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刺客


    月宫沉落,二人回至殿中。就在虞枝意以为谢诏会做些什么的时候,他转头去了偏殿歇下。虞枝意一人在床榻上安然睡去。


    醒来时已至辰时,睁开眼睛却发现谢诏坐于殿中,不由得悄悄打量起他来。他生得俊俏,冷肃的表情让他添了一份拒人千里之外的生疏,她其实很是喜爱这张脸,无论在谢玉清脸上,亦或是,谢诏脸上。


    看着看着,发觉对方欲转头来时。


    慌乱之下,选择了一种愚蠢的掩藏方式——装睡。


    紧绷的身体,飞颤地眼睫,无一不显示她拙劣的演技。谢诏没有选择戳穿她,昨夜宿于侧殿,一闭眼就浮现香艳无比的画面,翻来覆去,整夜未睡。方才虞枝意的目光他有所察觉,但对方胆子太小,仅仅是转头看她,便缩进龟壳中,长久地不出来。


    他起身近前,伸手掖了掖被角,轻轻摩挲脸颊,嘱咐宝鹊及宫侍照顾好虞枝意后前去陪驾永泰帝。


    又过了一个时辰,虞枝意发觉自己方才装睡,却不知不觉真的睡着了。脸颊浮起一朵红云,起身梳洗,宫侍来报,“沈姑娘来了。”


    “快请沈姐姐进来。”


    沈绮梦进来时,见虞枝意在梳头,坐在左边的小凳上,“昨晚睡得如何?”


    虞枝意回想了一下,答道,“尚可。”


    沈绮梦有些忧心地拉着她的手,顾虑地看了宝鹊和宫侍一眼。


    虞枝意看出她是有话要说,对宫侍道,“你退下吧。”


    宫侍离开后,她轻声道,“宝鹊是自己人,不必避嫌。”


    沈绮梦的眼神很是复杂,愧疚中还有自责,“你与谢诏,到了哪一步?”


    被沈绮梦问到这个问题,虞枝意脸色一白,呼吸也蓦然一窒,胸口隐隐发痛。沈姐姐是知道她与谢诏的关系的。


    她可以不在乎任何之人的看法,除了沈绮梦。


    没想到沈绮梦握着她的手道,“此事我早有察觉,但全凭感觉猜测,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就是告诉你,你也也只会觉得我在胡言乱语。是我不好,应该早早把这件事告诉你,让你有防备心。”她把这件事揽在了自己身上。


    眼中流露出痛色。


    有防备心有能如何?难道她现在没有吗?虞枝意道,“无论如何,这件事也不是你的错,沈姐姐。”


    “要怪。便怪谢诏。”


    “谢诏那厮没有对你做什么吧?”沈绮梦说的咬牙切齿,“枉我还以为他至少是个君子。你在孝中他便如此迫不及待,简直是个不忠不孝之徒。”


    听她的语气,或许是觉得自己与谢诏发生了什么,“沈姐姐,昨夜谢诏他,宿在侧殿,并没有对我做什么。”


    虞枝意难以启齿,但为了让沈绮梦放心,还是说了出来。


    沈绮梦反复察看她的表情,见她确实没有遮掩隐瞒,放下心来,“如此,他还算有底线。你无需惧怕他,若你想离开,只管告诉我。”


    虞枝意抓着沈绮梦的手一紧,她想,她真想不顾一切随着沈姐姐离开,但是她又想到远在江南的爹娘,手还是慢慢松开了,“好,若是我有一天想离开,一定会求你的。”


    说话间,宝鹊已将发髻梳好。


    “难得出来一趟,这行宫很大,不若我们出去走走。”沈绮梦道。


    虞枝意点头同意,起身随她一起。


    二人都是不喜热闹的性子,专门避开永泰帝所在的正殿,往幽静的后苑里钻。后苑中的花草有专人打理,无数奇珍异草,却在同一时节开放,花团锦簇,争奇斗艳。二人正在赏花,忽然一道轻蔑地嗤笑声传来,破坏了气氛,“我的好姐姐,原来你躲在这儿。”


    抬眼去看,来人云髻半偏,斜眉入鬓,只露个半身,眉眼中看得出与沈绮梦有三分相似,只是美人美则美矣,面上刻薄的神情将这种美削减三分。此人约摸是沈绮梦同父异母的妹妹,沈轻罗罢。


    那沈轻罗眼中似是只能看到沈绮梦,站在一旁的虞枝意一眼也不曾瞥来。她轻轻袅袅地近前,被花丛遮掩的身体整个露出,赤红的抹胸襦裙,外头披着金色的薄衫,若隐若现透着一双玉雪的胳膊。看这穿着,虞枝意略有迟疑地看向沈绮梦。忽然发现,这沈轻罗穿的,与沈姐姐有几分相似。


    沈轻罗对眼神格外敏感,自然注意到虞枝意眼神变化,眼皮上下轻轻飘飘地一掀,略略扫了一眼虞枝意的穿着,看她穿的如此简朴,又是披麻戴孝,脑中寻思了一阵,不记得近日京城中高官勋贵谁家有人报


    丧,料定她必定身份卑微,更是不把她放在眼中。


    正眼也不瞧她。


    沈绮梦没想到沈轻罗会找到这儿来,眉头微微蹙起,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沈轻罗听了,生气道,“此地人人都能来,为何独我不能?”


    沈绮梦不欲与她争辩,她已然习惯沈轻罗事事要与她争抢,不欲与她纠缠,转头与虞枝意道,“这儿的花也看过了,不若我们去别的地方。”


    可沈轻罗不饶她,拦在两人身前道,“不许走。”更是看不惯沈绮梦对一个外人比自己这个亲妹妹要好。


    她气不过,伸手推了一把虞枝意。


    虞枝意被推得向后踉跄几步,被沈绮梦扶住,不知怎么,胸口上挂着的血玉忽然蹦了出来。沈绮梦将她揽在身后,厌恶地训斥道,“放肆。谁允你随意欺辱旁人。快给小意道歉。”


    沈轻罗娇纵惯了,在血玉出现的一瞬,眼睛便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她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几个快步走上来,沈绮梦恐她又对虞枝意做出什么失礼的动作,拉着人便要走。


    沈轻罗是非不分,若留在这,还不知道要发生些什么。


    沈轻罗已看清了虞枝意脖子上挂着的那块血玉,眼圈蓦地气红了,她一直惦记着那块血玉,在得知那是沈绮梦母亲的遗物后,每日软磨硬泡,想着爹爹能用一家之主的威严命令沈绮梦把那块血玉送给她。不想,沈绮梦有白景屹撑腰,对父亲的命令当耳旁风。后来她磨得久,爹便不耐烦训斥她,不许她再提这回事。


    可眼下,它就这么轻易地挂在一个卑贱的女子身上。凭什么她朝思暮想的东西一直得不到,这个女人就能轻易得到。


    沈绮梦宁愿把它给一个外人,都不愿意给她。


    即使愤怒,她也未全然的失去理智。她瞪着虞枝意,环视一圈,发现四下无人,才伸手去抓虞枝意的肩膀。


    染着鲜红色蔻丹的长甲朝虞枝意伸来,啪得一下,沈轻罗的手被打了回去。


    今日高兴,永泰帝不免多喝几杯,不胜酒力,正飘飘欲仙时,忽觉得正殿吵闹,故命谢诏与白景屹陪他一道出去醒酒,穿过回廊,恰从花窗中瞧见这一幕,当即便不喜地蹙眉,“这是谁家的女儿。”


    谢诏轻轻瞥了眼,“是沈相家二女。”


    “哼。如此蛮横无理。”永泰帝向来是不爱掺合这些女儿家的事,可不巧,沈轻罗偏偏让他想起曾经做皇子时,被得宠的皇姐欺辱的场景。


    一贯的跋扈


    “听闻这块血玉是沈大小姐生母的遗物,白将军应当知道。”


    永泰帝瞥了一眼身旁的白景屹,见他和愣头青一样紧盯着沈绮梦看,“有这事?”


    “确有此事。”白景屹硬邦邦答道。


    永泰帝忽然想起白景屹的姑姑,他已故的皇后与这位沈大小姐的母亲似乎是手帕交,缘此,白景屹与沈绮梦自小青梅竹马的长大,感情十分深厚。


    “听闻那位沈二小姐的母亲是沈相的表妹。”这时,谢诏见缝插针道。


    踩在永泰帝的雷区。


    “表妹,呵。”他的父皇不就是因为纳了心爱的表妹做贵妃,才让他这个中宫嫡子处处受欺负,“小妾养的,上不得台面。”


    他断言道。


    谢诏假装没有听到这么粗俗的话,又给沈相插了一刀,“此女肖父。听闻沈相在家,也是如此欺负沈大小姐的。”


    永泰帝听了很是不满,用眼神质问着白景屹,“有这事,为何不告诉朕?”


    “枉沈大小姐还是你的心上人,你就是这样对待心上人的。怪不得人家不同意和你成亲。”


    白景屹听了很不是滋味,这些年他常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若不是沈绮梦的陪伴,他多半撑不下来。听了谢诏的仗义执言,他才发觉,自己好像确实有些忽视沈绮梦了。就连,那块血玉,被送了出去他也不知道。明明,那是他们青梅竹马时指婚的信物,不过早前沈绮梦将它要了回去,原来是给了虞枝意。


    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永泰帝简直恨铁不成钢。


    他叫来宫侍,道,“去把这件事和沈相说说,问问他,是怎么教女儿的。”


    说着,他们几人转过回廊,朝后苑走。


    就在此时,变故横生,杀机突现。


    “狗皇帝,受死吧。”两侧低眉顺眼的宫侍,忽然将衣服一掀,掏出剑刺来。


    谢诏当机立断大喊,“护驾,有刺客。”


    永泰帝反应极快,抬脚便踢,刺来的剑登时被踢了出去。


    潜藏在行宫内的刺客接二连三的冒了出来,几包围成圈,把三个人围在中央。


    白景屹手中的剑,是唯一的武器,他持剑格挡。


    谢诏目光隐晦地看向后苑的方向,满是担忧。


    但他顾不得太多,这些刺客见人就刺,很快,一冰柄剑就朝他刺来。他收敛心神,身形一闪,躲过这剑,反手用手刀击中对方的手腕。刺客因痛松开手,剑落在了谢诏手中。


    谢诏拿了剑后,与白景屹互相配合,将永泰帝护在身后。


    永泰帝看着配合默契的两人,见谢诏的剑使得很熟练,不由回想起年轻时他与谢老侯爷也是这般的配合默契,对以为谢诏不会武艺那点微末的不满烟消云散。谢老侯爷生的儿子,怎么能只是个文弱书生呢,不愧是他的干儿子。


    御龙卫姗姗来迟,将剩余刺客一网打尽,永泰帝将不满已经写在脸上,呵斥道,“一群酒囊饭袋,等你们来,朕早就去见太祖了。”


    他们齐齐跪下,认罪求罚。


    永泰帝负手踱步,正想着要如何处罚。这时,地上躺着的一个刺客竟一直在装死,看几人放松警惕后,突然一蹦而起,提剑刺向永泰帝。电光石火间,他动作太快,永泰帝背对着他,避之不及,谢诏余光被剑影一晃,刺客已经近在眼前,提间格挡已来不及,他只能大喊一声,“陛下。”以肉身挡剑。


    剑刺进了他的右肋,永泰帝猛然转身,就看到了这一幕,转身瞬间,手已抽了御龙卫腰侧的剑刺了出去,一剑刺穿刺客的胸口。


    痛意一阵一阵从伤口处传来,他倒了下去,永泰帝接住了谢诏,大喊道,“废物,都愣着做什么,快请御医。”


    一阵兵荒马乱,谢诏被送进永泰帝的寝宫,他不放心虞枝意,断断续续道,“陛下,臣……”


    永泰帝却不许他说话,“好了,伤口还留着血,少说些话。朕知道你心里惦记那个女人。朕马上命人将她带来。你且安心吧。”


    谢诏这才放心地昏了过去。


    这个卑贱的女人,竟敢打她。沈轻罗气得不轻,她可是当朝宰相的女儿,“你竟敢打我。”


    “若是你再用手指指着我,我就折了你的手指。”虞枝意道。


    沈轻罗疑心虞枝意真的做得出来,而沈绮梦,她的好姐姐又不偏帮她。她一时生怯,气焰弱了三分。可又咽不下这口气,用一双阴测测的眼睛盯着虞枝意。


    僵持间,忽然听见有人大喊“刺客”。


    沈绮梦眼神一凌,拉着两人躲了起来。沈轻罗虽然娇纵,到底是条命。她也不能坐视不理。


    沈轻罗还想拿乔,虞枝意一巴掌甩了过去,冷冷道,“若是想死,只管出声。”


    她顿失了声。


    三女带着婢女躲在后苑花房中,因这儿鲜少有人来,竟躲过一劫。


    直到御龙卫前来搜索,她们才出来。


    御龙卫认出了虞枝意,直接将她带进皇帝寝宫中。他们并未告知,皇帝召见她所为何事,心中一直惴惴不安,进入寝宫后,行礼道,“陛下。”


    永泰帝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打量着虞枝意。确是个美人,怪不得谢诏罔顾人伦,也要将她留下,“去那边看看。”


    皇帝审视的视线犹如重石压在身上,难以喘气儿。虞枝意依言走到床榻边,手撩开纱帘一看,床上躺着一个人。


    正是谢诏。


    第4


    2章


    第42章 示弱


    他赤裸着上半身,胸肋处缠着纱布,伤口已被处理过。红润的嘴唇因失去血色显得发白,安静地躺在那儿如一尊瓷人。小太监搬来一个小木凳,虞枝意道了声多谢,坐在凳子上,等着谢诏醒来。


    不多时,谢诏醒了过来。


    侍候在一旁的太监惊喜道,“谢大人醒了。”


    永泰帝本还在听御龙卫禀报刺客的情况,一听谢诏醒了,立即撇下御龙卫,大步走到床边,谢诏当即要起身行礼,却被他一把按住肩膀,“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这段时间什么也别想,专心养伤。”


    虞枝意从木凳上起身,与宫侍一起行礼。


    谢诏苦笑,“恕臣无礼。”


    “说什么话,你是阿慎的儿子,应当喊朕伯伯,又是朕的恩人,不必如此见外。”


    “为陛下舍命,乃是微臣分内之事,微臣不敢以恩人自居,只盼望陛下能够身体健康,免受灾病之苦”。他说得真情实意,双眸露出深切的感情。


    永泰帝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好小子。有你这样的臣子,是朕的福气。好好养伤吧。”见谢诏的伤不重,便负手离开,准备继续审问刺客。


    人群乌泱泱退去后,虞枝意在帘外垂目站着。


    谢诏看到她,朝她伸出手,“小意。”


    虞枝意不动,谢诏就这么倔强地伸着,牵扯着伤口,白色的纱布渐渐浸透出一丝血色,她才不忍心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那双柔荑一搭上谢诏的手,他便一改柔弱生病地模样,稍稍一用力,将虞枝意拉近些,紧紧握着她的手。在挡剑的那一瞬,谢诏想了许多,最多的还是关于虞枝意。


    “仔细伤口。”虞枝意忍不住低声训斥道。这个人,怎么一点也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谢诏紧盯着虞枝意的脸,直勾勾地看着,那眼神竟一刻也不舍得离开似的,像是在看一块稀世珍宝。


    他忽然发觉,其实虞枝意是个很心软的姑娘,看见自己受伤,哪怕此前自己做了如此过分的事情,眼中也会流露出担忧。


    昨夜的事忽闪回眼前,他好像明白,如何才能与虞枝意不那么争锋相对。


    虞枝意心中盘算着要些好处。


    谢诏发觉她在走神,把她的手抓着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唤回她的神志,见她的目光完全凝在自己身上,这才心满意足。


    宫侍见到这一幕,自觉地低下了头。


    床榻外的纱帘轻轻垂下,将此方世界与外面隔开。


    手指无可避免,触碰到光裸的肌肤。


    寝殿内十分温暖,指腹下的皮肤泛着微微的凉意,稍稍滑动,便能最直接触及到皮肤的纹理,肌肉的线条,和骨骼的走向,虞枝意却没什么旖旎的想法,只问,“冷吗?”


    谢诏摇头,“不冷。”


    他躺在那儿,一动不能动,否则那处的剑伤就会疼痛难忍,只能靠着看着虞枝意,方能消解一些痛意。兴许是因为受了伤,整个人显现出一分难言的脆弱来,黑眸润润,望向虞枝意时,仿佛有着无限的依恋。此刻他们好像调转了的身份,掌控者从谢诏变成了虞枝意。


    只需稍加用力,按住手下的躯体,就能令那张脸上露出的痛苦的神色来。


    虞枝意的心脏微微地跳得快了些,好像在为产生这样的想法出现兴奋地战栗。


    这一丝异样的神采被一直注视着她的谢诏捕捉到,他好似醍醐灌顶,明白了什么,于是,他将自己的脸依偎进虞枝意的掌心,语声压低,尾音拉长,撒娇似的,“小意,我好痛。”同时,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好似那剑伤真的非常严重。


    平日里,他总是老成的,面对一切都游刃有余,以至于叫虞枝意忽略了他的年纪,其实是比自己要小的。


    这一刺杀,像是打破了他的冷淡的面具,剥开扎人的刺。


    虞枝意立时紧张起来,“可要我唤御医来。”


    “不用。”谢诏道,“只要小意肯疼疼我,便不痛了。”他的目光十分暗示性地落在她的嘴唇上。


    仗着四下无人,他嘴里说着疯话。


    虞枝意从未见过如此没皮没脸的人,一时没有应对之法,只好板着脸不理他。


    谢诏拿眼睛觑着她,见她虽然神情严肃,眼中却无责怪之意,嘴里压抑痛苦地呻、吟起来,眼见虞枝意不理他,变成了低低地喘息。


    虞枝意一时拿不准他是演戏还是真的痛苦,虽不想理他,还是拿着眼睛看着他,“若是你实在痛,我便为你喊御医来。”


    “若你只是想些花花肠子,那便算了。”


    “小意。”谢诏喊道,“你能不能离我近些。”他向里挪动几寸,让出一个位置来。


    “坐在这儿。”


    他的面庞上显露出一丝哀伤。虞枝意双眸颤颤,闭了闭眼睛,最终还是抵不过自己的心软,在床边坐下。


    谢诏打蛇上棍,在她坐下后,就翻身过来,将脸埋进她柔软的腹部中。


    虞枝意本想推开他,可推拒的手在落到布满鞭痕的后背时倏然放轻,轻轻地触碰着。


    这些可怖鞭痕她曾见过,此刻如此近距离地看到,才发现其伤痕之深,之长。年岁日久,伤痕在皮肤上已形成深深的沟壑,她不敢去想,幼小的谢诏是如何面对这一切,才到后来的面不改色。


    柔软的指尖轻触在脊背,谢诏难耐地绷紧了身体,不由庆幸此刻自己是趴着的,才不会出丑。他本不喜展露自己曾经的痛苦,可他发现,如此能唤起虞枝意柔软的心肠,对他卸下防备。此刻方知,先前是自己急功近利,强逼不成,反倒适得其反。


    趴了一会,身体有些发僵,谢诏便想着翻身仰面躺着。


    一瞥眼,看见金色的帐子才猛然想起这是永泰帝的床榻,觉得自己未免太过放肆。便也不装可怜,慢慢吞吞地爬起来,“小意,我觉得大好了,不如我们与陛下告辞,回去吧。”


    虞枝意疑虑地看着他的伤口,又瞧见他生龙活虎的样子,不由得生起几分怀疑。


    还是见谢诏抿着嘴,嘴唇发白,脸色因为疼痛冒着汗珠,才打消疑心。


    谢诏一件一件地披上衣裳,艰难地为自己系上衣带。他也不让虞枝意过来帮他,刻意收敛自己居高临下命令似的语气,而是倔强地自己穿着。


    脸色随着动作越来越苍白透明,这样反倒让虞枝意开始不忍起来。


    他穿好了衣服后,也不诉苦,扯着唇角冲虞枝意一笑,“小意,我们走吧。”


    步子不能扯得太大,免得牵扯伤口。虞枝意就在他后面跟着,两人一道进入正殿中,永泰帝正在审问刺客,见谢诏出来,顿时收了声望着他,“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出来做什么?”


    谢诏上前一礼,“陛下。微臣方才因疼痛意识不清,未曾发觉自己躺着的是龙榻。冒犯了陛下,微臣自请责罚。”


    永泰帝正是对他愧疚的时候,又怎会罚他。何况曾经在军中与谢老侯爷抵足相眠也是常有的事情,不过一个床榻,让小辈睡了又有何妨,“无事。”


    说话间,沈美人忽然闯了进来,她美目含泪,哭得梨花带雨,“陛下。”


    身后跟着进来的,还有几个御龙卫。


    “陛下。陛下。”她哭倒在永泰帝腿下,“他们对臣妾有不轨之心。”


    永泰帝就这么冷眼看着,沈美人在大殿内哭泣,眼中全无往日对美人的怜惜和爱意。而沈美人还未发现此刻永泰帝看她的眼神不对,只一个劲地哭诉着,语中多有对御龙卫的控诉,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叫永泰帝处死这几个御龙卫。


    她嘤嘤地哭了一阵,发现永泰帝没有像往日那样将她一把搂进怀里,“美人、美人”的安抚一番,才抬起头来,仰着一张芙蓉面,泪珠儿还挂在脸上,似雨中残荷,十分动人。


    即使如此,也未能唤起永泰帝一丝怜悯之心。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张日夜枕在身侧的娇美脸庞,“美人可知,这些刺客从何而


    来?”


    不怪永泰帝怀疑她,来行宫的主意是她提的,前脚才与她分手,后脚刺客便准确无误地找上门来,他的疑心病又犯了,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不论此事沈美人有没有参与——永泰帝走下台阶,沈美人痴痴地看着他,他要走,也不敢不放手。他从御龙卫腰间抽出剑,反身回头,当胸一剑插进了沈美人的胸前,冷酷地宣布了沈美人的结局,“沈美人意欲刺杀朕,与那些刺客是一伙的,就地处死。”


    沈美人完全没想到自己竟是这样的结局,她美目瞪大,临死前的一息间,看了看永泰帝,又缓缓低下头看向插在自己胸口的剑,而后倒了下去。


    一代美人就此消香玉陨。


    “拖下去吧。”永泰帝厌烦地摆手,宫侍们上前将沈美人的尸首拖了出去,她死不瞑目,眼睛还张得大大,在地面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剩下的宫侍跪在地上擦拭着地上的血。


    虞枝意被这一幕激得脸色煞白,谢诏见她脸色不对,赶忙与永泰帝请辞,“陛下,臣身体不适,还请陛下允臣先行告退。”


    听他说身体不适,永泰帝赶忙关切道,“身体不适就该好好休息。”他的目光又转向虞枝意,道,“你既是谢诏的夫人,便要好好照顾他。”


    永泰帝的目光如鹰隼一般,落在虞枝意身上时,她全身紧张地紧绷起来,“是。”


    “哈哈哈,好。快回去吧。”


    天下的事情没有能瞒过永泰帝耳目的,虞枝意与谢诏的关系,他早已知道,非但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此子肖似他这个“干爹”,毕竟他当初的皇后,也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


    虞枝意被吓得不轻,此前她对那位沈美人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可她临死前睁大的双眼和眼中的不甘心,深深地在心里刻下痕迹。


    二人回到偏殿。


    谢诏嘱咐宫侍熬一碗安神汤来,掌心轻抚她的后背,心中懊悔不该让她看到那么血腥的一幕。


    “你重伤未愈,赶紧躺下才是。”


    谢诏本想说自己无事,却在见到虞枝意关切的双眸时情不自禁将那句话吞了进去,顺着虞枝意的关心,脱去衣物躺在床上,动作时牵扯到伤口,嘴唇痛得发白,又变成一副可怜样。


    看他如此吃力,虞枝意招来宫侍为他宽衣。可他不许宫侍靠近,生怕他折腾出什么好歹来,只好亲自上手。


    可谢诏的衣物更为复杂,虞枝意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堪堪脱下来一件,她粗糙地的手法让谢诏更痛,可他甘之如饴,咬牙忍者。


    将谢诏外衣脱下后,虞枝意本想就此作罢,可谢诏却说,“御医说伤口要勤换药,因此身上不能着一件衣物。”他没有命令式的语气,声音低沉虚弱,像是在请求。


    虞枝意咬了咬牙,将手搭上了他的领口。这具健硕的身体,她不久前才见过,手指捏上衣襟,慢慢地拉大领口,然后一点一点地为他褪下中衣。脱下中衣后,见伤口处没有渗血,稍稍松了一口气,赶忙撇下手中拿着的中衣。


    谢诏眼里露出笑意,却不敢让虞枝意看到。生怕对方以为自己是在戏耍她。平躺在床上,赤裸着上身,只穿了条中裤。他的皮肤很白,透着淡淡的粉意。就是因为肤色浅淡,身上的伤痕才如此狰狞。


    虞枝意既答应了永泰帝要照顾他,便会认真恪守自己的职责。她在床边的小凳坐下,轻声嘱咐道,“我在这儿,快睡吧。”


    生病了就要多休息。


    谢诏往后挪动着,欲故技重施,虞枝意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命令道,“就这么睡吧。”


    他知道,虞枝意已经到了忍耐的边缘,便闭上眼睛,预备睡觉。


    虞枝意困乏,没一会儿便趴在床边睡着了。


    谢诏睁开眼睛,转头看着睡着的虞枝意,起身从床上下来,弯腰将她抱上了床,两人并肩在床上躺下,一脸轻松,哪有之前痛苦隐忍的样子。


    虞枝意睡着,眉头紧蹙,额头泌出点点的汗珠,嘴里念叨着什么,显然是魇住了,谢诏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抚,待她气息稍稍平稳下来后,接过宫侍端来的安神汤,一饮而尽,含在口中,以唇渡药。他将虞枝意的鼻子捏着,因为无法呼吸,她被迫张开嘴,药汁就这么灌了进去。


    安神汤见效极快,灌药时虞枝意眼睫飞颤,本要醒来,却因为药汁又缓缓进入了梦里。


    谢诏微微叹气,没有接着占便宜,只是用手轻抚她的额头,见她没有发热,这才放下心来,把她揽着,睡下了。


    第43章 第43章求诰命


    谢诏睡着,忽感下身一阵潮濡,隐隐地闻到一股血腥儿。他立即翻身起来一看,只见床榻上一滩鲜血,从虞枝意下身而来。


    他初初还有些慌乱,以为与虞枝意受了什么伤,瞧见虞枝意面色红润,不像生了病的样子,仓皇下突然想到这血或许是来了月信的缘故。


    将虞枝意抱起,命宫侍换掉脏污的床褥,轻轻喊道,“小意,小意。”


    虞枝意缓缓醒来,睁着迷蒙地眸子,发现自己躺在谢诏的怀中,陡然清醒过来问道,“发生了何事?”


    “你来了月信。”


    她突然感知到自己身下的凉意,挣扎着从谢诏身上下来,宫侍点亮宫灯,殿内一片明亮。首先看到的,是谢诏身上沾着的血迹。她羞愤欲死,光脚站在地上,整个人几乎要烧起来。


    谢诏听闻女子来月信时不能着凉,便转身拿了双鞋子,半跪下要为虞枝意穿上。她连退两步,道,“我自己穿。”


    他将鞋子摆在虞枝意面前,她穿上了鞋子,宝鹊这会儿也被响动声惊醒,披了外衣过来,见主子身上带血,立即明白她这是月信来了,从包裹里拿了干净的衣服和布巾,又去温泉处打了热水来,让虞枝意在屏风后擦洗。


    弄脏的东西,她也不愿再要,直接扔了出去,收拾干净后换上了月事带。从屏风后出来,谢诏仍站在那儿,“感觉如何?”


    虞枝意率先看他的腰腹间的那处血污,见那血污还在上面,有些恼羞成怒道,“快去将衣服换了。”


    看她的模样应当是无事了,谢诏转头也进屏风里,擦洗一番,换了身衣物。


    算算日子,月信的确是这几天,这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提早了两日,让她毫无防备,才出了此等乌龙。更羞愧的是,明明是要照顾受伤的谢诏,自己却睡得正香。


    谢诏并不介意这件事,他纯粹地只是想和虞枝意待在一块儿。眼看要到用午膳的时辰,永泰帝专门赐下膳食,由宫侍送到房间外。膳食清补,正适合失血的二人用。


    用完膳后,宫侍轻手轻脚撤去食盘。虞枝意垂着头,故作镇定,耳根羞红,还未从方才的羞窘中剥离出来。谢诏看着她泛红的耳垂,问道,“小腹可有不适?”


    听闻女子来月信,许会腰酸背痛,或小腹胀痛,多思多睡。他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虞枝意,一丝细微的表情也不肯放过,生怕虞枝意逞强。


    虞枝意摇头道,“无事,只是提前了两日。”


    “可有什么要紧。我去求陛下,让御医来为你看诊。”说着他就要站起来。


    虞枝意赶忙拦道,“没有什么要紧的。只需多休息便是。”


    谢诏仍旧不放心,叫来宝鹊仔细盘问,发觉她确实没有任何舒适后,道,“女子来月信,身体本就虚弱。小意还是去床上躺着多休息。”


    她是有些困乏,“可我答应了陛下,要照顾你。”她还把永泰帝的命令放在心上。


    “不必担心,陛下宽容,不会计较这件事的。”


    虞枝意想着沈美人的事情,实在觉得宽容二字与永泰帝搭不上边。随着热潮涌动,困意逐渐涌了上来,最终,她还是去床榻上小憩。


    谢诏见她睡下后,命宝鹊好好伺候她,转身去了正殿。


    永泰帝正在用膳,见他来似乎也不奇怪,只吩咐宫侍道,“为谢爱卿加双筷子。”


    "来,谢诏,陪朕吃两口。"


    因为谢诏有伤在身,故永泰帝并未让他喝酒。


    谢诏想说些什么,可永泰帝一直劝他吃菜,他也只好先按耐不动。


    用完膳后,永泰帝掏出绢帕擦嘴,才慢吞吞地开口,“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微臣想为母亲和虞夫人请一个诰命。”谢诏跪下道。他实在不愿将虞枝意与谢玉清扯在一起,故而话里转了个弯,只呼其姓。


    “你想好了?”永泰帝斜着睨了一眼谢诏。


    这救命之恩实在微妙,永泰帝认可,不认也可,端看他的心意。谢诏若是想用这个救命之恩为自己求个赏赐,那就要细细斟酌。他原本以为谢诏会求自己官复原职,没想到他却为家中女眷求了一个诰命。


    “微臣想得明明白白。”


    “你母亲已经身负诰命,你还为她求诰命做什么?我看你为候老夫人求诰命是假,为那位虞夫人求诰命才是真的。”


    谢诏脸不红心不跳道,“母亲从前的诰命是父亲为妻子挣得,如今是儿子为母亲挣得。自然不能算上一回事。”


    “陛下亲眼所见,若我不为虞夫人求个诰命。家中奴仆又不能时时刻刻相伴左右,她若是受了欺负也只会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


    他并未反驳永泰帝的话。


    永泰帝哈哈哈大笑,“你这谢台令是正三品,便封虞夫人为二品夫人,压上你一头。而你母亲,就封为魏国夫人罢。”


    “朕看那虞夫人,也并非个柔弱可欺的女人,你也不要太为她担心了。”


    “谢陛下。”谢诏无视永泰帝的恶趣味,只要能拿到切切实实的好处,就是被打趣,身上也不会少块肉。


    “好了,起来吧。总是跪在那儿做什么。起来陪朕说说话,别像白景屹那小子一样,成天臭个脸。”


    他起身时右肋处伤口牵扯,痛得倒吸气,脊背却挺得笔直。小小一个伤口换来两个诰命,于他而言,并不亏。


    “白将军是个真性情的人,有一颗赤子之心。”谢诏笑言,永泰帝敢随意批评白景屹,他可不能随意接话,到底是陛下心中的侄子,不是他能够随意置喙的。


    永泰帝笑着看他,“我知道,就是你给白景屹那小子出的主意。让他来撒泼打滚的要军饷。”


    谢诏俯首作揖,“什么都瞒不过陛下。”


    “我倒要谢谢你,不然那小子只怕是要这辈子都与朕老死不相往来。”永泰帝的声音莫名有些伤感。


    谢诏道,“白将军毕竟是陛下的侄子,血脉亲情,不可磨灭。”


    这一番话把永泰帝哄得高兴了,举着酒杯多了几杯,身侧有又另一个美人作陪。


    他喝醉后,便歇下。谢诏从寝殿内退出来,正巧碰上匆匆走来的沈相。沈相正欲往殿内进,谢诏却将他拦了下来,“沈大人,陛下已经睡了。还请大人回吧。”


    沈从安眼中露出吃人的目光,“谢侯爷,官场上的事情还是少掺和为好。”


    这是在暗指他并未官复原职的事情。


    谢诏微微一笑,这位沈相在丞相的位置待了三年,眼看三年任期将至,陛下虽没有表露换相的意思,可也表露过对这位相国大人的不满,无非是因为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罢了。或许正是因为此,这位相国才会剑走偏锋,送了个先皇后的替身进宫,想着吹一吹枕旁风。没想到这枕旁风没吹好,送去的替身与刺客搭上了关系。这位以涵养著称的沈相也开始狗急跳墙了。


    “不知沈相大人,认不认识一个叫常春的人?”


    “什么常春,我不认识。”


    谢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身折返回寝殿内。随着他的一起返回的,是封虞枝意为诰命夫人的诏书。虞枝意本还睡着,被宝鹊喊起来接旨时,人还是蒙的。索性之前与几位嬷嬷学习的礼仪派上了用场,人虽然还不清醒,身体已经行完礼节,拿到诏书。宝鹊也极为有眼色的给了几位来穿诏书的公公的些心意。


    虞枝意蒙头坐在那儿,谢诏拿着诏书看,只觉得上面的二品夫人几个字满意又不甚满意,若是能封国夫人,自然是最好的。现在这个二品夫人,总还有人压在虞枝意头上。


    “陛下为何突然封我为二品夫人?”虞枝意终于反应过来,看向谢诏。


    谢诏细心将圣旨卷好,嘱咐宝鹊收好。


    宝鹊小心地双手捧着诏书,藏在柜子里。她那小心谨慎的模样,就差把诏书日夜放在怀中。


    “我以救命之恩,向陛下为母亲,还有小意请了封。”他说的轻描淡写,虞枝意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儿。她知道,谢诏心中对于权势的欲望很强,这个救命之恩本来是个很好的筏子让他有借口回到朝堂之上,现在却用来换了两旨诰命诏书。


    他其实不必如此。


    “求都求了,你且安心收下。待回去后,朝服便会送来。”


    也只能如此。


    “既然已经到这儿来,便什么都不用想,只管好好地与沈绮梦玩一玩。”说到沈绮梦,谢诏难免想到沈相。沈相已失帝心,就是不知道沈绮梦日后到底该如何自处。若是沈绮梦坎坷,虞枝意难免也会伤心。他想的有些多,可沈相一日不除,其他人就一日没有上位的机会。这实在是一个两难全的问题。


    还需细细谋划。


    “沈姐姐现在不知何处?”从被御龙卫带至永泰帝寝宫时,她与沈绮梦分别后,就再也没见过。此刻谢诏提起,不由得开始担心起来,那沈轻罗如此跋扈,若是欺负了沈姐姐该如何。


    而那沈姐姐的父亲,沈相,纵容自己一个女儿欺负另一个女儿至此,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


    “白景屹应当正在陪着她,不必担心。”谢诏安抚道。


    可虞枝意仍不能放心,嘱咐宫侍去沈绮梦那儿看看情况。宫侍去后,她仍有些不放心,准备去沈绮梦那儿看看,谢诏看她实在担心,便也陪着一起。


    “你伤口未愈,正是需要休息。我自己去便是。”虞枝意拒绝他的陪同。


    可谢诏却觉得如今虞枝意受封诏书已下,但还未正式举行册封礼。知道此时的人太少,难免会员有像沈轻罗那般不知轻重的人上来冒犯,还是他陪着较为稳妥。


    虞枝意见他坚持,无法推辞,也只好同意他跟着一起。只是千叮咛万嘱咐,若有不适当立即回去。谢诏答应下来,这才出门去寻沈绮梦。


    及至沈绮梦殿门前,便听见一阵激烈地指责声。沈家人丁众多,住在一起。沈相带来的也不过只有几个受宠的女儿,想着攀高枝儿,还有几个儿子过来在陛下面前露露脸,也好为日后博个前程。


    宫侍进殿禀报谢诏携夫人求见。


    殿内争吵声瞬间一静,而后大门打开,沈相从殿中走出,迎接谢诏,“谢侯爷这会儿怎么有空到沈某这儿来。”


    谢诏笑道,“夫人与沈大小姐交好,担心有人欺辱她,这便过来了。”


    沈相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谢诏话中意有所指,家里的丑事毕竟只是在家里,若是闹到外面,难免被那些御史台的人盯上,上折子弹劾他。那些人油盐不进,简直是他喉中刺,现在又来了个谢诏。了明面上,两人不能就此撕破脸,即使心中再愤怒也只能笑脸相迎,谁叫这谢诏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侯爷哪里的话,不过是些小女儿家的口角。”


    沈相笑着招呼二人进殿,谁料沈轻罗正纠缠沈绮梦不放,“我是你的亲妹妹,就算血玉不给我,也不该落在一个外人手里。你应该去要回来。”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莫要胡搅蛮缠。何况那是我母亲的遗物,我愿意送


    给谁,就送给谁。”


    这可戳中了沈轻罗的肺管子,她晃着母亲的手道,“娘,你看她。”


    沈轻罗的母亲是沈相的表妹,也是他的妾室。到底占了一个长辈的身份,“大小姐,二小姐说的也有道理。这血玉毕竟是姐姐的遗物,送给一个外人太不合适。”


    沈绮梦不欲与她二人争辩,谢诏似笑非笑地看着沈相,那眼神好像在说:这就是你说的姐妹和谐。


    沈相也觉得丢脸,可他也觉得沈轻罗母女的话有道理,就算是I沈绮梦母亲的遗物,自己留着就是,又何必给一个外人,可在谢诏面前,他显然不能这么说,“行了,成什么样子,眼皮子浅。”


    沈轻罗被疼爱她的父亲训斥,嘴巴不满地撅起来,又看到他身后的谢诏,样貌十分俊美,自觉方才失态,脸上烧的尴尬,“父亲,这位公子是?”


    沈相如何看不出沈轻罗这般情态为何,谢诏称得上自己的政敌,他就是把女儿嫁给一个寒门书生,也不会嫁给谢诏的人。沈轻罗最好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若不是他政敌的身份,也确实是个好女婿的人选。


    “这位是谢侯爷,这位是谢家的夫人。”


    随着沈从安的介绍,沈轻罗终于将目光艰难地从谢诏身上移向虞枝意,她大吃一惊,竟忘了自己的仪态,“是你?”


    第44章 第44章撑腰


    沈相疑惑地看向沈轻罗,眼中藏着一丝期颐道,“你与谢夫人相识?”他不曾听过这个二女儿说过她与侯府上这位虞夫人相识的事情。谁不知道谢诏最是爱护这个夫人,沈绮梦是个离心的,若是青罗与虞夫人交好,倒是于他十分有利。


    沈绮梦冷笑反驳,“这就要问问你的好女儿都做些什么了?”


    “不然怎么会认识。”


    沈相听她这冷嘲热讽的语气,又想起了她娘。心道母女俩果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看不起人的神情都一模一样,她可还记得,自己是她的父亲。正预备发火,又顾忌谢诏在场,从铁青脸上硬挤出一个笑容来,“青罗,这是怎么回事?”心头直觉不好,却还是存着一分侥幸。


    沈轻罗不敢说,躲在母亲怀里。


    见她这样,沈相知道她定是闯了祸,正想揭过去。


    谢诏看出他的想法,直接开口道,“上午谢某陪陛下在外散步,正好路过后苑,不小心撞见沈二小姐嚣张跋扈,强抢沈大小姐送与虞夫人的血玉。原来沈二小姐的家教竟是如此。”他冷笑一声,暗含轻蔑。


    他说了一通,沈相耳朵里只听见“陛下”两个字。陛下最是讨厌嚣张跋扈的女子,沈轻罗欺负人还正巧落入陛下眼中,此举显然是撞到了陛下的禁忌。这些时日,他本就为前朝的事情来回奔走,着急上火,嘴上连着长两个大泡,结果这些不中用的,尽在后面拖他的后退。


    甚至不如沈绮梦识大体。


    沈轻罗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恨之入骨的眼神,哪怕就是面对不听话的长姐,也是厌烦居多。她心中害怕,恼恨地看向虞枝意,若不是她非要让自己看到那块血玉,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再者她既是谢侯爷的夫人,为何不表明身份,是不是要看她的笑话。


    谢诏瞧见沈轻罗的眼神,心道:不知悔改。


    这时,虞枝意终于开口,“这血玉毕竟是沈姐姐送我的礼物,其价值已非金银黄白之物能够衡量。请恕我不能归还。”她相信沈姐姐在送她这块血玉时,也没有要她送回去的意思。


    沈相看着这二人一唱一和,颇有默契,心中只余烦躁,若早知这件事,他还有机会向永泰帝请罪。可眼下永泰帝正忙着审问刺客,哪有心思去管这些小事。若是他贸然撞上前去,岂不是给了陛下处置他的借口,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都怪沈轻罗那个逆女,捅出这样大的篓子。


    虞枝意走到沈绮梦身边,拉着她的手压低声音,却没避讳沈相,“没人欺负你吧。”她就是故意说给沈相听,让他知道,虽然沈姐姐的生母不在,也是有人撑腰。


    声音清楚,字字敲在沈相紧绷的神经上。


    沈轻罗眼底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牙齿将下唇咬得发白。


    沈绮梦摇头,目光扫过殿内的奢华陈设,最终落在沈相铁青的脸上,唇边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欺负我?这些人还不配。”她拉起虞枝意的手,“走吧,这屋里浊气重,闷得慌。”


    沈相紧盯着她的桀骜不驯的背影。


    殿门砰的一声关上,像在嘲笑他的狼狈。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这个女儿,真是翅膀硬了,日后嫁人还不是要仰仗娘家,与他撕破脸,于她到底有什么好处。


    暖阁里的熏香暖炉,本是许姨娘特意为他点燃,用以凝神静气的熏香,此刻只让他觉得心头燥郁难当。


    *


    出了房门,虞枝意问道,“沈姐姐,白大哥为何不在?”她环顾四周,巡逻侍卫的灯笼在远处回廊下明明灭灭,唯独不见白景屹。她忽然发现,每每沈绮梦遭受刁难,白景屹都不在,心中不由得对他升起一丝不满。


    沈绮梦脚步微顿,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苦笑,“他如今正忙着清算刺客,哪有心神能顾及到我。”声音轻飘飘的,飘散在风里,几乎听不真切。


    虞枝意想争辩即使如此,他总该派些人来护着沈绮梦,转眼看她格外苍白的侧脸,和眼底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失落,心头涌起一股酸涩。或许那隔阂,早已如这山间薄雾,不知不觉便已弥漫四下,待发现时,已无力回转。她默默握紧沈绮梦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


    谢诏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目光却始终锁在虞枝意身上。


    此时,一队铠甲森然的御龙卫正在巡逻,靴声沉闷,步履整齐。为首的白景屹看到熟悉的身影,眼眸骤然明亮,低声嘱咐副手几句,便大步流星而来,“阿梦。”他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沈绮梦心情不愉,抬眼看他也是懒洋洋地一眼。那一瞬,白景屹被钉在原地,强压下心头的窒闷,仍是走了过来,却在沈绮梦刻意的沉默和虞枝意回避的眼神中手足无措,最终只能转向谢诏,这个平日的“死敌”。


    “沈相方才又责骂沈大小姐。为一块血玉。”谢诏语带讥诮,言简意赅地解释二人的态度,目光掠过白景屹的铠甲,仿佛在嘲笑他连心上人近在咫尺的困境都无法护佑,就如这身沾满风尘的铠甲。


    白景屹垂下眼,失落如夜色般沉沉压下。他并非不想帮沈绮梦,可伸出的手,总被无声推开。


    “白将军!”御龙卫的催促声传来。职责如山,白景屹不敢耽搁,只得深深望了沈绮梦一眼。


    她低垂的眼睫覆盖着心事,始终未再看他。


    忽然,他猛地想起什么,急步凑近谢诏。


    武将粗俗不讲究,身上汗浸着一股汗馊味,刚靠近谢诏便捂着鼻子向后仰倒,“你站在那儿,别再靠近,就这么说。”


    眼中嫌弃的意味实在明显,白景屹这时也顾不上辱骂他,道,“京中有信来,说是平成王在府中被刺杀。”他做了个杀鸡抹脖的动作,手刀又往下身一划,“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那处都割了。据说喂了狗。陛下震怒,不日就要回京。你做好准备。”


    他说话并未收敛语调,虞枝意与沈绮梦也都听见。


    谢诏知道白景屹这是看在虞枝意与沈绮梦之间的情分上,才将这件事告诉他,心意领了,“多谢。”


    说完,白景屹归队继续巡逻,临走前,他的目光都始终落在沈绮梦身上,可她只低眸沉思,一眼也不曾看他,白景屹只好失望离开。


    平成王死得蹊跷,重重护卫的圈禁下,竟还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平成王府,杀死平成王。这对永泰帝来说是一个莫大的挑衅,连夜便要赶回。


    他要回去,谢诏这些臣子女眷们自然也不能留下,自然是能快些收拾行李便快些收拾行李,若是来不及收拾,只裹些金银带走。


    回到京城,夜色如墨。沈绮梦随虞枝意住进落雁居中。屋内暖意融融,银丝炭在火盆里烧得正旺。


    两人挤在铺着厚厚锦衾的拔步床上依偎在一起,她裹着软被,凑近沈绮梦,借着床边宫灯的光,看着她眉宇间化不开的倦意,“沈姐姐,我见白将军对你并非无情。若真有误会,定要说


    清,莫留遗憾。”


    她并非帮白景屹说话,只是沈绮梦自从行宫中回来,便一直愁眉不展,或许她心中对白景屹始终还有一份情。她不愿,沈姐姐日后会因此后悔。


    沈绮梦抬手,指尖轻轻抚平虞枝意微蹙的眉心,唇边绽开一丝暖意,“小小年纪,倒操心得像个管家婆。”火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几分无奈与纵容。


    “沈姐姐!”


    “好好好,都听你的。”沈绮梦笑着应承,替她掖好被角。


    虞枝意终是抵不住连日奔波的困乏,沉沉睡去,呼吸均匀绵长。


    沈绮梦却毫无睡意。她静静躺着,听着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寒风掠枯枝的呜咽,眼神空茫,直到烛芯燃尽,“噗”地一声轻响,室内陷入更深的幽暗,唯余炭盆底部的暗红,如同她心底未熄的星火。长夜寂寂,心事如潮。


    *


    卯时三刻,落雁居的檐角刚染上一层白雪,虞枝意揉着惺忪睡眼从床榻上坐起,却发现身侧床褥已经凉透,显然是离开许久。她抬眼在房中寻找,沈绮梦正临窗而立,手中捏着一方素色绢帕,眺望着远方,指腹无意识地摸索着绢帕一角。


    “沈姐姐。”她披着外衣从床榻上下来,走到沈绮梦身边,虽然屋中还燃着炭盆,但毕竟冬日严寒,若是不注意保暖便会过了寒气。


    沈绮梦转过头来,眼下浮着一层淡淡的青影,“你醒了。”


    “今晨我醒得早,正巧下了雪,便下床来赏雪。倒是你,怎么醒的如此早。”她伸手为虞枝意拢好衣领,“若是今日没什么事,倒可以再回床上睡一会。”


    “下雪了。”虞枝意吃惊地看向窗外。鹅毛般的大学洋洋洒洒从天上飘落,堆积在地上已有半个窗台厚。她生在江南,长于江南,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一时间有些兴奋。


    “要去玩雪吗?”沈绮梦看出她的兴奋,提议道。


    “要把衣服穿好。”


    虞枝意穿上了最厚的衣服,整个人裹成了一个球一样滚进了雪里。


    谢诏下朝归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斗篷积了厚厚一层雪,宝鹊接过斗篷在廊下用力一抖,雪沫纷飞,寒气四溢。他走进温暖的内室,靠在烧得正旺的炭盆边,伸手烤火,驱散一身寒气。跳跃的火光映着他略带倦意的英俊侧脸。


    窗边,沈绮梦的目光从玩雪的虞枝意身上收回,转向谢诏,她面容格外沉静,眼底却似有暗流汹涌,“沈美人……是不是我父亲送进宫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无言的疲惫。


    沈绮梦脸上的痛苦一闪而过,沈从安酒后失言的话语再次撕裂心口——那送进宫的沈美人,正是白景屹早逝姑姑的替身。沈家,碰了白景屹绝不可触碰的逆鳞,而她身为沈家女,怎么能心安理得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与他在一起。


    “你就是为了这件事,与白景屹生疏?”


    沈绮梦呼吸一窒,指尖无意识地掐紧了掌心:“你只需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她避开那个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谢诏端起一杯热茶,慢慢地喝进口中,“是,或不是,你都有了答案。何必一定要知道的那么明白。”


    “我父亲做下如此错事,我无言面对白景屹。”


    “你当初既有方法,叫我去江南。现在也一定有方法使我逃离白景屹的耳目离开。”她没有回沈家,为的就是现在,她想彻摆脱沈绮梦这个身份,或许,有朝一日还能与白景屹在一起。


    “你可要想清楚。沈相犯的是死罪。若你想逃脱,只有剥离沈绮梦这个身份。”


    沈绮梦低头看着深深月牙痕迹,“无非是一个相国女儿的身份,有何不能舍弃。届时我会改名换姓,继承我母亲的姓氏。”


    谢诏放下茶杯,目光沉沉:“剥离身份非易事,需断尽过往痕迹。你母亲的姓氏……”他顿了顿。


    沈绮梦颔首,指腹摩挲着绢帕上的“白”字,仿佛要将那金线刻进骨血里。“苏梦。”


    她朝窗外看了一眼,“暂时不必告知小意,届时我会亲自上门解释。”


    这与谢诏的想法不谋而合。虞枝意实在藏不住事,若是让她知道他们的计划,难免会露出破绽来。


    “谢谢你。”沈绮梦笑道。


    “不必谢。”他是为了虞枝意。


    再大的热情也终有消耗的时候,虞枝意玩够了雪,终于收心从外面回来,宝鹊一边帮她脱去沾了雪潮湿的襦袄、下裙,一边赶忙把她拉到炭盆盆,用被棉被裹着她,再塞一个汤婆子进去。


    虞枝意热乎劲下来,这才发觉自己的指尖冻得发麻,通红,烤在炭火上发痒。谢诏过来用手握住她的手,帮她暖,“直接烤火,小心生了冻疮。”


    她这会才看到谢诏。在沈绮梦面前,她不愿与谢诏太过亲密,想把手抽回,可一动被子就会掉下来,她又手忙脚乱地去拿被子,可手被谢诏握在手里,动不得。谢诏空着的手提了提被子,又将她裹紧了些。


    “平成王是谁杀死的,现在有眉目了吗?”沈绮梦问道。


    毕竟他们回到京城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谢诏在宫里熬了一整夜,平成王府剩下的人都交给他来审问,审来审去,也没审出什么结果,“那些人嘴巴紧得很,只说是一个婢女曾被平成王欺辱,怀恨在心。故意买通后厨,在他的饭菜里下了药,这才得手。我又问那婢女所在何处,只从府邸后面的水井中捞出一具尸体。经过王府下人的指证,这具尸体就是那个杀人的婢女。”


    “未免也太过巧合。”


    虞枝意也这样觉得,但同时她也觉得这番说辞十分合理,挑不出错来。


    他语带讥讽,“天衣无缝,巧得过分。陛下……对此事讳莫如深,连丧制都未明示。”亲王横死,帝王态度却如此暧昧,其中深意,令人不寒而栗。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急促轻快的脚步声。宝鹊脸色兴高采烈地冲进来,“侯爷、夫人。你们瞧瞧谁来了”


    虞枝意十分诧异,不知道宝鹊见了谁,如此欢欣雀跃,两道熟悉的声音已伴着风雪气息传入暖阁:


    “小意,好久不见呀。”


    那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起涟漪。


    虞枝意猛地从锦被中挣脱站起,眼中瞬间绽放出惊喜的光芒。


    第45章 第45章亲人重逢


    “爹,娘。”


    他们来找虞枝意前,已拜访过孟老夫人。孟老夫人深居佛堂,不问世事,见他夫妻二人也只是不冷不热地客套了几句,便借口自己要念经,不便接客,夫妻二人也不好再待下去,转而来了虞枝意这里。


    来京城这些时日,虞枝意没有一刻不去想念虞父虞母的,此刻看到两人,惊喜之余,更有近乡情怯。她脚步顿在那儿,一步也不敢靠近。


    还是虞母近前来,拉住她的手,怜惜道,“好孩子,瘦了。”


    虞枝意本还能强忍着,虞母此话一出,鼻头一酸,眼泪簌簌落下,“娘。”语声哽咽委屈,似要把这段时间遭受到的一切都倾诉出来。


    母女两抱在一起哭了一会。


    谢诏看向虞父,盼望着他能够劝解一二,莫让母女两这么哭下去。


    虞父安抚道,“好了好了,晚吟,小意,再哭仔细头痛。到时候又嚷着吃药了。”他出言阻止,母女两果然渐渐收住眼泪。


    江晚吟用绢帕拭泪,看屋内还有旁人,脸上烧的微微发热,看虞枝意衣衫单薄,又赶忙用锦被将她裹住,“仔细冻着。”


    一家三口团聚,其乐融融。


    谢诏与沈绮梦两人外人在这,自觉多余,便各自寻了个借口离开。


    二人离开后,虞枝意立即扑进江晚吟的怀中,如孩童一般撒娇,“娘。”


    她不忘虞明远还在,又转头喊了声,“爹。”


    “你们怎么突然来了。”


    虞明远坐在桌边,看着母女二人腻歪在一处,满眼含笑。江晚吟用手摩挲着虞枝意的脸和脖颈,“月前,谢侯爷来信说你来京


    城后茶不思饭不想,消瘦许多。许是想家了,问我们能不能开春后过来看看你。”


    “他诚心相邀,我们想着这些年也没有出过远门,就顺势来了。”


    “天寒地冻的,爹娘为何不开春以后再来。”虞枝意心疼又埋怨道,“难道就急这几个月。”


    原来是谢诏,他连这样小的细节都注意到了。虞枝意心中生出一点感激。


    虞明远与江晚吟一对视道,“你是我们唯一的女儿。我们不心疼你,谁心疼你。何况侯爷准备周全,一路上我们也没吃什么苦。”夫妻两一听虞枝意瘦了,想家,想也没想,赶忙从江南赶过来。”


    即使夫妻两这样安慰虞枝意,可江南到京城的路途她是走过的,其中的苦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她的眼泪一刻也不停,扑在江晚吟的怀中呜咽地哭着,心里又酸又涩,像吃了颗没熟的桃。


    江晚吟为她擦去眼泪,温柔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像孩子一样,趴在娘的怀里哭。”


    虞明远不赞成道,“小意是我们的掌上明珠。若是候府对我们小意不好,就是拼了我这条命,我也要把她带走。”


    管家听说夫人的爹娘今日要来,早早在屋外侍候着,此时在屋外听到这位亲家老爷的话,想到侯爷对夫人的态度,心里不禁捏了一把冷汗,赶忙高声道,“夫人,侯爷命我来问问夫人,亲家老爷,亲家夫人安排在哪个屋子,有没有要添置的东西。”


    虞枝意这会儿才想起来爹娘到京城来落脚需要一个住处,若能住在侯府上最好,若是住在外面,想着日日见到,或许会有些不方便,她看着虞父虞母,眸中殷切期盼着两人能够住下来。


    虞明远本觉得有些不合礼数,但拒绝地话在对上女儿眸子的那一刻,咽进了喉咙里。


    虞枝意看二人的模样,知晓他们是同意在这住下了,一时忘情跳起来,随后刻入骨血的礼仪规矩让她极快从兴奋中脱离,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语声轻快,还带着迫不及待,“王管家。我记得落雁居旁边还有个院子是空的,是不是?”


    王管家奉承道,“夫人记性真是好。确实有这么个院子。”


    “快,我们去看看。”她一手挽着爹,一手挽着娘,兴冲冲地要去看院子,宛如当年还未出阁的小女儿模样。


    虞父虞母对她多有纵容,也就跟着她去了。


    从落雁居出来,一路走过回廊,路过看见虞枝意,纷纷刻意停下行礼,“虞夫人。”


    规矩森严,令人瞩目。


    虞明远起先还不觉得有什么,遇到的下人多了,便有些疑惑地问道,“小意,为何这些人都称呼你为虞夫人?”


    他们一月前接到信,预备动身,慢慢悠悠进京城,一路上赏花赏水,一到京城便被谢诏派去守在京城门口的人接了回来,还未听说京城有什么传言,现进了侯府,初还不觉得,久了,看这些下人的态度,太过恭敬,不由起了疑心。


    虞枝意一时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王管家在心中暗叹侯爷神机妙算,早算到亲家老爷有此一问,答道,“老爷有所不知,夫人在南坊开了一家虞氏学堂,专门资助寒门学子,圣上听闻此事,大加赞赏,封夫人为二品诰命夫人。”他转述谢诏提前想好的说辞,巧妙地把谢诏用救命之恩换来的诰命推到虞氏学堂去。


    他又赞叹道,“甚至我们府里的下人也都跟着沾了光,出府别人一听我们是侯府的人,都夸我们夫人心地善良。”


    虞枝意听闻,心中复杂。


    在她还不知道如何向爹娘解释所有事情的时候,谢诏已经将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原来如此。”虞明远捋着长须,笑道,“如此,小意也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若是得空,带我们去那学堂好好看看。”他眼中流露出一种“吾儿初长成”的欣慰与感叹。


    江晚吟也十分欣慰地附抚摸着她的手。


    虞枝意笑了笑,并未反驳。


    众人来到鹤鸣堂中,王管家有心为谢诏邀功,道,“亲家老爷,亲家夫人。这院子名叫鹤鸣堂,是我们谢老侯爷曾经住过的地方。亲家老爷、夫人看看可还有什么缺的,小的这就吩咐下人们补上。”


    夫妻二人一听是谢老侯爷曾经的居所,忙摆手道,“这怎么使得。”


    “侯爷吩咐下来,亲家老爷、夫人无论想住哪间院子都可以。虽说这鹤鸣堂是老侯爷曾经住过的地方,但关于老侯爷留下来的东西,都一并搬入库房之中,亲家老爷、夫人不必介怀。”王管家道。


    听王管家如此说,夫妻二人才觉得好些。


    跨入鹤鸣堂内,陈设布置处处讲究,洁净不染尘土,显然早有准备让虞氏夫妻住在这儿,因此提前命人打扫过。既然谢诏如此安排,夫妻二人也不再推辞,预备在此住下。


    虞家下人们手脚麻利地将江南带来的箱笼拆开,把里面的物件一一归置妥当,王管家恐自己留下碍事,先行告退。


    一个时辰后,估摸着虞家夫妻两收拾得差不多,王管家去而复返,领着两个丫鬟端着茶点进来,“夫人,亲家老爷、夫人,侯爷担心二位才从江南过来,腹中饥饿,特命厨房新做了杏仁酪让二位暂时充饥。”


    他一提,虞明远倒真觉得肚中有些饥饿,不好意思道,“侯爷想得未免也太周到。”


    江晚吟用银匙舀起一勺,尝了尝。杏仁的清苦混着牛乳的香甜,弥漫在舌尖,她微微笑道,“这杏仁酪不十分甜腻,倒与你年轻时买的那份一样。”


    杏仁酪是江南名点,十分甜腻,当年虞明远白手起家,日子过得十分清苦,恰巧江晚吟刚怀上虞枝意,半夜馋这一口杏仁酪,虞明远跑遍了大半城,才买上一碗杏仁酪。后来夫妻二人想要重温旧梦时,却再也吃不到与那碗杏仁酪一模一样的味道,此刻,相似的味道仿佛重新唤回年轻时的记忆,夫妻二人眼中情意绵绵。


    “那我可要尝尝。”虞明远笑着尝了两口。


    二人将杏仁酪用尽,虞枝意依偎在母亲身侧,听着父母絮叨年少时的情事,心中暖意融融。


    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丫鬟们端着食盘流水般进来,一刻钟不到便已摆好饭。王管家侍候在一旁道,“侯爷怕二位在府上吃的不习惯,特请了江南那边的名厨,做了几道江南菜,若是亲家老爷、夫人有不合胃口的,只管和小的说。”说完垂手站在一旁,语气恭敬得挑不出错处。


    话音未落,廊外传来脚步声,谢诏掀帘而入,身上还带着寒气。他先向虞氏夫妇颔首行礼,目光落在虞枝意身上时,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方才去前院处理了些事,让伯父伯母久等了。”


    虞明远忙起身道:“侯爷客气了,我夫妻二人叨扰已是不安。”


    “伯父言重了。”谢诏道。


    几人围桌而坐,夫妻二人一看,桌上摆的果真都是些江南菜系,席间气氛十分融洽,谢诏总能恰到好处地提起江南的风土人情,妙语连珠,不让话题冷场,直让虞明远拍腿叫好。


    用过午膳后,虞明远犹觉得不过瘾,拉着谢诏一道去书房下棋。


    母女二人回到里屋。江晚吟从行李中取出一个锦盒,“进京之前,我在家中收拾旧物。于你闺房中发现这个锦盒,印象中你出嫁前时常打开,料想其中必有你重要的东西,想着此次进京,不如一道带过来。就算是些陈年旧物,也能做个念想。”


    虞枝意不曾对这个锦盒有什么印象,但听江晚吟说是她出嫁前留下来的东西,还是抱着锦盒回了落雁居。


    锦盒并未上锁,伸手一揭,里面装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簪头缀着一颗圆润的东珠。她直觉这锦盒中


    应当不只放了这只步摇,接着往下翻。从上到下翻了一遍,却什么也没发现,只好坐在一边看着锦盒发呆。


    难道是她的错觉?


    这盒子里什么也没有?


    她不信邪,在盒中细细摸索,终于在一个夹层中摸出一封信来。


    信。


    为何她会给自己留下一封信。


    虞枝意带着疑惑打开那封信,却见里面写着:


    虞枝意,若你打开这封信,想必已经做了那个“梦”。此刻心中定有诸多疑惑。请等我一一为你解惑。关于你我二人的关系,说来话长。偶尔间,我侥幸窥得天机,发现我这一世,只是说书人口中的一段故事。而你,是另一个世界的“我”。我们二人因果相连,我为因,你为果。天命已定,无法更改。好在贼老天给你我二人一线生机,我以命相搏,因果颠倒,将你拉回前世,方能破局。


    希望你代替我,好好照顾爹娘。再者,你并未窃取我的人生。希望你多做善事,代我洗清前世罪孽。望珍重。


    信纸泛黄,爹娘二字上斑斑泪痕。


    乍知自己不是偷取“虞枝意”的人生,虞枝意喜不自胜,每每承受爹娘厚重情谊时的心虚烟消云散。但想到“虞枝意”是自己的前世,并就此消失,心中还是不免难过。


    她又想到了庆福寺的那盏长明灯,或许在她冥冥之中,早已察觉了什么,所以才会去庆福寺设下那盏灯。


    夜色已深,宝鹊点上宫灯。


    虞枝意拿着那张泛黄的信纸,怔怔地看着零星昏黄的灯,忽然福灵心至,想到这里还藏着谢诏的耳目,匆匆将信纸投进宫灯中。火苗舔舐纸上,一烧而尽。


    心情轻快又沉重,起起伏伏。她记得信里说的,要多做善事,便喊道,“宝鹊,宝鹊。”


    “哎。”宝鹊应声而来。


    “去拿些银子。天寒地冻的,好多人吃不饱饭,在学堂外支个摊子,免费送些粥食。”


    宝鹊领了命,裹紧斗篷往账房去取银子。


    这时,荷香忽然掀帘进来,面色有些微妙,虞枝意疑心是她发现了自己的偷偷看信,紧张之余不由得紧绷着脸,神情严肃道,“何事?”


    荷香被她的态度唬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忙垂着头,声音怯怯道,“夫人。青鸾在外面求见。”


    青鸾。


    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乍一听见,虞枝意还有些恍惚,随即很快反应过来这个青鸾是曾经在房里伺候的丫头,便道,“快请进来。”难得看到旧人,她心里很是高兴。


    话音刚落,一个身量略显丰腴的妇人走了进来,请安道,“虞夫人。”


    第46章 第46章晋江


    她盘着妇人发髻,双颊丰盈,皮肤白里透红,显然日子过得不错,虞枝意看着她,竟觉得有些的不大认得出来,“宝鹊,拿个凳子来,让青鸾坐下陪我说说话。”


    宝鹊赶忙拿了个凳子过来。


    青鸾慢慢坐了下来,模样有些拘谨。


    荷香和碧桃两人听闻青鸾来了,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挤了过来,看她的发髻,看她的脸,看她的腰,把她从上到下通通看了一遍。


    三个同年的姐妹许久没见,荷香和碧桃都很是兴奋。碧桃尚还沉稳,荷香急急问道,“青鸾,你何时嫁人的,他对你可好?”


    青鸾顿时面若红霞,一一答道,“还不到两个月。他对我很好。”


    不等二人问,继续说道,“我们家老爷进京准备三月的春闱,今日刚到京城,才在京城找了个地方落脚,就在那虞氏学堂附近。学堂周围都是些来考试的书生,我家老爷同他们聊天时,发现这学堂正是夫人所开,很是敬佩,想起昔年我曾与虞夫人有过主仆之恩,让我一定要过来请安。”


    荷香和碧桃听她张口闭口老爷的,不知是羡慕还是唏嘘,眼神怔怔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虞枝意笑着打趣道,“看来你是要做官太太了。”


    青鸾眼中微露羞意,想必对这桩婚事也是满意的,“眼看春闱在即,我们家老爷闭关读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待春闱过了,我再带他过来给侯爷,夫人请安。”


    为显得亲近,与碧桃荷香宝鹊等人一样,她在称呼虞枝意时刻意省略看虞夫人前的虞字。


    “请安的事有什么要紧的。专心读书才是重要的。”


    青鸾也觉得是这个理,笑着点头应和。又陪着虞枝意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告辞,说是要回家为老爷准备膳食。


    她走后,荷香与碧桃久久没有说话,热热闹闹的屋子骤然冷冷清清的,虞枝意笑着打趣道,“若是羡慕,我让侯爷参谋参谋,让你们两也当官太太去。”


    荷香与碧桃两人脸颊绯红,羞得不肯说话。宝鹊却当了真,“夫人,我不要去做官太太,我要在你身边一辈子。”


    “什么一辈子?”谢诏话听了半截,挑帘进来问道。


    虞枝意被宝鹊逗笑了,学她的话给谢诏听。


    谢诏也跟着笑。他发现,自虞家夫妻来后,虞枝意脸上的笑渐多,对着他也和颜悦色起来。不枉他特地请那二位过来,讨虞枝意欢心。


    这是第一次,没有自己的逼迫,虞枝意对他真心实意的笑。谢诏被这笑容晃得愣住,仿佛回到那天,漫天绢花,热烈的爱意包裹自己,而不是那个躲在阴暗处,被丝丝缕缕的。他在细细体会到这感觉,心中涌起一丝一缕,细微的甜意。


    “今日封诏的文书正式下来,明日便要举行册封大典,内务府已送来册封礼器。”


    说罢,太监们鱼贯而入,抬着朱漆木箱,移开盖子,里面装着金册、霞帔与头面。


    刘金水笑道,“陛下命咱家送来明日册封大典要用的礼器,这朝服是连夜赶制的,虞夫人试试看可还合身。”他看到虞枝意身侧的几个嬷嬷,语气又恭敬了些。


    谢诏笑道,“麻烦刘公公了。”


    他这一笑,刘金水不由想起在御宪台时,谢诏审问犯人时似乎也是这样的笑容,背后窜起一股寒气,脸上笑容也讪讪的,“不麻烦不麻烦。”


    虞枝意在里屋中试朝服,谢诏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刘金水聊着。


    谢诏搭话,刘金水不敢不回应,只得硬着头皮作答,目光不时扫过里屋前的地面,只觉得度日如年。


    等了约摸半刻钟,虞枝意慢慢从里屋中走出来,玄色朝服上的翟鸟展翅欲飞,赤金点翠凤凰步摇插在盘起的发间,凤凰嘴儿里衔着颗硕大的珍珠,绚丽的尾羽随着她一步一步走来轻轻颤动着,与朝服上的翟鸟相合,脸庞一改往日的素净,眉如远黛,面颊霞飞。


    刘金水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汗,“侯爷,侯爷?”


    他喊了半天,谢诏才回过神来,“何事?”


    “瞧着虞夫人这朝服合身极了,咱家先回去向皇上复命。”


    谢诏点头,耳朵里已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情不自禁想去牵着虞枝意的手时,可想到刘金水还在这儿,不由得克制住,待刘金水离开后,她也转身回到里屋,便转而在厅堂的椅子上坐下,随手拿起了杯水,放在唇边,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惊艳。


    他并非第一次看到虞枝意上妆,却不知为何,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一样,令他怦然心动。


    或许,是因为她对自己态度的转变罢。


    谢诏听到轻盈脚步声,抬头看她,妆容还未卸去,目光在那张嫣红如火的唇瓣上打转,喉中莫名干渴,他连喝两口水,以掩饰自己的失态。虞枝意吃软不吃硬,若想达成目的,只能徐徐图之,不过忍这一时。


    脸上带着妆粉,像是带着一层厚厚的面具。虞枝意并非不知感恩的人,何况这是谢诏用救命之恩为她换来的,虽然王管家与爹娘的说辞是因为虞氏学堂所得,可她不能心安理得把这番说辞当真。


    “谢谢你,谢诏。”


    “不必谢。日后你去巡视铺子,便不用怕沈轻罗那样的人欺辱你。”他想得十分周全。


    原来竟是为了


    这么一个理由。她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想起近日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然后抬起脸,直视他的眼睛。她以为会在那双眼睛里看到冰冷讥讽,或是逼迫,占有,可现实是,他的眼睛里只能看到铺天盖地浓厚的情意,遂一字一句道,“我不知你是这般想的,其实不必如此。”她向来是这样,别人对她好一分,她要还回去三分。


    可谢诏的情意,她无法偿还。


    “这是我情愿的。”


    她在谢诏面前,总是垂着头,作躲避的姿态。谢诏愈是看不清她的神色,愈是看不清她的眼睛,就愈是想逼迫她,在这几日示弱中,谢诏终于察觉到虞枝意躲避的念头出现松动,尝到甜头后,他终于决定以退为进,殊不知温柔刀才最致命。


    *


    翌日,卯时三刻。


    女官在侧门引虞枝意入宫。


    至太极殿外,跟着引礼女官沿着台阶一步一步的往上进入太极殿中,永泰帝高坐蟠龙椅上,文武百官分列左右,她跪在蒲团,余光瞥见谢诏正站在百官之中,玄色朝服衬得肩背格外挺直,内侍手捧诏书,在殿中宣读,“赐二品夫人金册、霞帔,着即日起可入宫朝见太后”


    诏书声落,授册,披挂霞帔,虞枝意叩谢。


    待册封典礼过去,已至辰时。


    但仪式还未完全结束,谢诏陪着虞枝意一道回到侯府,开祠堂祭祖。


    虽已过百日,但按规矩,不得公然邀宴会。故按理虞枝意受封诰命,应当摆上一席宴客,受这规矩的限制,她只请了沈绮梦,和爹娘,谢诏,在落雁居摆了一席素宴。因无荤腥酒水,故并不逾礼。


    受虞氏学堂恩泽的学子,听闻虞枝意受封,私下约着,攒了些银两,悄悄地备了份薄礼,托整日在学堂忙碌的庆德送给虞夫人。


    薛平之自然也是其中一员。这日,他得知虞枝意行册封礼,鬼使神差地来到侯府外面,呆呆地看着侯府大门,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稍倾,侯府前停下一辆马车,一穿着朝服的华贵女子出来迎客。


    那道倩影与薛平之心中的影子重叠,顷刻间,世间万物仿佛的都失去颜色,眼中只余那华服美人的一颦一笑,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见过虞夫人。”听见王栩的声音,薛平之的魂魄飘飘荡荡,仿佛又回人间。定睛一看,王栩已自顾自近前去请安,愕然间,身随心动,已走至王栩身旁。


    “不必多礼。”看到王栩,虞枝意很是惊喜,笑问,“这些时日怎么没在府上看到你。”


    王栩又规矩行礼道,“蒙侯爷大恩,去虞氏学堂念书。”


    虞枝意这才仔细打量起王栩来,见他头发一丝不苟束在发网中,衣着简朴干净,面容虽还稚嫩,却隐隐有了书生气,“不错。”


    王栩有些不好意思的挠头,他少年早熟,可在虞枝意等人面前还是会露出些孩子气,“虞夫人过誉了。”


    薛平之那么大个人站在那儿,虞枝意自然能注意到他。但她并未认出这位就是自己曾施以援手的薛举人,只当是王栩的同窗,因此只客套地笑了笑,嘱咐几句便与沈绮梦携手走进侯府中。


    亲疏有别,两副面孔。薛平之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儿,只呆呆地盯着那逐渐


    见薛平之仍一脸呆相,王栩道,“虞夫人心地善良,年轻貌美,也只有侯府这等泼天富贵地儿才能娇养的起。”


    他话话说的委婉,还是看在薛平之是自己老师的面子上,才没戳破他的单相思。


    薛平之比他多吃过几年盐,自然能听懂这话里的意思,心中也是认同这番道理。可认同归认同,心中到底还是有股怅然若失之感。


    路上,沈绮梦对虞枝意道,“我瞧那书生,见到你目不转睛,对你倒是有几分情意。”


    闻言,虞枝意微微蹙眉,方才她的注意力只落在王栩身上,并未多注意一旁的薛平之,听沈绮梦随口一说,细细回想,却没什么印象道,“不过是个不认识人,他的情意与我有什么相干。”


    见她态度如此冷淡排斥,沈绮梦将好奇心放回肚中,随她一同行至落雁居。她第一次见虞父虞母,手心紧张出汗,脑中尽是对方是否会喜爱她此类担忧。胡思乱想间,已走到人前,双臂僵硬地行礼。


    江晚吟忙来扶她,笑道,“你就是沈姑娘吧。小意与我们的信中,曾多次提到你,言语中多有赞叹。我料想你定然是她的好友。”虞明远也笑着捋须,点头称是。


    二人态度如此和善亲人,反倒令沈绮梦生出一种空空落落之感,不敢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喜欢如此轻易纯粹。江晚吟一见她,就十分喜欢,拉着她的手说个不停。在她的热情下,沈绮梦紧绷的情绪放松下来,渐渐回应起她的问话来。


    谢诏来得最迟,掀帘进来便道,“是我来迟了。我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说罢,举着茶碗痛饮。


    他饮一碗,宝鹊为他续上一碗。


    直至饮尽三碗。


    沈绮梦挑眉打趣道,“我们还什么都没说,你就自罚三杯茶水,莫不是口渴故意找了个借口?”


    谢诏没想到沈绮梦会较真,望向虞父虞母,躬身一礼,笑着请罪道,“如此是我想岔了,还请伯父伯母为我想个惩罚。”


    虞父虞母没想到这一出,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虞枝意轻推沈绮梦笑道,“你想出来的主意,便要负责到底。”


    这是要让沈绮梦想了。


    她托着腮沉思道,“听闻谢老侯爷剑术名满天下,不知你这位新侯爷继承几分。谢侯爷,不若为我们来段剑舞?”


    偏这时,鹅毛雪落,纷纷扬扬。


    天空白茫茫一片。


    谢诏命丫鬟取了剑来,笑道,“这雪倒是应景。”众人随他走至庭院,因天寒地冻,躲在门帘后窥探。


    他独自走到庭院中央,稍倾,雪便淋了满头,满身。


    剑身一抖,雪簌簌落下。谢诏旋身错步,银白的剑在雪中熠熠生辉。抬手间,长剑挥开雪幕,身若游龙,剑若惊鸿,衣诀翻飞,雪落枝头。一舞毕,他收剑负于身后,第一个看得是躲在众人身后的虞枝意,雪雾模糊,他却仍能在人群之中,一眼找到虞枝意的位置。


    眼中情意埋在雪中。


    众人拍手叫好。


    虞枝意心尖一颤,抓着帕子的手一紧。


    幸而虞父虞母看得并不真切,没有发现这一点,怕谢诏冻着,赶忙叫他回来,又吩咐丫鬟拿来热汤,虞明远捋须道,“雪天寒气,按理说应当温一壶热酒。”


    谢诏笑而拱手,行至廊下,抖去身上的落雪。只是头上,身上都被融雪浸湿,他浑不在意,接过热气腾腾的热汤便要喝下去。


    江晚吟微微蹙起细眉头,看他身上的湿痕道,“这衣服恐怕要换下。”


    “无妨,叫小厮去我房里取。”谢诏道。


    可雪越下越大,雾蒙蒙一片,已看不清路。


    沈绮梦一拍手道,“这可是我的不适了,没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雪。”


    正在进退两难时,虞枝意道,“宝鹊,将箱子里压着的那套衣服给侯爷拿来穿上。”说完,她的心怦怦直跳,还要的欲盖弥彰来一句道,“是从前二爷的衣裳。”


    谢诏眉眼微垂,好似有些失落。


    眼梢却在看见宝鹊拿来的衣服时,稍稍扬起。


    第47章 第47章情意


    长袍袖口,领边用银线绣着竹子的样式,若没猜错,这件衣袍应当是他的。


    想必是从行宫回来那日,宝鹊收拾衣服的时候一并收入了虞枝意的箱笼中,而她怕伯父伯母生疑,才假称是玉清的。


    毕竟宝鹊就是再大胆,也不敢独自决断这样的事情。收进箱笼的主意,小意定是同意了。


    他心中一喜,小意向来对他避如蛇蝎,如今却愿意将自己的衣服收拾起来,是不是意味着,她心底到底被自己挤进一条缝隙。


    心中泛起微微的甜意,从容接过衣物去旁边的耳房中换上。


    他姿态熟稔,江晚吟暗疑,探究的目光在二人间打转。


    果然如他所料,衣服不仅十分合身,衣领内衬处还绣着一个小小的诏字。幼时,为区分他与玉清的衣物,绣娘便会特地在此处绣上他们二人的名字。这个习惯保留至今,故一看到这“诏”字,谢诏便知道这长袍是自己的。他出来时,旁人都能感到他周身淡淡的喜意。


    宝鹊拿来干净的帕子,谢诏接过绞干头发。虞明远又亲自将炭盆移到他身旁道,“用火烤烤。”


    其实以谢诏的身体,这点风雪实在不算什么,昔日练武时,更多的苦他都吃过。可长辈的好意,他不便推辞,何况在他心中,早已把虞父虞母当做岳父岳母看待。他二人对他的好意和爱护,谢诏欣然接受。


    擦过头发,又将帕子还给宝鹊。


    江晚吟心中疑惑更甚,侯爷这做派,倒像是在自己院子里。


    虞枝意被她疑惑的目光看得心里一沉,神色镇静道,“既人都来齐,便开席罢。”


    丫鬟们从食盒里将菜拿出来,摆在桌上。


    窗外仍在落雪,风呼呼地刮起来。


    虞明远颇有些遗憾地看着雪景,道,“这雪天,若是能猎头鹿来,取最嫩的那块肉,在火上炙烤,再配些酒,岂不是人生一件乐事。”


    江晚吟觉得他嘴里真是胡言乱语,忙用手肘杵他一肘。


    虞明远自知说错了话,乐呵呵笑着。


    好在席间并无地外人。


    秋冬时节,难有新鲜的蔬菜。桌上摆着的几道菜青翠欲滴,十分新鲜,看着倒不像这个时节才有的。夫妻二人正疑惑,谢诏解释道,“这几道菜是南边快马加鞭用冰镇了,送进宫里的。这几日我在朝上当差,陛下见我有功,便赏了我这些。恰好用来做素宴。”


    虞明远叹道,“原来在京城,吃到这新鲜的菜竟也是件稀罕事。”看着席间的青菜,他不由开始想念起在江南的日子起来。江南现虽已是冬日,却没京城这样冷。一件薄袄足以,哪需穿得这般厚重,连腿都有些迈不开。


    他的心思写在脸上,江晚吟又了解自己的丈夫,知道他这会儿必定是想家了。出门在外,哪里能不想家呢,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给他些许安慰。


    虞明远还在心中感叹,忽然手背一热,他朝身侧看去,江晚吟正微微朝他一笑。好在他这会儿想起,自己是来京城陪女儿的,又是在女儿册封诰命夫人的宴席上,心情才慢慢转圜过来。


    沈绮梦看着这对夫妻,心中升起淡淡的羡慕之情。


    席间,谢诏仍旧陪虞明远说着话,江晚吟心中生疑,不免开始探究,开始刻意观察虞枝意与谢诏的举动。


    虞枝意察觉到她的意图,故意避嫌,一句话都不曾与谢诏说,可越是如此,越会出乱子。她常与谢诏同时出筷,夹到同一根菜上,这时江晚吟眼中的疑惑就会加深。好在沈绮梦帮着解围,很快将此事糊弄过去。


    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以谢诏势在必得的性子,迟早有一天江晚吟会知道这一切。


    可这件事实在太过惊世骇俗,虞枝意本着能拖一天就拖一天的想法,想尽办法搪塞过去。


    席毕,雪渐停。


    小厮们在外铲雪,预备清出条道来方便走路。


    江晚吟径直拉着虞枝意进了里屋,谢诏有些诧异地望向虞明远,他摆手道,“哎,女人家之间的悄悄话,不是我们男人能听得,不必大惊小怪。”


    见他这副过来人的做派,谢诏笑道,“原是如此。”


    虞明远看着谢诏,觉得这个后生哪哪看着都好,二人开始讨论起政事来。


    才进里屋,江晚吟脸色微变,眼中尽是担忧,“你悄悄与我说,你与侯爷之间是不是……”


    虞枝意佯作失笑道,“娘,你真是胡思乱想。不过是侯爷看我孤身一人,多照顾了些。哪里能生出这么多是是非非。”


    “况且女儿又不是什么香饽饽,谁都要来抢一抢。”


    江晚吟忧心道,“若你真与侯爷两情相悦,我与你爹也不是拘礼之人。若他强逼于你,我们就是拼了命也会将你带走。”


    闻言,虞枝意感动地依偎进她怀中,道,“娘。放心吧,我不会委屈自己的。”


    民不与官斗,她怎么舍得自己的爹娘与谢诏拼命。


    以卵击石,焉能有好结果。


    因客人还在外面,二人只说了一会儿话又走出去,江晚吟解释道,“我见意儿的发髻有些乱了,想着许久未给她梳头,便为她紧了紧发髻。”


    众人的目光不由落在虞枝意的发髻上。


    虞明远望着她盘起的妇人发髻,怅然若失许久。


    几人围炉煮茶,谈天说地,直至小厮将道路清理出来方才结束,沈绮梦见天色不早,提出告辞,虞枝意依依惜别,约好改日再见。


    这一别,就到了年后。


    虞父虞母陪着虞枝意过完年后,思乡心切,终是与她告别,回江南老家。


    而谢诏每日早出晚归上朝,待在御宪台里审案子,虞枝意一个人待在府上,难免寂寞,见她情绪低落,王管家精明,府中大小事,皆来请示虞枝意,虽无管家之名,却有管家之实。她渐渐忙起来,也没时间想些悲春伤秋的事情,偶尔青鸾还过来陪她聊聊天,日子过得很是充实。


    二月至,到了春闱的时候。


    进京赶考的书生渐多,连带着虞枝意的铺子生日兴隆,蒸蒸日上。


    这日傍晚,酉时刚过一刻,忽听下人来报青鸾求见。


    平素上门,都是赶着早上,今儿怎么这个时辰来了,虞枝意一边暗自诧异,一让她进屋里来。心中一盘算,青鸾似有一个月不曾上门,依稀记得,她曾说过眼看春闱将近,要在家中全心全意地陪考。


    青鸾一进门,径直走到虞枝意面前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两个头,哭道,“求虞夫人救我。”


    虞枝意被唬了一跳,赶忙起身去扶她。


    再抬起头来,只见青鸾袖管空空,小脸尖尖,眼下团着一层浓黑,两汪泪直直从眼眶里淌了下来。荷香搬了个椅子过来,她一坐下,便开口道,“虞夫人,若是你不救我,我实在想不出什么人可以救我了。”


    虞枝意揉着额角道,“你进来便让我救你,却不说何事。我焉能救你?”


    荷香拿了自己的帕子,让青鸾拭泪。她感激地接过,一边按在眼角,一边道,“过几日便是春闱,我家老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在家读圣贤书。可方才突然有几个差役上门,说我家老爷贩卖科举考试的试题。我们不过一介小民,哪里就能弄到这些东西。”


    虞枝意明锐地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道,“你且住嘴。”


    “宝鹊、荷香、碧桃,把其他丫鬟都支出去。几位妈妈,烦请你们去瞧瞧周围看看,别让别人靠近。”


    待她们都出去后,虞枝意开口道,“你继续说。”


    青鸾期期艾艾道,“这件事,前些日子,老爷回来用晚膳的时候,同我闲聊时,也曾说过。说他认识一些举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会试的试题,一份要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此事事关科举,老爷不敢马虎,也不敢买这试题,便成日躲在家中,躲避那些好友,不曾想……”说着,哽咽起来,泪如雨下。


    虞枝意沉思片刻,道,“你且回去,过几日再来。”


    她知道,青鸾此次来并非求她,而是借她的口去求谢诏。事关人命,虞枝意也不敢草率,但这些毕竟只是青鸾的一面之词,想着,心里立时有了主意,待她走后,喊来宝鹊,“你且去命庆德与王栩,从角门进来,我有话与他们说。”


    宝鹊应声而去。


    不多时,王栩与庆德已在角门等着,守门的嬷嬷将他们带至落雁居。


    见二人来,虞枝意请他们坐下,道,“匆忙请你们来,是有件事想请你们帮忙。”


    庆德在凳子上有些坐不住,“有什么事,夫人只管吩咐我们去做便是,何至于用上帮忙这个词。”


    王栩点头称是。


    虞枝意神情严肃道,“此事事关重大。”她想了想,侧头看向王栩,“或许会涉及前程。王栩,你先出去。”


    王栩摇头,“夫人将我救出水火之中,给了我大好前程。我


    王栩岂非不知恩图报之人?”


    虞枝意面色凝重道,“你们是否听闻坊间有人售卖科举试题?”


    王栩脸色微变,“曾听同窗随口说过两句。但恰好被夫子听见,痛斥这是歪门邪道,若是有人生出此行,便要被赶出学堂,再不能自称是虞氏学堂的学子。”


    庆德摇头,“夫人让小的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虞枝意点头,“此事不可声张。”她瞧了一眼王栩,眼中意思十分明显,不许他告诉谢诏。


    “现在我要假扮成书生,去买一份试题。你们意下如何?”


    庆德摇头,“不可。虞氏学堂开设后,有人为夫人画了一幅观音像供奉在学堂内,那些相识的学子一眼便能识破夫人的身份。”


    虞枝意拧眉,“还有此事?”


    她看向王栩。王栩点头,道,“不若由我与庆德一起。这样也显得真一些。”


    “可夫子那边?”


    “无事,解释一番便可。”


    虞枝意点头道,“那此事便交给你们去办了。”


    *


    翌日,学堂才下学,学子们纷纷从学堂中走出,王栩在抱着书,走在人群中,目光准确落在班里一个不起眼的,长相平凡,老实敦厚的人身上,而后一把上前揽住他的肩膀,一只手将书抱于胸前,“许兄,别来无恙啊。”


    许岩被这突然的举动惊地一哆嗦,转头一看,原来是王栩,道,“是你,王栩。”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名字。”王栩表现的十分高兴,眉眼展开。


    许是他善意的笑感染了王栩,许岩也慢慢扯开一个微笑,可他的脸因为太久没有过表情,嘴角僵硬,难以扯动出一个自然的笑来,几次尝试无果,他敛住笑容,磕磕巴巴道,“王栩,你有什么事吗?”


    王栩拉着他,走到一个巷角,问道,“上次听你说有人在卖科举考试的试题?我有个表兄想要……”


    他还未说完,许岩就伸手捂住他的嘴,惊恐地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后才道,“你疯了,这可是杀头的大罪。”说完后,眸光闪烁,又一次转头看看,确认四下无人后,才压低声音用气声儿道,“你打算出多少银子?”


    王栩挑眉,“难道不是一百两银子一份。”


    许岩的脸微不可察一僵,老实憨厚苦巴巴地一笑,“你也知道的,“一百两银子只是谣传。实际上这试题保真,就是以前两银子也卖得。看你是我同窗的份上,我卖你五百两银子。”他用肩膀撞了撞王栩,猥琐的小眼睛弯起来笑着,“怎么样,够意思吧。”


    “成交。”


    王栩道,“今日下午,我去你家里找你,带着我表兄一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不过,他似笑非笑,神态中带着压迫,“若是你敢欺瞒我,你知道后果的。”


    “自然,自然。”许岩讨好地笑着。


    王栩大摇大摆地走了,许岩站在那儿,久久不动,眼睛里闪过怨毒的光。


    许岩在家中等着,刚过未时,便听到门外一阵敲门声。


    他拉开门,王栩果然来了,身旁还站着一个穿着华丽的翩翩公子,大冬天拿着折扇,置于唇边,穿得锦绣华,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眼睛朝天,不拿正眼看人,王栩着介绍道,“这位是我的表哥,王庆德。”


    庆德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此时才拿着正眼看人,“你小子就是卖试题的。”他上下打量着许岩,眼中流露出深深地不屑。


    许岩捏紧衣摆,从他的眼眸中看到自己,学堂统一发放的服侍洗的发白,头上缠着的发带破破烂烂,与眼前人相比,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他涨红了脸,道,“你太大声了,若是被别人听见,我们都得死。”


    他咬在“死”字上,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兴奋。


    王栩低声下气道,“表哥,不然我们进去说话。”


    庆德纡尊降贵般从鼻子里施舍性得嗯了一声,然后迈着步子跨过门槛,不等许岩,径直走了进去。


    许岩见王栩在庆德面前低三下四时,眼中划过一丝痛快,可转眼瞧见庆德大摇大摆进了他家,又垂下眼,遮住眼底的怨毒。


    三人进屋后,许岩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屋内一下子昏暗起来。


    庆德不耐烦道,“快把灯点上。”


    许岩的脸在黑暗中青一阵红一阵,最后道,“我家里没灯。”


    王栩拉住庆德,又是好一阵央求,才使得他没有生气。


    “你们带纸笔了吗?”许岩不想在和这几个人浪费时间,“先把钱给我,我念,你们写。”


    “这小子急着要钱,不会是骗子吧。”一听要钱,庆德立马跳起来,脾气炸了锅似的。


    王栩拍着胸脯保证道,“不会的,许岩是我的同窗,不会欺骗我们的。”


    庆德这才不情不愿的拿出五百两银票,“这可是我这个月的月钱,你可要掂量着,若是敢骗我。”他哼了一声。


    许岩打了个哆嗦,老老实实开始念起来,他念一句,王栩就着破窗透着的光写一句,直到全部写完后,庆德一把拿了过去,塞进长靴中,“行了,若是我考中了,到时候重重有赏。”


    许岩看此人出手就是五百银票,如此财大气粗,又说考上了有赏,不免点头哈腰起来,甚至将王栩挤下去。


    这份手稿当夜便被送到虞枝意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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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庆德绘声绘色的描绘自己演戏的场景,众人笑倒,虞枝意笑道,“你那五百两从我的账上支取,辛苦你与王栩了。”


    又对宝鹊道,“去派个小丫鬟在门后等着,侯爷一回来,就说夫人请他过来。”


    谢诏才回府上,一个小丫鬟就窜了出来,道,“侯爷,夫人让您过去。”


    难得虞枝意主动邀他,谢诏一扫身上的疲惫,道,“我就去。”


    他回屋换了身便服,又特意打了水洗了把脸,从铜镜中看了看,又不十分满意,觉得连日在御宪台中不眠不休的审问,让他这张脸看起来略显憔悴,又怕虞枝意等的急,来不及想太多,匆匆赶至落雁居。


    一路上,他都在想,虞枝意这会儿主动找他,是为了什么。


    第48章 第48章晋江文学城


    至落雁居门前,宝鹊已等在门外,见到他眼眸一亮,煞是热情。


    谢诏在门外驻足,一时间竟有些不敢进。他抬眼看着门上的匾额,确写着“落雁居”三个字。


    “侯爷。”他不上前,宝鹊热情地迎来,“夫人在里头等你呐。”


    莫不是鸿门宴。谢诏萌生出这个念头,后又转念一想,便是鸿门宴,美人计,他也是心甘情愿,遂不再多想,抬脚往屋内走,不仅是宝鹊,荷香、碧桃二人看他都十分热切。


    虞枝意立在桌边儿,神色依旧冷淡如雪,可下一瞬,她的眼眸微微弯起,“侯爷来了。”


    谢诏顿在那儿,就这么望着她。


    虞枝意见他愣住,主动上前道,“侯爷请坐。”


    谢诏侧头,桌上摆了一席,菜色琳琅满目,很是精致,显然是精心安排的,他坐在桌边,道,“你也坐吧。”


    虞枝意在他身旁坐下,她从没主动做过这事,因此有些生疏,席间她几次想与谢诏搭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捡些书里看到的事情说与他听。


    谢诏也十分认真的回答,并不因为她提及的问题简单就可以敷衍。他的答案中,虞枝意获得一些不同的理解,心中陡然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两人谈天说地,无话不说,渐渐地气氛和谐起来,甚至虞枝意见谢诏吃得少,主动为他夹菜。


    她一坐下来,鼻尖便涌起一股馨香。此刻谢诏却没一丝杂念,只觉得被一种名为“家”的感觉包裹,心中柔软。


    饭毕,二人搁了筷子,谢诏道,“我知你有事相求。说吧。”


    虞枝意常惊异于谢诏性格中的克制、冷酷、清醒、她长叹一口气道,“我确实有事相求。”


    果然如此,心中早有准备,因此他并不意外道,“请说。”语气中稍显冷淡。


    虞枝意默默垂下眼,道,“宝鹊,把那东西拿过来。”


    宝鹊转身从里屋拿出一沓竹纸,交到谢诏手上。


    他一页一页地翻开,第一眼便认出这是王栩的自己,看完疑惑地看向虞枝意,不知她拿些王栩的字来给自己看是何用意。


    “这是本次科举的试题。”虞枝意淡淡道,“不知是真是假,有人泄题,并有人在外大肆炒卖。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闻言,谢诏再一次认真翻看起来,他也曾下场考过试,之前并未朝这处想,虞枝意一提醒,他立即觉得这些试题有些不对,道,“此事我应当立即禀报陛下。”


    他起身要走,虞枝意却按住了他的手,“侯爷,别冲动。”


    谢诏停下来,看着两人肌肤相贴的手,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虞枝意接着道,“此事涉及颇广,或许会涉及许多朝中重臣,这些人在朝中根基颇深,你贸然前去,定会遭人记恨。”双目中尽是担忧。


    谢诏慢慢坐下来,只是手仍放在哪儿,没有抽回,“你说得有几分道理。”说着,他用鼓励地目光看向她,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当然,我并非阻拦你禀告陛下,只希望你能够劝说陛下,暂时按兵不动,待考试时严查作弊的学生。并且暗中调换考题,巡查考生,若神色有异者,可暗中记下。待考试结束后再审。”虞枝意接着往下说,“这既避免打草惊蛇,也能揪出幕后主使。”


    谢诏听完,忍不住为她喝彩,“这主意实在妙极。”


    虞枝意面皮烧得紧,“我不过随口一说,具体事宜还需你与陛下商定。”


    “不,你说得很好。”谢诏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虞枝意眉目间出现一丝担忧,“若科举舞弊一事当真,那青鸾的夫君当真冤屈。”


    原来是为了青鸾。


    “这有何难。”谢诏笑着看着她,四目相对,虞枝意挨不住移开眼神,面颊微微泛红,视线落在手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按在谢诏的手上,方才说话时太过入神,连这一点也未曾察觉,赶忙将手收回。


    谢诏望着她,暗道:此前,小意并不曾关注官场上的事儿,才会不知这届会试的主考官乃是沈从安。三年考评之期将近,又发生了沈美人的事情,朝上,陛下对沈从安的态度明显冷淡,动辄训斥,沈从安约莫是狗急跳墙才会想着从会试下手。


    他凝眸望着虞枝意,垂下眼睑,还希望她不要为了今天后悔才是。


    *


    自今晨起,永泰帝的眼皮就跳个不停,总感觉有要事发生。这种预感在过去曾为他躲过数灾,他深信不疑。可直至天色渐黑,也不见有事发生。他正怀疑自己的预感出错时,宫侍禀告谢诏求见。


    来了。


    永泰帝眼皮子跳了跳,“让他进来。”


    自谢诏为他挡剑后,唤起他为数不多的慈爱心肠,他对谢诏十分信任。谢诏求见,他都是直接召见。


    谢诏进殿,行礼道,“陛下。”


    永泰帝摆手,“无需见礼,有事儿说。”


    谢诏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沓竹纸。看他这熟悉的动作,永泰帝的眼皮跳得愈发厉害,他伸手按住右眼,瞥了眼刘权。刘权接过竹纸又递到永泰帝跟前。永泰帝漫不经心地接过竹纸,还在心想这字不错,又想着这似乎并非谢诏所写。看着看着,字渐渐入脑,他也开始认真起来,问道,“这是为何?”


    谢诏道,“还请陛下拆封今年春闱的试题,一看便知。”


    永泰帝捏着竹纸,将其攥成一团,几乎从牙里面咬出来道,“明日便要科举,你这会儿才来禀告。”他不信谢诏是今日才知道此事,这滑头,定然是提前先调查了一番,才会入宫禀告。


    事实证明,永泰帝确实足够了解谢诏。虞枝意与他说了有人在外偷卖科举试题后,他并没有贸然入宫禀告永泰帝,而是命王栩、王珣暗中调查此事。


    甚至谨慎起见,特意挑选了会试前一夜禀告此事,为的就是要打沈相一党个措手不及。


    永泰帝冷哼一声,“你现在入宫,想必已经想好了解决此事的办法,若是不得我满意,明日便叫你人头落地。”


    谢诏将虞枝意的法子说了出来,“请陛下今夜出考题,明日当众宣布换考题。并派人前去考场巡逻,若遇神色有异者,直接抓走。并严检考生,查看有无作弊者,若有,当场抓获。”


    永泰帝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这主意不是你想的吧?”


    谢诏微微一笑,“是虞夫人想的。”


    永泰帝看着他笑,只觉得牙酸。


    谢诏一脸与有荣焉。


    这主意确实不是他能想出来的,若是他,只等科考结束,有考生生疑,群愤之,才暗中煽动考生,将这股怒火移到沈相身上。就如曾经的平成王一般。


    那会儿永泰帝被逼着处理沈相,定会雷霆大怒。


    不像现在,还有心思与他笑。


    “若是陛下觉得这主意合心意,不若给些封赏。”他心中想着的,是一品国夫人的诰命。


    永泰帝呵斥道,“好你个谢家小子,竟上我这乞讨来了。滚回去吧。”


    闻言,谢诏知道,这封赏是没了,又道,“若是没有封赏,陛下可否赐些黄白之物。”虞枝意爱做生意,定然会喜欢这些。


    永泰帝怒了,“快滚快滚。”


    虽如此说,他还是赏赐了谢诏两箱金子。


    谢诏回府后,直接命小厮抬着两箱金子去虞枝意的院子里。


    虞枝意已睡下,忽听外面吵吵嚷嚷地,问道,“外头发生了何事?”


    宝鹊披了外衣出去看,见几个婆子抬着两个箱子进来,见宝鹊笑道,“宝鹊姑娘。这是侯爷说,宫里下来的赏赐,给虞夫人的。侯爷说是虞夫人立了功,陛下特意给的。”


    箱子抬进屋里,虞枝意从床上下来,宝鹊把盖子一抬,黄澄澄的金子发着金光。又抬起另一箱的盖子,又是黄澄澄一片。


    “好多金子。”


    /:.


    虞枝意点头,问两个婆子,“侯爷可说什么了?”


    两婆子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虞枝意心里便明白,看着这些金子,心里喜滋滋的,复又回到床榻上睡下。


    翌日一早,虞枝意才出门,便见青鸾在门外等着,见她出来,忙上前说着就要跪下,“虞夫人。此等大恩,没齿难忘。”


    原来早在几日前,谢诏便拿了自己的帖子去大理寺保了青鸾的夫君出来,将他们夫妻二人藏在一处私宅中,命夫妻二人不许声张,恐被沈相发现,丢了性命。


    夫妻二人深信不疑,恰好私宅寂静,正适合温习功课。二人便住下来专心备考,直到今晨,青鸾将老爷送入考场后,匆忙赶来道谢。


    担忧虞枝意是否会因此责怪她的隐瞒。


    虞枝意赶忙扶她起来,听她道完原委,道,“会试对学子来说,是头等大事。何况此事关乎你二者性命,你的决定是对的。”


    青鸾的愁眉慢慢展开,“多谢虞夫人,多谢虞夫人。”


    虞枝意还有事,与青鸾告别后登上马车。


    车停在虞氏学堂门前,匾额下站满学子。她从马车上下来,学子一阵欢呼。


    王栩走近马车,宝鹊掀开车帘,递给他一个绣着喜鹊和三颗桂圆的书袋,扬头道,“这是虞夫人知道你要去县试,特意命绣娘为你做的书袋,你们定要好好表现一番,不得让虞夫人失望。”


    王栩接过书袋,笑道,“定不让虞夫人失望。”


    薛


    平之在人群中,望着言笑晏晏的宝鹊,和王栩手中的书袋有些艳羡,今日他便要去参与会试,踏上官途,只可惜未能得到虞夫人的一句祝福。他回头看了一眼虞枝意的马车,然后背过身去,踏上考试的路途。


    他行至贡院外,敏锐地察觉到今日的气氛有些非同寻常。不光是外面把守的官兵人数众多,考试之前的检查也十分严格,命考生全部脱得赤条条的,上下检查一番,确认无误后才允许进入考场考试。


    心中泛起一股淡淡的羞耻,可既已走到这一步,便没有退缩的道理。


    他正脱光了被检查时,忽听得一声惨叫,侧头瞥见一个考生被拖了出去,心中正诧异,旁边考生搭话道,“听说有人在外卖科举的试题,陛下发现了。吩咐下来,发现今日作弊的举人革除功名,关进大牢中。”


    薛平之侧目看他,试图用眼神让他闭嘴。在这种坦诚相对的时刻,对方竟还能见缝插针地插话,真乃神人也。


    可对方显然没有意会到他眼神中的意思,仍在喋喋不休,直至官差过来呵斥二人不许说话了,他才作罢。


    待检查完毕,薛平之穿好衣物进入考场。正在位子上坐定,隔壁忽然探出一个头来,正是方才那位“神人”兄。


    “神人”兄冲他一笑,又缩回头去。


    沈相正准备启封试题,不料这时一人高声道,“慢着。”


    众人看去,原是六皇子刘亦玄。


    沈相的脸上铁青,道,“此地并非儿戏,还请六皇子不要在这里喧闹。”


    刘亦玄不紧不慢地走近,身后跟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御龙卫,他笑道,“沈大人,我这会儿来可不是玩什么过家家的游戏。还请沈相宣读这份试题。”


    沈从安心里已经沉到了谷底,可他不能表现出来,结果考题后,大声念了出来。


    考试正式开始。


    沈相宣读完试题后,心已急得像热过上的蚂蚁,本次会考一共考三场,一场考三天,就算第一场失算,还有第二场,第三场,总能叫他找到机会。


    如此一想,心不由得沉静下来。


    他在朝中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定不会怪罪于他。


    三天考试一晃而过,收完卷子时,六皇子大声道,“请诸位考生随我来。”考生们被带至另一处地方,严加看管,不许交流。


    沈相想借此机会返家,商量对策,却被刘亦玄一拦,道,“沈大人当年也是会试上来的,怎么如此心焦。陛下口谕,有些朝臣尸位素餐久了,已不记得当初考试的雄心壮志,特命主考官与考生通吃同住,待所有考试考完后才能出考场。”


    沈相不信陛下会如此待他,挥袖道,“胡言乱语。”


    刘亦玄眯起眼,沈相在朝中久了,竟连皇子也不放在眼中了。


    他招手,两个御龙卫立即将沈相带入屋内,严加看守。


    九天考试一过,因这次考试格外严厉,故而为了补偿他们,永泰帝特命礼部的人供给吃食,因此有许多贫困的考生没钱买干粮,也因祸得福,吃饱穿暖,故而文思充沛,下笔迅速,比往年考的要好。


    考完后,考生被解散。


    薛平之面色红润地走出考场,那位“神人”兄小步追来,自来熟地与他勾肩搭背道,“兄台,我姓刘,名刘亦诀,你贵姓呀。”


    刘乃国姓,轻易不能得。薛平之停下脚步看他,躬身一礼道,“殿下。我姓薛,名平之。是虞氏学堂的一名夫子。”


    刘亦诀摸着鼻子道,“这么快就被你识破身份了吗?”


    他很快又高兴起来,“薛夫子。”


    “薛先生。”此时,刘亦玄的声音传来,而后他快步走到两人面前。薛平之对他又是一礼。他揪住刘亦诀道,“先生才考完,让先生回去休整一番。”说着,就把她揪走。


    薛平之则是回到了学堂中。


    他才沐浴熟悉完,全身一阵神清气爽,便看见王栩正在读书,桌边放着那个书袋。县试只考五天,因而比他早出来几日,他走近一看,见王栩是在温习功课,笑道,“为何不让自己放松些?”


    王栩抬头见是薛平之,起身一礼道,“先生。学生正在准备几月后的府试,不得马虎大意。”


    薛平之点头,觉得他实在用功。


    这时,忽然一队官兵冲了进来,一路横冲直撞,许岩站在最前方,指着王栩道,“就是他,他买了我的考题。”


    王栩瞧见他,轻轻一笑。那笑意很是轻蔑,薛平之看着心里却一惊,只因这笑竟与谢诏有几分相似。


    “不用你举报我。我自己走便是。”王栩从容跟着官差离开。


    薛平之有心想救,可那些官兵强硬,辗转中,他行至侯府外,前去扣门。


    小厮把门打开,薛平之上前道,“是否能求见虞夫人。我有要是禀告。”其中,他也存了私心。


    小厮起先并不允,薛平之只得道,“是有关王栩的。”


    他这才去通传。


    薛平之被请到厅堂中,虞枝意很快赶到,她并不记得薛平之,对方上前一礼,“虞夫人。在下薛平之。是虞氏学堂的夫子。”


    这会儿虞枝意终于认出来,眼前这个男子正是那日站在王栩身旁的夫子,道,“王栩出了何事?”


    薛平之赶忙道,“有人指认王栩,说是他私买考题。”


    虞枝意心下一沉,知道此事根结在自己,若不是她让王栩用计拿到考题,他也不会遭此飞来横祸,若是因为她,王栩前途尽毁,她是断然不会饶过自己。


    她正发愁,忽然听见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谢诏跨进门槛,进了厅堂,看着薛平之,那眼神,活像看着窃了他珍宝的盗贼。


    第49章 第49章因爱生怖


    他会萌生出如此想法,只因这珍宝是他执意要留在身边,而非对方心甘情愿。他对此心知肚明,因此越是有人窥探,他越发不安,越是不安,心中恼怒越甚。


    谢诏大步走到与虞枝意身边,一副被激怒的雄狮模样,虎视眈眈着薛平之。


    因爱生怖,因怖生怒。谢诏来时匆匆,只听下人禀告一句有姓薛的来找虞枝意,便马不停蹄地过来。甚至在跨入门厅前,他还慢下脚步可以整理了一番衣袍,显得不那么匆忙。


    绝不会在薛平之面前落至下乘。


    这点心思他自然不会被人看出来,“薛先生今日怎么到府上来了?”


    这个薛平之,在虞氏学堂中画的那幅观音像,别以为他看不出是照着谁的模子画的,他尚且未因为这件事处置他,竟还敢胆大包天地上侯府,到他的地盘来,觊觎他的珍宝。


    薛平之怀有私心,现下又被谢诏这么一看,仿佛心中一切想法都被悉数洞察,略带心虚地垂下头,“在下来,是因为王栩被官兵带走,我来向虞夫人求助。”


    谢诏在心中冷笑,朝中实力错综复杂,也就只有这个还还未入官场的人才会如此天真,越过他一个朝臣,求助小意,“劳烦先生费心。”小意虽然诰命在身,但到底只是在女眷中光彩,这么一想,他顿觉得诰命夫人的头衔有些不够看。


    王栩被官兵拘走,第一时间王珣便向他禀告。


    “王栩现在已经回学堂了。先生回去一看便知。”


    谢诏的话中已有赶客的意思。


    薛平之心虚在前,因此也就没觉得他无礼,拱手一作揖,“多谢侯爷。”


    谢诏这副护食地态度,薛平之看得分明,可到底他现在位卑言轻,就是有些想法,也不能与如日中天的谢台令硬碰硬。


    言毕,他转身离去。


    谢诏目送他离去,目光转而回到虞枝意身上,心中涌起一股酸涩之情,说到底还是因为虞枝意尚还不喜欢他,若是喜欢,他哪里会因为一个不知所谓的人如此恼怒,只能巴巴守着,不许别人靠近。


    虞枝意顾不得薛平之是否走远,忙对谢诏道,“王栩真的已经回去了吗?”


    “自然。”谢诏微微笑道,“若是不信,我命王珣去将他喊来。”


    谢诏的话,虞枝意自然是信的。可她心中担忧不止,只有真切地见到王栩才能平复这种焦急的心情。谢诏自然看了出来,他命王珣前去虞氏学堂将王栩找来。


    自己陪着虞枝意,慢慢地安抚她的心情,“莫忧心,若是我


    连自己人也护不住,找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这话犹如定心丸,虞枝意的心渐渐定了下来,心中又觉得在官场上不比做生意,一时不察,便会落得牢狱之灾。


    王珣带着王栩匆匆赶来,在门前请安。


    虞枝意蹭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外走了几步,看到王栩后,那颗心在落尽肚子里,怅然道,“是我,差点害了你。”


    谢诏一个眼色,王栩道,“此事本就是为国为民,摒除积弊的好事,夫人莫将责任揽在自己肩头。”


    闻言,虞枝意才觉得自己好受些,又为王栩能说出这样的话感到高兴,“听宝鹊说,你通过了县试,不如留下来庆祝一番。”


    王栩推拒道,“夫人好意,我本不该推拒。可我眼下充作了科举舞弊一案的证人,还需前去府衙配合查案。”


    虞枝意虽有些失落,倒也觉得在情理之中,“既如此,你定要好好配合。”


    王栩认真答应后,便告辞了。


    见过他后,虞枝意的心已全然安定下来,转头见谢诏道,“此事多亏有你,不然我真不知道要该怎么办才好。”经过此事,她深觉得自己不识官场深浅,凭着一腔冲动,却想掺和进这浑水中,若不是谢诏前来,只怕她就生生害了王栩。她下定决心,凡是以后三思而后行,决不能因为别人相求,就高估了自己。


    “我们是一家人。”谢诏笑道,“是应该的。”


    他归家本就是为了处理王栩一事,薛平之到来实乃“意外之喜”,如今两桩事都已解决,谢诏便要回到衙署内办理公务。


    他要离开,虞枝意十分惊讶,眼看着就要到用午膳的时辰,这般匆忙,竟然留下用饭的时间都没有吗。眼看谢诏的背影渐远,她招来宝鹊道,“今日命小厨房做些容易充饥的饭食,多做些给侯爷送去,打听打听侯爷的衙署中有多少同僚,都一并准备了。”


    她做这件事,就当是谢诏救了王栩的报酬罢。


    *


    衙署中,谢诏正在处理公务,忽听外面王珣在喊他,“侯爷侯爷。”


    他正想发怒,自己不知说过多少次,在处理公务时莫要打扰他,怒气还未发出,便被王珣接下来的话冲散,“夫人命宝鹊送饭来了。”


    侯爷不吃饭,他跟着也吃不上饭,夫人送饭来,他比谁都要开心。


    谢诏负手从门内走出,淡淡地瞥了王珣一眼,他立时脑袋缩如鹌鹑,不敢言语。


    旋即又对宝鹊轻笑道,“辛苦你了。”


    那么多饭菜,宝鹊自然不可能一个人前来,家中小厮都跟在身后,挑着食盒。她笑道,“不辛苦。”在虞枝意面前,宝鹊性子跳脱,在外面,她却足够沉稳,指挥着小厮们把食盒搬进衙署内,道,“诸位大人,夫人忧心你们办理公务辛苦,不记得吃饭,故命我来送饭。饭菜简陋,还希望大家不要嫌弃。”


    说着,她打开食盒,饭菜的香气扑鼻而来。衙署中的人也饿了,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宝鹊直接端着饭食放在他们面前,他们便忍不住开始主动从食盒中拿出饭菜开始吃起来。


    谢诏的是独一份,宝鹊特意从单独的食盒中拿出,放在谢诏面前。谢诏慢条斯理开始用饭。


    本因他在御宪台中铁面无情,狠厉的手段让别人都敬而远之,此举让差吏们也感觉到谢诏的一丝温情,甚至有大胆地上前来搭话,“谢大人,你与夫人是如何相识的?”


    说话的一个差吏正值新婚燕尔,心中欣喜无人分享,恰巧谢大人夫人送饭来,虽未见到人,他想,夫人定是位心地善良的女子,若不心地善良,怎么会想起来也连带着他们的饭一并送来。


    如何相识。谢诏不好说,差吏没想太多,只以为是他吝于分享,故自言自语道,“我与夫人乃是媒人撮合的,不过新婚前我偷偷去见了她一面,一见她我就认定,这辈子就是她了。”


    他又问,“谢大人,想必你们成亲那日很热闹吧。”


    热闹吗?谢诏想,他是代替弟弟迎亲,虽说流程齐全,但毕竟不是自己正儿八经的婚礼。自己的婚礼到是……从未想过。


    如今,也不是不能想一想,可虞枝意……会同意吗?


    心中骤然生出一丝患得患失之感,这些时日,他温柔以待,虞枝意的情绪也软和下来,可若是……


    可若是她有朝一日,发现了自己的真面目。


    到时,他们之间还会如此平静和谐吗?


    谢诏不敢继续往下想,随口答了一句,“还不错。”


    美味佳肴顿也没滋没味,吃在口中味同嚼蜡。今天是薛平之,明日或许又是这个什么之,那个什么之,腿长在虞枝意身上,心也长在她自己身上,就是一辈子拘束住她的人,心不在他那儿,又有何用。


    若是,若是,有一天,虞枝意与自己说喜欢上个什么之的,想到这,他便莫名生出一股怒气来,不,他绝对不会,放虞枝意离开。


    得了谢诏的答复,差吏兴奋之中,并未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滔滔不绝开始说起他的妻子,直说得旁人挤眉弄眼,牙酸不已。


    谢诏在衙署呆了几日,宝鹊就送了几日的饭。渐渐地,传出谢诏为人和善的美名来,甚至有同僚相邀,一同出去喝酒。如今他守孝期已过,偶尔可以喝些,便挑拣着几个为人不错的同僚,出去应酬。


    他这边春风得意,沈从安那里却不好过。


    会试结束后,还未归家便被投进牢中待审。本来他并不着急,眼看着曾经与自己有过瓜葛的人一个一个地进了大狱,他顿时开始慌张起来,挤在铁栏前大呼冤枉。


    他毕竟是一朝相国,大理寺中也有人受过他的恩惠,一听他喊冤枉,便立即禀告永泰帝。


    永泰帝看着御龙卫搜集来的证据,听到刘权传话,便道,“提上来,让朕听听,他到底有什么冤枉。”


    因要面见圣上,狱卒还特意让他沐浴一番,免得污了永泰帝的眼。沈从安穿着一身干净的便服跪在地上,道,“陛下,臣冤枉。”


    “这一切,都是臣那不中用的儿子做的,臣并不知情啊。”沈从安道。


    也的确如他说所说,主谋是他的儿子。


    沈从安的这个儿子与沈轻罗一母同胞,是他表妹生的。他从底层慢慢爬上来,为名利,搭上了沈绮梦的母亲,扒上个好岳父,才青云直上,可在背地里还偷偷在私宅养着表妹。一等岳父死了,便立即将表妹迎回府。朝中虽有人对他此举不屑,可他彼时已坐上了相国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儿子是他千辛万苦生的,自然是捧在手心里如珠如宝,一心巴望着他能继承沈家家业。没想到这一对儿女竟是养废了,这些年也没努力再生出个儿子来,也只好咬着牙扶持他。


    没想到这个儿子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读书读不通,练武也嫌苦。听闻他是本次科举的主考官便动了歪心思,偷偷从书房里偷出考题,出去吹牛。被有心之人听到,哄着他卖考题。


    他一想,也能赚些钱,与其臭味相投,开始卖起考题来。


    但沈从安在其中,却并不无辜。他知晓此事后,把儿子叫来怒骂,但见送来的银票,不知怎么生了贪念,也就渐渐沉默下来,一直到会试前,仍旧抱着侥幸心理。


    现在东窗事发,自然要有个人来承担后果,他也顾不得儿子是千辛万苦得的,一心只想保住自己的命。


    这些事情有条有理地记录在案,沈从安以为能够糊弄过永泰帝,自然是老眼昏花,看不清形势。


    “你做官,纵容自己的儿子卖题,做父亲,未能管好家庭。为官,为父,你都失败的彻彻底底,如今还想狡辩吗?”永泰帝大手一挥,手上的折子扔在他面前。


    沈从安膝行向前,看到折子上谢诏的字迹时已是恨得咬牙切齿,待看清折子上的内容,就是有再大的怒气,也发不出来。折子上一桩桩一件一件,都是他无法反驳的


    的罪证。他脸色灰白,知道这辈子,算是到头了。


    永泰帝手一挥,御龙卫将他拖了下去。


    沈从安这回被关进大牢中,再也喊不出一句冤枉,连带这一家老小,都一同关入牢中。


    这件事很快传到虞枝意耳中,她顿时如遭雷劈,半晌回不过神来,只挤出一句,“沈姐姐也在那里吗?”


    宝鹊摇头道,“庆德不曾提及此事。”


    她想命人再去打听一番,但想来想去,身旁竟只有个谢诏可问。想到这,她命宝鹊备下一桌酒菜,等着谢诏回来。可不想,直至傍晚,谢诏也不曾归来。


    遣人去问,王珣派人回来回话道,“侯爷正在狱里审案。”


    虞枝意有些坐不住,沈相一家都被关在御宪台中,要想确认其中有没有沈姐姐,一去便知。


    她立即嘱咐下人备轿,前去御宪台。


    自平成王一案后,御宪台整个修整了一番,虞枝意到时,王珣忙出来迎接,神色间有些为难,“夫人,侯爷正在审案,场面或许有些不大好看。”


    语意已是非常委婉。


    “不如夫人在外间等候,等侯爷出来?”


    虞枝意道,“没关系。我心中已有准备。”她知晓,犯人审问,手段定不会柔软。


    王珣无奈,道,“夫人再此稍等片刻,我先去通禀侯爷一声。”


    他去后,不消片刻返回,道,“夫人,请吧。”


    虞枝意跟着他一道,进入御宪台的关押犯人的地牢中。阶梯深长幽暗,狭窄直通地底,不见幽光。王珣在前面掌灯,侧身下梯,一边还小心注意着她的脚步。


    步子沉稳,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直至地下,甬道两边布满一间一间的牢房,以铁栏与甬道相隔,里面的犯人看到光亮,都疯狂地扑到铁栏着,扑腾着手要抓那盏灯,铁链哗啦哗啦,在幽静的地牢中激起难以言语的战栗。


    王珣在前面走,呵斥着这些犯人不许靠近,小心护着虞枝意。


    她以为自己已做好了万全准备,直面这些犯人时,方知,是自己想得简单。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来了,她就一定要知道结果。她定神,尽量屏息忽视鼻尖难闻的气味。


    黑暗隔绝了所有的感知,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点光亮。王珣回头对她,“夫人,我们要快些走了。”


    虞枝意点头,跟着王珣的步子加快教程。


    前方隐隐约约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声,虞枝意的心一紧,还是强逼着自己往前走。


    愈靠近,哀嚎声愈是清晰。


    直至一扇门处,哀嚎声蓦然停止。


    王珣将她带至此处,便不再进去,道,“夫人,请进吧。”黑暗中,他的双眸露出一丝怜惜。


    虞枝意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门。门吱呀一声打开,带起一片尘雾。她慢慢地走进去,鼻尖前赴后继地涌进一股浓厚又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这是间刑房。犯人蓬头垢面,已看不清真面目,全身赤裸,双手被房顶垂下的铁链拴着吊起,不知是死是活。


    “你来了。”


    一道声音蓦然响起,下了虞枝意一跳,她循声望去,犯人对面谢诏正坐于椅上,身后两侧悬着油灯,幽幽昏黄的灯,映着他黑漆漆的眼珠子,十分渗人。


    虞枝意走近道,“是否打扰你了。”


    谢诏道,“不打扰。”他说话时,语气冷得像冰,毫无感情。


    事实上,他已经很少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甚至语声中还隐隐带着戾气。


    虞枝意已走到了他的身边,血腥味仍然浓厚,她已分不清,这血腥味究竟是来自犯人,还是来自谢诏身上。他今日的情绪似乎格外不对劲,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却能感觉到他的眼神一直跟随着自己。


    他脸色苍白,许是太久没有出过这间刑房,没有晒过太阳。苍白的脸色令其有股病态之感,白皙的脸上沾着新鲜的血渍,显然是刚审问完,没来得及处理。


    她掏出手帕,递给谢诏道,“脸上有血,擦一擦。”


    谢诏望着帕子,仍是一动未动,虞枝意看着他脸上的血渍,忍不住动手轻轻擦拭。正专心时,他幽幽地冒出一句,“你不怕吗?”


    话出,刑房中的压迫感陡然加重,她甚至能听见谢诏野兽般粗重的喘息声。他似乎很兴奋,很期待自己的回答。


    第50章 第50章中计


    虞枝意心里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察觉到此刻谢诏虽极力保持面无表情,细细观察,还是能看出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狰狞和眼眸中的兴奋,“有什么可害怕的。你是在审案,又不是在杀人放火。”


    冷静的语气有些出乎谢诏的预料,可又很快觉得她就是如此。看起来柔弱,实则坚韧。心中顿时生出些遗憾,若是她表露出一分害怕,他就会抓住她的弱点,让她再也逃不掉。


    “确实没什么可怕的。”


    突然,一个差役朝犯人泼了桶盐水,犯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在刑房中久久地回荡,撕破二人间岌岌可危的平静。


    虞枝意握着绢帕的手一紧,谢诏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害怕?”


    一桶又一桶的盐水泼过去,犯人已无法承受,只得有气无力地喘气道,“我招。”


    谢诏缓缓笑了起来,仿佛就是在等这一幕。


    虞枝意从不知道,谢诏在御宪台时,癫狂至此。可做生意这么久,形形色色的客人也见过不少,越是难缠的客人,越是不能露怯,不然就会被捏在手中,得寸进尺。她道,“笑什么。”


    谢诏的笑凝在脸上,忽而又觉得没什么好笑的,便将笑意收敛。


    虞枝意轻声道,“我听闻你将沈相一家人,关进了牢中。”


    谢诏反问,“你也是为他们求情的吗?”


    这几日,前来为沈相求情的人数不胜数,都一一被他拒之门外。他是不会放过沈相的,除非永泰帝亲自莅临御宪台。


    “怎么会?”虞枝意笑道,“我是来看沈姐姐在不在这儿。沈相的事与沈姐姐没有关系是不是?”


    “我来看看,沈姐姐在不在这儿?”


    “沈绮梦?”谢诏按了按眉心,从记忆中找出这个人来。连日的审问让他有些迷失心智,无数的鲜血混合着黑暗,就像他幼年时被鞭打,无法逃脱的噩梦一般。


    “对,是她。”虞枝意把手试探性地放在他的肩膀上,“她帮了我很多,我也想帮帮她。”


    谢诏摇头,“她不在这儿?”


    “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谢诏又摇头,“不知道。”


    虞枝意松了口气,既然不在这儿,谢诏也不知道她在哪儿,或许是因为沈绮梦不在京城。不论她在哪儿,只要不在京城,不是现在就与沈家一同被定下罪来,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谢诏拉过她的手,放在手里不轻不重地揉捏着。一双白皙的柔夷握在手中,比硬邦邦的鞭子和刑棍,舒适地多。


    一会儿比着大小,一会儿又将手指插进指缝里,与她十指紧扣。


    虞枝意道,“松手。”


    谢诏不肯松,眼里露出护食的凶劲来。


    “这儿是刑房。”她重重强调道。


    “虞夫人,救救我。救救我,我是沈绮梦的弟弟。”新犯人被挂上铁链,忽然撕心裂肺开始喊叫起来。


    虞枝意回头看他,“你认得我?”


    犯人以为找到了救星道,“京城中没有不认得虞夫人的。”他虽然是个纨绔,却也知道哪些人能得罪,哪些人得罪不得。这位夫人就是不能得罪的,榜上鼎鼎有名的第一位。


    可没想到,他平日里行事已经十分小心,还是撞到了这位阎王手里。


    谢诏拧眉,不喜虞枝意的目光落在旁人身上,“聒噪。”


    沈青松不敢再说话,甚至不敢看向二人。


    得了答案,已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虞枝意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府去。”


    谢诏身体紧绷,这会儿他的神智已经恢复,方才的事情记得七七八八。他揉着眉心,知道自己在审问犯人时,有时太过投入,便会变成之前那种癫狂而又六亲不认的模样。


    这时候,就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王珣都不敢靠近,没想到虞枝意还敢挨着自己站,“走吧,我送你。”


    他起身往外走,经过刑房大门时冷冷瞥了一眼王珣。


    王珣捏了把汗。


    虞枝意跟在


    身后,谢诏在前面掌灯,铁栏里的犯人借着火光看见他的脸庞,也不敢造次,老老实实缩在角落中。她有些好奇地看了过去,一个不小心撞到了谢诏的脊背,为防摔倒,她攀着他的肩膀,谢诏按住她的手。


    “看路。”他冷冷落下两个字。


    虞枝意却听出他声音中的不自然,想来这会儿他应当是恢复了情绪,便问,“你方才怎么是那个样子?”


    她的无心之问,却不经意间刺痛到了谢诏。


    他冷冷道,“与你无关。”


    说完后,他又有些后悔,这些陈年旧事如同在塘底翻涌的淤泥,时不时在心中搅动,让他陷入阴暗的情绪中。可他不该因为此时迁怒虞枝意,喉咙不免有些干涩道,“抱歉,是一些不值得提起的旧事。”


    不知为何,虞枝意想起了他背上的疤痕,她直觉,这些疤痕与谢诏所说的事情有关。


    “没关系,不想说,便不要说了。”


    二人登上楼梯,又是一阵无言,御宪台的大门打开,温柔的月光垂落,谢诏站在台阶下不动,虞枝意缓缓走了上去,见他没有跟上来,回头道,“不来吗?”


    他站在那儿,神色被阴影覆盖。


    虞枝意扭头看着他,往前一步就是门外,往后一步就是谢诏身处的阴影。可她既不往前,也不往后,就这么站在这儿等着谢诏过来。


    二人僵持了一会,谢诏终究坚持不住,走向了虞枝意。


    他对她,总是没办法的。


    *


    夜色已深,谢诏自然不肯让她一个弱女子独自回去,哪怕她身旁有宝鹊陪着。虞枝意坐在轿子里,他在外面步行。


    轿子停在侯府外面,谢诏伸出手扶虞枝意下轿。


    下轿后,虞枝意一抬眼,被门口站着一团黑影吓了一跳。


    一个人慢慢从阴影处走了出来,神色很是落寞,唇边下颌都是细细密密的胡茬,一双眼睛疲惫至极,头发也有些乱糟糟的,不知几日没有梳理过。


    “白景屹?”


    “是我。”白景屹的声音嘶哑,仿佛多日不曾开口说话,他望着虞枝意,眼中有些微末的希冀,“你知道阿梦去了何处吗?”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虞枝意可能会知道她的去处。


    虞枝意摇头,白景屹双眼中的希冀便如摇动的烛火一般骤然熄灭。他看得出来,她没有说谎,天大地大,还有何处能找到她。


    白景屹失魂落魄的走了,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希望。谢诏没有像往日一样,对他张口就是“蠢货”二字,若是虞枝意像沈绮梦一样,突然消失,他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样的疯事来。


    虞枝意与谢诏一道进府,忽觉得脊背一凉,仿佛被什么东西盯上一般,她回头去看,却什么也没发现,而谢诏正眼眸弯弯,朝她露出一个微笑。


    她疑心是自己近日操劳过度,不如趁这几日好好歇息。


    临近四月,虞氏学堂的几位夫子会试皆榜上有名,学堂内要重新招夫子,王栩要参加府试,府内要重新采买布料,做春衫,桩桩件件,皆要烦心。


    可心中最近记挂的,还是沈绮梦的下落。


    她转头问身侧的谢诏,“你知道沈姐姐的下落吗?”


    谢诏紧贴着她,并肩而走,闻言摇头道,“不知道。”沈绮梦只与他说自己要改名换姓,却从未告诉自己她要去哪儿,说不知道也不算是撒谎。


    回到落雁居后,虞枝意直接睡下。


    翌日清晨,虞枝意去佛堂外请安,她像往常一样等着秋燕从佛堂中出来,与她攀谈几句,而后离开。


    佛堂大门打开,秋燕从中走出来道,“二奶奶,老夫人有请。”


    虞枝意已经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她疑惑地向前跨一步,走进昏暗的佛堂中。佛堂不大,靠墙摆着一个及胸高的供桌,供着一尊佛龛,佛前香炉青烟袅袅,摆着两个牌位。孟老夫人正跪在佛前的蒲团上,阖着眸子,嘴唇蠕动念念有词,一手捻动着佛珠,一手敲着木鱼。


    —邦邦邦


    敲击的木鱼声让人精神一阵。


    虞枝意站在她的身后,望着供桌上的两个牌位,一个是她亡夫君,一个就是那素未谋面的公公。


    木鱼声不知何时停下。


    “你来了。”孟老夫人道,“跪下吧。”她敲了敲旁边的蒲团。


    虞枝意在她身旁跪下。


    “我听说,你与谢诏这些时日感情不错。”


    抬眼,正前方就是谢玉清的牌位,仿佛对方此刻正在看着她一样。


    孟老夫人眼皮掀了掀,瞥了她一眼,“你可知道,谢诏在准备聘礼。


    “我可以送你出京城,让你回到江南老家去。你意下如何?”


    说不心动是假的,可心动之余,虞枝意心底竟出现一丝犹豫的动摇。可还未等她做出选择,后脑勺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她又晕了过去。


    意识并非全然丧失,她感觉自己被换了一身衣服,又被装进一个箱子里,衣服上弥漫着奇怪的异香,让她神思混沌,浑浑噩噩。


    紧接着,箱子似乎正在被移动,耳旁一直有人絮絮叨叨念着什么:谢玉清。


    这三个字一直重复着。


    清晨,侯府角门处一辆马车停在原地,小厮们搬动着木箱,放上去,几个嬷嬷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滚滚向前行驶,驶向城外。


    驶到城门处时,守门兵将马车拦了下来,“出示路引。”


    车夫将自己的路引拿了出来,守门兵看了一眼,问道,“马车上是什么?”


    他回头看了一眼,讨好一笑,“马车上是我们夫人给娘家送得东西。”


    守门兵认出这是侯府的车,因此并未多怀疑,通融通融便让过了。


    马车行驶到城外的一处宅院时,院子里出来几个小厮,将箱子搬了下来,几个嬷嬷打开箱子,把虞枝意和宝鹊从里面搬了出来,抱进房中。


    谢诏下朝回家时,照例来了落雁居。


    他一来,荷香便迎上来道,“侯爷。”


    他点头坐下,荷香为她斟茶,往日里这个时候,虞枝意便会搁下笔从书房里走出来与他说几句话,可今日他坐在这连杯茶都吃了,也不见虞枝意的身影,便问道,“夫人呢?”


    荷香摇头,“夫人自早上起来便没回来。”


    虞枝意每日清晨去老夫人那儿请安后并不会立即回来,而是留在前厅梳理账本,庆德也会去那儿禀报铺子里的消息,碧桃这会儿去前厅看看。


    正说着,碧桃从前厅回来,神色微凝道,“夫人并不在前厅,我去找了庆德,庆德也说没见过。”


    谢诏唰的一下站起来,想了什么,径直往佛堂走。


    秋燕站在佛堂檐下,见谢诏来,忙道,“老夫人正在里面念经。”


    不料谢诏只是瞥了她一眼,眼中冷意将秋燕向后逼退两步。


    他直接推开佛堂门,走了进去。


    一眼便看到了孟老夫人跪在蒲团上念经,他闭了闭眼道,“你将小意送到哪儿去了。”


    孟老夫人因他的话,捻动佛珠的手一顿道,“她去哪儿,何必来问我。”


    谢诏冷笑,“难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


    二人不像是母子,更像是仇人。


    “我不知道。”孟老夫人闭上眼睛,又继续敲着木鱼。


    “好得很。”谢诏道,“来人,将这佛堂中的所有人拖出去,打十个板子。”


    佛堂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孟老夫人眼皮子只轻轻一颤,动也未动。


    谢诏望着自己这位母亲,问道,“听着这些声音,你竟无动于衷。”佛口蛇心,莫过于此。


    孟老夫人顿道,“你是侯府的主人,你想如此


    便如此。难道我还能阻你。”


    佛堂寂静了一息。


    谢诏道,“我知道你恨我。”


    孟老夫人闻言眼皮微微颤动。


    “你恨,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而不是谢玉清。只因从出生下来,爹只以为有我一个,陛下也为我赐名。而谢玉清是你自己翻着书想的名字。你越爱他,就越恨我。更没想到那时他会因下人疏忽落水。你不惩罚下人,却把罪责都推卸于我。”


    “你觉得是我的存在,害了谢玉清。”


    “故,每次谢玉清受伤,你都要鞭打我。我这后背嶙峋的伤痕,你在佛祖面前念经,竟也不觉得亏心吗?”他逼近孟老夫人,一问。


    孟老夫人勃然大怒,道,“不敬母亲,该请家法。”


    看着孟老夫人脸皮上的假面被撕破的一瞬间,谢诏没有感受到报复的快感,是他太过轻敌,才会没拔了孟老夫人所有爪牙,让她有了可乘之机。


    “待我找到小意,回来自请家法。”谢诏背身过去,预备离开。


    “太迟了。”孟老夫人睁开了眼睛,佛堂的浸染并未洗去她眼中的恨意,日日夜夜被禁锢在佛堂中,让她在佛堂前诅咒,诅咒谢诏怎么没能下去,换她的玉清回来。


    谢诏猛然转身,“什么意思?”


    孟老夫人扬起一个笑容,“她已经私奔去了。”


    盖棺定论,无论世事如何,世人看到都是如此。他们不愧是母子,连算计人的手段也一模一样。


    谢诏最痛恨自己的,也是这一点。


    他快步离开,冷冷吩咐道,“府里容不下背主的奴才,这些人统统都卖出去。”


    他一边走,一边想,如果他是孟老夫人,应当如何实施此计谋。先是趁着虞枝意来请安,请她进佛堂,她对孟老夫人防备心并不重,因此落了算计,为了掩人耳目,一定会将她装进箱子里送出城,伪造出与人私奔的假象。


    甚至为了取信于他,还会把宝鹊也一并带走。


    “把车夫喊来。”他快步走至角门。


    王珣喊道,“车夫不在。”


    忽然,王栩出现在角门,道,“侯爷,府里有人给薛平之递了张字条。瞧着,像是夫人的字。”


    谢诏翻身上马道,“薛平之人呢。”


    “已经出城去了。”


    “带路。”


    三人一路飞驰,赶至城外。


    顺着痕迹,追踪到了一间宅院。


    王珣下马,直接一脚将大门踹开,又见正大门房门半开道,谢诏快步走了进去,只见虞枝意躺在薛平之怀中,面色潮红,衣衫微微不整,薛平之抬眼见是谢诏,道,“薛某愿意负责。”


    谢诏冷着脸,抢过他怀中的虞枝意,骂道,“蠢货,快滚。”


    薛平之没想到人前这位温文尔雅的谢侯爷说话竟如此粗俗,还来不及深想,就被王珣一把拉了出去。


    谢诏探了探虞枝意的额头,浑身热得滚烫。她如水蛇般缠了上来,依偎在他的颈窝中,口舌之中香气如兰如麝,一呼一吸之间,落在他颈间的皮肤上。


    “好热。”


    谢诏知道她是中了药,要带她回去。一张披风将她从头盖到尾,庆德架着马车已经赶了过来,谢诏踏上马车,对着薛平之道,“今日之事,多谢。”


    “你骑着我的马回城去。”


    他看得出来,薛平之爱惜虞枝意,故而守礼。


    这份珍重,就值得他一句谢。


    薛平之心叹:他到底是个人,也是有私心,只不过怕那双眼睛睁开来,出现怨恨罢了。


    谢诏坐在马车中间,虞枝意不安分地动着,口中发出轻轻地喘息声,他用茶水净手,将手指按在她的唇边,不许她出声。


    不料虞枝意轻声道,“谢玉清。我好热。”


    他浑身血液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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