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亲吻


    随着衣料被剥开, 元熙帝终于看到一片雪白。


    他乌沉沉的眸子盯着那里,看了好一会,才试探着伸出手。


    修长有力的指骨缓慢地拨开, 在炫目无暇的雪白深处, 是一层淡淡的粉色,像是粉白花瓣接近花萼处的色泽, 很美。


    可是——


    这里没有任何痕迹, 没有。


    他的阿凝这里有一点红色的小痣。


    一阵阴风吹到元熙帝的心里,他的心里便只有冬日的萧冷,对于眼前女色可能的遐想和贪婪全都荡然无存。


    没有人可以代替阿凝,没有红色小痣的女人不是阿凝。


    元熙帝苦涩而僵硬地品味着这个事实, 只觉得一切都了无生趣。


    他颓然地放开了她,起身, 再也不想多看她一眼。


    这不是阿凝,只是一个和阿凝很相似的女子罢了。


    阿凝死了, 他却在这里对着一个小医女幻想她吗?


    一个人死了就意味着再也不会回来,他是不是在自欺欺人?


    元熙帝行至殿门前, 停顿下脚步, 有些无力地扶住一旁的门。


    其实这时候连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都太艰难了, 什么都不想去想。


    秋日的暖阳洒在他身上,他茫然地抬起头, 空洞的目光望着远方。


    如锦的晚霞为这宏伟的重重宫殿镀上一层暖橙色,见证过皇室多少风起云涌的古老城墙静静地伫立在暮色中。


    天要黑了,他将迎接又一个苦苦挣扎的不寐之夜。


    阿凝死了,她让自己一个人孤独地活在人世间。


    若不是她临终前的嘱咐,为了一双儿女, 他又怎么会忍受着一日日的煎熬?


    每一处喘息都是艰难的痛,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


    他颓然地垂下长睫,迈步,准备离开。


    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呓语。


    很轻,轻到仿若不存在,但他听到了。


    他还辨别出模糊的语调,她说:“无隅……”


    元熙帝身形一僵,阴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


    之后他陡然转身,风一般扑入殿中,来到龙榻旁。


    可她舔了舔唇,满足地动了动身子,继续睡去了。


    她双唇紧闭,仿佛再也不会说话的样子!


    元熙帝用手捏住她的下巴,俯首,阴鸷地盯着她,命道:“说话。”


    然而睡梦中的小医女却只是抗议地蹙眉,挣扎。


    元熙帝眼底血红,厉声道:“你不说,朕便掐死你。”


    说着,他有力的指骨扼住她的颈子。


    那颈子倒是颇为纤细修长的,白皙的肌肤下是细薄的淡青色血管。


    他喘着气,盯着那里血脉的流动,心想,只要一用力,她就会死了。


    其实死了便死了。


    只是一个像她的小医女而已。


    可小医女像她。


    他在暗无天日中苦苦挣扎了十年,三千多个日夜,都不曾得到过一丝安慰。


    他是一具活着的死人。


    可现在,这个小医女让他感觉到了血脉在流动,心脉在跳动,他仿佛再次恢复了渴望。


    他握扣着她的颈子,悬在她上方,黑眸眯起,对着睡梦中的她再次威胁:“你刚才到底在说什么?你在唤我的名字吗?你是我的阿凝吗?你说话!说话!”


    或许是他的逼迫,她的唇蠕动了下,似乎发出声音来,但太过模糊了,他听不清。


    他低低地弯下腰,将自己的耳朵贴在她的唇边,试图辨认那模糊的音调。


    他闭着眼,专注地聆听着。


    却就在这时,他感觉一片温热湿润的触感突然袭击了自己耳朵。


    猝不及防间,元熙帝血液瞬间涌到了耳朵处。


    他震惊,错愕,不敢置信,这小医女胆大包天竟敢咬他?


    戾气横生,他顿时想掐死她,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可就在下一刻,他又觉自己的耳珠被人含住,轻轻吸着,陌生而熟悉的酥麻如电流一般窜遍他的全身。


    一瞬间,煞气散开,他愣在那里。


    她在亲着自己,就像阿凝往日亲着自己一般。


    他屏住呼吸,,脸红耳赤地感受着自己的脆弱和渴望。


    他的心底都是阴暗,他望着太阳时恶劣地想着要把太阳涂黑,要让这世间永远隐在暗黑中。


    可只要阿凝对他笑笑,抱住他,亲他,他便觉世上一切都是好的,连路边的一块朽木都焕发出勃勃生机。


    只有阿凝可以做到,他在阿凝面前毫无抵抗力。


    所以她便是阿凝,是不是?


    因为她唤他无隅啊……


    他虽生在皇家,可母亲却只是身份卑微的宫婢,因当时无人做主,诸般规矩早就废弃,他母亲怀胎十月,待到临产时,太后特意问起来,母亲才得了一个才人的诰命,才成为先帝名正言顺的后宫眷属。


    但先帝不喜他母亲出身卑微,也不喜偶尔临幸才有了的他,是以自小,母亲日子过得很苦,他也很苦,甚至饥寒交迫,连寻常宫人都不如。


    若不是康公公和昔日尚为寻常宫妃的明太妃好心,暗中周济,只怕他们母子早已冻死饿死。


    不过即使如此,母亲还是在他七岁时没了,他孤零零地活着,十岁时他才得到自己的训名为秉璋,十五岁行冠礼得字如渊,对于这些他都很陌生,是他在世人面前套上的一层壳。


    十六岁成亲,如愿以偿娶到了阿凝,阿凝搂着他,百般喜欢,又为他取小字无隅。


    这世上只有阿凝会唤他无隅,只有无隅才是真正的他自己,是阿凝的夫君。


    自从阿凝没了后,再没人唤他无隅了。


    人们唤他六皇子,唤他肃王,唤他李秉璋,唤他皇上。


    此时小医女仿佛在睡梦中得到了什么美食,生怕他跑了一般,竟用手攥住他的发,扯着他,用唇含着他的耳,如同小娃一般砸着吸着甚至啃着。


    元熙帝有些不高兴,头发都被扯痛了。


    他想这小医女必须得到教训。


    可她吃自己吃得那么舒服,所以……等吃完后,便杀了她吧。


    酥麻的愉悦感如同水波一般散开,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沉浸在温暖中了。


    他以一个艰难别扭的姿势蜷缩在她怀中,将自己的耳朵凑在她口边,任凭她轻轻地舔着。


    他舒服地半阖着眸子,放纵自己享受着这一刻。


    眼前仿佛出现幻觉,他看到阳光落在草丛上,微风吹过青涩的草,草在轻轻摇曳。


    而他化为了很小的一只,蜷缩在阿凝的怀中,被阿凝温柔地拥有着,喉咙中发出难耐的闷哼声。


    若每一天都是这样的日子,该多好。


    **********


    阿柠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今夕是何年。


    当视线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她看到上方瑰丽繁复的藻井花纹,那是从未见过的奢华富贵。


    她困惑地眨眨眼睛,之后懵懵的看向四周围,看着周围讲究的摆设,她才慢慢想起来。


    是了,她和瑞香一起来轮值,结果瑞香被叫出去,她自己困乏无聊,竟然睡着了,还一口气睡到现在。


    她低头看,看到自己的手正按在一坐褥上,那坐褥——


    是黄江绸绣花的,这种明黄色,这种绣工,分明是御用品!


    她一个激灵,连滚带爬,赶紧从床榻爬下来。


    谁知她这么下来时,牵扯到身上,便隐隐感觉自己前面柔软处似乎有些酸痛。


    她扶住一旁的画屏,困惑地抬起手,自己试探着摸了摸,倒也没感觉特别疼,只是有些酸酸的。


    她便想起自己梦中的情景,不免脸上火烫,犹如火烤。


    她心思迷离,看向龙榻,龙榻的锦褥都被自己弄得乱七八糟,她赶紧扯了扯,好歹弄齐整,又掩饰性地远离了这龙榻。


    不过心里还是不安定,总觉得自己做贼心虚,正惴惴着,便见瑞香回来了。


    她慌忙收敛了心神,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也不能让人看出自己刚刚在龙榻上睡了,不然传出去必然会被问罪吧。


    好在瑞香并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反而有些得意地道:“我忙了这半日,你倒是好,在这里清闲得很?”


    阿柠掩饰性地侧身,随口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时候不早了。”


    瑞香:“早过晚膳的点儿了,不过我在前殿轮值已经用过了,你还没用吗?”


    阿柠点头:“嗯,我不敢随意走动,一直在这里等着,饿死了。”


    她这一说,还真觉得饿了,肚子都咕噜噜叫起来。


    瑞香也听到了,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得意洋洋地道:“你一定想不到,我在前殿轮值,女官对我颇为赏识,她还说以后陛下身边也是需要医女的,你说我是不是有机会侍奉在陛下身边?属于我的机运总算要来了!”


    阿柠心不在焉,只好道:“嗯,或许吧。”


    这时候,女官来了,神情倒是温和得很,说里面吩咐了,不需要医女,她们可以回去了。


    阿柠一喜,女官却又道:“这位医女,是不是还没用膳?”


    阿柠忙道:“是。”


    女官:“陛下吩咐了,说晚间宵夜没怎么用,便赏给底下人,你若要用,我便给你拿过来一些。”


    阿柠此时正是饥肠辘辘,听到这话自然喜欢,忙谢过。


    瑞香却惊讶不已,她知道能得帝王赏赐膳食的,全都是皇帝身边有头有脸的,那得是第一得宠的才有这个荣幸,怎么阿柠竟然能得这样的赏呢?这随便给的吗?


    她想说什么,但碍着那女官在,又没敢说。


    女官见此,便吩咐了,很快便有一个宫娥托着一个雕花漆盘,里面摆了两只釉里红团龙纹碗,并一只白地绿彩云龙纹罐,都用同色瓷盖盖得严实。


    这几样便摆在一旁的竹黄书卷几上,阿柠谢过后,这才打开来,却觉上面的盖碗还有些烫手呢,打开后却见里面是一份鸡汤煲,一份羊肉水晶角儿,意外不已。


    她就喜欢吃这羊肉水晶角儿,往日阿爹也给她买过,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吃到的并不好吃,下意识里觉得这水晶角儿应该更好吃才对!


    这可是御膳的水晶角儿啊!


    她连忙咬了一口,热乎乎的,还有些烫嘴呢,入口味道实在是香,恰是她记忆中的口味。


    她大喜过望,一边吹着热气一边吃,吃得有滋有味。


    瑞香闻着那扑鼻的香气,从旁看着,又眼馋,又羡慕,又酸涩,关键是她实在不服气,凭什么赏给阿柠?


    阿柠一直在这里偷懒!


    阿柠吃下一个香喷喷的水晶角儿,一抬头,看到了瑞香。


    她便提议道:“瑞香,些我也吃不完,咱们一起用吧?”


    瑞香没好气地道:“我早吃饱了!”


    阿柠见此只好罢了。


    瑞香说完那话后,又有些后悔,她其实也想尝尝,毕竟是御膳,说是皇帝吃剩下的,可明显这两样膳食皇帝根本没动,就是原封不动地撤下吧,这还热乎着呢。


    这辈子难得有机会能尝到皇帝吃的御膳呢,若是错过实在可惜。


    可她心里又憋着一口气,实在不愿意祈求阿柠什么。


    就在这时她听到阿柠道:“瑞香这个鸡汤太腻了,我不爱吃,你帮帮我,一起吃了吧?”


    瑞香听说这话,抬起头,看向阿柠。


    阿柠眼神格外真挚:“到底是皇帝赏赐的,这是皇恩,我可不敢剩下,万一被治罪呢?”


    瑞香有些脸红了,不过她还是勉强道:“既如此,我确实应该帮你,就勉为其难帮你吃了吧。”


    嘴上说着这话,其实心里乐开了花!


    于是阿柠拿了一个小碗,两个人各盛了一碗鸡汤,分别喝了。


    此时正值秋日,外面凉意弥漫,可是那鸡汤炖得香味浓郁,汤汁醇厚,喝在口中,暖在胃中,实在是再舒坦不过了。


    吃过后,两个人都心满意足,这才告别了女官回去自己房中。


    因天晚了,阿柠只略擦拭了一番便匆忙躺下睡了。


    瑞香很快就睡着了,并发出轻微的酣睡声。可是阿柠或许是因为白天睡多了,如今怎么都睡不着。


    她想着自己在寝殿中的种种,当时就那么睡去了,似乎做了一些梦,但是那些梦都是模糊和杂乱的,以至于醒来之后却记不太清了。


    她只隐约记得,她又回到上辈子,和上辈子的夫君恩爱有加,那夫君有一双修长有力的大手,他温柔地抚触着自己,让她充满渴望。


    他也热情地回应,温柔地搂住她,轻轻吻她……


    阿柠想到这些,脸都红了,心也怦怦跳起来。


    她翻了个身,拼命压下心底的感觉。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好好的竟然做了这样的梦。


    虽然她以前也经常会做梦,梦到上辈子,梦到夫君和自己相处的种种,可是并没有做过这种啊。


    是不是因为躺在帝王的床榻上,在那种淡淡男性气息的笼罩下,她难免有所遐想?


    第32章 针灸


    元熙帝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入睡。


    原本御药局的汤药是管用的, 他喝过后便能睡去,可现在根本睡不着了。


    他躺在龙榻上,可以听到风的声响, 也可以听到落叶的飘飞, 却听不到她的声音。


    他在天人交战,一忽儿确认她就是阿凝, 就是她, 再不会错,一忽儿心底又泛起冰冷,觉得一定是神思不清,也许一切都是幻觉, 都是自己的想象。


    甚至可能,连那个神似阿凝的小医女都是假的, 不存在的。


    想到这里,元熙帝骤然起身。


    帷幔中的皇帝一个动静, 外面早有贴身太监上前,小心地道:“陛下?”


    元熙帝沉默了片刻, 才道:“今夜难眠, 去宣莫先洲来,要他为朕针灸。”


    贴身太监听了, 低声道:“陛下,奴婢查过今日轮值的, 莫大夫不在宫中,不过太医院应有其他宫值大夫,奴婢这就去宣。”


    毕竟御医不是宫人太监,他们不是一直住在宫中,晚间时候轮到宫值才会在, 不然没特别吩咐,便会在宫禁之前出宫回家了。


    元熙帝淡漠地道:“哦?不在,那就不必了。”


    那贴身太监听了,有些忐忑,不过还是很快给旁边的使了一个眼色。


    能在御前伺候的都是机灵人,很快这消息便传出去,不过一盏茶功夫,那贴身太监上前禀报,说太医院如今派了三位御医来,有两位也是针灸高手,还有一位是莫先洲大夫的弟子。


    元熙帝这才道:“宣莫先生的弟子吧。”


    这一声吩咐后,底下人自然便照做了。


    元熙帝静默地躺在龙榻上,微阖着眼睛,心却一下下地跳快了。


    他知道,莫先洲收了她为弟子,今夜也只有她留在宫中,所以来人必是她了。


    此时的她必已经歇下,突然被唤起来,是期待还是埋怨?


    元熙帝发现自己竟有些紧张,他害怕起来。


    如果她是阿凝,一定会怪他,怪他不体恤下人。


    这种担心让他浑身紧绷,以至于气息艰难起来,他只能深深地吸气,平复着狂乱的心思。


    可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几乎是瞬间,元熙帝的耳朵竖起来,他仔细聆听着,辨别着,在那些脚步中,他清晰地辨认出她的脚步。


    她生得确实圆润富态一些,但很松软,像蓬松的棉花,以至于走起路来轻盈柔软。


    ——仿佛她生怕惊扰了这个世间。


    元熙帝紧抿着唇,屏着呼吸,倾听着,听到她的脚步停顿在屏风外,似乎低声和御医以及宫人们商议着什么,她好像很是忐忑。


    她在害怕?犹豫不前?


    元熙帝几乎想做起来,把她直接拉进来。


    可他又觉得不能这样。


    他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手指死死攥着锦褥,僵硬了片刻后,终于试探着让自己开口:“莫大夫来了?”


    因为过于紧绷,他的声音略显嘶哑。


    不过这声音落在外面众人耳中,那自然是心惊肉跳。


    外面的一行人似乎犹豫了下,对视,之后终于有一位上前,小心翼翼地提起,莫先洲不在,但有其他精通针灸的御医。


    元熙帝听了,不悦。


    他不要其它御医,他要阿凝。


    于是他冷冷地道:“怎么,莫先洲是不要命了吗?若是不要命,那他便永远不必来——”


    说到一半,他骤然止住。


    那个小医女可能是阿凝,阿凝还在外面候着。


    他不能这样,万一吓到阿凝呢?


    于是他停止他的话,之后硬生生地一个转折:“莫先洲不在便不在。”


    显然,外面的人心都提起来,吓得战战兢兢,之后听到他这句缓和的话,都没反应过来,全都愣在原地。


    元熙帝在众人的气息中,辨别着其中的那一个,柔软的,轻盈的,香美的,是她。


    她显然也懵懵的,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样子。


    元熙帝只能道:“莫先生的弟子可在?”


    他这么一问,外面立即反应过来,回禀说在,之后,便有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道:“奴婢便是莫先生的弟子,斗胆为陛下请针。”


    这声音低软,清甜,传入他的耳中,让他的心瞬间被填满。


    她主动要请针……


    她是阿凝,想接近自己吧?


    元熙帝的心砰砰直跳,他侧首,视线几乎要穿透帷幕看过去。


    她,阿凝,只隔着一道锦帐,就在自己的床榻边。


    元熙帝修长的指有些无助地攥紧了锦褥,他发现自己心跳加速,口干舌燥,竟不知如何面对。


    他该对她说什么……


    这时,就听榻前的太监低声斥责道:“御前岂容你放肆,还不下去?”


    而一旁的女子用很低的声音道:“是。”


    那是她的声音,咬着唇,几乎要哭了。


    元熙帝顿时慌了,连忙道:“不必。”


    他这一声阻止了后,才尝试着寻回自己的言语,之后用尽量平静冷静的声音道:“既是莫先生的弟子,那就且试试吧。”


    显然他这话说出,外面的人很是震惊,也许是在他的喜怒无常而困惑。


    不过很快,那些人便恢复了,开始试着为他请针。


    元熙帝想命人打开帷帐,他想看看她的模样,想让她看看自己。


    很快他又想到,此时的自己已经躺在榻上许久,定是衣襟散乱,说不得气色也并不好,若让她看到,岂不是不雅?


    于是元熙帝到底没说什么,于是便有宫人迅速上前,依照惯例,只略打开帷幕,又用屏风遮住榻前,而他只需要探出手臂来。


    他屏着呼吸,专注地望着垂下的帷幔。


    秋日的帷幔加了一层,略显厚实,并不太能透出人影,不过此时已是深夜,宫灯亮起,将她的剪影投射在帷幔上。


    元熙帝睁着墨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高高挽起的发髻,医女都是这么挽起发髻的,但她的发髻似乎格外饱满好看。


    还有她低垂下的颈子,柔和的线条,都很好看。


    这时,她似乎略起身了,从这个角度,他一下子看到了她的身姿。


    她的肩膀其实很窄,但胸部高挺,饱满圆润,像是充了气一般。


    元熙帝便想起昨日自己才刚刚感受过的,软得像云,闻起来清馥甜美,似乎带着些许奶香。


    他动了动唇,想吃……


    就在这时,他的指尖被握住。


    几乎在被握住的瞬间,元熙帝身体一个激灵,他的视线陡然射过去。


    隔着帷幕,他知道是阿凝握住了他。


    这是阿凝才有的温度。


    元熙帝心跳如鼓。


    外面的阿柠却终于开口,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奴婢要先过脉,可否请陛下略松一些?”


    元熙帝听着,明白此时的她如履薄冰,她害怕自己。


    而自己在为难她。


    她如今只是一个才学医没多久的小医女,突然半夜被拎过来,被硬赶到了御前,她自是惊惶不安。


    元熙帝抿了抿唇,之后轻声开口:“不必害怕。”


    他可以感觉到,自己说出这话后,整个寝殿都寂静下来,是比寻常更深一层的寂静,似乎所有的人气息都停顿了。


    他轻轻攥了攥拳,试着让自己轻松下来,之后道:“现在可以过脉了吗?”


    外面的阿柠怔了怔,之后受宠若惊地、忙不迭地道:“可以,奴婢马上为陛下过脉。”


    元熙帝轻轻“嗯”了声。


    阿柠便迅速为元熙帝过脉,其实只是例行公事,不过元熙帝还是尽量调整着气息,他不想让她知道,锦帐内的自己是如何贪婪而急切地盯着她。


    之后开始针灸了。


    元熙帝的视线自始至终盯着外面的阿柠,看着她低头为自己下针的样子,也看她屈指捏针的样子,她虽然没学多久,但已经很娴熟了。


    不过她显然很紧张,小心翼翼的,以至于下巴那里紧绷着,一直咬着唇。


    元熙帝想告诉她放松些,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想了半晌,终于挤出一句话:“你尽管下针便是了,不必惧怕。”


    “啊?”外面的阿柠惊了下,手下银针一颤。


    一瞬间,所有御医以及宫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脸色煞白。


    这弄不好要出人命!


    阿柠自然也忐忑地望向锦帐内。


    不过什么都没发生,没有雷霆怒意,也没有赫赫帝威。


    她反而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继续便是,朕不是三岁小儿 ,并不畏疼。”


    帝王的安抚是如此温柔,简直是善解人意。


    阿柠不敢置信地看着锦帐内,静默了片刻,便低头继续下针。


    她想,所有人都误解了他,他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贤明仁厚君王!


    她平心静气地下针,待到针灸施展过后,她犹豫着,是不是要起身告辞。


    这时的元熙帝自然窥见了她的意图,他又道:“莫先生往日曾提起,说是按摩穴位可以安眠助睡?”


    阿柠连忙道:“回陛下,莫先生说的是,若要助眠,可按摩神门穴、三阴交、安眠穴、百会穴以及涌泉穴。”


    元熙帝迅速想了想各穴位所在的位置,若让她按摩三阴交和涌泉穴,实在不雅,而百会穴和百会穴在头部,那就要散发安躺,还要闭目,无法看到她,且还要让她自上方端详着自己的睡态。


    他不想让她看到一个因为失寐而面色苍白憔悴的自己。


    所以还是神门穴最好。


    于是他盯着那道投射在帷幔上的影子:“那就按摩神门穴吧,你可会按?”


    他看到她张了张唇,有些犹豫,之后咬牙道:“奴婢会,可以为陛下按摩。”


    元熙帝:“好。”


    不过心里却想,她其实不会吧,但她的胆子很大。


    他的阿凝也是一个冒失孩子。


    而此时寝殿的种种显然已经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但伺候在御前的宫人永远都要面对元熙帝莫测的性情,所以他们很快搬来了绣椅,由阿柠坐下为元熙帝按摩。


    至于其他御医等人,暂且退下。


    宫人们迅速落下帷幔,又遮了夜明珠,熄了宫灯,于是寝殿中只有殿外透进来的一丝微不可见的光亮。


    阿柠坐在榻边,轻握着元熙帝的手,指腹落在腕部内侧的神门穴,轻轻按摩揉捏,男人的手指雪白如玉,她不太敢用力,生怕弄疼了他。


    这时,里面的人却吩咐道:“再用力些。”


    低哑的男人声音,带着些许的喘,阿柠一下子脸红了。


    她有些想入非非,脑中竟浮现出一些事,男女之间的,按说她不知道的事,可突然就想起来了。


    捏在手中的男人手腕突然烫手起来,原本属于医者和被医者的正常肌肤接触,也变得暧昧不明。


    不过她到底记得自己医职,深吸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稍微用了一些力气,为元熙帝按压穴位。


    阿柠读过那么多医书,对于神门穴自然了如指掌,这穴位是手少阴心经的穴位之一,耐心按摩,可以治胸痹心痛、脉伏不起、脏躁梅核和神乱失常。


    其实倒是很对元熙帝的症状……


    此时已是深夜,深夜的函德殿万籁俱寂,连个虫鸣声都听不到,深阔恢宏的大殿没有灯烛,就连夜明灯都被厚重的蒙布遮盖起来,殿中侍奉着的宫人全都退至屏风后,屏着气息,不敢有任何声响惊动了元熙帝。


    于是夜色中,阿柠听到了自己的喘息声,按压穴位是要些力气的,她并没太多经验,按久了其实有些累,不过元熙帝没说让停,她不能停。


    她只能继续保持着那个力道,轻轻地揉捏着,按摩着。


    她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元熙帝正半阖着眸子,聆听着她的气息,恍惚中仿佛回到了旧日的光阴。


    刚成亲时,她很腼腆,羞涩地低着头。


    他其实很想,想扑过去撕扯,想把她占为己有,他那时候虽然也年少,可却曾经无意中看到太监和宫娥的对食,也知道一些事。


    可她害羞,他只能忍住,硬生生地憋着,之后循序渐进。


    他还记得,他是如何亲她吃她,她拼命地紧闭着眼,不敢看自己,但其实两颊绯红,更诱人了。


    元熙帝的喉结滚动。


    如果现在,他扯开帷幔,将她拖入床榻,抱住她,她会不会恨他,会不会觉得他是一个好色的暴君?


    他的阿凝会生气。


    元熙帝烦躁地望着上方的黑暗,心想,他要忍。


    如同一只暗夜中的狼犬,盯着甜美的猎物,克制住身体嗜血的本能,舔着自己的爪牙,将自己伪装成温驯的模样。


    最后他终于放弃了想入非非,闭上眼睛,感觉着来自她的抚触。


    揉捏,摩挲,细腻的触感,适宜的体温,这是此时两个人唯一的触碰。


    这种滋味太过美妙,元熙帝发出闷哼声。


    阿凝显然惊了下,她好像被吓到了,只以为自己出了什么差错,她紧张地不敢出声。


    元熙帝仰着颈子,艰难地克制下来,之后手指动了动,在她手心很轻地动。


    这算是一个鼓励和安慰,果然阿凝僵硬的手指重新活动起来,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继续为他揉捏按压。


    元熙帝渐渐松弛下来,他身心松软,身体仿佛浸泡在温暖的泉水中。


    这好像是自阿凝走后第一次,他感到了从里到外的松弛舒坦,觉得自己有所依托,不再孤苦伶仃。


    他自喉咙中发出一声呢喃,松懈地垂下眼睛,自喉咙中发出温柔嘶哑的声音:“暂歇下吧……不要走。”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郁的困意,不过这种声音在宏阔而寂静的寝殿中格外惹眼。


    函德殿内外上百宫人太监随时随刻聆听着他发出的任何声响,这么一句话对往日侍奉在函德殿的宫人来说,可以说犹如天籁。


    于是很快便有宫人无声地上前,在侧殿为阿柠准备了侍奉的矮榻,就在屏风后隔开的角落,这是夜晚侍奉的宫人所以躺歇之处。


    阿柠跪下,无声地谢恩,之后才跟随宫人来到一旁侧殿。


    她也不敢躺下,只略靠在引枕上歇息,不过却根本睡不着。


    帝王的寝殿似乎永远漂浮着似有若无的果香,在这种暗黑的夜晚,嗅觉似乎格外灵敏,缕缕的果香便在心里引起丝丝的甜,带着诡异而忐忑的甜。


    不远处香炉喷出的些许烟气缓缓升腾、消散,萦绕游走在恢宏的寝殿中,使得这偌大的殿宇更添几分静谧和森严。


    上方的穹顶盘踞着华丽威严的金龙彩绘,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也不知道多少帝王曾经抬头凝视过,过去的人自然已经逝去,而此时的阿凝还活着,睁着有些茫然的眼睛望着人间的至权。


    函德殿和宫里别处不同,这里永远是寂静的,似乎永无止境的寂静,连更鼓声都不曾听闻,让人不知道时间的流逝。


    阿柠只能通过外面的天色来推测,如今夜已经很深了,她试图合上眼睛睡去。


    可眼前浮现的是适才侍奉帝王的一幕幕。


    其实也没发生什么事,但为帝王针灸和按摩穴位的片段被她在心里无限地拉长,放大,之前未曾仔细体味的细节,他的喘息,他的体温,他的命令,以及那肌肤偎依的触感,此时都在心里反复地品味,细腻地感受,用心地揣测。


    她抬起手,轻轻按压在胸口处,感觉自己的心在砰砰直跳。


    事情来得太快,之前经历中,身在其中,她根本没办法去细想他的种种反应意味着什么,此时安静下来,由他而激起的情绪犹如山崩海啸,扑面而来,几乎把她淹没。


    她艰涩地自喉咙发出一些声音,甚至有种想哭的冲动。


    拼命地想接近,可如今躺在函德殿,她竟不知所措了。


    她抬起手,轻轻地揩去眼角的湿润,告诉自己,一定要鼓起勇气,也许可以望着他的眼睛,和他说话。


    第33章 搂睡


    幽谧的殿宇隐没在暗沉夜色里, 所有侍奉的宫人尽数无声地退下了,整座寝殿变得越发沉寂,一旁的熏笼中有燃烧的红箩炭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若阿柠醒来, 她会发现, 这里和她的梦境像极了。


    不过此时的她睡着了,安静地睡着, 一只手放在胸口, 一只手轻轻地耷拉在矮榻边沿。


    因为临睡前依然存着不安,她未曾褪去软底鞋,两只脚歪歪地搭在榻外。


    元熙帝一身雪白的蚕丝衣,乌发轻垂, 他赤着脚,在夜色中无声地走到矮榻旁, 弯腰,颀长犹如高山之柏的身形静静地伫立在床榻前。


    他低垂着头, 贪婪的目光落在阿柠脸颊上。


    殿中是暗沉的,不过他却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每一处细节。


    她睡得恬静而香美, 修长的睫毛轻搭下来, 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颤动,两片唇嘟嘟着抿起, 有些娇憨。


    元熙帝居高临下地盯着这样的她。


    她如今的相貌仿佛十二三岁和后来的融合,既有了年少时的娇憨, 又有着后来的貌美。


    这么沉沉地凝视着时,元熙帝脑中浮现出一个声音。


    “是不是太过纤弱,我并不喜这样……倒是想起我以前那会,丰润些,倒是显些福相。”


    “若我胖了, 你也会喜欢是不是?”


    元熙帝愣了下,有些急切地再次审视着这样一张脸。


    所以阿凝重活一世,终于圆了自己的期盼?


    他怔怔地盯着眼前的女子,苍白削瘦的下巴因为过于压抑而微微抽搐。


    良久,他终于试探着,伸出修长的手指,颤抖着落在她的脸颊和颈子上,温柔地抚摸着。


    滑腻的触感,弹性十足,若是用力掐一下,似乎能掐出水来。


    这让他想起她十四岁那年。


    那时候的他一直隐在暗处,无声地注视着,悄悄地窥探着,看她和二皇兄玩耍,笑得开怀,他知道她将是二皇兄的未婚妻,会成为自己的二皇嫂。


    可他喜欢她,十三岁的少年,情窦初开便是她,心里眼里都是她。


    他藏在阴暗处,不着痕迹地观察她,窥探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在夜晚反复地揣摩思念。


    他人生第一次遗床,便是因为梦到她。


    他还偷偷地捡到她无意丢掉的巾帕,藏起来,抱在怀中,在夜晚偷偷地亲吻。


    他想,如果这么继续下去,他心内积累的情绪早晚有一日会膨胀,会爆炸,他压抑不住,一定会失控。


    可就在这时,他得到一个情绪的出口。


    那一日她竟跌落在水中,无人发现,而他因时刻关注着她,自然第一时间发现,并跃入水中救她。


    深秋的水很冷,但他却觉得一切都是暖融融的,因为他抱住了她。


    他把她救出水,紧紧搂住她在怀中,他永远记得那一刻她肌肤的触感,幼滑细腻,让他忍不住想咬一口。


    虽然事后她被抱走了,可她自然记住了他,也感谢他,从那之后便时常找他玩,对他好。


    甚至因此惹来了二皇兄的嫉妒和不满。


    想起过往的许多事,元熙帝俯首下来,半跪在矮榻前,颀长的身形弯下,蜷缩着宽大的肩膀,捧着她的手,将自己的脸埋在她手心里。


    削瘦刚硬的脸庞摩挲在细腻绵软的女子掌心,用鼻子轻轻地蹭,又用唇来舔,来吮吸。


    或许是他的动作太过激进,以至于睡梦中的女子发出低低的哼唧声,软腻腻的,像融化的蜜糖。


    元熙帝动作顿了顿,他屏住呼吸,注视着她。


    她咬了咬唇,不过并没醒来,但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略蹙起眉,有些不舒服的样子。


    元熙帝的视线下移,终于发现她的双腿不舒服地搭在榻下,鞋子都未曾褪去。


    于是他跪下来,帮她褪去鞋,鞋子是软底的白缎鞋,里面穿着白绫袜。


    他捧着那双脚,小心地帮她褪去袜子,又仔细看了看那双脚,脚骨的形状和阿凝是一样的。


    他用很轻的力道将她的双腿放在榻上,又拿来软毯,为她盖上,而他自己也上了榻,半搂着她,和她偎依着,一起睡去。


    寝殿中重新归于安静,而就在殿外,侍立着的宫人终于抬起眼,小心翼翼地对视一眼。


    大家自然听到了女子含糊的哼唧声,那种声音情不自禁,暧昧,破碎,像是被人怎么了。


    这是匪夷所思的,是从未有过的。


    这时候大家回忆今日的种种,自然都意识到了什么。


    大家心照不宣,但是也隐隐泛起期望,其实面对这么一个性情变幻莫测的帝王,他们自然都乐见其成,如果有一个女子能让他动了尘心,总觉得,也许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一些吧。


    *************


    这一夜阿柠睡得颇为踏实,温暖。


    虽是侧殿,但红萝炭烧得旺,并不觉得有半分冷意,以至于起身离开时,她有些恋恋不舍,入冬后,宫里头自然要烧起地龙,各处都暖和,不过阿柠住在宫阙西门外,那里自然不会有地龙烧,只能靠着炭火取暖,有时候半夜会被冻醒。


    她在有些懈怠的暖意中收拾好,由宫人陪着走出侧殿。


    走在廊道中时,她试探着打听,昨晚元熙帝可睡得好。


    宫人侧首看她,之后道:“极好,多亏了顾医女。”


    阿柠愣了下,她觉得那位宫人看着她的眼神别有深意,她不太懂。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便看到,外面下雪了。


    风吹过,外殿门前厚重的裘帘被掀起,于是零散的雪便扑簌簌洒落在门槛前。


    阿柠有些诧异:“竟下雪了!”


    殿内温暖如春,她不知道下雪了。


    宫人恭敬低首,温声道:“昨晚一直阴着,晨间才下的。”


    说着,她望着阿柠:“外面下雪,顾医女用些早膳吧?”


    阿柠略犹豫了下,不过还是婉拒了,她知道便是用早膳也不会见到元熙帝,那样便没什么意思,反而很受拘束。


    宫人见此,便取了官绿杭绸窄檐伞,并竹胎绢糊帽,那帽檐前方足足有三寸,自可以遮风挡雪的。


    阿柠见了那把伞,愣了下,她记得那一日下雨,便有贵人命宫人举伞相送,就是约莫这种样式的伞。


    她没在别处见到过这种伞,所以这是函德殿专门的制式?


    若是这样,那一日赐自己伞的,便是元熙帝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回首,看向殿内。


    晨间时,他必忙着,他也不需要医女诊治,所以她没机会见到他了。


    阿柠有些遗憾,也有些浮想联翩,谢过后,佩了雪帽,郑重地双手接过伞,走下台阶。


    当走在雪中时,一阵沁凉扑面而来,她忍不住仰脸望天。


    昨夜自是压抑的,是暗黑的,但是晨间天抖擞了下,雪扑簌簌落下,于是所有的沉闷便被驱散,阴郁和暗黑也仿佛被遮掩了。


    琉璃瓦当,朱红宫墙,全都覆上了一层雪白,交错枝条上还残留着几片枯黄干瘪的叶子,纵横在飞檐斗拱之上,伸展向天空,那是雪来的方向。


    阿柠深吸了一口沁凉的气息,提着裙子,迈步走出函德宫。


    而就在高高的宫阙之上,元熙帝玉冠朱袍,临窗而立,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下方。


    他将阿柠所有的一切尽收眼底。


    那丰润曼妙的身子走在初雪中,竟为这雪天添了几分婉约和柔媚。


    ***********


    李君劢踏入函德殿时,恰好见赵朝恩匆忙离开。


    李君劢轻挑眉,赵朝恩明显视线有些闪避,恭敬一拜后,匆忙离开了。


    李君劢撩袍,迈入殿中。


    此时的元熙帝正懒懒地翻看着一本书。


    李君劢看到,那是一本佛学典籍,是专讲述佛教因果转世的。


    他眼神无奈,不过还是上前拜见了元熙帝。


    元熙帝连理都不曾理,依然沉浸在书中,颇为专注,偶尔看到一处,还会停下来蹙眉沉思。


    李君劢便不言语,安静地等着。


    他觉得,父皇有病,皇妹也有病,他是家里唯一的身体康健之人,所以他对他们总有足够的耐心,可以慢慢来。


    过了好半晌,元熙帝终于抬起眼睑来。


    他看着自己儿子,淡淡地道:“你母亲是火葬。”


    李君劢点头:“是,儿臣知道。”


    据说母后出生时,曾有白鹤入室,院生灵芝,之后便有当世高僧称,她命带佛骨,先天体弱,必须入佛门修行,才可祈福,保佑一生平安。


    只是当时母后的家人自然不舍,便为她在寺庙寄了牌符名帖,待到母后逝去,便依然以佛门习俗,按释氏火葬之法。


    元熙帝目光缥缈地望着远处虚无的一处,痴痴地道:“当时我用我的血,要陇地的高僧在她前胸点了一颗血痣,他们说,若她投胎转世,便会带着这个标记,这样我便能寻到她,还说她会记得,记得我们今生的一切……”


    李君劢听着惊了,他诧异地望着父皇。


    过了好一会,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她有那颗痣?”


    元熙帝摇头:“没有。”


    他很快道:“不过没关系,她没有,她也是,我相信她就是,她一直记得我,记得我们的结发之情,在她投胎转世后,会应诺前来寻我。”


    李君劢震撼到无言以对。


    他当然知道,知道自己皇妹被一个小医女迷惑了,他想和父皇说一下,尽快他管教李穆清,把那小医女处置了。


    结果他听到什么,听到父皇竟然为了那小医女,特意赏了太医院医女各样膳食。


    尽管这个举动并不起眼,但李君劢知道,对于父皇来说,是不可思议的,是绝无仅有的。


    他什么时候惦记过什么医女的膳食,他连自己的膳食都不在意!


    元熙帝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眼神落在前方虚无的一处,喃喃地道:“她就是。”


    他说话很简洁,一般人很难听懂,不过他是皇帝,他的言语一向如此,素来只有别人体恤他,没有他迁就别人。


    李君劢看着父皇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是心痛,又是绝望,又觉得好笑至极!


    他一直知道父皇有病,但没想到他竟开始产生虚妄的念头,开始幻想,给自己编造怪力乱神的故事!甚至将自己对母亲的一腔思念寄托在一个不起眼的医女身上。


    他深吸口气,压下心底的情绪,尽量冷静地劝说:“父皇,那个医女,叫顾柠的医女,她已经十六岁了,她怎么可能是母后的转世?”


    元熙帝:“为什么不可能?你母后投胎转世,化为六七岁孩童,我已经和无显大师确认过,确实有此可能。”


    李君劢:!!!


    不过是坑蒙拐骗的恶僧罢了!


    他尽量克制住,耐心地道:“父皇,那个顾柠不可能是母后,她哪里像母后了?她长得那么圆,和母后毫无相似之处!”


    元熙帝听此,不悦地看他:“你在说什么?”


    李君劢:“她有半点像母后吗?一点不像,她怎么可能是母后?穆清对她好,父皇竟也生了这样的心思,父皇怎可如此?”


    元熙帝:“她怎么不像了?她确实圆了一些,可除此之外,不是和你母后一模一样吗?”


    一模一样?


    李君劢咬牙,斩钉截铁地道:“儿臣没觉得一模一样。”


    元熙帝沉默。


    李君劢:“父皇,她也配吗?”


    元熙帝陡然抬眼,冷艳锐利的眸子盯着李君劢:“你说,她不像?”


    李君劢顶着上方父皇迫人的威严,咬牙道:“不像。”


    元熙帝:“可我觉得像——”


    他蹙眉,冷冷地道:“是你对你的母后更了解,还是我更了解?我觉得像,她就像。”


    李君劢倒吸一口气,他几乎无法相信。


    他心底泛起无法一阵阵悲伤,失落。


    在他的记忆中,父皇宠爱李穆清,宠爱自己,虽然也许对李穆清更宠爱一些,但其实父皇对自己也颇为纵容。


    他是父皇手心的宝,一直骄傲而稳当地往前走。


    无论自己做什么,父皇从来不会阻拦,他总是侧首看着自己:“如果你母后还在,她会劝我不要拦着你,那我便不拦着,随你。”


    可现在,父皇竟然对自己如此严厉冷漠,不假思索地斥责。


    这一切是因为什么,因为那个小医女。


    那个小医女,只是有些像母后而已,父皇便对她好,用她来替代母后。


    他的母后,那个被父皇牵挂了那么久的母后,终究要被替代了。


    他的心里难受得要命,几乎窒息,不过他还是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攥着拳,梗着脖颈,望着上方的父皇:“父皇,可是母后呢,你竟对那个小医女起了心思,那儿臣的母后呢,谁还记得母后?”


    元熙帝:“她就是你的母后,你母后再世为人。”


    李君劢眼圈都红了,他倔强地道:“她不是!”


    元熙帝神情冷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李君劢:“为什么?”


    元熙帝抿唇,不言语。


    李君劢好笑:“因为你要用别人来代替母后,你心里有愧是不是?穆清,父皇,你们都是,你们用别人代替母后,你们都背叛了母后——”


    元熙帝:“滚。”


    李君劢听到这话,气得手都在抖,他一眼看到一旁案桌上的牌位,母后的牌位。


    他陡然冲过去,就要抱起。


    元熙帝一眼看到,骤然起身,抢过来。


    李君劢要夺。


    父子两个争夺起来,李君劢到底年少,冷不丁的脚下踉跄,自台阶上跌落。


    这父子二人如此争执,动静颇大,自然引得外面宫人心惊胆战,只是谁都知道,元熙帝对太子宠爱至极,父子之间的事,他们不敢轻易插手罢了。


    现在听到李君劢跌落,当下不敢耽误,纷纷冲进来,跪着拦住,又扶起李君劢,一时殿宇中乱作一团,地衣都为此起了褶皱。


    元熙帝眼神冰冷,看都不看李君劢:“出去。”


    李君劢咬牙切齿,几乎掉下泪来,他恨声道:“儿臣倒是要看看,将来九泉之下,父皇怎么去见母后!”


    说完,摔袖子出去了。


    李君劢跑出去后,元熙帝沉默地望着前方虚无的一处,看了许久。


    她不是吗?


    儿子说她不是。


    其实他也知道,无显大师在敷衍他,无显也认为不是。


    他心里都明白。


    想到这里,他有些脱力地扶着御案,拼命回想着她的点点滴滴,回想着各样蛛丝马迹,却又怀疑,也许儿子是对的,自己已经陷入自己的迷障中,甚至自己看到的、感觉到的,未必是对的。


    也许一切只是由自己渴望而衍生出的虚妄罢了。


    就在此时,宫人传来消息,说是龙御卫求见。


    元熙帝听此,忙命人宣召。


    他能登上帝位,坐稳这把龙椅,且不为权臣所掌控,凡事他并不轻信,既然要查,他便会查个清清楚楚,所以他派了龙御卫前往阿柠家乡查探。


    现在,龙御卫将他要的全都呈报上来,钜细靡遗,大到阿柠进宫前险些被说亲,小到阿柠小时候路过池塘被一只青蛙吓到差点跌进去。


    元熙帝一点点地看,看着阿柠往日的种种,他仿佛看到另一个阿凝,成长在寻常百姓家的阿凝。


    一直往下看,看到阿柠六岁前的情景,他陡然顿住。


    他赶紧往下翻,却翻到阿柠出生时,阿柠母亲曾听到阵阵水声,之后她便突觉腹痛,就此生产,生下女婴,可这女婴长到三四岁依然不知人间世,懵懂呆滞,不知饥寒,仿佛木偶一般。


    元熙帝瞳孔紧缩,死死地攥着这呈文,盯着阿柠的生辰。


    弘光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三。


    他当然记得这个日子,就是在那一日,他终于触碰到梦寐以求的阿凝,也是阿凝落水险些丧命那一日!


    阿凝于十四岁落水,落水后体质虚弱,三五日便病,而彼时名叫阿柠的女娃痴傻呆愣,犹如木偶,之后再过六年,阿凝香消玉殒,与此同时清水镇的阿柠终于有了灵性。


    元熙帝兴奋到指尖颤抖,他急切地想,果然自己想得没错,阿柠便是阿凝,她重活一世,她得了一个寻常身份,她把自己养得珠圆玉润,所以她在圆梦。


    可她为什么忘记了,为什么不早些来寻自己?又为什么来到宫阙之中!


    元熙帝心里突然生了恐惧之心,怕她其实是想舍弃自己,故意不见自己,重活一世,她忘记自己,重新来过,不想和自己再续前缘了。


    骤然间,元熙帝又想起什么,慌忙翻开呈文去看。


    里面提到阿柠七岁时,父母曾带她去庙里,说是这孩子总是胡言乱语,疑心冲撞了什么,不过关于这一段,龙御卫调查得并不详尽。


    元熙帝一个手势,龙御卫无声地落下,单膝跪地。


    元熙帝:“白云庙一事,为何并不详尽?”


    龙御卫恭敬地禀道:“因白云庙主持游历四方,并不在庙中,是以无从查起,不过如今属下已经命人去寻白云庙主持。”


    元熙帝略颔首,示意龙御卫退下,之后他捏着那呈文,陷入沉思。


    所以阿柠刚出生时,其实是有些上一世记忆的,或者说影影绰绰,并不确切,所以她才会胡言乱语,之后慢慢地长大,也就忘记了?


    元熙帝想着,她有记忆时年纪还小,便是思念自己也无法去寻自己,待到大一些,忘记了,也便无法了。


    不过……元熙帝又想着,如果她彻底忘记了上一世,那又为何来到宫阙之中?


    所以她还是残存着一些模糊记忆,冥冥之中便要来到宫阙中,来寻自己。


    只是她自己都不确定了吧。


    要不然,但凡她有一丝丝记忆,她只要见到自己,都可以扑到自己怀中,她应该彻底地相信自己,毫无保留才是。


    元熙帝闭上眼睛,苍白如纸的唇慢慢抿起。


    现在……他该怎么办?


    冲过去告诉她,你就是阿凝,把上一世种种都说给她听?拼命要她记起来?


    元熙帝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近乡情更怯,他害怕,害怕她用陌生畏惧的眼神看着自己。


    况且她入宫已经半年有余,必然也听说了自己的一些传闻,她会不会失望,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什么嗜血暴戾的君王?


    元熙帝有些无助地抬起手来,修长的指尖覆在眼睛上。


    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接受,在阿凝眼中他应该是温柔善良的,他不能接受阿凝用震惊诧异的目光看着自己。


    如果她知道自己骗了她,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所以怎么才能让她觉得自己好,好到哪怕重活一世,也依然会喜欢上自己?


    第34章 提拔


    元熙帝抚着额, 低垂着头,有些绝望地回想着,想着这一段他都做了什么?


    是抄过谁的家, 还是灭了谁的九族?都没有。


    其实前朝的事也传不到后宫内苑, 所以她应该不知道的。


    他蹙眉,再三回想后, 便招来了赵朝恩。


    因适才元熙帝和太子争执起来的事, 赵朝恩此时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的。


    谁知元熙帝劈头就问:“朕往日待你等如何?”


    赵朝恩心里一惊,跪下:“陛下隆恩浩荡,若日月之辉,奴婢有幸侍奉陛下, 不胜感恩,奴婢定当谨守本分, 肝脑涂地,以报陛下天恩。”


    元熙帝有些不耐, 恹恹地道:“谁让你说这种没用的废话了?”


    赵朝恩一愣。


    元熙帝命道:“站起来。”


    赵朝恩连忙起身,垂着手, 立在一旁。


    元熙帝抿唇, 沉吟一番,才犹豫着道:“朝恩, 朕往日饱受失寐之苦,性情难免反复, 倒是让你们底下人受惊了。”


    元熙帝说这话,赵朝恩却更惊了。


    陛下今日这是怎么了,根本不像他本人说话?


    想起最近他的种种异常,赵朝恩甚至怀疑,皇帝该不会中邪了吧?


    谁知接下来元熙帝详细地关怀了他的日常, 问起他家里人,还说要普赏函德殿众位,这可把赵朝恩听得不敢置信。


    虽依然有一丝忐忑,但这时候自然是惊喜的,连忙谢恩。


    元熙帝看着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的赵朝恩,心里问自己,我是明君吗?仁厚吗?


    当然是的。


    这个好名声自然会传入阿凝的耳中,她一定会暗暗赞赏自己。


    便是以前有什么不好的声名,她也会认为是误会吧。


    元熙帝对赵朝恩很满意,又详细询问起太医院,以及太医院的宫值,其中当然也包括女医们的各种,比如选拔,晋升,日常柴薪以及住处。


    赵朝恩那是极度精明的人,从元熙帝关注那小医女后,早把一切都摸得透透的,此时自然一口气禀报了许多,连阿柠住在何处都说了。


    元熙帝颇为满意,夸赞了几句赵朝恩,之后便道:“那位顾医女侍驾有功,朕待降恩于她,朝恩以为如何?”


    赵朝恩忙道:“陛下英明,顾医女医术精湛,自应当酌情擢升。”


    元熙帝:“依你之见,该如何擢升?”


    赵朝恩听这话自然明白,皇帝放眼的是朝堂大事,朝政大事多如牛毛,对于后宫太医院这些琐碎规矩他自然不会清楚,所以才问他。


    也幸好他机灵,早把太医院的种种都摸透了。


    他当即试探着道:“顾医女如今仅为医女,若是贸然提拔太过,反而略显突兀,依奴婢之见,或许可以提拔为女医官?”


    元熙帝:“女医官?”


    赵朝恩便解释道:“这原本也是太医院自己的规矩,陛下自然不知这些琐碎,这太医院医士体系庞大复杂,寻常医学门生都要经过层层考核才能晋升,至于女医士医官更是难之又难,只粗略分,便有食粮医士、冠带医士、支杂职俸医士和支品级俸医士。”


    他小心地望向元熙帝:“其实对于顾女医来讲,这支杂职俸医士是最合适不过了。”


    元熙帝低头,略沉吟了一番。


    他想挽回一些名声,若是太过了,反而引得她怀疑,需要不着痕迹,不动声色。


    他当然不可能让她一直留在太医院,一切都是权宜之计,关键是要她心安理得地接受,毫不怀疑地欢喜起来。


    于是他便颔首,道:“传朕的口谕,顾医女侍疾有功,提拔她为支杂职俸医士吧。”


    赵朝恩得令,自然赶紧去办了。


    元熙帝却是依然心神不宁。


    若说之前他自然也觉得她就是阿凝,直觉告诉他就是。


    但是有时候也会对自己产生怀疑,怀疑是自己的幻觉,怀疑自己在麻痹自己,因为他也知道,只要事关阿凝的种种,他便无法冷静地处置。


    可现在,知道了眼下这医女阿柠的过往,他清楚地感觉到了阿凝和阿柠人生脉搏的重合,他甚至感觉自己隐隐窥见了常人无法见到的天光。


    这种无法以常理解释的巧合足以佐证他的想法,让他知道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也不是自己毫无根据的遐想。


    她就是阿凝,是阿凝重活一世,再次步入宫廷,来寻他,来救他。


    想到这里,元熙帝突然坐都坐不住了。


    他迫不及待,恨不得马上看到她,要盯着她,一直把她看在眼睛里才好。


    这时候赵朝恩已经出去传令了,他便唤来身边人,问起阿柠所在住处的具体位置。


    他听了后,仔细回想了一番,突然意识到了:“是在宫廷外的杂院,和太监宫人混居?”


    御前太监连忙道:“回陛下,这些宫娥是住在宫外的,这几年宫内房舍紧缺,那些才刚入宫的都是先在宫外居住,每日进出。”


    元熙帝顿时不悦,面生寒意:“竟住在此等不堪之处?”


    他的阿凝,上辈子没受过任何苦头,这辈子,怎么可以受委屈!


    御前太监顿时吓得不轻,当即跪下:“陛下恕罪。”


    其实为什么要恕罪,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龙颜不悦。


    其实自从元熙帝上位后,这些年已经裁剪了许多,并除非必要,很少新进宫娥太监,不过即使如此,原本的旧人也不可能突然赶出,是以依然不够住。


    元熙帝:“若是她升迁为女医官,按理应该居住何处?”


    那御前太监拼命想了一番,道:“待升迁后,自然会更换住处,并提高柴薪俸禄,这些都已经着令太医院去办了,相信明日——”


    他一想,又改口:“今日,便能搬入宫中医女所居的宫苑。”


    女医所居的宫苑?


    元熙帝还是不满,他恨不得现在就把他的阿凝抱起来,捧起来,要她住在自己的寝殿中,锦衣玉食,要她无忧无虑。


    如今这算什么?


    他低垂着头,沉默了好久,终于开口:“先不必,朕要亲自去看看。”


    御前太监大惊,不敢置信。


    元熙帝吩咐:“不许惊动任何人。”


    ***********


    阿柠回到太医院时,胡公公和孙姑姑等人早就候着了,莫先洲也在,不过他倒是气定神闲的。


    昨晚太医院波澜乍起,莫先洲不在,几位当值御医和阿柠被宣召前去函德殿,结果阿柠彻夜未归,这自然吓坏了一众人等。


    但函德殿的口风最紧,寻常人想打听都打听不到,众人只能干巴巴地等着。


    如今好不容易阿柠回来了,大家远远地看她举着伞,佩戴了雪帽,便知这必是帝王的赏赐,当下才略松口气。


    待到阿柠进了屋,还没来得及搓搓手,早就被围着一番追问。


    阿柠照实说了一番,胡公公听着,倒吸一口气:“你竟上手为帝王下针,这若是出个意外——”


    旁边莫先洲倒是淡定得很:“这是老夫一手教导出的弟子,怎么就不能为帝王下针了?”


    胡公公一噎,无奈地看了一眼莫先洲,不想说什么了。


    这些太医一个个恃才傲物,特别是老家伙们,根本不服管教。


    正说着间,突然就听到外面来了函德殿的御前太监,说是传帝王口谕的,大家一听,慌了,赶紧出去接旨。


    因是口谕,也就是几句话,说是要提拔阿柠为支杂职俸医士。


    这话一出,众人震惊,就连莫先洲也意外地挑眉。


    阿柠作为医女,哪怕如今拜在莫先洲门前,若她运气好,也只能成为食粮医士,食粮医士只能充当副手,并负责太医院的杂役。


    她若要往上晋升,还必须经过层层考核,而现在,帝王一句话,她便成为支杂职俸医士了。


    支杂职俸医士已经是朝廷登记在册的女医,是可以为人看病,开方的,等于说,她突然一步登天,是正经八百的女大夫了!


    这显然不太符合规矩,不过规矩在元熙帝面前,似乎都得让一让,况且阿柠昨晚已经单独为元熙帝过脉,诊治,这其实已经超出原本的规矩了。


    阿柠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反倒是一旁的胡公公率先反应过来,催促阿柠,于是这才领旨谢恩。


    很快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都来了,院使是正物品,总管宫廷医事,但凡药品收贮、皇家诊疗以及惠民药局等,都属他管辖范围。


    如今帝王有令,阿柠自医女破格提拔为登记在册的女医,这自然把他惊到了。


    不过昨晚种种,若有闪失,最后遭殃的还是他,阿柠能安抚了元熙帝,这自然是大功,如此破格提拔也不是不行。


    他当即草拟了提案,并加盖太医院院使红章,并报呈上去,为阿柠登记在册。


    按照常理,阿柠身为医女可以搬入宫苑中,但宫苑中房舍短缺,突然间自然腾挪不出住处,况且今日下着雪,也并不好搬挪。


    阿柠便主动提出:“倒也不急,过几日天好了再搬就是。”


    太医院院使听此,略松了口气,倒是有些感谢阿柠的体恤,毕竟下雪天的,他也不愿意为了这件事四处周转住处。


    当下他拿来各样文书,要阿柠签字画押,他好尽快落实去办。


    因阿柠一下子晋升了女医,昔日相熟的小医女们自然一个个羡慕不已,不过在这羡慕之中又别有一番滋味。毕竟本来大家一起进宫的,也看不出什么大差别,如今阿柠却一步登天了。


    阿柠确实记性好,听说背了很多医书,但是要说多机灵,真不至于,如今怎么就摊上这种好运。


    其他人也就罢了,唯独瑞香,格外酸涩难忍。


    其实瑞香自己也是矛盾的,她一会儿觉得阿柠若真飞黄腾达了,以后也是个帮衬,一会儿又实在不服气,自己哪方面比阿柠差了?


    如今众医女准备回去,阿柠也收拾了物件和大家一块儿回,瑞香便凑过来,故意笑着道:“阿柠——”


    她说着,停下,仿佛恍然意识到什么一样,故意道:“你如今身份可是大不相同了,怎么还和我们住在一处,那岂不是埋汰了你?”


    阿柠待要说什么,瑞香已经挑拨着,故意拔高了声调起哄道:“我看你还是别跟我们回去,去寻你的好住处吧,不然我们这样的医婢若是唐突了你怎么办?”


    阿柠听这话,也是没想到:“瑞香,你怎么这么说?我才是晋升了,可你就要赶我出来,不让我和你们一起住了?”


    旁边玉卿其实对阿柠也羡慕,不过到底大家关系好,知道阿柠是聪明的,自己比不上,也就认了。


    如今见瑞香这么说,分明是排挤阿柠,她便道:“瑞香,知道的明白你只是和咱一样的医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姑姑的,这会儿就开始安排起阿柠了?咱们孙姑姑还没说话,哪儿轮到你说。”


    玉卿这么一句,直接把瑞香给噎到了。


    她呐呐地道:“我也就说说。”


    玉卿哼笑:“有什么好说的,阿柠得赏的时候没给你吃?阿柠得布料的时候没分给你,那么多好吃的怎么就堵不住你的嘴?”


    她这么一说,周围人也都想起来阿柠给她们的诸般好处,一时也都因为刚才那片刻的酸涩而愧疚,于是都纷纷指责瑞香,又亲热地拉着阿柠,说要一块回去,还说以后靠她提拔了。


    瑞香从旁,也有些不好意思,她咬着唇,没好气地道:“当我没说行了吧!”


    大家便笑起来,不搭理她,一起往回走,边走边说话。


    路上有小太监正扫雪,都是沙沙的声响,而在那沙沙声中,一群小医女的说笑格外响亮悦耳。


    元熙帝隐在暗处,视线牢牢地锁住那道熟悉的身影,捕捉着她们的说笑。


    似乎提起来生炉子引火,提起来晚膳,也提起来天冷了发潮,说晚间时候多盖一层。


    元熙帝略一沉吟,问身边人:“按照惯例,拨给她们的炭火是什么品级的?有多少?”


    其实御前太监也不知确切,毕竟宫中阶层森严,尊卑分明,且各有分工,他只是御前太监,专注负责帝王御前事,是属于函德宫的,不可能去过问随便谁家太监宫娥的柴薪炭火。


    不过他还是试探着回道:“陛下,宫内各处宫殿房舍都有地龙,到了冬日自是温暖如春,至于宫外地龙所不至之处,宫中都有炭火供给,按照常理,应该是够她们烧一个冬日的,至于她们所用炭火,应是寻常市井人家用的寻常炭火。”


    元熙帝听闻,低垂下眼。


    炭火是分品级的,最好的炭火是红萝炭或银炭,都是无烟炭,也耐烧,可以烧一整夜,不至于半夜再加炭,不过这自然不容易得,都是先供给宫廷,再由宫廷往外分发,分给那些皇亲国戚达官显贵,能领到上等红萝炭或银炭的,都是皇都中有头有脸的。


    昔年他在陇地时,因那里天气寒凉,要早早地开始烧炭,可是地处偏远,宫中御用的炭火短缺,他或者根本得不到,或者便是到了,也已经晚了。


    他自是记得入冬时,天冷了,炭火刚刚烧起来总有一些味道,阿凝身子弱,偏偏对那些味道最为敏锐,根本禁不住半点,所以每次烧炭总会呛咳不已。


    他甚至清楚记得阿凝的样子,气喘吁吁,面颊粉红,眼中泪光点点,好生可怜。


    他便会把她抱在怀中,用自己的身子来暖她,拍哄她,安抚她。


    他至今记得那时候的阿凝像只小猫,绵软粉润,身子紧趴在自己的怀中,仿佛要钻到自己怀里,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他的阿凝从来都是娇生惯养,自小锦衣玉食,哪里受过半点苦楚,仿佛一切苦楚都是因为嫁给他,跟着他前往陇地,才吃了这辈子从未吃过的苦。


    想到这里,元熙帝心口便泛起窒息的痛,他的手指也在无法抑制地颤抖。


    他曾暗暗发誓,一定会登上至高之位,一定要天下人跪在自己的面前,他会把阿凝捧上后位,让她享受人间最极致的富贵,要压过所有人的风头,要让她扬眉吐气。


    可是,她没等到那一日,便在他龙潜之时香消玉殒了。


    元熙帝抿唇,压下那一层层的遗恨,开口道:“赏给她们一些炭火。”


    御前太监忙道:“陛下,那明日一早——”


    元熙帝打断他的话:“今晚送到。”


    他的阿凝,今晚一定要歇息好,要有一个暖融融的所在。


    更要知道,她的无隅是怎么样怜贫惜弱的好皇帝。


    第35章 新居


    阿柠一行人等回到住处后, 便开始生炉子烧火准备晚膳,因今日晋升了,高兴, 阿柠特意拿出之前阿爹送来的腌酱肉, 那腌酱肉是阿娘亲手腌的,腌得时候有点久, 暗红暗红的, 不过切过,放铁锅里稍微一烤,那腌酱肉便滚出油珠子来,看得人只咽口水。


    阿柠请大家吃酱肉, 大家伙都高兴,进进出出忙活, 额上都要冒出细汗珠了。


    待到各样晚膳做好了,酱肉也切成薄薄的片, 半边红,半边白, 越发勾人了, 大家伙搓着手哈气,半蹲下身子来:“一看就好吃!”


    阿柠也觉得好吃, 她娘亲手做的呢。


    不过想到这个的时候,她又想起穆清公主。


    这种家常酱肉对于穆清公主来说自然不值一提, 不过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想让她尝尝。


    所有自己喜欢的,吃过的好吃的,都想让她知道滋味。


    她犹豫了下,到底是切下来四四方方的一块, 用黄油纸包住,准备第二日拿给穆清公主看看。


    穆清公主对自己好,如今自己晋升为医女了,也应该给她报喜的。


    这么想着间,晚膳也做好了,大家伙聚在一起热气腾腾地说。


    外面似乎又下起雪来,狭窄局促的房舍内,大家或坐在床榻上,或搬着个小椅子,或者干脆半蹲在那里靠着炉火,各自端了碗来吃。


    忙碌了一日,坐在自己的住处,踏踏实实吃一顿,那酱肉切得薄,煎得出油,咬在口中香美柔韧,好吃,大家赞不绝口。


    正吃着,突然就听外面动静,似乎是牛车倾轧过积雪的声音,咯吱咯吱的,伴随着的还有车夫的吆喝声。


    玉卿便蹙眉:“这么晚了,怎么回事?”


    瑞香道:“别搭理,咱吃咱的,估计是送水的从咱这里过。”


    皇都每日的供应运送都各走各的门,每日送出的垃圾都是从她们这里过的。


    然而双喜听着,却道:“不像是,这会儿按说没车了。”


    这么说着,他要起身去看看,可这时候就听到外面的吆喝声:“这里住的可是太医院的医女?”


    大家听了面面相觑,赶紧放下手中的碗出去看,却见为首的是一位老车夫,旁边还跟着一个太监并两个杂役。


    那太监见了,便再次问起来,大家惊疑不定,自然纷纷说是。


    那位太监这才提起,原来他是奉命给众医女送来些上等好炭的,说是皇恩。


    大家听了,诧异,惊喜,不敢置信。


    这会儿,竟然额外给她们送来了炭火?


    大家疑心弄错了,再次确认,知道确实是给大家伙送的,当下郑重地谢过,签了回执,这才热火朝天地将那些炭火卸下来,搬进院子。


    瑞香先捏了一块炭仔细看,看过之后大喜,激动地道:“这是白炭,这个炭可贵了,耐烧!”


    大家纷纷去看,果然就是了,是白炭!据说那些官宦人家摸不着银炭和红萝炭的,都是用这个,没想到她们突然用上了。


    这可把大家激动坏了,恨不得跪在雪地里大喊皇恩浩荡!


    阿柠也是惊喜,惊喜之余,想起是元熙帝的恩赐,她心里更甜了更喜欢了。


    她想着,元熙帝名声似乎不太好,都认为他喜怒无常,认为他暴戾阴鸷,还认为他杀人,可他不是啊!


    她自打进宫就没见过他杀过谁,也没见过谁因为他遭殃了。


    她反而看到他大方地赏,如今就连小小医女的住处都有了白炭用!


    阿柠感动得想哭,她觉得元熙帝是好人,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仁厚皇帝,而她之前险些误信了那些传言,以为他不好。


    大家自然都激动得很,赶紧用箩筐取了两块炭放在炉子中,围着那炉火看,其实也看不出什么不同,不过心里却是美滋滋的,甚至觉得“这个炭烧起来就似乎暖和”!


    烧上新炭,大家重新开始吃晚膳,这会儿酱肉更香了!


    吃过后,大家依然激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以至于盥洗过后躺在榻上,依然在兴奋地嘀咕着。


    夜色清冷,白絮飘飞,房中几个小医女躺在暖和的被窝中,小声说着元熙帝。


    瑞香不免畅想:“陛下生得实在是俊美,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凤娟叹:“是……果然皇帝便是皇帝呢,他可真白,和外面的雪一样白。”


    玉卿对此其实没什么大兴致:“皇帝嘛,总归和我们长得不一样,不然怎么是皇帝?”


    另外两个人纷纷赞同。


    阿柠却一直没吭声。


    她咬着唇,听大家说起元熙帝,听大家说她仁厚,她便眼眶发酸发热,仿佛自己被夸了一般,听大家说他生得俊美,她便羞涩难当,心驰神摇。


    当她意识到自己心思时,羞愧又羞耻。


    帝王,那于自己来说是九重天上的人,是自己永远无法触碰的,而自己却在肖想。


    **********


    这一夜阿柠翻来覆去也没睡着,最后总算沉沉睡起。


    第二日醒来时候,恍惚觉得自己做了一夜的梦,但是具体做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只觉得梦里被柔软的什么包围着,充盈蓬松,清凉温柔,却又暧昧甜蜜,那种滋味弥足珍贵,一滴滴地落在心口,让她全身发暖,发软。


    醒来后,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地反应过来,这会儿瑞香几个已经爬起来,嘴里嘟哝着下雪了,说越下越大,不知道要下几日。


    阿柠一边摸过来夹袄套上,一边看外面,白絮般的雪轻轻地洒落,一道道地滑过窗棂。


    玉卿揉着眼,拿了火筷子去捅炉子,炉子一下子透气了,炭火的热气直往上蹿。


    她惊喜地道:“瞧,这白炭就是耐烧,烧了整整一夜,现在还是暖和的,这可真是好炭,我们家以前没有用过这么好的!”


    凤娟打了一个哈欠,趿拉着棉鞋准备去打水:“果然贵人用的就是好!”


    瑞香却一撇嘴:“不就一白炭,你们不知道,宫里头正经贵人用的是银炭,或者红萝炭,那才是最好的,我听说外面那些皇亲国戚,不怎么来宫里走动的,不受待见的,想要这炭都难呢!”


    她叹息了一声:“咱要是用上银炭,这辈子也不白来世间一遭。”


    阿柠听着瑞香的话,倒是喜欢的:“咱好好干,早晚用上银炭。”


    瑞香却有些沮丧:“说得好听,我是没这好运气了!”


    阿柠侧首,看向瑞香,道:“你好好干呀,说不得过几日就有好运了呢。”


    瑞香依然蔫蔫的。


    这时候大家烧了水,各自盥洗过,收拾妥当前去太医院。


    突然晋升为医女,还是函德宫亲自传来的令,太医院不敢轻忽,很快为阿柠登记造册,发文,通知,验对符契并发放了各样花红表礼,甚至还补了当月的柴薪银。


    以前是医女,每个月是六百大文,如今突然晋升了,每个月便有两千三百文,所以如今补发了一千七八文,哗啦啦的银钱到手,阿柠心花怒放。


    正忙着间,又有孙姑姑过来,说是带阿柠前去落实房舍一事,阿柠听了,赶紧跟随着孙姑前去。


    孙姑姑带着阿柠前往内官监,她边走边开始叮嘱起阿柠,也和阿柠说起内官监的典故。  原本宫中各寝殿房舍都是由六局二十四司的尚寝局来负责,其下又分了司设、司舆、司苑、司灯诸司,不过自从元熙帝登基以来,后宫宫娥采选的少,反而有些上了年纪的陆续退去,于是宫中女官青黄不接,这掌管之权便逐渐转移到了内官监手中。


    这内官监如今的掌印太监为王崇保王公公,这王公公素来刁钻,特别是对女官,尤其喜欢拿捏,所以孙姑姑自然好一番嘱咐阿柠。


    谁知踏入内官监后,她们等了好一会,才看到一公公,忙问起来,那公公背着手,斜眼打量她们一番,最后道:“今日个正好咱王公公在,得他老人家拿主意。”


    他说的王公公显然就是那位王崇保。


    孙姑姑听了,连忙恭敬地道:“有劳了。”


    后宫宫人太监不知多少,这若是在外面几乎算是一个镇子了,里面各司局都是各司其职,太医院走出去也不是什么掌权的,如今恰好关系到房舍安排,自然得听着内官监的意思。


    她们又等了片刻,才见一个略显干瘪的老公公来了。


    阿柠忙和孙姑姑见了,这自然就是王公公,王公公先扫了一眼孙姑姑和阿柠,那视线便黏在阿柠脸上。


    阿柠有些不舒服,她觉得王公公的目光有点脏,怎么都不自在。


    这时王公公便开始拿腔作势:“如今宫内各处房舍紧缺,前几日司礼监的孙公公来了,给咱家说了好一番话,说要给他们新来的宫娥安排住处,到现在还没着落呢,你们太医院平时也没提过这一茬,冷不丁的哪里有空闲住处,总得先慢慢排着。”


    阿柠听着这官腔,便想着罢了,不搬了,看着这王公公她难受,一刻都不想听她说话。


    不过孙姑姑如今既然负责这件事,自然不愿意无功而回,便赔笑道:“王公公,你老人家好歹帮衬着看看,给安置了吧,我们这位女医要在函德殿轮值的,若是住在宫外,真出什么事也是不方便,函德殿那边问起来,我们也没法回话。”


    她姿态放得低,不过软中有硬,其实多少是拿函德殿来狐假虎威了。


    王公公听这话,背着手,慢腾腾地瞥了一眼阿柠,笑呵呵地道:“原来是函德殿轮值的,也行,你叫什么来着?”


    阿柠尽量憋住自己的不满,低垂着头,道:“小的姓顾,单名一个柠字。”


    王公公:“顾柠是吧?行,你跟着咱家过来一下。”


    说完,他便往内殿走。


    阿柠心里下意识排斥,求助地看了一眼孙姑姑,孙姑姑示意她听话,跟着。


    阿柠便只好硬着头皮随着王公公进去,一路上,倒是有几个小太监偷偷看过来。


    阿柠感觉他们的眼神有些特别,就好像……自己已经是瓮中鳖。


    她顿时怕了,想了想,便开口道:“王公公,这房舍,能尽快安排了吗?”


    说完,她故意道:“原本说好了,小的得去一趟神秀宫呢。”


    王公公:“神秀宫?”


    阿柠点头:“是,承蒙公主殿下赏识,说要小的时不时过去陪着玩,小的晌午后打算去神秀宫见公主殿下。”


    王公公便嗤笑一声,打量着阿柠:“你这小小宫娥,好大的口气,咱家怎么不知道咱们宫里什么时候出了你这么一位贵人?”


    阿柠连忙提醒道:“小的不是贵人,可那次重阳节踢毽子,小的踢得好,得了公主赏识,公主一直很看重小的呢。”


    她其实是要狐假虎威,奈何她也是头一次说这种话,并不能吓唬住王公公,反而让王公公觉得她言语生涩,更觉得好拿捏了。


    他便低眉低眼地笑:“哟,得公主赏识?那咱家倒是要瞧瞧了,你这小医女多大的能耐,竟得公主赏识。”


    说着,他伸手就要捏阿柠的脸。


    阿柠的脸颊粉扑扑的,像才刚泛出红的桃子,鼓胀胀的,让人想啃一口。


    阿柠听着,下意识后退一步,她震惊地望着王公公。


    这分明是要欺负她啊!


    她倒是知道宫里有对食的,就是太监和宫女当夫妻,她们住处旁边院落就有一对,那宫女的对食时常送些好吃食。


    可眼前这老太监这么老,他可真敢想!


    自己可不要和他做对食!


    她连忙躲开,大声道:“我不要和你对食,你既不给我分房舍,那就罢了,我走就是了。”


    说完她转身要离开,谁知这时却听外面“哐当”一声,门竟被关了,甚至上了锁。


    王公公得意一笑:“你以为进了我内官监,你还能随便走?你这小医女倒是嫩,看着就嫩,咱家也开开眼——”


    而就在此时,孙姑姑也正忐忑犹豫着,她其实多少听说过王崇保的名声,知道他贪色,会欺负小宫女,大部分小宫女吃了哑巴亏也就认了,不敢声张。


    可若因为房舍的事,倒是害得阿柠吃亏,她自是愧疚。


    她甚至想着,该怎么办,要不还是赶紧喊阿柠离开,或者去神秀宫,和穆清公主说一声?


    突然间,她就听到里面传来什么声音,哐当哐当的,她微惊,忙道:“这是怎么了?”


    说完她也顾不上别的,就要往里面冲,可谁知一旁却冲出几个小太监,或者抱腿或者拦住,她顿感不妙,大声道:“你们干什么,你们放开,还有没有王法了,阿柠她可是公主殿下面前的红人,回头神秀宫——”


    她这话刚说完,突然间就听到侧面闪出一道朱红色人影。


    她还没及细看,那人影已经瞬间冲入屏风后。


    她目瞪口呆,惊魂甫定,脑子中只闪现着一个念头,在宫中,只有龙御亲卫可以穿朱红!


    一旁的众小太监见到这情景,也是吓得魂飞魄散。


    帝王御前的龙御卫,手握重权,如帝王亲临,如今突然来他们内官监??


    那红色身影几个跨步,已经不管不顾冲入后苑,听到房中求救尖叫,便抬腿一踢,冲了进去。


    却见房中,那王公公正试图拉扯一医女衣裙,那医女惊慌失措,胡乱踢腾扑打着,闹得不可开交。


    王崇保突然见有人搅扰,自然恼怒,正要斥责,待一看是朱红劲装的龙御卫,顿时吓得脸色惨白。


    阿柠见有人来,哪里顾得上是谁,慌忙夺路而逃,隐约背后听到哀嚎之声,但她什么不及细听,待跑出去,却见孙姑姑正焦急地等在那里。


    她见了孙姑姑,一把扑进孙姑姑怀中,“哇”地大声哭出来:“姑姑——”


    孙姑姑心急如焚,正要设法,突然间阿柠出来,慌忙检查,见她衣衫完整,这才松了口气。


    她抱住阿柠,好一番安慰。


    这时就见里面闹哄哄的,却见那龙御卫像拎着小鸡仔一般拎着王崇保出来了。


    王崇保已经面色肿胀,没个人样,连声哀嚎,犹如杀猪一般。


    龙御卫看向阿柠,问起来,阿柠这会儿心神初定,看到王崇保,抹着眼泪道:“他要欺负我,他欺负我,他不要脸!”


    王崇保哆哆嗦嗦,赶紧求饶,却被龙御卫踢了两脚,很快奄奄一息了。


    一时内官监来了不少人,龙御卫称奉帝命前来,带着王崇保先行离开。


    龙御卫离开后,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茫然了。


    王崇保被龙御卫打成那样,看样子是回不来了,那以后呢?这事怎么算?


    阿柠旁观着这一幕,突然忐忑起来。


    她拉着孙姑姑的手,小声道:“姑姑,我不换房舍了,咱们赶紧走吧——”


    这都什么地儿,就不该来!


    孙姑姑战战兢兢:“好。”


    谁知这时,却有一位太监连忙上前,拦住,恭敬地道:“两位姑姑留步,鄙姓陈,为鄙处司副,两位是要办什么事?”


    阿柠睁大眼睛,警惕地看着那太监。


    太监连忙赔笑,一叠声地说对不住,惊吓到两位姑姑,又说要为阿柠安排房舍。


    阿柠不敢置信,小心翼翼地道:“安排?不是说没地儿吗?


    第36章 远窥


    那位陈公公连忙道:“怎么会没房舍?这事都是王崇保把持着, 索要好处罢了,如今他既已被龙御卫大人带走,那自然是不能一手遮天, 该有的房舍必会有。”


    孙姑姑看这情景, 也就道:“那麻烦尽快安置吧。”


    陈公公很快为阿柠安置了住处,本以为是寻常房舍, 谁知却是一处别苑, 就在漪澜殿后面,傍着城垣的,一眼看去垂柳拂地,黛柏苍槐的, 虽说这会儿都不绿了,但可以想见春夏时的繁华。


    待到两个人过去看了, 这才发现,并不太起眼的一处房舍, 但是闹中取静,里面只五间抱厦, 有三间暂存了司礼监一些物件, 一间留给伺候太妃的老姑姑,不过不怎么来住, 还有一间便是阿柠和另外三人的住处,但那三位还未曾安置。


    于是这就几乎相当于偌大一处房舍, 只阿柠一个人享用了!


    孙姑姑震惊不已:“你可交了好运了!”


    原来这样的住处,都是给那些有身份的准备的,比如侍奉在皇子公主身边的官姥姥,或者出入服侍的嬷嬷。


    当姑姑当到那份上,每月都可享受丰厚的官忾, 往日服色和那些官员并无不同,便是出宫后也能得诰命的。


    阿柠还有问题要问,却被孙姑姑一把薅出来了。


    阿柠还是忍不住道:“我得问问,若那三位来了,我们四个人怎么住。”


    孙姑姑跺脚:“别问了,放心好了,那三位来不了了。”


    阿柠:“为何?”


    孙姑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了,这不明摆着吗?


    那位龙御卫突然从天而降,也是凑巧了,正好赶上这件事,于是陈公公误以为阿柠和龙御卫熟识,以为龙御卫是为阿柠出头,所以才开始拼命巴结阿柠。


    陈公公安排的这住处,其实是变着法给阿柠好处,让她一个人独占一处小院落,这是天大的便宜,阿柠如果多问,事情说破了,人家陈公公也不好办。


    于是孙姑姑忍不住问道:“我问你,那位龙御卫,你认识吗?”


    阿柠想了想,摇头:“不认识,我从来不认识龙御卫,这是头一次见。”


    之前哪怕走动在函德殿,也没见过,这些人估计平时都隐在暗处,神出鬼没的,突然出现就开始抓人。


    孙姑姑:“那你以后再也不要提,这是赶巧了。”


    说不得王公公坏事做尽,龙御卫早就盯着了,今天正好抓一个现成。


    阿柠还是没太想明白,不过她决定听孙姑姑的:“好,再不提了。”


    她也不想回想,今天的事太吓人了,她再也不想看到任何老太监了。


    接下来,很快便有内官监太监到此,给阿柠发放文书,又引领她前去房舍,同时又有其下各司分别为阿柠准备了房中家具摆设,帐幔被褥以及各样用具,很快便把这房舍安排得妥妥当当。


    阿柠几乎不敢置信,欢喜地前后看,心满意足,心花怒放,谁想到她竟这么好福气,在这堂堂宫阙中,拥有了一处自己的住处。


    不过受宠若惊之余,她也明白,她必须处处谨慎,再不能像之前一般,要不然,这大好房舍住处可是不保了!


    而就在此时,阿柠也从孙姑姑那里听说了内官监的消息,据说当日龙御卫便严审王崇保,这王崇保招供了诸多罪行,诸如索要贿赂,诸如猥亵宫娥,总之各种罪行加起来,直接判了一个斩首,至于内官监,自然是彻头彻尾一番清查,凡和他走得近的,统统被严惩了。


    提起这个,大家都有些后怕:“幸好和他不熟,要不然说不得也被连累。”


    阿柠听到这话:“这人也是活该了!”


    把这样的人清出去才好呢,这次可是大快人心了。


    她私底下和玉卿叹息:“咱们皇帝可真是英明神武,遇到这种欺上瞒下的,二话不说便惩戒了,为咱们出头了。”


    玉卿听着,无奈地看她一眼,心想,皇帝可是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


    回头你一个不小心,不也人头落地,不过她没敢说。


    她其实也觉得阿柠傻乎乎的,她只是一时运气好,还没遇到皇帝发威的时候,就以为皇帝多么仁厚慈爱,其实玉卿当然听说了,深宫之中,稍微一个不慎,便是性命不保。


    然而此时的阿柠自然听不进去这个,她满脑子晃悠着“皇恩浩荡”,“元熙帝仁厚慈爱”想法,就在这种暖融融的喜悦中,她忙着搬家了,要把她积攒的家当日用都搬过去。


    其实往日她和玉卿几个是四人同处一室,每个人所拥有的不过是小小的黑漆柜,放不了多少物件,所以她自己的物件也没多少,双喜元宝几个屁颠屁颠地要帮搬家,这个抱一个,那个提一个的,没几下就搬过去了。


    安顿下来后,阿柠也没闲着,开始洒扫各处,毕竟自己能住这么好的宅院,她是一定要打扫干净,自己看着心里也舒爽。


    一场大雪后,巍峨华丽的宫阙都被覆盖上一层冷静内敛的白,天也仿佛被洗涤过,是澄澈的孔雀蓝色,气息也是沁凉怡人的。


    不过阿柠心里却是喜悦的,欢快的,前前后后地,如同小蝴蝶一般忙着。


    而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八角攒尖阁楼上,在明瓦窗棂后方,有一个精铜所制的长筒状物,此物足足三尺有余,此时正搭在半支起的窗棂上。


    而就在阁楼内,过于修长苍白的指骨正轻捏住转轴的机关,轻轻调解着。


    元熙帝昔年听闻海上夷国有千里镜,可观千里之远,他便突发奇想,着令钦天监造办此物,钦天监众能者耗费几年心血,兼采西法所长,终于造出此物,内置透光之镜,外有旋转机关,可窥天千里,也能观日月星辰。


    元熙帝拿到后,每每于夜晚以此物观天象,如此看了足足三个月后,便阴着脸将此物抛之脑后。


    他要看天地,看日月,看万象星辰,是想揣度这世间有没有神佛。


    想看看他的阿凝仙去后,到底会魂归哪里。


    可他一无所获,自是失望至极。


    ——当然他自己也未曾料到的是,这窥天镜不曾看到漫天神佛,却窥见了万象纷纭,也窥见了遥远的海上航程,这是后话。


    此时的元熙帝,重新将被他冷落的窥天镜取出,高居于漪澜殿之上,透过窥天镜,窥探着下方的阿柠。


    这就是他的阿凝。


    他的视线穿过狭长的铜制长管,透过明澈透亮的镜片,捕捉到下方的她。


    目光在触碰到她的那一瞬,他的视线顿时暗了一下,他眯起眸子,紧紧地尾随着她。


    房舍的窗棂也是半开着的,可以看到她的身影,她整个人都喜气洋洋的,脚步轻快地忙前忙后,偶尔间也会走到外面来,把她的什么衣裙挂起来,晾上。


    下了两日的雪已经停了,高高翘起的斗拱之上,天是干净的,澄明湛蓝,日头洒下来,和雪光交织,映在她鲜润的面颊上,她粉白晶莹,俏丽灵动。


    看着这样的她,他觉得自己的心思也变得洁白无瑕起来。


    浸入骨髓的寂寞已经远去,冬日暖阳落在他的心里,早已化为万里荒漠的心也终于开出一枝萌萌而动的花。


    自她走后,他的灵魂被抽走了,所有的希冀和期盼也就没有了。


    四季更替,人间轮回,她终于回来了,就在他的目光所触之处,欢快地摆弄着她的家当。


    正看着,元熙帝看到她突然停下脚步,低头看着什么。


    元熙帝长指轻轻调整了下,也看向雪地上。


    是一只雀儿,那雀儿蹦蹦跶跶的,小脑袋四处乱啄,很明显在觅食。


    元熙帝屏住呼吸,注视着,却见阿柠先进屋了,之后不知道拿了什么,洒在雪地上,喂着那只雀儿,那只雀儿倒也不惧她,就在她脚跟啄食。


    又过了一会,元熙帝便看到有人来了。


    是穆清公主。


    他知道如今穆清和她走得近,却并没想到穆清竟然来看她。


    显然两个人亲热得很,不知道说了什么,便都笑起来。


    他干脆来到廊下,侧着耳,仔细捕捉着着她们的说笑声。


    这漪澜阁的收声极好,是隐约能听到下面动静的。


    **************


    阿柠也没想到穆清公主竟然来了,她喜眉笑眼地迎上去:“殿下,奴婢换了住处了!”


    穆清公主背着手,得意扬眉:“本宫当然知道了!”


    阿柠想想也对,她若是不知道,怎么会找来这里。


    当下她兴奋地拉着穆清公主,要她看自己的新住处,穆清公主哪里住过这么小的房舍,她也好奇,竟跟着阿柠看得津津有味。


    不过她看着看着,又觉这里略显简陋了,于是开始唤来随行的女官。


    她指着门扉处问:“这门帘不好看,我们神秀宫是什么门帘?”


    女官连忙回道:“陛下寝殿的门帘是通海绸软帘,冬日又加了栽绒毯。”


    穆清公主:“给顾医女也送两架软帘来,和本宫的一样。”


    女官连忙称是。


    穆清公主背着手,四处巡看,一脸钦差大人视察的样子。


    “这张床,换为楠木包镶床。”


    “这里放红锦缎坐褥,还有这里,来一张紫檀案。”


    “再送一对铜火盆来,万一冷了,可以烧炭。”


    穆清公主一道道命令下去,女官一声声应着,阿柠听得目瞪口呆。


    她连忙摇头摆手地阻止:“殿下,这房舍也不是独我一个人住,哪里摆得下那么多?”


    穆清公主:“啊?不是你一个人住?还有别人吗?”


    她看看左右:“没别人,不就你一个人吗?”


    阿柠无法解释了,她有些急:“可那也不行,这不合宫规,我若用了那些,便是逾越了。”


    穆清公主听了,诧异:“本宫赐你的,何谈逾越?”


    阿柠一愣。


    穆清公主骄傲地抬着下巴,道:“你要知道,前朝的事也就罢了,本宫管不着,但是在这皇宫内苑,谁敢忤逆本宫?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若是规矩挡了本宫的路,那就是规矩错了。”


    阿柠无言以对。


    不过细想下,此话虽然过于张狂,但似乎说得也对,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后宫空悬,几位老太妃不过是颐养着的礼节,其实和元熙帝也并不亲近。


    穆清公主可以说是系所有宠爱于一身,她作为元熙帝唯一的女儿,在后宫就是可以百无禁忌为所欲为。


    一旁众女官显然早就习惯了,一个个低头只做没听到。


    这时候穆清公主却已经又琢磨事了。


    她指着一旁靠墙跟的角落:“这里要放一张琴桌才好,本宫若是来这里玩耍,若是遇到下雪天,在这里观雪抚琴,岂不是上等雅事,你们把神秀宫那张樟香木琴桌搬来。”


    众女官听这话,便是往日见惯了穆清公主的任性,此时也意外了。


    那张琴桌是镶贝壳的,穆清公主往日喜欢得很,如今竟然要搬来这里了??


    穆清公主感觉到众女官的惊讶,淡淡地扫过去:“怎么,不行吗?”


    大家自然不敢说什么,纷纷称是。


    阿柠早就听得云里雾里,此时只能懵懵地听着。


    反正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不懂。


    等穆清公主终于安排妥当了,两个人坐下来,终于歇口气,又有女官捧来茶点,一起吃用了。


    阿柠突然记起自己的酱肉,便和穆清公主提了提:“我们家的酱油都是自己做的,是我亲手挑了黄豆酿成的,我们家的酱油比外面好,做好后酱缸里会浮着一层油呢,我们用这种酱油来腌酱肉,要腌一年多呢,腌出来没一点油头味儿,看着好看,吃起来好吃!”


    穆清公主:“是吗?你还会做这个?”


    阿柠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是我阿娘做,我也跟着 打下手,跑跑腿。”


    穆清公主恍然。


    阿柠有些扭捏:“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可,可——”


    穆清公主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可是什么?”


    阿柠脸红,抿唇一笑,望着她:“是我和阿娘亲手做的呢,我觉得好吃,所以想让你也尝尝。”


    穆清公主看着这样的阿柠,愣了下。


    她笑起来恬静柔软,却又朦朦胧胧,仿佛雾中看花,又仿佛夜半醒来一场残梦。


    穆清公主甚至会觉得,在哪里见到过,很熟悉的感觉。


    她沉默了一会,缓缓地收了笑,认真地望着她:“你喜欢,所以要我也尝尝吗?”


    阿柠点头:“嗯,也许你喜欢,也许你不喜欢,可是我想让你尝,让你知道。”


    穆清公主突然眼眶有些发酸,阿柠说的话明明是最平常的话,可她有些想哭。


    不过她当然没有哭。


    她别过脸去,故意骄傲地看向不远处,远处剔透的明瓦在日头下反射出耀眼的光。


    她暗暗吸了吸鼻子,平息着鼻腔中的酸涩感,之后才昂着下巴,故作姿态地道:“念在你一片心意,本宫便受了,可如果不好吃,本宫可是会生气的!”


    阿柠看着她别扭的样子,特别想笑,但拼命忍住:“好,如果不好吃,那你就打我手心吧。”


    穆清公主娇哼一声,睨她:“坏人!谁要打你手心,我的手还疼呢!”


    阿柠便忍不住笑起来,穆清公主脸红,受不了了:“不许笑!”


    她人小,跺脚,惊得墙头上的雀儿都扑棱着翅膀飞起来。


    漪澜殿的廊庑下,元熙帝的视线自始至终不曾挪开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一直到穆清公主和阿柠进入房中,似乎是怕冷,关了门窗,他才不舍地收回视线。


    此时赵朝恩正无声地站在元熙帝身畔,低眉顺眼。


    他屏着呼吸小心地看了一眼,却见元熙帝颀长的身形立在窗前,身体微微前倾,将额抵在雕花窗棂上,微合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元熙帝性情莫测,身边人伺候不长,他能伺候在元熙帝身边两年,得赖于他的直觉。


    他总是能精准地提前预判到元熙帝的心思,比如现在,他知道元熙帝一定在费解一个问题,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比如朝中哪位皇子的余孽还存有野心,比如北方的边境今年是不是太平,比如今冬的寒雪会不会有多处饥荒,比如西北会不会再起战事。  、


    大部分时候元熙帝不要具体想怎么做到,他只需要下一道旨意,文武百官便必须遵从圣意,也许曾经有那些试图把持朝政的权臣,事实证明,他们都败得一塌糊涂。


    这个看似脆弱到仿佛可以随时碎掉的皇帝,他有的是手段折磨那些忤逆了他的臣子,且他从来没有半分顾忌,肆无忌惮。


    当遇到这么一个皇帝,当世大儒都只能闭口不言,毕竟纸笔写下的道理在刚硬带血的刀剑下,不堪一击。


    不过此时的赵朝恩,在这漫天的遐想中,也存了几分担忧。


    皇帝到底是什么心思?


    这时,他突然听到耳边响起元熙帝的声音:“酱肉……好吃吗?”


    很低,且有些迟疑的声音。


    赵朝恩脑子反应了一会,才想明白元熙帝在说什么。


    酱肉,他一定是说那位顾医女的酱肉。


    这让他万没想到,毕竟元熙帝已经食素多年,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荤腥。


    于是赵朝恩小心翼翼地道:“味道倒是尚可,不过也看个人口味。”


    元熙帝低首,喃喃地道:“她一心要穆清吃,那一定好吃了。”


    赵朝恩斟酌一番,还是道:“市井间自家做的,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吧。”


    元熙帝不置可否。


    赵朝恩也不知道自己回错话了吗,难免有些忐忑。


    这时,突然又听元熙帝道:“那个叫瑞香的医女,为何对她诸般刁难?她怎么敢?”


    赵朝恩:“这……奴婢也不知道,那医女瑞香确实太过放肆了。”


    元熙帝:“她这么好的人,那个瑞香为什么竟不喜她?”


    赵朝恩:“……”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谁能想到堂堂一国之君,矜贵冷漠,俾睨天下的帝王,竟然开始操心两个小医女之间的那点小罅隙。


    不过他还是认真想了想,之后郑重地道:“那位叫瑞香的医女,想必是对顾医女存嫉妒之心。”


    元熙帝蹙眉:“嫉妒?对,她这么好,难免有心胸狭窄之辈,心存嫉妒。”


    赵朝恩无话可说,只能连声称是。


    元熙帝:“既如此,她便不必留在太医院,杖二十,赶出去吧。”


    赵朝恩愣了下,便道:“是。”


    他这里刚要去传令,元熙帝却突然道:“慢着。”


    赵朝恩忙停下脚步。


    元熙帝盯着远处的殿宇,沉吟道:“可那是她住在一起的舍伴,她对那位瑞香倒是存着几分仁慈,怕是有不忍之心——”


    说着,他突然侧首问赵朝恩:“你觉得呢?”


    这可把赵朝恩难住了。


    他努力想了一番,终于小心翼翼地道:“依奴婢看,顾女医往日待诸位舍伴确实有几分情谊,如今种种拌嘴,想必只是小女儿间的酸涩。”


    他生怕自己说错了,又找补说:“当然那位瑞香竟针对顾女医,这必是有眼不识泰山,她不懂顾女医本是岐黄妙手,淑质贞亮,璇玑在握,本不是寻常人等,只以俗世凡心揣度。”


    元熙帝赞同:“难为你倒是看得透彻,那等俗人,哪里知道她是何等高洁仁慈之人,她不过是和那人一般计较罢了。”


    赵朝恩赶紧点头,心里却想,得,在皇帝眼里,那位顾女医简直头顶生祥云了!


    元熙帝却缓慢垂下眼睑,望着脚底下倒映了日头的雪光,心里却在想着这件事的处置。


    若是就此打杀了瑞香,她不知道也就罢了,以后知道了,定会对他心生怨意。


    他早就领悟到,若一件事是她不喜的,而自己无法确保万无一失,那必不能做,不然她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哪怕他曾经动过一万次杀念,可二皇兄他一直留着,并做出兄弟和睦的模样。


    因为他确切地知道,若自己杀二皇兄,她必不会原谅自己。


    想到这里,他终于吩咐道:“寻个由头,把瑞香罚到别处去,不许叫她知道,不要留下把柄。”


    赵朝恩听着简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谁想到,这位杀杀杀,从来不顾忌任何人想法的帝王,这会儿为了驱逐一个寻常小医女,竟如此煞费苦心了!


    他当下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连连点头。


    这时候,元熙帝又道:“至于王崇保——”


    赵朝恩竖着耳朵听着。


    落在耳边的声音却是轻描淡写的,如同一片雪花落下一般。


    “把他千刀万剐。”


    第37章 一家三口的腊味


    稀薄的阳光洒落下来, 琉璃瓦上的残雪反射出耀眼的光,这时候会有种错觉,整座宫廷都被这点阳光煨得暖融融了。


    穆清公主披着织锦镶毛斗篷, 欢快地走在宫墙下的甬道上, 她手里攥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雪球,随手倒腾着。


    在一次不小心后, 那雪球“啪”的一声跌落地上, 摔了一个粉碎。


    她看看甬道两旁,有小太监将雪装在独轮小推车中,堆得满满冒尖,正推着往前走。


    她叹了一声:“干嘛这么早早地便扫了!”


    还没玩够呢!


    她有些惋惜, 便故意去墙根底下走,墙根底下还有些残留的雪泥, 暖和的鹿皮靴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觉得好玩, 便使劲跺了跺脚。


    她正玩着,就听一个声音道:“怎么在这里?”


    穆清公主抬头, 便看到立在玉阶上的元熙帝。


    明晃晃的日头下, 他一身玄色织锦龙袍,身姿颀长, 神情淡漠,略垂着修长的眼睑, 看着前方一处。


    因他的存在,似乎整个神秀宫都寂静了几分。


    穆清公主有些惊讶,她看了看左右女官,女官们全都低着头。


    她只好唤道:“父皇。”


    元熙帝这才略抬起睫,他的视线巡过女儿的面容, 一圈白貂绒包裹得严严实实,露出眼睛嘴巴来,眼睛黑亮,翘翘的小鼻尖有些泛红。


    想到她刚才和女儿手把手说话,他的眉眼间不自觉便温暖起来。


    他迈步走下台阶,随口道:“今日无事,便过来看看你。”


    穆清公主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她觑着自己父皇的神情,道:“父皇怎么没提前说一声,儿臣好迎驾——”


    元熙帝:“哦?你什么时候迎驾过?”


    穆清公主语塞,脸红,她便讨好地嘿嘿一笑,撒娇道:“父皇……你不要吓唬儿臣。”


    总觉得日理万机的父皇突然到来,仿佛没什么好事,她提心。


    正提着心,突听父皇道:“你从哪里来?那是什么?”


    穆清公主疑惑,顺着元熙帝的视线,便看到女官提着的那一坨,用草绳拴着的一坨酱肉正晃晃悠悠。


    那酱肉也真是的,用草绳绑起来的,五花大绑,酱肉粗糙厚实的红色外皮在草绳缝隙中挤出来,泛着暗红色的油光。


    看着还挺馋人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含糊地道:“刚才,刚才看到有人在吃酱肉,觉得好吃,也要了一份。”


    元熙帝清绝好看的眉骨微动:“有人?吃酱肉?”


    穆清公主顿时觉得自己这话莫名,阖宫上下,谁敢当着她的面在那里啃酱肉?她在说什么?


    她简直抓耳挠腮,无言以对,琢磨着要不要说实话?


    其实是想让父皇看看阿柠,让父皇喜欢阿柠,留下来,做妃子,这样就名正言顺了。


    可她又觉得,也许父皇不会喜欢这酱肉,会疑心阿柠吧?


    她正为难着,却听元熙帝道:“今日朕陪你一起用膳吧。”


    一起?用膳?


    穆清公主心里暗惊,越发忐忑,这是什么意思?是要监督她吗?


    她小心地觑了眼,从她这个角度,暗色织锦的龙袍把父皇衬得过于严肃,雪白的面容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寡淡,这让她心里有些犯嘀咕。


    他今日这是怎么了,平时可没这闲工夫,必是听说了什么,来视察她了,怕不是李君劢告状了吧?


    不过她也不敢辩驳什么,只能呐呐地道:“好,父皇陪儿臣用膳,儿臣不胜……”


    元熙帝眼神一扫,她生生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她扁着唇,有些委屈:“父皇!”


    她说错什么了吗?做错什么了吗?她有什么可以告状的?


    元熙帝却已经径自踏上玉阶,吩咐道:“进来。”


    穆清公主提着裙子,一溜小跑赶紧跟上。


    待踏入殿中,元熙帝突然道:“穆清,你眼巴巴拎了一串酱肉,是馋了吗?”


    穆清公主有些脸红,不过还是道:“有点吧。”


    元熙帝侧额看她一眼,之后吩咐一旁女官:“公主既惦记着酱肉,今日午膳便命厨下做了吧。”


    一旁女官自然应着,即可传令膳房要把今日那酱肉做了。


    穆清公主见他这么说,心中暗喜。


    往日父皇膳食可是讲究得很,这不吃那不吃的,偶尔看她吃什么还要教诲她不要吃坏肚子,现在好了,阿柠给自己的酱肉,他竟不反对,好极了!


    她之前的忐忑便也散去了,笑看着元熙帝:“父皇今日心情不错?”


    元熙帝不答反问:“今日忙什么去了?”


    穆清公主知道他心情好,胆子已经肥起来,笑眯眯地凑上去:“父皇,儿臣今日办了一桩大事。”


    元熙帝挑眉:“嗯?”


    穆清公主:“儿臣看中了一个小宫娥,那小宫娥实在生得美,天仙一般的人儿!”


    元熙帝眸底闪过困惑。


    穆清公主凑过来,拉着元熙帝胳膊撒娇:“父皇,儿臣喜欢得很……儿臣觉得,父皇可以给她一个诰命,让她留在后宫。”


    元熙帝垂着眼,无声地消化着女儿的话。


    穆清公主看自己父皇一脸波澜不惊,完全不为所动的样子,她再接再厉:“对了,她之前还画过一幅画,那幅画很像父皇呢!”


    元熙帝心跳倏尔急促起来,他骤然抬睫,望向女儿:“是吗?那幅画呢?”


    穆清公主:“那幅画?”


    她摇头:“谁知道呢,丢了,不过这不要紧,关键是,她会梦到一个梦中人,那个人很像父皇,父皇你说,她是不是和咱们很有缘分呢?”


    她只是随口说说,可此时元熙帝心底已经波澜骤起。


    她也提到了那个梦,原来自己梦到她,她也会梦到自己?


    突然就想起在梦中,她是拼命地伸手要够到自己的,可她够不着。


    她还说要自己去寻她。


    因为这一生的她只是一个小宫娥,她不敢靠近自己,所以只能等着自己寻到她!


    想到原来期盼着重逢的并不止自己,他只觉一层层的甜蜜向自己涌来,几乎干枯的自己得到了滋润,他大口大口地享受着命运的回馈,幸福到几乎战栗。


    他的阿凝,遵守了承诺,踏过了轮回的痛,苦苦地来寻他了。


    穆清公主正说着,看到自己父皇有些异样。


    她疑惑望过去,却见他动也不动,浑身绷紧,喉结颤动,漆黑的眸底却绽放着惊人的光彩。


    她吓了一跳,忙攥住元熙帝胳膊,扯他:“父皇你怎么了?”


    元熙帝缓慢地回过神来。


    他需要拼命攥着拳,才能压住那急切想要再次看到她或者做什么的念头。


    他让自己平静。


    他知道自己活在人世,为人父,为人君,他不能太恣意妄为。


    他要让自己活得像一个正常人,而不是一个疯子。


    之后,他缓慢地摇头,掩饰性地抬手抚额,淡漠地道:“没什么,父皇刚才有点头疼。”


    穆清公主担心死了:“那,那我们赶紧请御医?儿臣说的那个宫娥其实是太医院的,可以让她给父皇看看,她是神医!”


    元熙帝抿了抿唇角,他现在不太想。


    穆清公主看他一脸寡淡并无兴致的样子,只好罢了:“那,那父皇你歇歇——”


    元熙帝:“没什么事,你不用担心,拿你最近的功课来,父皇想看看。”


    穆清公主:“啊?”


    元熙帝却已经传来女官。


    穆清公主愣愣地看着女官奉上自己最近的帖文,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刚才她还担心父皇呢,结果转眼父皇便要抽查自己了。


    突然好想哭。


    元熙帝其实也不是要为难女儿,他只是需要做些什么来让自己冷静,让自己恢复一个父亲的样子。


    他查看了女儿最近写的文章,也有读书的批注,上面笔迹清晰隽永,其实就一个十二岁小姑娘来说,应该是极好的了。


    他这么看着间,抬起眼,便看到了忐忑不安的女儿。


    她耷拉着脑袋,拧着小眉头,小心翼翼的。


    他哑然,默了片刻,突然道:“心虚?”


    穆清公主简直要哭了:“父皇……”


    元熙帝唇边缓慢浮现出一个很浅的弧度:“平时不好好读书,如今倒是知道怕了?”


    他这么一笑,穆清公主也惊讶,她可很少见父皇笑!


    当下她顿时不怕了,赶紧扑过去,搂住他胳膊:“父皇,儿臣饿了,饿了!真纳闷快用膳吧!”


    元熙帝:“好。”


    他这么一说,穆清公主顿时跟鸟儿一般欢快起来,叽叽喳喳的,又是吩咐女官赶紧摆膳,又是一脸孝顺地虚搀着元熙帝要前往一旁馔厅。


    不过走到一半,她突然想起,纳闷地问元熙帝:“父皇,你不是往日都吃素斋吗?儿臣这里的膳食,你吃得习惯吗?”


    元熙帝:“还好。”


    穆清公主想着,还好是什么意思,就是可以凑合吃吃了?


    来到一旁馔厅,便有前来禀报,特意呈报了各样膳食菜色,因穆清公主这里是单独的膳房,多是时鲜小食,今日因元熙帝吩咐,特意加了一道黄芽清炒酱肉。


    那女官特意提起,说酱肉原本是腌制过的,略带着咸香,便用了素淡的黄芽菜来清炒,黄芽菜是地窖菜,暖房中养出来的,哪怕是隆冬时节依然鲜嫩青翠。


    穆清公主眼睛一亮,可以吃阿柠送的酱肉了!


    元熙帝自然察觉到了女儿的反应,他略抿了下薄唇,神情淡淡的。


    女官前来请示,元熙帝略颔首,于是女官做出手势,金铃声起,很快戴了绛纱罩的锦衣宫娥鱼贯而入,先由四位宫娥摆开馔案,安置膳具巾帕,之后有尚食局宫娥陆续而来,领巾藏起口鼻,又用金丝笼罩盘面,上面更是有小曲柄黄伞罩着。


    如此各样膳食陆续摆开,自是琳琅满目,井然有序。


    元熙帝和穆清公主先以清茶漱齿,又用了茶汤,正要用膳,突然间就听外面传报,说是太子来了。


    听得这话,穆清公主一愣:“他来做什么?”


    元熙帝的视线淡淡扫过馔案,不起眼角落处,龙凤赶珠纹金盘中,有一摞码得齐整的酱红色酱肉片,已经熟透,肉丝分明,晶莹凝玉,清腴润泽,搭配了新鲜的黄芽菜,让人垂涎三尺。


    他吩咐道:“宣。”


    于是很快李君劢进来寝殿,恭敬地拜见了。


    外面天冷,他穿着紫貂绒大氅,身上尚带着寒凉之气。


    元熙帝淡瞥一眼儿子,吩咐道:“以后你来穆清这里,自己先在外面站站,免得带了寒凉之气给她。”


    穆清公主一听,顿时道:“对,可别连累我病了!”


    李君劢无奈地看了一眼狐假虎威的穆清公主:“知道了。”


    元熙帝:“先去盥洗,换了衣袍,一起用膳。”


    李君劢遵命,于是先由女官服侍着换了洗过,这才坐在元熙帝下首。


    因穆清公主自小体弱,她这里的膳食自然都是精心烹制,专为她准备的,比如燕窝,便是用吴梅或狄酪根据她的口味调制的。


    好在元熙帝往日茹素,对膳食并不讲究,太子虽然膳食挑剔一些,但午膳菜食丰盛,于他来说倒也能吃。


    一家三口低头用膳,殿中无声。


    突然间,太子意识到哪里不对,他发现他的父皇,那个常年茹素的父皇,竟然品了一口某样荤食。


    他狐疑地看过去,发现那是一种……炒熟的酱肉,切得薄薄的片,是暗红色的?


    他探究地再次看向父皇,父皇正慢条斯理地品着,看样子并不反感,甚至仿佛还想再尝一口。


    他大惑不解,正待要问,突然间,父皇抬眸,恰好迎上他的视线。


    他愣了下。


    这时,他便听父皇道:“这清蒸酱肉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和往常宫中膳食不同。”


    穆清公主听到这个,立即抬眼,于是旁边女侍马上为她夹了一箸。


    穆清公主满意地吃了一大口,之后才道:“确实味道上乘。”


    果然阿柠不会骗她,阿柠喜欢吃的就是好吃!


    只可惜——


    她小心眼地瞄了一眼父皇,想着本来就不多,结果父皇来了一起吃,太子哥哥仿佛也得吃,都要给她吃光了,心疼。


    太子:“?”


    他感觉到了妹妹那分明护食的目光,他不理解。


    区区酱肉而已,何至如此?宫中的美味佳肴哪个不是御膳房精心烹制,往日父皇和穆清何等挑剔,如今竟对着这么一块酱肉情有独钟?


    谁知这时元熙帝突然开口:“穆清说得是,味道确实绝佳,君劢可要尝尝?”


    太子抿着唇,有些嫌弃地瞄了一眼酱肉,又看了眼虎视眈眈的妹妹:“不必了。”


    他不喜欢吃这些,油腻腻的。


    穆清公主略松了口气,之后扁着唇道:“父皇倒是大方,那是儿臣的!皇兄若是吃,只怕几口就给吃光了,那儿臣吃什么!”


    太子:“……”


    他不敢置信。


    只是几口酱肉而已,她缺了这一口吗?


    对此,元熙帝不予理会,他再次品尝了一口酱肉,阿凝亲手做的酱肉。


    之后凉凉地扫了一眼儿子,心想,这个孩子,真的是阿凝生的吗?


    简直愚不可及。


    第38章 吃醋


    阿柠将小院打扫利索, 午膳后便匆忙前去太医院了,她如今正跟随莫先洲学着针灸,并不敢松懈。


    针灸除了要记性好, 还需要手巧, 要花时间练习,不下功夫不行。


    谁知她到了太医院, 迎头看到瑞香, 瑞香红着眼圈,蔫头耷拉脑的。


    阿柠:“怎么了?”


    瑞香瞥了一眼阿柠,不想搭理,自顾自闷到御药房去了。


    阿柠看向一旁玉卿, 玉卿叹了一声:“昨日宫中姑姑抽查各处寝舍,她的被查了, 说是有一些男子之物,是私相授予, 违了宫法,念在初犯, 说要把她赶出去别的宫苑做杂役。”


    阿柠:“啊?”


    她们在太医院是有出头之日的, 总归有个盼头,可是如果去做杂役, 做到年纪大了打发出去,不过是攒那么一点体己钱, 这辈子没什么指望了!


    她疑惑:“她能有什么男子之物,无非是个帕子吧?”


    玉卿:“是帕子。”


    阿柠:“那就说是送给双喜元宝他们的,不就支应过去了?”


    玉卿:“谁知道她,反正人家姑姑把她按过去一问,她就招供了。”


    阿柠:“那还有什么法子吗?”


    谁知道她刚说完这个, 瑞香突然出现了,她没好气地咬牙切齿:“能有什么法子,这下子好了,你们都可以看我热闹了,我就这么被赶出去了!”


    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阿柠怔了怔,一时也说不得什么了,只能随她吧。


    这时候胡公公来了,大家问起来,胡公公也不多谈,只是道:“其实她那性子留在咱们御药房也怕她坏事,心高气傲的,也不安分,凡事总想着吃头份,打发走了也好,安分做个杂役,也能攒几个钱,回头宫里头开恩放出去嫁人,也是一个好路子。”


    大家听着,不免唏嘘,也就不提了,各自忙起来。


    阿柠也翻看着自己的医书,她做事一向专注,一旦沉进去,便忍不住一直看,停不下来,以至于等她抬起头,发现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冬日傍晚时候的太医院,也不掌灯,暗沉沉的,风吹着残雪,冷得人打颤。


    阿柠收拾收拾,赶紧准备回去自己住处。


    谁知这时,便从窗户看到外面一个人冒着寒风行来,那人穿着大红毛毡斗篷,身量很高。


    她疑惑着,忙开了门,迎面一看却是孟凤春,因外面风大,吹得脸上也落了一层,不知道是灰还是雪。


    他本是清朗俊美的模样,如今也是冷肃的,却是这个模样,难免有些滑稽。


    阿柠有些想笑,但拼命忍住了。


    孟凤春随手脱下大氅,问阿柠:“怎么还没走?”


    阿柠看他手中提着一个木匣子,沉甸甸的,猜到他有事要办,当下赶紧帮着接过来大氅,顺手给他挂在一旁黄花梨素棂格衣架上。


    她又拿了巾帕递给他:“正要走呢。”


    孟凤春接了巾帕,擦了擦脸,这才开口:“这几日忙着,不在太医院,才听说你的好消息,恭喜了。”


    阿柠轻笑:“奴婢——”


    孟凤春却抬手制止了她:“自称也得改改了。”


    阿柠愣了下,这才意识到,寻常医女其实和宫娥太监没什么不同,都是在宫廷中作杂役的,所以自称奴婢,但是如今晋升为医女,身份就不同了。


    想到这里,她抿唇一笑:“是。”


    孟凤春看她这么一笑间,腼腆又温柔,竟别有一番婉约动人。


    他神情微动,垂眼默了片刻,才低声道:“那日好好的,怎么突然要你去为皇上诊治?”


    他只听说一个大概,知道半夜函德宫突然要人,莫先洲不在,帝王性情乖戾难测,若是一个不慎,说不得性命不保。


    阿柠听他问,想起那一晚,只觉仿佛一场梦,弥漫着浓郁雾气,绮丽朦胧的梦,此时听孟凤春问起,只笑道:“我记不太清了,好像确实被吓到了。”


    孟凤春见她这样,难得也笑了下:“你如今身为医女,许多功课总是要补,可以参加明年太医院的考核,若是通过,还能晋升。”


    阿柠一听,忙道:“其实我看了历年考核的题目,我应该都能答的,可我年纪小,资历浅,也只是纸上谈兵的背记,不曾经过什么事,若贸然再求上进,别说别人看着,我自己也心里不安。”


    若是以前,她自然不会想这些,可自己突然晋升为女医,还莫名被安置了一处好住处,她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瑞香自然说过一些酸涩言语,但她并不在意,瑞香什么事都摆脸上的,都说得明明白白,这样也挺好,就怕有人不说明白,心里嫉妒,或者不服气不甘心的。


    孟凤春听这话,抬眸看过来,他看到阿柠清亮的眸底飘着一丝惆怅。


    他略顿了顿,道:“其实不必多想,你虽进宫没多久,但晋升女医却是足以服众。”


    阿柠疑惑地看着孟凤春。


    或许是光线过于朦胧的缘故,阿柠竟捕捉到了一丝仿佛是温柔的神情。


    她愣了下。


    孟凤春:“在我们太医院,你知道最怕的是什么?”


    阿柠想了想,懂了。


    最怕的自然是元熙帝龙体欠安,一旦帝王龙体抱恙,那他们太医院便是天塌地裂。


    孟凤春:“所以你临危受命,能够担当大任,这就是你的功绩,别说底下那些小医女,就是太医院的御医们,他们也要心服口服。”


    阿柠想想似乎也有道理,太医院的职责,编撰医书,炮制生药,为宫中贵人诊治保养,以及负责宫外济民局等,其中保障帝王龙体安康自然是首要大事,这么一说自己确实立功了,也没什么不安的。


    孟凤春剑眉微挑:“况且你如今师从莫先生,哪个敢不服?”


    这话说得阿柠都忍不住笑了:“谢谢孟大夫一席话,倒是让我豁然开朗。”


    孟凤春道:“不过有一桩,你想得也有道理,如今你既晋为女医,总该多践行,其实今日过来,我正要和你说一件事。”


    阿柠:“什么?”


    孟凤春便提起惠民药局来,其实太医院是御用医署,但太医院不只为帝王贵人诊治,还负责外地府州县惠民药局和生药库的管理,其下也有制作膏丹丸散的作坊。


    除此外,还负责边关卫所医官、医士、医生的选派和考核,还要定期奉命派员往军营、狱所等处诊病,并在灾荒年为百姓施舍汤药,扶危济贫。


    他看着阿柠,道:“入冬后,各州府陆续有伤寒和冬瘟,惠民药局如今已经向朝廷上书,要从太医院调取一批御医前往直隶所属的各处诊治,估计明天这消息就要传到太医院,就要开始选调了。”


    阿柠突然意识到了,他想让自己去?


    孟凤春继续道:“太医院的女医本就不多,还要留下来一些以备不时之需,所以急需女医。”


    各样伤寒病患中,男女本就各占一半,但男御医多,女御医少,而男女之间本来就有诸多顾忌,更何况遇产妇或各样妇人病症,男御医都守着老忌讳,并不愿意插手,以至于女御医奇缺。


    阿柠听着,忙道:“我自是愿意!”


    孟凤春看她那急切的样子,垂眸,淡笑了下。


    这倒是让阿柠不好意思了:“只是我生怕自己医术欠佳,倒是给人添乱。”


    孟凤春:“你不必担心,如今女医奇缺,能过脉,炮制生药,能下笔开方的,便是不可多得了。”


    他没有细说的是,其实到了市井间,为穷困百姓疗疾,大多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更多是每日枯燥的熬药,开方,敷药,甚至接生,便是不会的,熬上几日也就娴熟了。


    阿柠听此,自然愿意。


    孟凤春便拎起自己的大氅:“走,我送你回去,正好和你细说。”


    阿柠赶紧点头,当下略收拾过,和孟凤春一起往外走,边走边说着惠民局一事,其实阿柠于医道上并不曾设想太多,不过随遇而安罢了。


    如今孟凤春说起外面的伤寒,也说起解百姓危苦,倒是听得阿柠热血沸腾。


    她便觉得,这件事是自己一定要做的,她一定要成为一个悬壶济世的女大夫!


    待走到西门廊道前,阿柠以为孟凤春会就此停下脚步,谁知道并没有,他竟要送自己回去住处。


    这让阿柠有些意外,疑惑地看着孟凤春。


    孟凤春垂眼注视着阿柠,她一双黑眸剔透无暇,倒映着澄澈的蓝天。


    此时一阵风吹起,在稀薄的暮色中,他低声道:“顺路,送你过去。”


    阿柠听着,只觉耳边“砰”的一下子,有什么炸开了,她脸红耳赤。


    她突然觉得,也许孟凤春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她红着脸,局促地道:“不,不用了吧。”


    孟凤春看着阿柠嫣红的面颊:“举手之劳而已,走吧。”


    他的声音不容置疑,阿柠抗不过,下意识点头,跟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往外走。


    孟凤春:“听说你如今搬到了新的住处?”


    阿柠提起这个,心里喜欢:“嗯,新搬的,说起来也是运气好,新分的这处,其他几位恰好不在,倒是我一个人住了。”


    孟凤春看着她的眼睛,乌黑的眼睛满是光彩。


    他莞尔一笑:“占大便宜了?”


    这话说得阿柠都不好意思了:“也是凑巧了,运气吧。”


    孟凤春略沉吟了下,却没说什么。


    他总觉得阿柠的机缘太好了,甚至会觉得这其中种种仿佛别有缘由,但若说因为什么,他说不出来。


    毕竟阿柠也只是一个寻常医女,她很单纯,并没什么来路依仗。


    一时又想起穆清公主,虽说那只是一个孩子,不过她青睐的人,自然有人暗中讨好吧?


    当下他也就随口转移话题,问起房舍中是不是有地龙,是否暖和。


    阿柠:“是有地龙,不过公主殿下还命人送来些银炭,说是若是嫌地龙不暖和,可以额外再烧……其实我根本不会烧,反正有地龙就很暖和了,不会冻醒了!”


    孟凤春问道:“之前在宫外,会冻醒?”


    提起这个,阿柠便笑:“是,之前在宫外的舍处,晚间烧着烧着,炉子灭了,就冷,结果天恩浩荡,也给大家伙送了好炭,是白炭呢,反正现在不怕了,那白炭耐烧。”


    孟凤春侧首看着她,看她说起这个兴致勃勃的样子。


    她仿佛永远是生机勃勃的,粉润的脸庞上焕发着光彩。


    他轻笑:“听着就暖和。”


    阿柠:“那可不,大家都说暖和呢!”


    两个人这么说笑着时,就在不远处,元熙帝正死死地盯着这个方向。


    他一身雪白大氅,华丽柔软,站在暗红宫墙间,姿容绝艳,颀长飘逸。


    不过此时的他锋利的唇紧紧抿着,阴鸷的眸中透出森森寒意。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身边怎么站着一个男人!


    那么亲昵,那么熟稔!


    她还对他笑,说说笑笑的,她对他笑过吗?


    他冷冷地盯着那个男人,看着那个男人望着阿柠的样子,他眼底温柔纵容,很有兴味的样子。


    他分明在觊觎,觊觎自己的阿柠。


    可傻傻的阿柠丝毫不知道防备,竟还和他那样说笑。


    元熙帝眯起锐长的眸子,一字字地道:“去查,查那个男人。”


    他敢觊觎阿凝,那他一定会让他不得好死。


    *************


    这一日,整个函德殿都充斥着一股阴郁沉闷之感,进出函德殿的所有臣子都感到窒息,今日的帝王和往日越发不同,偶尔间一个眼神都透着彻骨的冷戾。


    以至于出了函德殿就有人暗地里打探,是哪个触怒圣颜,是谁忤逆君心,又是哪家要人头落地,然而大家将朝中大事在心里一一筛过,最近并没什么异样,不是事事都顺了这位的心思?谁敢胆大包天和他作对?


    就在众人忐忑不安时,元熙帝陡然将案卷投掷在地上,水磨石的地砖光可鉴人,模糊地映照出案卷上的字眼,隐隐却有“孟凤春”几个字眼。


    元熙帝负手,面无表情地踱步。


    一旁众内侍都屏着气息,低眉顺眼,随时聆听着这位的谕旨。


    突然间,元熙帝顿住脚步,众人的心瞬间提起。


    这时,就听到森寒的声音响起:“区区一个医者罢了,孟家是不要命了吗,好大的胆子,竟敢蛊惑朕的医女,凭他,他也配?”


    此时半开的窗棂吹起厚重的帷幔,发出沙沙的声音,帝王狂乱的声音回荡在殿宇内。


    所有人都在等着帝王示下,谁知道过了良久,当被风吹起的帐幔垂落,帝王的脚步停下。


    众人听到他阴恻恻地道:“传令,朕要就寝了。”


    就寝?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他本不想这么搅扰她,可他控制不住。


    她就是阿凝,阿凝和别人说笑,就像当初和二皇兄一般。


    他卑微地站在暗处盯着他们看,看阿凝面上的甜蜜,看二皇兄宠爱的目光。


    现在重活一世,一切仿佛回到了以前。


    暗沉的夜,元熙帝面色苍白,一身松散的白色寝衣,无声地踏入房中,随之门窗紧闭。


    此时的阿柠安静地靠在矮榻上,睡得香美。


    元熙帝走到榻前,他屈膝,半跪下来,趴在榻前,视线贪婪地舔舐着她的面庞。


    第39章 晚间的觊觎


    之前也许尚且存有一丝疑虑, 可现在确凿无疑地知道这便是阿凝的转世,他回忆着阿凝十六七岁时,似乎就是如今的模样。


    他痴迷地看着她的容颜, 她睡得安详甜美, 如同寒夜中静谧绽放的雪莲,美得他心颤。


    他抬起颤抖的手, 想抱住她, 亲近她,却无从下手。


    半晌,他的指尖终于轻落在她的唇上,那薄软的唇很是鲜润, 竟仿佛花瓣一般。


    他怜惜地摩挲着,也回忆着往日和阿凝恩爱的点滴。


    只是深宫中最不受宠的皇子, 削瘦,沉默, 孤僻,几位皇子为了储君之位争抢, 从来没有人忌惮他, 也没有人拉拢他。


    背后没有母族的助力,不得帝宠, 过于孤僻的性子仿佛连拉拢朝臣都不会,所以他寂寞安静到让所有人都忽视了。


    那时候的他自然也并不敢想, 不敢想象自己真的能够娶到她。


    她就是天上月水中花,只可远观,不敢碰触。


    那时候,她是国公府的嫡女,是被捧在手心的小姑娘, 那么多人都宠着她爱着她,她要什么没有。


    二皇兄自然也喜欢她,喜欢到因为她竟和自己的母妃吵起来。


    往日的那些苦涩如同毒蛇一般啃噬着他的心,以至于此时抚触着她的唇瓣,他的手指尖竟然颤抖起来了。


    爱她,爱得心都要碎了,可是也恨她。


    恨她自小喜欢三皇兄,恨她眼里一直都有三皇兄。


    她嫁给自己也只三年而已,这三年自然是甜蜜满足,他大口大口贪婪纵情地拥有着,可是那又如何,三年后,她香消玉殒了,抛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元熙帝想到这里,心中竟是爱恨交织,如狂风卷浪,汹涌澎湃地拍打着他的心。


    他阴鸷的目光逐渐变冷,俯首下来,削薄的唇贴着她的耳廓,沉闷而嘶哑地问:“为什么要离开我,嫁给我一直陪着我不好吗,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为什么不肯多陪陪我?回来了,竟然忘了我,和别的男人说说笑笑?”


    他过于修长的手拢住她的脸颊,迫她和自己脸对脸。


    “傻瓜,记不起来了?不认得我了?只要你肯多看我一眼,抱住我,我便什么都听你的,可以跪在你面前……”


    他幽深眼底脆弱却固执:“可你若是一直记不起我呢,不认我呢?你若要嫁给别人呢?我不许,不许,那个孟凤春,我不会放过他,他们全家都要死。”


    正说着,睡梦中的阿柠似乎感觉到些许不自在,轻轻动了下唇。


    元熙帝微僵,阴郁的眸光瞬间凝住。


    睡梦中的她,眼皮粉红薄透,能看到纤细如发的淡青色血管。


    此时那眼皮轻微颤着,她似乎在做梦,当然也许要醒来了。


    元熙帝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的眼睛,看着那薄软眼皮些许的颤动,也看着那修长睫毛扑簌簌地颤。


    过了许久,她终于安静下来,轻轻舔了舔唇,发出一声轻微的吧唧声,之后美美地睡了。


    不知道做了什么好梦,唇角竟微微翘起来。


    元熙帝心里的气恼便烟消云散了。


    他有些无助地想,自己永远是这样的,再恼恨,再多的戾气,只要她看自己一眼,自己便可以收起所有棱角,柔顺地听话。


    甚至不需要她看,他自己就可以好了。


    他挫败地贴近了她,注视着她的唇,只觉得分外可口,想吞下去。


    他压抑着,衡量着,最后喉结一个轻轻的滑动,终于轻轻吻上她的唇,偷偷地,小心地品尝着。


    薄软的唇,气息甜美清澈,那是熟悉的,属于阿凝的气息。


    他留意着她的反应,一边小心翼翼地亲吻着,舔吃着。


    睡梦中的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慢慢地竟有了反应,雪白的面颊逐渐泛起娇艳的红晕。


    在元熙帝忍不住稍微用力后,她甚至微蹙眉,发出软糯轻微的哼唧声。


    那哼唧声犹如甜豆,化在元熙帝心间。


    他怜惜地放开她,随着他湿润唇瓣的撤离,那两瓣被强行分开的唇惯性地合上,发出湿润黏连的声音,细长的银丝越拉越长,之后颤巍巍地断开。


    元熙帝的指尖轻轻揉捏着那湿润嫣红的唇,慢慢捻着,听她发出些许抗议的哼唧声。


    元熙帝解开寝衣,上了榻,躺在她的身侧,又低头吻她润泽的肩头,埋首在大片羊脂玉般的肌肤中。


    夜晚的她是不带裹缠的,一汪软肉白腻腻的,水波一般在颤荡。


    元熙帝贪婪地叼住,小心地吸着。


    睡梦中的阿柠显然有所反应,她扭着软软的腰肢,于是茱萸摇曳,白浪轻荡。


    元熙帝喉结颤间,抬眼注视着她,她微微蹙着眉,眼尾残留着一抹暧昧的红晕,像是熟透的桃子一般可口。


    他想用尖锐的牙齿刺破,看着甜美的汁液溢出,把她吞噬入腹。


    于是重新埋首下来,一边不厌其烦地亲吻,一边喃喃地道:“你已重新转世为人,不记得我了?走过奈何桥时,你可曾喝了孟婆汤?你凭什么忘记无隅?”


    说着间,他已经来到了一处,这里青涩,荒芜,雪白,是未曾有人到过的原野。


    元熙帝跪在那里,泛红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盯着那里犹如含羞草一般微微翕动。


    最后他终于趴下来,用自己的唇,去品尝。


    含羞草的叶片感觉到了什么,迅速地收起,他用自己的唇强行分开,含住那朵含苞欲放的粉花,细细地品着。


    如同昔日一般,略有些清甜,是熟悉的味道。


    睡梦中的女子猝不及防间仰脸,发出婉转的腔调,这让元熙帝心头急跳。


    阿凝喜欢这样,她喜欢被自己吃,而自己总是能把她吃得很舒服。


    有时候她会哭,哭腔柔弱无助,甚至会哭出声,不过事后他问过,其实是喜欢的。


    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欢愉到极致也会哭泣。


    元熙帝回忆着昔日,如同曾经一般细细地品着,用舌尖轻挑,久违的熟稔让他时快时慢,不过最后终于,在一声高高挑起的哭腔后,他得到了。


    大口大口的甘甜,充沛地喷入他的口中。


    他急切地吞吃,心满意足。


    这一世的阿凝化为了阿柠,可是她依然喜欢自己这样。


    ************


    晨间阿柠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不早了,日头透过窗棂洒进来。


    明明睡了这么久,可她整个身子却仿佛软泥一般,酸软,酥麻,无力。


    她重新闭上眼睛,感受着,却觉身体内游走着一些说不出的快意,让她既疲惫,又愉悦。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能强迫自己起身下榻。


    下榻的时候,隐隐感到些许异样。


    她脸红了下,关上窗子,拉上帷帘,忍着羞耻检查了下,并没有来月事,更奇怪了。


    她茫然地想,难道自己云英未嫁,竟开始做什么春梦了?


    不过自己上辈子嫁过人,甚至隐约记得一些上辈子的情事,或许因为这个吧?


    她又回想自己做了什么梦,可却记不太清楚,只模糊觉得,她梦到了床笫之欢,很是激烈。


    她深吸口气,拼命地让自己不要去想了。


    太丢人了!


    她竟然在梦中肖想着皇帝!怎么会有她这样的医女呢!


    下次若是有机会给皇帝针灸,她岂不是恨不得占人家便宜!


    正想着,就听外面动静,似乎是有人来了。


    她连忙略做掩饰,出去看,一场冬雪后,这天总是蓝的,跟洗过一样,而就在一抹翠竹旁,有梳着双丫髻的小宫娥正探头看过来。


    阿柠微诧,忙问起来。


    那小宫娥见她已经起来了,略施礼,之后缩回去,给什么人传信去了。


    于是很快便有两位衣着织锦褙子的尚宫,都梳着油亮的发髻,一起过来,见了阿柠,恭敬地见礼。


    阿柠见此,连忙回礼了。


    那尚宫身后跟着一行人,都是脸面齐整的年轻宫娥,大冷天的,或捧着十锦屉盒的,或两个人合提着蒸笼的,里面自然是些好馔食,热香之气透过冬日的干冷,只往人鼻子里钻。


    尚宫对着阿柠轻笑:“一大早,神秀宫便得了令,说顾女医乔迁新喜,殿下有赏,恰早间御膳房新熬的燕窝薏粥,配着各样糕点,请女医品尝。”


    阿柠自然愣得不轻,呐呐地说起自己要去太医院值守。


    谁知道那尚宫却笑着道:“女医多虑了,奴婢刚才已经着人和太医院提过了,今日女医可以耽误一些时辰,或者干脆不必去了。”


    阿柠听着,越发惊讶,不过也不好说什么,少不得受了。


    待陆续迎了进来,才知道里面物件真齐全,何止早膳,竟连早间盥洗手盆以及热水都预备好的。


    冬日天冷,水也容易结冰,她这种身份的自然都要自己早早打水烧水才能洗脸,不然就得熬着冷水,如今特意有人送来烧好的水,她倒是仔细盥洗,甚至还清洗了身子。


    待洗过后,身上舒爽了,又享用了早膳。


    燕窝薏米羹,她这辈子是头一次吃,隐隐知道燕窝是略带腥的,不过御膳房手艺好,吃着只觉甜糯柔润,口味绝佳。


    此时外面寒凉,似乎起风了,房中的地龙暖和得很,她吃了这香美热腾的羹粥,身上也干净清爽,自是惬意无比。


    她这里吃着,又有一波太监来了,却是送来了各样物件,阿柠房中一下子富贵起来。其实宫中的房舍哪怕再寻常,也都是精心修筑的,各样精雕细琢的好家什一安置,自然不一样了。


    神秀宫还送来了一些细致的小东西,都是放在金漆雕花大红木箱子中,外带一张揭帖,上面列了公主各样零碎的赏赐,里掉是各样小玩意儿,有铜掐丝珐琅仙鹤,青汉玉挂璧,琉璃四方容镜等,密密麻麻的小楷,只看得阿柠眼花,


    穆清公主如今对她好,她自然知道,可一股脑塞这么多物件,她真受不起。


    不过她也不想贸然回拒,因为这些对于穆清公主来说不算什么,自己若拒绝了,她反而要生疑,或者为此伤心失落。


    所以阿柠便想着,先收起来吧,等以后再说,反正自己是不用的。


    待那些宫娥太监陆续走了,她便打开箱子,想着收拾清点下,这么收拾着时,突然间,她便看到一物,是一块琵琶形玉带钩,以上等黄玉雕刻而成。


    她看着这玉带钩,莫名熟悉。


    她疑惑地拿起来,放在手中细细端详,这玉带钩以游丝雕刻了一长颈凤鸟,仰首翻腰,长尾绕拽间别有一番清丽柔媚。


    她以指腹摩挲着这黄玉,温润的玉质触感极好,她这么摩挲着,眼前竟恍惚浮现出一些画面。


    俊美如画的男人轻垂着修长的眉眼,专注地凝视着她,而她低首为他束腰,温柔地为他配了玉带钩……


    阿柠的心倏然漏跳一拍,这个记忆是她之前从未有过的,她紧紧攥着玉带钩,拼命回忆着刚才的那一幕。


    在那个画面中,她的双手似乎轻抚着男人的细腰,那腰肢劲瘦,却韧性十足,有着蓬勃的力道,也有着年少人的青涩。


    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上方凝视着她的目光逐渐变深……他抱住了她……


    可是接下来呢?


    阿柠感觉自己脑中有什么在涌动,要决堤而出,可就是隔了一层,她想不起来!


    她颓然地坐在矮凳上,捧着那玉带钩,茫然地端详着。


    她可以确定地说,她一定见过这个玉带钩,或者说上辈子见过,甚至可以感觉到,她上辈子的夫君便佩戴过!


    可是如今的她已经不是偏居荒僻镇子的小村女了,她入了宫,知道了规矩,于是便明白,绫罗锦缎,玉器金饰,这些都是讲究品阶的。


    至于玉带钩,那更不是寻常人能佩戴的,便是佩戴,对于玉器金器的使用也都有森严的规定,黄玉更是贵重,比白玉青玉红玉都要贵重,这种用一整块黄玉雕刻成的玉带钩,可以说是上等珍品。


    为什么她上辈子的夫君可以佩戴黄玉玉带钩?


    他是谁?


    上辈子的自己又是谁?


    她骤然想起什么,连忙翻出穆清公主赠予自己的小猫儿玉佩,这小猫儿玉佩她也熟悉得很,就好像,这玉佩曾经属于自己!


    她的心疯狂地跳,脑子中胡乱地想着,玉带钩,小猫儿玉佩,这些小物件都来自穆清公主,甚至小猫儿玉佩本就属于元熙帝。


    可她竟然对这些熟悉到鼻子发酸。


    她又想起自己莫名熟悉的夜光杯,她知道,她的夫君一定曾捧起夜光杯,喂她饮下葡萄酒。


    她死死攥着那两块玉器,玉器雕刻的凸起咯着她的手心,她试图从昔日那些琐碎的记忆中翻出更多的证据。


    但实在没有了,一时记不起来了。


    她无助地低下头,将脸埋在手心中。


    其实她心里已经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敢诉诸于口的奢想。


    也许上一世的她,距离今日并不遥远,也许只有她自己入了轮回,她的夫君可能还活在人世。


    也许她就是——


    这个大胆的念头骤然刹住。


    她怎么敢这么想!


    一瞬间,她几乎想哭了。


    第40章 她的梦


    整整半日, 阿柠精神都有些恍惚。


    她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总下意识以为,自己死了, 重活一世, 昔日的一切都重新来过,万没想到, 也许自己的儿女, 自己的夫君,还活着。


    想到穆清公主,她心都在颤,这么可人疼的小姑娘, 有没有可能就是自己的女儿?


    这是一个荒诞且大逆不道的念头,阿柠拼命压下了。


    她想起穆清公主送给自己的这些物件, 都是很贵重的,也是逾越的, 可不知为何她现在并不会太忐忑,既得之, 则安之, 穆清公主给她了,别人不会说什么, 她便用着。


    而且不知为何,她觉得那些她用着很顺手, 就好像她上一世也曾经享用过这些。


    她开始回忆起梦中夫君的一些细节,比如他腰间似乎有一个红色的小痣。


    如果她能看到元熙帝的腰就好了……


    她在这种纷繁思绪中,来到太医院,结果却得知一个消息,果然如孟凤春所说, 太医院开始选调御医,前往各地州府惠民局,为百姓治病,扶困救危。


    听孙姑姑的意思,确实是缺女医的。


    阿柠略犹豫了下,她自然牵挂着穆清公主,更惦记着元熙帝,心里存着种种疑虑,可她却也想着,自己空空凭着上一世,便自我臆想,未免太过自作多情,也怕自己痴迷于此,异想天开。


    与其在这里反复揣摩,耿耿于怀,倒是不如走出去看看。


    若能悬壶济世,扶危解困,也算是为自己,为自己牵挂的人积下福德。


    况且,自己如果有机会出宫,说不得能见到爹娘,她爹娘知道消息,一定会搭了别人家牛车跑过去看她的,还会给她带各种好吃的!


    这么想着,她便也去和莫先洲商议,莫先洲自然没有不同意的,于是阿柠便主动请缨。


    太医院院使知道这个,自然喜欢,他正缺女医的人手,阿柠愿意去倒是正好了,当即便要给她登记在册。


    阿柠看事情如此顺利,心里激动,于是又赶紧临阵磨枪,去翻看伤寒杂论以及瘟疫汤药等医书以及旧日诊治医例,好歹多学一些!


    谁知道正专心读着,就见玉卿过来了,犹犹豫豫的。


    阿柠好奇,拿着手中的书卷:“玉卿,怎么了?”


    玉卿略福了福,施礼。


    如今玉卿依然是寻常医女,身份等同于宫娥,可阿柠不一样,阿柠是女医,纵然品阶不如,但至少身份上和那些御医并没差别,所以玉卿见了阿柠要施礼。


    阿柠见了,赶紧道:“好姐姐,别闹了!你这是干嘛!”


    玉卿叹了一声:“有个事和你说,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阿柠:“到底怎么了?姐姐,你我谁跟谁,你别和我见外。”


    玉卿这才说起来,原来瑞香如今正眼巴巴侯在太医院外的宫墙下,想见见阿柠,说是有事求阿柠。


    如今瑞香已经不属太医院了,自然不能轻易踏入。


    阿柠:“怎么了?”


    玉卿:“你若要见,便自己问她吧,她一直哭求我,我才来和你说的。”


    阿柠也不耽误,放下书卷,和玉卿出了太医院,远远便看到瑞香,大冷天的,穿着半旧的青褙子,缩着肩,在那里东张西望,一脸忐忑。


    她看到阿柠,连忙快走几步过来,到了跟前便跪下了。


    膝盖碰到青砖地,发出一声响。


    阿柠惊得倒退半步,刚要伸手去扶,就见瑞香泪如雨下,哽咽道:“阿柠,念在往日情分,好歹救我一救!”


    阿柠看着眼前瑞香,脸上青白青白的,一头乌发散乱地别在耳朵上,颈子那里还有些淤青,狼狈至极。


    她原本也是生得水灵灵的,谁知道几日功夫竟这样了!


    她疑惑:“瑞香,你这是怎么了?”


    瑞香跪在那里,泣不成声:“我因犯了错,被发配到浣衣局,终日浆洗劳作,这也就罢了,我忍忍就是了,谁知昨日有老太妃的一件袍服,据说是先帝御赐的,在浆洗时,不知怎么袍服上的琉璃珠丢了一颗,老太妃问起来,浣衣局便推说是我私藏的,要拿我去老太妃面前问罪。”


    她哭着仰脸:“阿柠,你救救我,帮我说说情!”


    阿柠蹙眉:“太妃娘娘的事,我怎么说情?”


    御赐的袍服,还是先帝御赐的,这都不是小事,哪是她能插嘴的啊!


    瑞香却哀求道:“阿柠,你素日与公主亲厚,你帮我在公主跟前美言几句,求公主殿下去和太妃娘娘说情,便是不能免罪,好歹也我留条活路吧……”


    阿柠蹙眉:“那到底是不是你拿的?”


    她端详着瑞香:“这件事也没什么说情不说情的,若不是你拿的,也不必人说情,青天白日的,没人会平白冤枉了你,自然会查一个水落石出,可若是你做下的,你又怎么好让我去找公主,又请公主去找太妃为你说情?”


    瑞香听得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我说姐姐啊,你怎么不懂,是别人冤枉我!”


    阿柠:“好好的,别人怎么要冤枉你?”


    瑞香简直浑身战栗,指节发白。


    她怎么遇上阿柠这种,和她说不明白,简直急死了,她差点想说你这个傻子!


    可她现在要求阿柠,求着阿柠。


    她绝望地哭着想,她怎么沦落到要求阿柠呢?


    不过她还是压下这种种酸涩,尽量耐着性子,哭求道:“阿柠,你好歹信我,求你信我!往日我虽争强好胜,常对你说些酸话,可私藏御赐之物,觊觎别人钱财,我断断做不出来!”


    此时冷风穿廊而过,吹得瑞香鬓边乌发扑打在她脸颊上,她哭得双目红肿,眼泪打湿了鬓发。


    阿柠突然想起最初时候,自己包袱里那三两碎银。


    彼时瑞香虽总变着法儿占些便宜,或者挤兑自己,可到底不曾私藏了那三两银子,是老老实实把包袱给了自己阿爹。


    就凭这,阿柠觉得自己可以信她一次。


    于是她终于道:“好,那我去求见公主殿下,不过我先和你说好,只是去求一声,殿下那里——”


    她这里话没说完,瑞香已连连叩首,额头在青砖上撞出闷响:“阿柠,你帮我这一次,我这辈子都记得你的大恩!”


    ***********


    阿柠看看天色,冬日天黑得早,若是再耽误,只怕天黑了,神秀宫大门关了,她便是再求见也白搭,若是耽误了,只怕瑞香这里撑不住,出什么事。


    她当即便回太医院和胡公公告假,又求了行走腰牌,央了玉卿陪着自己一起,赶过去神秀宫。


    到了神秀宫外,阿柠一眼便看到帝王的辇车并仪仗,华贵耀眼的明黄色,在宫中是再耀眼不过的存在。


    她愣了下,突然有些心虚,也有些情怯,元熙帝就在穆清公主这里,那自己是不是会看到元熙帝,他也会看到自己?


    他会觉得自己眼熟,会认识自己吗?


    正胡思乱想着,有嬷嬷看到她,便连忙通禀了,很快里面便传来消息,有请。


    她才刚迈入殿内,就听得一声欢呼,穆清公主扑过来:“你怎么这会儿来了?”


    阿柠下意识扫向殿内,并不见元熙帝。


    穆清公主拉着她的手:“你手怎么这么冷?是冻着了吗?不是给你大氅了吗,那个暖和,怎么不穿?”


    扑面而来的贴心,阿柠心里暖融融的,她解释道:“匆忙从太医院过来的,没来得及,其实也不太冷。”


    说着,她唯恐耽误了,赶紧说起瑞香的事。


    穆清公主有些不高兴:“啊?你这么眼巴巴来寻我,原来是为了别人的事!”


    阿柠恳求道:“我怕再耽误下去,她就没命了,殿下你行行好,去帮她说说,若是查出来是她拿的,随便怎么处罚她,可若不是,千万别冤枉了。”


    穆清公主不太懂:“那我该去找谁说呢?这会儿太妃娘娘也歇下了。”


    老人家歇得早。


    阿柠一愣,也有些茫然了。


    这时,却有一位尚宫匆忙行来,对着穆清公主和阿柠一拜,说适才陛下听说老太妃一事,已经着令御前太监前去浣衣局,查办此事,不可冤枉了哪个。


    阿柠:“啊?”


    穆清公主便笑:“你看看,你看看,父皇已经给我们把事情办了!”


    阿柠不敢置信,心跳加速,脸上泛红,她困惑地看向穆清公主:“陛下他?”


    穆清公主指了指后面:“父皇才刚陪我用了晚膳,如今就在后殿明间歇着看书,我带你去见他?”


    她这殿中是分前后的,都设有明间,西侧则是玉兰纹裙板琉璃隔扇,后面一处大透雕缠枝葡萄纹落地罩,如今元熙帝就在后殿,隔了一层窗槅子。


    阿柠连忙摇头:“殿下,还是不了。”


    她近乡情更怯,有些怕了!


    穆清公主清亮的瞳仁转了转,看了眼窗槅子后头,道:“你怕什么,我父皇素来宽厚仁德,待人最好了,你供职于太医院,不是还曾经为父皇诊治吗?父皇必对你赞赏有加。”


    阿柠心跳如鼓,竟拼命回想着今日的装扮,从太医院过来,忙了一日,发髻是不是不规整了,脸上是不是被风吹红了,如今样子必是有些狼狈吧!


    她上辈子什么样,会不会太圆了?会不会觉得她胖?


    她心乱如麻,迎着穆清公主期待的黑亮眸子,呐呐地道:“今日仓促之中,不曾准备,贸然面见天颜,是不是太过唐突失礼?”


    穆清公主却有些急不可耐,她想让父皇看看阿柠,也让阿柠看看父皇。


    她挽起袖子准备撮合,于是拽着阿柠道:“没事,你不用怕,有我呢——”


    谁知道这时,就见雕花窗槅后转出一内侍,趋步至二人面前,,低头一拜,却是道:“陛下吩咐了,说陛下今日驾临神秀宫,是陪伴公主,执父职,医女前来探望,是尽手帕之谊,要殿下莫拘礼数,但凭自在,方显天家宽仁。”


    穆清公主:“啊?”


    阿柠也是意外,心里多少失落,但失落之余,更多是感动。


    皇帝人真好,对女儿这般宽厚包容,对自己也是处处体贴。


    自己只是一个小医女啊,他都这么思虑周全!


    穆清公主愣了几愣,之后对阿柠道:“你看到了吧,我父皇人就是很好,他性子好,从来不苛待宫人。”


    阿柠抿唇一笑,忙道:“殿下金玉之言,属下铭感五内。”


    不知为何,她觉得穆清公主有点故意的,故意让她觉得元熙帝好。


    这时,那内侍又道:“陛下说了,他政务繁忙,便不搅扰了,让你们玩得自在,已经吩咐御膳房送来各样新鲜瓜果点心。”


    阿柠意外,受宠若惊,连忙谢过。


    此时外面天色已晚,冷风冲撞着窗棂,偶尔能听到些许声响,不过殿内暖意融融,地龙烧得过于暖和,蒸笼中的银炭更是发出哔剥作响。


    穆清公主和阿柠先由宫娥侍奉着盥洗了,便绕过一旁雕竹纹裙板玻璃隔扇,来到东次间的南窗下,这边都是矮榻,铺了白貂绒毯子,软和舒服。


    两个人干脆脱了鞋子,在那里暖着脚说话,这时宫娥鱼贯而入,捧着剔红漆盘的,定窑白瓷碟的,也有雕漆大攒盒,装了诸如松子糖、玫瑰酥、茯苓糕等,又奉上软糯糯的燕窝羹以及茶点,任凭二人享用。


    穆清公主一会要阿柠尝尝这个,一会要阿柠吃这个的。


    阿柠抚着肚子道:“晨间时,殿下便命人赏了那么多膳食,都要吃撑了,如今晚间又吃,属下只要又要胖了。”


    穆清公主看她睁着乌亮眼睛,忧心忡忡的样子,不免笑起来:“反正你现在已经有些胖了,再胖些又如何?”


    阿柠:“啊?”


    她担忧起来:“我很胖吗?”


    穆清公主收住笑,端详着阿柠,她往日只觉阿柠看着顺眼,舒服,也没想过胖瘦。


    如今仔细看看,其实觉得她不胖,只是略显富态,但因为肌肤雪白,只会让人想到花好月圆富贵吉祥等言语,而不会觉得“胖”。


    不过看她担心,便故意道:“是有点胖……”


    阿柠的眉尾瞬间耷拉下来。


    她不知道上辈子她是瘦是胖,隐约感觉是瘦的,她希望自己长得像上辈子。


    穆清公主便噗嗤一声笑出来:“不胖不胖!你吃就是了,难道吃颗松子糖就能胖了不成?”


    说完,直接喂给阿柠:“尝尝,这个好吃!”


    阿柠拧着细眉,就着她的手,很不情愿地吃了,不过确实是好吃的,酥甜,里面的松子很香。


    她便眉开眼笑:“好吃。”


    穆清公主:“这就是了,再吃一个!”


    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却又见一位内侍自落地罩后出来,低头恭敬地来到面前。


    穆清公主拧眉,纳闷地道:“又有什么吩咐?”


    内侍恭敬地道:“陛下说,生怕殿下和顾医女觉得无趣烦闷,若是愿意,可以请画师为两位作画助兴。”


    作画?助兴?


    穆清公主茫然,阿柠也纳闷,天都黑了,画师一般是男画师,早出宫了吧,助什么兴?


    内侍陪笑,低眉顺眼。


    穆清公主恍然大悟!


    她咬唇,有些心虚地看了眼阿柠,试探着说:“对了,你之前说有一幅画,要给我看,却丢了,要不你今天重新画一幅,我给父皇看,看看像吗?”


    阿柠:“啊?”


    给元熙帝看?


    她当着元熙帝的面画画,问他像不像他?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穆清公主:“你画给我看。”


    阿柠咬唇,脸红心跳。


    不过她还是拼命压下,心想这也是一个机会,也许可以试探试探,看他是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


    于是她豁出去了:“好。”


    就在雕花窗槅之后,元熙帝侧耳聆听着。


    当听到她终于应了要重新画下那幅画时,他的心也随之漏跳一拍。


    他攥着手中书卷,垂眸想着,她心中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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