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小公主的心头好


    苏嬷嬷恨得心都在颤。


    她以为年轻小姑娘好歹心软, 谁知道她非得再把自己在的罪过挑明了,这不是逼着人去死吗?


    她眉毛倒竖,跺脚, 恨恨地道:“奴婢怎么就欺上瞒下, 你年纪轻轻,红口白牙污人清白, 举头三尺有神明, 你这么胡乱攀扯,仔细半夜阎王爷拿着链子来锁你!”


    阿柠一听这个,诧异,心想这人好生莫名!


    她大声道:“这位嬷嬷, 你一把年纪,宫禁律条自是背得熟, 里面提及,凡入宫闱侍奉者, 皆当谨守本分,恪守宫规, 凡经手之事, 无论巨细,皆需据实以告, 不得隐瞒,若弄虚作假欺上瞒下, 一经查实,轻者罚俸三月,重者杖责五十,并驱逐出宫。”


    她记性好,这些宫规条例倒背如流, 那苏嬷嬷却倒抽一口气,恨不得当场死了算了。


    穆清公主听这话,歪头想了想:“轻者罚俸三月,重者杖责五十,并驱逐出宫……什么是轻,什么是重呢?”


    之后,她自己领悟了:“本宫懂了!若是欺瞒别人,那就是轻,若是欺瞒本宫,那就是重吧?”


    旁边人听着,顿时心惊肉跳!


    有一个莽撞不知天高地厚的宫娥,就有一个自己给自己论歪理的公主!道理还能这么讲吗?


    不过——


    这位小公主备受宠爱,性情骄纵,满宫里没有不怕的,她说的话,还真就是天理了……


    苏嬷嬷听得“杖责五十”,吓得两眼发直,忙连声求饶。


    穆清公主看不得这个,当即道:“拉出去,打!打了赶出去!”


    苏嬷嬷两腿一瘫,几乎软在那里,哀声求道:“饶命,饶命……”


    阿柠本来恼她当众说谎,坑害自己,自己自然要说清楚,说明白,不过此时看她这样,倒也可怜,再说五十棍子下去,万一死了呢?那自己不是背上人命?


    她便也有些怕了,只好劝道:“殿下,宫规虽这么说,可她年纪大了,就免了她的吧?”


    苏嬷嬷见阿柠替自己求情,总算看到一丝希望,赶紧磕头如捣蒜:“不关奴婢的事,求殿下饶命……求顾姐姐心善,说个情……”


    穆清公主见此,背着手,有些犯难,她也没干过这种事啊!


    万一打死了呢?


    十二岁的小公主还没自己做过什么大主张,此时犹如幼童握着利刃,她不会用,也不敢用。


    她求助地看向李君劢。


    然而一旁的李君劢面色清冷,显然作壁上观,不打算理睬。


    穆清公主软软地瞪了他一眼,心想他就是故意的,故意不帮自己。


    哼!


    于是她干脆把事情推给阿柠,仰着下巴,一本正经地问:“顾医女,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阿柠也有些茫然,她一个医女,哪里懂这些,只好道:“奴婢也不知道。”


    穆清公主呆了呆,她也不知道?那该怎么办呢?


    李君劢从旁,捧起一盏茶,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


    穆清公主心里一恼,干脆咬牙道:“这老奴竟然欺瞒本宫,可气可恨,但本宫素来心慈,念在她年纪老迈,留她一条性命,掌掴五十巴掌,赶出宫去!”


    她本是粉雕玉琢的娇人,是自小被捧在手心的,从未见识过什么打打杀杀,此时一番话虽稚气未脱,却隐隐间已有些气势。


    况且五十杖改为五十巴掌,不至于要了人命,却更能彰显皇家之威,这决断也是可圈可点。


    李君劢听得,略挑眉,不置可否。


    穆清公主下了这道令后,自是觉得自己处置的当,满意得很,一时便有人拉了那苏嬷嬷下去掌掴,转瞬间响亮的掌掴声便响起,那苏嬷嬷也不敢哭嚎,只闷闷地忍着,倒是引得众人围观。


    穆清公主得意地扬眉,轻蔑地瞥了一眼李君劢,之后便拉着阿柠的手:“走,本宫还有话要问你,咱们到一旁说。”


    说完拽着阿柠跑一边去了。


    她人小体弱,跑了一会便气喘吁吁的。


    阿柠赶紧道:“殿下慢点,仔细呛到。”


    穆清公主停下,一边喘着气,一边睁了晶亮的眼睛看着阿柠:“好了,咱们审完了苏嬷嬷,轮到我审你了。”


    阿柠:“啊?”


    怎么还要审她?


    穆清公主咬唇,略犹豫了下,才问道:“你特意给本宫送了桂花糖?”


    阿柠对这件事也是纳闷:“奴婢交给聂姑姑了,殿下不知道吗?”


    穆清公主脸色微变,不过还是道:“倒也知道……那桂花糖挺好吃的……”


    阿柠觉得穆清公主言语扭捏,仿佛哪里不对,不过她也没多想,况且听说穆清公主夸桂花糖,她自然高兴。


    她笑着道:“殿下喜欢,那奴婢也高兴,不过不要吃多,一天最多吃一颗,吃完后记得洁齿,免得坏了牙。”


    穆清公主鼓着腮帮子:“知道了。”


    心里却想,她就要吃两颗,就要吃两颗!


    阿柠抿唇笑,觉得穆清公主别别扭扭的,有时候和自己妹妹有些像。


    穆清公主又问道:“你刚才踢毽子踢得这么好,你怎么练的?”


    说完,她的视线上下打量了一圈:“你这么胖乎乎的,竟踢这么好,可真看不出来呢。”


    阿柠笑眯眯地道:“因为我的毽子好,也因为我有诀窍。”


    穆清公主惊讶:“诀窍?”


    阿柠拿出自己的毽子,显摆:“殿下看我的毽子,是不是和别的不一样?”


    穆清公主接过毽子,好一番把玩,突然发现了,那根鸭毛格外挺拔,一点也不偏不歪的,比一般毽子好。


    她疑惑地看着阿柠:“这是怎么回事?”


    阿柠笑了,和穆清公主说起自己这毽子怎么好,是取了哪儿哪儿的鸭毛。


    穆清公主恍然,恍然之余攥着那毽子:“我也要试试!”


    阿柠:“好,你试试。”


    穆清公主赶紧用这个毽子踢了几下,果然踢着比以往的毽子要好。


    阿柠从旁教她:“殿下,你站稳了,你这里抬腿,哎呀,不对,殿下你这样踢……”


    她自己拿过毽子比划了一番,穆清公主又跟着她学,可学了半天,学得满头大汗,还是不满意。


    她哼哼一声,不高兴地扁着唇:“不如你踢得好!”


    阿柠赶紧安慰:“你年纪还小嘛,我比你大,我踢了好几年,等你像我这么大,你一定踢得比我好!”


    她这辈子第一次拿起毽子就踢得格外娴熟,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所以她猜上辈子她就踢过,既然踢了两辈子,那自然比穆清公主踢得好。


    穆清公主一听,这才稍微安慰一点。


    她又随口问起阿柠别的事,诸如你在太医院做什么,你都读什么书。


    当听说阿柠也曾在自己宫中医房轮值时,穆清公主意外:“我怎么没看到过你。”


    阿柠:“奴婢之前在神秀宫轮值,也盼着能见殿下,不过殿下身边侍奉得宫人太多了,奴婢凑不到跟前。”


    刚才太激动,没顾上,现在她突然想起得自称奴婢了。


    穆清公主:“真的吗?你没骗我吧?”


    阿柠忙摇头:“没有,奴婢不会骗殿下,奴婢一直盼着能见到殿下呢!”


    穆清公主听着,心里甜滋滋的,不过还是摆着架子,故意居高临下地道:“你既然这么想见本宫,本宫便成全你,以后,你若有事,许你可以来神秀宫。”


    她说完这个,又想起自己往日看的书,觉得自己应该给阿柠一个“信物”,于是她摸了摸自己身上,便随手扯下腰间的一块玉佩:“这个给你吧。”


    她要递出去的时候才留意到,是一块猫儿玉佩,一般玉佩很少雕刻猫儿的,这只玉佩还是她在父皇那里看到,觉得好看,哭着闹着要,攥着不放,父皇才勉强给她的。


    因为是从父皇那抢来的,她有些不舍,不过想想,一狠心,还是给了阿柠:“你拿着,以后这就是信物,拿着这玉佩去神秀宫见本宫,谁敢拦你,本宫要她的命!”


    阿柠听着,先谢恩,之后才接过玉佩。


    她细看这玉佩,差点笑出声。


    这玉佩上竟雕刻着一只猫儿,那猫儿扭着脸,又骄傲又任性的小样子,惟妙惟肖。


    她笑着道:“倒是讨喜得很!这只猫儿真有趣!”


    穆清公主听这话,也笑:“我也觉得有趣,其实这是父皇的,我从父皇那里抢来的,父皇都不舍得给我呢,硬是被我要回来了!”


    阿柠一听“父皇”,怔了下。


    这是元熙帝的……


    是曾经被他触碰过的?


    穆清公主很有些得意地说着自己怎么“抢”来的,阿柠却用手指摩挲着那玉佩,她觉得自己感觉到了属于元熙帝的气息,那种熟悉的,带着丝丝凉意的触感。


    正想着,她听到上方穆清公主不高兴地道:“你怎么不专心听我说话?”


    阿柠看过去,穆清公主鼓着腮帮子,气鼓鼓的。


    阿柠顿时有些羞愧,穆清公主送给自己玉佩,但自己却想起元熙帝。


    她连忙道:“这块玉佩,奴婢还是不要了吧,太贵重了,而且还是皇上送给殿下的。”


    她心虚,总觉得自己在窥探或者觊觎什么……


    穆清公主却坚持:“本宫给你了,你不要,那本宫就要生气了!”


    阿柠听着,便也收了。


    她已经发现了,穆清公主说话一阵一阵的,自称本宫就是不高兴了,自称“我”就是心里喜欢。


    穆清公主侧首打量着她,看着看着突然笑起来:“我怎么觉得,这只猫有点像你呢?”


    阿柠:“啊?是吗?”


    穆清公主:“对!就刚才那个眼神!”


    阿柠略拧眉,拿着玉佩又一番打量,这么细看着,突然觉得这只猫确实有几分熟悉,那个神情,那个味儿……


    穆清公主:“是不是像你?”


    阿柠咬唇,自己也笑了:“是有一点像。”


    就在她们二人说说笑笑的时候,李君劢正负手而立,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这个方向。


    他知道穆清公主对这小医女很是喜欢,但万没想到这样喜欢,竟是一见如故,甚至要把自己的玉佩送给对方。


    他知道那块玉佩,其实那是母后的玉佩,是父皇格外珍惜的母亲遗物。


    可是穆清当时喜欢,闹着要,父皇便给她了,也交待她要格外珍惜。


    但如今她却轻易割舍给一个小医女。


    李君劢垂下眼睛,沉默了下,才凉凉地吩咐道:“苏嬷嬷,处置了吧。”


    侍奉在穆清身边的人,怎么可能随意赶出宫呢。


    身边的李置低首,恭敬地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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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清公主并不曾直接回去自己神秀宫,她当即唤来神秀宫校尉首领叶宣怀。


    叶宣怀祖上曾因赫赫战功而封盛国公,显赫一时,他的父亲降等袭爵为侯,按照常理,他应该承祖荫袭侯,不过先帝时他父亲因涉入一桩公案,就此被剥去爵位,家中男丁也被流放发配。


    待到元熙帝登基为帝,寻到叶家后人叶宣怀,经过一番考量,见他武艺超群,弓马娴熟,便将他收入校尉军中,之后将叶宣怀放在宫廷御直行列,专司护卫神秀宫。


    这自然是违反常理的,不过元熙帝行事从来不管不顾,恣意妄为,于是朝中文武百官,屁都不敢放一个。


    此时穆清公主一句话,叶宣怀单膝跪地,拜见。


    穆清公主板着脸:“叶宣怀,御药局医女的事,你可知情?”


    叶宣怀:“属下知情。”


    穆清公主气得一把将手中巾帕甩出去,甩到叶宣怀脸上:“好啊你个叶宣怀,知情不报,欺瞒本宫!”


    柔软的巾帕扑打在叶宣怀冷峻的面庞上,又徐徐落在地上。


    叶宣怀面不改色:“殿下,属下为神秀宫校尉首领,不负责管教医女和宫人。”


    穆清公主:“呸!”


    更生气了。


    她劈头问道:“你知道桂花糖的事吗?”


    叶宣怀:“属下不知。”


    确实不知道的,他身为校尉军,不可能随意踏入内眷寝殿内,只是约莫知道有一个小医女被驱离神秀宫,至于其中是是非非,他也并不知情。


    穆清公主听此,这才稍微少了一些气恼。


    她咬唇想了一番,命道:“你去把那个叫双喜的太监捉来,本宫有话要问。”


    叶宣怀:“是。”


    当即起身便要去办。


    穆清公主连忙唤住他,吩咐道:“不许声张,不许叫任何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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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宣怀很快便将双喜押来了。


    双喜见到穆清公主,膝盖发软,噗通跪在那里,接连磕头。


    他只是小小太监,平时在御膳房帮衬,打杂罢了,哪里见过这阵仗。


    穆清公主将两只小手背在身后,竖着柳眉,盯着双喜。


    她满意地看着这个小太监惊惶的样子,心里为此很有些得意,之后,她的视线落在他腰间。


    那里挂着一个香囊,上面的针脚,似乎略有些熟悉。


    穆清公主:“将那香囊取来,给本宫过目。”


    双喜越发害怕,赶紧哆嗦着手取下。


    一旁叶宣怀接了,检查过后,确认没什么问题才呈给穆清公主。


    穆清公主一脸升堂问审的样子:“这香囊从何而来,你快如实招来?”


    双喜几乎要哭了:“是御药局的医女阿柠姐姐送的……”


    他不明白,公主不是知道阿柠姐姐吗,之前还赏了阿柠姐姐,怎么突然又逼问这个事,是阿柠姐姐触犯了公主吗?


    穆清公主把玩着那香囊,又拿到鼻前闻了闻:“倒是香得很,这里面是什么?”


    双喜:“奴婢不知,只知道是一些药材。”


    说完他又连忙解释道:“是御药房挑剩下不要的,阿柠姐姐便捡了来,搭配了,做了香囊给我们佩戴。”


    穆清公主挑眉:“你们?”


    双喜:“我们相熟的几个都有。”


    穆清公主听了,心里很是不痛快。


    她攥着香囊,闷闷地想,她给自己送桂花糖,对自己好,还以为她格外喜欢自己,却原来她对每个人都这么好,送给他们香囊。


    她怎么不送自己香囊?为什么不送?


    她越想越憋屈,恨不得立即把阿柠唤来,逼问她,要她给自己送香囊。


    一旁叶宣怀看穆清公主咬着唇怏怏不乐的样子,对这位小公主的心思自然了然。


    他十四岁便侍奉在神秀宫,时常聆听于圣前,对元熙帝的秉性是知道的,而自己护卫的这位小公主看似秉性柔弱,其实别有一番倔强。


    又或者因为自小失母的缘故,她对来自他人的疼爱呵护格外挑剔和敏锐,真心不真心,是不是最疼她,她最是在意。


    如今看,她对那小医女的在意有些超乎寻常了,这是从未有过的。


    双喜见穆清公主一直不说话,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过去,却见公主拧着稚气的小眉头,绷着小脸,闷闷不乐的样子,一时越发忐忑。


    虽说这小公主比他还小几岁,还是个孩子,可皇家蕴养出的金枝玉叶,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贵公主,她但凡皱下眉,便足以让人心惊胆战了。


    良久的沉默后,穆清公主软哼了一声,终于问道:“她可曾送过你桂花糖?”


    双喜听着这话,只觉得这娇公主仿佛和谁赌气,可……赌什么气呢?


    他实在摸不透公主的心思,只能小心翼翼地道:“是,曾送过……”


    穆清公主:“是什么样的?”:


    双喜自然原原本本地回了,穆清公主低头,若有所思。


    之后,她才道:“下去吧。”


    双喜心里一抽,下,下去?意思是他可以滚了?


    他如释重负,赶紧道:“是,是,奴婢遵命!”


    穆清公主却又道:“今日本宫问你之事,不许说给任何人,若是有第三人知道——”


    她背着小手,弯下腰,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望着眼前的小太监:“本宫便要你人头落地。”


    双喜只觉脑子“嗡”的一声!


    天真稚气的小公主,她冷冷地望着自己的样子,他魂飞魄散!


    他吓傻了,磕头如捣蒜,忙不迭地道:“奴婢不敢,奴婢绝对不敢说给第三人听,公主饶命!”


    说完他赶紧跪着往后撤,撤出一段后才转身,低着头匆忙走了。


    穆清公主站在那里,咬唇看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宣怀也安静地垂着眼,侍立在侧。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是一阵风吹起落叶的时候,穆清公主突然道:“本宫最恨有人欺瞒本宫。”


    叶宣怀听此言,抬眼看过去。


    她身形纤弱,肌肤洁白,如同一枝脆弱的春花,可她此时性子起来了。


    她像一只竖起尾巴的小白猫。


    他恭敬地道:“是。”


    穆清公主略挑眉,问道:“你说,她为什么要故意隐瞒?”


    叶宣怀犹豫了下,想着措辞,穆清公主却已经自言自语道:“她想弄权,在本宫的神秀宫玩弄权柄,想一家独大,这就是奴大欺主。”


    叶宣怀默了下,道:“殿下英明。”


    穆清公主低垂着头,喃喃道:“你说,若是本宫将这件事禀报给父皇,父皇会如何处置?”


    叶宣怀无法回应,因为他认为不需要禀报,元熙帝必然已经知道了。


    穆清公主:“会把她处置了,打发走吧?”


    叶宣怀:“是。”


    穆清公主:“那本宫非要留下她。”


    如果是来自苏嬷嬷的欺瞒,也就罢了,她并不在意。


    但是聂姑姑,陪了她这么多年的聂姑姑,竟敢骗她,她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她这么想着,又记起阿柠来,一时又恼,又气,又觉得委屈。


    给那么多人送香囊,唯独不给她送?为什么?难道她不该最先惦记着自己吗?


    她低着头,咬着唇,来回踱步,努力思索着这件事。


    叶宣怀试探着:“殿下?”


    穆清公主却突然抬起头,问叶宣怀:“我想那个医女,就是那个叫阿柠的医女喜欢我,只喜欢我,你说该怎么办?”


    叶宣怀不懂,疑惑地看着她。


    穆清公主有些脸红,她恼羞成怒,不高兴地道:“怎么,本宫问你,你竟敢不回话?”


    叶宣怀想了想,却道:“属下也不知道。”


    穆清公主失望,睨他一眼:“罢了,我问别人去。”


    说着抬腿就要走。


    叶宣怀却道:“也许可以投其所好,她喜欢什么,殿下便赏赐什么。”


    穆清公主听这话,停住脚步,她偏头,略想了想:“她喜欢什么?”


    叶宣怀:“金银表礼,美味膳食,锦绮绫罗?”


    穆清公主觉得有道理:“极好!”


    她踌躇满志,大声宣布道:“本宫要重重赏她,让她知道,只有随侍本宫,效忠本宫,她才能得通天之路,享一世富贵!”


    第22章 一把伞


    让阿柠万万没想到的是, 除了按照惯例的赏赐外,她还得了别的,据说是穆清公主特意吩咐的, 是重阳节的节礼, 都是公主那边用的,不是五彩花蝶纹攒盘, 便是红漆雕凤纹捧盒, 这气派一看便是宫里贵人才能用的。


    这些攒盒捧盒送到太医院,好多医女都好奇地瞧稀奇。


    阿柠自然也好奇,不过她看大家只围着看,不敢碰, 便道:“咱们打开看看吧。”


    她这么一说,众人才活泛起来, 不过依然不敢随意碰,都等着阿柠打开。


    阿柠打开第一个攒盒, 这是一个干果盒,有莲子肉、林檎旋、大蒸枣、松子和银杏等, 有些是往日她们吃过的, 有些是不曾吃过的,阿柠让大家随意拿, 大家很拘谨,各自拿了一个尝了, 尝了后一叠声说好吃。


    阿柠又打开别的攒盒,有蜜饯盒,香药盒,果子盒,别的不说, 只那果子,就有有杨枝甘露饼、荔枝蓼花、珑缠桃条、糖霜玉蜂儿等,都是神秀宫的御厨特意做出来的,比别处更为细致玲珑。


    大家看得稀罕不已,因果子种类多,每样不多,便切成四瓣,大家各自尝几口,一个个纷纷赞不绝口。


    阿柠先拿了一个盒子留了一些,想着胡公公和孙姑姑他们还没回来,吃不上了,她得留着,回头怎么也要让他们尝尝,还有双喜他们,虽说他们在御厨干,不缺一口吃的,但真正好的都在大太监那里分了,哪里轮得着他们,如今怎么也要让他们尝一口。


    她这么留出三个小攒盒后,剩下的就让大家随便吃,大家自然都感动不已。


    往日那些得赏的,有什么好东西都偷偷留着,谁像阿柠这么大方,敞开给大家吃呢!


    大家吃吃这个,尝尝那个,好吃又稀奇,这可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吃的,还有好多她们说不上名字的,大家凑在那里一起猜,都觉得长了大见识。


    这么热火朝天吃着说着,因说起阿柠会踢毽子,一个个钦佩不已,也有的问起穆清公主和阿柠说了什么的,阿柠也没隐瞒,大概都讲了。


    玉卿听着,惊叹不已:“公主殿下竟送你一块玉佩!”


    阿柠点头:“嗯,不过我想着是公主殿下送的,是贵重物,我就放在荷包中装着呢,得好好放着!”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唯独旁边的瑞香,她斜眼看着那些糕点果子,一点不想吃。


    她还堵着气呢。


    如今听到阿柠这么说,哼道:“阿柠往日看着傻乎乎的,没想到这么会巴结,这不,还攀上公主的高枝了!”


    阿柠解释道:“我没攀高枝,是因为我踢毽子赢了,公主才赏我的。”


    瑞香一听踢毽子就头疼:“又来了!”


    就因为一个踢毽子,这阿柠还死倔上了,非要逼着她承认自己错了,没完没了,怎么如今又要提?


    烦都烦死了!


    阿柠看瑞香不耐烦的样子,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也就不说了,反而用签子扎了一块珑缠桃条,递给瑞香:“那就不提踢毽子了,你尝尝,这个比咱往日吃的要好。”


    瑞香看着那珑缠桃条,上面的糖霜都剔透晶莹,确实好,这桃条若是咬一口不知道多甜!果然是公主才能享用的好糕点!


    可越是这样,她心里的酸水越是咕噜咕噜往外冒,压都压不住。


    她和阿柠一块儿进宫的,论身段,论模样,论性情,她不比阿柠差吧?况且这阿柠也不会看个眉高眼低的,怎么如今竟是阿柠混得一个风生水起,自己还得眼巴巴吃她的?


    她咬唇,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周围人都看着,特意觑过来,分明是瞧热闹的样子。


    她接过桃条,要笑不笑地道:“若不是你,我们哪儿吃到这种好东西,说起来,以后姐妹都得靠你顾女官提拔了,你回头多在公主殿下跟前巴结巴结,若是攀了高枝,好歹带带咱们,也让咱们多得个好处。”


    她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的,周围人等自然都听出来了。


    阿柠也听出来了。


    她疑惑地看着瑞香,很是不明白地道:“我得了赏,你心里不痛快是吗?”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都愣了下。


    祖宗!瑞香确实是这意思,但你这么不给她脸,就这么道破吗?


    瑞香更是没想到,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阿柠看她这样,越发觉得没意思,道:“咱们是一个屋住着,你听过我打鼾,我听过你磨牙的,我既得了好的,也没忘过你,如今你这么说,倒仿佛我攀了高枝多碍你眼,阴阳怪气的,有什么意思?若是这样,干脆以后你不理我,我不理你就是了。”


    说完,自她手中接过那签子:“我自己享用,也不必给你吃了!”


    瑞香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我也没那么说吧?你何必如此?”


    阿柠哼了声:“你就是那个意思,当我不知道吗?”


    一旁众人听着,惊讶不已,往日阿柠可是软柿子一个,不曾想偏和瑞香倔起来了,所谓泥人也有三分火,惹急了老实人吃不了兜着走!


    瑞香一时噎住,愣了好一会,才红着脸,嗫嚅道:“我,我就随便说说,就你,心眼跟针尖大,倒是当真了!”


    说完,随意寻了个由头,赶紧走了。


    她这一说,大家都笑起来。


    这时候胡公公和孙姑姑陆续回来了,玉卿帮阿柠抱着几个攒盒,将这些赏赐的果子送给他们两位尝尝,其实他们在宫中这么多年,也不至于缺了这口吃的,不过阿柠特意给他们留着,眼巴巴送过来,自然欣慰。


    孙姑姑笑着叹:“倒是不白疼你,眼巴巴惦记着我。”


    胡公公也笑道:“你入了殿下的眼,这是好事,说不得将来我们还得唤你一声姑姑呢。”


    喊一声姑姑,那就是尊称了,阿柠赶紧摇头摆手的,她刚进宫时什么都不懂,胡公公和孙姑姑待她好,她心里明白,让这两位喊她姑姑,这哪能呢,她可受不起。


    当下大家说笑间,孙姑姑和胡公公各自尝了,都夸赞说好,不过他们并没收,让阿柠拿着分给其他小宫娥太监就是了。


    于是阿柠和玉卿又抱着,分给元宝和双喜他们,大家都尝了尝。


    因这次踢毽子,双喜也得了赏,欢喜得要命,围着阿柠打转,一口一口地叫姐姐,叫得要多甜有多甜。


    这一日自然热闹得很,一直到了晚间时,还有几个小医女围在阿柠房中,说笑着,很晚才打着哈欠散去。


    阿柠几个洗过后,各自躺下,其他人很快睡着了,唯独阿柠一直睡不着。


    白日里热闹,身边簇拥着许多姐妹,来不及细想,不过如今躺在榻上,看着窗外半圆不圆的那一轮月,心便安静下来。


    她将手伸到枕下,摸索出那块玉佩。


    玉佩自然是上等好玉,柔润光滑,如今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可以感觉到温润的触感,以及细腻的雕纹。


    她想起玉佩上的那只猫,又憨厚又灵动的猫,似乎是一只坏脾气的小猫。


    她觉得这猫有点像穆清公主,又刁钻又惹人疼爱,又觉得这只猫格外熟悉。


    她闭上眼睛,将那玉佩贴在胸口,心却隐隐跳得快了。


    白日的她羞于去想,可晚间时候安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在惦记什么。


    这块玉佩曾经属于皇帝,被穆清公主要到,现在又到了自己手里,这让她有种间接触碰了元熙的感觉。


    当想到这里,她竟觉,胸口溢出缕缕情愫,在体内激荡游走,以至于四肢百骸犹如被什么扼住一般,打了一个激灵。


    她攥着那块玉,让那块玉贴在自己的胸口,闭上眼睛,安静地感受着。


    心口有一处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堵在那里,需要宣泄。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一切对她太过陌生,她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望着窗外的月。


    深秋的月夜有几分朦胧的云丝,如纱如雾,一如她此时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


    阿柠觉得,这世上仿佛有两个自己。


    分明自己是无忧无虑的,她日子过得极好,吃什么都香,她把自己养得白净软糯,她还得了贵人赏识,攒了许多好物件要留着给自己家里人。


    宫里头人都是极好的,太监宫娥都好,胡公公护着她,孙姑姑也耐心教诲她,如今她还由孟凤春引荐着,要拜针灸名医莫先洲为师了。


    她前途无量呢。


    不过偶尔间,脑中会浮现出什么,也许是零星片段,也许是一个画面,这让她心里顿时仿佛缺了一块,仿佛有一件亟待她做的事,可她却忘记了。


    她只能如同陀螺一般原地打转。


    但……她只能徒然地想,确实不记得了,所以只能不去想了。


    她压下心中这纷繁复杂的情愫,将自己的心思用在医书上。


    她到底记性好,过目不忘,如今孙老大夫让自己看的那些,都差不多看明白了。


    于是这一日,她抱着医书,再次前去拜见莫先生。


    莫先生在太医院对面的侧殿,那边原本是废弃的书苑,后面便改建过,安置了太医院一些医科,其中莫先生的针灸科便设在那里。


    阿柠出门的时候天是阴着的,刚走出回廊,便觉细雨悄悄落下。


    有一些淅沥沥的声音,但很轻微,如丝一般落在青石板上,于是有些年月的石板鲜亮起来。


    这么细的毛毛雨,阿柠倒是不怕的,只是生怕手中的医书淋湿了,她只能微低着头,将那医书搂在怀中,快步往前走。


    而此时就在一旁阁楼之上,仙鹤兽首耳香炉中缓缓溢出一缕香烟,香烟缭绕,飘散出窗棂,在潮湿的雨气中袅袅散开。


    帷幔低垂,身披棕色袈裟的高僧手握经卷,低声诵读着,喃喃的读经声连绵不绝。


    而就在缭绕雾气中,元熙帝精致苍白的面庞有着说不出的冷淡,他懒懒地垂着眉眼,斜靠在雕栏前。


    带着雨气的风拂起他耳边的黑绸垂带,越发衬得他面容透白如玉。


    元熙帝不信佛,不过他要听经。


    他手上沾染鲜血无数,不知道结果过多少人性命,他知道自己难渡苦海,也不想去看一眼那些晦涩的经卷,所以他要当代人人敬仰的高僧为他诵经。


    如果听一万遍经书可以洗清他的罪孽,可以再次窥见明光,那他可以再多一些耐心。


    一卷经书读尽,佛音依然萦绕,元熙帝开口:“为什么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无显大师睁开眼,道:“若日日诵持此经,可涤荡尘心,破除执念。”


    听此言,元熙帝陡然抬起眼皮:“朕为何要破除执念?”


    他的声音锐利而不悦。


    无显大师听此,长叹一声,元熙帝当然不想破除执念。


    他这一生只有一个执念,便是他的皇后,他的皇后驾鹤西去,他便一心求着跨越生死,甚至寄托于来生转世说。


    他固执地不想死,他要他的皇后往生,要他的皇后显灵。


    所以他夜夜抱着皇后的牌位不肯放手,固执地禁锢了佛道两家,要他们施法,要他们为他逆天改命。


    他要为常人所不能,要长河改道,要天地逆转。


    他要夫妻团聚。


    无显大师望着窗外,细雨缥缈,烟雾迷蒙,有落叶随风飘零,又是一年秋。


    他已经被帝王囚禁在此整整八年了,八年中,他为元熙帝诵读了无数经卷,却依然无法化解他心底的执念。


    “陛下与娘娘的尘缘,为宿世善因所成,缘起性空,自有因果,此生缘分既已尽,若要再续,千难万难,总要精进修行,消业积福——”


    元熙帝陡然打断无显大师的话:“有多难?”


    无显大师略沉吟了下,道:“犹如盲龟浮孔,须弥穿针。”


    元熙帝听此,垂眸,沉思许久,之后陡然间质问道:“盲龟百年一举首,须弥山五百年落一纤缕,何止千万难,你是要告诉朕,朕日日听经,夜夜祈求,最后只是一个笑话吗?”


    无显大师:“陛下,凡事总须耐心,总有一日,陛下会守得花开。”


    元熙帝冷笑:“盲龟要遇浮孔,可浮孔不知盲龟,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但朕不一样,朕的皇后必也日日牵挂着朕,她曾许诺,若有来世,必再续前缘,她又怎么可能置朕于不顾!”


    无显大师:“可是陛下——”


    这时,元熙帝的视线陡然停在不远处。


    他僵了僵,略探身,看着那里,就在不远处的寝殿前,在朦胧烟雾中,有一着青色褙子的小医女,怀中抱着什么。


    漫天雨雾中,小医女高挽起的乌发透着些许潮意,不过她仿佛没注意到一般,只低头快速地走过。


    元熙帝的视线追随着那小医女,看了好一会,之后突然间,有沁凉的雨丝落在他睫上,他才回过神。


    无显大师自然也注意到了元熙帝的异样,他也看过去,入眼的,却是烟雨锁重楼,雾气缥缈。


    元熙帝再次看过去。


    自高处看,又是在这烟雨中,他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影子,可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她走路的样子格外熟悉,像极了他的阿凝。


    一阵凉风袭来,他心口突一阵揪痛:“黄泉路上,我的阿凝若遇风雨,可有人为她举伞?”


    他低头静默了片刻,喃喃地道:“世间众生如大地土,我的阿凝却是掌上珠,这个小医女竟有几分阿凝模样,既如此,赐她一把伞,只当为阿凝修得一份善缘。”


    一旁早有太监听令,于是低头吩咐下去,于是很快便有宫人前去,拦住下方小医女,赠伞一把,并一路相送。


    无显大师依然没看到下方吸引了帝王目光的女子,不过他看到了帝王此时的善念。


    他垂眸,诵了一句阿弥陀佛,道:“陛下慈悲为怀,广修六度万行,定能消减往昔业障,为皇后娘娘积累无量福德。”


    他这么说的时候,窗棂外细雨飘飞而下,落在青油布窄檐伞上。


    伞下,阿柠正好奇地打量着。


    并不是太惹眼的一把伞,但是在宫阙中,却是颇为罕见的,据说因伞为华盖,为帝王所用,她们这些底下人是不能用伞的,只能用雨披。


    也不知道为何,竟有宫人送来一把伞,还说是特许的,她可以执伞前行,而且会亲自陪着她,送她一程。


    阿柠自伞下仰起脸,望向不远处的亭台上,却见秋风吹着半支起的窗棂,发出吱吱的声响,里面似乎有袅袅香烟飘散而出,但却看不到人影的。


    她紧攥着手中伞,怔怔地看着,心里竟浮想联翩。


    所以,是谁,赠她这把伞?


    第23章 学医


    阿柠在宫人的陪同下, 前去针灸房,这其间雨势竟密集起来,雨丝透过上方茂密的枝叶落下, 落在青石板上, 青石板上已经湿漉漉的了。


    来到莫先洲所在的医房,还没进屋, 便闻到雨气中夹着一些艾草熏香的气息, 倒是好闻。


    阿柠和那位宫人走到廊檐下,躲过了这雨,她感激一拜,对宫人道:“谢谢姐姐送我这一程。”


    此时已是深秋, 又因这场雨,空气都是湿凉的, 不过她的声音很是甜软。


    宫人对着阿柠礼貌地回礼:“这位妹妹客气了,举手之劳。”


    阿柠略有些犹豫, 不过还是问道:“姐姐,我可以问问吗, 送我这把伞的, 是哪位贵人?”


    宫人看了阿柠一眼,她生得白糯甜美, 一双眼睛清澈得仿佛水中墨玉。


    她多少生了几分怜惜,于是道:“深宫之中, 原不该多问,贵人偶发慈悲,这位妹妹受了便是,无须挂怀。”


    阿柠听这话便明白了,不敢多问, 只深深一拜。


    宫人离去后,阿柠换下鞋子,只穿着软袜踏入医房,医房中很是安静,并没什么人,莫先洲性情素来古怪,也不要医女在这里侍奉的。


    窗棂下的红案上端放着一兽耳香炉,香炉中正缓慢燃烧着什么药草,艾草以及其它药草的香味让这房间变得温暖,也驱逐了秋雨特有的湿凉。


    此时的莫先洲正站在一尊木人前,慢条斯理地将摆弄着一具铜人。


    阿柠看过去,不免惊叹,那铜人几乎和莫先洲差不多的身高,长短大小以及身体四肢和常人无异,身体上镌记有针灸经脉循行经路,并在经络线上标明了浑身重要穴位,让人一看便懂。


    她不免暗暗惊讶,心知这铜人必是十分罕见的,初学者若用这个,真是一目了然。


    阿柠见莫先洲正专心施针,并不敢打搅,只从旁看着,同时在心里默背着那些医书。


    她觉得莫先洲会考问自己,若自己背得好,他就会正式收下自己,所以她得再复习一遍。


    外面风雨之声骤起,吹打着窗棂,发出簌簌的声响,这是深秋的气息,意味着天就要彻底冷了。


    房间内格外安静,阿柠暗暗地在心里诵读着医书。


    过了不知多久,香炉中的药草燃尽了,外面的雨似乎也停了。


    莫先洲终于停下手中动作,他看了一眼阿柠,问道:“你来时,可是有人送你?”


    阿柠惊讶:“先生何出此言?”


    显然莫先洲并不曾出这医房查看,医房中除了自己外,并无其他医女,他怎么会知道这个。


    莫先洲手中捻着银针,悠悠地道:“你裙摆边缘已被打湿,但是上衣和发髻却只略见潮意,倒像是举伞而来,可依你的身份不可在宫中随意用伞,而你手上也不见雨披。”


    阿柠这才恍然,不免敬佩莫先洲的观察入微。


    她笑了笑,莫先洲解释了,最后道:“奴婢不知道是哪位贵人,竟如此心善。”


    莫先洲听着这个,手中捻着银针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拧着眉毛,打量着阿柠。


    阿柠被他看到有些纳闷:“莫大人,怎么了?”


    莫先洲却详细询问了事情经过,问起亭台上的情景,当他听到上面有袅袅檀香时,沉默了片刻,再次深深地看了阿柠一眼。


    他如此郑重的态度,倒是让阿柠心里发毛,也多少意识到了什么。


    其实她之前就隐隐有所猜测,只是不敢去想罢了。


    她只是个小小医女,在这深宫之中不敢行差踏错,稍有不慎就可能性命不保甚至连累一干好心人,之前的医书房一事便是教训。


    她不知道怎么得罪太子了,太子竟命人将自己赶出医书房。


    所以如今骤然得了这把伞,她又怎么会敢相信,在自己走过亭台时,那个男人竟将自己的身影收入眼底,并慈悲大发,命人赠伞,命人送自己一程。


    当这个想法涌现时,她会忍不住滋生出许多臆想和渴望,会被一些无以名状的羞耻所扼住,甚至身体会情不自禁地打颤。


    心里藏着一个黑洞,她不敢去审视。


    可是现在,莫先洲如此郑重的样子,让她意识到,或许不是自己想多了,或许真是他。


    试想,在深宫之中又有谁能轻易做出这样的安排,宫廷律例森严,没有人敢随意打破,只有他。


    阿柠垂着眼睛,甚至忍不住想,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他自高处看到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当他看到自己时,他在想什么。


    好想好想知道……


    莫先洲不知道在想什么,指尖轻轻敲打着铜人的臂膀,发出很轻的声响,伴随着的是窗外淅沥沥的风声。


    阿柠咬唇,收敛了思绪。


    她不能再异想天开了。


    于是她低声道:“大人要奴婢看的医书,奴婢都已经背下了。”


    莫先洲却不予置评,反而道:“你看这铜人。”


    阿柠望着那铜人。


    莫先洲:“这铜人身上镌刻了与脏腑相连的十二正经并任脉、督脉两脉,并有经络腧穴三百六十一处。”


    阿柠顿时领悟:“大人要奴婢将这些经络穴位的位置全都记住,是不是?”


    莫先洲一笑:“不是。”


    说着,他抬起手,于是阿柠震惊地看到,他竟将铜人的胸背揭开了,里面赫然正是铜人的五脏六腑及大小骨骼。


    阿柠往日虽看到图例,但并不见实物,如今突然看到那惟妙惟肖的脏腑,也是震撼。


    莫先洲吩咐道:“把它拆开吧。”


    阿柠:“啊?我,拆开?”


    莫先洲点头。


    阿柠只好上前,摸索一番,她很快发现,这铜人做得实在是让人惊叹,不但前后胸骨可以打开,而且里面的五脏六腑也都可以取下,每一块器官上都有浮雕,上面雕刻了细致的纹路,并镌刻有一些详叙的小楷,除此外,就连四肢骨骼以及头颅都是可以取下拆卸成小块的骨头。


    莫先洲吩咐道:“现在,你把铜人拆开,将每一处部件全都分门别类,记录在案,之后再重新把他装配起来。”


    阿柠听着,心里激动,她知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身为有志学医者,她不能行万里路,也没有太多实践机会,如此精妙细致的铜人,若她能掌握透彻,岂不是对人体经络穴位骨骼能够做到了如指掌!


    她感激地道:“是,大人,奴婢现在就拆!”


    莫先洲吩咐完后走了,阿柠便在针灸馆拆卸铜人,组装,并学习上面的穴位,按照莫先洲的说法,他会用腊将铜人身上穴位全都堵住,再让阿柠用银针穿刺穴位,要做到闭着眼睛下针,不出任何差池,这自然需要长久的训练,阿柠不敢大意,拼命苦记。


    她这么拆了装,埋头苦干,根本不曾留意时间流逝,以至于当终于抬起头时,却见外面天色已经大黑了,雨滴自屋檐落下,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她有些发愁,肚子饿了,咕噜噜叫,她该怎么回去,这会儿也错过膳点了,估计没得吃了。


    正想着,就听到一阵湿漉漉的脚步声,阿柠起身看向窗外,回廊婉转,暮色氤氲,正有一小太监穿着戴了黑油漆高丽帽,披着雨披,提着一木匣子,低着头匆忙往这边跑。


    她忙去开门,那小太监却是双喜。


    虽戴了雨帽,双喜脸上依然沾了雨水,他抬手抹了一把,笑着对阿柠道:“姐姐,你今晚没吃,我给你留了一些好的,特意给你送来的!”


    阿柠一听,高兴得很。


    这针灸馆如今没什么人,周围黑漆漆的,她心里还有些怕呢,有个人作伴,又有膳食吃,她求之不得。


    她连忙谢过,于是两个人在一旁案桌上铺展开,那是一个黑漆食盒,里面是松子菱米粥,油渣卤煮猪头和枣豆糕,足够阿柠吃的了。


    阿柠吃着时,双喜又殷勤地帮阿柠烧水。


    此时雨滴黄昏,庭院幽静,阿柠边吃着,边和双喜说着家常。


    双喜是苦命的,家里生了七个孩子,他不是两头的,是中间那个,从记忆起爹娘都是忙碌的,好像从来没被抱过,没被疼爱过。


    待到稍大一些,爹娘想着让孩子谋个生计,轮到他,不知道怎么着听人劝,说进宫吃香喝辣的,他爹娘动了心,便把他送来了。


    说到这里,双喜道:“我爹娘都不懂,他们只知道吃香喝辣,不知道别的。”


    阿柠听这话,抬眼看过去,橘色的明角灯摇曳着,照在双喜脸上,为双喜脸上蒙了一层淡淡的惆怅。


    她其实也不太懂,不过她想着,双喜是难过的。


    因为当了太监就不是真正的男人了,不能娶娘子,不能有孩子了,这是一辈子的事。


    不过双喜很快道:“其实也没什么,进宫挺好,要不是进宫,我哪吃过什么好的。”


    阿柠赞同:“说不得哪一日你就熬成提督太监,到时候日日吃香喝辣,身边还有人伺候着!”


    双喜使劲点头,之后又道:“等我熬成提督太监,我拿到好吃的就给阿柠姐姐吃!”


    阿柠笑:“好!”


    吃饱喝足后,双喜又陪着阿柠说了一会话,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阿柠心里急,不想回去了,想一口气把这铜人琢磨明白,反正针灸科也有歇息的小室,里面摆着木榻,她可以合眼睡一会。


    她继续埋头苦干,待到终于将那铜人重新安装上,她才略松了口气。


    看看外面,夜雨下得淅淅沥沥,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不过她困了,哈欠连天,于是迷迷糊糊地先去矮榻歇息了。


    几乎是躺下的一瞬间便滑入梦中,窗外的雨声也随着她入了梦。


    秋风乍起,吹动残余的艾香,阿柠在那似有若无的艾香中往前走。


    她赤着脚,走在一片浓重的雾气中,而就在前方,隐隐有一盏昏黄的灯,明明灭灭地亮着。


    阿柠知道自己做梦了,她已经有一段不曾做过梦。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胸口处的玉佩,是穆清公主送给她的那块,她放在贴身小衣内。


    她深吸口气,继续往前走。


    她只是一小小的医女,永远没有勇气走到他面前,更不敢去问什么,可如今她在梦中,她应该大胆一些。


    于是她继续往前走,脚底下是柔软的,像是宫阙中最柔软的地衣。


    她走着间,好像有一阵风吹起,周围的雾气凝结化为水汽,湿气在夜色中弥漫,伴随着的似乎还有一些香气,仿佛柑橘类的清香,也许是佛手柑。


    这让阿柠想起自己在穆清公主寝殿中闻到的气息,很好闻的果熏香。


    她在那淡淡香气中,望着那盏灯的方向继续往前,这次,她终于走到了那盏灯前,是挂在不知道那里的一盏羊角灯,很大的一盏,明净透亮。


    而就在那盏灯的一旁,有一道影子。


    阿柠心里一颤,连忙看过去。


    在茫茫雾气中,她看到了那个男人,他侧立在那里,看着远处。


    风正吹起,吹得他那身雪白长衣起起落落,不曾束起来的墨发随着玄色绣锦丝带在飞舞。


    雾气萦绕中,阿柠看不真切,只觉男人精致苍白,如同雨中梨花。


    她想往前走,但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阻止了她,她没办法前行了。


    于是她抬起指尖,试图触碰他。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骤然看过来。


    阿柠顿时瑟缩了下,她甚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清楚地感觉到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的夫君,是自己熟悉的人,可是现在他眼底布满红血丝,神情冰冷犹如万年寒玉。


    男人看到她的瞬间,便如同春回大地寒冰初融,他眼底的冷意陡然消散,他眉眼温柔起来,低声唤着她:“阿凝,阿凝,是你吗?”


    阿柠有些犹豫地望着他,喃喃地道:“对……我是阿柠。”


    男人眼底顿时绽放出惊人的神采,他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想哭,却又努力地扯唇,对她绽开一个笑。


    他热切又小心翼翼地望着她,沙哑地道:“阿凝,你真的来了,乖,过来,过来我这里,到我怀里来。”


    阿柠想走过去,可她走不动。


    她很急,但没用,她知道自己陷在梦中,梦中的她是无能为力的,想看的时候看不清,想走的时候走不动,她会着急,一着急就会醒来。


    可是她好久不曾梦到他了,她很珍惜,希望和他说说话,不想醒来。


    她只能拼命地让自己不要着急,她深吸口气,冷静,冷静下来。


    于是她大口地吸气,让自己不要多想,并试探着开口:“我碰不到你,你在哪里,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来找我好不好?我过不去,你来找我……”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以为自己很大声,但发出的声音却呢呢喃喃的,她几乎要急哭了。


    男人显然感觉到了他的情绪,他好像急了,一时狂风四起,他的衣衫被吹得鼓起,他的乌发也越发疯狂地翻飞,他急切地伸出手——


    阿柠以为,就如同之前一般,他们永远隔着一层看不清的屏障。


    可是让阿柠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男人冲破了那层屏障。


    那双冰冷而有力的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他死死地抓住,不顾一切。


    太用力了,以至于阿柠觉得疼。


    她眼中瞬间有了湿意,委屈地望着他。


    男人顿时意识到了,他无措地放开,有些慌张,又有些心疼,他喃喃解释道:“不怕,不怕,阿凝不怕,都怪无隅不好,不要生气,无隅弄疼了你是吗?”


    阿柠其实也没怎么生气,她的心神已经被他的话吸引了。


    无隅,是了,她以前梦到过,她叫无隅。


    不知为何,阿柠的心中便浮现出一句“上德若谷大方无隅”,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说出来这句话。


    男人听到她念出这句,眼底的哀伤几乎溢出,他祈求道:“阿凝,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你回来了,你抱抱我,阿凝……”


    阿柠心便狠狠揪起,痛意几乎把她撕裂。


    她想伸出手,想抱住他,可是不知为何,身子轻飘飘的。


    男子慌了,他绝望地伸展着双手来够她:“阿凝,不要走,你留下来好不好你怪我,生我气?阿凝打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悲恸颤抖,几近绝望。


    阿柠心里万分不忍,拼命伸出手去够他。


    这一次,隔着一层雾气,她触碰到了他的发,乌黑柔软的发。


    她心中溢满怜惜,试探着抱住他。


    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浓雾之中,她摩挲着用自己的体温包裹住他,甚至抬起手来,用手指触碰他的面容。


    于是她便摸到了他高挺的鼻骨,以及略显冰冷的肌肤。


    男人口中发出嘶哑而渴望的喃喃:“阿凝,阿凝……”


    阿柠闭上眼睛,用心感受着,在她的指尖下,男人极度紧绷,仿佛拉满的弓一般,甚至因为太过用力,他的身形在轻轻地颤。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虔诚地等着自己的触碰。


    阿柠的手轻柔地抚过他的脸庞,她可以感觉到这是一张俊美硬朗的脸庞,她的手又顺着往下,抚过他线条流利的颈子,以及凸起的喉结。


    很是锋利和突兀的喉结,在她的指腹下颤颤地滑动。


    她感觉到男人的如履薄冰,他的呼吸都放轻了,小心翼翼的,好像生怕一不小心便会失去自己。


    她好难过,想尽可能安抚,想给他更多。


    所以她越发抱住他,无声地安抚他,甚至试探着用手抚摸他的发。


    他有一头乌黑顺滑的发丝,当她的手指顺着他的发往下抚摸时,她觉得眼前男人似乎要化了,化在自己的怀中。


    明明他的身形是那么颀长,比她高出许多,可他却卑微地弓着背,似乎要埋首在自己怀中,偎依着自己,依赖着自己。


    ***********


    函德宫。


    窗棂半支着,有些许的雨丝飘入寝殿中,一个小宫娥手中拿了白巾,时不时擦拭着被打湿的案台。


    不过窗棂是不能关的,因为帝王有旨,但凡下雨日,都不许关窗。


    年纪的宫人曾暗暗透露,据说那位早已逝去的皇后喜欢雨声,她要听着雨声入睡。


    小宫娥这么擦拭着间,却听到寝殿深处,画屏之后的龙榻上,似乎传来嘶哑的什么喃声。


    分明风雨声不绝于耳,但那呢喃声却听得格外清楚。


    她忐忑地看了看一旁守夜的太监和宫婢,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然而那太监和宫婢只是抬起头,对视了一眼,之后便都低下头。


    小宫娥犹豫了会,意识到什么,便也当没听到。


    只是长夜漫漫,她听着这声音,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而就在龙榻上,元熙帝缓慢地睁开眼。


    他伸出苍白削瘦的手,怜惜地抚摸着怀中的令牌,眼底却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他做梦了,梦到了阿凝。


    他不敢动,继续保持着原有的睡姿,以挽留住梦中残余的丝丝甜蜜感。


    过了许久,冰冷的现实终于一点点地包围了他,梦境似乎淡去了,他才蜷缩起来,让自己的脸紧贴着那块玉牌。


    玉牌是墨玉所制,原本是冰冷的,不过因被他的体温熨帖着,也就有了温度。


    他胡乱地用唇亲吻着玉牌,哑声呢喃道:“阿凝,是你回来看我了吗?我知道,你回来了。”


    第24章


    阿柠突然自梦中醒来时, 耳边残留着风声,雨声,还有那个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


    她陡然睁开眼睛, 下意识四处张望, 可是没有,自然什么都没有。


    此时夜色浓沉, 雨声淅沥, 风吹打着窗棂,靠墙处的薰炉中炭火已尽,只留下一些红色余烬,在暗沉沉的夜里忽明忽灭。


    她神思恍惚, 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是什么人,又身在何处。


    要从梦中抽离回到阿柠的人生需要一点时间, 她尽力摆脱那些,努力回想那铜人, 那穴位。


    可是,怎么会忘记呢?


    她抬起手来, 将手指放在自己鼻翼, 于是她仿佛闻到了属于他的气息,清凉甘甜, 仿佛在最热的夏天咬破一瓣冰镇的金橘,那一瞬溢出的汁液甜美到无法言喻。


    她闭上眼睛, 迷恋地感受着指尖的触感,在心里默默勾勒着属于他的轮廓。


    上一世的记忆是模糊的,今生的梦是朦胧的,那一晚寝殿帷幔后小心翼翼的一瞥是匆忙的,昏暗的, 以至于事到如今她其实依然不曾清晰地看到他的五官。


    可现在,福至心灵,她竟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他的模样。


    清楚地记得他的眉眼,那是她重活一世依然不曾忘记的爱人!


    她有些冲动地起身,披上外衣,点燃了宫灯,快速地研磨,铺展开一张宣纸,开始凭着感觉,也凭着梦中手指的触感来描摹,她想画出他的样子。


    其实这辈子她并不曾学过画画,不过她似乎自然而然地会画,她想着,这应该是上辈子学过吧。


    笔墨最开始是滞涩的,之后突然流畅起来,她快速地描画,很快,一个男人便跃然纸上。


    她捏着笔,怔怔地看着自己画出的这个男人,他鼻梁高挺窄瘦,眼睛锐长华丽,肌肤苍白若雪,他看上去既脆弱又倔强,像是风雨中孤零零撑在枝头的最后一朵梨花!


    宫灯的灯花几不可察地炸了一下,光影闪烁,她甚至觉得自己画的这个男人活了。


    英挺的墨眉压下来,他倔强地抿着削薄的唇,眸光沉沉地望向画外的她。


    是了,这就是自己的夫君。


    哪怕重活一世,她都没能忘记的夫君,无隅,她的无隅。


    她再次回忆着自己那些破碎的记忆,她知道她的无隅年少时是孤独苦闷的,是倔强固执的,没有人喜欢他,他孤零零地站在一处角落,望着人群中的她。


    他如同一尊冰冷没有情绪的雪人,因为她握住他的手,所以他才有了温度。


    所以,哪怕重活一世,她也不能忘记他,必须回去,回到他身边,抱住他。


    阿柠的胸口便澎湃着一段无法抑制的情绪,她心疼,怜惜,她想抱住他啊!


    *************


    夜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更鼓声响起,天要亮了,沉睡的宫阙似乎要活起来了。


    阿柠缓慢地擦拭了眼泪,仔细地将那幅画收起来,就着烧热的水吃了一些早膳,之后便继续摆弄那铜人,记忆那些穴位,也默默记住每个部件上面的小字。


    晌午时候,莫先洲来了,和他一起前来的还有一个男子,身着紫袍,俊逸矜贵。


    阿柠记得那个男人,神秀宫外他曾经和太子一起出现,太子唤他皇伯父。


    阿柠隐约猜到,这就是宫人们口中偶尔提到的睿王。


    据说睿王排行第二,是先帝颇为宠爱的皇子,原本最有希望夺得储君之位的,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自己放弃了。


    当然这些事都是她听玉卿她们私底下说的,宫娥们的消息都传了几道,以讹传讹,未必作真。


    她当下拜见了莫先洲并睿王。


    莫先洲显然有些意外,他扫了一眼齐整的铜人:“都拆开过了?”


    此时的铜人一个部件都不缺,安装得整齐,以至于他有些怀疑。


    毕竟这铜人身上部件繁琐复杂,一般人在拆开后,很难原封不动地安装回去。


    阿柠听此,便恭敬地取出自己记录下来的部件图。


    莫先洲一看,越发意外。


    阿柠竟然已经将二百零六块骨并八十三块脏腑部件全都记录下来,甚至分门别类,甚至画了大致模样。


    显然是下了大功夫的!


    他看着阿柠泛着红血丝的眼睛:“你一夜没睡?”


    阿柠低头,恭敬地道:“睡了一会呢。”


    莫先洲满意:“好。”


    阿柠听他语气中颇有赞赏之意,这才略放心下来,她想着自己应该是过关了。


    这么说着,一旁的那位睿王道:“她叫阿柠?”


    莫先洲听此,大概说了阿柠的情况,又对阿柠介绍这是睿王。


    阿柠连忙恭敬地拜见了。


    睿王的视线却一直留恋在她脸上:“阿凝……哪个凝,可是红叶落凝霜的凝?”


    莫先洲:“不是吧。”


    阿柠赶紧解释道:“回殿下,奴婢名中的柠字,出自‘柠月如风,知希之贵’。”


    睿王轻挑眉,视线半刻不曾自阿柠脸上挪开:“柠月如风,知希之贵,这是何意?”


    阿柠有些意外,她之前便觉得睿王不对劲,看着自己时眼神古怪,如今更这么觉得了。


    她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大约是说如同柠檬一般的月色吧,奴婢其实也不懂。”


    睿王却依然不放过她,勾唇轻笑,继续问道:“你不懂?家里人是读书人吗,怎么给你起了这名字?”


    一旁莫先洲有些探寻地看向睿王。


    睿王却是丝毫不曾在意,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阿柠不放。


    阿柠只能继续解释:“奴婢父亲只略读过一年书,识几个字,奴婢外祖父曾经考中秀才,是以母亲读过几年书,不过这名字却不是父母帮着取的,是我们镇子上学堂的夫子给取的。”


    睿王继续追问:“你多大了?”


    阿柠很是受不了他的目光,她不太喜欢,便越发低头:“奴婢今年十六岁。”


    睿王若有所思:“哦,十六岁了……”


    阿柠沉默低着头。


    一旁莫先洲便吩咐阿柠道:“等下我要前去函德宫,你自己先熟悉下针灸方略。”


    阿柠的心顿时漏跳一拍,函德宫……莫先生要去函德殿,为皇上针灸。


    睿王的视线自始至终不曾离开阿柠的脸,自然轻易捕捉到了阿柠的些许异样。


    他轻挑眉。


    *********


    待到睿王走了后,莫先洲看着睿王的背影,半晌,突然问阿柠:“你见过睿王殿下?”


    阿柠不敢隐瞒,说起自己从神秀宫出来,曾经见过太子和睿王前去,当时见过礼。


    莫先洲皱眉,长叹了一声。


    阿柠小心翼翼地看向莫先洲:“大人?”


    莫先洲:“我活了一把年纪,行医多年,悬壶济世,也算是弟子盈门,其中不乏有成之辈,只是于针灸妇科之术,至今后继无人,你天资聪颖,博闻强识,我是盼着能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


    阿柠听着,连忙道:“大人,奴婢受宠若惊,愿意遵大人教导。”


    莫先洲望着眼前的小女子,她自然是踏实恬静的性子,就她本身而言,是不可多得之才。


    但他也隐隐感觉到了,她不招惹是非,是非却要来寻她。


    那一晚帝王竟握住她的手腕不肯放开,这已经很是匪夷所思了,如今睿王殿下借故前来,只怕也是为了她。


    想着这些,他的视线再次扫过一旁的手记,密密麻麻的小楷,那是她记录下来的。


    这是一个踏实的孩子,如果就此留在太医院,将来总会有所成就的吧。


    **********


    函德殿中,无显大师望着坐在龙座上的元熙帝。


    元熙帝轻垂着修长的羽睫,在眼下形成淡淡的阴影,越发映衬着他过于苍白的容颜。


    无显大师轻叹一声:“陛下突然传召贫僧,可是有什么吩咐?”


    元熙帝薄唇轻动,开口:“我见到她了。”


    无显大师再是从容,也是震惊。


    他望着高居于宝座上的元熙帝,心里明白,这位帝王口中的“她”,只能有一个人,已经故去的元宸皇后。


    他蹙眉,疑惑地问道:“陛下何出此言?”


    他说完这话后,元熙帝睫羽微颤,抬起眼,看过来。


    无显大师越发疑惑。


    往日的元熙帝眼底幽邃暗沉,仿佛无边的黑渊,让人不敢直视。


    可是现在,他的眼底竟燃起一丝希冀的光。


    这时,他便听到元熙帝开口,缓慢地道:“朕确实见到她了,她望着朕,她还对着朕伸出手,她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朕。”


    大师心中狐疑,小心翼翼地道:“皇后娘娘说了什么?”


    元熙帝:“她想和朕说话,但是她无法说出口,她无助地望着朕,她在祈求朕,求朕去救她。”


    他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攥紧了龙椅的把手,声音嘶哑而用力:“她一定还活着,她被困在一个地方,她在等着朕,朕必须设法见到她。”


    大师轻叹一声。


    皇后已经走了十年了,谁想到,十年了,皇帝还未曾走出,他竟如此执迷不悟。


    这种固执似乎是没办法劝服的,甚至在元熙帝心里,哪怕他的皇后成为一缕魂魄,那为什么不可以回来?他是帝王,他无所不能,他要人把他皇后的魂魄招回来。


    元熙帝:“大师以为朕在说笑?”


    大师无言以对。


    元熙帝:“她要走,朕不许,朕便握住了她的手腕,朕可以感觉到,那就是她的体温,她还活着!”


    大师:“陛下,皇后早已经仙逝而去!”


    元熙帝:“住口。”


    只有两个字,却生生透出摄人的阴冷之气。


    他陡然自龙椅上站起,华贵讲究的龙袍也随之铺展开来,在冰冷的台阶上荡开。


    他眯着眼,神情阴鸷地望着前方虚无的一处,眼底似有灼灼火焰在烧。


    他喃喃地道:“她还活着,朕看到她在哭,她还抱着朕,她在心疼朕,她一定还活着。”


    因为他看到的阿凝,不是年少的阿凝,也不是刚嫁给自己的阿凝,更不是临终前的阿凝。


    那是一个经历了漫长的分离后,含着泪,依然竭尽全力想触碰自己的阿凝。


    这一刻,元熙帝痛彻心扉地想,也许茫茫苦海中,真有一块浮木载浮载沉,在等着他百年的一抬首,在苦苦盼着一丝机缘。


    他一字字地道:“传钦天监监正,兵马司御史,龙御卫指挥使。”


    冰冷固执的声音沉沉地落在殿前,一声令下,大昭整个天下都为之撼动。


    哪怕万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一次次地自暗无天日中抬起头,去寻她。


    无显大师看着这个几近癫狂的帝王,紧攥着手中禅珠,半晌说不出任何言语。


    他再一次清楚地明白,自己哪怕诵读一万遍经书,也无法化解他的执念。


    他不能得偿所愿,那他便让天下人不得安宁。


    第25章 独宠


    莫先洲不在针灸科, 阿柠自己学了一番,傍晚时,前去御药局, 谁知御药局寂静一片, 就没见几个人影,且还不曾掌灯, 以至于房舍内暗沉沉的, 有几个正在窗前借着黄昏的余光来熬制生药。


    阿柠辨出这是蒸制的是酸枣仁,一旁似乎还有灯心草和柏子仁。


    虽不知其它配药,不过显然这药方是治疗不寐之症的,而能让御药局如此大动干戈的只有那一位了。


    她好奇, 便问道:“怎么不上灯?这是什么,怎么又在炮制生药?”


    玉卿一边忙着, 一边随口道:“你不知道,出大事了。”


    阿柠:“啊?怎么了?”


    玉卿看四周围没人, 放下手中药杵子,这才和阿凝好一番嘀咕, 原来今日太医院司正以及诸人突被急召, 回来后便开始立了新规矩,说过了戌时三刻不许上灯, 更不需要大声喧闹,各处宫阙都要闭门锁户, 宫人内侍皆须屏息静气,所以咱现在都怕了,便是针尖落地的声响也不敢有,生怕犯了规矩。”


    阿柠大惊:“为什么?”


    玉卿:“谁知道呢,胡公公也没提, 不过我隐约听着风声,据说是皇上牵挂先皇后,因今年先皇后已经逝去十年光景,这才降下旨意,听说过两日,皇上还要带领文武百官内外命妇前去为先皇后祭祀,听说到时候大家都要素服白帻,皇上自己也要辍朝十日!”


    阿柠不敢置信:“先皇后不是已经死了十年了吗,又不是刚死!”


    这么大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怎么了呢!


    玉卿赶紧“嘘”了一声:“这话咱可不敢说,你不知道,这会儿阖宫上下,全都提着心呢,一会儿司衣局就得给咱发素服,咱都得给皇后尽孝了。”


    阿柠目瞪口呆了一会,才缓过神来:“如此也好,咱还凭空多一身衣裙呢。”


    玉卿:“……倒也是,不过咱这活儿也多了,你瞧,才开的新方子,咱们酸枣仁原来不是炒吗,这次改成蒸了,听说还改了其它几味药。”


    阿柠:“还改了什么?”


    玉卿:“这哪知道呢,咱只管咱的酸枣仁。”


    她这样的小医女对于帝王的药方自然不可能知全貌,待到煎药,也是由专门的医官来煎,不可能让她去窥探里面详细。


    这时候便见外面副提督太监带了两班近侍,都是一色的素服,抬着各样物件来了,大家知道是要分给大家伙的,连忙迎上去见礼。


    副提督太监拿着单子要各人支领,每人分白蜡一支,平底软缎尖履一对,白色绒花一朵,素服一套,众人拿到这些物件,自然心中暗喜。


    虽说是素色的,是为先皇后尽孝的,可什么颜色的衣裙不是穿,况且白蜡是稀罕物,不是她们这些小宫娥随意拿到的,如今宫中一下子就给分发了这么多!


    大家各自领到后,又要依礼念一声什么口号,却是“皇后娘娘洪福齐天”。


    虽然大家都觉得怪怪的,毕竟皇后都已经仙逝十年,不过谁也不敢说什么,都郑重恭敬地念了,之后一个个都对着西边方向磕头,感谢皇后娘娘隆恩。


    本来得了这样的赏,大家正高兴着,谁知道突然间又见一拨青衣宫人前来,为首的是位女官,颇为严肃郑重。


    那宫人问起谁是顾医女,大家一听,全都看向阿柠。


    阿柠意识到自己便是,忙上前:“鄙姓顾,单名柠,几位大人问的可是奴婢?”


    那宫人低眉道:“今日公主殿下有赏。”


    说罢,退至一旁,一时便见各样美味都尽数奉来,有酥糕、乳饼、奶皮,也有一些稀罕的珍味,密罗柑、凤尾橘和橄榄等。


    阿柠惊讶不已。


    之前她已经得了穆清公主的赏,不曾想如今公主又要赏。


    谁知还没完,又有一行青衣内侍送来一个个捧盒,阿柠惊讶地看过去,捧盒中都是各样冬日衣料,有些甚至是极为稀罕的,紫貂皮,貂鼠帽套,白狐大氅,还有一些花样精美的锦缎丝帛。


    周围人等全都看傻眼了,阿柠自然也是万万没想到。


    于她来说,上次穆清公主赐她一些吃食,并赠她玉佩,已经足够她感恩戴德受宠若惊,如今又给这些?


    这太贵重了……也不适合她,她只是一个小小宫女,怎么可能用这些呢?


    她待要推辞,谁知那些宫人提起,自己只是奉命行事。


    阿柠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忙不迭地躬身谢恩,感谢公主厚爱。


    待到宫人离开后,阿柠看着这琳琅满目的物件,每一件都是超了宫规的,若她真用了,便是逾越了,可若她不要,又怕违逆了穆清公主的好意。


    这时胡公公急匆匆地来了,他也是万没想到,那位小公主突然给送来这么多赏赐!


    虽说是身份尊贵,但到底小孩子心性,不管不顾的,正好在这百官素服内外禁声的时候,突然送这些,倒是让人仿佛接了烫手山芋。


    他略沉吟了下,提议道:“这些都是公主殿下的厚爱,自然不敢慢待,也不好随意处置,我已命人腾出一处房舍,干脆将这些贵重物件好生安置起来,哪日你要用的时候,再取出来,如何?”


    阿柠一听自然觉得好,如今用这些自然逾越了,宫中规矩那么大不能随便用,可等以后出宫了便可以用了吧,或者回头取出一些给自己爹娘弟妹用也极好。


    关键是,不用自己保管了,胡公公帮自己保管,这就再合适不过了。


    胡公公又道:“至于这些糕点瓜果,不能久放,这些就和大家伙一起分了吧?”


    阿柠连连点头:“一切听公公安排就是。”


    于是大家一起帮阿柠将那些物件全都搬进房中,来来回回地搬,倒是不少。


    胡公公看着这些也暗暗叹息:“这里面有些好料子,我也不曾见过,看来都是今年的御用贡品,才送来的。”


    各地送来的珍品自然都是先到宫中,由宫中贵人享用,但因如今后宫女眷只有穆清公主并一些年纪大的老太妃,自然用不完,于是便会赏赐给皇亲国戚或者重臣。


    不过无论如何,这些都是可着穆清公主挑,送到她眼前的都是顶尖好的,如今这位公主竟然一股脑全都送来了。


    阿柠听此,受宠若惊之余也有些忐忑,她望向胡公公:“公公,依你之见,奴婢如今该做些什么?”


    胡公公道:“明日你前往神秀宫,向公主谢恩就是了。”


    阿柠点头,自己想了想,又道:“公主赏赐我这么多物件,若我空手前去,总归不妥,可她身份贵重,而我所用所享,都是君赐,在公主那里并不稀奇,我想着之前我做过香囊,大家都说好闻,干脆我再做一个香枕,送给公主,如何?”


    胡公公自然觉得有理,连连点头:“也好,你要取用什么香药,尽管拿便是。”


    阿柠一听,感激不尽,连忙谢过。


    她不敢懈怠,连忙搜集了各种药材,搭配好了,做成香枕,连夜赶工,想着第二日便要送给穆清公主。


    一旁瑞香见此,自然有些酸溜溜的,不过事已至此,她也不敢说什么。


    阿柠得了公主的青睐,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谁知道将来阿柠是不是攀上高枝呢?是以瑞香如今反而多少有些巴结之意。


    阿柠连夜做好香枕后,用包袱包起来香枕,又重新梳洗,换上崭新的褙子衣裙,这么收拾时,突然看到木箱中的卷轴。


    那是她画的那幅画,梦中的男人。


    昨日回来后,她便将那幅画小心收起来。


    其实她有些不敢看,总觉得看一眼,会被那个男人的眼神烫到,会勾起上一世许多的记忆。


    她甚至觉得那个男人是活着的,是能看到她的。


    此时她要去见穆清公主,便有些犹豫。


    她知道自己不该有什么念想了,特别是今日帝王思念亡妻之举,可见夫妻鹣鲽情深,十年生死之别依然念念不忘,那不是自己可以肖想的。


    可是,她心里又时不时跃起她无法控制的念想,如今穆清公主待她这么好,更让她有了不该有的期望。


    她犹豫了番,一咬牙,到底决定带着这幅画。


    她想拿着这幅画给公主看看,她觉得自己不但画了那个男人的外相,还画了那个男人的魂。


    如果这人真是元熙帝,她下意识觉得穆清公主也许能辨别出来。


    到底是不是,她想知道一个确切,不是就彻底死心吧。


    她小心地将卷轴收好,这才赶往神秀宫。


    因她身份到底低微,她以为自己会被为难,谁知格外顺利,进入神秀宫后,她由一个小宫娥领着踏入寝殿。


    因如今天冷了,公主的寝殿又和上次大不相同,地上铺了双层的双凤戏珠栽绒毯,南设了卧榻并金漆屏风,屏风前摆了薰炉、书灯和书灯,并一处矮榻,矮榻上铺着白貂褥子和银缎引枕等物。


    穆清公主穿金戴银的,懒懒地靠在矮榻上,翘着两只腿儿,一旁有宫娥跪在那里,捧着彩漆填金攒盒,另有宫娥将新鲜的鸡头米剥了,剥出红亮的小果子,喂给穆清公主吃,又有一宫娥捧着红雕漆盂盆,随时伺候着。


    阿柠见这样的穆清公主,竟觉好玩,她可真舒坦。


    她抿了抿唇,压下笑,跪下拜见了。


    上方窸窣了片刻,便传来一个故作威严的声音:“本宫赏赐你的那些物件儿,你都收到了?”


    阿柠越发想笑,不过还是恭敬地道:“回殿下,奴婢收到了,所以特意向公主殿下谢恩。”


    穆清公主满意点头:“平身吧。”


    阿柠这才站起来。


    穆清公主仰脸打量着阿柠,她生得白净软糯,让人看到就觉得甜美,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恨不得扑上去抱住啊!


    不过——


    穆清公主故作严肃地板着小脸,不高兴地道:“这两日,你为何不曾来神秀宫拜见本宫?”


    阿柠:“啊?”


    穆清公主睁着墨黑的眼睛,幽怨地瞥她:“本宫送你玉佩,你难道不知道来见本宫吗?”


    阿柠:“奴婢不是来了吗?”


    穆清公主鼓着腮帮子埋怨道:“你今天才来!”


    阿柠有些惊讶,不过还是掰着手指头给穆清公主讲,自己前日做了什么,昨日做了什么,其实距离重阳节也就那么两日,她都在忙,还没来得及呢!


    穆清公主听阿柠解释好一番,才勉强接受了,又问道:“本宫送你的那些膳食和布匹,你喜欢吗?”


    一提这个,阿柠笑得甜甜的:“奴婢喜欢得很,谢殿下赏。”


    穆清公主便坐起来,认真地问:“你以前是不是见都不曾见过?”


    阿柠点头道:“是,奴婢从未见过,如今可是开眼了。”


    穆清公主显然对此很满意。


    她对阿柠晓之以理:“本宫这里有说不尽的彩缎金银,更有各样玉石头面,可以见识你从未见过的珍奇异物,享用你从未享用过的富贵荣华。”


    阿柠惊讶:“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穆清公主径自站起身,她抬手,慢条斯理地拂了拂锦绣长袍,牡丹掐金的裙边轻洒在柔软厚实的地衣上。


    她笑望着阿柠:“本宫要你留在神秀宫,侍奉在侧。”


    海棠花金步摇上,华贵莹润的玛瑙珠垂下,恰搭在她秀气好看的柳叶眉上。


    帝王家金汤玉露养成的小公主,她笑得不容置疑:“阿柠,你要唯本宫独尊,要心里眼里只有本宫,懂吗?”


    阿柠万没想到,她一时有些茫然。


    穆清公主见此,挑眉:“怎么,你不愿意?”


    阿柠见她眼底隐隐的恼意,连忙安抚道:“自然愿意的,奴婢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奴婢见到殿下便喜欢,恨不得一直陪在殿下身边。”


    穆清公主顿时转恼为喜,不过她仔细一想,脸都耷拉下来。


    她板着小脸,倨傲地道:“你这话可当真?”


    阿柠恨不得发誓:“当真!奴婢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穆清公主哼哼了一声,质问道:“那本宫且问你,你之前是不是给许多太监做了香囊?”


    阿柠茫然:“是啊!”


    穆清公主没好气:“那什么双喜,什么胡公公,什么孙姑姑的,他们对你好?”


    阿柠越发疑惑,不懂,和这个有关系吗?


    穆清公主看她这样,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他们加起来,比得上本宫吗?本宫赏赐给你的,不比他们多十倍,百倍?”


    一旁宫娥最开始是目瞪口呆,没想到公主竟和这小医女这么说话,待到看穆清公主恼了,都吓得不轻,她们侍奉穆清公主这么多年,还没见公主这么恼恨过,这小医女可真行,这不是惹事吗?


    谁知道这时,却听阿柠道:“殿下,理不是这么论的。”


    众人顿时窒息,她怎么敢!


    慕清公主一愣,她从来没遇到敢当面呛她的,她当即反问:“那你说怎么论的?”


    阿柠:“这根本不一样啊!”


    穆清公主气得脸都红了:“怎么不一样?”


    一旁众宫娥吓得脸色煞白,屏着气息不敢出声。


    阿柠却继续道:“他们是宫人,是宫娥,是尚宫,而殿下身份尊贵,怎可相提并论?”


    穆清公主一愣。


    她墨黑的瞳孔动了动,之后才试探着道:“他们身份卑微,根本不能和本宫比?”


    阿柠:“是,殿下在奴婢心中,自是万千尊贵,是任何人都不能比的。”


    其实说这话时,她也有些别扭,不过说着说着就说顺嘴了。


    反正哄小孩嘛,多说点好听的就行了。


    一旁宫娥看到这情景,才稍微缓口气。


    穆清公主低着头,若有所思。


    阿柠继续加把劲哄:“殿下,奴婢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殿下是如珠似玉的娇贵人儿,寻常人等哪比得上?奴婢头一次见了殿下,便觉殿下肤光胜雪,姿容绝世,是奴婢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


    穆清公主听着,心里自然欢喜,不过一时半刻,她也不好意思突然就改了口风。


    于是她故意道:“我有那么好看吗?”


    阿柠一听这个“我”,顿时知道哄住了,赶紧道:“当然了!殿下便是明珠,璨璨生辉!”


    穆清公主心花怒放,她昂着下巴,斜睨着阿柠道:“你知道这些就好,以后你不许再对别人好,只能对本宫好!”


    阿柠其实不能理解穆清公主为什么这么说,不过她是公主,她最大。


    于是她赶紧道:“是!”


    她想了想,又道:“殿下赏了奴婢这么说好物件,奴婢心中感激,无以为报,所以自己用香药做了一个香枕,可以助眠安神,还望公主笑纳。”


    穆清公主眼睛都亮了,迫不及待地:“还不给本宫呈上来!”


    阿柠来时拎着一个包袱,之后将包袱放到一旁矮凳上,她早瞄了好几眼,一猜就知道是送给她的!


    就是不知道会送给她什么……


    阿柠见她这样,抿唇一笑,心里也觉松快极了。


    本来怕她嫌弃,怕拿不出手呢,没想到她这么迫不及待。


    当下阿柠将那香枕取出,虽是匆忙做的,不过特意裁剪了穆清公主赐给的织锦缎,那织锦缎料子厚实,花纹细腻,虽没什么绣花,素净的料子,但晕彩就很好看了。


    阿柠针脚细密,又挑选了最柔软上等的香草,有甘菊花,绿豆衣,合欢花和薄荷等,并搭配了几样味道清新的,把这些都装在生绢囊,再套在织锦缎中,一点不扎,只觉松软中又隐隐透着一股清香。


    穆清公主几乎是抢一般接过香枕,抱着拍了拍,又闻了闻,心满意足:“这么香,好看!”


    阿柠:“不知道殿下往日是睡瓷枕还是香草枕,若是睡不习惯,也可以当引枕靠着用。”


    穆清公主眉眼弯弯:“本宫往日最不爱什么瓷枕,太硬了,本宫就喜欢香草枕,这个最好了。”


    不过这么笑着,她突然又想起来,问道:“这种香枕,你做了几个?”


    阿柠惊讶于穆清公主这么问:“就一个……殿下需要两个吗?”


    要不再做一个?


    穆清公主听着,却是越发喜欢,她再三确认:“当然不用两个,一个就够了,你只给本宫做了香枕,是不是?”


    阿柠忙点头:“是,这香枕用料精贵,都是上等好香药,是因为给殿下做,我们胡公公才特意准许我用的,其他人当然不能用这个了。”


    穆清公主便彻底放心了,彻底满足了,阿柠只给自己做呢!


    她抱着枕头,心满意足地想,一个香枕这么大,不知道顶多少香囊呢!果然她就是和那些小太监不一样!


    正说着间,就听外面声音,原来是聂姑姑回来了。


    穆清公主一听这个,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下来。


    她一抬眼,吩咐道:“请。”


    这一声“请”后,外面帘子一挑,聂姑姑进来了。


    聂姑姑进来时,面上是带着笑的,笑得温和柔软。


    不过当她看到阿柠时,顿时愣了下。


    她看看阿柠,又看看穆清公主,显然疑惑。


    阿柠忙上前,低眉顺眼地拜见了。


    穆清公主笑吟吟地看着聂姑姑:“姑姑,你可记得,她是阿柠,就是那日劝本宫用药的。”


    聂姑姑勉强撑着笑道:“自然记得,说起来,那袋桂花糖,还是她送的……苏嬷嬷传话估计穿得不对……”


    这么说着,她脑子里却在拼命转着。


    那一日她因帮着神秀宫的琐事,不曾跟随穆清公主前去参加重阳节事,不曾想竟出了这样的岔子,待到穆清公主回来,她自然百般掩饰,将所有过错推给苏嬷嬷,并要苏嬷嬷当替死鬼。


    因赶走阿柠一事太子也是知道的,她求助太子,太子也帮她说项,果然将穆清公主瞒过去。


    接着元熙帝思念亡妻,为表情深,值此仙逝十载,竟行祭礼,其中繁杂琐事,自不必言,穆清公主身为先皇后唯一的女儿,自然应参加这祭祀之礼,只是又考虑她秉性体弱,尚且年少,怕她受不住繁琐礼仪,就此累了身子,所以钦天监提出可以请了替身,代穆清公主尽孝。


    这其中自然需要一个主事的,穆清公主便提出要她亲自前去。


    聂姑姑对此并无怀疑,一则穆清公主往日对她倚重,二则穆清公主性情单纯,她自然不疑有他,况且这次祭祀之礼,有她代穆清公主前去,正好可以见到各路内外命妇,趁此施展一番,这里面自然有许多默契,是不为外人道也的。


    她这么闷头忙碌了两日,才刚得空回来,刚一进来,还没得歇息,便被穆清公主急召。


    可现在一进门,迎头竟然看到了这小医女!


    当视线对上的那一刻,她突然不知所措了。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为何对这小医女如此青眼相待?


    第26章 那幅画


    不过聂姑姑到底压下心中的疑惑, 轻笑一声,故作无事地道:“自然记得,若不是这位医女, 只怕殿下还耍性子不吃药呢, 奴婢正想着谢谢她。”


    穆清公主却直接问道:“那桂花糖呢?”


    她看着聂姑姑的眼睛:“桂花糖,从何而来?”


    聂姑姑心里一慌, 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了。


    她从穆清公主很小时便照顾她了, 一直觉得自己轻松地拿捏把控着,可是现在,穆清公主望着自己的眼神,隐隐有了太子或者说元熙帝的样子。


    本来以为牢牢掌控在手中的雏鸟, 却突然长出坚硬的翅膀,她抓不住了。


    穆清公主看着聂姑姑的神色, 好笑至极。


    这几日她当然没闲着,她已经查过了, 就是聂姑姑在欺瞒自己!


    她咬唇,冷冷地盯着她:“说话啊, 怎么, 不说了?”


    聂姑姑直接跪下了,她跪在那里:“殿下, 这桂花糖是顾医女送来的,要送给殿下的, 当时奴婢代为收下的。”


    穆清公主一听,直接拿起杯盏来,对着聂姑姑砸过去:“你竟敢欺瞒本宫?”


    上等白瓷盏直接砸在聂姑姑额上,聂姑姑额头顿时迸出血来。


    不过她咬牙跪着,也不擦, 低头哭着道:“殿下息怒,奴婢并不是特意要欺瞒殿下,实在是——”


    穆清公主:“实在是如何?”


    聂姑姑犹豫,含泪看了一眼旁边的阿柠:“生怕惹出是非,毕竟桂花糖来历不明,奴婢不敢交给殿下,可殿下恰好看到了,奴婢没法,只能顺水推舟。”


    她这番话倒是说得情理之中,然而穆清公主却依然不解恨:“这虽只是一桩小事,可往日你又有多少欺瞒本宫?况且,本宫特意问起她来,你却推说不知,岂不是可恨?”


    聂姑姑一叠声认错,低头哀求。


    阿柠从旁看着,也有些不忍,反而为聂姑姑求情。


    穆清公主哪里听呢,她是千万娇宠的孩子,素来唯我独尊的,往日对聂姑姑倚重,如今知道聂姑姑竟在阿柠一事瞒了自己,便把往日对聂姑姑的喜爱尽数化为气恨了。


    也是她年纪小,不曾经历过什么大事,还不至于如同她的父皇元熙帝一般说出“斩了”这种话,不然依她此时的气恼,是真会直接要了聂姑姑性命的。


    她来回踱步,想了想,又问阿柠:“你为何会离开神秀宫,说,是她欺负你,逼你离开吗?”


    阿柠微诧,回想了下当时,摇头:“是苏嬷嬷要奴婢离开的。”


    一旁聂姑姑连忙道:“这是太医院的安排,这个和奴婢实在并不瓜葛,请殿下明察——”


    她说着,连忙扯来太子:“此事太子殿下也知情,若是公主殿下不信,请来太子殿下,一问便知。”


    穆清公主听说和李君劢有关,蹙眉:“他竟知情?竟不曾和本宫提起?”


    当即便命人去唤来李君劢,她是要当堂对峙的,至于聂姑姑,她便先打发到一旁。


    阿柠看她气哼哼的,气得脸都红了,也怕她气坏了身体,好一番劝慰,穆清公主这才稍缓,恰此时,外面传报,提及御用贡马到了。


    穆清公主听此,喜出望外,把聂姑姑也抛到脑后,对阿柠道:“你对本宫一片赤诚之心,本宫心领了,念在你如此记挂本宫,本宫也会对你好,恰好本宫向父皇要的矮种马到了,本宫可以带你一起骑马,你要不要去?”


    阿柠惊讶:“骑马?”


    穆清公主:“对啊!”


    阿柠:“可是,奴婢不会骑马,也没骑过马。”


    她只远远看到过马,很是高大,有些吓人,她从家里来京城乘坐的也是牛车。


    穆清公主却笑道:“矮种马,一点也不高,我都不害怕,你害怕什么?”


    说着,她不由分说地拉着阿柠就往外走。


    阿柠其实还想和她说说自己的画,让她看看,不过看她迫不及待的样子,只能暂且罢了。


    待到了瑞辉宫,却见这里倒是有各样稀奇鸟雀,都是往日阿柠没见过的。


    穆清公主看着阿柠那震撼的样子,得意地扬眉:“你没见过吧?”


    阿柠连忙摇头:“没见过。”


    穆清公主便给她讲,这个是满刺加国的火鸡,那个是榜葛剌国的麒麟,还有那边是白鹤和白雁等,阿柠看得大开眼界。


    穆清公主又拽着阿柠去看马,这矮种马是以前南疆深山里的,据说汉代时还是用作战马,如今矮种马越发稀奇,一般都是御用贡马了。


    阿柠哪里见过这么矮小的马,这马又温顺耐劳的样子,自然觉得有趣。


    穆清公主唤来来叶宣怀:“你负责看护着,再帮我们挑几匹好的来骑。”


    叶宣怀低头,恭敬地道:“是。”


    穆清公主又兴致勃勃地领着阿柠去看别的,讲这个那个的。


    叶宣怀远远地看着,沉默无言。


    他从十四岁起便侍护在神秀宫,至今已经三年了,他从来都知道,因穆清公主自小受尽宠爱,可以说性情骄纵,目无下尘,她眼里能看得进去谁,便是皇帝和太子来到她面前,都得让她几分。


    可是现在,她几乎是有些讨好地拉着那个小医女,急切地显摆着,要把自己的好物件都给这个小医女看,要这个小医女喜欢自己。


    甚至,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好东西捧到对方面前的样子。


    聂姑姑缓慢地起身,她的额头已经泛肿。


    一旁早有嬷嬷和宫娥上前,低声请示着问起要不要太医。


    聂姑姑摇头:“不必了,帮我擦些药酒吧。”


    待检查收拾过后,她又用鬓发遮盖过,这才看不出痕迹。


    她起身,望向窗棂外,穆清公主和阿柠早走远了,自然看不到,不过她盯着外面的果子树,看了好一会。


    这时有小宫娥上前低声禀报,说了阿柠带来的香枕,除了那香枕外,还有一件卷轴,似乎是一幅画?


    聂姑姑低声吩咐道:“拿来吧。”


    待到那卷轴拿来,她犹豫了下,到底打开。


    待看到卷轴中画着的人,她也是困惑起来。


    画中人一身黑衣,劲瘦倔强,抿着薄薄的唇,双眸黑亮,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


    这少年样貌和元熙帝像极了,但又不太像,似乎比元熙帝更青涩一些?


    聂姑姑死死皱着眉,她又觉得这画中人仿佛有些像太子,但……又比此时的太子少了几分雍容,多了几分孤冷。


    关键是……这个小医女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幅画,从墨迹看,应该是最近新作的,她自己画的吗,她为什么画这样一幅画?


    她如今拿来神秀宫,是要给公主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聂姑姑回想着小医女的模样,越发不安。


    就在这时,却听得太子来了,她连忙出去迎。


    太子眸色冷淡:“到底怎么了?”


    聂姑姑不敢隐瞒,当即跪下,将阿柠以及那幅画的事都一一禀报了。


    太子挑眉。


    聂姑姑呈上那幅画,太子缓慢地打开。


    当看到那幅画上的人时,他眉头瞬间皱起。


    之后他抬起眸来,望向聂姑姑。


    聂姑姑在他的目光下,陡然心中生寒,不过也隐隐有些激动。


    她想,自己猜对了,这幅画必有古怪。


    太子挑眉,一字字地道:“你说,这幅画是那个叫顾柠的医女带来的?”


    聂姑姑点头:“是。”


    说着她再次讲了自己所看到的。


    太子低头凝视着那幅画,沉默了很久,才道:“这幅画,你只当没看到。”


    聂姑姑不敢多问:“……是。”


    太子:“至于这个小医女,盯着些,有什么异动,随时禀报给孤。”


    他说着,淡淡地补充道:“至于公主那里,孤自会为你说项。”


    聂姑姑:“是!”


    太子略想了想,又道:“去,把叶宣怀唤来,孤有话要问他。”


    ************


    穆清公主领着阿柠骑马,刚开始阿柠还有些拘束,不过很快便放开了。


    当她骑在马背上时,甚至隐隐觉得,自己上辈子也是会骑马的!


    她很快便能驾驭得极好,倒是看得穆清公主眼红,追在她后面哇哇乱叫:“等等我,不要那么快,你等我啊!”


    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大汗淋漓,于是便一起沐浴更衣。


    穆清公主早命人寻来替换的衣裙给阿柠,等沐浴过后,一起享受了香薰。


    身为元熙帝最受宠的公主,她这里日常所用都是奢华的,香汤沐浴用是金盆银桶,沐浴过后,又有宫娥奉上两盏水,一人一盏。


    阿柠好奇地闻了闻,只觉香味清雅,不同一般。


    她好奇:“殿下,这是什么?”


    穆清公主美滋滋地品了一口,才道:“这是古喇水。”


    她这一说,阿柠顿时明白了,她在医书上看到过,这古喇水来自海外番邦,据说为真龙涎之最,比苏合油和蔷薇露更胜百倍,可以利湿祛风,和血解毒,也明目泽肌,若是内服,香气透骨不散。


    不过听说此物颇为稀罕,天下只得十八瓶,没想到她竟在穆清公主这里见到了。


    她试探着尝了一口,口齿清新,通体舒泰,果然是不可多得的圣品!


    穆清公主侧首望着阿柠,沐浴过后的阿柠看着更惹人喜欢了,雪白的肌肤透着粉润润的柔光,鲜嫩清透,柔软香美。


    她轻轻地品了一口古喇水,便抿唇笑了,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实在是柔和可亲。


    她心里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只觉得眼前的一幕有些熟悉,就仿佛在她遥远的记忆中,曾经有过这样的影子?


    于是突然间胸口涩涩的,鼻子也有些发酸。


    聂姑姑每日都会陪着她,仿佛对她极好,可她心里说不上多喜欢,但阿柠只是坐在她身边,却让她生了偎依亲近之感。


    她这么看着阿柠的时候,阿柠感觉到了,疑惑地看过来:“殿下,怎么了?”


    穆清公主轻咬唇,提议道:“本宫把你调到神秀宫吧,以后你就在本宫身边侍奉着,本宫可以提拔你,重用你。”


    她歪头想了想,又道:“你若想出宫嫁人也未尝不可,本宫可以给你挑一个好夫婿,让父皇给你赐婚!”


    阿柠惊讶,穆清公主小小的,粉团一般的人儿,行事说话都有些孩子气,她没想到她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不过她还是道:“殿下,奴婢还是想留在御药房,若殿下喜欢,奴婢可以来神秀宫陪你玩。”


    穆清公主顿时不高兴了:“为什么?”


    阿柠望着这样的穆清公主,她扁着唇,澄澈的眸底似乎有些委屈的湿润——当然也许是沐浴的缘故。


    她不免心生怜惜,这个时候心尖是柔软的,会忍不住想抱住她,想满足她一切的愿望。


    不过她还是道:“殿下,奴婢最近跟在莫先洲莫大人身边学妇科和针灸,奴婢也想踏实学,希望能有所成,若是一直跟随在殿下身边,便断了这条路子。”


    穆清公主听着,蹙着小眉头,勉强道:“好吧。”


    阿柠赶紧安慰:“奴婢可以经常来殿下宫中陪着殿下。”


    穆清公主看她很努力安抚自己的样子,好像生怕自己伤心,她心里才好受一些。


    她拍拍手,起身:“走,本宫给你看看本宫的好物件,一定让你大开眼界!”


    阿柠笑:“好!”


    **********


    阿柠和公主这么玩了好一番,其间也想起那幅画来,正待要和公主提,谁知李君劢来了。


    阿柠一看李君劢,顿时低下头,脖子都缩起来了。


    她有些害怕太子,总觉得太子年纪小小,但性情过于冷漠,和穆清公主完全不是一回事。


    李君劢一眼扫过她,见她那心虚的样子,眸光越发泛冷。


    他挑眉,故意问穆清公主:“不是喊我过来吗,怎么,你自己反倒不在宫中?”


    穆清公主哼了声:“你等着,本宫有些账要和你算细算呢!”


    阿柠见此,知道穆清公主和太子必然有话说,当即便要告辞。


    不过走时,又想起自己的画,却发现根本不见了。


    穆清公主:“什么画?”


    阿柠待要细说,不过却觉旁边太子神情凉寒,她后脖颈发冷。


    她当即道:“就是一幅画,是奴婢自己画的。”


    穆清公主听着:“是送我的吗?怎么会丢了?”


    当即便要人去找,李君劢便淡淡地道:“一幅画而已,既是在你宫中,难道还能丢了?回头慢慢找就是了。”


    阿柠听这话,更觉得这位太子对自己不喜,当即赶紧起身告辞。


    穆清公主:“哎呀,你不要急,我这里还有一些物件要送你,你带回去!”


    阿柠连忙谢恩,之后又宫娥帮着带了各样赏赐之物,满载而归。


    待到阿柠出去殿外了,穆清公主还有些恋恋不舍,垫脚从窗子往外看。


    太子从旁看着她这模样,好笑,又想起那幅画,便越发觉得这小医女心思深沉。


    看着单纯,却有如此心机,轻易施展手段让穆清对她如此青睐,还想觊觎自己父皇?


    他便凉凉地道:“有什么好看的?”


    穆清公主收回视线,不高兴地瞪他:“哪儿招你惹你了,倒是让你在我这里装门神?”


    一时又道:“我倒是要和你掰扯掰扯,为何插手我神秀宫的事,你管天管地,倒是管到我跟前,随意摆布我的人?”


    太子:“我做什么了吗?”


    穆清公主看着他那一脸无辜的样子,软哼:“我要去父皇跟前说道说道!让父皇罚你!”


    她是有这个底气的,她相信,父皇一定向着自己。


    罚他!


    第27章 窥探


    阿柠带着一堆的赏赐回去太医院, 她心花怒放。


    倒也不只是为了公主赏赐的这些,而是她感觉到公主和她的亲近,明明她们之间是陌生的, 身份也有所差异, 但是两个人相处时,就是自然而然的, 下意识想亲近, 一起沐浴时,也是亲昵的,她甚至恨不得将公主抱在怀中亲一亲。


    这是阿柠对任何人都未曾有过的,甚至对梦中的那个男人, 上辈子的夫君都没有,她自己也想不到。


    之前误以为是穆清公主将自己赶出神秀宫, 她自然心中苦闷,后来知道并不是, 她便松快了舒服了,现在知道公主如此亲近自己喜欢自己, 她更是欢喜得心都要飞起来了。


    其实她也希望能多陪陪公主啊……


    回到太医院后, 她将自己得到的赏赐都安置好,一些不能久放的给大家分了, 其它的耐放的,便放到胡公公拨给自己的小库房中。


    穆清公主出手阔绰, 赏给她许多小物件,估计有些是贵重的,她也不懂。


    她打算留着几件,等回头交给阿爹给自己阿娘和妹妹,阿娘辛苦半辈子也没什么好头面, 可以戴一两样,再留下几件给妹妹,以后可以给妹妹当嫁妆。


    她在心里这么计算着,越想越觉得满足,甚至觉得真个人都是洋溢着甜蜜的。


    唯一遗憾的就是那幅画不见了。


    如今让她再画,或许是没了当时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画不出来了,只盼着穆清公主能寻到吧。


    用过午膳,她略收拾过,便前往针灸科,谁知道恰好看到莫先洲正匆忙收拾着。


    他见到阿柠,劈头便道:“随我一起去吧。”


    阿柠一愣:“什么?”


    莫先洲:“函德殿。”


    阿柠:“啊?”


    她心跳加速,不敢多想,连忙帮着打下手,很快收拾好了针灸盒以及各样物件,之后匆忙随着莫先洲前往函德殿。


    她原本想着通过穆清公主接近元熙帝,试探下元熙帝的心思,可万没想到,突然间,自己竟然有机会见到元熙帝了。


    莫先洲走得很快,阿柠和几个医女并年轻御医跟随在他身后,一边走,她一边拼命地想着,该怎么试探他?


    那一日他昏迷中,曾经那么用力地攥着自己的手不放,事后他知道吗,估计是不知道的。


    自己可以告诉他吗?


    若是说给他听,又提起自己上辈子的记忆,他是不是觉得可笑,觉得自己想攀龙附凤?


    阿柠有些苦涩地想,其实她如今,拼命地想靠近穆清公主,想靠近元熙帝,似乎就是在攀龙附凤。


    可……她真的很想亲近他们啊。


    这么想着,一行人前往天乾殿,天乾殿不属于后宫,属于朝廷的范畴,一路上偶尔可以看到低着头行色匆匆的官员,阿柠留意到他们的官服颜色,知道都是高官,至少是三品的吧。


    想来也是,能被帝王宣召的,品阶自然都不低。


    不过任凭在外面再威风的官员来到这里后也都是小心翼翼地走路,仿佛生怕失了分寸。


    阿柠便胡思乱想,想起曾经有县老爷经过他们镇子,大家都去看,觉得好生威风,不知道那县老爷来这里算是什么品阶,估计连皇宫大门都进不来?


    这么想着,已经抵达前殿,一行人经过通禀,踏上水磨石台阶,褪去鞋子后,才踏入殿中,殿宇宏阔高大,空旷奢华,有袅袅烟气回荡。


    一瞬间,阿柠便彻底明白什么是临御天下,也明白自己的渺小。


    太医院一行人低头敛容缓缓步入,走得规矩而无声。


    阿柠看到一旁是需几人合抱的殿柱,柱子上雕了张牙舞爪的金龙,那金龙满身金黄璀璨,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腾空而起。


    她心里发怵,但还是想看看,便大着胆子迅速地往前一瞥,只远远看到一个虚影,不过依然感觉到上方帝王的沉沉帝威。


    那样一个人,什么都不需要说,只往那里一坐,气息便充斥了整个天乾殿。


    阿柠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硬着头皮跟随众御医上前。


    大家见礼,禀告,请脉。


    坐在龙椅上的男人几不可闻地“嗯”了声,似乎还轻抬了抬手指头,于是便有太监上前,安置了绣杌,众御医准备为元熙帝针灸。


    阿柠和几位医女举着描金菱花漆盘,小心地侍立在侧,医正为元熙帝施针灸之术,一旁有几个御医打下手。


    这次阿柠所在的位置非常便利,她在托着医盘时,小心翼翼地抬眼瞥过去。


    这就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半阖着眸子,双层的眼睑展现出一个淡漠而矜贵的弧度。


    阿柠有些贪婪地打量着他,他面庞苍白如雪,窄瘦的鼻梁格外高挺,因为过于高挺,而衬得他削瘦锐利,甚至有种冰冷的坚硬感。


    阿柠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分明苍白到略显单薄,却让人下意识觉得冷,觉得惧,觉得这个人贵中之贵,绝对不敢有半点亵渎。


    正看着,男人的眼睑似乎动了动,睫毛微颤。


    阿柠倏然一惊,赶紧收回目光,不敢再多看了。


    不过心里已经泛起涟漪,她和梦中自己触碰到的男人对比,和自己画出来的那个男人对比,发现是有些像的,但又不太一样。


    梦中她的夫君,卑微脆弱,眼底都是悲恸,他仿佛要碎了,要疯了。


    可眼前的这个不是,他稳若泰山,他居高临下,锐利冷漠。


    阿柠有些困惑。


    她咬着唇,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再次看过去。


    这次他看到了他的唇,薄薄的两片唇微抿着,很好看,像一抹红色的丝线。


    梦中的夫君自然也是俊美的,可记忆是模糊的,梦境是昏暗的,眼前真实的男子却是雪白瑰丽,就好像用白玉和玛瑙精雕细琢的。


    他真好看……


    她的视线扫过他线条流畅的下颌,之后缓缓下移,落在他的喉结上。


    在梦里,她的指腹曾经摩挲过这里,她清楚记得这里的触感。


    如果能让她摸摸就好了……她便可以分辨,他到底是不是。


    阿柠咬唇,再次垂下眼,压下心里的感觉。


    其实她更希望直接问问他,你晚上会做梦吗,昨晚做梦了吗,梦到我了吗,我就是你梦中的人,我就是你上辈子的发妻啊!


    可——


    别人会把她当疯子的!


    她不能惹祸,不能连累莫大夫,也不能连累


    可是她好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


    或许满脑子都被这件事占据了,以至于当终于针灸过,阿柠跟随莫先洲离开时,脚底下被什么一绊,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了。


    一众医官顿时吓了一跳,都提着心看着她。


    她突然被这么多人看,也吓坏了,简直想哭啊!


    她只能眨眨眼,一脸茫然无辜的样子,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莫先洲也是没想到他竟然惹出这样的差错,给她一个眼神示意,之后迈步继续走,她赶紧跟上。


    就在阿柠的身后,天乾殿内,元熙帝缓缓睁开了眼睛。


    其实就在那个小医女偷偷看向自己时,他便感觉到了,只是不理会而已。


    若是按照他以往性子,他会颇为不喜,必是要问责的。


    他厌恶一切觊觎的眼神,厌恶那些和阿凝有些相似便借机攀附的人。


    可这个小医女……


    元熙帝回忆着她适才望向自己的眼神,如同小鹿一般,小心翼翼,但又忍不住地好奇,探究地看。


    她的视线滑过自己的脸庞,滑过自己的下颌,还在自己的颈子上停留。


    元熙帝喉结轻轻滑动了下。


    他抬起手来,以指尖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喉结,就像梦中的阿凝触碰着自己一般。


    于是突然间便有一股尖锐而激烈的情愫在胸臆间快速划过,这让他的身体发热,紧绷,几乎颤抖。


    他紧紧攥着紫檀木龙椅的把手,过了好一会,才艰难地阖上眼,微仰起颈子,于是喉咙中便溢出含糊的叹息。


    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自从她走了后,他便无欲无求,心如死水,对任何女子都毫无兴致,便是再美的绝色他都不想多看一眼。


    可是现在,就是那么一个并不太起眼的小医女,却在他毫无波澜的心底搅起了风浪。


    他又想起她离开时,似乎被地衣绊了一下,仓促慌乱中,她那个下意识的动作——


    她真的很像,很像他的阿凝。


    此时帷幔低低垂在回字纹窗棂前,将落日的余光遮得严严实实,青花梅纹香炉中缓缓升起一缕青烟,缭绕于空旷的殿宇中。


    元熙帝怔怔地望着上方华丽繁琐的藻井彩绘,仿佛陷入了某种遐想中。


    随侍一旁的御前太监是赵朝恩,赵朝恩伺候在元熙帝身边时候不太长,也就两年而已,不过他很会揣摩圣心,也最会察言观色,看个眉高眼低的。


    如今他多少猜到帝王良久的沉默是因了那小医女,其实自从那小医女偷窥天颜,他便注意到了,心中惊叹之余也是捏了一把汗。


    这是找死吗?


    之后小医女竟然做贼心虚差点绊倒,他更是一切尽收眼底。


    元熙帝何等人也,他看似总是恹恹地神游海外,漫不经心,可那些奏章,他扫一眼便知其中用心,那些文武百官藏着什么心思,他不看便知。


    赵朝恩一直觉得,元熙帝不是人,他有着让人后背发冷的直觉,这样的人能窥破人心。


    而赵朝恩能服侍在元熙帝身边两年还得倚重信任,是因为他也不把自己当人,必要时候,他把自己当做一根柱子,一块砖头,可以永远情绪无波,却又随时聆听帝意。


    此时此刻,天乾殿寂静到落针可闻,赵朝恩也屏着气息,无声地垂首。


    而就在这永无尽头的寂静中,赵朝恩突然听到一句话:“宣司簿司司簿。”


    司簿司?


    那小医女只是医女,虽人在太医院但依然属宫婢之列,而司簿司负责管理宫娥名册以及食粮柴薪赏赐等,自然记录有这医女的出身详细。


    司薄负责掌管司簿司的正六品女官。


    赵朝恩再是训练有素,此时也有些意外。


    须知按照元熙帝往日秉性,这样的小医女自然是直接打发了,至于生死便看他心境了。


    如今元熙帝竟为这么一个小宫女直接宣召司簿司女官。


    不过他自然压下心中的诸多疑惑,当即应命,匆忙出去了。


    待他走出前殿,吩咐了殿前候命的小太监后,刚要回去殿中,就见那边来了一八人抬的轿子,赫然正是康公公。


    康公公在帝王年幼时便照顾有加,帝王一直感念,如今念他年纪大了,更是特许他在宫中行走时可乘八抬大轿,并御赐青罗伞。


    这赵朝恩见康公公来,连忙垂着手,候着。


    康公公下了轿子,揣着手,笑道:“朝恩,这是哪儿去?”


    赵朝恩忙垂手,陪笑道:“适才陛下有些吩咐。”


    康公公看赵朝恩言语有些闪烁,便皮笑肉不笑的:“怎么,赵朝恩,这是有事瞒着咱家?”


    其实康公公已经听说了,正因为听说了,才赶过来。


    他在内廷也是只手遮天的人物,自从那次小医女事件后,自然对阿柠留着心,知道如今小医女把穆清公主哄得跟什么似的。


    这让康公公越发不喜,如今更是听说,她竟然如此惺惺作态,在帝王面前作摔倒之姿。


    不就是卖弄风骚吗,这种女子康公公见多了。


    他深知元熙帝秉性,并不认为元熙帝为这女子所惑,但也生怕这女子做出什么姿态,估计勾起元熙帝思妻之情,从而又惹出什么事来。


    其实赵朝恩本不想说,不过听康公公这么问,知道瞒不过,况且康公公深受帝王倚重信任,自己犯不着里外不是人。


    当下也就说起刚才的种种。


    康公公一听,脸色顿时微变:“又是那个小医女!”


    赵朝恩忙点头:“其实说起来,生得倒是好看,那双眼透亮透亮的,可她非要偷看咱们陛下,我心说这是多大胆的小医女,不要命了吗?结果可倒好,果然惊扰了陛下。”


    康公公沉着脸:“好生胆大的奴婢,反了她了,真真可笑,之前咱家竟看走了眼!”


    之前看着她还算本分,也就不想理会,随她去吧,如今可倒好,瞄上了公主,又开始觊觎帝王,这是不要命了吗?!


    康公公眯起眼:“去,把御药局的胡公公唤来,咱家可得好好问问他。”


    ***********


    走出天乾殿后,莫先洲深深地看了一眼阿柠。


    阿柠心虚,想解释什么,可是张口结舌,又说不出什么来。


    没什么好解释的,自己确实犯了错,险些被地衣绊倒,这种疏忽于寻常时候也没什么,但这是御前,御前犯错,若是严苛一些的,便是这辈子再无机会了。


    莫先洲挑眉,没说什么,径自往前走。


    可阿柠却过意不去,连忙跟上:“大人,是奴婢鲁莽大意了。”


    莫先洲漠然道:“要想学好针灸,你自己先要修心,不可心存杂念。”


    阿柠脸瞬间通红。


    她知道自己心存杂念,知道自己惦记着元熙帝,可……她也没办法。


    她那么努力地记下穴位,记下针法,可现在因为自己惦记元熙帝而让莫先洲失望了,这让她心里有些失落,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她确实很想看看元熙帝……


    阿柠说不上来心里的感觉,呆呆地伫立在那里。


    暮色已降,为这华丽的宫廷染上了一层昏黄的薄纱,阿柠低垂着头,望着前方自己的影子。


    秋风扫起她的裙摆,裙摆飘飞又落下。


    身边似乎有什么人经过,他们惊讶地看向她,之后也不敢多问,便匆忙离开了。


    过了好久,阿柠才慢吞吞地回去,直接去了御药局。


    谁知一回到御药局,迎面恰好看到孙姑姑。


    孙姑姑一见到阿柠,便把阿柠拉到一旁:“又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阿柠:“啊?”


    孙姑姑逼问:“你去函德殿了?”


    阿柠:“……是。”


    她没想到,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才从函德殿出来,没想到孙姑姑便知道了。


    孙姑姑恨铁不成钢:“到底怎么了?”


    阿柠便将事情经过说了,说到最后,她低声嘟哝道:“也……也不是故意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崴了一下。”


    孙姑姑狐疑地盯着她:“就因为这?刚才康公公怎么把胡公公唤过去?若只是因为这,怎么如此大费周章,竟惊动康公公?”


    阿柠:“啊?”


    她微惊,也有些忐忑,自己在函德殿确实偷偷瞄了元熙帝几眼,难不成被发现了?


    不过莫先洲能发现,其他人也许也看到了,所以……她又惹祸了?


    孙姑姑一看她那样子,顿时猜到了什么。


    她深吸口气,咬牙问道:“到底怎么了?”


    阿柠不敢隐瞒,很小声很心虚地将自己偷瞄元熙帝的事说了。


    孙姑姑听得眼睛都瞪大了。


    她不敢置信:“你?偷偷看皇上?”


    怎么可以有这种医女?她从来没见过谁大胆包天敢觊觎元熙帝!


    这么多年,别说医女,就是宫娥女官,可没人敢对元熙帝有什么企图!


    有企图的早被拉出打杀了!


    第28章 元熙帝的赏赐


    阿柠其实也心虚得要命, 她不好解释什么,她只能低头认错。


    孙姑姑看她这样:“你平时也还算机灵的,怎么突然犯起傻来?你不是才得了公主殿下的青睐吗, 莫大夫那里也要收你为徒, 你安分一些不行吗?怎么好好的,竟在函德殿惹事?”


    阿柠越发低垂着头, 不吭声, 不辩解。


    孙姑姑看她这样,更来气了,但也没法,恨声道:“哪日我若是死了, 定是被你气死的。”


    阿柠听这话,心里愧疚得要命:“姑姑, 我知道错了,都是我的错, 下次……下次我一定小心着。”


    说着,她战战兢兢地两手合十, 赶紧对着孙姑姑作揖, 拜啊拜的。


    孙姑姑看她这样,又好气又好笑, 但又觉得,绝对不能轻饶!不罚她不能敬效尤!


    她当即道:“罚你抄一本医书, 抄不完,不许用晚膳!”


    阿柠:“啊?”


    孙姑姑眉毛都竖起来了:“怎么,你还不愿意了?”


    阿柠忙道:“好好好,阿柠知道了,这就去抄医书!”


    她提着裙子跨出书房, 准备去抄书。


    谁知道一出去,就见御药局的门前,康公公负手而立,正站在那里,一旁胡公公小心地陪着。


    阿柠看到康公公,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有时候人和人之间是讲一些眼缘的,她从看到康公公心里就不舒坦,总觉得这个人不好,下意识怕他。


    此时那康公公眯着眼,慢条斯理地瞥了阿柠一眼,那一眼的轻视和不喜,简直都要溢出来了。


    阿柠感觉到了,不过她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一拜。


    康公公轻叹,对胡公公道:“这就是你们御药房的医女,去了函德宫,竟如此不成体统?”


    胡公公脸色难看,少不得痛斥几句,阿柠羞愧得脸都红透了,一时也有些后悔。


    那康公公倒是没多说什么,一脸你们看着办的样子就走了。


    可胡公公不敢轻易饶了阿柠,详细问了问,又是罚薪,又是抄书的,都一股脑对着阿柠砸过来。


    阿柠听了“罚薪”这两个字,自是痛得心都抽抽,每个月六百文呢,就这么没了!


    胡公公又劈头盖脸训斥了一番,这才走了。


    阿柠挨了这一通呲,歪头耷拉脑的,过去一旁抄写医书。


    这会儿御药局不少人都在,自然都看得清楚,瑞香凑过来,压低了声音:“我之前就和你说过吧,说你早晚惹祸,你还不听,现在知道厉害了吧?你若是留在神秀宫,只怕是惹出更大祸事!”


    阿柠心里懒懒的,连搭理都不想搭理瑞香。


    瑞香还是有点不过瘾,继续道:“之前你踢毽子踢得好,还得了赏,又得了公主的青睐,我当时就想和你说,别外飘飘然了,真把自己当个人物,公主赏识你,提拔你,你以为你就能攀上高枝了吗?你看你如今被罚,谁能帮你?”


    说完,她摇摇头,啧啧叹息几声。


    阿柠心里正烦闷着,听这话,也有些不高兴了,但她实在没力气辩解什么。


    瑞香走了后,她低垂着头抄写经书,可是脑子里依然回想着元熙帝。


    她看到的元熙帝自始至终都是微阖着双眸的,若是他睁开眼,是不是也会如同梦中那般温柔地看着自己。


    可她又觉得不可能,云泥之别,她不该想。


    脑子里想的这些事,若是说出来,别人只怕笑掉大牙,会说她得了癔症,成天到晚做白日梦。


    **********


    元熙帝一声令下,司薄司的司薄、司副全都战战兢兢前来,并很快呈上关于阿柠的所有记载。


    一个宫女从被选调到入宫,再到分配至所在宫苑,这里面自然层层繁琐的筛查,而每道筛查都会留下一些记载。


    元熙帝垂眼,缓慢而专注地看着这份底档。


    她姓顾名柠,直隶府下属清水镇人士,今年十六岁,有父母,有弟妹,应召入宫的,如今进宫十个月,听命于御药局,除了这些,还有身量,体重,四肢,发肤,经期以及种种详细琐碎的记录。


    元熙帝盯着那蝇头小字,试图从那字里行间窥探到什么。


    柠,柠,和凝同音,所以会不会这就是他的阿凝?


    相貌像,名字也像,神态也像。


    只是……如果自己的阿凝投胎转世了,那不是应该勉强十岁吗,怎么会十六岁了?


    他正想着,就听到御前太监来报,说是无显大师到了。


    元熙帝当即传了无显大师,劈头问道:“你再说说,人若死后,可会投胎转世?若是投胎转世,又会如何?”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千百遍,是以无显大师当即道:“人若死去,气散神离,形骸委地,若灵识未泯,便会存于幽冥之间,若因业力所牵,或善恶之报,会入轮回之道,托胎于母腹,再世为人——”


    元熙帝直接打断他的话:“再入轮回之道,会不会独辟蹊径?”


    无显大师听此,也愣了:“独辟蹊径?”


    元熙帝:“比如,不会投胎于母腹,而是直接化为几岁孩童?”


    无显大师花白的眉毛抖了抖:“……”


    尽管以元熙帝这古怪莫测的性子,他说什么话无显大师都不会意外了,但这种话还是让他困惑了。


    他疑惑地看向元熙帝,元熙帝高居于龙椅之上,眸底沉郁,一双过于白皙的手搭在椅臂上。


    他神情中透着让无显大师心惊的激越。


    无显大师小心地道:“陛下何出此言?”


    元熙帝:“朕今日遇到一女子,那女子倒是很有些像她。”


    无显大师还是不懂。


    元熙帝:“不过此女子已二八之年。”


    无显大师顿时懂了,皇帝看到一个十六岁小姑娘很像先皇后,可是皇后才逝去十年,年纪对不上。


    他略沉吟了下,实在是这些年他见多了,多少人试图进献什么女子,都是相貌酷似先皇后的,不过元熙帝对此一概不理,哪怕再相似,他都不屑一顾。


    结果现在,元熙帝竟然这么说。


    他想着,若真有这么一女子,让帝心得以慰藉,未尝不是一桩善缘。


    毕竟,能让元熙帝觉得“像他的皇后”的,那女子必是合了元熙帝眼缘的。


    他试探道:“以陛下之见,那女子哪里像皇后娘娘?”


    元熙帝蹙眉想了想,若有所思:“若论相貌,虽相似,但她比皇后圆润一些,并不是时分像,可朕觉得她就是,味道像,气息像。”


    他想起当那个女子望着自己时,自己无法抑制地心跳加速。


    无显大师望着此时的元熙帝,在心里轻叹一声。


    其实他明白,这女子是真是假并不要紧,关键是帝王认不认,若帝王认了,那她凭什么不可以是真的?


    自从先皇后逝去,元熙帝悲伤过度,以至于性情古怪乖戾,嗜杀成性,他这样高居于帝位的人,若是能有个女子来化解他的怨恨和相思,这对世人也算是一桩善缘。


    于是他到底是道:“陛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兴许皇后娘娘芳魂未散,就此依附于这小姑娘之身,和陛下再续前缘,也未可知。”


    话音刚落,便觉元熙帝点漆般的眸子瞬间射过来。


    大师立即道:“陛下,贫僧也只是猜测罢了,毕竟皇后娘娘乃凤命之贵,贫僧不敢妄窥天机。”


    他伴随圣驾已经九年,对于这位帝王的性情是再清楚不过了,自然知道关键时刻必须给自己留一些余地。


    然而元熙帝心中却已有猜测,他眯起眸子,回想着那小医女的种种:“她一定和朕的皇后有些干系。”


    无显大师自然听出元熙帝言语中浓郁的期待,他在心里一个叹息。


    皇帝能这么想,也好。


    打发了无显大师后,元熙帝唤来赵朝恩,吩咐道:“那个顾医女——”


    赵朝恩恭敬地垂首听着。


    元熙帝:“适才她离开时,似乎险些摔倒?”


    赵朝恩忙道:“是,出门恰遇到康公公,康公公说会处置好。”


    元熙帝挑眉:“处置?”


    只是两个字,赵朝恩心里一慌。


    元熙帝:“为什么要处置?”


    赵朝恩:“……”


    他噗通一声跪下:“奴婢不知。”


    元熙帝默了片刻,道:“去,和康公公提一声,这件事他不必插手,。”


    赵朝恩连忙道:“是。”


    元熙帝:“至于顾医女,不许惊扰了她。”


    修长的手指略支着额,他回想着她偷偷望着自己的眼神,澄澈乌黑的,贼兮兮的……


    突然便觉无边的熟悉和亲近感扑面而来,他甚至想起年少时,那个做错了事无辜望着自己的她。


    他竟胸口发热,甚至有了想立即见到她的冲动。


    不过他微抿了抿唇,克制住了。


    之后,他吩咐道:“最近有什么新鲜的糕点果子吗?”


    赵朝恩都听傻眼了。


    这些年元熙帝茹素吃斋的,不近荤腥,平日膳食也颇为清淡,哪里会在意什么糕点什么果子的?


    如今竟主动问起……


    当下连忙道:“奴婢记得,今日有新到的新鲜瓜果,柑橘和木瓜,至于菜肴,有糟蟹,炸银鱼,炸铁脚小雀,还有鸡子清蒸牛白,除此外,还有各样细糖……”


    元熙帝略颔首:“去取几样好的,赏给——”


    他突然停住了。


    赵朝恩疑惑,小心地觑过去,却见元熙帝略偏头,蹙眉,似在游移不定。


    正看着,元熙帝突然道:“不要惊扰她,只说是赐给医女的。”


    赵朝恩顿时懂了。


    往日遇到什么事,当皇帝的只需要吩咐,底下人自然有百般手段来周全。


    于是他道:“奴婢明白陛下意思,是御医和医女为陛下针灸,有功,陛下要赏他们,不过顾医女可以格外多赏。”


    元熙帝满意颔首。


    赵朝恩心里虽万般困惑,不过还是低头匆忙出去,赶紧要照办。


    这次他刚吩咐完,恰好又遇到康公公。


    康公公看他匆忙忙的:“这又是怎么了?”


    赵朝恩连忙道:“公公,陛下要传唤你老人家,可巧你老人家就来了。”


    康公公:“是有什么事?”


    赵朝恩不敢得罪人,只含糊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说完就要走。


    康公公却唤住:“站住,你要去办什么差?”


    赵朝恩赔笑:“公公,你老人家有所不知,是陛下,他要赏赐太医院的医女,奴婢这不是正要去传令。”


    太医院,医女?


    康公公大惊:“赏赐哪个?”


    赵朝恩:“就那个差点摔了的那个。”


    康公公眉头紧皱:“这女子心机太深,竟真能蛊惑陛下!”


    赵朝恩嘴上不说,心里却想,这话是这么说的吗?


    人家小医女能勾搭上皇帝,那就是本事!


    这年头,后宫里的女子凭什么不能勾搭皇帝?


    **********


    阿柠闷头抄写着医书,因这几本医书是她往日不熟悉的,如今正好一边抄写一边默背,倒是也不会觉得烦闷,只是抄着抄着又要研磨,不得不停下来,况且一直闷头写,也觉得胳膊累。


    到了傍晚时分,天擦黑了,御药局的宫灯也都次第亮起来,外面隐隐传来些许膳食的香气,她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


    于是便想着,是不是先回去用膳再说?她得和孙姑姑或者胡公公说一声吧?正犹豫着,就觉外面一阵骚动,她也没太当回事,依然犹豫着,想着要不还是再熬一会。


    这会儿估计孙姑姑正恼着。


    谁知突然间,就见元宝气喘吁吁地跑来:“阿柠姐姐,出大事了!”


    阿柠一惊:“什么?”


    元宝喘着气道:“函德殿来人了,专门带着好多人,有随侍,有内监,也不知道什么事,这会儿胡公公和孙姑姑都出去接了。”


    阿柠:“函德殿?”


    因被痛斥一番,她如今想起函德殿都有些怕了,生怕再惹出事来。


    元宝:“是,不知道又是怎么了。”


    阿柠赶紧放下笔,略擦拭了下手指,便随着元宝出去,


    一出去后,却见众人都面色惊惶,很是忐忑,如今阿柠来了,所有人全都看向阿柠,怪责,无奈,叹息,担忧。


    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阿柠也有些无措。


    瑞香恰好在,拧着眉毛没好气地埋怨:“这下子好了,你一个人连累我们大家伙!”


    之前康公公来过,也没说什么就走了,但是那气派实在是让人害怕。


    如今函德殿突然派了人来,谁都知道没好事!


    旁边其他人等也都惶恐担忧,翘头看向外面,还有一个姑姑低声嘀咕道:“听说来的这位公公是御前太监,这是帝王身边亲随,轻易不出函德殿,他若出了,必是传达圣意。”


    所以御前太监官衔未必多高,但走出函德殿却可以横着走。


    往日元熙帝若有急召,一般是太监女官前来,可很少动用御前太监,怎么这会儿这位突然来了?是他们太医院惹出什么事来?


    众人正忐忑着,便听到外面传来动静,似乎是胡公公迎着那御前太监赵朝恩踏上台阶,一旁早有医女小心地帮着挑帘子。


    御药局众人纷纷上前见礼,不过让大家意外的是,那御前太监是含着笑的,偷眼看过去,胡公公并孙姑姑面上都是带着笑意的,看上去并不像是出事了?


    所以——


    就在众人疑惑不解的时候,赵朝恩的视线扫过全场,很快视线落在角落阿柠身上。


    之前匆忙一瞥,并不能细看,如今他自然忍不住多看看。


    要知道元熙帝自从登御临极,整整九年了,至今后宫无人。


    如果是一般穷人家男人当了鳏夫也没什么,穷嘛,哪有本钱再续一房?若是寻常文人墨客当鳏夫也就罢了,重情重义嘛这种酸腐文人多的是。


    可元熙帝不一样,他是皇帝,是一国之君,只要他想,天底下什么绝色没有?环肥燕瘦,万紫千红,他想要什么都有什么!


    可他就那么苦苦守着,抱着自己亡妻的牌位不放手,他痴迷于神佛之道,就是一直惦记着自己的亡后,总也走不出来。


    元熙帝其实不是一般男人,或者说不是正常男人,他有病,脑子身体都不太正常,他对自己的亡妻的思念几乎是病态的,癫狂的,是无法以常理推论的。


    再美的女子在元熙帝眼中都是不存在的,他看不到,他一直困在对亡妻的思念中走不出来,可如今,他竟然开始关注一个小医女了。


    赵朝恩是机灵人,永远懂得如何抓住机缘。


    他虽不懂情爱,但知道风起于青萍之末,对于元熙帝那样的人来说,他的视线开始落在一个女子身上,那他的心里已经起了波澜,再不同往日。


    抱着这些心思,赵朝恩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阿柠。


    很小的一个小医女,额头饱满,整张脸圆润白嫩,此时因为自己的到来,她懵懂地望向自己,清亮的眸子飘着些担忧,甚至因为忧虑,还轻轻咬着唇。


    他一时也是困惑,这样一个小女子,若是放在外面或许也是一个美人,可在这宫阙之中,其实再寻常不过了,结果竟得帝王青睐?


    第29章 暗窥


    此时众人显然也都在忐忑地等着自己话, 赵朝恩也不好太抻着,便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咳了一声, 才道:“今日奉帝王口谕前来——”


    他这么一个开场白, 让众人全都提起心,阿柠也是有些忐忑, 藏在袖下的手都下意识攥紧了。


    所以她要被罚了吗?


    赵朝恩道:“陛下说, 有赏,今日凡太医院的医女,皆有赏。”


    啊?


    有……赏?


    胡公公也是意外,他看赵朝恩来时, 面色和善,猜着应该没什么大碍, 但是不但不责罚,反而有赏, 他怀疑自己耳朵不好使。


    赵朝恩看着众人那不敢置信的样子,便觉有趣。


    他在听到元熙帝吩咐时的震惊, 可以全都转到他们身上了。


    他负手而立, 老神在在地道:“是,有赏。”


    说完, 他一挥手,身后的太监便上前, 将赏单奉给医正,这是要赏给今日前往函德殿医女的。


    阿柠听着,自然是懵了,不但没罚,还有赏?


    赵朝恩充分地欣赏了众人目瞪口呆的样子, 才淡淡地道:“怎么,胡公公可是有什么疑问?”


    胡公公赶紧道:“没,没什么疑问,只是——”


    他百思不得其解:“敢问公公,这是何意?”


    赵朝恩笑得颇有深意:“陛下说要赏,哪有为什么?”


    说完,他便也拱手告辞而去,胡公公赶紧送客。


    待到函德殿众人浩浩荡荡离开了,太医院瞬间炸锅。


    今日跟着前去的医女一个个喜上眉梢,没跟着去的医女叹息连连,羡慕不已。


    至于其他人等,脸上精彩纷呈,表情各异。


    阿柠听着,半天没反应过来,她差点摔倒,丢人现眼了,结果元熙帝要赏她?


    为什么?


    阿柠拼命回想着当时的情景,他也特意看自己了吗?他一直合着眼,根本没看自己一眼,待到后来自己险些摔倒,他也只能看到自己背影。


    所以……只是因为他宽容仁慈吧?


    孙姑姑自从听到“赏”字后,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她到底经的事多,很快反应过来。


    她当即对胡公公道:“陛下特意吩咐了要赏医女,这是仁慈之心,是告诉我们,并不要因为些许小事而怪责医女。”


    胡公公自然困惑,但是无论如何,皇帝都没责罚的意思,反而要赏,这是好事。


    这时便有小太监捧了各样膳食前来,都是装盛在戗金盒中,各样膳食瓜果,都是最新鲜的,分发给众医女,不过众医女自然不会独享,于是各家有份。


    阿柠这会儿正饿了,突然有这样美味的膳食,自然吃了一个心满意足。


    她吃着时,孙姑姑也凑过来,再次仔细问起来,阿柠详细说了,孙姑姑也是困惑,不明白为什么会赏。


    阿柠其实何尝不想知道,她一心惦记着元熙帝,如今元熙帝竟然特意赏了医女,她心里甜得仿佛喝了蜜一样。


    她当然明白,他不太可能是特意为了她赏的,但是能得到他的恩典和照拂,那种甜蜜的感觉……真就是暖风吹过身子,以至于她整个人都酥融融的,感觉要化开了。


    晚间时候回到房中,瑞香凑过来,趴在阿柠榻前,纳闷地说:“你说你这人,怎么什么好事都能让你遇上?”


    阿柠不想理会瑞香,她觉得瑞香嫉妒自己,不过她也没什么不高兴的,自己好像确实幸运一点,瑞香想嫉妒就嫉妒吧。


    是以她只是不说话,反正说什么都是错的。


    瑞香有些没好气:“看把你傲的,不知道的以为你当娘娘了呢!”


    阿柠便有些脸红,她软软地瞪了瑞香一眼:“你才当娘娘呢,你全家都当娘娘!”


    瑞香一愣,其他人也都愣了。


    之后大家都笑起来,瑞香哼哼着道:“我还盼着当娘娘呢,当了娘娘,那我做梦都偷着乐!”


    据说皇帝生得俊美异常,她巴不得呢!


    阿柠自己也笑了。


    不过躺在榻上,她却久久不能入睡。


    她在浓郁的秋夜中聆听着落叶的声响,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个男人的眉眼。


    他低垂下浓密的睫羽,苍白的肌肤如同脆弱的瓷,明明高居于众人之上,明明衣冠华丽,可他眉眼间却流淌着一丝落寞。


    世人畏惧他,不敢抬眼直视他,可她却觉得,他好生惹人怜惜,会有抱住他的冲动。


    阿柠就在这种纷乱的思绪中,慢慢地沉入梦中。


    梦中,她又来到了那片雾气中,不过比起昔日,这里似乎一切便得温暖明亮起来,她甚至闻到了阵阵果香,甜丝丝的。


    尽管没看到她的无隅,可是不知为何,她的心充盈着愉悦。


    **********


    皇帝不但不曾处罚,反而特意奖赏了,这件事于胡公公来说自然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无论如何,帝王没有怪责,这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莫先洲对此倒是没什么很大的反应,只是对阿柠道:“陛下既不曾责怪,以后小心便是了。”


    阿柠连忙称是。


    莫先洲却把一份医案直接递给阿柠:“你看看这些。”


    阿柠翻开看,一看之下也是吃惊。


    这竟是元熙帝的医案!


    她自然知道,皇帝的医案是不会轻易示人的,都是要有几位御医共同写下,之后贴上封签,无两个御医在场不能轻易开启。


    像她这样的小医女自然没资格接触到皇帝的医案。


    莫先洲却并不在意地道:“这只是一部分,是我自己平日写的手记,外人也不知道,你随意看看就是了。”


    阿柠听了,这才接过来,道:“奴婢一定小心保存着,会仔细读过。”


    莫先洲略颔首,之后道:“这几日,你依然在御药局供职,若我有什么吩咐,你随时听命就是。”


    阿柠自然连声称是。


    她当下捧着那医案,迫不及待地看起来,一看之下,不免心惊。


    原来元熙帝的问题并不只是不寐之症,他有严重的怪僻,比如不喜强光,是以函德殿常年遮挡着厚重的帷幔,晚间时候更是昏暗一片,几乎没有任何光亮。


    他不喜任何噪声,是以整个函德殿的宫娥都只能穿软底鞋,走路时寂静无声,甚至连函德殿周围的树木都砍伐了,免得有什么鸟雀栖息。


    他求神问道,常年茹素,不喜荤腥,平日膳食极为寡淡,往往是最简单的白粥,白糕饼,再吃用一些白菇以及豆腐类膳食。


    元熙帝酷爱沐浴,一日两次沐浴,沐浴时又只喜冷水,他身体并不若外表看来那么健壮,甚至有些羸弱,是以冷水沐浴屡次导致他受邪寒入侵,为此太医院大动干戈,函德殿宫人太监更是为此煞费苦心。


    她这么看着,越看越震惊。


    乍看之下俊美到不似真人的帝王,性情竟如此古怪,其中种种,已经不是常人所能解释了。


    她又想起他那略显苍白的肌肤,剔透如玉,几乎可以感觉到其下淡青色的脉搏,她总觉得,他太美,美得有些缥缈,以至于让人感觉,下一刻仿佛要碎了。


    现在才知道,他确实是脆弱的,苍白的,像一团雾一样,仿佛稍微用力便会消散。


    这让她的心隐隐有些抽痛之感。


    那样脆弱单薄的一个人,他是怎么撑起如此繁重华丽的衣冠的?


    她这么想着间,却听一旁的莫先洲突然叹了一声。


    阿柠抬头看过去:“大人?”


    莫先洲道:“你看了后,有何感想?”


    阿柠想了想:“陛下他身体羸弱……还是要好生修养身体吧。”


    莫先洲沉默了一会,才道:“太医院集结了天下良医为陛下医治,我也为他施展了我毕生所学,可是依然无济于事,我一直在想为什么。”


    阿柠顿时提起心:“为何?”


    莫先洲:“我思来想去,终于明白,其实陛下根本没病。”


    阿柠:“没病?”


    莫先洲:“皇帝龙体康健,怎么会有病?他若说有病,不在身,而在心。”


    阿柠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莫先洲:“寒暑风雨,温凉燥湿,不过侵害于外,便是有疾,也不过是在腠理间,但喜怒哀乐,心思嗜欲,却是侵害于中,以至于日夜难眠。”


    阿柠:“就是心病吧,良医难医心病,是因为——”


    她犹豫了下,才道:“先皇后娘娘吧?”


    莫先洲看了一眼阿柠,意味深长地叹了声:“是。”


    阿柠茫然:“那该如何是好?”


    他一直想着他的皇后,他对他的皇后一往情深。


    这让阿柠心里酸涩,可又心疼。


    他为了他的皇后,竟常年茹素,竟把自己的身体糟蹋成这样?


    莫先洲:“既是心病,自然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为,如今我用针刺之道,不过略解病症罢了,但是再多,便无能为力了。”


    阿柠听着,闷闷地低头,鼻子却有些发酸。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有种冲动,若她能化作药石来解他困境,她也是愿意的。


    可是……她又能为他做什么呢?


    **********


    这几日阿柠人在针灸科,谁知这一日回去,恰孙姑姑着急忙慌地要去函德殿换药草。


    元熙帝性情不同一般人,是以他的寝殿中不是用药草果子便是用药草来熏殿,若是果子自然由尚膳局负责,若是药草,便要有太医院来负责更换了。


    最近帝王不寐之症,御医为元熙帝开的药方中便有药熏,是以每隔三日,太医院都要专门前去更换药草。


    阿柠也没想到,这一日轮到为帝王置换熏药,孙姑姑要带着瑞香和阿柠一起前去。


    阿柠听了,心里顿时浮现出期待。


    她想再看看他,哪怕只看一眼也好,迫不及待地想看。


    孙姑姑看着阿柠那瞬间亮起的眸子,一时有些无奈:“阿柠,你——”


    安分些,安分些,她一直这么告诫阿柠,但阿柠仿佛听不懂一样。


    如今阿柠听到皇帝时的那样子,简直犹如怀春女子一般,让人心中不安。


    她在宫中多年,自然看得透彻,元熙帝那样的,他就不是寻常帝王,甚至他不是寻常男人,皇帝软禁了那么多的佛道高人,一个个的,都是要日日为帝王念经念咒的!


    皇帝真信那些吗,不,他就是要听听而已。


    总之如此性情孤僻怪异的皇帝,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世俗的宠爱,指望如同戏文中一样以色侍人,别做美梦了,在年号为元熙的年代,这种事是不会有的!


    可她没办法劝,她只能无力地道:“不要惦记你不该惦记的。”


    阿柠低着头:“姑姑,我知道。”


    瑞香听这话,却探究地看了阿柠一眼。


    皇帝于她来说自然是遥远的,看不着摸不到的,但是阿柠竟然开始肖想皇帝了,她可真是野心勃勃。


    不过瑞香也忍不住想,阿柠一向运气好,说不得自己可以学学?


    也许她也可以肖想下皇帝?


    搏一搏,若能赌对了,这辈子的荣华富贵还能少了吗?


    这么想着间,一行人踏入函德殿孙姑姑再次叮嘱着阿柠和瑞香诸般细节。


    “寝殿的香薰药材是放在缸中,殿中的内侍会抬出来更换,不过有两个瓷盘,是不好拿出来,必须我们进去换,这就麻烦了。你们万万记住,等下进去寝殿,不可发出任何声响,要快速收了药草更换了,咱们进去的时候,恰赶上陛下午歇,不能早不能晚,只有大概一刻钟时候。”


    阿柠懂:“不能让陛下看到咱们换药草。”


    孙姑姑点头:“是,咱们底下人做事,不能惊扰了殿下,若是,那便是我的不是了。”


    说话间,她们已经抵达函德殿外,此时殿外侍卫森严,每个侍卫都笔挺而立,肃穆到仿佛石头。


    寝殿外侍立着一些太监宫娥,每个人都低着头,鸦雀无声,台阶下还候着几位官员,那些官员一个个屏声敛气的,这寝殿外明明站了这么多人,却是落针可闻。


    阿柠纵然已经来过一次,但再次见到这种场面,依然心中压抑,甚至觉得喘不过气来,心口压得慌。


    不过她很快想到元熙帝。


    自己只是偶尔来一次便觉窒息,可他呢,日日便住在这里,隔着暗黑的帷幕,在沉闷压抑的殿宇中熬过一日又一日。


    他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想到这里,阿柠忍不住略抬起眼,瞥向殿宇的窗扇。


    其实函德殿的窗棂颇为宽阔,若是打开来,这函德殿也可以敞亮的,通透的,可是现在却一层又一层地包裹着,于是殿宇中阴凉,暗沉,寂静到仿佛不似人间。


    就在这种胡思乱想着,一个念头突然出现。


    这个念头太过可怕,以至于她打了一个寒颤。


    她赶紧收敛了所有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跟在孙姑姑后面,先是入了一处小门,走进去,旁边还有两位威严的侍卫,那侍卫还查了腰牌。


    最后终于,孙姑姑带着她们踏入寝殿中。


    一进去寝殿,阿柠便觉越发喘不过气来了。


    其实这寝殿内布置清雅,且有阵阵药香,颇为动人,可是却凭空透出一股让人窒息的气息,沉重压抑,像是大暴雨来临前的压下来的黑云。


    阿柠深吸口气,求助地看向孙姑姑。


    孙姑姑快速地给阿柠瑞瑞香使了眼色,让她们跟随在她后面,之后她先走到一处案几前,熟练地取了上面的佛手和香橼,并药草包,那药草包是由艾草、安息、独活和甘松做成的,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阿柠眼疾手快,举过去漆盘,孙姑姑放在漆盘中。


    之后孙姑姑又去了另外一处,取了相应的药草包,全都放在漆盘中。


    阿柠小心地侍立在侧,不过眼睛却不着痕迹地瞥向一旁。


    寝殿其实颇为挺阔宏伟,之所以让人感到压抑是因为窗棂上都垂着暗色的帷幔,那层层帷幔下来,把这里遮得密不透风。


    她这么看着时,突然见那边桌上摆着一对碧玉杯,玉色翠绿,晶莹剔透。


    关键是……有些熟悉。


    她下意识往那边走了两步,小心地看,脑中便浮现出一些画面。


    她便想起来了,这种碧玉杯其实是用鸳鸯玉做成的夜光杯,她上辈子似乎有一对这样的。


    突然间,眼前画面一闪,她竟想起,她那夫君手中捏着夜光杯,温柔地揽着她的肩。


    这时,衣袖却被扯了下。


    阿柠微惊,抬眼,便看到孙姑姑那张压抑着愤怒的脸。


    她顿时清醒,忙恭敬地低下头。


    而就在这时,帷幔后面,一个挺拔修长犹如翠竹一般的身形,无声地立在那里。


    他宽大的白色软绸长袍逶迤在地衣上,乌黑的发披散在肩头,可他抿着唇,眯起漆黑的眸子,视线无声地追逐着殿中的小医女。


    自从发现了这个小医女,他便无法抑制自己,他总是在想她。


    可他又不愿意出现在她面前,更不愿意问她什么。


    纡尊降贵地问,你是朕的阿凝吗,他不想。


    可他又忍不住,渴望犹如瓢泼,狠狠地浇在他心上,他被淋得晕头转向。


    他用尚存的理智思索着这件事,这个小宫女十六岁,所以是阿凝死后,芳魂无处可归,只能依附在这么一个小女子身上?


    但是——


    若她真就是阿凝,为什么不上前握住他的手,为什么不过来抱住他?


    但凡是阿凝活了过来,她面对自己又怎么会有半分的疑惑?


    她怎么忍心让自己苦苦地煎熬着,却狠心不相见?


    可她若不是阿凝,又凭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窥探他,她也配吗?


    元熙帝又想起之前太子说的话,太子曾经来禀报过,说是有个小医女意图接近穆清,讨好穆清。


    显然李君劢对这医女颇为不满,认为她居心叵测,不过元熙帝不在意。


    他早就知道,这个世上的真心罕见,若权势富贵能换来女儿得到片刻的抚慰,未尝不可。


    他身在高位,自然用尽全力呵护着女儿,给予她所有自己能给予的,那些求名求利的,只能低头奉承讨好,小心陪护在女儿身边。


    所以李君劢提起这些,元熙帝反应平淡。


    他不会插手干预什么,但是也不会劝阻李君劢什么。


    可是现在元熙帝知道了,眼前的小医女就是那个讨好女儿的医女,所以,这医女意欲何为?她的气息让他困惑,让他迷惘,让他几乎以为这就是自己的妻子。


    她竟然不是。


    若她不是,凭什么用那样的眼神望着自己?


    元熙帝想到此间,心中的戾气陡然高涨。


    没有人可以模仿阿凝,也休想利用阿凝来蒙蔽他。


    阴郁的厌恶在他胸口弥漫,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懵懂的小医女,眸底涌起泼墨一般的黑暗,修长的指缓慢地合拢,攥起,他突然有种狠狠将这女子撕碎的冲动。


    不许,不许她和自己的阿凝如此相似,她怎么可以?


    她不配——


    就在他心神恍惚时,突然间,他看到小医女转过身来。


    她睁着一双澄亮乌黑的眼睛,有些紧张地四处看,小心翼翼的,又仿佛有所期待。


    一瞬间,元熙帝的所有情绪凝住了,他觉得自己的心神,自己的呼吸,全都被一根线拴住,就这么被她牵扯着,随着她的眼神而动。


    寝殿内一片寂静,元熙帝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的。


    原来他活着,他有心跳,他的眼睛可以视物,就在他的视线所及之处,他看到了她。


    他的视线无法遏制地抚过她的面庞,审视着她脸上每一处细节。


    她肤色柔白,如雪如玉,她睫毛浓密,很长,忽闪忽闪的。


    那么浓密的睫毛……


    元熙帝觉得手心发痒,他仿佛能感觉到那睫毛轻擦过手心的奇异触感,痒,酥,心里滋生出丝丝的渴盼。


    他的厌恶和不喜全都烟消云散了,他急切地在那张脸上妻子的面容,骨相,眉眼,神韵,这些都像,都像极了她。


    只是这张脸确实有些圆润了一些,宽阔饱满的额头,脸颊鼓鼓的,脸颊那里甚至微嘟嘟着,有些婴儿肥。


    他的妻子自然不是这样的,他的妻子过于纤弱单薄,特别是她临终前,简直仿佛只有那么一抹了。


    想起这些,他攥紧的指尖颤了颤。


    他的阿凝若是投胎转世,会换一个模样吗?


    心思徘徊间,他便看到,小医女的视线落在夜光杯上。


    夜光杯……


    元熙帝骤然意识到什么,锐长的眸子眯起,专注地捕捉着她脸上细微的变化。


    她似乎有些惊讶,疑惑地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这种吃惊的表情太过生动,他知道这绝对不是作假的。


    元熙帝不自觉屏住呼吸,汲取着她每一个表情。


    她正疑惑着,旁边的尚宫留意到了,提醒了她,她才恋恋不舍地将视线撤回。


    之后她开始胡乱看,东瞧瞧西看看,探头探脑的,仿佛一只好奇的猫。


    元熙帝看着她咬唇,看着她皱眉,看着她惊讶地挑眉,这些神情都是如此熟悉,于他而言,如同甘霖。


    他几乎是饥渴地盯着她,恨不得把她生吞了,要尝尝她的骨,她的魂,看她到底是不是。


    可最后,她们终于换过了药草,那个尚宫带着两个小医女离开了。


    元熙帝的视线贪婪地追随着,看着她的背影。


    她生得比一般宫娥饱满一些,没有寻常宫娥的瘦弱单薄,略显丰润,不过身形也算曼妙柔韧。


    元熙帝这么看着,微微蹙眉,突然脑中浮现出一个遥远的画面。


    那时候,阿凝也才十二三岁,还有些孩儿气,她似乎便是这样略显饱满的身形。


    她会对着铜镜照来照去,之后托着圆润的小下巴,有些小烦恼地叹气,说自己是不是胖了。


    那时候,阿凝和皇兄要好,他会在暗中偷偷窥探,看到她这样对二皇兄抱怨。


    二皇兄总是安慰她,说阿凝这样也很好,说阿凝最可人了,阿凝怎么样都是最好看的。


    元熙帝突然又记起,哪怕成亲后,阿凝一直惦记着二皇兄,担心二皇兄。


    因为二皇兄是先帝最为宠爱的皇子,备位储君,可遭人嫉妒构陷,就在她重病的那一段,她依然时不时提起。


    想起这里,元熙帝的眼底再次布满阴云。


    他的阿凝之所以和他提起这些,是因为阿凝一直以为他是如何敬重信服他的二兄长,以为他和她一样良善柔软地盼着二皇兄能登上帝位。


    他将自己阴暗狰狞的一面尽数收敛起来,弯下背脊,做出良善驯服的模样,于是他的阿凝便全心全意地相信着他,偎依着他,什么都和他说。


    有时候他也会克制不住,会露出疯狂嫉妒的一面,但看到阿凝那茫然困惑的眼神,他会迅速压抑收敛下来。


    他拼命地伪装着自己,让阿凝觉得他是最温柔良善的夫君,是最脆弱无助的皇子。


    他在阿凝面前装了许久,一直到阿凝离去。


    他登上帝位后,无情杀伐之下,手足相残,不知道结果了多少性命,可唯独二皇兄,那个他疯狂嫉妒的人——


    他收回了屠刀。


    也许阿凝会回来,也许真的有下辈子,也许她在天上看着。


    所以他要继续低下头,不要逆了她的心意。


    这么想着时,他的视线再次抬起,精准地落在远处那小医女身上。


    她正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


    阳光洒下来,落在她如雪肌肤上,那肌肤隐隐有粉光在流动。


    这让元熙帝想起过往,想起年少时的光阴,好像最初见到阿凝时,便是这样的,一模一样。


    这让他几乎疑心自己在做梦,一个自己臆想编纂的梦,可眼前的一幕太过真实细腻。


    仿佛他一伸手便能触碰。


    元熙帝的喉结压抑地颤动着,过了好半晌,小医女走远了,再也看不到了。


    他的视线停留在远处她消逝的地方,许久不曾挪开。


    第30章 亲近


    从函德殿出来后, 阿柠一直心神不宁,她不断地回想起那夜光杯来。


    是,她知道那是夜光杯。


    可她明明没见过, 她怎么就知道那是夜光杯?


    她懵懵地回忆着, 从自己上辈子那些零散的记忆中搜罗着,她脑中终于浮现出一个画面, 乌发雪肤的男人, 修长的指尖握起杯盏,那杯盏剔透轻盈,温润如玉,杯中琥珀色的美酒散发出莹润的光泽, 美酒和玉杯相映,透亮晶莹, 熠熠生辉。


    那美酒轻轻摇晃,她视线也逐渐模糊。


    她蹙眉, 拼命地回想着更多细节,却记不起来了。


    可她清楚地知道, 那就是夜光杯。


    夜光杯是什么……她不知道, 记不起。


    她想着,自己也许应该问问谁, 问谁呢,她想起穆清公主。


    是了, 她应该找穆清公主打探下夜光杯,特别是函德殿的那只,兴许能解了心中的疑惑。


    第二日起来后,天越发冷了起来,大家都揣着袖子缩着脖子赶紧盥洗了, 准备前去宫中当值,谁知刚要出门,就见一衣着体面的姑姑来了,问起来:“敢问哪位是顾女官?”


    那姑姑身后还跟着几位太监呢,一看就是有身份的。


    阿柠连忙上前见了,姑姑却道:“公主殿下宣顾女官过去一趟。”


    这时孙姑姑刚好过来,那姑姑和孙姑姑说了一声,孙姑姑自然免了阿柠的差事,倒是让周围一众人羡慕得很。


    阿柠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意外,连忙跟着姑姑前去神秀宫。


    深秋时节,竹叶萧萧,红墙跟底下堆积了许多斑驳的黄叶,那洒扫的小太监刚扫过去,后面又落了一层。


    阿柠一路赶过去神秀宫,刚换了软鞋踏入寝殿,就见穆清公主扑过来。


    她亲亲热热地拉着阿柠的手,笑着道:“我刚才在窗子那里就看到你了!我还冲你挥手,你都没看到我!”


    亭亭玉立的小姑娘换上了簇新的粉缎子袄儿,下面是翠兰洒金裙儿,头上戴着冠,满是珠翠,她本就粉雕玉琢的,又有这珠翠粉袄儿衬着,眉目流转间,娇憨可人。


    阿柠见到穆清公主也是止不住的喜欢。


    今日寒凉,一路落叶,秋意瑟瑟,突然看到这粉团一般的小公主,心里已经暖烘烘的,恨不得将她搂在怀中才好。


    穆清公主却惊讶了下:“手这么凉!”


    阿柠连忙抽回手:“是吗,不要冰到你。”


    穆清公主却并不放开,拉着她往里走:“你先进来暖和暖和。”


    里面自然是暖和的,银炭熏笼热烘烘的,窗棂上摆了红艳艳的腊梅和凤仙花,又有宫娥奉上来热枣茶以及各样糕点。


    阿柠捧着那热枣茶,便觉寒凉全都驱散了。


    穆清公主斜靠在榻上,翘着脚尖,托着下巴看阿柠:“这几日你都忙什么?”


    阿柠:“忙着学医,今日也是巧了,奴婢正想来神秀宫拜见公主,谁知公主便宣召奴婢了。”


    穆清公主听这话,歪头,探究地看着阿柠:“是吗?若我不宣你过来,你也要来看我?”


    阿柠听着,认真地想了想。


    穆清公主顿时不高兴了:“你还得想?”


    难道不是毫不犹豫地说,是!


    阿柠却道:“奴婢又不想骗殿下,当然得想想了。”


    穆清公主:“……”


    她张了张唇,待要说什么,可到底忍下了。


    其实她知道阿柠说的是对的,她没有要骗自己,可是,还是有点不甘心。


    于是她哀怨地看着阿柠:“你想好了吗?你快想!”


    阿柠见她这样,忍不住抿唇笑。


    其实才两日功夫,她还没来得及想起穆清公主,满脑子还惦记着元熙帝的事,不过她这么期盼的样子,她都不忍心让她难过。


    她当下笑道:“想了!”


    穆清公主一听,嗷呜一声,欢喜地直接扑过来,抱着阿柠:“就知道你会想我!”


    她这么抱住时,便觉阿柠香香软软的,抱起来舒服得很,而且低头闻闻,似乎还有点药香。


    她平时自然不喜欢药味的,觉得苦,但不知为何,阿柠身上的药香很好闻,清清淡淡的,甚至有几分熟悉的甜。


    于是她便腻在阿柠身上不放开:“反正你得想我,不许不想我!”


    阿柠只觉,这小公主纤弱柔软,还有点孩子气,如今亲昵地偎依着自己,简直是跟一只撒娇的小猫儿般,她心里自然也是喜欢,当下连连点头。


    穆清公主黏着阿柠,叽叽喳喳的,说东道西,也说起在太学院读书的种种,还有女官的规矩,说到高兴的时候,笑得眉眼弯弯,说到不高兴的时候,皱着鼻子生气。


    阿柠觉得好玩,听得兴致勃勃,说了半晌,阿柠才想起自己要问的。


    她先问起自己画的那幅画,穆清公主气哼哼地道:“说是李君劢拿走了,不还给我了。”


    啊?


    阿柠诧异,也有些意外。


    她害怕太子,她觉得太子对自己很不喜,结果自己的画被太子拿走了?太子是什么意思?


    穆清公主看她这样,连忙安慰道:“你不要怕他,放心好了,我会护着你,他如果敢针对你,我必会去告状,去父皇跟前告状!”


    她当然知道,只要自己掉掉眼泪,李君劢一定会倒霉。


    父皇对自己的宠爱,远胜李君劢,因为自己和母后长得像,父皇永远不忍心自己哭泣。


    阿柠连忙道:“倒也不必,这是小事,殿下千万不要因为这个和太子殿下不快。”


    穆清公主好奇:“到底是什么画?”


    阿柠听这话,有些犹豫,不过还是道:“是我梦中的一个人,我梦到他,便画下来,我觉得……”


    穆清公主:“你觉得如何?”


    阿柠看着眼前热切的穆清公主,她睁着单纯的眼睛望着自己。


    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穆清公主对自己这么好,可自己却惦记着她的父皇。


    她犹豫了下,才含糊其辞地道:“我觉得,有些像一个人。”


    穆清公主:“谁?”


    阿柠脸红:“像陛下。”


    穆清公主惊讶地“啊”了一声。


    阿柠越发羞愧,她低垂下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像……”


    穆清公主愣了好一会,才慢慢地反应过来。


    她虽然还小,但她也不是不懂事,她看过许多史书,世上许多事也都懂。


    所以她明白了:“原来你惦记着我父皇!”


    阿柠赶紧摇头:“不是,我只是惦记着我梦中的人。”


    穆清公主:“你总是梦到我父皇。”


    阿柠解释:“我不知道是不是啊,只是觉得有些像。”


    穆清公主抿着唇,若有所思地看着阿柠。


    阿柠越发羞愧。


    穆清公主开口道:“如果你有意,我倒是可以帮你,不过你只能当宫妃,不能肖想皇后的位子。”


    阿柠震惊:“啊?”


    穆清公主坐直了,严肃地道:“我母后早早没了,谁也不能占据我母后的位子,所以你只能做我父皇的皇妃。”


    阿柠连忙摇头:“可我并不想做妃子,我从来没想过啊!”


    她确实没想过,她只是想确认元熙帝是不是那个人,想问问元熙帝是否记得上一世?


    若他不记得,她是万万不会多说一个字,更不会肖想什么皇妃的份位,她只是想安分地当一个医女。


    穆清公主却已经想明白了一件事,她喜欢阿柠,一见到便格外想亲近她,她就像雪白蓬松的云朵,让人看到想薅一把抱在怀中。


    如果阿柠能成为皇妃,那就理所当然要对她好,应当应分地对她好。


    她觉得这对自己是有利的。


    她也许心思单纯,但她并不傻,她甚至有着敏锐的直觉,天然地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对自己更好,才能获取更多,所以她开始极力想要阿柠成为皇妃。


    于是她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劝:“我赏你的那些,你喜欢吗?”


    阿柠:“喜欢。”


    穆清公主:“这就是了。”


    她捧着她的脸,揉了揉:“你若是当了皇妃,父皇可以赏你更多,而且我父皇生得好看,我知道许多宫娥姑姑,还有外面的都想攀附我的父皇,可是,父皇不会给她们机会,而你不一样——”


    阿柠被她说得懵懵的:“我怎么不一样?”


    穆清公主劝她:“你有点像我母后,而且我喜欢你,我会帮你啊!”


    阿柠想了想,摇头:“可是我不想。”


    穆清公主:“为什么?”


    阿柠:“我一直梦到那个人,若他是,我不需要殿下帮我,他自然会记得我,对我好,若他不是,或者根本不记得我,那我——”


    想到这里,她有些难过,低声道:“那我也不会强求什么。”


    她之所以在寻找,是因为她知道她的无隅在等着她。


    若他已经不再等,那她便是寻到也没什么意思。


    穆清公主有些失望:“……好吧。”


    她在心里暗暗地想,父皇太不争气了,连个皇妃都娶不到。


    阿柠想起自己的心事,便问道:“殿下,我有个事想问问你。”


    穆清公主心不在焉:“什么?”


    阿柠:“殿下知道什么是夜光杯吗?”


    穆清公主一听,诧异地看了一眼:“知道。”


    阿柠顿时眼睛亮了。


    穆清公主:“你想要吗?”


    阿柠:“我想看看。”


    穆清公主:“夜光杯产自陇西一带,我这里倒是有几个,你若要,我便让人寻了来。”


    阿柠听着,疑惑地问:“陇西?只有陇西有吗?”


    穆清公主:“当然不是了,宫中有,朝中皇亲国戚,还有公府侯门,也都有吧?往日父皇赏赐过他们。”


    阿柠便有些失落。


    她以为,那夜光杯是世间罕见的,她上辈子的夫君有,元熙帝也有,这似乎能隐隐印证什么,但如今穆清公主却这么说。


    ***********


    不知为何,这几日函德殿突然传来御令,每日须太医院医女轮流于殿外轮值,随时听候吩咐,据说是要服侍帝王用药。


    阿柠虽如今跟随在莫先洲身边修习针灸,不过也在名册之列,阿柠自然有些辛苦,不过如今医女人手并不多,她自然听从安排。


    这一日傍晚时分,轮到阿柠和瑞香前往宫值,两个人盥洗过后,匆忙赶往循池东岸的名苑,这名苑临池而建,前面是勤政殿,殿后则是翔鸾阁。


    瑞香浮想联翩,之后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白了阿柠一眼:“你可别连累我。”


    阿柠:“我什么时候连累别人了?”


    瑞香懒得搭理:“不想理你!”


    阿柠:“……”


    她觉得她从来没有连累过瑞香,然而瑞香总是不这么认为。


    她无奈:“你不要这样,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瑞香斜看她一眼:“今日轮值,什么事你都得听我的,要做什么事,我来出面,你在后面跟着。”


    阿柠:“好!”


    其实私心里,她自然希望有机会见到元熙帝,再仔细看看,研究下,但是她也感觉之前的事自己有些太出挑了,或许应该收敛一些,她在宫中这么多年,来日方长。


    抵达翔鸾阁后,两个人向值守的女官上缴了腰牌,被带入一处偏殿候着。


    候着时,难免四处打量一番,却见靠窗处是花梨木琴桌,上面摆了宣窑青花白地双管观音瓶,并一件掐丝珐琅兽耳炉,此时兽耳炉中正喷出袅袅细雾。


    秋日的燕京城总有些太过干燥,这细雾倒是润得很,里面又隐隐有些香气,闻着很舒服。


    瑞香压低了声音,有些兴奋地道:“这里的每个摆件都是价值连城!你看那件竹骨扇,一看便很贵!”


    阿柠也这么觉得,不过她却没想贵不贵,而是在想着元熙帝日常是不是会过来这里。


    靠里是一处纸绢字画围屏,围屏已经收起,可以看到里面的花梨包镶床,床上铺了黄绸褥单并绣黄江绸迎手靠背。


    她看着这布置,不免想象着元熙帝歇在这里的情景,不知为何,竟心跳加速,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倒仿佛自己不小心窥见了那个男人的隐秘。


    她略咬了咬唇,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


    瑞香眼睛乱洒,看了半晌后,越看越兴奋。


    她低声对阿柠道:“这就是皇帝睡的龙床吧?”


    阿柠脸上泛起红晕:“应该是。”


    瑞香:“阿柠,你说皇帝宠幸后宫娘子时,是不是就在这里?”


    阿柠听着,想了想:“据说皇帝没妃嫔。”


    瑞香舔了舔唇,有些激动地道:“是,我也这么听说,不过我觉得不可能吧,皇帝身边必有绝色女子服侍!”


    这么说着,她走到了一旁铜镜前,那是一人多高的铜镜,太医院可没这个,寻常宫娥女官也摸不到这个用,她新鲜得很,干脆站在铜镜前端详着自己,腰肢,身段等,她还特意摆了姿势,笑笑,看看自己笑得好不好看。


    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多少是满意的,毕竟她很瘦,腰肢也很细。


    不过看到后方阿柠的身段,她又有些酸溜溜的。


    阿柠当然不像自己这么瘦,不过腰肢弧度竟然也很好看,而且胸部那里鼓鼓的,看着很动人。


    她便忍不住道:“阿柠,你的胸怎么那么大?”


    阿柠正一心惦记着元熙帝,突然听这话,没反应过来:“啊?”


    瑞香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样子,便没好气:“一般未嫁的闺阁女儿哪有你这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已经嫁人喂过孩子了!”


    阿柠睁着惊讶的眼睛,好奇地看向瑞香。


    瑞香语气恶劣,故意道:“你该不会真的喂过孩子吗?”


    阿柠:“我不懂啊,不懂这里的大小竟和嫁人,和喂孩子有关。”


    她纳闷:“瑞香你怎么这么懂?”


    瑞香怔了怔。


    阿柠突然想起什么,纳闷地看她:“难道你喂过??”


    瑞香气死了:“你给我闭嘴!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毕竟是云英未嫁的女儿家,可不想被人这么说。


    阿柠见她突然这么凶,只好道:“谁让你这么懂呢,我只是猜猜。”


    瑞香:“这种话是乱猜的吗?”


    阿柠:“可你先这么猜我的,我本来不懂,是你——”


    瑞香:“好了好了,我不想理你了。”


    她踱步来到窗前,看着窗外,完全不想理会阿柠。


    正看着,她却见外面有宫娥匆匆行来,瑞香顿时精神起来,连忙摆好姿态。


    宫娥进来后,却是提起,需要一位医女前往前殿。


    那宫娥看着瑞香和阿柠:“需要一个细致的。”


    瑞香上前,温婉一笑,道:“这位姐姐,还是我去吧。”


    说着,她看了阿柠一眼:“她年纪小一些,怕经不住事。”


    宫娥点头:“既如此,跟我过来吧。”


    瑞香喜不自禁,不过勉强收敛了,跟随宫娥前往前殿。


    瑞香走了后,阿柠一个人留在那里,实在是百无聊赖,便胡乱看着一旁屏风上的绣图,不过图个打发时间。


    这么看着间,她渐渐有些困乏,开始打盹。


    可是这房中竟无一处可坐,她只能硬撑着站着,但站着太累了。


    就在这时,一个宫娥进来了,见她困得里厉害,道:“你可以躺在那里歇一会。”


    阿柠惊讶:“可以吗?”


    宫娥点头,之后似乎有什么事,便出去了。


    阿柠越来越困,几乎睁不开眼了,便挪了挪身子,就势倒在榻上。


    倒下的那一刻,她再也撑不住,瞬间沉入梦乡。


    就在帷幔的后方,一双锐长而幽深的眼睛自始至终锁在阿柠身上。


    在她终于躺在榻上入睡后,他才自帷幔后走出。


    此时正是午后时分,阁楼的窗棂半开着,秋日的阳光洒在琼楼玉宇间,绸缎的褥单干净柔软,散发着隐隐的沉香气息,躺在榻上的小医女,她修长的睫毛轻垂下来,莹白的肌肤如雪一般。


    因为熟睡的缘故,小巧透粉的鼻翼在轻轻扇动着。


    元熙帝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熟睡的小医女,良久后,终于伸出手,让自己的指尖试探着触碰她的面颊。


    她生得略显丰润,肌肤清透白皙,指尖触碰到时,便觉细腻,还没怎么用力,那雪白肌肤便轻陷。


    他放开,那肌肤便轻轻弹回。


    年轻鲜润的面庞,仿佛稍微一用力便能掐出水来。


    元熙帝俯瞰着这小医女,眸底深暗犹如黑夜。


    一个比昔日阿凝更年轻,更健康,更鲜活的阿凝,就这么安静地躺在自己面前。


    想到这里,元熙帝悬在阿柠面庞上方的手指在颤抖。


    他害怕,怕眼前是一场梦,梦醒了,他能抱着的依然是冰冷的牌位。


    阿凝好狠心,丢下他走了。


    一定是怪他,怪他做错了许多事,怪他骗她,她才不管不顾地走了。


    元熙帝胸口划过一道尖锐的痛,他艰难地闭上眼睛,大口地喘着气。


    良久后,他终于平息下来,睁开眼,阴鸷的视线冰冷地盯着榻上的女子。


    他的指尖自小医女面庞上方轻轻划过,缓缓往下,捏住她的衣襟,缓慢地撕开。


    医女的青色褙子是柔软的绸料,他根本不需要费力气便扯开了,于是他便看到里面雪白的里衣。


    那里衣包裹住小医女丰润的躯体,凸显出曼妙傲人的线条,她其实并不胖,甚至可以说凹凸有致。


    元熙帝的指尖略一停顿后,终于掀开里衣,一层层地剥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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