又想起那根针。
她简直想哭了:“赵公公,那根针还没找到……”
赵朝恩看她仿佛要掉眼泪,顿时吓得够呛,赶紧安慰她:“大人放心,只是一根针而已,奴婢一定会设法寻到!一定会寻到!”
阿柠自然也感觉到了赵朝恩的战战兢兢,他现在仿佛要跪在自己面前了。
可她别扭得很,莫名出了这样的事。
不过她又觉得这事不能完全赖自己,嗫嚅了下,开口:“赵公公,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赵朝恩一愣。
他便看到眼前小医女怯生生抬起眼睫,澄澈分明的眸子慢吞吞瞥了他一眼。
之后他听到她用软糯糯的,但却又有点理直气壮的语气道:“赵公公之前不是说自己万不敢去寻吗,非要我自己去找,这会儿天都晚了,陛下已经就寝,你倒好,竟放我闯入陛下寝殿,这成何体统?可合了宫中的规矩礼法?”
赵朝恩倒吸一口气,差点真给她跪下!
用最软的语气,说着最伶牙俐齿的话,这小女医可不是省油的灯!
他连忙赔笑,说是自己大意了,怪自己,又说之前没想到发生这种事,又好一番恭维阿柠,赔礼道歉,作揖鞠躬的。
阿柠见此,倒是不忍心,也就罢了,不然仿佛她为难他一样。
赵朝恩又小心翼翼地陪笑着,说天色不早了,送阿柠回去住处。
阿柠觉得也没意思,便由着几位姑姑陪着自己回去。
等好不容易躺在榻上,已经是三更时分,她难免胡思乱想,想着今夜种种,也想起元熙帝那惊心动魄的姿容,一时竟有些意乱情迷,胸口游走着的都是缠绵悱恻。
最后她连忙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不能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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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太医院内气氛沉闷,一直到冬至那日,突闻得消息,说孟家的事重新彻查,孟凤春也脱罪了,如今先在下面惠民药局,待事情平息了估计还会调回太医院。
众人听着自然都替孟凤春高兴,阿柠也终于松了口气。
她现在心里是复杂的,已经认定元熙帝便是自己上辈子的夫君,自己和元熙帝发生了那样的事,她心里自然是偏向元熙帝的,希望大家都觉得他圣心仁恕,英明神武,是天底下一等一好皇帝。
现在元熙帝给孟凤春一个公道,她就如释重负,至少,他不会是那个让她陌生的人。
这时候恰也到了太医院选调大夫出发的时候,又赶上腊日,据说自腊日开始,各样腌制之物再也不怕虫患,于是阖宫上下都开始腌制猪羊等肉,或做腊饭以及腌鱼等,太医院自己也开始做腊药。
太医院选调的那批御医出发了,玉卿作为医女也赫然在列,玉卿自然欣喜万分,阿柠自己有些遗憾,不过看到玉卿能去,也替她高兴。
御医浩浩荡荡地离开后,太医院倒是比往日清净一些了,阿柠每日跟随莫先洲学习针灸之术,倒是很有些长进,只是偶尔间,难免有些发呆。
自从那晚之后,她其实心里是隐隐有些期盼的,很矛盾很别扭的心思。
可是什么都没有,他应该是彻底不记得了。
这让阿柠心里失落极了,他认不出自己,也不记得那晚发生的种种。
如果随便换一个别的医女或者宫娥,是不是他也会这般?
这个猜测让她胸口闷闷的,甚至悲愤地想着,若是如此,那此生再也不要相见好了。
偏生这时,宫中格外热闹起来,穆清公主拽着她,说腊八那日,要邀请内外命妇,到时候会一块看戏,要她一起看,又说再过几日天冷了,元熙帝答应了她,要带着一起去赤扈山温池。
阿柠听得“父皇”这两个字,心里颤了颤。
不想见到他,不想看到他!
穆清公主却浑然不知,还兴致勃勃地说起她父皇。
阿柠不高兴地道:“我得回去太医院了,还得读医书呢!”
说完转身就走。
穆清公主见她这样,忙拉住她:“我哪儿得罪你了,看你今日这样子!”
阿柠无精打采,闷闷不乐:“也没什么,就是忙。”
穆清公主委屈:“你故意冷落我!”
阿柠:“啊?”
穆清公主愤愤:“眼下有一桩天大的好事,本来要告诉你,你既如此,那好了,咱俩绝交,我不和你说了!”
阿柠疑惑地看着她,看她那抬高下巴骄傲的小样子。
她忙拉着她的手,低声下气地求:“好心的公主殿下,你快告诉我吧,别生我气了……”
穆清公主看她那样,哑然失笑,这才和她说起,原来她已经替她安排了,把阿柠爹娘请到宫中,估计过年那会儿,可以顺便进宫相见。
阿柠顿时惊喜,一扫这几日的闷闷不乐,差点抱住穆清公主不撒开!
穆清公主娇哼一声:“现在知道我的好了吧!”
阿柠恨不得捧着穆清公主亲,心花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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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腊月大寒,太医院诸医女宫娥按照常例各有赏赐,锦衣财帛,诸般香物,不过听说今年赏下的诸物比往年更好,比如这锦布,都是江南等地织造的,若是往常,那都是贵人才能用的,如今她们也都穿了。
除此外,帝王出郊扫松,祭祀坟茔,各大宝刹寺院都开炉斋供,便是宫内众人也得了好处,赏赐了果子杂料煮成的七宝五味福粥,以及各样素食,都是装在银铜沙罗中,大家全都尝了新鲜。
众人自然一叠声地感谢皇上,都说皇恩浩荡,说今上仁厚慈善,体恤宫人。
阿柠听着大家这话,说不上是喜欢还是酸涩。
这几日晚间时,她总是做梦,梦里全都是靡艳的情事,比如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却被男人摊开来,不断地亲吻啯吃。
朦胧模糊的梦中,她也想和他说说话,却怎么都张不开口。
也或者是夜夜春梦的缘故,早间醒来,总觉身上酥软无力,倒像是真的经了一夜孟浪。
这让她无奈,也让她叹息,她觉得自己没救了。
到了腊八那一日,她正埋首研习针灸之道,突然就来了女官,说是公主有请。
阿柠想起之前穆清公主曾提起的,说是今日宴请内外命妇吗,要她一起去看。
她其实不太想去,内外命妇她又不认识,她干嘛凑上去,不过问那女官,女官一问三不知,只说公主有请,且说了务必要请到。
阿柠见此,也不愿意为难那女官,便莫先洲说了一声,跟随女官前去。
两个人出了太医院,顺着宫道走了没多久,往西边一拐,便见那边楼宇林立,翠柏掩映,阿柠问那女官,知道贵眷正在畅音阁听戏。
因是过节,宫中倒是和往日不同,一路上便见彩锦招展的,路边还挂起宫灯,估计晚上亮起来会很好看。
还没到畅音阁,便听到里面热闹,待走近了,更是见诸多衣着华丽的姑姑丫鬟的,显然是各家带来的,不得进去,侯在外面。
女官便带着阿柠径自往里去,登上台阶后,阿柠便被震撼到了。
她下意识以为听戏就是听戏,就像镇子上有什么红白喜事,或者逢年过节,便有人搭了戏台唱戏,只是一个台子而已,无非搭得高或者低。
可是如今来到这里,她才知道,原来宫中的戏台竟是足足三层露台,每层露台摆着一色的膳桌,中间留出好大的空地作戏台,如此所有的人都可以俯瞰着中间唱戏的。
阿柠正看着,便觉有人打量过来,她忙略低头。
女官带着她径自来到穆清公主身边,穆清公主见到她,便起身拉她,又给明太妃提起:“这是顾女医。”
阿柠赶紧向明太妃见礼。
明太妃含笑看过来,不过视线在接触到阿柠的那一瞬,神情便变了。
她震惊地打量着阿柠:“你,你是——”
穆清公主笑着道:“娘娘,我和你说过的,她就是阿柠,顾女医。”
她疑惑地看着明太妃:“娘娘,是有什么不对吗?”
明太妃连忙摇头:“没什么。”
任凭如此,还是足足看了阿柠好几眼,这么看着,感叹:“乍看,像极了,细看,又不太像。”
阿柠听此,心中顿时生疑,又想起自己之前的猜测来。
穆清公主也是疑惑:“像什么?”
明太妃摇头:“也没什么,我年纪大了,老糊涂了,眼睛也不好了。”
阿柠其实还想追问,不过此时有宫中老太妃以及内外命妇都好奇看过来,明太妃忙笑着命人搬来杌子,是黄锦包着的杌子,就放在穆清公主下首。
阿柠也不好多问,低眉谢恩,坐下来。
穆清公主扭过身子来,压低声音问阿柠:“你用过了吗?”
阿柠点头:“嗯,吃过了。”
穆清公主窃窃私语,咬耳朵笑道:“等会若有你喜欢的,再吃些,一边吃一边看,听说今日的戏排了好久,有趣得很。”
大庭广众的,阿柠不好太随意,低声说好。
这时候膳食陆续上来了,御宴的膳食规格自然不同寻常,便是食具都格外别致,小菜不是金碟便是珐琅葵花盒,匙箸似乎也是金的,箸子是象牙的,每一个都别致细腻,瑰丽堂皇到让人赞叹。
低头用着时,阿柠明显感觉不远处有人在打量着自己,她不着痕迹地抬头看过去,却只捕捉到几道匆忙别开的视线。
不过她很快发现,就在左手边一处,有几位衣着华丽的夫人,看那样子必是有诰命在身的,那几位偶尔间也会看过来,带着打量和疑惑。
在不经意间,阿柠和她们的视线对上,其中便有人冲她微微颔首。
阿柠略笑了下,谁知她这么一笑,对方便愣了,似乎是震惊?
穆清公主偶尔和她说说话,看她望向那边,便对她道:“那是安国公府的。”
说完,她见阿柠并不懂其中意思,这才低声解释:“那是我母后的娘家,我应该唤作舅母的。”
阿柠顿时愣了下,她突然想起自己之前的怀疑,当下便要细问,谁知道突然间周围暗了下来,原来是宫灯灭了,于是一瞬间,周围便仿佛浸在墨色中,暗沉沉的,只能看到远近人影。
而就在戏台正中央冒起一阵雾气,那雾气弥漫,几乎瞬间溢满了整个戏台。
阿柠惊讶地睁大眼睛,不明白这雾气从何而来。
正疑惑着,就见雾气中竟冉冉升起一女子,那女子伸展着白色水袖,于是悠扬的唱腔便隔着雾气传来,阿柠听着戏文,却是“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
她多少有些心神恍惚,这么听着间,只觉自己上辈子必是听过这样的戏,甚至这唱腔便在她脑中。
阿柠坐在杌子上,怔怔地望着雾气中游动的水袖,听着那忽远忽近的腔调,眼前却浮现出一幕幕,是关于自己的,也是关于那男人的。
她紧紧攥住衣摆,拼命地让自己冷静,可是那婉转惆怅的调子还在往耳朵里钻,勾着她的心,让她浮想联翩。
有什么重要的记忆如一缕细烟,就在她脑子里荡,她想抓住,但怎么都抓不住。
可她心里却凭空生出一股悲伤来,以至于鼻头发酸,竟落下泪来。
就在抬手抹泪间,她隐隐感觉仿佛有什么人在窥探着自己,她下意识抬起头,看向不远处,却只觉远处似乎有一道白色的身影掠过,再定睛看时,并没有,什么都没有,让她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
这么疑惑间,宫灯亮起来,戏台上的雾气也散了。
待到雾气散了,阿柠才终于看明白,原来那戏台虽比众人所在的露台低,但其实也是建在高台上,所以其实是有隔板的,隔板下估计连着楼梯和天井,所以刚开始时戏台上先放雾气,趁着雾气掩映,那些唱戏的才爬上来,不明就里的,就仿佛这些人凭空变出来的一般。
之后又唱了别的什么戏,自然是精彩,不过阿柠却看不下去了。
她脑子里回荡着的都是刚才缠绵婉转的唱腔,又想着自己的上一世,为什么她再世为人依然念念不忘,是因为一直牵挂着他,怎么都忘不掉吗?
之后到底怎么和穆清公主告别的,她又是怎么回到自己住处的,她竟记不分明了,只觉得整个人跟梦游一般,脑子里许多思绪在飘飞。
她脚步虚浮地回到自己住处,谁知一回来,便见桌案上摆着各样物件,脑子中隐约记得是之前宫里头赏赐的,她没在意,随意摆那里了。
可是如今看时,却赫然发现,其中竟有一只夜光杯!
夜光杯!
此时已是傍晚,光线昏暗,那夜光杯发出莹莹光辉,熟悉到让她心颤。
一刹那间,思绪肆意翻飞,头疼得仿佛有万千芒刺在脑中疯狂搅动,然而就在这头疼欲裂中,她却仿佛醍醐灌顶,呼啦一下子,往日所有的记忆全都冲了上来。
这冲击太大,以至于她的身体几乎无力承受,摇摇欲坠。
她无力地扶着案几,艰难地闭上眼睛,缓了许久,才缓慢睁开。
视线逐渐聚焦,眼前的一切清晰起来,窗棂,案几,锦帐,还有那只夜光杯,全都静谧地沐浴在朦胧暮色中。
不过是须臾间的光阴流逝罢了,这寝房,这窗棂,这月光杯和适才并不任何不同。
可落在此时阿柠眼中,一切却有了不同的含义,世间在她眼中变了模样。
她终于想起来了,所有的,关于她的上一世,那个昔日的她自己。
第46章 前世
她的父亲是安国公府嫡长子, 母亲为辅国大将军嫡女,她出生时,庭生瑞芝, 白鹿入室, 祖父大喜,认为这是天赐祥兆。
出生在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 身份贵之又贵, 她又聪慧颖悟,过目成诵,自小备受宠爱,锦衣玉食。
她和昔年的二皇子如今的睿王是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睿王性情仁德温厚, 对她呵护备至,两人情谊深厚, 被人视为天作之合。
如果世事一切如愿,她这一生可以说是看得见的坦途, 公府贵女, 备位皇子妃,享人间极致富贵, 一生无忧。
可人活这一世,似乎生来应该受些磋磨, 在她十一岁那年,突然出了变数。
先是母亲因病撒手人寰,她遭受丧母之痛,接着她父亲续了一房,续的是她母亲的表妹, 她很快有了妹妹,弟弟,其中苦楚不足为外人道也。
十四岁那年她落水,体弱,和二皇子的婚事莫名出了差池,恰有北狄二王子前来皇都,欲结盟联姻,求娶公主,谁知他来到皇都后,于一次宴席中窥见自己侧影,竟一见钟情,在先帝面前请求赐婚。
先帝出于双方结盟的考量,自然有意许婚。
于先帝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便是自小看着长大的重臣贵女又如何,便是自己的公主,说许出去也就许了,在国事政务的考量上,一个小女儿的心思无关轻重。
然而此事于阿柠来说,几乎是晴天霹雳,她当然不想嫁给北狄二王子,那二王子颇为粗鲁,生了好多胡子,她一点不喜欢!
更何况要她离开家人,去往遥远的北狄。
她和家里人哭,又去祈求先帝,可她祖父虽身居高位,在关系到边境外事的大事上也无计可施,先帝更是不可能见她,将她拒之门外。
父亲叹息,无能为力,继母牵着她的手安抚她,说这就是你的命,认了吧。
二皇子寻到她,拉着她的手,说绝对不会要她嫁到北狄去,要带着她去见父皇,请求父皇赐婚,他要娶她。
可是,二皇子已经和别的女子有了瓜葛,她再是喜欢,也绝对不会应了,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就在她绝望之际,六皇子李秉璋出现在她面前。
她至今记得,那一日她双眼含泪,迷惘无助时,那双漆黑的眸子无声地望着她,问他,若他前去求亲,她可愿意嫁他。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不经意间提起。
她含着泪点头,说愿意,他什么都没说,转首走了。
之后她知道,他竟然去求了先帝。
她不知道在两国缔盟的关键时候,一向受先帝鄙薄的李秉璋是用什么法子说服了先帝,并得到先帝赐婚,接下来的一切就仿佛梦一般,她嫁给李秉璋,跟随她离开熟悉的皇都,前往荒僻的陇地。
从她和李秉璋结为夫妇并被打发至荒僻之地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他和她永生永世回不得皇都了,或者说他们永远离开了大昭权利巅峰的中心,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在那些人眼中,她和李秉璋相当于死了。
大昭荒僻之地的一对夫妇,这辈子都不可能翻身了,所以她和李秉璋的日子过得并不容易。
阿柠心神恍惚地捧起眼前的夜光杯,这夜光杯产于陇地,当时的肃王府自然很有一些,她尤其喜欢这一只,往日总是会用这只夜光杯,鲜亮的果子茶汤盛放在这夜光杯中,色泽莹润璀璨,她总要把玩一番。
而捧着这只夜光杯,昔日陇地的许多记忆清晰鲜明地涌入。
她自从十四岁那年便体弱多病,根本受不得半点磋磨,陇地苦寒,那些日子于她来说并不好捱,不过李秉璋对她极好,把她捧在手心,用尽全力地对她好。
那是一段温暖而艰涩的日子,两个人相濡以沫,一起熬过去。
她和他还拥有了一对儿女,她身子弱,儿女来之不易,李穆清生下来便体弱,曾经一度以为养不活,李秉璋对这个女儿宠爱有加,还设法从皇都请了名医为产后的她调养身子,总之那是一段温馨而甜蜜的光阴。
只可惜后来她重病不治,到底撒手人寰。
阿柠想起这些,抬起颤抖的手,紧紧攥住那流光溢彩的夜光杯。
隔了十年的光阴,临死前的那些记忆于她来说依然是清晰的,她记得那张苍白脆弱的面容,他望着自己时痛彻心扉的眼神,他颤抖的指骨,他无能为力时的悲愤。
他想留住她,倾尽一切,却无力回天。
其实她也不舍得,不甘心。
明明说过要白首偕□□一生,说过要陪着他,弥补他年少时的寂寞,说好要一起抚养两个孩子长大成人。
明明说好了,窗前种下的频婆树,要看到开花结果。
可什么都没了,她在双十的年华,在荒凉的陇地一点点没了气息。
最后的意识中,她感觉到了李秉璋紧攥着自己的手,他的手冰冷冰冷的,比她还冷,冷到颤抖。
她实在不放心,不知道若自己走了,他该怎么办。
她也心疼自己的一双儿女,她自己十一岁丧母,眼看着父亲续弦,另有了子女,眼看着他们一家四口和融美满,她心里其实诸多酸楚。
自己儿女也才两岁,尚且牙牙学语,又是何等可怜可悲!
阿柠捧着夜光杯的手颤抖,她哭得泣不成声。
天可怜见,她竟得此奇缘,竟再世为人,且残留着一些记忆。
冥冥之中,便是这些朦胧的记忆指引着她,到底让她踏上了征途,来到了皇都,来到太医院,竭尽全力地接近他。
事到如今,她怎么能不明白,他必是认出自己,只是不敢道破罢了。
自己这住处,穆清公主送给自己的各样物件,以及各种似有若无的接触,甚至夜光杯,玉带钩,这必是他暗中的安排。
他一直在默默地望着自己,期待自己恢复昔日记忆。
阿柠想到这里,又心痛,又凄凉,又感动到心颤。
他就是这么固执,认死理,是断断不肯在她面前主动说什么,非要她自己想起。
其实她记忆中的李秉璋依然是十年前的李秉璋,那个远在陇地无人问津的李秉璋,那个注定一无所成困在封地的李秉璋。
可是十年过去了,他变了许多,竟然从被人忽视冷落的闲王变成了如今九五之尊的帝王。
她不敢相信自己缺失的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必是经历了万千苦痛,才被逼走到这一步,甚至还落下狼藉的声名!
阿柠也想起穆清公主。
其实哪怕重新恢复记忆,她依然有些不敢置信,穆清公主和太子便是昔日那对软糯的小娃儿,她记得她的穆清小时候体弱,很瘦很小的一个,就跟一只软玉雕成的小粉猫般,可如今她长大了,还被养成了骄矜刁蛮的小性子。
还有太子——
想到太子,阿柠心痛极了。
太子并不喜欢她,总是用那么冷漠的眼神看她,性情难测的样子。
他怎么长成了这样?他小时候分明是个乖巧的小孩子,很聪颖懂事的模样。
阿柠无力地扶着窗棂,几乎站都站不稳。
突然恢复了记忆,觉得自己有许多事要做,要疼爱穆清,要教诲太子,还要安抚李秉璋……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想起李秉璋,只是这三个字,阿柠心里便是痛,几乎抽搐的痛。
她的李秉璋是如何生生地熬过这十年。
阿柠闭上眼睛,缓慢地消化着往日记忆的冲击,并一点点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思量着李秉璋,思量着如今的境况。
她知道,李秉璋把夜光杯送来,把玉带钩送来,他就是故意的,这是他为她设下的局。
那么,设局的李秉璋,他在哪里?
其实自从搬来这里后,偶尔间,她会有些不自在,会有种若隐若现的被窥探感,夜晚时也总是有些异样,一觉醒来,仿佛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
可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医女,她会以为自己做了春梦,也会以为是自己想多了,毕竟她怎么可能想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会煞费苦心地给自己设下一个局。
现在,拥有了上一世记忆,阿柠一下子明白了。
昔日那个青涩的少年也曾躲在暗处,无声地注视着自己。
自己试着和他说话,他却理都不理,一转身离开了。
所以她知道,是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认出自己了,也许是自己险些被地衣扳倒的那一次。
从那之后,他一直都在暗中观察着自己。
阿柠抬起头来,视线巡视过四周围,冬日的傍晚清冷内敛,入眼的是巍峨宫阙,是高高翘起的飞檐。
所以,他在哪里?
她的视线缓慢扫过远处。
冬日的黄昏下,斜阳轻洒在枯树老枝之间,干枯的枝桠伸展在庄重威严的城墙间,城墙的暗红和古老枝干的棕褐交织在一起,这就是厚重而饱经沧桑的紫禁城。
就不晓世事的阿柠来说,这里是陌生而威严的,犹如一座错综复杂的迷宫,小小的医女只能窥见自己上方的天地,她的眼睛看不透这高高城墙背后层层的迷雾。
但是一旦恢复了记忆的阿柠,拥有了上一世阿凝的记忆,一切都明了了。
她熟悉这里,也熟悉这里曾经发生的过往,昔日的记忆如此鲜明,以至于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城府深沉的先帝,那些勾心斗角的贵女,几位暗藏野心的皇子,还有无声地站在角落,被所有人都忽视的苍白少年。
她的视线拂过这里的每一处,掠过高高挑起的翘角,扫过气势恢宏的殿宇,于是昔日的过往便如同一幅画,在她脑中缓缓展开。
春去秋回,四季轮转,自她离了这方天地,竟已是悠悠十三载,于她来说,一切犹如一场荒诞大梦,梦醒时,蓦然惊觉世间已换了天地。
十三年,有人平步青云尽享荣华,有人却悄然湮灭不见踪迹,曾经青涩稚嫩的身影化为庄重深沉,往昔啼哭不止的小儿也已悄然长大。
阿柠在这万千思绪中,终于将视线投向一处。
曾经在这宫阙中捉过迷藏的阿柠当然明白,能够清楚地窥探这一方天地的,唯有漪澜殿了。若是捉迷藏时寻不到人,那她便撩着裙子跑上漪澜殿的窗棂,自透亮的琉璃瓦背后去看,看角落中拼命藏起来的身影。
她的视线越过枯树老松,落在高高的楼阁上。
琉璃瓦反射出绚丽的光晕,就在这琉璃瓦后,可是藏着一道削瘦的身影,正无声地望着自己,等着自己去寻?
他骄傲又脆弱,明明眼底都是渴望,却绝对不会说出口。
有时候她也会想,他是不是就要引着人去寻他?
她长久地凝视着那处琉璃瓦,半晌终于收回视线,低首间,垂边却抿起一丝温软的笑意。
之后她转身,步入房中,关上门。
而就在高高的宫阙之上,元熙帝,李秉璋无声地伫立在窗棂前,他低垂着眼睛,将下方情景尽收眼底。
他的视线自始至终不曾离开她,他看到她一脸迷惘地站在台阶上,看到她若有所思。
他心里自然升起万千的期待,他紧攥的指骨泛白,心也几乎自胸腔跃出。
可最后,她竟什么都没做,就这么低头回去房中了。
于是膨大的希望犹如吹起的泡泡,“啪”的一声破灭了,几乎跳跃而出的希冀到底落了空。
李秉璋将额轻抵在窗棂上,额间传来些许冷硬的痛意。
尖锐的渴望几乎刺痛他的心,他暴躁地想要拥有更多,想将她生吞下去,想捧着她的脸逼问到底记起来了吗?
可他必须压制住,要拼尽全力遏制住即将冲撞而出的洪水猛兽。
不能吓到阿凝,不然让阿凝失望。
第47章 温池
阿柠在回忆起过往后, 并没有急于表现出什么,反而克制下来,安静地歇下, 躺在榻上, 将自己前世今生串联起来。
其实关于李秉璋,她虽然知道得不多, 但也大概能想到他这些年的苦痛, 所以此时她想起最多的反而是一双儿女,想着他们如何长大,特别是李穆清,她的女儿。
穆清这两个字, 取自《诗经大雅》的“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之句, 这还是她亲自定下的名字,没想到多年后, 李秉璋依然沿用这两个字做了穆清的封号。
她不免愧疚,那是自己疼爱的女儿, 重活一世, 她竟然不记得了,甚至忘记了“穆清”这两个字。
不过好在, 母女之间与生俱来的天性还在,她看到穆清便喜欢, 穆清显然也喜欢她,这也算是“彼此忘记”之外的大幸了。
至于李君劢……他排斥自己不喜自己,一时半刻也急不得。
阿柠也想起先帝,想起安国公府,自己的父亲和继母, 如今她重新审度白日看戏时遇到的那些妇人,一个个地和记忆中那些人对上。
十几年不见了,继母眼皮耷拉下来,一张脸松松垮垮的,还有婶母以及其他人等,都陆续和往日的记忆对上,这十几年的光阴断裂是如此明显,她仿佛睡了一觉,大梦醒来,已经都变了样。
她只能一点点地接受,试着将如今自己的见闻和往日连接在一起。
到了第二日,她顾不得去太医院,连忙跑去见穆清公主。
见到穆清公主的第一眼,她迫不及待地攥住穆清公主的手,细细端详,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眉眼精致细腻,轮廓间依稀可以分辨出昔日的稚嫩模样!
于是泪眼朦胧中,如今的穆清公主和当年她怀中那个玉雪可人的小女儿重叠在一起!
这是她的女儿!
各种激烈的情绪交织,她根本克制不住自己,一把将穆清公主拥入怀中,颤抖地抱紧了,哭得泪水扑簌。
这可把穆清公主吓坏了,慌乱拍着她的背安抚,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了,哎呀你哭什么?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谁欺负你了?”
阿柠张开颤抖的指尖,怜惜地摩挲着穆清公主的后脑,又将她箍得更紧了。
穆清公主愣了下。
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就在胸口荡起,分不清是酸涩还是甜蜜,这让她鼻尖发酸,甚至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她自然觉得阿柠的举动太过不同寻常,可是此时,她顾不得想太多了。
怀抱着自己的身子柔软、舒缓、馨香,散发着融融暖意,让人沉迷贪恋,不舍得离开,就想一直赖在她怀中。
穆清公主彻底松弛下来,她闭上眼睛,乖顺地偎依在阿柠怀中,鼻翼间是丝丝缕缕的淡香,让她舒服而放松,她感觉到了毫无保留的宠爱,觉得自己是被人疼爱着的,是捧在掌心的宝。
窗外的阳光轻洒在两个人身上,阳光仿佛都被揉入了清香,仿佛阿柠喂给她吃的桂花香,那暖融融的香漫溢开来,萦绕在鼻翼,仿佛一个让人贪恋的梦。
每个人都会做梦,梦到自己蜷缩在一处柔软温暖的所在,被包容被呵护,自己连眼睛都不需要睁开,就懒洋洋地徜徉在暖流中,惬意而舒畅。
过了许久,阿柠才放开了穆清公主。
此时阿柠眼里都是泪花,穆清公主也泪巴巴的,两个人四目相对间,突然都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有些羞赧。
人就是这样,突然敞开自己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这么眼睛对眼睛,便无措了。
更何况阿柠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如果贸然和穆清公主说了,她不认怎么办,或者两个人的相处也会别扭起来。
再说,元熙帝那里还不知道呢。
这时穆清公主也有些不好意思,她故意将脸埋在阿柠怀中,在她衣襟上蹭了蹭,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软声软气地埋怨道:“你干嘛,你害我哭了,抹你身上!”
说完,仿佛故意强调一般,又用力地蹭了几下。
阿柠看着她这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笑看着穆清公主,冬日的暖阳自窗棂洒进来,落在她柔软的发上,她稚嫩的面庞清透薄软,此时薄薄的眼皮都染上了潮湿的红晕,睫毛浓密地瞧着,湿漉漉地扑棱着。
原本就觉得她格外可人,她打心眼里喜欢,想到她竟是自己记忆中的小女儿,粉雪可爱,更觉喜欢到心都在颤!
她满足地吸了口气,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软乎乎的小女儿,是这么招人喜欢,就连她拼命使坏的别扭小样子都可爱!
阿柠这么一亲,穆清公主越发脸红了,她捂着脸颊,睁大了眼睛:“你干嘛!”
阿柠挽着穆清公主的手:“我高兴!”
穆清公主:“……”
她纳闷地端详着阿柠:“你怎么突然有点变了。”
阿柠:“是吗?”
穆清公主迎着她清亮的视线,想了想:“也行。”
其实这样子她还挺喜欢的,只是不好意思说。
这时阿柠细细想过自己和穆清的种种,倒是终于理顺了,那个聂姑姑相貌其实和自己有几分像,仗着这点相似,才能陪在穆清身边。
她见到自己时,估计已经开始防备着自己的,如今她还在神秀宫,谁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阿柠觉得总该提防着。
她便趁机道:“其实我今日突然有些感慨,是因为我前几日看到聂姑姑,对了,她如今可还好?”
穆清公主忙问:“怎么了,她欺负你了?”
阿柠摇头:“这倒是没有,不过我不喜欢她,以后你不许亲近她了,也不要她贴身服侍了。”
她知道,穆清一句话,那聂姑姑便可能被赶出宫廷,聂姑姑纵然有自己的私心杂念,但她到底陪在穆清身边几年,是用了心的,如今自己并不想对聂姑姑太过落井下石,也希望她有个善了。
不过穆清公主听到这话,却是越发纳罕,她端详着阿柠,半晌,突然恍然。
她笑着拍手:“我懂了!你生怕我重新倚重聂姑姑,反而疏远了你是不是?”
阿柠惊讶,穆清这都在想什么呢!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也行,反正让那聂姑姑远离了就好,她可不喜欢聂姑姑,她也希望穆清公主喜欢。
于是她干脆承认,搂着穆清公主的胳膊,宣布道:“对!反正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穆清公主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直接笑出声,她笑着道:“以后你得听我的话,你听我话,我自然保你荣华富贵——”
说着,她神秘兮兮地地凑近阿柠,压低了声音道:“以后,我让父皇给你诰命,让你当妃子,你放心就是,只给你当,别的,我什么姨什么姐的,都不给她们当!”
阿柠:“……”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穆清公主:“好。”
穆清公主见她竟丝毫不扭捏的样子:“怎么,你愿意了,你之前不是不愿意吗?”
阿柠自然不愿意详谈,便随口说起此一时彼一时,之后借机问起那什么姨什么姐的。
恰此时宫娥奉上了汤点,于是阿柠和穆清公主都坐在熏笼旁,舒服地倚靠着,捧了糯米奶酪羹,慢慢地品着,一边吃一边说话。
大冷天的,喝口这样的羹,奶香浓郁,软糯糯地,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享受。
两个人说笑间,穆清公主一股脑将自己外祖父家的事都说给阿柠听。
阿柠听着,这才知道详细。
她祖父已经不在了,父亲和继母身子康健,诸位亲人除了七婶母病重没了外,其他如今一切都还顺遂,这几年李秉璋待她娘家不薄,恩宠正盛。
继母所生的妹妹罗雪棠比她小十二岁,当年她嫁给李秉璋离开燕京城时,罗雪棠也才四岁,而弟弟罗廷幹才两岁,在她的记忆中还很小,如今都已经长大了,罗雪棠身为安国公府贵女自不必提,罗廷幹十六岁了,是太子侍读,文武双全,长得极好,以后自是前途无量。
不过提起这些,穆清公主嘟嘟着唇,不太高兴地道:“小姨总想给我当后娘,想进宫当父皇的妃子,可我当然不愿意,才不要呢!”
阿柠怔了下,她想起自己年少时的种种,便柔声问:“为什么?”
穆清公主:“没有为什么,反正我不喜欢小姨!”
阿柠:“她贵为国公府嫡女,已经二九之年了,怎么还没订亲?”
穆清公主:“谁知道她啊!”
阿柠便不吭声了。
幸好李秉璋还算重情义的,记挂着她,答应了她的事也应着,好生照顾着这一对子女,不然她一定会很难受。
她十一岁便没了母亲,父亲续了弦,最初其实父亲的意思也是表姨会照顾好自己,可是后来有了罗雪棠和罗廷幹,她便被冷落了,父女之间也生分了。
临死前,她是多么不希望自己女儿重蹈自己覆辙。
也幸好没有……更幸好自己重活一世,可以自己看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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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柠如今记得上一世了,自然对穆清公主更多亲近,当晚干脆睡在神秀宫,就这么说着夜话渐渐睡去。
之后的几日,她也故作不知,依然如往常一般安分守己地继续做她的女医,只不过对于元熙帝的病案,她越发上心了,借用职务之便,不但查看了他如今的,也调取了他往年的病案。
看起来自从她走了后,他便一直有失寐之症,且性情反复无常,备受折磨。
这让她心疼,也有些无奈。
晚间时分,她刻意早早地躺下,隐约能感觉到些什么,知道他就在漪澜殿,可再多却没有了。
她其实是想逗逗他,引他,让他自己主动出来,可他就像是一只生在山林中的小兽,似乎有着天生的敏锐直觉。
一直到这一日,太医院再次提起温池疗体一事,劝说元熙帝前往赤扈山行宫。
谁知道这话说出后,元熙帝淡漠地阖着眼,喜怒难辨。
这让众位御医忐忑起来,这一段元熙帝的性情越发难以琢磨,众人在每日例行的诊疗中,更加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而就在此时,阿柠低着头,无声地站在人后。
她用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看过去,有帷幔的遮挡,她看不清全貌,只看到李秉璋微微侧着身,修长有力的指骨轻轻托着侧额。
他垂着眼睑,睫毛无声地覆在幽深的眸子上,清冷俊美,却高深莫测。
阿柠想,世人对他心怀畏惧,以至于以为他性情反复,刻薄寡恩,可他并不是这样的啊!
他只是生性寡言,不擅言辞。
他是用眼睛说话的人,那些文武百官又怎么会懂?
宫娥太监们,又有哪个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所以,他才落得被世人误解的下场。
正想着间,阿柠清楚感觉到,元熙帝的眼锋淡淡地扫过来。
他的视线在扫过自己。
阿柠轻轻咬唇,不着痕迹地垂下眼睑。
垂下眼睑的她眼睛看不到,但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自己上方停顿片刻后,便轻轻撤离。
阿柠也有些疑惑,她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他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时,阿柠听到男人清冷如冰的声音:“既如此,那便以莫先生所奏。”
之后他吩咐一旁御前太监:“传朕旨意,备驾,三日后,前往赤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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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熙帝将前往赤扈温泉,太医院迅速选调精干人手前往,阿柠几次为元熙帝针灸诊疗,深得倚重,自然也在选调之列。
这一日阿柠正收拾着包袱,穆清公主却来了。
她一进来便兴奋地扑过来,抱住阿柠:“你也要去,必须去,不许不去!”
香软的小姑娘搂着阿柠不放,阿柠心里也喜欢,便故意问道:“去哪儿?”
穆清公主:“你不知道?父皇要去赤扈山,那边好玩,我也要去!”
阿柠便抿唇笑:“好,我也要跟你去!”
穆清公主欢喜地差点蹦起来,不过很快意识到什么,打量着阿柠,便傲娇地哼了声,别过脸去:“你逗我呢!”
阿柠:“我怎么逗你了?”
穆清公主跺脚:“你原本就是要去的,你是女医,必要跟随的,却故意瞒着我,假装不知道!”
阿柠便笑起来:“是,我是要跟着去,也不是瞒你,就是看你那么喜欢的样子,觉得好玩。”
穆清公主气得咿呀呀的,阿柠赶紧哄哄她,问起她骑马打猎,又问起温泉种种,还问叶侍卫去不去,这么一番问,果然穆清公主不恼了
她笑着道:“叶宣怀自然要去的吧,到时候咱们骑马,让他跟咱们牵绳,再让他捉几只鸟儿鹿儿的陪咱们玩!”
她提起叶宣怀的时候,总是连名带姓,这大概出于小孩子的一种固执,比如她认为叶宣怀就是叶宣怀,是保护她的人,并不喜欢加诸在他身上的那些称谓和官衔。
其实阿柠难免也由此猜测李秉璋的心思,比如他身体并不好,一直饱受失寐之症的折磨,他求佛问道,偏执地走了死胡同,他一直在竭尽全力培养李君劢,显然希望李君劢早日接替帝位。
如果这样的话,他对穆清自然也会早早做出安排,除了要李君劢将来务必照顾好这个妹妹外,他也有其它心思,叶宣怀便是。
叶宣怀是孤儿,家族尽灭,几无靠山,他又受了李秉璋的大恩,从十四岁便随护在穆清身边,两个人差了七岁,其实这个年龄的差距也尚可。
而就阿柠感觉中,叶宣怀对穆清忠心耿耿,唯命是从,且生得冷峻挺拔,也算是将来东床快婿的上乘人选。
不过当然,一切只是设想而已,如今穆清还小,显然不会有人提起这个,将来穆清另有心思,并不接受这样的安排也未可知。
阿柠这么想着间,突然又记起,那一日穆清还和自己说,要自己随侍在她身边,早晚有一日,她会为自己挑选良婿,不会亏待了自己。
她不免哑然,几乎想笑。
她像个小大人一般要安排自己的将来,自己如今却也在想着她的将来,若她有朝一日知道自己是谁,不知作何反应?
她应该很容易接受的吧?
正想着,却听穆清公主道:“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
阿柠:“在听啊。”
声音绵软而耐心。
穆清公主嘟嘟着嘴唇:“真的吗?你想陪我骑马吗?”
阿柠认真地看着穆清公主,点头:“当然了。”
穆清公主狐疑:“可别骗我呢?”
阿柠:“没有骗你,你喜欢的,就是我喜欢的,我恨不得现在就去。”
穆清公主便激动地扑过来,一把搂住阿柠,笑道:“好!”
*********
这赤扈山位于皇都以北,出皇都行约莫两日便是了。
据说前朝时皇家便在此修建了温泉汤池和行宫,待到本朝初建时,因北部军户患有寒湿疾者多达三成,便有惠民局提议在赤扈山修建疗养营房,于是便重新修缮了汤池和行宫。
之后经过多年陆续增建,这里设有帝王行宫,军户汤池,也有一部分惠及当地百姓。
不过如今帝王即将莅临赤扈山,自然早早派了军士开路喝探,并有先头军尉在赤扈山一带组成防护,排查可疑人等,寻常军户和百姓便不得上山了。
太医院经过商议,派了先头人马前往帝王汤池,在汤池中适当添加当归、何首乌、百合和芦荟等,以备帝用。
阿柠是随着元熙帝的御驾前往的,或许是考虑到穆清公主年幼体弱,怕她受不住道路崎岖,两日的路程分了三次,其间帝王驻跸之处,都早有安排,一路顺遂。
这日晌午过后,终于抵达赤扈山,却见烟霞掩映,松柏青翠,比起沉闷肃穆的紫禁城,这山川间的灵秀自然让人心旷神怡。
阿柠上辈子来过两三次,是跟随母亲前来的,如今旧地重游,不免有些感慨。
如今重活一世,细想上一世的种种,其实安国公府已经没什么可让她留恋的了,那个府邸中属于她的温馨早已不复见。
这一次,她只想好好陪着李秉璋,陪着孩子,把他们陇地的遗憾弥补起来。
这么想着间,一行人上了山,入了行宫,这行宫掩映在草木之间,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很是雅致。
阿柠记得,晚间睡在这里,可以听到山中猿啼之声,那声音阵阵凄切,倒是引人遐想,以至于少时的她总是会怕,非要嬷嬷陪着才好。
她想起穆清公主,不知道她可会怕这个?
阿柠也格外留意了穆清公主身边的人,并没有聂姑姑,显然经过她那么提醒后,穆清公主对聂姑姑起了忌惮,彻底疏远了。
其实对于聂姑姑,阿柠更担心的是,李君劢似乎对聂姑姑有些倚重,甚至仿佛要拿聂姑姑对付自己的意思。
阿柠不理解李君劢,她下意识觉得穆清是她的孩子,能和当年那个两岁的软糯小娃联系在一起,可李君劢——
她只觉得陌生。
她轻叹了一声,感觉也有些茫然,想着这些只能慢慢来。
当日她和众御医在行宫安置下来,盥洗过,便预备着听从安排,不过让阿柠没想到的是,李秉璋并没传唤御医,她也就没有见到他的机会。
这让阿柠有些意外,她以为经过三日的行程后,他会迫不及待见到自己。
他……应该是惦记着自己的吧。
她便想着去见李穆清,好打探下李秉璋那边的动静,谁知一问女官才知道,李穆清被安置在东行宫。
东行宫距离这里倒也不算远,坐马车的话估计也就半个时辰,不过傍晚时候了,又是在山里,外面护卫森严,阿柠显然不可能随意所欲地去见李穆清。
她有些无奈,不过想想也正常,女儿已经十二岁,不算小孩子了,估计是要她单独一处行宫的。
当夜便闷闷地睡下,半夜醒来一次,被外面猿啼之声吵醒的,她恍惚间忘记自己是谁,又是什么年月,愣了会醒来,便继续睡去了。
第二日,第三日,她都闲得发慌发闷,元熙帝没见到,李穆清也没来,倒是见到李君劢。
太子看到她,那眼神很是冷漠疏远。
她见此,自然也不愿意贴上去。
对儿女她当然喜欢,可这个儿子感觉养歪了,焐不热的样子,她也就不急着焐。
一直到了第四日,傍晚时分,赵朝恩突然来了,说是元熙帝今日于温泉中突感晕眩,要御医尽快前往,可这会儿恰好几位御医竟都不在。
赵朝恩:“不在?怎么都不在呢?”
说着这话,他殷切地看着阿柠。
阿柠听到“晕眩”,心已经揪起来了。
温汤自然是好的,泡温泉可以筋骨舒泰,百病皆消,可是万事过犹不及,阳热亢盛者,或者阴虚内热者,甚至心气不足的,久泡温泉反而有害无益。
李秉璋已经来了行宫三日,都没听说有什么不好,突然晕眩,也不知到底怎么了。
她担心之余,不敢耽误,匆忙赶过去。
一路上便听水流咕咕之声,又有雾气袅袅犹如仙境,阿柠不及细看,跟随赵朝恩前往帝王行宫,待踏入其中,却是微诧。
水汽氤氲中,乌漆矮榻上,大块雪白的白裘皮大毯很松散地铺展开。
李秉璋便斜倚在白狐裘中。
他微阖着眼,略带着湿润的乌发逶迤在肩头,一身玄色软绸寝衣,腰间丝绦松松垮垮地系着,雪白而紧实的肌肤若隐若现。
那肌肤冷白,仿佛透明一般。
阿柠拎着针灸盒,愣愣地站在那里,不错眼地看着眼前的李秉璋。
这一刻她几乎有种错觉,也许这并不是人,而是山间的妖,冶艳魅惑,是来勾她心的。
一时又觉得,这仿佛是年少时的李秉璋,十五六岁的李秉璋,冰冷脆弱,无助地躺在那里,等着她走上前,抱住他。
阿柠怔怔地看了一会,终于迈步,提着裙摆,缓缓走上前,走到了水汽氤氲中。
有一盏橘黄色的宫灯透过朦胧雾气洒下来,洒在他净白如玉的面颊上,阿柠看到,他精致的眉骨旁泛起一抹潮红。
是被温汤蒸出的吗?
阿柠半跪在矮榻前,低垂着眼:“陛下。”
这一声后,仿佛晨间的草木被惊醒,男人修长的睫颤了颤,睁开,望向她。
第48章 亲热
元熙帝的视线一寸寸巡过阿柠的面容, 薄唇轻动,开口:“莫先生呢?”
清冽的龙涎香伴随着硫磺的气息萦绕在鼻翼,阿柠依然低垂着眼睛, 用很轻的声音道:“陛下, 莫先生不在行宫,由属下为陛下过脉和针灸吧。”
她自然不曾意识到, 这话已经超过了寻常女医的本份。
李秉璋仿佛也没意识到, 他有些倦怠地阖上眼,道:“好。”
一旁有数位宫人微弓着身子,快速而无声地上前,厚实挺括的暗花锦缎帐幔放下来, 一直垂在地上的双龙戏珠地衣上,并有几个年纪小的太监搬了罗锅枨花梨木小方桌, 并铺上明黄锦巾,下面垫了绣折枝花卉小软枕, 又有宫人低着头,为阿柠搬来一张包裹了软缎的小杌。
一切就绪, 在宫人的侍奉下, 李秉璋的手这才伸出来。
那双手修长如竹,冷白如玉, 腕骨很精致,但上面有淡青色经脉微微贲发, 充满力道感。
阿柠的视线扫过这双手,视线却很快停留在一枚玉戒子上。
是佩戴在中指上的玉戒子,白玉的,油润柔腻。
阿柠记得这枚戒子,难得的上等好玉, 原本是她的玉镯子,不过无意中磕到,有了裂纹,她便不喜欢,扔了也可惜,她便让人将玉镯子平挖了,挖出一对玉戒子。
上辈子的她也是公府贵女,手边各样稀奇物件多的是,也未必多稀罕这么一对玉戒子,不过因恰好一人一个,戴着倒是有些趣味。
后来她怀了身子,嫌带着累赘,便随手放起来了,他也没便不再戴了,不曾想今日竟看到了。
阿柠正看着间,上方传来清冷的声音:“哦?”
这声音似乎裹挟着丝丝沁凉,阿柠顿时回过神,躬身一拜,坐在那小杌上,因是帝前,并不好坐实了,只虚虚地挨着杌边,待坐定后,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搭在李秉璋腕后桡动脉搏动之处。
其实在肌肤相触间,她心底滑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是她的无隅,重活一世,她再次触碰到他了。
难言的情愫在胸口萦绕,她强自压下来,缓缓闭上双眸,用心去感受他脉搏的跳动。
清晰而鲜明的跳动带来冰寒的凉意,一下下地自指尖传来,那感觉仿佛一个人奔走在冬日的风雪中,凛冽寒风吹着脸庞,雪花肆意飘飞。
好冷的脉象。
阿柠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的脉象可以用冷来形容。
寝殿内温泉汩汩流淌,散发出氤氲热气,熏炉中的银炭烧得旺盛,这是和外面寒冬不一样的所在,是温暖如春的,可是他却这么冷。
阿柠咬着唇,屏住呼吸,专注地感受着。
所有的宫人全都无声地退下了,沙漏缓慢地流淌,不知不觉间,帐幔落下,门也被掩上了。
在一个气息起伏间,阿柠缓慢地翘起指尖,松开了他的手腕。
柔嫩的肌肤因为长久的相贴竟有了些许湿润的黏连,分开的那一刻,阿柠略犹豫了下,到底撤回。
可就在这时,男人的指尖仿佛动了动,沁凉的指尖似有若无地滑过她的手心。
仿佛被什么电了一下,酥麻感瞬间窜起,自手心掠过。
阿柠的心轻轻一顿,她忙抬眼看过去,却只看到他略显寡淡的面容。
瑰丽绝伦的男人微阖着修长的眼睑,乌发自鬓边垂落,他看上去清冷疏离,如同远山白云,遥远而难以接近。
她有些疑惑,也感到些许陌生,一瞬的怔愣后,她让自己低下头。
她跟随莫先洲学医,莫先洲总说要心无旁骛,可是面对李秉璋,她确实没办法专注,她总是会有私心杂念,会揣测,会琢磨,也会有一些多余的情绪。
比如此时的自己,其实是期待的,可期待仿佛落空,她看不懂他,便有些委屈,也有些莫名。
这时,耳边传来李秉璋低低的声音:“顾女医,朕的脉象如何?”
阿柠沉默了须臾,便听到自己用过于冷静的声音道:“陛下的脉象,烽火连天,恐有腑脏热症,这几日若是龙体抱恙,有所不适,可减少温汤沐浴,并在汤池中添加清热解毒的方剂。”
这话说出后,上方安静了一会,之后半晌,终于落下一个淡淡的“哦”字。
阿柠心中便泛起浓浓的失落,更多是难受。
她是被无隅捧在手心的,她没有受过这样的冷落,一时也有些徘徊,甚至自我怀疑起来。
所以,是她错了吗?
她轻咬唇,低声道:“陛下以为如何?”
她便听到他淡漠的声音:“朕还有几个问题,女医可否为朕解惑?”
阿柠很轻地道:“陛下请讲。”
李秉璋:“朕在温汤之中,偶感心跳加速,该当如何?”
阿柠沉吟了下:“若是频发,那陛下需暂停温汤,略作歇息,并开具滋阴润燥的方剂调养,若是偶发,陛下可依照昔日王太医所授吐纳之法,调养气息,若陛下需要协助,可由太医院派出御医,专门侍奉在侧,引导陛下吐纳之道。”
李秉璋却继续问道:“若朕时常口干舌燥,该当如何?”
阿柠:“莫先生有言,一处方解一处难,陛下初来乍到,恐有水土不服,可以饮用太医院以山中泉水酿制的消渴露。”
李秉璋:“若朕偶感气血狂躁,该当如何?”
阿柠:“静心为要,息念为先,陛下可吐纳导引,以和气血,平狂躁之态。”
李秉璋垂着眸子,便不再言语了。
阿柠道:“若陛下没别的吩咐,属下先行告退了。”
李秉璋依然不言。
阿柠见此,咬咬牙,起身,打算离开。
可就在此时,骤然间,那截手腕翻飞,明黄素锦被带的飘飞散落,猝不及防间,阿柠已经被他握住手腕,用力一扯。
阿柠脚下趔趄,跌跌撞撞的,被他扯倒,待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他压在床榻上。
急促的呼吸落下,泼墨般的眸底是汹涌的渴望,男人盯着她,嘶哑地道:“朕还没问完,怎么,这就要走?”
看似削瘦的男人沉重而富有力量,阿柠被压得喘不过气,她惊讶,困惑,也无措。
她睁大眼睛望向上方,呐呐地道:“陛下——”
李秉璋不容置疑地命道:“来,请女医再次为我切脉,告诉我,如今的脉搏又是如何?”
粗重的气息伴随着氤氲热气扑面而来,阿柠有些受不了:“陛下你放开!”
然而李秉璋手腕分明雪□□致,却竟如铁钳一般,牢牢将她困住,阿柠挣扎着要抽离,根本无济于事,而就在这推拉挣扎中,她的手指不经意间抵在他的脉搏上。
一触之下,不免惊心,他脉搏狂动,分明是阳热亢盛,情难自抑。
阿柠诧异地望向上方,厚重的帐幔构出一片暗黑的所在,可是男人墨黑的眸子却亮得惊人,像是一簇火亮的火焰。
那里是贪欲,是渴望,是几乎倾泻而出的激动和喜悦。
视线相触间,阿柠被狠狠击中了,委屈和不甘荡然无存,心底升腾起强烈的渴望。
她听到自己的心在蓬勃而跳,感觉到自己浑身血脉在快速流淌,她气血翻涌,浑身的毛孔似乎全都张开来!
根本不需要切脉,李秉璋的眼睛会说话!
他只需要一个眼神,便可以将她点燃,烈火滋啦啦地在烧,烧得她四肢百骸炽烈难耐。
她紧紧揪住身下裘皮柔软的毛,大口地喘气,她想说什么,可却完全发不出声音,只有嘶嘶的喘气声。
这时,李秉璋五指张开,死死禁锢着她的后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地道:“顾大夫,朕思念若狂,情难自抑,以至于贪欲若渴,无法遏制,女医可有良方救朕?”
阿柠高高地仰着颈子,定定地凝视着上方的男人,看他瑰丽绝伦的面庞,看他精致眉尾泛起的那抹奇异晕红。
她已经麻了,酥了,已经软得一塌糊涂。
她觉得自己是柔弱的雀儿,是他利爪下的俘虏,她所有的心神都已经被他扼住,被他操控,脑子已经彻底停摆,心跳也许也已经停了。
只有因为紧绷而过于颤抖的指尖,才彰示着她还活着,在渴望和期待。
李秉璋自上而下地端详着她,微抿的唇有着刻意压抑的意味,他摸索着寻到陷于柔软裘毛中的她的手,十指扣住,举起,反按住,之后缓慢地压下来,鼻尖轻轻触碰。
他的鼻尖有些潮,不知道是汗还是温泉的湿润。
周围过于安静,耳边只有两个人交错的喘息,阿柠心跳得很快。
这时,李秉璋轻轻地咬了一口。
阿柠便觉感到一丝刺痛,是被咬中的感觉,可就是这丝痛,挑起她身体内潜藏的所有渴望,她喉咙中发出难耐的声响,感觉自己好像哭了。
灼热的呼吸扑打在阿柠脸上,耳边却传来男人的声音:“顾女医,朕口渴,朕想吃,顾女医施舍一些?让朕吃了你,好不好?”
紧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渴望,阿柠可以清楚感觉到男人胸腔的震颤,似有若无的相贴撩起她无法克制的酥麻,她觉得自己脑中昏昏,身子软绵绵的,根本用不上力气。
也许她已经化为了一滩水。
她还是试图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唇,她听到细碎甜软的喘息,暧昧至极。
又羞耻又期待,可又有些害怕,她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李秉璋却缓慢地沉了下来,一点点地和她相贴,男人窄瘦却硬朗的体魄覆上了阿柠,压平或者接纳了绵软的起伏,于是两个人毫无缝隙地贴在一起。
阿柠感到些许沉重,但更多是蓬蓬的渴望,是燎原的烫意。
就在这时,仿佛一个不经意间,李秉璋却如同发狠一般,对着她的唇又舔又吃又咬,甚至贪婪地探入其中,攫取她口中的汁液。
阿柠僵了下,之后久违的记忆翻涌而来,上一世的她就是被他这样不顾一切地啃吃过啊……
他放肆凶猛,永远带着一股狠劲,像是随时会发疯,随时会把她吞吃了。
阿柠被他抬着后脑,艰难地承受着。
李秉璋汲汲地攫取掠夺,口鼻间满溢着香馥清甜的气息,他大口大口地吃,贪婪而放肆地亲,亲了一口又一口。
他胸口爱意沸腾,喜悦激动,恨不得就此死在她身上,恨不得将自己融在她怀中。
阿柠被他冲得根本稳不住身形,止不住地往前窜,只能用手扒住他的肩。
男人的肩膀很硬,她下意识扒得很紧,指尖几乎发白,可是依然无法阻止他半分。
她被很深地探入,被他的唇霸占,被他的舌索取着,这样强势的霸占下,她意乱神迷,逃无可逃。
可是气息越来越艰难,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了,最后终于在某一刻,她哭泣着,勉力推他,口中喃喃地道:“别……”
李秉璋略松开了阿柠,就在阿柠大口地喘着气时,发现他竟迅速急切地沿着她的颈子往下,急不可耐地亲吻她的颈子,啃吃她的锁骨。
他像是故意的,用了力道的,给她留下些许的酸麻疼意,她想自己一定会被留下牙印。
之后他发泄式地啃了两口锁骨,便没有耐心地扯开青色布料,低头咬她。
阿柠陡然一个激灵,无法自抑地仰起颈子,两手也死死攥住了他的胳膊。
温池的行宫殿宇宏阔,偌大的殿宇中并无人烟,厚重的帷幕垂下,可是不知道从哪个缝隙里,竟透出一丝落日的余晖,将那氤氲热气化为了迷幻的粉。
阿柠就这么躺在矮榻上,被摊开来,乌发散落间,青绸的女医褙子已经堆叠在了腰部,白色罗裙被雾气打湿,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极度的欢愉似乎和痛苦有些类似,她脚趾紧缩,战栗不止,脑子里是稀里糊涂的,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
万物静止下来,就连男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过了许久,伴随着泉水汩汩的声响,阿柠听到了暧昧的水声。
李秉璋弓着背脊,满足地将脸埋在粉白绵软中。
阿柠眼神涣散地望着远处,此时的她脑子中空荡荡的,只有松弛的满足和懈怠。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个仿佛梦呓般的声音:“阿凝,是你,是不是?”
这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激动的颤意,小心翼翼地绷着,仿佛生怕一个呼吸间,一切便都消失了。
这是一场梦,属于她和他的梦。
梦醒了,他在,她也在,他们一起盼来了属于两个人的奇迹。
阿柠眼眶发酸,眼泪几乎冲出来,不过她还是拼命压住。
之后她抬起颤抖的手,轻抚他的墨发,带着湿润的发丝柔滑犹如绸缎,一如当年。
她低声道:“嗯,是我。”
并没有多说什么,她闭着眼睛,感觉自己的手指穿过他发时的熟悉触感。
而得到这句答复的李秉璋,眼神有些涣散地望着她
一切来得太快,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得到了什么,又仿佛没反应过来。
半响后,他抿了抿唇,似乎要对她笑,可是这个笑却比哭还艰难。
终于他放弃了,缓慢地将自己的脸埋入那大片凝白中,大口地呼吸着,闷闷地喘息着,喉咙中发出嘶哑的声响。
阿柠感觉到逐渐溢出的湿润,就在肌肤相贴之处。
他哭了,哭得压抑而颤抖,哭声闷闷的,像是从胸腔中挤出的。
他的体型明明比她修长庞大许多,明明可以将她笼罩住,如果他愿意,可以把她吞吃入腹,可现在,男人充满骨骼感的修长身躯蜷缩在上方,埋首在她怀里,无声地哭着。
第49章 亲热2
此时的阿柠仿佛一片被充分浸泡的茶, 舒展开来,松散开来,脑子里飘飘忽忽的, 心神涣散, 什么都不想去想。
她用两只手环住他的脑袋,摩挲着。
几乎而立之年的他到底和昔日不太一样, 阿柠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但抱起来又陌生又熟悉。
她便想起未曾恢复记忆时,那个冷漠苍白的帝王,深深宫阙中,所有人都讳莫如深。
十年了, 他自然变了许多,变得让她陌生。
她试探着在昔日的动作中寻找着往日熟悉的感觉。
这时男人上方覆盖的沉重身躯终于停止了颤抖, 他好像强行将自己澎湃的情绪压抑下来,用两只手支撑起身体, 抬首看向她。
这一刻,阿柠好像看到湿漉漉的蝶挣扎着绽开翅膀。
他小心翼翼地落在她脸上, 之后仿佛舔舐一般, 潮湿地描过她的脸庞,最后终于颤巍巍地对上她的视线。
在视线相触的那一刻, 他的眸光便紧抓着她不放。
他抿着唇,神情虔诚, 专注,热切,或者还带了一些期盼。
昔日如胶似漆的夫妻踏过了生死的界限,再重逢,在肌肤相贴的亲密中, 急切地想从对方口中得到更多,一股脑地得到,可却不知从哪里下口。
似乎有些尴尬……
阿柠睁着泪濛濛的眼睛,咬了咬唇,试着想说点什么。
李秉璋却先开口,他的声音闷闷的:“为什么不早一些来寻我?我已经等了你这么多天。”
阿柠听着眼眶发酸,她知道不是“这么多天”,而是这么多年。
可是突然又意识到,对于他来说,日子是一天一天地过,夜晚也是一夜一夜地熬,所以说“这么多天”仿佛也没错。
他等了她三千多天。
而这三千多天里,她一无所知,享受着阿爹阿娘的疼爱,过得恬淡温馨。
她突然又想哭了,但还是拼命忍住,小声地道:“我不知道……过去的许多事我都不记得了,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李秉璋自上而下地俯瞰着她,徐徐地控诉:“我一直记得你,你却不记得我了。”
阿柠听着,顿时愧疚得要命,她也觉得自己很过分,如果她能早些记起来就好了。
李秉璋:“你记起我来了,却故意逗弄我,假装不记得。”
说到这里,他覆下身子,将下巴轻放在她胸口,抬着睫,幽深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就这么看着我难受,你怎么忍心?”
阿柠连忙道:“不是……我没有……”
李秉璋盯着她的眼睛,不动声色地道:“没有什么?”
阿柠待要解释,不过被他压得有点难受,她抬起手来推他:“你先放开我。”
可她软绵绵地没什么力气,根本推不动。
平时看不出,这时候男女体力的差别太明显了。
李秉璋:“不放。”
他神情固执,甚至有些冷硬地道:“就不放,为什么要放,我偏不放。”
说着他干脆埋首下来,咬了一口她的唇:“死也不放。”
本来是赌气的,也有些威胁的意思,不过当品到唇间的甜美时,他便有些忍不住了,于是干脆捧着她的脸,探入其中,长久地吮着。
真好吃。
她怎么就这么好吃?
李秉璋细细地吮了许久,以至于阿柠都气息不继,下意识去推他,口中也发出哼唧声。
李秉璋这才舍得放开她,唇舌分开的那一瞬,空气中似乎有暧昧而轻微的“啵”声,听得阿柠脸红耳赤。
她羞耻地扭过脸去。
李秉璋轻抿了下湿润的唇,火亮的眸子盯着下方的她。
或许是水汽的缘故,她脸上泛起一层潮红,热腾腾的,眼底也蒙着一层水雾,像是才刚哭过,柔弱又可怜。
李秉璋眸色转深,喉结颤了下。
他想,其实她和上一世没什么两样,情态,眼神,气韵,这些是可以超越外相的,她只是比曾经丰润了一些。
其实丰润了一些也好,他喜欢,白白软软的,可以啃可以吃。
他深吸口气,觉得自己胸腔内涌动着的都是甜蜜的气息,他细致地吻着她的脸颊:“阿凝。”
阿柠心跳得很快,声音却很低:“嗯?”
李秉璋捧着她的脸,和她眼睛对眼睛,随着交融的气息,浓密的睫毛柔软地触碰着。
痒痒的,酥酥的,却又暧昧到了极致。
当这么长久看着时,人会产生幻觉,会觉得眼前如此甜美的景象是做梦,会不会一眨眼,便不见了。
当脑中浮现这个念头时,李秉璋被刺痛了下,这种痛绵长而深沉,让他恐惧到窒息。
往下坠去,便是绝望的深渊,痛苦没有尽头。
他深吸了口气,声线几乎发颤:“阿凝,你在是不是?你在吗?”
说着,他修长有力的指骨有些用力,捧住阿柠的脸颊,有些急切地看着,又低头咬她的唇:“是我做梦吗?”
阿柠听得心痛,他就像一把紧绷的弓,已经绷到了最极限,就要断裂开了。
幸好,她回来了,她记起来了。
她颤抖地抬起胳膊,环住他窄瘦结实的腰肢,仰着脸,睁着泪眼望着他:“我在,我在抱着你,这不是梦,你感觉到了吗?”
李秉璋听着,心口一烫,所有的担忧恐惧瞬间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脉脉暖流。
他怔了好一会,突然急切地搂住她,胡乱地将她拥住,团团抱住:“阿凝回来了……阿凝你看到了吗,我们不必苦守在陇地了,你不必跟着我吃苦受罪,我们回来燕京城了,我抢到皇位,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以后阿凝便是皇后,所有人都要跪在你面前,让他们跪着,你想让谁跪着就跪着,想让谁死谁就去死。”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让人喜欢的事吗,他是皇帝,无所不能了,什么都可以得到,要把泼天的富贵捧到阿凝面前,曾经低看她的,曾经忽视她的,全都要悔恨万分,都要提心吊胆,都要看着她脸色行事!
阿柠当然感觉到了,这个男人几乎将她按在他身体里,要倾尽一切地给予自己。
她将脸埋在他肩上,感受着他清冽的气息,低声道:“好……”
她想起自己这一生的十年,低低叹了声:“无隅,其实这十年来,我都在市井间过着寻常的日子,我已经有些习惯了——”
她蹙眉,停顿下来,想着自己的心境。
自然记得上一世,可心思上更多还是这辈子,除了她的夫君,她的儿女,上一世的事于她来说已经很淡,成为蒙着一层雾气的远景。
当她这么想着时,李秉璋略抬起身,垂着修长的睫羽,温柔而耐心地看着她。
想听她说话,说什么都可以,也想知道她更多心思。
阿柠想了一番,终于道:“我们可以慢慢来,我得好好想想这件事,我,我还不知道怎么当皇后。”
自从进宫后,她一直是个寻常的小医女,似乎习惯了。
李秉璋听她那说话的语气,都觉得喜欢,喜欢到心都要炸开了。
他怜惜地吻着阿柠的面颊:“阿凝不需要懂怎么当皇后,阿凝是什么样,皇后就该是什么样的。”
阿柠愣了下,之后忍不住抿唇笑了:“好。”
李秉璋额头抵着她的,柔声问:“阿凝喜欢什么,你告诉我?”
他突然想起之前她在太医院的种种:“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有个叫瑞香的欺负你?”
阿柠有些惊讶,她疑惑:“你怎么知道瑞香?”
李秉璋避开她的视线,低头亲她鼻尖:“恰好听到了。”
阿柠却突然意识到什么:“瑞香突然离开太医院,该不会是你安排的吗?”
为了给她出气??
李秉璋的视线飘了飘:“不是。”
阿柠扒着他的肩:“你告诉我实话。”
李秉璋抿了抿唇,有些无辜:“她之所以被调离太医院,是她自己行为不检,至于她在浣衣局的种种,我更不知情。”
阿柠听到这话,略松了口气:“不是你就好。”
不然她总归良心不安啊。
李秉璋垂下眼睑,掩住略有些复杂的情绪,他用淡淡的声音道:“那个瑞香心术不正,你不必为她忧虑,以后我自会安置好,既和你有这样的同室之情,不至于让她太过艰难。”
他在心里想,当然也不会好。
对阿凝不好的,就该杀了,不杀都手痒。
阿柠自然没想到那么多,如果对方是另一个人,也许她会察觉,可面对李秉璋,她就是觉得对方好,他不可能欺瞒自己。
她便欣慰了,也放心了:“这就好,你如今是皇帝,要做明君,犯不着计较这些,我自己其实都不太在意,我不在意的人,对方说什么我也不会往心里去。”
然而此时的李秉璋看着她,只觉得她嫣红的唇一动一动的,很是动人。
她说话的声调也这么好听。
他捧着她的脸:“阿凝,你唤一声无隅。”
阿柠却犹豫了下,她确实记起上一世,可是在知道他是自己夫君前,他便已经是皇帝了。
她在想着该怎么自然而然地唤他,她突然在两辈子两个身份的认知之间摇摆。
然而阿柠的这丝犹豫落在李秉璋眼中,却让他有些怕了。
他幽邃的眸子深深地凝视着她,用很轻的声音道:“我是你的无隅,这个名字是你取的,你不想叫我无隅了吗?”
阿柠微诧了下,他的声音明明那么轻,可她却感觉到他心思深藏的什么,更复杂的,更深沉的,是她有些看不懂的。
她连忙安抚他:“没有,我不是不叫,我只是——”
李秉璋的视线温柔却固执,他望着她:“只是什么?”
他拥有天底下最好的耐心,可是却不能接受她半分的疏远,哪怕一丝丝的疏离都会让他心底生出阴郁。
阿柠看着这样的他,叹了一声,觉得他像是一只阴森森的狼,却又是一条委屈巴巴的大狗,她搂住他的颈子,望着上方的他:“无隅。”
当这么喊出第一声时,还有些滞涩,不过她很快尝试着喊了第二声,声音细软,温柔。
李秉璋看着她:“再叫一声,我还要听。”
阿柠:“无隅,无隅,无隅。”
她一口气唤了好几声,当唤到最后一声时,李秉璋的唇已经吻上她的。
他吮了好一会,才满足地溢出叹息。
他的心是一片深渊,阴暗冰冷,他随时会被自己心底的戾气吞噬。
心底已经隐隐升起的阴郁瞬间消散了。
可只要她唤他一声,便是三月晴天日。
这就是他的阿柠,终于回来了。
他良久地凝视着她,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却是无声地把她抱住,把她柔软的身体紧紧地抱住,禁锢在自己怀中。
他死死地抱住,抱到阿柠感觉到了疼痛,被禁锢的疼痛。
不过她并没说什么,安静地承受着他几乎紧绷的力道。
她想,自己过了十年遗忘的日子,可是他不一样,他遭受了这么多年的丧妻之痛,性情有些古怪,或者因为过于悲伤而有些不同寻常的表现,这都没什么。
况且他身子又不好,脆弱敏感,偏偏坐在帝王的位置上,多少人虎视眈眈,他能熬到如今已经很是不易了。
她应该多体谅他,多顺着他一些,也得多哄哄他。
她软软地搂着他的颈子,温柔地望着他:“无隅,我也是才刚想起这些事,需要时间适应,你应该给我时间,不要急。”
李秉璋忙道:“我知道,我知道。”
阿柠温软一笑,清亮的眸子中都是缠绵的柔情:“以后,你若睡不着,我会陪着你,抱着你,哄着你睡,会一直陪着你。”
她抚摸着他的发:“我不是梦,是真的,我回来了,你永远不要担心,你如果害怕了,我就亲你一下。”
说完,她仰起脸,在他唇角落下一个吻。
李秉璋听着,只觉大口大口的糖灌进来,无边的甜蜜瞬间占据了他身体的每一处,太喜欢了,喜欢到后脊椎骨都要颤。
他低头凑近她,埋在她的颈窝中,用力汲取她的气息,甜软香芬的气息:“嗯,好,一直在一起,阿凝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他渴念翻涌,急切地吻她,这让阿柠觉得,他像是一簇势不可挡的烈火,要把她吞下,要确认她切切实实地存在着。
她心里没底,不知道两个人会进行到哪一步,可她并没有阻挡,甚至沉默地纵容了他。
……
阿柠觉得李秉璋像一头饿极了的狼,她可以清楚感觉到他喷出的湿润鼻息。
太羞耻了,她呢喃道:“别,不要了……”
然而李秉璋却不曾停。
他埋首其中,仿佛扎入柔软雪白的云中,当纵情地感受着时,他声音颤抖中又带着哽意:“阿凝是鬼吗,没关系,鬼也没关系……阿凝,我想你……”
第50章 温泉沐浴
对于李君劢这种十几岁的少年来说, 温泉也没有什么意思,反倒是在林间狩猎更觉酣畅淋漓。
这赤扈山中养了各样珍禽异兽,大多是各处的贡品, 又因本朝以白色为祥瑞, 山中白兔,白马, 和白鹿等比比皆是, 虎豹熊象之类也能觅见踪迹。
李君劢往日再是少年老成,也不过十二三岁,如今由数位年龄相仿的王孙贵公子相伴,纵马穿梭于林樾之间, 意气风发,与往日沉稳模样大不相同。
他自小精于骑射, 虽不敢说百步穿杨,但也小有所成, 半日下来收获甚丰,他还细心地捉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白貂, 并寻了几只身强体健的蛐蛐, 打算回头送给穆清公主玩。
傍晚时分,他才纵马回来行宫, 他翻身下马之际,一名内侍匆匆上前, 俯首在他耳边低声言语。一旁的诸公府子弟见状,皆远远垂首而立,大气都不敢出,自然不敢多听。
这些少年或者比李君劢大几岁,或者年纪相仿, 很小就随侍伴读,自然知道规矩,是半玩伴半下属,关键时候该避讳的都要避讳。
李君劢听那内侍一番话,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很快归于平淡。
之后他回首,笑着对那几位少年道:“父皇召见,想来是有要事吩咐。劳烦几位先在花厅稍候片刻,孤稍后便至。”
几位少年中,有两位还是安国公府的,其中一位年方十六,正是安国公府之子罗廷幹,也就是昔日阿凝的异母弟弟,按理李君劢应唤作小舅父的。
罗廷幹等人见状,连忙拱手应道:“谨遵殿下吩咐。
当下众人各自前往花厅等候,李君劢则匆匆赶往帝王行宫,内侍慌忙跟随,待行至回廊间,四下无人之时,他的脸色便阴沉下来。
他边快步走着,边冷笑道:“那些御医为何会在此时齐齐前往温汤?为何别人不留,只单单留了她一个?父皇此时宣召御医,别人都去不得,非她才能去?”
他的声音隐隐带着怒意,一旁的内侍吓得大气不敢喘。
太子往日素来仁厚,并不会轻易动怒,但太子若是恼了,那必是大事!
李君劢陡然停下脚步,不屑地道:“装得一脸天真模样,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蛊惑父皇,如今父皇既龙体不适,她一个小小女医,才入太医院不过一年,便可为父皇疗疾?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想到这里,又问一旁校尉李置:“可有消息?”
李置忙低首,道:“陛下已经派了龙御卫前去清水镇,探查过这女子底细,确实有些古怪。”
这些事李君劢已经听过了,他自然不信,不信之余,更觉事情蹊跷,什么六岁前懵懂无知,六岁后突然开窍,太过匪夷所思,说不得是有心之人生造出来的计谋。
想想昔日汉时,有什么望气者引荐钩弋夫人,这一听便荒谬至极,为帝王设下的美人计谋罢了!他是万没想到,父皇如今也能陷入这种圈套。
李置又道:“属下已经查察当初前往清水镇筛选宫人的官员,并逐个查访,如今发现其中有一位颇为可疑,疑似和顾女医父亲有所勾结。”
李君劢听着,眼前一亮:“哦?”
李置这才讲起,原来本朝采选宫娥,先是由帝王下谕内阁,内阁接旨进行采办,并在各地、县摊派名额,内廷司礼监会派出太监,会同礼部官员一起前往各处负责初选,审查过程繁琐严格,稍微有一处不合格便会被淘汰。
根据李置的探查,阿柠那次的入选,因只采选一百三十名,这个名额是直接摊到了京畿内,司礼监负责循视的太监叫宋宝柱,这宋宝柱收受阿柠父亲贿赂五百钱。
五百钱?
李君劢拧眉沉思:“我内廷司礼监循视,竟被区区五百钱收买?”
李置浓眉严肃:“是。”
李君劢好笑至极,咬牙道:“再去查,这个宋宝柱和什么人走得亲近,可是别有图谋!”
一时又道:“从她采选进宫到入宫后涉及的一切人等,全都要查!”
李置恭敬地道:“是!”
李君劢略站了一会,望着远处的山,傍晚时分,暮霭沉沉间竟仿佛有红雾弥漫。
他只觉心里闷闷的,这时候会忍不住想,若母亲还在人世,一切又会如何?
他不知道。
垂眼间,苦笑一声,他迈步往前行去,来到行宫前。
这时恰见一行御医正拎了医箱,匆忙从东边过来,显然也是刚刚得到消息。
为首的王御医骤然见了太子,也是心慌,皇帝龙体抱恙,太子却来了,可见事情不小?若是一旦有个万一,只怕大祸临头。
他吓得脸都白了,慌忙率众位御医拜了太子:“殿下。”
李君劢自然猜出王御医心思,他挑眉,凉凉地道:“王大人,听说父皇龙体微恙,特意命诸位御医前来诊治,不知详细如何?”
王御医听这话,背脊生寒,他咬牙,硬着头皮道:“回殿下,适才卑职恰不在医所,如今听得消息,才匆忙赶来,卑职耽误了时辰,罪该万死。”
李君劢语气嘲讽:“是吗?听说太医院派出一位女医前来诊治,可有此事?”
这话听得人心中一颤,一时不免忐忑惶恐,所谓女医,必是顾女医,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
李君劢便不再理会众御医,冷漠地一甩袍角,拾级而上。
谁知到了殿前,便被护卫拦下,那校尉低眉顺眼,可说出的话却凛然严肃:“陛下吩咐,任何人无宣召,不得擅自入内,请太子殿下恕罪。”
李君劢修长的剑眉压下,他淡漠地道:“哦,如今何人伴驾御前?”
那校尉恭谨告罪,却不敢再多言。
此时恰好赵朝恩听得消息,匆忙赶来,一来便跪下了:“殿下,这会儿陛下正歇着呢,才刚睡下,殿下若是有什么急事——”
李君劢冷眼一扫,眼风锋芒,储君的威严压下来,赵朝恩吓得心一缩。
这位小爷,年纪虽小,可皇帝宠爱纵容,舍得放权,是以他一个眼神,足以让所有人心惊胆颤!
他再不敢多言,只跪在那里陪笑。
李君劢了然,讥诮地道:“既如此,烦请赵公公通禀一声,便说孤有要事求见皇上。”
*********
寝殿之中,男人墨发散落在枕席间,粉汗香浓,罗纨湿透,他沉浸其中,久久地回味着,十年了,他的阿凝终于回来,重新属于他了。
他缓慢地自阿柠身上起来,用双臂撑起身体,原本两个人是紧密相连的,此时随着他们的分离,有湿润的咕滋声响起,暧昧至极。
他低首,自上而下的凝视着两臂间的阿凝。
她生得比上一世略显丰润,甚至可能比一般女子都饱满一些,不过这样极好,这是阿凝的圆满,整个人圆润粉滑的,她喜欢,她康健,他也就喜欢。
更让人喜欢的是,那如雪如玉的肌肤染上了大朵大朵的粉痕,还有一些是自己留下的,一片狼藉淫靡。
看着上面暧昧的痕迹,他眼底掠过一丝阴暗的满足。
是,他是故意的,会故意在关键时候,给她如玉一般的肌肤留下属于他的痕迹,恶劣地遍布全身,每一处都有。
心底的这种阴暗渴望让他喉头颤动,不过他还是将这些很好地压抑下来,压到心底无人知道的角落,之后用异样温柔的声音道::“阿凝,我们重新在一起了,你喜欢吗?你喜欢我这样对你吗?”
他真真切切地,再次拥有了她。
此时阿柠浑身酥瘫,彻底失去了力气,连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她依然沉浸在刚才那淋漓尽致的一场中。
她再世为人,重新经历了这一切,心里是明白的,但终究有些受不住。
况且李秉璋又是那样横冲直撞,看上去削瘦脆弱的李秉璋,往日总是恹恹懒散的李秉璋,在床榻上却仿佛换了一个人,有着用不尽的精力。
只有这个时候,阿柠才能清楚地意识到,什么脆弱,什么病症,全都是虚的!
御医永远不会知道,皇帝那窄瘦细腰有着怎么样的爆发力。
其间她也劝过,要节制,不可贪多,可是她的话语全被撞碎了,被他吞下,于是最后她只能在浪涛起伏中无助地呜咽。
此时听得他这么说,她多少有些羞,也有些恼,别过脸去:“我若说不喜欢呢?”
李秉璋:“那我们再来?你不满意吗?”
阿柠咬着唇睨他:“不要了。”
她的声音细弱,很轻,落在李秉璋心里,让他怔了一下。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过去,便看到下方雪白罗裙上的一抹红,像是雪地腊梅一般。
盯着这腊梅,他便想起适才那噬骨般的抵死缠绵,苦苦煎熬了十年,才得这么一场酣畅淋漓,其间细嫩温腻,滋味销魂,一如十年前一般,是言语难以形容的快意。
可是……她似乎咬得太紧了。
李秉璋眸底泛起怜惜,心也有些痛。
他的阿凝重活一世,这一次还没经过人事,没经历过上一世日夜缠绵的身子,如今还很青涩,他确实不该这么孟浪。
他悔恨,愧疚,但又有着说不出的快意。
阿凝是自己的,永远是,生生世世都是,他不会让别人碰她半分。
有些疼是吗,可就疼这一次,以后他会一千倍一万倍地弥补,要她沉浸其中欲罢不能,要让她做这世上最畅快的妇人。
他伸展开修长的臂膀,如同雄鹰展开翅膀,将柔软团腻的身子整个拢住,护在怀中,之后才疼爱地亲吻她的脸颊:“我把你弄疼了?”
阿柠心头燥热:“有点。
他是很有些本钱的,上一世两个人初次行事,都没经验,是颇吃了一些苦头才成了事,这辈子他太急,贸然如此,她确实有些受不住。
李秉璋捧着她:“那我让御医来,给你上药?”
说完这个,他很快又道:“让御医送药来,无隅给你上。”
阿柠攥着柔软的狐裘,赶紧摇头:“不必了,又没伤着。”
他若是为此大费周章,她还怎么有脸见人?
堂堂一个女医在为帝王诊治时,竟被在帝王的床榻上受了伤,竟还要其他御医送药来!
李秉璋:“那要不要沐浴,我先抱着你沐浴吧?”
阿柠想想,这里温泉是流动的活水,且是添加了滋养药草的,这样泡一泡倒是也好,当下便轻轻地“嗯”了声。
李秉璋便将阿柠打横抱起,这会儿两个人身上都覆了薄薄一层汗,肌肤偎依间,其实时有些湿黏的,若是往日,李秉璋有洁癖,自然不喜,不过现在他似乎是特意的,要让两个人紧紧贴着,在这么走动间,感受着彼此肌肤的黏连感。
于是一切都变得格外真实,雾气,水汽,炉火,还有怀中的阿凝,活色生香的阿凝,才被他彻底疼爱过的阿凝。
他这么想着,突然停下脚步,低头看着阿柠。
阿柠有些疑惑地看过去。
李秉璋望着怀中女子那尚带着湿润雾气的眸子,用很轻的声音道:“你再唤我一声吧。”
阿柠:“啊?”
李秉璋:“总觉得,这是一场梦。”
他眸底泛起片刻的迷惘:“我会醒来吗?若我醒来,你还在吗?”
阿柠听着,一股酸楚自心底涌起。
御医说他有病,世人都说他有病,或许他真有病。
他已经要疯了,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要确认。
她仰脸望着他,他生得俊美浓艳,五官薄锐锋利,似乎天生带着几分凛人气势,寻常人乍看到,会窒息,会不敢直视。
可就是这么妖冶的男子,此时却神情徘徊,茫然无措,仿佛一个突然被丢弃的孩子。
她有些想哭,但拼命忍住了几乎要冲出的眼泪,用手指抚摸过他薄薄的唇,道:“无隅,不是梦,我在这里,真的在这里。”
李秉璋睫毛颤了颤,仿佛一下子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安慰阿柠:“没事,没事,我只是说说,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以前……”
他仿佛安抚一般握住阿柠的手:“我如今很喜欢,太喜欢了,我也没有病。”
阿柠神情柔顺,眼神温软:“嗯,我知道。”
李秉璋再次低头亲阿柠脸颊,亲了好几下,似乎终于放心了,这才抱着阿柠步入温泉中。
雾气萦绕间,温热的山泉水汩汩地自他们身边流淌,带走了一切痕迹,也冲走了残留的倦怠。
不过阿柠却有些不适应,温泉是活水,一直在流淌,热气自脚底往上蒸,她被熏得昏昏欲睡,本就折腾了这么半晌,没什么力气,如今更是酸软地挨在他身上。
偶尔间有宫娥低着头,快速无声地进出,呈送着沐浴所用之物,不过所有的人都不敢抬头哪怕多看一眼,她们知道帝王的忌讳。
可她们隐隐感觉到,此时雪白绵软的女子被挺拔有力的男人拥着,女子的圆润此时被衬得格外娇小,被那男子宽阔的臂膀遮了一个密不透风。
不经意间,泉水中似乎也会漏出几声呜咽,似乎是欢愉,又似乎是痛苦,最后归于无声,一种暧昧湿润的寂静感。
就在这时,屏风后面,厚重的帐幔外,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陛下。”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应该是太监,可太监也是男人。
原本已经酥软松散地瘫在李秉璋怀中的阿柠,顿时一个激灵,她陡然睁开眼睫,诧异地看过去。
李秉璋感觉到她的紧绷,知道她受惊了,忙搂着她安抚,又侧首,对着外面厉声斥道:“滚。”
外面的太监显然吓了一跳,声都不敢出。
不过李秉璋低首间,却见阿柠睁着惊魂甫定的眼睛,不太苟同的样子。
他怔了下,微挑眉:“嗯?”
阿柠略犹豫了下,还是小声道:“你干嘛这么凶?”
李秉璋忙柔声安抚着:“乖,不是对你凶,我只是——”
说到一半,他顿住。
以前的阿凝不喜欢对别人凶的人,现在的阿柠显然也不喜欢。
李秉璋的神情略僵了下,突然收回适才的威严,似乎有些突兀。
好在阿柠抬起手,轻揉了揉他的脸:“你只是不愿意让外人看到我,是不是?”
李秉璋沉默了片刻,略垂下眼,仿佛不好意思地道:“是,那些内侍虽然是公公,可他们——”
阿柠叹了声,搂着李秉璋的颈子,软声道:“那你以后好好和他们说。”
她知道,底下人,包括太医院的对李秉璋很有些误会,他们都以为李秉璋凶残暴戾,但其实不是,他只是恰好坐上皇帝的位置,恰好生得面相冷一些,才被人那么想。
其实他是这么好的人,她盼着他的声名好一些,不要让别人误解了他。
李秉璋弯腰,亲了亲她的脸颊,把她打横抱起来。
他低声在她耳边道:“嗯,以后听阿柠的,会好好和底下人说话。”
说着,李秉璋这才对外面吩咐道:“说。”
外面似乎有片刻死水一般的寂静,显然这种情况他们都被吓到了。
之后,才有一个格外恭顺谨慎的声音道:“陛下,太子殿下于行宫外求见。”
李秉璋薄唇微动,一个“不见”便将扔出。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不能这样。
在须臾的缓冲后,他的声音硬生生变得温和平静起来,淡淡地道:“朕龙体抱恙,今日早些歇下,太子明日再来请安吧。”
可他这么说后,却见怀中的阿柠正冲他眨眼示意。
哦……
李秉璋无声地看着她,征询。
阿柠勾着他的颈子,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道:“我想看看他。”【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