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炸南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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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薛楼上,待到更深月隐,蜡烛燃尽,酒坛已堆满屋子,无处下脚。谢临川倒在榻上,醉得不省人事。


    朱明抚着下巴,啧啧叹气:“流光啊流光,你也有今天!”


    端午那日送标,他们离得近,分明看到那江娘子不情不愿的,虽收了标,却是转身就走了。


    “怕这位江娘子,还惦记着她那位秘书少监前夫呢。”陈跃喃喃道。


    谢临川视陆斐为眼中钉,他们都知道。把福安公主和陆斐弄到一起,他们还帮了点小忙。


    陈跃也叹口气,指挥众小厮,要把谢临川抬上门外的马车。


    朱明看一眼御街上川流不息的人,忙阻止:“这样不好吧?传出去,流光的脸还放哪里放?”


    他对这事有经验,对他们这种尊贵的客人,酒楼都有过夜包厢的,随便凑合一晚,明日酒醒了,再光鲜亮丽地出门。


    陈跃道:“谢老夫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流光跟你喝得烂醉,彻夜不归,她要是一封信写到河间府去,你看朱将军会不会把你皮扒下来?”


    朱明一听见他爹的称号,立刻是老鼠见了猫,什么面子、里子都顾不得了,立刻照办。三人同乘一车,先去东平王府。


    马车上,朱明一见谢临川那副落拓样子,又是恨铁不成钢:“叫我说,流光就是让谢老夫人管得太多了,束手束脚的。我早教过他法子,他自己不用。”


    你那些下三滥招数……陈跃想想就头疼,提醒道:“你别乱来,那位可是江渊的女儿,多少眼睛盯着,跟你那些莺莺燕燕全然不同。”


    “江渊死都死了,”朱明打定主意了,“再说,我有分寸的。”


    ……


    到五月初十,江清澜在江家旧宅已经躲了五天。


    王蕙娘送信给她,说昨日有两个女娘,在杏花饭馆门上写大字骂她,让临安府署的人捉去,施了拶刑。这下,那些女娘老实多了。


    江清澜见了信只摇头,狂热粉丝有多可怕,她前世可经常在新闻里听说。


    与此同时,宋与西夏对峙数月,爆发好水川之战、定川寨之战,各有胜负。


    终于,在五月十一,延州传来消息,西夏求和。


    承平帝遂遣枢密使往延州议和,史称承平和议,约定:李德明取消国号,向宋称臣;宋赐岁币给西夏;双方互开榷场,等等。


    消息传回,举城欢腾,谢临川和江清澜的事,也就不再那么引人注意了。


    加上薛齐那边,还有不少事需要处理,五月十二这天,江清澜便回到了杏花饭馆。


    七天不见,团团虎子两个,一见竟然有些陌生得别扭,好在樱桃说话风趣,很快把两个孩子逗得笑作一团。


    王蕙娘见了江清澜也是感慨,又把一封信拿出来,努努嘴:“瞧,她还给你写信了。”


    张月娘在信里说,朱明的几个妹妹,在家里把江清澜骂了个狗血淋头,说要派人来打她。张月娘很是担心,让她一定小心。


    江清澜看罢,与王蕙娘说了,微笑道:“她倒挂念着,不枉我真心待她一回。”二人又说起张月娘在宋家的孩子,打定主意要把此事瞒死。


    说着说着,王蕙娘叹口气:“我说你也是。谢世子那里,你就应了他,什么躲出去、被骂被打的,不全都没有了?”


    江清澜笑着摇摇头。


    以前,她是真的讨厌他的颐指气使,后来嘛,他有些改变,她也有那么一点情意,不然端午那日,她也不会失神。


    但她的内心深处,满是“靖康之耻”四个字,哪有什么心思儿女情长?又想起那拜帖,她说不见,他竟真的没来,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算啦!”王蕙娘手一挥,爽朗笑道,“不提那些了,带你去看个新鲜玩意儿。”说罢,引着江清澜,顺着露葵小院儿的杂物间往地下去了。


    一进入地窖,冷气扑面而来。小小的空间里,前后左右到处是巨大的冰块,垒得成了重重叠叠的冰山。


    “这几天咱们可没闲着。”王蕙娘从一个掏空的冰窟窿里,抓起一把东西,“你不是一直念叨夏天了食物容易坏?你看这个怎么样,像不像你说的那个冰箱?”


    江清澜低头一看,原来王蕙娘手里抓着的,竟然是一把荠菜馄饨。因为冻得久了,已经硬.邦.邦的了,跟现代超市卖的冷冻馄饨一模一样!


    再看王蕙娘版“冰箱”,就是放在架子上的一个巨大冰块,内里被掏空了,上面留一个小洞,方便放取食物。


    还有一扇小门,取完东西就合上,免得冷气泄露。


    你别说,她这个“冰箱”,比现代的冰箱还名副其实!


    江清澜就笑:“好得很,好得很!咱们在家也能用上冰了!”又把王蕙娘、郑旺两个办事的人天上地下地夸了一通。


    以前的时候,她觉得工业化的奶油腻味,夏天不吃冰激凌,却会把水果冻在急冻室。


    等葡萄、荔枝都冻得邦.硬时,已可以拿来做饮子,也可以直接当作冰糕吃,既美味消暑,也相对健康。


    没想到,在这个时空,连这个也能实现!


    她正要去厨房里取葡萄、荔枝去冻,迎头被团团撞得一个趔趄。


    团团急忙忙的:“不好啦,不好啦,春姐儿来找你,哭得小花猫儿一般!”


    春姐儿住在春波河对岸,是家中长女,她的父母做小生意,往往深夜才回家。


    春姐儿虽才八.九岁,却是家里胆子一肩挑,弟弟妹妹都是她在照顾。


    原来,她小弟弟宝哥儿从柜子上跌了下来,摔破了头,流血不止,春姐儿吓坏了,就来找人帮忙。


    江清澜一听,翻出金疮药就随春姐儿上了八字桥。等宝哥儿止了血,她又请大夫来看了一回,听说无事,才放心回家去。


    方出了何家的门,走在一条巷子外,她忽然觉得不对劲起来,怎么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抬头一看,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巷口的青年骑在马上,长眉拧成川字,冷冷俯视着她,夕阳在他背后抛洒成诗,一切美得不似人间。


    江清澜心中一紧,他什么时候来的?


    她本来还在好奇,他那样一个霸道专横的人,那日在江宅,她说不见,他就真的没有硬闯。


    如今这一遭,好像是他专门等在这里似的。


    无论如何,这一面始终是要见的。她就抬起头,慢慢看向马上那人。


    马蹄得得,离她很近了。“我写了拜帖,你不见,我便没来。这次,也算偶遇,”他的声音很平静,“我这样做,你可还满意?”


    很满意,江清澜心道,就怕这温良恭俭让,你装不了多久。


    果然,谢临川翻身下马,素锦纹葵袍一角翻飞,让夕阳余晖染成了绯色。


    接着,他一步一步走来,头上金冠闪耀着璀璨光芒,像他这个人一样,令人目眩,不堪直视。


    江清澜步步后退,直到背部贴到了青墙,再无可退,男人的气息萦绕在周身。


    “我很想知道,你对你的亲人、朋友、邻居,甚至是陌生人,却心软得很。却不肯分一点点给我,为什么?”


    江清澜瞪大眼睛,无话可说。


    他们跟我一样,手无缚鸡之力,在市井之中艰难存活,你天生皇权贵胄、天之骄子,哪里轮得上我来做什么?


    谢临川却自问自答道:“你在怪我。”


    这时,江清澜才看清了,他的眼睛里血丝隐隐,薄唇微抿,竟有些憔悴。她心中一软,摇摇头:“我岂敢?”


    谢临川冷淡一笑:“你有什么不敢的?”


    “你怪我将你暴露在人前,承受那些女娘的嫉妒、命妇的议论。你宁愿在市井中劳碌,怪我要分享王府的权势给你。”


    “你腰不能折、膝不能跪,怪我将你卷入朝堂斗争,腰不得不折、膝不得不跪。你总觉得,我在逼你!”


    江清澜心中一惊,他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像有读心术一般。


    “可你想过没有,江大人他以身殉国、震动朝野,你是他的女儿。还是陆斐的……”


    他闭眼,顿了片刻,满心苦涩,只化成轻吐出来的两个字,“前妻。”


    “你天生就在风暴之眼、漩涡之中,为人瞩目,是永远不可能像真正的商妇一样,安稳平淡度日的。”


    江清澜心中狂跳,他这是什么意思?除了他,她以前的日子很是安稳平淡啊。


    夕阳西斜,更多的余晖射进巷子来,给两人身上披了一层淡淡烟霞。


    “后来我才明白。”谢临川苦笑。他垂眸良久,再抬眼时,眼尾有些发红。“你……”他顿了一下,极为艰难地道,“还爱着陆斐吗?”


    江清澜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


    他这句话说得那么轻,却又是那么重。她仰着头,愣愣地看着他,嗓子干涩,发不出声音来。


    他是真的动了情吧?


    杏花步摇、宫宴求婚、江家旧宅、端午送标,还有,他刚才说的那番话……难道,她的安稳平淡,都是因为他的庇护?


    他一个天之骄子,何必这么卑微呢?


    她一直在拒绝、在退缩、在逃避,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心。她对他,有吗?哪怕一点点?


    陆斐呢?


    谢临川又近一步,扯了扯嘴角,还是笑不出来,目光冷静而哀伤:“陆斐说,我不懂你,他……懂你吗?”


    西边,霞光染红了半幅天空。春波河边的槐树、柳树,长得枝高叶密,浓阴匝地。


    歘的一声,一群隐身高树的鸟雀惊起,横渡过悠悠苍空。


    她还是说不出话来。


    说什么呢?


    我是来自异世的一缕幽魂,远离我的家人、朋友,茕茕孑立、孤独无依。


    在这个等级社会里,我被迫放弃现代人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底色,痛苦不堪。


    我知道历史发展的轨迹——重文抑武、昏君当道、国祚崩绝、异族入侵——却没有能力阻止悲剧的发生。


    巨室被掠,富家遭火,沿烧数千间。儿童溺毙汴河、女子道涂受辱,市井公然贩卖人肉。百姓哭声震天,自裁者不绝。白骨蔽平原,妇弃子草间。[1]


    我活在最深的恐惧中,有谁能懂?


    鸟雀飞走后,绿槐、高柳上的新蝉开始低鸣。


    岸边白色槐花被晚风卷起,打着旋儿落入春波河中,浮浮沉沉。


    蜻蜓追逐一阵儿,又没入路边的蓬勃的草丛中,不见了。


    谢临川是个很决绝的人,他宁愿承受剜心刻骨之痛,也不要优柔寡断:“如果是,我……”


    “对!”江清澜想起陆斐与三皇子的关系,眸中一冷,“他比你懂我!”


    谢临川呼吸一滞,蹬蹬后退两步,怔怔不语。良久,他竟然无声地笑起来。“好!”抬脚要走。


    “谢临川!”江清澜叫住他。霞光映照在脸上,让她整个人充满神圣之感。


    她深吸一口气,直直地看着他微红的眼睛,既无畏惧,也无怜悯,语声清朗,若化雨春风:“记住我父亲的那句话!”


    谢临川一怔。


    “一定要杀了耶律望!”


    粉紫长裙的女娘挎着篮子,独自走出了巷子,腰身笔挺,像一把剑。


    余晖将一切浸渍得殷红,巷子里那位郎君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街边的青骢马打个长长的响鼻,不耐烦地跺跺脚,好像在催促他的主人快快上马。


    但这次,谢临川到底也没有上马。


    ……


    露葵小院旁边的菜地里,团团蹲在地上,对着一朵南瓜花出神。


    花朵是大波浪状、鲜黄色的,在灿灿阳光的照耀下,越发触目惊心,也引来了嗡嗡的蜜蜂。


    小胖手一伸,无惧细嫩花柄上披满的小绒毛,轻松就把这朵南瓜花摘了下来,丢进樱桃手臂上的竹篮子里。


    “长长的,或者圆圆的南瓜,”团团两手臂张开,在空中划个超大的弧线,以形容物体的大。


    “这么大!就是这个小揪揪变的?那我们摘了花,以后还有南瓜吃吗?”


    团团摘的那朵南瓜花,柄托部分,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球状。


    樱桃满不在乎:“你放心,这玩意儿贱得很,一生一大片,咱们现在要吃的就是这花。”


    “以后的南瓜也少不了你的,南瓜饼、南瓜酥、南瓜糯米糍、南瓜汤圆,想吃多少有多少,就怕你吃成小黄人!”


    团团白白胖胖,糯米汤圆一般,她可不想变成小黄人,也不心疼花了,胡抓乱揪了好多,一股脑儿扔篮子里。


    樱桃见篮子里的,已足够炸几盘了,便牵了团团回去,在厨房起锅烧油、调糊打蛋。


    不多时,两碟子炸南瓜花就出锅了,油香酥脆、金黄诱人!


    江清澜正坐在柜台里看信,思绪却飞到了九霄云外。


    那天在春波河畔,她算是跟谢临川说清楚了吧?他那么聪明,一定会懂的。


    她摇了摇头,把这些烦恼的事甩开。


    薛齐在信里说,之前那个自助餐的想法,他也很感兴趣。


    江清澜心道:冷链是个问题,但既然王蕙娘都能捯饬出小型冰窖,说明此时的制冰、冷藏技术还可以,薛齐指不定有其他办法。


    其他的事,她也无力去管了。她现在名声在外,根本什么事都做不了。


    自助餐的事,成就成,不成的话,按照目前薛记拍户的模式,慢慢在全国辐射也行。


    毕竟,土豆和油这些,都好储存,也便于统一味道。


    团团两只小胖手举着一个大白盘子,装的金灿灿的东西,献宝似的冲进柜台来。


    “阿姐,吃这个!”


    只见盘子中一堆油炸物,通体鲜黄,饱和度极高,几条绿意隐藏其中。“这是什么?”


    “炸南瓜花!”团团得意地说,“哈哈,也有阿姐没有见过的食物呀!”


    江清澜不与她置气,笑道:“世上吃的东西多了,哪能都见过?”


    “我在书上看到,北国冰原之上有一个叫瑞典国的,那里的人爱吃一种发酵的鲱鱼,又臭又酸。听说,因为太臭了,必须在屋外吃,不然人会被臭晕。”


    团团很善于联想通感,立刻把鼻子捏起来了。“不要不要,我还是爱吃香的,不要臭的。”


    樱桃端着另外一盘走出来,笑嘻嘻道:“团姐儿,娘子吓唬你呢!”


    她细细解释这炸南瓜花的由来:


    “在我老家,开南瓜花的时候,正是青黄不接、缺少吃食,有些人家就把这花煮来吃。”


    “后来日子好了,吃南瓜花也成了习惯,渐渐地,就发现炸了更好吃。我看后院里花开得多,就炸了两盘大家尝尝。”


    江清澜就拿起一朵,轻轻一咬。


    有细碎的“咔嚓咔嚓”声,是牙齿碰到了酥脆的外壳。


    然后是淡淡的麦香——南瓜花外边裹了厚厚的一层面糊。


    嚼到里面,花蕊仍保持着柔嫩,清甜的汁水似有若无地在口腔中弥漫。


    团团可不像江清澜这般优雅,一朵一口塞,“咔嚓咔嚓”,两口下肚。


    樱桃逗她:“团姐儿,我锅里还炸着酥肉,你肚子还有空地儿没?”


    团团一听,“啊”一声,嘴里立刻乱嚼一通,就把手背到身后——那意思是再不碰南瓜花了。


    三人言笑晏晏,一辆华贵的马车却停在了店门口。


    一名粉衣的宫装少女走进来,俯身行礼:“奴名珍珠,殿下邀江娘子公主府一聚。”


    因为端午那事,江清澜非常谨慎,最远也就去了河对岸的春姐儿家,还让谢临川撞上了。


    这些日子,她更是足不出户。


    但长公主府,她没法儿不去。


    她从露葵小院里换了一身衣裳。


    天水碧的窄袖罗衫,珍珠白百迭裙,头上挽个云鬓,别了几颗珍珠米,唇上浅抿一点石榴红胭脂。整个人装饰得清雅而端庄。


    她见珍珠上下打量着自己,有些品评的神色,心里起了几分异样,便笑道:“往日都是素琴姐姐来的,怎么今天换成珍珠姐姐?”


    珍珠笑道:“前日殿下与福安公主去西山踏青,这春夏之交、气候多变,素琴就着了风寒,且得养一段时间呢。”


    她的神色泰然自若。


    江清澜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因为长公主遣人来买了些槐花饼、腌笃鲜,说要带去踏青时吃。


    她便随珍珠登上了马车。


    马车辚辚,窗外吵嚷。


    “卖花卖花,新鲜的玫瑰花,香甜不扎手——”


    “磨剪子、戗菜刀、补铁锅、锻铲子!”


    “滴酥鲍螺——麻油撒子——好吃极了!”


    应是上了御街,江清澜闭眼休息。又行了一刻钟,珍珠说“到了”,便先下了车。


    江清澜下车一看,大吃一惊,那匾额上写的,怎么是“梁府”两个字!这是谁的府邸?


    【作者有话说】


    宋代没有南瓜,此处为私设。


    第62章 一口春鲜花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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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珠笑道:“江娘子勿怪,福安公主在梁府做客。”


    “梁府大小姐是谢世子的表妹,久仰江娘子名声,又怕您面薄,不肯来,便用福安公主的名义请娘子来做客。”


    江清澜愕然:梁婵?谢临川的表妹?她没听过这号人物。对福安公主倒是有所耳闻。


    福安公主先是爱慕谢临川,与宝庆公主打架,为官家厌弃,低调嫁去了苏州。不久就守寡了,回到临安后,好像与陆斐有些绯闻。


    她闭上眼,苦笑。谢临川、陆斐,这两个人,都与她有关系。福安公主是想刁难她吗?


    但她此刻都站在门前了,珍珠这虎视眈眈的样子,一定不会放她走的。


    算了,见招拆招吧。


    珍珠引路,她便提了裙子,入了梁府。


    一路穿花拂柳、翩跹过径,方绕过影壁,走到抄手游廊上时,迎面见一女娘。


    只见她着藕荷色云缎短衫,靛蓝素色吴绫长裙,头上一顶云月冠,青纱覆至肩部,端的是端庄秀丽、清雅可人。


    珍珠便施礼:“殿下,这位便是江娘子。”


    原来这位就是福安公主了。


    江清澜本就怀着十二分的警惕,表现得恭敬得很,膝盖一弯,正要下跪,手臂却让福安公主稳稳扶住了。


    她温和地道:“姑母都不让你跪,我又岂敢受你这一礼?”笑得温婉动人,像是春日迎风绽放的梨花。


    她的姑母,自然是安国长公主。


    江清澜有点儿迷蒙,福安公主不是性情骄纵,和宝庆公主打架吗?怎么这么好说话?


    又听她笑道:“今日梁家姑娘开了个鲜花宴,临时说起你,都说想见见。没下拜帖,直接上门请人,是我的不是,你可别见怪。”


    说着,从发间取下一支蝴蝶穿花碧玉钗,亲自插在她头上。


    “这个就算是见面礼啦。”


    江清澜心道:这是把她当成谢临川未婚妻,搞起内宅交际来了?只*好行了个叉手礼,笑道:“多谢殿下。”


    福安公主点点头:“她们在竹林那边,你先去,我去补个妆,立刻就过来。”


    等到江清澜一走,福安公主脸上笑意立刻隐去了。


    她早非当年单纯骄纵的少女了。遭官家厌弃、经历一段失败而短暂的婚姻,她的心性大变。


    她淡淡一笑,心中暗道:清幽院那群蠢妇,这下有好戏看了!


    一直见江清澜的身影消失在游廊尽头,她才道:“走吧。”


    这厢,江清澜随珍珠到了清幽院。


    高大的青松之下、茂密的绿竹之中,地上铺了巨大的幔布,放着各色鲜花、吃食、饮子,花团锦簇、色彩缤纷。


    周围有少女、妇人,或坐或站,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


    她这一怔忪,转身时,身边的珍珠已不见了,一个双丫髻的婢子塞给她一篮子火一样的红花。


    “愣着干嘛,快去那边,把这攀枝花炸了!”


    炸花?把她当成厨房里的婢子了?


    她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打扮,嗯,绿衫白裙,有没有金啊玉的配饰,是跟他们府里的婢子有些像。


    转念一想。这样也好,比起跟她们打机锋,她倒宁愿炸花。没人认得她,索性躲清闲。


    江清澜便接了那花,见旁边案板上鸡蛋、胡椒粉、面粉等物一应俱全,便挽起袖子开干。


    正把鸡蛋打在面糊里搅拌,只听幔布那边,有人在介绍:“那清拌茉莉花不必说了,大家都认得的。诸位可知这道菜是什么?”


    众人都仔细去看,江清澜也伸长脖子看了一眼。


    只见呈鱼状的长条白瓷盘子里,摆着十来个水晶冻块儿,暗红色的,上面缀一朵小红花,因离得远,看不清是什么。


    有人尝了一块儿:“呀,好浓的鱼鲜味儿,还有些酸酸辣辣的,是加了什么?”


    一个婢子出列,口齿清晰地说:


    “这道冻鱼酿杜鹃花,是将浓浓的鱼汤混在一起,等鱼汤冷却凝结,杜鹃花便被酿在了里面。”


    “那酸辣是大理国风味,酸的是酸木瓜,辣的是茱萸粉。吃起来鲜美软糯、酸辣开胃,模样也是极尽风雅。”


    众人只点头称好,又有人介绍石榴花炒火腿、金雀花煎鸡蛋、棕苞花白鱼汤等等花菜。


    一个年纪尚小的少女,看着明晃晃的天光,有些不解:“现在都是初夏了,怎的还办春日鲜花宴?”


    主家小姐姓梁,单名一个婵字,也是东平王妃梁葭的侄女、谢临川的表妹。


    此时,她穿着缠枝莲纹、鹅黄色褙子,头上珠钗璀璨,只摇着一把芍药团扇,笑而不语。


    又听人道:“哎呀,这白鱼汤里的棕苞,是大理国那边的特产,临安如何有?我兄长曾外放矩州,离那里近,吃过。”


    她低低惊呼一声,“莫非,这些花都是转从大理国送来的?”


    这得是如何的煊赫之家!


    一时又是称赞、又是惊讶的,只把那梁小姐吹得密不透风。


    江清澜听了只好笑。


    官二代炫富,请她爹下属的家眷来捧臭脚呢。手上的攀枝花已挂了面糊,要下油锅炸了。


    哪知这一下锅,噼里啪啦的几声,几星子油点子溅了出来。


    江清澜皱眉。


    溅油,必定是因为洗了攀枝花,水却没有擦干净。她在厨房忙活,常有这种事发生,便不以为意,只拿起锅盖,挡了一下。


    有人却不这么想。


    “你这贱.婢,怎么做事的?!”不知何时,她身边站了个女娘,柳眉倒竖着,“好好的裙子,都被你毁了!”


    她那洒金茜桃红的三裥裙上,沾了几颗油点子。


    她的贴身婢女,名唤新竹的,见江清澜还一副怔忪模样,也不跪下求饶,便撸了袖子,要上来教训她。


    “哟!”挥着芍药团扇的娇俏少女,脆生生地道,“柳小姐,你可仔细些,管好你那婢女。她身旁那位,可不是一般人。”


    说话的正是梁婵。


    她的声调拔得极高,虽则现场莺莺燕燕、闹哄哄的,闻言都闭了嘴,把目光朝攀枝花那边望去。


    柳小姐上上下下打量江清澜几眼,见她穿着朴素,根本不以为意:“这是哪位,我竟从未见得。”


    “哎呀!”梁婵轻轻摇了摇团扇,故作惊讶,“原来你们都不知道呀。”


    “这位,便是我那位世子表哥心爱之人,大名鼎鼎的江娘子。紫宸殿赐婚、端午钱塘江争标,都是为了她呀!”


    霎时,无数道目光射来,利剑一般,江清澜只觉自己被扎成了个筛子。


    江清澜只好浮起微笑,行了个叉手礼:“民女江清澜,见过诸位小姐。”


    方才她已听清楚了,这鲜花宴上的,都是闺阁少女,没有身有诰命的,她便不用跪。


    梁婵笑吟吟地走过来,扶起她:“江娘子免礼。”


    看向身后时,立马换了一副面孔,柳眉倒竖着,“哪个不长眼的,敢劳江娘子的贵手来炸花?!”


    一个双丫髻的少女扑通一声跪下,正是方才塞竹簸箕给江清澜的那人:“奴……奴婢有眼不识泰山……”已是冷汗涔涔、双腿颤颤。


    柳小姐主仆二人,也是面如土色。


    梁婵不管柳小姐,只瞪着婢女,厉声道:“瞎了你的狗眼了!来人,给我掌嘴!”


    两个腰圆臂粗的婆子,撸了袖子,就要上来。


    江清澜历来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忙笑道:“不妨事,妾本来就是做这个的。”


    “哦?”梁婵眼睛一亮,转过头来打量着她,一把团扇摇得极为优雅,“我竟忘了,江娘子原是厨娘出身。”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在场的都是些深闺小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们只听说谢世子爱慕的,是一个平民女子,却不知,竟是个厨娘!


    要知道,就算是做婢女,在厨房里做事的,都是最低等的。


    因厨房的活儿又累又脏,不是在剖鱼杀鸡,就是在砍肉切瓜,弄得手上血腥腥的。


    当下,就有人面露不屑。


    她长得也不是多倾国倾城,还是个卑贱的厨娘,这是给谢世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又想:虽则谢世子又是紫宸殿求婚,又是端午送标的,怎的过了这么久,还没听说定亲的消息?


    难道,谢世子不过图个新鲜?等看清她那狐媚子本色后,就弃如敝履了。


    果然啊,小门小户的,还是上不得台面。


    一时间,她们看江清澜的眼神也变了。


    江清澜知她们心中所想,心道:你们看不起厨娘的身份,我还看不起你们呢。个个都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但她脸上,还挂着那种淡淡笑意。


    一个身量纤细,胸脯却鼓鼓的少女走出来,极为热情地道:“江娘子!”


    江清澜有点儿脸盲:“你是?”


    少女笑道:“奴婢是钱君君呀!建隆寺庙会,咱们一块儿在香积厨做斋饭来着。”


    原来,这钱君君自勾.引谢临川不成,就在东平王府里混着。


    她有些拔尖儿心气,素日里不是跟丫鬟吵架,就是跟婆子对骂,最后,让管事给撵了出来。


    机缘巧合之下,又被梁婵碰上了。


    江清澜想起来了,微笑道:“原来是钱娘子。”


    钱君君立刻大声说:


    “江娘子的手艺好极了。那几日在建隆寺,莫说是一众男香客,就连寺里的大和尚,也对江娘子是赞赏有加、慈眉善目。”


    “我们其他几个,是万万比不上的!”


    江清澜一听就皱起眉头。她这话说得……


    众人也窃窃私语起来,心道:果然是个妖精!连和尚也着了她的道了!


    江清澜本打定主意要当忍者神龟的,闻言也不得不反驳:


    “钱娘子谬赞。”


    “建隆寺千年古刹,大师们春风化雨、慈悲为怀,妾感念其恩,从不敢忘。是以,妾日日谨记大师的教诲,诚信做人。”


    “却不知,娘子的烩菜做得如何了?”


    这是在讽刺她顶了自己的名儿,进东平王府的事。


    钱君君登时面上一红。


    梁婵并不知道其中端倪。她见江清澜三言两语就把人逼退,又生一计,笑道:


    “既然是故人重逢,我也就不客气了。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面子,能尝尝江娘子的手艺?”


    对江清澜来说,与这群无聊的小姐打机锋,还不如炸花,便微笑道:“梁小姐的面子,妾必然要给的。”


    不管众人窃窃私语,端了那攀枝花,有条不紊地烧油、挂糊、炸花。


    哪里知道,篮子里,越下面的攀枝花,蘸的水越多,入了油锅,简直噼里啪啦地乱炸起来。


    案板周围的小姐、丫鬟们,纷纷避让开。


    江清澜心道:原以为是福安公主要刁难的,如今看来,正主儿是谢临川的这位表妹。


    今天,不让她折辱一顿、把气出了,就过不去了。她便咬了牙,神态自若地继续炸攀枝花。


    已是初夏,天水碧罗衫的袖子窄而轻薄,油星子溅上去,隔了衣衫,也有些疼。


    更不必说那些直接溅在手背上的,白皙的手上很快就起了红印。


    油锅周围,到处都是乱溅的油星子。


    人群里早有梁婵的托儿,偷偷地笑起来:


    /:.


    “钱娘子还说江娘子厨艺高超,我看哪,还差得远呢,连攀枝花也不会炸?便是我家那庶妹,也不会弄得这般埋汰。”


    众人就想起钱君君的话来,这江娘子厨艺平平,却引得男人侧目,不是身怀媚术,又是什么?


    立刻,又有人悄声说起,元宵节的时候,一个跛脚道士当街指认江清澜是妖孽的事。


    众人心中越发笃定,狐狸精!


    梁婵把这些话全听在了耳朵里,摇着团扇,似笑非笑:


    “江娘子,虽然你是表哥爱重之人,但事实就是事实。你厨艺平平,还弄脏了柳小姐的裙子,准备怎么赔?”


    江清澜恭敬道:“梁小姐说得有理,柳小姐的裙子,妾会按原价赔偿。”


    柳小姐不过一个六品官家的女儿,虽然对下人跋扈,但听说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江清澜,一时心情复杂起来。


    她虽然对她又妒又恨,但也害怕惹祸上身,便白着脸摆摆手:“不必了。”


    梁婵偏不遂她的意:“江娘子,柳小姐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了,但我以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如,你就跪下给她磕三个头吧。”


    此语一出,哄闹的人群霎时安静起来。


    她们虽也恨她,不过仗着自己在暗处,私下说说,最多刻薄几句。


    今日柳小姐被推到前台,若受了她这礼,万一谢世子回心转意,柳小姐岂不死无葬身之地?


    江清澜也皱起了眉。便不说其他关系,她一个良民,实在不必跪劳什子柳小姐。


    梁婵见状,终于露出本色,冷哼一声:


    “听说你腰腿受了伤,不能躬身、不能下跪。莫非你的膝盖是金子做的?我倒要看看,一个市井妇人,哪里来的这泼天的体面!”


    对旁边一施眼色,两个腰粗臂圆的婢子,撸了撸袖子,就要往前,像是要硬把她按下去似的。


    哪里等得到她们动手?江清澜立刻变了脸色,扑通一声就跪下去,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梁小姐说笑了,妾身份低贱,岂会不能躬身下跪的,一定是传言有误。”


    说罢,便恭恭敬敬朝着柳小姐磕头三次,连额头上沾了尘土杂草,一幅灰头土脸模样,也顾不得去擦。


    柳小姐脸色煞白,连连后退。


    梁婵也有些怔忪。


    她自来自负,以前是宝庆公主痴恋谢临川,她不敢去争。


    现在听说谢临川爱重的是一个市井商妇,嘴角都气歪了,偏那杏花饭馆似乎有所防卫,她也奈何不得。


    今日,福安公主一提,她就来了兴致,要把这人狠狠折辱一番。


    江清澜又朝着怔忪中的梁婵一拜:“妾技艺生疏,搅扰梁小姐雅兴,梁小姐大人大量,饶恕妾这一次吧。”


    好汉不吃眼前亏,跪一下又怎么了,总比被打一顿的好!


    梁婵笑起来:“我以为多有骨气,原来是个卑.贱的,”她摇摇头,又是无奈又是凄然地道,“表哥,你看走眼了……”


    “喵喵——”一只小猫儿,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它通身雪白,娇娇小小的一团,极为惹人怜爱。


    它迈着轻盈的步子,在江清澜身边晃了晃,叫了两声,又去蹭梁婵的腿儿。


    梁婵皱起眉头,一脚把猫儿踢开。


    她见江清澜还跪着,那副恭顺惹人怜的样子,正和小猫儿一般,更是心头火气。


    她眯眼俯视着,冷笑道:“你长得也不是多国色天香,是用什么魅惑上我表哥的?”


    这话问出了众人心中所想。在场之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灼灼,一幅静待后言的模样。


    却见江清澜脸色微变,收起了那种浮于表面的笑。继而慢慢站起来,眼睛一抬,静静地看着梁婵:


    “妾清白做人,从不为男人摧眉折腰。梁小姐,还请慎言。”


    她整个人站得笔直,如高山白雪、天上皎月般,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


    梁婵愣了一愣,浑身竟然泛出一阵寒意。


    继而,她冷哼一声:“看来,便是这清高孤冷的姿态了?一个罪臣之女、下堂之妇,卑.贱的厨娘,装什么冰清玉洁?来人,给我掌嘴!”


    人高马大的婆子一早就侍立在旁,立刻撸了袖子上前。


    恰此时,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哟,这里这么热闹,怎的没人请我?”


    一位满头银丝、衣着华贵的老妇人被人前呼后拥着,走到宴席边上来。


    早有人搬了太师椅来,谢老夫人懒懒往上一坐,是一幅休闲散漫的样子。


    又有人把方才那只小白猫抱来,放在她的膝头。


    福安公主也坐在一张锦凳上,面露微笑。


    见二位贵人前来,众女齐齐变色,下跪的下跪,请安的请安。


    从青松、绿竹的罅隙间漏下的碎光有些强,谢老夫人便眯着眼,对着梁婵说:“是你踢的雪团?”


    梁婵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倒,可怜兮兮地道:“老祖宗,我……我不知道那是您的猫儿。”


    谢老夫人竟然很好说话,笑眯眯地道:“不知者不罪,起来吧。”


    梁婵浑身一松,心道:她每次去东平王府,爹爹都要再三嘱咐,一定要谨言慎行。


    她说,去姑母家,何必那般谨慎。爹爹却道,王府做主的,是谢老夫人。


    但她每次去,谢老夫人都避不见客。如今一见,她明明跟传说中的不一样,很是慈眉善目啊。


    正在那里想入非非,又听谢老夫人道:


    “是你让江娘子跪下的?你可知……”


    “老祖宗误会了,”梁婵抢着说,“我们在闹着玩儿……”


    话未说完,猛然间,肩膀让人往后大力一拽,她脸上已挨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一个满脸横肉、山一样魁梧的婆子,立在她面前。


    谢老夫人手抚着雪团的头,淡淡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抢我的话?”


    梁婵退后两步,捂着脸,满眼是不可置信。


    方才还和风细雨的,一转眼就是雷霆万钧?


    继而,她眼中泪水涌起,喃喃道:“你敢打我?我爹……”


    容嬷嬷冷着脸,上去又是一巴掌。这下,梁婵右边脸也肿起来了,两边对称,成了个红胖的馒头。


    “你爹又是个什么东西?老婆子我当年在长安的时候,他还挂着鼻涕虫,问我要糖吃呢。”


    她顿了顿,又往上数了数。


    “你爷爷倒是个东西。不然,先帝也不会让你家与我东平王府结亲。”


    她摇摇头。“可惜,他死得太早了。”


    梁婵何曾受过这种羞辱,气得脑中一片空白,浑身乱颤。


    她两颊高高肿起,口中一股子血腥味儿,便是想说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把一双愤恨的眼睛瞪着。


    猫儿雪团喵呜一声,在谢老夫人膝头伸了伸胳膊,又蜷成一团,闭上了眼睛。


    谢老夫人瞟了谢婵一眼:“怎么?不服气?”挠着雪团的肚子,轻描淡写地说,“容嬷嬷,去把她眼珠子挖下来!”


    容嬷嬷是最忠诚的一个人,手粗力大的,撸起袖子就要上去。


    众人听罢,俱是心中大骇。


    在场的都是些闺阁少女,对谢老夫人的了解,全来自茶楼酒肆的那些话本子。


    什么撒豆成兵、聚水成海,统领天兵天将,与敌军大战三天三夜……


    若那些是真的,她要挖一个的眼珠子,实在不是难事。


    梁婵一听,脸都白了,登时膝盖一软,瘫倒在地,呜呜地哭起来。


    福安公主此时站起来,向谢老夫人行了个礼:


    “老祖宗,此事因我而起。闹成这样,还请老祖宗看我几分薄面,饶恕梁小姐这次。江娘子心地宅厚,必不想看见这样的事情。”


    江清澜不认识谢老夫人,却也听过她的传奇。


    此时一见,已经为其风采折服,心道:无怪乎谢临川有那般的鹰扬之姿。这样一个祖母,又岂会有懦弱的孙儿?


    可是,她们素不相识,她为什么要来救自己?


    未及多想,听到福安公主提到自己,她就顺坡下驴:“殿下说得有理,求老祖宗收回成命。”


    谢老夫人把雪团交给旁人,站了起来。


    感觉到她走了过来,江清澜心里怦怦乱跳。


    怔忪间,只觉谢老夫人细细打量了自己一番。最后,微笑着,冲自己眨了眨眼睛。


    她的这番表情,调皮极了,跟方才那个杀伐决断的人,判若两人。


    这是什么意思?江清澜百思不得其解。


    谢老夫人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去了,眼光凌厉地扫过人群,冷声道:


    “江渊一心为公、以身殉国,他的女儿,由着你们这群尸位素餐的蠢妇羞辱,我竟不知,世上有这等逆理违天的事?!”


    “莫说你们,便是三郎,我也是千叮咛万嘱咐的,不准他吓着她、欺负她。你们倒好,把人抓上门来侮辱。”


    “把话给我放出去,通临安城的女娘,谁要是敢再去为难江娘子,就是跟我宋兰叶过不去!”


    正所谓:一鸟入林,百鸟压音。谢老夫人说完,四下死寂一片。只有微风过,松竹簌簌的响声。


    梁婵请来的女娘们全都跪下了,冷汗涔涔、抖如筛糠。有胆小的,竟然两眼一翻,昏死过去了。


    福安公主含笑站着,面上有些尴尬。


    谢老夫人不经意地瞟了她一眼,这才携了江清澜,由夏荫等人拥着离去。


    ……


    坐在谢家豪华的马车上,江清澜心中百感交集,又是感动,又是不解。


    她何德何能,竟让名震天下的谢老夫人亲自来救?是像她说的那样,为着江渊?还是因为谢临川?她……值得吗?


    张口欲问,马车却停住了。


    夏荫通报:梁婵的父亲梁深闻说方才的事,从宫中急马而来。此时,他正跪在外边请罪。


    谢老夫人摆手:“让他明天再来,我现在忙着呢!”


    待马车重新走起来时,她一把抓住江清澜的手,把人从头看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继而,笑眯眯地说:“好好好!”


    江清澜心中本就惶恐,被谢老夫人那般细致地打量着,更加不自在。


    她心道:好什么?难道是当谢家的孙媳妇好好好?要她知恩图报?


    谢老夫人却咽了口唾沫,掰起手指头数:


    “冰糖樱桃串、油卤串串、柠檬水、口水鸡、抹茶芋泥牛乳、白胡椒猪肚炖老鸡、烤羊排、松茸火腿油焖米饭、酸菜五花肉炖粉条,都好好好!”


    “好吃得让人三天三夜不想睡觉!”


    “还有那荠菜馄饨!我就说,等我把荠菜馄饨多吃几天再说,三郎非那个牛脾气,非不听!你那饭馆一关,好家伙,吃不着了!”


    谢老夫人两手一拍,再摊开,真是个痛惜的表情。


    江清澜愕然。


    这……是怎么一说啊?


    谢老夫人凑过来,有点儿可怜巴巴的样子:“好孩子,看在我今天帮你的份儿上,日后有什么好吃的,可得想着我啊!”


    得,原来“知恩图报”,“报”的,是这个!


    江清澜一颗惶恐的心登时平静下来,笑道:


    “老祖宗别忧心,咱们冰窖里还冻得有荠菜馄饨,我回去就让人给您送!”


    “等明年春天,新鲜的荠菜上市时,我上王府来,现包现煮,那才是最好吃的!”


    谢老夫人连连说好,还跟个孩子似的,打起帘子,跟车外的人炫耀:“你有荠菜馄饨吃吗?”


    夏荫只好道:“没有。”


    谢老夫人哈哈大笑:“我有!”


    夏荫在风中凌乱。


    放下车帘,谢老夫人又闲磕牙,说哪家的煎白肠好吃、哪家的薤花茄儿最爽口。还缠着江清澜,要她讲酸辣豆瓣鱼的做法。


    待到车外吵嚷声渐熄,应是要到东平王府了,谢老夫人又把话头岔了回来:


    “这事儿,我还是得提一下。三郎这两天去江宁府办差了,不然,肯定把梁婵那牙齿打缺,给你出气!至于你俩的事……”


    江清澜心里咯噔一声,难道兜兜转转,她还是要当说客?却听谢老夫人又道:


    “三郎是个好孩子,只是性子有些急。你们的事,你愿意就答应,不愿意也没事。你如此的自尊自爱,他要是不明白,也配不上你。”


    江清澜一怔,眼泪差点儿涌出来。


    她与谢临川的事,任谁都说,是她不识抬举、不知好歹。


    便是王蕙娘,也三番五次地劝她别倔着了。没想到,真正懂她的,竟然是这位素未蒙面的老人。


    她甚至,想喊她一声外婆。就是上辈子,那个永远对她好的外婆。


    哪知道,谢老夫人还有一句:


    “你用不着怕他。他嘛,就是个空炮仗,阵仗大、声音吓人,但内里空。我教出来的孩子,不会犯浑的。”


    江清澜的心思立刻就飘忽起来。


    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被他祖母比成空炮仗——也就是草包、银样镴枪头,也不知会被气成什么样。


    江清澜泪盈于睫,却扑哧一笑。


    【作者有话说】


    本章鲜花宴中提到的菜,参考网络文章《云南美食文化——鲜花宴》。


    发现大家对男主男二都不满,多说几句。我写文有点现实向,人物的行为与自己的利益与立场息息相关。


    男主一个从小众星捧月长大的人,他的优点是高富帅、执着,以及后期家国天下的正义感、强大,缺点是高傲、脾气急。


    他对女主是一种复杂的情感,从对故人之女的爱护、想征服,慢慢到后期的欣赏、尊重,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最重要的是,他们在相处中,发现目标一致。


    男主从小就想改变重文抑武的政策,女主最恐惧靖康之耻的重演。在这种双向奔赴上,才有互相的尊重、倾心。


    男二肯定是犯错了,尤其对原身说,这个错不可原谅。但男二是一个纯粹的古代人,对古人来说,家族的利益大过天。


    在前期,女主对于男二的选择是一种局外人的理解但不认同的心态。


    后期,因为发现自己身入局中,男二是三皇子派系,男主又频频气她,从深深恐惧靖康之耻这一点,她脑中瞬间出现和男二站在一起的想法,是符合逻辑的。原身值得同情,但生死攸关前,自己的命运才更重要。


    然而,男二终究是男二。


    随着剧情的发展,男主可以主导局势的变化,完成女主的心愿,男二却不能。所以女主和男主是cp,男二从故事一开始,原身去世,就注定以悲剧收场。


    后续的故事偏朝堂戏一点。女主、男主、男二在家国大义的大是大非面前,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看文是为了放松,如果大家看了此文觉得难受,一定是我写得不够好,抱歉。


    第63章 包浆豆腐


    ◎晋江文学城◎


    初夏时节,浓荫匝地。大内后苑的树上,一串串的杨梅红得发黑,引得小鸟儿时不时来转悠。


    流杯殿外的檐廊下,承平帝与安国长公主正坐着说话,皇长孙赵佑侍立在侧。


    有宫人捧了新摘的杨梅来,盛在琉璃雕花盏里,衬得果子们浓艳可人。


    承平帝自来多疑,对儿子们有些薄情,却对女子——他的胞姐和女儿们,还有小孩子很好。


    他尤其疼爱皇长孙赵佑,无他,这孩子实在太懂事了。


    皇长孙赵佑,今年不过十岁,自小天资聪颖、有礼有节。方才承平帝让他坐,他一定要站着侍奉。


    安国长公主摇着团扇,看着清俊的少年微笑,心道:太子羸弱,却生了一个好儿子。


    承平帝忽道:“我怎么听说,谢家三郎要去投军了?他可是东平王府的独苗,谢衍不管他了?”


    承平帝的语气平平,听不出来悲喜。


    长公主为人和气,跟世家命妇们都走得近,有时候他方便不参与的事情,通过她,就好办得多。


    长公主亲手拈了一颗红得发黑的杨梅,递给承平帝:“儿女债,父母偿。他那个脾气,东平王怎管得住?”


    承平帝接过杨梅,在手里把玩着,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色。


    儿女债……他的几个皇子都老成得很,公主却都骄纵。福安嫁去苏州,又守了寡。宝庆呢,还一团孩子气。


    想到宝庆,他看一眼身边的皇长孙,怎么侄儿比姑母还成熟!他微微一笑,把杨梅递给皇长孙:“你吃!”


    皇长孙谢过,接了杨梅吃了,才道:


    “这些日子,孙儿总看见府里的丫鬟悄悄地哭,还以为嬷嬷们责罚她们。结果一问,都说是谢世子要成亲啦,她们受不了。”


    承平帝扑哧一笑,他当然还记得端午送标那事。


    长公主又选了一颗杨梅,递给承平帝,含了半分揶揄语气:


    “所以说是一物降一物。”


    “临川那孩子投军,还不是为江渊那女儿。那女子不愧姓江,嫌弃临川是恩荫的。他读书上是开不了窍了,这才去投了军。”


    皇帝哈哈大笑:“这事儿还没完呢?”想起自己年少往事,也是感慨,“真是个痴情种子!”


    此时的杨梅鲜嫩多汁,甜中还带点儿微酸,长公主甚是喜爱,吃了好几颗,才慢慢道:“不止痴情,我瞧着,还很有分寸。”


    皇长孙吃着杨梅,沉默着想心事。


    谢临川的祖父谢山,是随建德帝打天下的肱股之臣,门生后辈遍及天下。


    如今镇守西宁的石梁、镇守河间府的朱从达,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谢临川却舍了这些地方,去了江宁。他从江宁安抚使那里,求了一封给太原府杨茂的推荐信。


    杨茂出身贫苦,年少时与乡人械斗而入狱。


    承平帝亲自将他从囚犯,一路提拔成金吾卫大将军。他也感念皇恩,从不结党营私,最得皇帝信任。


    有他在太原,承平帝既不担心辽国犯边,又能制衡朱从达等拥兵自重的老将。


    承平帝露出不辨喜乐的微笑,不接长公主的话,反而问皇长孙:“佑儿,你说呢?”


    皇长孙心中一凛,慢慢道:


    “孙儿年纪小,不明白姑婆说的分寸是什么意思。只记得,辽国使臣入京那次宫宴,二王子耶律望大放厥词,唯有谢世子敢与他抗衡。”


    承平帝默了一瞬,眯起眼睛,瞧了瞧明亮的天光:


    “上次宫宴,辽国那二王子说得也没错,好男儿,是该去北境历练一番……


    “江渊说,辽国虎视眈眈,一日抑武,便一日有亡国之忧,我岂不知?”


    他便把那杨梅丢进嘴里吃了,喊了小监,要传密信给杨茂。


    长公主摇着一把牡丹团扇,漫不经心地看了皇长子一眼,维持着优雅的微笑。


    ——


    江清澜回杏花饭馆时,午市已经忙过。只有饮子区,有几个买茉莉蜜瓜冰的客人,在等着樱桃做。


    江清澜方打起帘子,就听见露葵小院那边有隐隐的咆哮声:“练练练,练个屁!”


    紧接着,“砰”的一声,是门被踢开的声音。


    王蕙娘一手叉腰,斗鸡一样冲出来,手上蒲扇摇得狂风大作、头发乱飞。


    “哟,你这是吃火药啦?”江清澜似笑非笑。她还有一肚子八卦呢,看来得往后放了。


    “呸!”王蕙娘对着外边啐一口。


    “那郑旺,成日带虎子练什么拳脚功夫。今日书院休沐,也不知他俩什么时候溜的。咱们虎子日后读书考科举的,练那功夫干嘛!”


    “哎!这话我可不同意。”江清澜难得有反驳她的时候,“练些拳脚功夫,便是不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也足够强身健体。”


    历史书上,对宋军的描述是:人多而势弱、与敌军交战一击即溃。


    想起这些,江清澜不免面露忧色。


    “道理是这个道理。”王蕙娘愁眉苦脸,“可我瞧着,虎子最近是练得兴起,功课都不上心了,日后还怎么考科举?”


    二人正说着,见两个人并肩从外面回来,大汗淋漓,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还叽叽咕咕,说着些拳法脚步的事。


    见她们这边异样的目光,二人只点点头,又往后院去了,竟是一刻钟也不浪费。


    “虎子!”王蕙娘柳眉倒竖,“你功课写了没!”


    两个人谈得兴起,竟充耳不闻,兀自走远了,留下王蕙娘一个人生气。


    江清澜只好保证,重武未必废文,一定替她盯着虎子的功课,王蕙娘这才放心。


    如此过了几日,天气渐热、日头渐高,郑旺、虎子两个不去外面空地练拳脚了,就待人少的时候,在饭馆里练两招。


    王蕙娘天天见着,忍了又忍,有时骂郑旺几句,虎子倒还帮他郑叔说话。


    江清澜见了只发笑,暗道郑阿兄这一招高。


    他看着忠厚老实,原来与那杨松一样,是个大智若愚的。


    杏花饭馆这几日,因为有谢老夫人在梁家那番话,再无人敢来找麻烦,日子也平静顺和。


    他们继续把去年夏天的各种卤菜挂上牌,以前的粥就换成了郑旺擅长的冷淘——


    不仅有常见的槐叶冷淘,还有银丝冷淘、甘菊冷淘、笋菜冷淘。


    有的面是细的,有的是粗的,浇头也因荤素食材有各种变化,总之是把这凉面做出了花儿来。


    薛齐那边,除了御街的三家薛记拍户,*又在城北的余杭门那边新开了一家。他还说,已经在苏州、江宁选址。


    而她之前的设想——自助餐,已经落地一家。


    薛齐这次走的是高端路线,在西湖边开了一家薛家“正店”,以湖鲜刺身为主,江清澜近日忙碌,还没抽出身来去看。


    这不,今日又要去见张月娘,这是早先就约好的。


    端午那日,谢临川西湖送标后,张月娘就写信来,称朱家的几个妹妹,说起江清澜就咬牙切齿,扬言要来杏花饭馆捣乱。


    后来,她又写过几封信,左也不过是说有人要害江清澜。


    她思来想去、忧心忡忡,今日便想约江清澜见上一面。


    但她一个妾,出门已是不易,不好走远了。二人便约在朱府不远的赏心楼里。


    此时,约定时间快到了,江清澜便合计了一番店里的事,要往露葵小院去换衣服。


    她走到那广玉兰树下,正见郑旺抱着个小圆簸箕,笑着从杂物间出来。


    走得近了,江清澜才看清,那簸箕里,并非什么贵重之物,而是一根根竖起来的绿豆芽。


    虽然细细的,却立得很稳,生机勃勃的样子。约莫是刚发出来的,顶上的芽瓣里,绿豆皮还半包着。


    江清澜不解:“豆芽便宜,五文钱便可买许多,何苦自己发?”


    郑旺憨憨一笑,挠了挠头:“外面买的,怎比得上我自己发的,那不知加了什么东西,怕吃了闹肚子呢!”


    江清澜只点点头,走开了,心道:幸好郑阿兄是古代人,要是生活在现代,东西全是买的,愁也愁死了。


    回了自己屋子,她换了一件露草蓝褙子、银霜色三裥裙。


    见梳妆台上摆得琳琅满目的——都是之前王蕙娘、张月娘送的胭脂水粉,她一时兴起,用一根柳枝炭笔画起眉来。


    不久,王蕙娘打起帘子进了来。


    她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一见江清澜眼睛上那两条毛毛虫,惊叫起来:“姑奶奶,你这画的是什么?!”


    王蕙娘挂着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抢过她手中的炭笔,淡淡描了两条柳叶眉,还不忘数落她:


    “你说说,你原来一个官家小姐,绣花裁衣、化妆匀面是一概不会。连眉毛也画成这样,以前在家都干什么去了?”


    江清澜本来不化妆的,最多涂个口脂,只那日从梁府回来,见一众小娘子都杨柳眉、芙蓉面的,就动了些心思。


    哪里知道,还是手生。


    既然有人帮忙,她当然乐得自在,便笑嘻嘻的,指了指竹书架放满的书:“当然是看书去了,不然现在怎么教虎子功课?”


    见王蕙娘还一副气恼模样,又问她,“虎子又惹你生气啦?”


    “哪里是他?!”此时,王蕙娘正在为她上粉扑,一哆嗦,拍得白.粉纷纷扬扬,下雪一般。


    江清澜便屏住呼吸,听她滔滔不绝地说。


    原来是有一天,王蕙娘说要做个豆芽炒肉吃,让郑旺去买豆芽。


    他却怪得很,买一堆绿豆回来,说要自己发豆芽,害得她到现在都没吃上豆芽炒肉!


    “我二十文钱买一大篓子,他偏说不要,就要自己发。那幅穷酸样儿,真是坐轿闷得慌,骑马嫌摇晃——有福不会享!”


    江清澜挥了挥面前飘飞的白.粉,扑哧一笑:“你这可是误会他了。他说是外间的吃了不好,要闹肚子疼,才不辞辛劳自己发的。”


    王蕙娘立时一怔,粉扑按在江清澜脸蛋儿上,一动不动。


    郑旺送虎子他爹灵柩回来那一年,她吃了邻居送的豆芽,闹肚子疼……


    “蕙姐姐?你想什么呢?”


    良久,王蕙娘眨了眨眼睛,笑了,声音也软下来:“没什么。你今天要出去干嘛来着?”


    江清澜也想着心事,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去见一见月娘。”


    她拔开茉莉香水的塞子,任甜而不腻、浓而不烈的香气在屋里流转。


    王蕙娘是个嫉恶如仇的人,虽也怜张月娘身世坎坷,对其自甘做妾之举,仍怀着情绪。


    她就轻言细语地说:“那我就不陪你去了。”


    又嘱咐道:“对了,上次宝哥儿那事儿,蒋氏来好几次了,都扑了空。她又认死理得很,非要让宝哥儿给你磕个头,你可早些回来。”


    蒋氏就是春姐儿、宝哥儿的母亲,住在春波河对面,夫家姓何。夫妇俩做点小生意,经常不在家。


    春姐儿经常来买早食,江清澜总是收很少的钱,给很多的肉。何氏夫妇感念在心,偶也送些白萝卜之类的土产。


    那一日,宝哥儿跌破了头,鲜血长流,春姐儿吓坏了,跑到杏花饭馆来找人。


    江清澜赶忙过去,先以金疮药止了血,又请了大夫上门看,才把这一场风波平息。


    也是那一日,在春波河畔,谢临川把她堵住了——又被她怄得够呛。


    此皆前话。


    :=


    此时,江清澜听罢,点了点头。她淡淡涂了点口脂,又用篦子沾了茉莉香水,把头发仔细梳了梳。


    “酉时之前,我一定回来。”


    ——


    陆府正门。


    陆斐正要上马车,门槛里翻出两个小男娃,迈着小胖腿儿飞奔而来,一左一右把陆斐的腿抱住。


    两个娃娃都仰着头,奶声奶气地说:“叔父,你回来的时候别忘了买窝丝糖/桂花栗子!”


    他们才三岁,话说得不算清楚。但这句话里,前面部分分明说得异口同声,只有后面的东西起了分歧。


    两人互瞪一眼,小嘴都噘起来,又仰着头看向陆斐,大声说:


    “窝丝糖!”


    “桂花栗子!”


    陆斐一手一个,将两个男娃抱起来,微微一笑:“沛哥儿的窝丝糖,煜哥儿的桂花栗子,叔父都会买。”


    陆昀接过孩子,有些忧心忡忡。自被革职,他就接手了陆家的生意,但他也注意着朝政。


    “其实,这一趟你也不必亲自去的,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


    陆斐身为秘书省少监,奉承平帝之命,主持编纂《会要》。苏州的秋山书院是文心所在、清流之首,他自然得去拜会人才。


    但前次福安公主下降李家,秋山书院的院长李怀义,正是福安公主前夫李穆的大伯父。如今,福安公主对陆斐有意,通临安城都知道。


    陆斐却有自己的成算,淡淡道:“这一趟必须我亲自去,兄长放心。”


    说完,就上了马车。


    马车走在御街上,卖市食果子的、首饰珠子的、香醪美酒的,各种吆喝声不断。


    快到东青门时,有小贩儿挑着担子卖冷饮。


    “冰雪圆子——乳糖真雪——雪泡豆儿水——梅花冰酥酪——”


    陆斐本在闭目养神,听到最后一项,蓦然睁开眼,打起帘子一看,那小贩儿已走远了。


    倒是赏心楼的正门外,露草蓝的裙角一飞,他见了,有些发怔。


    道侧骑马的砚书见状,也往那边看去:“郎君可是要去赏心楼坐坐?”


    “不必了。”陆斐放下了帘子。


    赏心楼里,江清澜拾阶上二楼,心道:雪泡豆儿水是什么,没听过,是今年新上的品种吧?


    临安商户间的竞争相当激烈,要不是她有现代人的智慧,还真难赚到钱。


    到了雅间,张月娘已经等在那里了。


    将近半年不见,她倒丰腴了些,吴绫衣、蜀锦裙,金钗璀璨、玉镯青碧,应是过得很好。


    江清澜心道:她的儿子没死,还养在宋家的事,一定不能告诉她。


    元宵节那晚,见了张月娘的儿子后,她原本想,宋夫人狠毒,必有其他案子在身上,她可以去找些茬儿。


    却不知为何,宋夫人竟被宋家主君休了,不知去向。


    如今,宋家另娶了一位主母,小门户出身,为人很是和气,对锦哥儿不错。


    即便如此,江清澜也暗中派人照拂着。


    张月娘见了旧识,忙起身,眼睛一眨,就是两行泪。


    江清澜道:“怎的哭了?”


    张月娘吸吸鼻子,仔细用绫帕揩了揩眼角:“娘子勿忧,我这是高兴。”


    二人便拉着手,细细说了近况。


    朱家主母和善,姬妾虽多,整体倒也相安无事,张月娘是吃穿无忧的。


    只端午过后,她听说,朱明的那些妹妹们有的伤心欲绝,有的愤愤不平,闹得乌烟瘴气。她这才知道,是谢世子将标送给了江清澜。


    “她们没来给你找麻烦吧?”张月娘忧心忡忡,“这些王侯家的小姐,个个儿都骄纵得很。说起你,都是咬牙切齿的。”


    麻烦嘛,还真找了的,就是不知那日梁府那群小姐里,有没有姓朱的。


    想起梁小姐那前倨后恭的样子,江清澜扑哧一笑:“无妨,骂我又不能把我骂丑。她们也只敢做这点儿事了。”


    便把谢老夫人保她的事情说了。


    张月娘听罢,终于放下心来,取过身边的食盒:“那就不提那些事儿了。来,尝尝这个,我亲手做的。”


    青花碟子里,摆着一块块金黄色的豆腐块儿。


    豆腐们明显是油炸过的,外面皱皱的一层豆皮,偶有一点儿焦黄色,有的软塌塌的,有的却鼓囊囊的。


    还有两个蘸碟。


    一个是干碟,用红的茱萸粉、青黑的川椒粉、雪白的盐粉调制的;另一个则是湿碟,看得出来的有豆酱红油、小葱和芫荽。


    包浆豆腐!


    云南小摊儿上便宜又美味的小吃!去大理旅游的时候,江清澜可没少吃。


    夹起一个,先沾了干碟,用红红的茱萸粉把豆腐皮浸满,送入口中。


    牙齿一碰,嫩滑的豆腐脑儿爆浆,明明没有声音,却好像能听见“啵”的一声似的。


    内馅儿滑嫩,豆腐皮却嚼劲,还有茱萸粉的香中带辣、川椒粉的酥麻回甘。几种味道、几种口感融为一体、相得益彰。


    江清澜边吃边想:蕙姐姐是临安本地人,口味略清淡;郑阿兄是汴梁人,重咸;团团小孩子爱吃甜;虎子少年人总要吃肉。


    其实,他们口味和她都有些差距,唯有张月娘,口味和她最恰——不爱吃猪肉,而尤爱羊肉,口味偏酸辣,而不爱甜。


    像这个包浆豆腐,换了其他任何人,甚至她自己,都做不出这个味道。


    此后,江清澜便一边与张月娘闲话,一边吃包浆豆腐、又喝茉莉饮子,很是心满意足。


    过了小半个时辰,江清澜觉得有些头昏,以为是吃饱喝醉犯困了,便想告辞。


    张月娘却有些紧张,拉着她的手道:“娘子,不急。月娘还有一事相求。”说罢,她退后,盈盈拜了一拜。


    江清澜跟她也没有什么冤仇,不过是当初她随朱明离开,自己有些寒心罢了。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如今看她过得好,江清澜也释怀了,就揉了揉太阳穴,道:


    “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又喝了一口茉莉饮子,硬打起精神。


    张月娘眼睛一眨,泪像串珠一般,滚滚不绝。


    “娘子,你要记住,如果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初心也一定是好的。”


    江清澜心中一紧,这是什么意思?


    她立刻要站起来,却觉头昏昏然,脚步虚浮起来,腿一软,瘫坐在玫瑰椅中。


    “你……”她指着张月娘,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小几上,还剩不少包浆豆腐,那盏茉莉饮子已几乎见底。


    ——


    聆泉院里,谢临川刚从江宁回来,听说梁婵的事,冷冷一笑。


    他这个表妹,从来就是目中无人,他若是在,非得让她吐两颗牙齿出来不可。


    还有福安公主赵芸姝,这个阴险而狠毒的女人……


    想到赵芸姝,他便问平林:“陆斐呢?”他不在,怎么陆斐也不护住她?


    平林正要说话,朱明抢着说:“他好像上苏州去了,编什么书来着。”


    朱明是专门来找谢临川喝酒的,把平林撵走,又给他倒了一满杯:


    “说他作甚,你马上就要去北境了,咱哥俩儿个,今天一定喝好!”


    谢临川皱了皱眉:“你这什么酒?怎么劲儿这么大。”


    他从来千杯不醉,怎么今日才喝两壶就昏昏沉沉的。


    朱明嘿嘿一笑:“铁薛楼最新的瑶醽酒,新酿的,酒劲儿是要大一些,咱哥俩儿今晚上不醉不归!”


    “我跟家里那臭婆娘招呼都打好了,今晚上就在你这院子里睡了!”


    半个时辰后,谢临川神思昏昏,让朱明扶着送到了内寝,跌坐在案牍后的小榻上。


    朱明嘻嘻一笑:“流光,春宵一刻值千金,我这就不打扰你的好事了!”


    谢临川脑子里乱嗡嗡的,也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手哆嗦着倒了杯茶,仰头喝了,跌跌撞撞往床那边去,杯子还捏在手中也忘记了。


    一屁.股坐在床上,想要倒下,瞥眼却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劲:平林做事怎的这么不小心,被子……怎么没叠?


    谢临川摇摇头,似乎想把酒意甩远些,侧着身子俯下。


    院中夜风乍起,卷起地上落叶,有滋滋的些微响动。


    室内静谧,呼吸可闻。一点一点揭开了被子,陡然间,他的瞳孔骤然变大——


    披散的乌发,柳叶似的眉,眼睛闭着,更显得羽睫长长。唇瓣殷红,像撷了最甜的樱桃的颜色。细细的锁骨下,肌肤如雪。


    空气中,还有清淡的茉莉花味儿。


    这……这是?


    他的手僵住了,心中砰砰乱跳:是梦吗?


    烛火跳动明灭,在她的脸上投下晦暗不清的阴影,密匝匝的眼睫在微微颤动。


    他是货真价实的男人,血气方刚。爱慕之人唾手可得,焉能没有欲.望?


    她睡着时如此乖巧,醒着的时候却那么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你若是那样做,我就去临安府署敲登闻鼓。我不要活了,你也休想好过!”


    “你要我生,要我死?我生时,不会如你的意。就是死了,去黄泉之下见我父亲,也决不后悔!”


    “对!他比你懂我!”


    他的手缩了回去。她会生气的。她对别人都很宽容,唯独对他严苛。


    院中,一丛丛栀子花盛放着,夜风一起,清甜馥郁的气息在屋子里四下流散。闻到香气,对刚才的决定,他又后悔了。


    那只碰碰她的眼睛好吗?


    这双灵动、清明的眼,总是藏了那么多心思、那么多计较。又是冷漠的、无情的、铁石心肠的,尤其对他……


    他的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拢,好像这个美梦是一个气泡,稍不注意就会被戳破。


    有微风来,烛火摇曳。一颗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缓缓地没入如云的乌发中,不见了。


    眼角之下,残留的泪痕,提示方才的泪珠不是幻觉。


    一个念头在脑子闪过,谢临川呼吸都停了。


    窗外,开始下起雨来,雨滴吧嗒吧嗒打在荷叶上、落在池塘里。凉意到处流窜。


    谢临川猛然起身,后退了一步,定睛再看,果真是她!


    他急遽转身,雾山紫的襕衫掀起一阵风,吹得床头青色帐幔微动。


    “平林!”


    第64章 红枣糯米糕


    ◎晋江文学城◎


    平林在侧间都歇下了,因他家主子夜里不喜人伺候,进了屋倒头就睡。


    只是,今日几位郎君在外间饮酒,他怕要煮醒酒汤之类的,衣服也没脱,只倒在榻上打盹儿。


    听了呼喊,平林一脚蹬开被子,旋风一样跑出去。


    到了正屋,见他家主子堵在门口,脸色微红,脚步踉跄着,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朱明呢?”谢临川从牙齿缝里蹦出几个字。


    “朱郎君早回家了。”


    谢临川一声冷笑。言罢,他甩了甩昏沉的头,压抑着澎湃的心绪,又艰难说道:“叫夏荫来!”


    平林以为他喝糊涂了喊错了人,提醒道:“世子爷,夏荫姐姐是老夫人的贴身婢女,现在恐怕正服侍老夫人歇息呢。”


    “啪”一声,左手握着的杯子被捏碎了,瓷片扎进肉里,鲜血顺着往下滴,谢临川咬牙切齿,重复了一遍:“叫夏荫来!”


    平林一看,三魂散了两魂,连滚带爬就往外跑。


    ……


    夏荫稳重,垂着眼眸,不发一言,手上动作却不停:


    放下床帐,解了江清澜手脚上的绳索,服侍她服用了哑药的解药,又将自己崭新的衣服放在床脚。


    她还特意拿了素纱面巾、带帽的大氅。有这两样东西,人会从头到脚全部被罩完,即便走在外间,也没人认得出。


    夏荫道:“娘子,奴婢在院外等你,马车会从后门出,送你回斜街。”


    夏荫说完,快步走了。江清澜还在帐子里穿衣服,有窸窸窣窣衣服摩擦的声音。


    此时,偌大的屋子里,除了她,只有另外那人。


    方才关着的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了,荷叶上凝结许久的水珠,侧翻在池塘里,隔了不久就咕咚几声。


    谢临川坐在外间案牍前,双目如染了这夜雨一般,凄迷而哀伤。


    左手浸着血,他也不去管,笼在襕衫宽大的袖中,以右手单手倒着冷茶,仰头一杯一杯往口中倒。


    江清澜收拾规整,快步往门口走去。


    她戴着面纱,整个人笼在大氅之中,双手紧紧抓着大氅胸口的系带处。只剩一双清明的眼,犹带着盈盈的水色。


    快走到谢临川的视线范围内时,有低低的、沉闷的男声,和着冷雨敲打荷叶的声音传来:


    “对不起。”


    他没有抬头,右手捏着酒杯,眼神涣散地盯着面前的杯盏。


    她也没有去看他,只是脚步微微一顿。


    玉露凋伤了院中红枫,冷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细雨迅疾而绵密,淡淡的雾色笼罩着一切,是哀伤、是颓败。


    她垂下眼眸,抿了抿唇,声音也是喑哑的:“我看不起你们。”


    夜风卷着凉意入窗,案牍上的书页哗哗乱翻。


    “啪”的一声,谢临川手中杯盏再次碎裂,碎片深深地扎进皮肤里,酒、血与碎末混在一起。


    但谢临川并不能感觉到疼。因为,他身上另外的某处,疼极了。


    ……


    次日,傍晚时分。


    杏花饭馆里,团团撅着屁股,半跪在宽板凳上,一个人玩儿着推枣磨的游戏。


    她的手指胖,饭馆里又闹哄哄的,惹得她心浮气躁。


    要把这根细细的、两头戳了枣子的竹篾,放在削尖的枣核上,可不容易。


    终于放上去了,她轻轻一转,三圈都没有转满,竹篾就翻了下来。


    团团终于耐心耗尽,三两口就把竹篾、枣磨上的两颗半枣吃了,见王蕙娘从后间出来,便问:“我阿姐身体好些了吗?”


    昨晚,江清澜漏夜才由马车送回,今晨又起不得床。


    王蕙娘是知情人,便称她染了风寒,不能见团团,免得过了病气给她。


    “吃了药好些了。但大夫说,还得多躺几天。”


    王蕙娘捏一捏团团肥嘟嘟的脸,故作轻松地说。


    想起昨晚上江清澜回来的样子,她心里也是一阵后怕。


    团团眼睛一转,计上心来,迈着两条小胖腿儿,飞快往后厨跑去。


    厨房现在由郑旺掌管,樱桃打打下手。


    如今夏日,郑旺发挥面食特长。


    店里除了供应各色冷淘之外,还炮制了酸浆面、醋溜白菜、酸辣木樨汤等酸辣味道的面条,又有汴梁灌汤包子、双麻火烧等小吃。


    樱桃主要负责外间的饮子,以及一些小甜品。


    晚间的饮食早已备好,团团见樱桃并不忙碌,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樱桃姐姐,阿姐得了风寒,你给她做一个红枣糯米糕吧。要放得甜甜的。团团得风寒时,嘴巴没味儿,最想吃甜的了!”


    樱桃觉得江清澜病得怪怪的,但她是个聪明人,绝不多问,立刻挽起袖子,从善如流。


    红枣切碎,与牛乳、糯米粉搅拌成团,搓成长条后切为小块,再上蒸锅。


    不过一刻钟,这道小甜品就出锅了。


    照例,团团是要自己先尝一块儿的。


    浓浓的奶香味儿中有着糯米的Q弹软糯,红枣有天然的甜,纯净却并不腻味。


    团团嚷嚷:“虽然好吃,却还不够甜,樱桃姐姐再浇一些蔗糖汁吧。”


    樱桃就用竹制漏勺,疏疏地浇了一勺下去。


    这下子,拿起一块糕,蔗糖汁就要拔丝啦。


    团团把红枣糯米糕端去前厅,让王蕙娘带给江清澜,后者却打起帘子,从露葵小院过来了。


    昨夜一事,着实对她打击甚大。此时的她看起来面色苍白,着月白褙子、藕荷色的三裥裙,纤腰不盈一握。


    “阿姐,你好了!”团团扑到她脚边,把枣糕奉上去。


    “快尝尝这个,我特意求樱桃姐姐做的。得风寒的时候嘴巴没味儿,吃点甜津津的最好。”


    江清澜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用筷子夹起一块枣糕,无滋无味地尝了,说了个“好吃”。


    王蕙娘让樱桃带走团团,拉了她的手:“你怎的出来了,也不多休息休息?”


    江清澜拍拍她的手:“放心,我没事了,闲着也是胡思乱想,不如出来找点事儿做。”


    王蕙娘心道:也是。便由她去了。


    江清澜往柜台那边走去,翻了翻账本,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就手肘撑在木板上,盯着屋外招摇的垂柳、波光粼粼的春波河发呆。


    杏花饭馆里,几个食客在高声谈论近日的奇事。


    “奇啦!你知道朱将军的幺子,朱明朱郎君吧?”


    “怎么不知?通临安城谁不认识他呀!”


    朱从达是金吾卫大将军,镇守河间府十余载,是北抗辽国的中流砥柱。


    他的幺子朱明,却是临安城里的头一个纨绔子弟。


    跑马走鹰、赌钱听曲儿,样样都是第一名。


    他还有十几个姬妾,成日的花天酒地。因此是名声在外、无人不知。


    “今天早晨,朱郎君鼻青脸肿着,去临安府署投案,你道他状告的是谁?竟然就是他自己!说他强掳妇女!”


    “府尹便问苦主何在,他却又说不出来,只说快把他抓了,按《大宋律》判了就是。”


    “府尹哪里听说过这种事,朱将军又是什么人物,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便请朱郎君先回去,说请示了上级再定夺。朱郎君却抱着府署的柱子不撒手,说非得把板子打了、牢坐了才行,不然他小命就没了。”


    江清澜拿了小本,正要去为客人点菜,一听此话,立时便怔住了。


    王蕙娘走过来,悠悠叹口气:“其实,昨晚那事,也不怪他。你瞧,谁能令始作俑者这般,还不是他?”


    江清澜只苍白着脸,把头摇了一摇,为客人点菜去了。


    ……


    承平十六年的夏天,无旱无涝,天气不算特别热,街头巷尾、茶楼酒巷喝茶吹牛的人就更多了。


    有的人吹薛记新开的刺身自助,肉多膏肥、滋味鲜美。更奇的是其经营模式,只需付定量银子,便可进屋随意取用。


    某天,两个孪生兄弟打扮得一模一样,兄长吃得饱饱后借口出门,又换兄弟进去。


    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被薛记发现了,二人囧得差点儿钻地缝。


    好在,薛记的掌柜十分通情达理,不但没有令其补交银子,还免了二人钱财,每月都请这二位来吃一顿。


    薛记之豁达,一时传为笑谈。


    有人还记着朱家郎君的怪事,说朱郎君在狱中一改往日纨绔习气,穿粗布麻衣、吃粗茶淡饭,对人彬彬有礼、笑脸相迎。


    此外,还发奋读书,有出狱后参加秋闱的打算。


    甚至有人将之写成传奇,曰《猛回头》,在各大书坊说书。


    苍空中日升日落,钱塘江上船来船往,跃金池中荷花盛放之时,七月就是尾声了。


    八月初二这日,随着府署登闻鼓的敲响,临安城里,再也没有人关心薛记、朱明这些事,因为这件新的大案,足以石破天惊。


    第三卷君心似我心


    第65章 鹿梨浆


    ◎晋江文学城◎


    薄云淡淡,冷风飒飒。艮山门外,谢临川骑在马上,俯瞰着脚下的一团乌黑。


    天色尚早,临安城的人们尚在沉睡,唯有御街从南至北,被贯得灯火通明,宛如一条移动的火龙。


    这是四面八方的人提着灯、打着火把,从钱塘江边、嘉会门外、西湖沿岸,拥到城中去,开始一天的生活……


    平林揣摩谢临川心思,上来禀告:“郎君,江娘子送信给牢狱中的朱郎君,说要见姓张的那个妾。”


    谢临川点点头,却吝于一言。


    那晚,江清澜被送走后,他马上就去朱府,把朱明从他第十二房小妾的床上抓下来揍了一顿,逼他自己去临安府署。


    参与此事的丫鬟、小厮,通通被提脚卖了。


    唯有张月娘,是她的朋友,他就没有动。


    陌山急了,也催马上前:“郎君,真的不再去看一眼吗?此去太原府,万里路遥,再回来,也不知是何年月了。”


    谢临川不置可否,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来悲喜。


    她看不起他,又有什么好去的?


    当初端本宫外,陆斐说自己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如今,他又好得到哪里去?


    良久,他才淡淡道:“陆斐……”


    七月十一,秘书省少监陆斐赴苏州,与秋山书院院长李怀义商讨《会要》编纂一事。


    八月初二,李怀义之弟李怀仁奔赴临安,于府署敲响登闻鼓,状告福安公主毒杀他的儿子——前驸马李穆。一时,朝野震动。


    承平帝震怒,将福安公主、李怀仁各自幽禁,命安国长公主与大理寺丞共查此事。


    其他人不明白,谢临川怎会不知,这是陆斐的一箭双雕——


    既摆脱了福安的纠缠,又卖了李家一个极大的面子。如今,他如日中天,不用再藏拙了。


    他话还没说完,陌山就抢着说:“陆少监虽已回临安,但薛记又开了几家店,卖什么刺身自助餐,江娘子忙着生意,从未见过陆少监。”


    谢临川听罢,想了一会儿。


    他不懂她,他就懂吗?扯起嘴角,一笑——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别人。


    “走!”扯起缰绳,一夹马腹。很快,三骑绝尘而去、道上烟土滚滚。


    灰尘弥漫的露葵小院杂物间里,一声“啊切!”分外炸耳。


    团团脚下踩着一个竹凳子,还踮着脚。她倒不在意打喷嚏,还用手上的鸡毛掸子到处扫扫.捅.捅。


    今天家里大扫除,团团也不甘落后,寻了一把掉毛的鸡毛掸子,摸到无人问津的杂物间,就开始干活儿。


    江清澜戴着自己缝的布口罩进来,见屋里尘土漫天,赶紧把这傻孩子拉出来:


    “咱屋子里,你的玩具,收拾好了没?那磨喝乐、陶响球、喜鹊花钿、九连环,都乱七八糟塞在柜子里。”


    团团咳嗽两声,把嘴巴翘一翘:“我白天先干大事,晚上再收拾那些小玩意儿。”


    她那副大人语气,江清澜只觉好笑。


    拦住她要让她擤鼻涕,果然擤出来黑乎乎的两团,只把江清澜看得皱眉。


    大扫除时灰尘最是伤肺,因此她早就做好了口罩,只团团偷摸着干,就没戴上。


    她便让樱桃,把早做好的鹿梨浆取饮,取其止咳清肺之效。


    漉梨又称山梨,形小而味略酸涩,有降火去暑之效。


    每逢夏日,临安的百姓就搜集漉梨,将之捣烂、过滤,加入糖浆、水等,做成浆水。


    王蕙娘端了鹿梨浆进来时,江清澜已经押着团团,把她一身能拍出一斤土的衣服换了。


    只有鞋子还没穿,团团便在床上翻筋斗。


    王蕙娘低声道:“那个人应了,明日在赏心楼。”


    江清澜没有接话,只微一点头。她跟张月娘的事,也该做个了断了。


    王蕙娘知她想起那人就是心寒,便笑起来,故作高兴地说:“光顾着说话,都忘了这饮子了,团姐儿,快来喝鹿梨浆。”


    团团忙活一早上,口渴得很,捧起杯盏,就牛饮一口。


    先是梨子的清甜回涩,再是糖浆的甜。接着,舌尖尝到一些细密的沙沙感——那是未完全过滤掉的梨子果肉。


    团团最喜欢嚼这种小沙粒玩儿,又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


    她的小算盘是,把上面的饮子喝光,沉淀在下面的果肉就看得更清楚了。


    江清澜也喜欢喝鹿梨浆。


    她觉得,此时流行的这些凉浆里,卤梅水涩了一些,金橘团又太甜了,椰子酒一股怪味儿,而鹿梨浆清甜温和,刚刚好。


    但此时,她却望着鹿梨浆,出了一阵子神。


    她记得,那一年,她大概还在上在初中,在家里写作业的时候,爸爸端了一盘梨来,是一牙牙切好了的。


    她正要吃,妈妈急慌慌地进来,把那梨端走了,又拿进来一整个削好了的梨。


    “分梨就是分离,不可以!”妈妈严肃地说。


    爸爸哈哈大笑:“都二十一世纪了,你还这般迷信!”


    哪里知道,很快,他们一家人就真的分离了。


    她到了这里,付出真心的人不多,明日,也要分离一个了。也许,还有……


    王蕙娘见她神色,便打岔道:


    “看你饮得不多,可是嫌它酸涩?我让樱桃不用挑梨心,把整个梨儿都捣在这里面了,只取了籽出来,咱们可不能分梨(离)。”


    江清澜回过神来,破颜一笑。


    王蕙娘调皮地眨眨眼,努努嘴,让江清澜去看床上。


    团团这家伙,吃饱喝足,在床上摆个大字,又睡着了!她二人便微笑着退出去,轻轻合上门。


    那厢,福安公主府里,沉重的云纹朱门缓缓打开,带了浮尘的天光射进来。


    福安公主抬头时被迫眯起眼。


    看见有着锦衣的人进来,她忙奔过去:“父皇!”


    玄丁香色织金蜀锦裙裾轻敛。


    “是我。”安国长公主赵玉楼,看着膝行前来的侄女,露出一点不忍。“官家命你去洞霄宫出家,明日动身。”


    福安公主脸色大变,匍匐在长公主面前:“姑母,你帮帮我!”


    福安公主的生母林妃,是长公主的手帕交。林妃早逝,长公主对福安视同己出,幼年时还把她养在长公主府。


    如今,她对这个狠毒的侄女,满心只有恨铁不成钢。


    “我帮你够多了。当年,那个婢女不过失手打翻茶水,官家都免了她罪,你却私下逼死她,官家以仁治天下,岂容你这般狠毒!”


    “我为你遮掩,拿了宝庆当借口*,又千辛万苦,为你挑了李家这门好姻缘,难道还有哪里对不住你?!”


    福安听罢,面色一怔,摇摇晃晃立起身来,柳眉倒竖:“李家,什么好姻缘?!少骗我!你们不过就是想利用我这公主之尊,去讨好秋山书院那群读书人!”


    长公主摇摇头,对这个侄女失望透顶:


    “生在帝王家,百姓膏粱供你荣华富贵二十余载,社稷需要你时,岂能退缩?”


    “再说,又不是远嫁异邦,苏州与临安一箭之地。那李穆风姿俊朗、性情温和,又倾心于你,不然岂会主动上书尚主?你倒好,竟把他杀了!”


    福安公主长眉一扬,目光中跳动着疯狂的火焰:


    “什么温和,什么倾心!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你们只看到我杀了他们,哪里知道,他们用什么细碎的法子折磨我!”


    “我纡尊降贵嫁给他,他还敢纳妾,奸夫□□,死有余辜!”


    个中曲折,长公主已全然知悉。


    李穆之父有个姓周的好友,双方约为儿女亲家。但后来周家落难,全家流放梧州,婚约也不了了之。


    后来,周家流放期满,周小姐带着父亲的遗书,求到李家来,想寻个庇护。


    彼时,李家已定了要尚福安公主,便将周小姐养在外面,准备寻一户殷实人家,当做女儿发嫁了。


    内宅里阴私从来不少,有人挑拨,让福安公主知道了这周小姐的存在。


    福安便认定她有意勾引,招了她做婢女,对其非打即骂。


    婚后,李穆本就厌恶福安跋扈,如此一来,倒对周小姐多了几分怜悯,动了真心。


    但纸包不住火,一日,二人幽会时被撞见,福安怒不可遏,一条白绫逼死周小姐。


    在外人的眼里,李穆自此神思倦怠,不久病亡。事实却是,福安毒杀了他。


    长公主想起大理寺的呈词,心底一片冰冷。


    “你真是步步失算、昏招连连。周沁与李穆未必有情,是你蛮横跋扈,才让他二人惺惺相惜。”


    “再说,她什么身份,你就是让驸马纳了她,又怎么了?大得过你去?”


    福安用染了丹蔻的指甲,轻拂过自己娇艳的面庞,咯咯笑起来:


    “凭什么男人就能纳妾?我贵为公主,还要跟一个贱婢分享夫君?休想!平阳公主、谢老夫人,也绝不会为丈夫纳妾!”


    长公主注视她良久,轻轻摇头。


    “我竟不知,你志存高远,以她二人为榜样?”她嗤笑一声。


    “前朝的平阳公主统帅千军、上阵杀敌。谢老夫人智谋无双,长安藏玺、西山退敌、造船南海、大破闽国。你和她们比?你用什么比?!”


    福安听罢一怔,捂住脸,泪珠如断线珍珠一般,哭得声嘶力竭。


    是啊,她眼高手却低,没有那二位的能力……但她贵为公主,连想一想,都不行么?


    长公主到底心软了,握住福安的手,把她拉到桌子边去,语气放软了些:


    “夫为妻纲,我们贵为公主,也不得不遵从。我,也曾为卢驸马纳过两个妾。”


    说罢,她命婢子将笔墨纸砚送进来,把诸葛笔交给福安:“听话,你写一份陈情书……”


    福安公主挣开她的手,把毛笔一掷,流着泪,却咯咯地笑起来:


    “姑母,你以为你装得好,就没人知道吗?”


    “我那个姑父,你与他相敬如宾十余载,生下三个孩子,他死了这么多年,你也不曾再嫁,传为美谈。可你——何曾爱过他一点点?!”


    “你宽容、你大度,因为你不在乎,你不在乎啊!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你在乎的人在哪儿呢?他在——”


    “啪!”空旷的宫殿里,耳光声清晰而响亮。


    福安没能把那个秘密说出来,只捂着脸冷笑。


    她嘴角沁血,脸被赵玉楼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划过,鲜血淋漓,像是浸渍在血水里的海棠,艳丽却病态。


    “我时刻谨记着自己的身份,这就是我,跟你的不一样!”


    长公主的最后一分耐心也耗尽了,淡淡道:“洞霄宫山峦环伺、景色灵秀,愿那里的青灯古卷,能消除你的罪孽。”


    第66章 红宝石酥山


    ◎晋江文学城◎


    申时初,露葵小院儿浓荫匝地、花影扶疏。


    团团仰着头,一跳一跳的,用手里的竹竿儿去敲树上的石榴。


    偏偏她的竹竿儿,离那个大石榴差了一寸。


    她跳得满头大汗、累得气喘吁吁,就是打不下来。


    她正准备回屋去搬板凳,“啪”的一声,大石榴落在了地上。


    转身一看,原来是虎子,她就嘻嘻一笑,脸上比花儿都灿烂。


    虎子却面无表情。


    他肩膀上挎着书包,应该是夫子有事,下了个早学。


    见团团笑着看过来,他立刻把棍子往地上一丢,转身进了屋。


    团团做个鬼脸,小声嘀咕:干啥呀,喝了霜饮了雪呀,冷冰冰的!


    捡起那个石榴,掏出一把小刀就剥。看见那红宝石一样的籽儿,她早把虎子忘了,猴急得直接上嘴啃。


    然而,刚入口,她就“呸”的一声吐出来了。


    花儿那般红、果儿那般大,竟是中看不中用的,这么苦!


    浑球儿!她从五月份就盼着,盼到今天,谁料到,这果子竟如此不争气!


    她就怒了,飞起一脚,看那石榴骨碌碌滚到草丛里去了,才心满意足。


    百无聊赖地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想起今天阿姐他们不在家,她又咧开嘴笑了,飞快跑到冷饮店去,买了一盏酥山。


    酥山是一种消暑甜品,由奶油与沙冰做成,堆在盘子里,呈山一样的形状,由此得名。


    自前朝起,酥山就广受欢迎。到此时,又因为浇头不同,分为樱桃酥山、玫瑰汁子酥山等等。


    红宝石酥山,就是石榴汁做的浇头,其成品红艳瑰丽,如宝石山一般。


    此刻,团团手里的酥山浇了特别多的石榴汁,通体绛红。


    浓稠的奶油、细碎的糖霜,正一点点地化开,往“山”底流泻。


    团团抄起银匙,舀了极大的一勺奶油,就要往嘴里送。


    却听得一声大喝:“江团团!”正是虎子。


    团团容易暴饮暴食。


    前次,乳糖真雪吃得过多,伤了肠胃,江清澜就下了禁令,不许她吃冷饮。


    团团见虎子过来,忙张开手臂,母鸡护雏一般,把酥山护住。


    奈何实力悬殊过大,后领子被虎子一提溜,酥山就没有了。


    团团使出百般解数,扭股糖儿一般缠着、哈巴狗儿一般求着,虎子就是不为所动。


    他倒也不是要“私吞”,而是要把酥山作为“罪证”,放在冰窖里。等江清澜她们回来,再对这胖球儿发起“审判”。


    团团酥山吃不成,又生一计。看到虎子在屋里写作业,她就摸了出去,撅着屁.股在草丛里寻了半天,把那个石榴找了出来。


    石榴籽虽又苦又涩,但看起来红红艳的,宝石一般。


    她极为耐心地一颗一颗剥出来,装了一小碗,捧到虎子面前去。


    “虎子哥哥,我想明白了,刚才多亏了你。不然,团团吃了酥山,又要闹肚子啦。”


    “这个石榴就是你打下来那个,是我亲手剥的,你尝尝?”


    虎子有点儿狐疑。


    这小胖球儿最记仇了,她有这么好心?但看那石榴籽一颗颗又红又大,应该是很甜的吧。


    团团察言观色,抓起几颗,就往嘴里送,一脸的惬意:


    “哇,好甜啊,汁水好多。咱们树上的石榴,可以拿去卖了,比酥山上的石榴汁甜得多!”


    虎子方才没收酥山时,就有了私心,咽了好几次唾沫,才忍着没吃。这时听她一说,简直满口生津。


    团团察言观色,立刻抓起一大把,往虎子嘴巴里猛塞。


    虎子嚼了两口,当场石化!


    酸、苦、涩、麻,他娘的狗都不吃!


    他“哇”的一口全吐了出来,吐得太猛,把衣襟都弄脏了。这,可是阿娘给他买的新衣服。


    “江!团!团!”


    团团哈哈大笑,脚底踩了风火轮儿一般,溜没了影儿。


    ……


    且说这厢,江清澜、王蕙娘二人去赏心楼见张月娘。


    为了方便说话,王蕙娘特意选了一方院子,令仆从们都走得远远的。


    江清澜两个进去,就见王月娘静静坐在锦凳上,素衣素裙,钗簪尽褪。一段日子不见,越显得面容清减,下巴尖尖。


    “贱人!”王蕙娘先冲上去,一掌将人掴翻在地,“吃里扒外的东西!”


    她是三教九流里混出来的,动起怒来,什么脏话都说得出来,只当着江清澜的面,还忍耐了一下。


    “你这条贱命是我妹子救的,又供你吃供你喝,每月十数两银子拿着。”


    “你自己是天生的下贱坯子,要去勾男人、攀高枝儿,她也放你去了,难道还有哪里对不起你,令你如此害她?”


    张月娘被掌掴得跌坐在地,白净的脸上登时红了五个指印。她嘤嘤地流着泪,单薄的身躯簌簌颤抖,娇弱得如狂风中的梨花。


    王蕙娘见不得她这副狐媚子做派,啐道:“你虽攀上了贵人,咱们下九流也不是没有门路。我妹子若是有事……”


    她的眼里迸发出冰霜冷意,却没有再说下去。


    张月娘吓得一哆嗦,直把额头在青石板的地面上磕得砰砰响,痛哭流涕道:


    “妾罪该万死!娘子要打要骂,要杀要剐,妾绝无怨言!”


    江清澜淡淡道:“打、骂、杀、剐,都不是我做得出来的事。朱郎君的事,想必你早知道了?”


    朱明自己素衣荆棘,去临安府署投了衙役,说自己绑架、迷.奸妇女未遂。


    府尹大骇,先把人留下,发了密信,揣摩了官家和朱将军的意思后才判了。


    念他有自首情节,且是功勋之后,罪减一等,挨了二十大板,判了半年牢狱。


    “他是主犯,你是从犯。他应了我,在朱家责你十杖,朱夫人监刑。”


    张月娘听罢,猛然一震,只觉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打板子,有轻有重,全看掌刑人的手。重的,一杖就能要人命,轻的,打一百个也不过破个油皮。


    朱家主母和善。并且,她这个月天癸迟了,若真的有了身孕,主母怎会杖责她?等孩子生了,又不晓得是什么光景了。


    这厢,她算是逃过去了。


    便膝行到江清澜身前,捧着她的脚涕泗横流:


    “娘子,你是天上的神仙妃子下凡,南海的水月观音现身,光风霁月,慈悲为怀。”


    “月娘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会日日向菩萨祷告,保佑你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江清澜受不了她这副谄媚样儿,白着脸摇了摇头,把脚轻轻一挣:“我今天叫你来,只是想问你几句话。”


    她这才瞟了张月娘几眼,见她虽穿的素服,钗环褪尽,但皮肤是极好的,这才淡淡道:


    “看来你过得不错,朱家主母比前头那宋家的好吧?”


    张月娘道:“妾先头那宋家,主母凶恶,郎君软弱,妾是产后心中抑郁,一时才会想不开。”


    “如今,朱家主母温和,郎君也待我们极好,娘子且放心。”


    王蕙娘嗤的一声笑了:“蠢货!难怪你生了儿子却……”


    “蕙姐姐!”江清澜虽然恨张月娘不争气,却也不忍心告诉她儿子的事,令她左右为难。


    “以色侍人,色衰爱弛。我是和离之身,蕙姐姐更是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了。”


    “我们俩虽不敢自夸如今日子有多好,却也证明,如今世道,离了男人,咱们女人也是活得下去的。”


    “我是真心当你做姐妹的,想着我们三个一起开馆子,只辛苦几年,熬出了头,不一样的金山银山、自在逍遥?”


    “你何苦要去做那外室小妾的,供人使唤?”


    “当日你执意要随朱郎君去,我是伤了心的。虽恨你不争气,又怜你命运坎坷。”


    “那会子,还有潘记酒肆那事,我只愿你是胆小,怕了那潘开,也不忍苛责你。”


    “咱们后院里,你的屋子还一直留着,便是为着,万一哪一日你又受了欺负,也有个娘家可回。”


    月娘一听,身形晃了晃,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凄然道:


    “娘子,你对妾的好,妾没齿难忘。妾是怕潘开,也有自己的成算。”


    “只恨,妾遇到你的时候太晚了,一次次的被送人、被转卖,把妾的一点儿气性磨没了。”


    江清澜知她说的是心里话,心中亦觉凄然,只“嗯”了一声。


    “你是高门贵女出身,纵然现在家里落了难,也自有清高傲骨、锦绣心肠,做什么都做得成。”


    “蕙姐姐有儿子,乖巧听话,读书又不赖,终生也有依靠。而妾呢,妾什么都没有。”


    “妾从小学到,便是伺候人,伺候有权有势的男人,最大的指望便是主母开明温和,容妾生下一子半女,终生有托。”


    “无枝可依,再多的银子,妾拿在手里,只觉烫手。妾……实在是害怕。”


    她是惯会使眼泪的,现下说的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倒没有流泪,只把眉一低,眼一垂,无神地盯着面前的石板地。


    也好,日日纠结心慌,夜夜辗转难眠,今天说了出来,心里忽觉一阵松快。


    江清澜沉默半晌,也推心置腹地道:“蕙姐姐的前半生,比你难过得多,她都没有妄自菲薄。”


    “我江家也是簪缨世家,现在如何呢?还不是说倒就倒。小人物讨生活固然不易,大树岂不招风?你在朱府就不害怕吗?”


    月娘早想过利害关系:“官宦人家倒了,我们做下人的,不至于杀头流放,左不过就是换个地方为奴为婢罢了。”


    “我不怕这个,不过是再来一次,未必不能跟着新主子发达,享荣华富贵。”


    原来,她是如此想的。江清澜又是惊诧,又是气恼,煎熬半晌,面上只露出苦笑。


    王粲《咏怀诗》曰:“人生各有志,终不为此移。”


    这是个坐稳了奴隶的人——即便暂时不稳,也有心气儿重新坐稳。


    和蕙娘,和她,都不一样。


    第一次见安国长公主时,公主问她,会不会因江家的事怨恨官家、怨恨江渊。


    那时候,她虽占了江家女儿的身体,却还是局外人,用黑格尔的悲剧理论“两种片面伦理的交锋”来回答。


    如今,她与张月娘的所求,如何不是两种片面伦理的交锋?只是她此时是当局者迷而已。


    只这“迷”,伤人心、断人肠。


    罢了,夏虫不可语冰。她有些厌倦,抬抬手,轻声道:“你走吧。”


    张月娘雪白一张脸,门后的风吹得她发丝乱颤,看上去甚是可怜。


    “还不快滚!”王蕙娘恶狠狠地说,只怕再看了她一眼,脏了自己的眼睛。


    张月娘总算听清了,砰一声又在地上磕了个头,站起来,抚了抚肚子,按压住满腹心事,轻移莲步。


    “月娘,”江清澜忽的开口,见在门口回头的女人脸色惨白,她勉强一笑,真心诚意地道,“我祝你早日诞下儿子,在朱家终身有托。”


    张月娘听罢,牙关轻颤,磕磕作响,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登时流了满面。


    她扶住门框,稳住身形,这次,倒没有跪下磕头,只郑重地福了一福,颤声道:“妾祝娘子,东览沧海,西登名山,天高海阔,自在逍遥。”


    其时,万里晴空,瓦蓝无俦,绿荫满窗,金阳漏影。


    张月娘背后,几只黄莺儿婉转嘀呖,搅扰了一院的静谧,嘤咛飞过,落在那株硕果累累的石榴树上。


    ……


    张月娘之事有了结果,江清澜心结便也解了。


    那一位,这些日子也没有出现,她的日子就过得清简。


    平安喜乐之时,日子就像柳叶儿似的,一飘就过去了。


    薛记拍户,从临安逐渐辐射往周边小城,到秋天时,已开到了江宁府。


    高端自助餐,必须要开在大城市里,江清澜立刻想在成都府开,


    但薛齐认为,成都太远,交通不便,还是现在扬州、江宁府等地立住脚跟,再慢慢辐射。


    从生产经营上说,薛齐说得有理,且生意上的事,江清澜只负责提供点子,多的没有参与,也不好说什么。


    深秋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


    承平帝西山狩猎,不慎坠马,几乎摔断了腿,太子与三皇子衣不解带地侍疾,承平帝终于好转,但身体大不如从前。


    三月后,辽国顺天帝崩,风云变幻之后,庶长子耶律才继位,改国号显天,封其弟耶律望为魏王。


    明月弯弯,流照九州,南北两国的宫中均是云波诡谲,杏花饭馆里,却是热热闹闹的。


    桌上琳琅满目的食物、炉中红彤彤的炭火、锅里热腾腾的白雾,喧闹声、说笑声、行酒令之声,构成了活色生香的市井生活。


    隆冬时节,吃串串香火锅最好不过。红锅底油,茱萸、川椒漂浮在清亮、红彤彤的油上,满满当当。


    每个桌子上的竹篮子里,都放着一堆堆的串串。


    汆过水的西蓝花,一小朵一小朵的,绿帽白秆儿,很是可爱。


    土豆片儿切得削薄,一看就很脆,因为过了加盐、油的水,油亮亮的,一根签串三片。


    还有小黑木耳、鸡腿菇,也是素菜中的美味。


    最后的重头戏,便是牛肉。


    荤菜里最受欢迎的,就是嫩牛肉卷儿——把某种食材,卷进牛肉里,再穿串成一串,入麻辣锅烫着吃。


    腌过生粉、黄酒、孜然粉的牛肉片儿,嫩滑鲜香,直接吃也很好。


    可加上配菜,更是美味。


    配上仔姜丝,是辛辣。配香菜,是清爽。配泡茱萸,是酸辣回甘。抑或配折耳根,是霸道又独特的滋味。


    总之,都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狠中带狠、狂上加狂。


    待被混合了几十种香料的锅底煮熟后,从锅里拿起签子,漱漱牛肉裹上的辣油。


    最后,用筷子把签子里的肉捋下来,热腾腾地往嘴里一送。


    啊呀,鲜、香、麻、辣、嫩,到底是哪个字呢,说不好。胃口再不好的人,也能下三碗米饭。


    ……


    江清澜以手支颐,凝视着店里的热闹。


    春有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她甚至觉得,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日子也挺惬意。


    正在那里闲闲地拨算盘珠子,一个胖胖的妇人,拢紧了夹袄,打起了厚厚的布帘,进来了。


    江清澜见人就笑:“孙娘子,可是要抱个锅子回去吃?”


    他们刚推出串串锅不久,饭馆又小,许多像孙娘子这般住得近的,就直接抬个锅回去吃。等吃完了,再把锅送回来就成。


    “锅子要抱,我也有别的事儿!”孙娘子哈哈一笑,胖脸上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之前嘛,我看那个言郎君对你有意思——果然,他居然就是谢世子,端午还送了标给你,天爷呀,我居然和谢世子待一个屋过!”


    孙娘子拍拍胸脯,真受了惊吓一样,脸上却是得意神色。


    “可是这都好几个月了,他怎么没来过?”


    江清澜心里一动,像是被人用针刺了一下,微微一笑:“他闹着玩儿的。”


    应该所有人都像孙娘子一样,以为她被谢世子抛弃了。


    孙娘子便道:“你那事儿,我可一直记得呢。”


    便拿出一张纸来,上面画着个青年郎君,眉清目秀的,还写了介绍,什么秀才之类的。


    江清澜哭笑不得,原来,孙娘子还记得帮她找赘婿那事儿呢。


    “这位夏郎君可了不得了。性子好、长得不错,还是个秀才,没成过婚。最重要的是,他还知道你这饭馆儿,对江娘子你赞不绝口!”


    “我知道你有父母重孝在身,咱们也不必说后面那些事。先处着,成就成,不成也多个朋友。”


    江清澜瞟了一眼信纸,带了点儿玩味的笑意。


    从条件来看,这位夏郎君还真不错,而且,长得也还行。


    若是一年多以前,她还真会考虑考虑。玩味够了,她把头一摇:“孙娘子费心了,只我此时,无心考虑这个。”


    “欸,这是怎么说的?”


    孙娘子顿了顿,还是道:“妹子,我说句真心话,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虽是坐产招婿,也难得遇到夏郎君这般好的。”


    说得有理,人家一个秀才,入赘她一个再醮商妇,可说是闻所未闻的。


    此时,郑旺正端了红汪汪的一个锅子出来。


    江清澜便高声招呼:“郑阿兄,这锅子烫得很,你便帮孙娘子送到店里去吧!”


    她走到门边,帮忙打起厚厚的布帘,微笑着送了二人出去。


    孙娘子带着怨念的眼神一走,一个裹着藏南夹袄的青年却钻了进来。


    毡笠子一取,露出一张憨厚的脸来,不是杨松又是谁?


    谢临川不在,他自在得多。进了屋,他搓搓手、跺跺脚,笑嘻嘻地道:“多谢江娘子,为某打帘子。”


    江清澜微笑道:“今天,小殿下不叫你去打叶子牌了?”


    这些日子,宝庆公主住在长公主府里,经常叫杨松去吃喝玩乐,有时候,还要从杏花饭馆叫外卖去吃。


    杨松拱一拱手:“某今天是担了使命的。”便拿出一封信,“这是谢世子托我转交给你的。”


    信封光秃秃的,什么笔迹也没有。江清澜却盯着,有片刻怔忪,连屋子那高声的笑闹声,也听不见了。


    那件事后,她以为,依着他的性子,定会来纠缠不休。岂知,过了几个月,他竟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这信,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杨松以为她不想要,便絮絮道:


    “太原府大雪封城,汾水、淮水全都结了冰。”


    “这一封信许是一月前写的了,千里迢迢送回来,可不容易。看在这份儿上……”


    江清澜蓦的瞪大了眼睛,心脏重重一跳。


    他去太原府干什么?那可是抗辽前线!


    杨松见她神色,也是诧异:“你竟不知?谢世子八月就投军去了太原府,在杨茂将军手下。”


    “如今,随杨将军打了几个小仗,已经做到了指挥使了!”


    江清澜呼吸一滞,继而心跳如鼓。


    他一个纨绔子弟,真的会打仗?


    当初西夏犯边,她对他说要杀了耶律望,他信誓旦旦的保证:“我一定做到!”


    她却并没有放在心上。难道,他真的可以?


    有客人打起厚帘子,从外面进来,一阵冷风灌入。


    那客人站了一会儿,犹得不到招呼,正要发作,幸好樱桃机警,一溜烟儿跑过来,将人安置了。


    江清澜内心激荡,如当日钱塘江春潮,对外界之事置若罔闻。


    镇定了片刻,她才把那信接过,取出来一看,又是一惊。


    她这番动作做得极快,杨松比她高,再不刻意,也瞟见了。


    信上面什么字也没有,只简单勾勒了一株野花。笔法不算好,但把根、茎、叶、花都画得十分清晰,像是博物志上的一样。


    他喃喃道:“怪了,千里迢迢寄幅野花画儿干嘛。”


    江清澜不去管他,又倒了倒信封。果然,从中倒出来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些黄黄的小颗粒。


    辣椒种子!


    火锅、冒菜、冷吃兔、水煮肉片、辣椒擂皮蛋,泡椒仔姜牛肉丝,有了辣椒,她什么菜不能做?!


    还有辣椒酱、豆瓣酱!


    就算日后不幸,要去逃难,千里流徙,有了这些东西,长久吃不到新鲜蔬果,也不至于缺少维生素C,从而得坏血病。


    这东西,可是送到了她心坎上!


    江清澜无声地笑起来。


    但慢慢的,她的笑容又消失了,满脸迷惘。


    他在军营里!比起靖康之耻的重演,他们之间那些破事儿,实在不值一提。


    他真的能兑现当初的承诺吗?


    杨松见她脸上神色变幻,挠了挠头。这两人,又在打什么哑谜?


    他撇了撇嘴,瞧一眼外面天色,叉手道:“信送到了,某还要去长公主府,这就告辞了。”


    江清澜略一踟躇,还是开了口:“杨郎君,你且等一等。”


    第67章 萝卜素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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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原城北五十里。


    细雪纷飞、昏天黑地,旌旗高升、营帐错落。


    近日,时有辽国小股边军犯境,劫掠百姓。指挥使奉命追击,斩杀了两名小头目,漏夜方回。


    陌山从马上跳下来,摇着手上的什么东西,嘴巴笑得裂到了下巴。


    他光顾着往前跑,没留意脚下,在雪地里打出溜滑,跌成了个狗趴。


    他也不在意,爬起来又跑,大声疾呼:“爷!信!来信了!”


    帘子半掀的帐中,谢临川已脱去重甲,对着烛火,细细擦拭着一把雪亮的刀。


    半年的军旅生活,让当初临安城里的膏粱子弟脱胎换骨,变作了一个眸光深邃的青年。


    只有笑时嘴角那深深的酒窝,显露着他的烂漫天性。


    闻言,他淡淡道:“什么信?”


    陌山压抑着狂乱的心跳:“临安来的信!江娘子的信!”


    明灭跳动的烛光下,“呲”的一声,一串血珠顺着刀锋流了下来。


    谢临川顾及不得,一把抢过,一颗心狂跳,手也哆嗦起来。


    他毕竟伤害了她,离开临安时,连见她一面也不敢。


    这半年来,纵然让人盯着,也不敢再去打搅,生怕再有差池。


    上个月,太原城内,有高丽商人送给杨将军一盆奇异植物,他偶然见到了。


    他记得,她喜欢捯饬这些东西。在松林村,就挖了那劳什子土豆。


    他想着,她便是讨厌他这个人,收下这盆植物也行。


    但千里路遥,不好送着一盆植物,他便让人绘制了图,将种子一起送了回去。


    但他绝没有想到,她竟会回信!


    正要拆信,手上却一顿。


    他走了这么久,陆斐却在临安,通过薛齐,不知道搞了多少事。这样一想,他就失了勇气。


    忽的,他把那封信拍在平林胸口。“你来念!”


    平林瞪大眼睛,用手指倒指自己鼻子:“我?”


    “对!”谢临川斩钉截铁地说,明灭烛火映照下,脸色晦暗不清。


    平林腹诽:


    你们两个在那里你追我逃地虐恋,又拉上我。万一,她信上写的什么恩断义绝的狠话,你生起气来,岂不又把我打一顿?


    信是陌山送来的,他脸上仍挂着笑,人却站得远。平林心知,他应该是早把这层想到了,暗暗骂他一句滑头。


    虽说不愿,主人有令,平林却不得不照办。迅速拆了信封,展开信纸,又清清嗓子,预备认真地读。


    然而,他一看纸上的字,愣了一下。又把信纸翻来覆去的,边边角角都看遍了,确信了自己的眼睛,才开始念:“谢谢。”


    谢临川没听清:“什么?”


    平林挠挠头:“信上写的‘谢谢’。”


    谢临川眸光一闪,急切地追问:“还有呢?”


    “没了。”


    倏的一下,手上的信纸被抢走,平林抬头一看,谢临川不错眼地盯着信纸,看呆了一般。


    恰此时,陌山与他使眼色,两人便悄悄地溜了出去。


    帐中,谢临川捏着信纸,心中狂跳。


    什么陆斐,都是狗屁!


    他人虽不在临安,眼线却到处都是,她从来就没去找过姓陆的。


    成天的,除了跟薛齐捯饬那点儿生意,就是四下打听辽国的事。


    现在,辽国,还有人比他更清楚吗?


    他在案前坐下,悬腕抬笔,没有落下一个字,突然爆发一阵畅意的笑声。


    ——


    杏花饭馆后厨,江清澜正在教樱桃炸丸子。


    冬天,店里主营的是火锅。


    对于商家来说,火锅实在省事。底油是提前练好的,现切的只有菜,郑旺这个墩子很称职,两三下就切完了,一个人都能搞定。


    但火锅也有一个缺点,就是味道单一。


    虽然食材丰富,万物皆可入锅,但都是用“煮”这一种烹饪手法做成的,口味趋于雷同。


    是以,现代的火锅店都有小吃。免费的有水果、凉菜、锅巴、妙脆角,付费的有炸酥肉、红糖糍粑。


    江清澜选了南瓜饼、炸酥肉、炸蘑菇等几种小吃,决心全部传授给樱桃。


    今年,又去乡下收了不少萝卜,因而先从炸萝卜丸子做起。


    江清澜边说,边抄起菜刀。一连串的咚咚咚声,很快就让两个胖萝卜,变成了一碗萝卜碎丁儿。


    她又切了香菜末、大葱末、姜末等调味品,打入几个鸡蛋搅匀,捏成丸子状,才道:


    “做萝卜丸子的秘诀有两个。第一,就是要加一些剩米饭,丸子才不会散,吃起来还有特别的弹牙的口感。第二个就是油。”


    她一手端着装满丸子的簸箕,另一手轻松拎起油壶,哗啦啦倒了小半锅油。


    “我们在小杨河种了油菜,送去碾坊,亲眼看着那石磨压出了菜籽油。每道工序都严格把关,这油才特别香。”


    一个个淡绿色的丸子入了油锅,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先冒起串串小泡泡,然后浮浮沉沉,后来,表层的绿慢慢变作了金黄色。


    菜籽油香、萝卜清香、姜末辛香,也开始在屋里弥漫。


    江清澜用漏勺捞起一个,戳戳软硬,再用筷子一夹,丸子变作两半。


    外面一层是金黄色,略焦,里面却是又青又白的。口感自然也是外酥里嫩。


    樱桃尝了半个,烫得嘶嘶吐气,便吐气边说:“刚出锅的,竟如此好吃,我往日都是浪费了!”


    外皮是酥的,油香满口,再是萝卜的清香,口感却是软软嫩嫩的。


    这两种之外,还有些炒鸡蛋的的香味,介于荤素之间,在油与萝卜间做了个调和。


    江清澜却再拿出一个半个巴掌大的小碟子来,里面是些红、褐的粉末。


    “再蘸这个椒盐蘸料。”


    樱桃用剩下那半个丸子一尝,果然啧啧称奇:


    “萝卜丸子虽说是素的,却也是油炸制出来的,吃了三四个后,不免就有些腻,蘸点儿这个什么盐,就不那么腻了,真是奇妙!”


    锅里的丸子也快炸好了,捞起来后,一个个,挤挤挨挨地摆在垫了生菜的碟子里,精致得很。


    江清澜端去外面给王蕙娘等人尝鲜,半途让团团截胡,抱着盘子就跑了。


    江清澜正要去逮,见薛齐披着一身大氅,从外间进来。


    谢临川不在,薛齐也自在得多,经*常携夫人来吃饭。


    薛夫人豪爽,还特别爱送礼物给她。


    大到画锦屏风、紫檀翘头案,小到笔墨纸砚、衣裳首饰,还有些稀奇古怪的零嘴,三天两头、络绎不绝地送。


    也是奇怪,薛夫人送的,还真是合她的意,她扭捏了几次,也就大方受了。


    此时,薛齐却皱着眉,像是想着心事,见她出来,立刻示意她去僻静处密谈。


    一到露葵小院,薛齐先与她盘算了一番这几月的账目,随后,才道:


    “之前你说,想去成都府开自助正店,我已经在找门路了,必要时,我得亲自去一趟。是以,此后的开销会比较大。”


    江清澜诧异,之前不是说蜀地太远,交通往来不便?


    薛齐忧心忡忡地道:“咱们和辽国,要打仗了。”


    江清澜脸色大变,腾的站起来,忽觉自己失态,稳定情绪,才慢慢道:“和议不过两年,就要开战?”


    薛齐在辽国经营多年,有不少朋友,消息渠道多一些。


    辽国显天帝弑父、弑兄上位,渴望以战功平息国内流言,对外强力主战。


    北境斡朗改部众,想趁辽国政权更迭之际蚕食边境。


    显天帝先行交好之策,赠以粮食、马匹、金银无数,稳下脚跟后,派魏王耶律望万里追击,戮其全族。


    江清澜听到耶律望这个名字,心中就是一颤,深吸一口气才道:“你的意思是,咱们打不过他们?”


    虽然薛齐对江清澜的不同寻常早有了解,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她堂而皇之地说出,他还是有点惊讶。


    他摇头道:“我并没有这么说。只是我们为商的,任何事都要多想一步。除了成都,江陵、泉州,我也准备派人去打探一番。”


    江清澜心知,他这是在西、中、南三部都布局,提前规划好退路。


    这样是对的。


    她纵然知道一些事情,但未必与现在发生的一样。


    面对北方政权,越是南方,越安全些。历史上,南宋皇室一路难逃,苟延残喘了数十年,到崖山海战,才全军覆没。


    待薛齐走后,江清澜陷入怅惘。


    面对必来的战争,她能做些什么?不免的,她想到了那个人。


    ——


    太原府,早春二月,余寒犹厉。


    平林与陌山两人搓搓手,钻进军帐,见谢临川在案前拧眉不语,两颗脑袋,便一左一右凑上去。


    见还是那张信纸,二人同时闷声笑起来。


    平林道:“就两个字,爷你看了多少遍了。”


    他有点儿老实,还真以为别有洞天:“难道这上面还有许多的隐形字,爷的眼睛看得到,我们却看不到?”


    谢临川轻咳一声,收起信,对折好,放在手边的匣子里。“临安还没有来信?”


    他上次那信,送走都快两月了,照理说早就到了。


    平林老老实实地道:“淮水有乱民,或是因此阻隔了……”


    陌山这人有点儿鬼头鬼脑的,清清嗓子:“没有新的,不是有旧的吗?那信上那么多字,足够看个几天几夜了。”


    平林茫然道:“哪儿有字?你真的看见了?”


    “那可不,分明写着:前事已释,不复介怀。向时未觉,今君远行,殊为念之……


    “滚!”谢临川两个手肘同时往后一撞,把一左一右两个人撞得一个趔趄。


    他站起来,极力压抑住心头的得意,绷着一张脸:“你俩不要命了。”


    平林、陌山两个慌忙抱头后退,“要命要命”地乱喊。


    正要退出帐子,陌山狡黠的眼睛忽然一闪。


    “我还要留着命,等未来的媳妇儿给我写信呢。”


    一个刀鞘狠狠地砸来,陌山慌忙跳开。


    ——


    月上柳梢,正是晚市时分,杏花饭馆里拥挤不堪。


    油水香、饮子香、煮熟的肉香,满屋都是;说话声、嬉笑声、吆喝声,分辨不清。


    着实是一番市井生活景象,活色生香。


    王蕙娘在几个拥挤的桌子间迎来送往,游刃有余,倒豆子一般,张口就来:“周大哥,好久没来啦,快,里边儿请!”


    “啊呀啊呀,轩哥儿,你和小兄弟们吃好了吗?再来哈,早点给我说,给你留位儿!”


    见一位着锦衣的中年郎君正坐着,她忙跑过去,熟稔道:“老胡,你可好久没来了,必须得尝尝咱们这儿新出的素丸子!”


    说完,就变戏法儿一样,从篮子里取了一份萝卜素丸子出来。


    老胡还没说话,王蕙娘道:“您先吃,好吃给半价,不好吃不给钱……”


    老胡瞧着面前圆溜溜的丸子,摇头笑道:“蕙娘呵,你这张嘴……”


    郑旺在帘子后边看了半晌,招了樱桃过来问:“蕙娘现在在前堂,都这么热情地跟客人说话?”


    樱桃嘻嘻一笑:“最近娘子忙着看书,没空管,蕙姐姐没法子呀。”


    郑旺瘪了瘪嘴,放下帘子,黑着脸去后厨了。


    樱桃又跑到前台去,见江清澜埋头在读一本什么《武经总要》,取了笔,又是画圈又是画叉的,认真极了。


    她清清嗓子,见对方不为所动,就唤她:“娘子,郑阿兄生气啦!”


    江清澜抬起头,由于看得太久,她一阵眼花,好像看见樱桃脸上出现了个“粮”字,呆呆道:“你说什么?”


    “你瞧!”她往王蕙娘那边努嘴,后者正和那个老胡说得热闹,二人都嬉嬉笑笑的,“厨房那位吃醋了!”


    江清澜扑哧一笑:“那你还看热闹,你去招待他们不就成了!”


    樱桃捧着自己的心,做出一幅委屈状:“娘子,你这就误会樱桃了。”


    “樱桃是想,你看书看久了,脖子酸。虽然当女夫子很有学问,很气派,但说话文绉绉的,樱桃可听不懂。”


    樱桃这个人就是这样,年纪不大,却很会说话。


    江清澜听罢,便把那《武经总要》往下一扣,伸了伸胳膊腿儿,真去招呼老胡了,又把王蕙娘往后厨赶去。


    一时间,皆大欢喜。


    晚间打了烊,江清澜才继续琢磨那书上的事儿。


    她花了许久时间,认真研究了此时的军需粮食。但研究后她发现,自己好像帮不上什么忙。


    此时已经有压缩饼干了,被称为“糗粮”。


    是在麦粉或粟米中加入芝麻、干枣、盐,用蜂蜜、油脂将其粘结。模具压制后,以蜡纸密封。可保几月不坏。


    她倒是知道,如果用真空包装,能保存得更久,但她上哪儿找电抽真空去?


    肉干也有。


    羊肉干和炒粟制作成块,被称为“马背糇粮”,是骑兵的专用口粮。


    她倒知道肉罐头有汤有水,充饥效果好不说,口感也更好,但如何做那个铁罐头皮?


    如今,铁产量虽充足,民间铁锅铁铲的需求能得到满足,但也经不起做罐头那般挥霍。


    食物上她帮不上忙,其他的就更别说了。


    给谢临川说,外科手术要消毒、上麻药?


    此时的随军大夫都是经过官方培训的,比她懂得多。就算她知道消炎药在战场上很有用,她也没地方找去。


    那么,史实呢?


    对于北宋灭亡,她只隐约记得是有两次汴京保卫战,第二次时,宗望、宗翰分东西两路包围汴京,便是靖康之耻。


    但具体怎么样,她也不敢保证。


    不过,但到了第二日,她就有了计较。


    杨松又送来一封信,自然是谢临川写的。


    这封信里,他一改上封信那等寡言少语风格,洋洋洒洒写了三大篇。


    除了她最想知道的北境的情况,还有什么北地苦寒,他没有皮手套,手上长了冻疮,话里话外,就是让她给他做一双。


    江清澜只觉好笑。


    甭说她不会做,就是她会,也不可能为他做。


    他这个人,惯是脸皮厚的,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


    她上次就写了“谢谢”两个字,他又会成什么意了?简直得寸进尺,恬不知耻!


    他骂她的那些话,还有朱明那事儿,直到现在,她一想到,也还是气结。


    幸而信的后面,没写这些事儿了,而是说他遇到的一件奇事:


    月前,一队将士因为夜间无法视物而误入陷阱。但谢临川说,那晚明明有月光,他看得清清楚楚的。


    江清澜一见便知,这是夜盲症。如果是后天使然,可以通过补充维生素A来治疗。


    富含维生素A的食物有很多,尤其是动物内脏。


    如今,猪肉便宜,猪肝就是不错的选择。但猪肝很腥,难以下咽。


    她花了不少功夫,用鱼肉、胡萝卜做辅料,终于做出了一种猪肝丸,取名为“夜视丸”。


    虽然说不上好吃,但也不至于难以下咽。


    在临安城里,找了几个疑似有夜盲症的人试过后,她赶紧就把制作方法写成了信,托了杨松寄出去。


    当然,为防他想入非非,除了这方子,多的,她是一个字也没写。


    但很久很久,她都没有收到回信。连信送到了没有,她也不知道。


    ……


    承平十七年二月初一,辽国魏王耶律望率领军二十万,进攻朱从达镇守的河间府。


    但三日后,人们才知,河间府为佯攻,耶律望的大军连夜奔袭防守薄弱的真定府。


    真定守将谭青战死,城破。


    二月十五,耶律望再破石家庄,一路所向披靡。


    直到太原府,才受杨茂所阻。双方攻守二月,各有胜负。


    因为长期的抑制武将政策,宋军的边防体系里,层层掣肘。


    边防将士频繁调动,兵无常帅,帅无常师;文官担任的安抚使,则可否决武将决策;后勤粮饷亦为转运使所控。


    这样的一盘散沙的队伍,面对辽国铁骑,往往一触即溃。


    并且,直到太原被围,朝中的主战派与主和派仍争执不休。


    承平帝也犹豫不决,一时密令杨茂死守太原,一时又派监军前往掣肘。


    他自秋狩坠马后,身体每况愈下,又为战事忧心,竟有呕血之症。


    六月初二,耶律望乘汛,炸开汾河河堤,引汾水灌城。


    太原本苦守良久、粮草不济,大水倒灌终至城破。


    杨茂中流矢而死,谢临川率军且战且退,在隆德府与前来救援的朱从达部汇合,终于抵抗住了辽国进攻。


    早在太原城破时,承平帝就仓皇求和,辽国不允,指责其背信弃义。


    又列举了其十大罪状,包括:勾结斡朗改与女真部,纵容边军劫掠,窝藏辽国叛将,等等。


    承平帝无奈,仓皇退位。


    六月十六,太子继位,改国号熙宁。


    熙宁帝亦秉承求和政策,向辽国称臣,将太原、真定府、德州等地全部割让,并赔款三十万两白银。


    此时天气炎热,不利进攻。隆德府之战辽军又败,辽国便接受了和议,于六月二十退兵。


    如此,战事渐歇。


    又一年盛夏,边境哀苦,临安城里,却是繁华依旧。


    江清澜从外边回来,见杨柳招摇、莺燕如旧,蓦的就想起林升那首诗: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


    也不是全无义士。


    真定谭青、太原杨茂战死,有文人把二人的故事改为传奇,在坊间说书。


    一是柳浪闻莺,一是城头浴血,两相对比,江清澜更是心中慨然。


    待回了杏花饭馆,忆及历史书上国破家亡后百姓的惨状,她也怔怔不语。


    王蕙娘却给她一个帖子:“东平王府的那位老祖宗,请你去吃饭。”


    第68章 冰雪细料馉饳


    ◎晋江文学城◎


    江清澜吃了一惊。


    上次梁婵那事儿,谢老夫人于她可是有救命之恩。


    她既知恩图报,也喜这位老祖宗的豪爽豁达,经常命人送些杏花饭馆的吃食过去。


    偶尔,也亲去几次。


    但她一个小辈儿,又为受恩之人,哪里当得起这位老祖宗的帖子。


    忙急急换了衣服,着浅云色纱衫、蜜合色暗花绫棉裙,端的是清淡可人、洁净如雪。


    乘了马车,行到西湖边上,她让谢家仆从引着上了一艘画舫。


    谢家富贵,谢老夫人纵不好奢华,出行之所也不可太寒酸。


    这画舫外间设紫檀雕花凭栏,悬琉璃风灯,内里铺着朱色祥云地衣、架着山水屏风。


    朱漆圆桌上,琳琅满目的水果、鲜花摆了一桌。


    那鎏金银箸、哥窑冰裂纹瓷盘一摆,人只一见,已经消了几分暑气。


    更奇的是,一道小溪流从画舫角落流出,从桌上穿过。


    中间无数琉璃盏浮浮沉沉,盛着的葡萄美酒波光潋滟着。


    谢老夫人正透过船窗的垂竹丝帘,眺望远方碎金点点的湖面,见了她来,忙招手:“好孩子,快些过来。”


    待江清澜行了礼坐下,她又道,“如今苦夏,我就到这湖上来坐坐,劳慰你来陪我。”


    不等江清澜说话,她仔细打量一番,又道:“你这孩子,怎么瞧着瘦了一圈儿?这样可不好。”


    江清澜一听,心里有点儿甜,又有点酸。


    外边把谢老夫人传得神乎其神,在她看来,她却慈祥得像她外婆一般,总是嘘寒问暖,关心你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但自开战以来,她心里着实惶恐。


    这个时代的故事会像历史上的那般发展吗?异国入侵、靖康之耻?


    偏她这些心思,又无人可说。


    她只好微微一笑:“许是苦夏,胃口不佳,今日老祖宗的画舫清凉可人,我可要大吃特吃了!”


    谢老夫人哈哈一笑:“那感情好,往日都是我吃你的,今日你也尝尝我这里的。”


    高声招呼:“容嬷嬷,上菜!”


    只见一个方正脸、满脸褶儿的婆子上前来,冷着一张脸,指挥着小丫鬟们把各色菜品流水一般送上来。


    但此时,江清澜已无心看那琳琅满目的菜肴,不错眼地盯着那婆子。


    容嬷嬷?


    江清澜忍不住呵呵笑起来。你别说,她那股子威严气势,还真有些《还珠格格》里容嬷嬷的样子。


    “怎么,你忘了她啦?”谢老夫人见她诧异,就笑眯眯地解释,“梁婵可记得她的巴掌。”


    江清澜这才记起来,当日在梁府,掌掴梁婵的,就是这位容嬷嬷。只她当时惊吓过度,一时没有注意。


    这下认出来了,她就起身给这位容嬷嬷行了礼,道了谢。


    容嬷嬷连说不敢,还了礼带着丫鬟们就下去了。


    江清澜又细看桌上,俱是清淡可口的精致菜肴。


    好些菜都用了多多的冰,一时间白雾缭绕,恍若置身冰雪之中,冰肌玉骨、清凉爽人。


    面前这道莼菜银鱼羹她是认识的,鲜嫩无比,一直是江南地区的名菜,流传至于现代。


    这一道,除了传统必备的西湖莼菜、太湖银鱼,还添了些暗红的火腿丝儿。不光味道多个层次,看上去又是绿又是白又是红的,煞是好看。


    蜜渍雕花梅球儿也不稀奇。


    如今,蜜煎局人多手快,各种蜜煎推陈出新不穷。只这种雕花梅球儿酸甜可口,是最大众、受欢迎的,竞相被摆出来宴客。


    做法却也不难,便是将青梅取了核儿,雕以花纹,压扁后以蜜糖浸渍。


    既是青梅做成的,成品皱褶又似梅花,便叫作“雕花梅球儿”。


    其他的果物糕饼且不提了,江清澜瞧着,有两道菜却是奇怪。


    白烟袅袅的青瓷冰鉴上,铺了一层竹沥水浸过的纱布,其上又是薄如纸页的藕片,几可透光。


    藕眼儿里填满了虾蓉与鱼糜,白中泛红,一看就是鲜嫩极了。


    冰鉴旁边的小碟子里,放着一些梅子酱与芥辣,应该是沾着藕片吃的。


    谢老夫人见江清澜神在在的,就解释:


    “这东西是春和楼那伙子人琢磨出来的,就是把鱼虾肉往藕里一灌,还起了个酸唧唧的名儿,叫劳什子‘冰肌玉骨签’[1],说白了,就是吃着凉快。”


    说罢,她夹了一筷子,立刻就送入口中。


    江清澜也有样学样。


    一尝,果然觉得这菜名副其实。


    藕是嫩藕,极为爽脆,虾与鱼自然鲜甜无比,菜中虽无冰,却在冰鉴上放了许久,染了通身的沁凉。


    这三重境界混合在一起,脆中有凉,凉中是鲜,鲜味混脆,简直令人口齿噙美霜、中心饮甜雪。


    另有一盏冰雪细料馉饳儿,就是小抄手,包了些鱼肉与夏季时令的果蔬。


    奇的就是,碗里搁了些沙冰,把热腾腾的抄手吃成了冰镇的,专供夏日食用。


    江清澜想着,莼菜爽滑,银鱼鲜嫩,最是适合老人食用,便先舀了半碗莼菜银鱼羹奉与谢老夫人:


    “老祖宗,虽则苦夏,书上却说:‘冰浆虽爽莫多餐,卧忌穿堂夜忌寒’。余菜皆有冰雪,空腹吃恐怕伤胃,先吃一碗羹为好。”


    谢老夫人本想吃细料馉饳儿的,筷子都伸出去了,见这鱼羹上来,便接了,对夏荫笑道:


    “你瞧瞧,说话一套儿一套儿的,不愧是江大学士的女儿。你日后劝我少吃冰、早睡觉,便也这般说,我就听你的。”


    夏荫是贫苦人出身,后来跟了谢老夫人才学了几个字,哪里有这些学问,一听,就笑道:


    “江娘子的学问,岂是奴婢等人可比的,不然世子他……”她历来伶俐,点到即止。


    谢临川此时在隆德府。


    提到他,江清澜心中虽有些风花雪月,但首要的,是宋辽两国的战事,心道:


    那话本子上都写,第一代东平王“战神”之名,一半要归功于其夫人。谢老夫人会不会懂得局势一些?


    她就问:“老祖宗,你说,咱们北境何时能够安宁?”


    谢老夫人接过江清澜舀的莼菜银鱼羹,美滋滋地咽了一口,随口道:“你放心,终有那一日的。”


    那副随意模样,像在谈论晚饭吃什么一样。


    江清澜心里嘀咕:如今宋军节节败退,又割地又赔款,哪里像打得过辽军的样子?也不知何时才能安宁?


    谢老夫人一抬眼,见她搅动着碗里的馉饳儿,还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就劝慰道:


    “别这么忧心忡忡的,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人顶着呢!”


    虽然是刻意劝慰,但话说得模糊,什么有用信息也没有,江清澜想了想,便道:“世子在前线,也不知如何了?”


    谢老夫人眼睛一亮,把那碗莼菜银鱼羹往朱漆木桌上一放,砸得咚的一声,笑眯眯地说:“你倒记挂着他。”


    江清澜心里有点儿怪怪的感觉,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说:


    “谢世子先与杨将军死守太原,又在隆德府与朱将军大败敌军。如今,通临安城、整个宋国的人,都记挂着他们。”


    谢老夫人哈哈一笑,也不戳破,只把那随波流转的琉璃酒盏捞起一个,塞在她手里,轻松地道:“那家伙,听说在隆德府让人砍了手臂。”


    江清澜大骇,哐啷一下就把酒盏打翻了,那红艳潋滟的葡萄酒流得满桌都是,眼睛还直愣愣的。


    夏荫立刻招呼人上来收拾。


    谢老夫人看她模样,心道:这小子,果然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没把这事儿告诉她。


    她笑了两声,满不在乎地道:“没事,死不了。”


    美滋滋地把葡萄酒喝了,她才道:“咱们女人生孩子九死一生。他们男人保家卫国,受些皮肉之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江清澜犹不放心,宴席也无心吃了,只把隆德府的事情细细问了。


    谢老夫人语焉不详,最后,才笑眯眯地说:“他不久就要回来了,你到时候自去问他便成。”


    此后几日,江清澜便魂不守舍的,一直惦记着这事儿。


    薛齐写信给她,说江陵府的生意安排差不多了,让她有空可以去一趟,提前看看,做好万全之策。


    她也没心思去看,只回信说他定夺就行。


    这一日傍晚,江清澜正在柜台前算账,陆斐忽的上门来了。


    江清澜有些吃惊,因陆斐极有分寸,知道她见他有些尴尬,除了换嫁妆那次,从未到过饭馆来。


    这一次他竟转了性儿,进门就要“借一步说话”。


    一到露葵小院儿,他就说:“我记得,你小时候常说,想去洞庭湖看龙女。我在那边有一个朋友,也许你现在还想去看看……”


    洞庭湖看龙女?什么乱七八糟的?


    江清澜思索一番,才明白这说的是柳毅和龙女的事,可能是小陆和小江那会儿看的故事吧。


    但此刻的江清澜可不是小孩子了,一想她就明白了:“你是说临安要乱了?”


    熙宁和谈后,太子继位后,三皇子封了吴王,闲散度日。但按照陆斐之前的说法,吴王心机深沉,怎会甘心当一个闲散王爷?


    若是他篡位,辽国又举兵来犯,内忧外患,临安定然有危。


    陆斐摇头:“情况未必会那样差。只是恩师死后,我护你不及,酿成错……”


    他从来知道分寸,也是因此,江清澜见他才自在。


    上次江家旧宅那一盏梅花冰酥酪,他也没有逼她回答。但这次,他有些克制不住了。


    “唯有将你先送走,我才安心。”


    竹帘外,骄阳似火,粼粼春波河水,浮光跃金,槐高柳绿,蝉鸣声嘶力竭。


    如今,谢老夫人与陆斐的说法截然不同。


    江清澜心思急转,一时间,脑海闪过许多画面。


    谢临川的目光灼灼,像是跳动着火焰:“你说的那件事,我一定做到!”


    谢老夫人吃着莼菜银鱼羹,漫不经心地道:“你放心,会有那一天的。”


    但也有城破时,无数人凄惶的面孔、受辱时的尖叫。


    江清澜自然知道,陆斐说的是最稳妥的,但是……


    良久,她下了决心,对陆斐道:“多谢你好意,我自有分寸。”


    陆斐欲要再劝,看她神色,又住了口,只在心中叹了口气。


    ……


    江清澜既下了决定,心中便稍安,此后又过了七八日,诸事顺遂。


    夏日梦长,午觉后人昏昏沉沉。


    这一日,团团小朋友却精神十足,撅着屁股,跪在宽板凳上,手上拿一只毛笔,像模像样地写着字。


    团团如今的年纪,该发蒙入学了,江清澜便想先教她写几个字,看看天资。


    幸而以前虎子写功课时,团团在旁边看得不少,握笔姿势是不错的。


    虎子刚睡完午觉,揉着眼睛从露葵小院过来,见水曲柳面桌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娘,桌上还放着很多西瓜。


    他正口渴,走过去拿起一块就啃。


    他站在团团身后,边啃边看她写的些什么东西。一沓沓的纸堆里,画得最多的是大王八。


    一个大圈圈上画着菱格纹,周围有六个小圈圈,算是王八的四肢、头和尾巴。


    还有些写着字,一张纸只写一个钢叉大字,有的是“清”,有的是“团”,还有的是“江”。


    虎子把一块西瓜啃完,终于看出了点儿眉目。


    江清源?


    他便问:“江清源是谁?”


    江清澜笑而不语。


    团团闻言,脖子一缩,继而扭过头来,把眼睛一瞪:“当然是我了!”


    从小,周围的人都把她叫团团、团姐儿,这会儿是要去学堂了,才把大名用上的。


    但她总觉得怪怪的,对这个新名字有些羞耻感。


    虎子先愣了一下,接着扶着桌子,笑得直打跌:


    “你叫江清源?!这名字跟你一点儿不符呀!我……我还以为你就叫江团团呢,河里那胖头鱼!”


    对于团团来说,叫她胖头鱼她没有什么,他又不是没叫过,但这个新名字,她真的不习惯得很。


    清源,又不像团团那么好听。


    当下,她脸红得猴儿屁股一样,嘟着嘴不说话。


    时有清风,从竹帘子缝隙里吹来,吹得屋中几盆茉莉叶子簌簌,馥郁之气也四下流转。


    有人轻声道:“江清原的小名叫团团,江清澜的小名叫什么?”


    江清澜摇着一把画了栀子花的团扇,随口应:“我哪有小名?”忽觉不对,转身一看,浑身一震。


    谢临川站在竹帘子前,手握乌鞭,穿一件黑色窄袖圆领缺胯袍,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


    团团瞪大眼睛,喃喃道:“谢——谢阿兄,你怎么这么久没来了?”她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去哪里玩儿了,晒得好黑啊!”


    谢临川扑哧一笑。


    虎子也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双手往团团腋下一抄,提着人就走了:“江清源,咱们去后头吃西瓜去!”


    团团一听就尖叫:“不准叫这名字!”


    叫人搂着,她双脚悬空,胡踢乱蹬,又嚎:“你瞎啦,西瓜就在桌子上,后院儿哪里有?”


    “江清源,我说有就是有!”虎子一双大手铁钳似的搂住她,把人一溜烟儿挟持走了。


    远远的,还有声音传来:“烦死了,你手上的西瓜水全蹭我衣服上了!!”


    这厢,江清澜有些怔忪。


    经年不见,他黑了,身上的膏梁纨绔之气尽褪,如一株初长成的青松,既带着成年男子的坚忍,又有少年人的赤诚烂漫。


    尤其是那双眼睛,像寒夜的星辰,深邃而不乏锐利。边关的粗粝风沙,令惫懒而跋扈的谢世子脱胎换骨,璞玉百炼,终至成形。


    谢临川走到她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歪着头粲然一笑:“看傻啦?”


    江清澜便把眼睛别过去,脸有点儿红。


    谢临川闲闲舞着乌鞭,笑道:“你的信,我收到了。隆德府之战,我军夜袭辽军主营,你功不可没呀。”


    江清澜错愕一瞬,然后微笑起来。


    猪肝鱼肉松做的“夜视丸”还真有效,她也算出力了吧!


    一只小飞虫从竹帘外进来,嗡嗡叫个不停,谢临川左手一抬,随意将其挥走了。


    这一番动作,江清澜自然看到了,却瞥见他左上臂鼓鼓囊囊的,似是扎了绷带。她想起谢老夫人说,他在隆德府受了伤。


    “你的手臂?”她讷讷地问,眼角眉梢不免带了一分情意。


    平心而论,他是为国守城。他们之间,便是没有那些过往,单凭“为国”二字,江清澜也不可能冷言冷语。


    谢临川可不会这么想——对她,他从来是涎皮涎脸的。


    这一分情意,落在他眼里,化作了万千的柔情,他笑得更开心了,颊边酒窝深深,面黑了,更显得皓齿雪白。


    “你走近点儿,自己来看不就知道了?”


    江清澜没有动,他这油嘴滑舌的样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烦人!


    却猛然被抓住胳膊,轻轻一扯,跌入一个怀抱中,有低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手臂就是受伤了,也抱得住你。”


    江清澜脸色大变:“干什么!我可没有答应你什么!”


    她使劲儿要甩,那手臂却如铁钳一般,如何也甩不掉。


    到此时,谢临川才明白,他所经历的一切磨难——


    夜袭敌营,在雪里被埋了一整夜;太原围城,三天没有喝过一口水;隆德府之战,被长矛刺穿手臂——


    都因这一抱而值得了。


    万种情思,千般柔情,化作她耳边温柔的一句:“我知道。可我想你想得厉害。”


    江清澜却不知道他这里的种种情思,只气得发抖,冷声道:“一去一年,你还是没有学会尊重人!”在他怀里拼命乱挣。


    她反抗得激烈,谢临川便把她放开了,任她退开几步,柳眉倒竖,一副气咻咻的模样。


    凝视着那张他魂牵梦萦的脸,他笑起来:“一去一年?我走了多久,你记得很清楚嘛。”


    “你……”他这次回来,竟然还变得更无赖了,跟个泥鳅似的,滑不溜秋,说什么他都能听出相反的意思来。


    江清澜便不说话了,只瞪着一双眼睛。


    谢临川见她这副生机勃勃的样子,很是满意,在桌前一坐,自己倒了一碗茶喝。


    江清澜平复了一下心情,也坐下,垂着眸道:“你不是说你更厉害吗?怎么耶律望还活着?”


    谢临川倒茶的手一顿,冷笑:“国有昏君,岂有良将?”


    江清澜悚然一惊,转身四顾,好在此时饭馆空无一人。


    大逆不道的话,他比她还敢说!却不知他说的是承平帝,还是今上熙宁?但她记得,熙宁帝还是太子时,谢临川是支持他的。


    谢临川却不肯再多说,只淡淡道:“我这次回来是有军情禀告,明日就去晋州。”


    熙宁和议后,太原、真定府、德州一线土地割让给了辽国,晋州、大名府现在才是北境最前线。


    江清澜点点头,快步去前台,从匣子里取了一沓信纸出来,交给谢临川。


    “这都是我最近琢磨的,也不知有用没,你先试试。”


    谢临川一一看过,都是些独特的军粮制作法:


    抗寒棒:熬炼动物油,混合燕麦、各色干果,凝固成棒,食之可抵御极寒天气;


    解乏丸:在燕麦、粟麦中加米醋、盐、蔗糖,以蜂蜜粘制成丸,可缓解头晕乏力之症;


    迷幻饼:罂粟壳熬水,混入军粮饼中,有迷人心神之效。罂粟壳亦有止痛之效。


    辣椒酱:以辣椒果实捻碎,与豆油炒制而成,味辛辣。牙龈、鼻腔出血,身有瘀斑等坏血病患者适宜。


    江清澜指着辣椒酱那一张,给他解释:


    “这个辣椒酱,就是上次你让杨郎君给我的那封信里的植物。临安城外已经种了许多,跟土豆一样流行开来了。”


    谢临川本在思索这些军粮,想着她这小脑袋瓜子,是怎么想出来的。


    此时,一见她那根莹白手指,心里立刻痒了起来,脑子昏昏然的,只见她两瓣樱唇在翻飞,说的什么,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压抑了片刻,他还是把那根手指抓起来,紧紧握住:“不准去江陵,就在临安等着我!”


    江清澜却是一惊,他怎么知道陆斐要她去江陵?她还来不及问,谢临川已放开了她,收了那些军粮方子,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


    等到初冬的时候,江清澜终于听说了她特制军粮的反响。


    隆德府在北方,冬天比江南地区更冷,随行伙夫用她的方子制作了抗寒棒,恢复体力极快,携带又方便,一时大受好评。


    又有军医,到处网罗罂.粟壳,制成止痛丸,用于外科手术中。


    时光匆匆,冬雪纷纷又是一年,战事虽歇,人们却注定过不好这个冬天。


    太上皇病重,薨逝于正月初一,举国服丧三月。熙宁帝侍父甚笃,孝心所在,心中忧苦,亦染*沉疴。


    福宁殿外,太子赵佑披着黑色大氅,侍立在外,冷风在他身后呜咽。


    他不过十二岁,却是肩宽背阔,容貌英挺,此时鼻尖都被冻红了,尤容肃着一张脸,显得十分成熟。


    门“吱溜”一声缓缓开了,孟贵妃着洋红五彩通袖妆花缎子袍,头顶洒金莲花观,手里捧着一个汤婆子,仪态万方地出了来。


    见了侍立在旁的太子,她笑道:“原来殿下在这里。”


    说罢,她又转过脸去骂内监:“糊涂东西,怎的也不通传一声?竟让太子殿下吹这半天的冷风!”


    孟贵妃原是熙宁帝的婢女,先帝猜疑心慎重,熙宁帝为太子时动辄得咎、惊惧不安,孟贵妃常伴其左右,日夜劝慰。


    等熙宁帝继位,婢女自然鸡犬升天,做了贵妃,儿子也封了王。


    太子赵佑十分恭敬地道:“父皇身体要紧,贵妃为父皇侍疾,我不敢打扰,与内监们无干。”


    孟贵妃讪讪一笑,领着丫鬟们就走了。


    太子这才进了殿中去,见熙宁帝半倚在床上,盯着手里的一卷书册出神,两眼泛红,似有泪光。


    太子一惊,立马跪在地上:“父皇一定保重身体。”


    熙宁帝摇头:“这些日子,我每每想起先帝薨逝时,拉着我的手说的话,就寝食难安。先帝说他愧对祖宗,我……岂不愧?!”


    熙宁和议后,太原、真定府、德州一线土地割让给了辽国。幽云十六州非但没有收回,反倒割了大片土地。


    太子心道不好,熙宁和议已成定局。这时候,首要的是整肃军队,改革武备,厉兵秣马,以待来时。万不可仓皇去挑衅辽国。


    皇祖父自己守不住江山,仓皇之中退位,临死时说这些话做甚?


    焉知没有吴王在中间挑拨?


    方才,孟贵妃从这里出去,又说了什么话,激得父皇眼睛都红了。


    他打定主意,正要说话,忽见熙宁帝把手上书往地上一掷,恨恨道:“传令,即刻命朱从达进京!”


    太子心惊,方要出言阻止,只见熙宁帝猛的一阵咳嗽,吐出一口鲜血来。太子大骇,只好把话头压下,急唤了太医过来。


    一直到来年春天,熙宁帝的病才逐渐好转,然撕毁合议、与辽国开战的心思却益发笃定。


    第69章 鲤鱼焙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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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春二月,碧空如洗,浓烈暄暖的阳光之下,田野中麦苗青青、油菜金黄,蜜蜂与蝴蝶满地乱飞。


    江清澜与王蕙娘两个,在临安城郊的田埂上转悠。


    天光明亮得晃眼,纵是早春,那骄阳竟似火一般,隔着纱衣,晒得人火辣辣的。


    江清澜戴了幕篱,只用手指撩开一点白纱,露出一双清明的眼睛,打量着地里生机勃勃的菜苗们。


    王蕙娘一指平坦的田地:“从这儿,到那边,种的都是土豆和辣椒。”


    土豆好养活不说,生长周期短,产量还大,且制作方法多样。


    煮、煎、炸、炒,土豆饼、土豆糕、薯片、薯条,怎么做都好吃。


    江清澜自在松林村发现土豆,并试验出其无毒后,就请了不少菜农专研,终于培育出与现代差不多品种的土豆。


    去岁,她已将块茎与培育技术一并告知谢临川,让他命人在北地普及开来,以缓解些兵灾带来的饥荒。


    辣椒由谢临川寄来的种子开始,也培育出了成品。


    虽然在救荒一事上,辣椒不如土豆,但在调味上,辣椒可至关重要。


    辣椒油、豆瓣酱、烧椒酱、辣椒粉,川湘黔系菜色中,这些调味品必不可少。辣椒的出现,无异于这些菜系的革命。


    江清澜细细看了一回,见地里杂草除尽、菜苗蓬勃。想是菜农把它们照管得很好,就放下心来,与王蕙娘联袂上了马车。


    虽然谢氏祖孙给江清澜吃了定心丸,但她信息来源有限,对于朝中的翻云覆雨、前线的云波诡谲仍然忧心。


    这一日,她原也不想出门,是王蕙娘见她闷在屋里,就说如今春光正好,硬要拉她出门去看菜地。


    现下,江清澜去郊外转悠了几圈,见春光明媚、金阳灿烂,心情是开阔不少。


    行到临安城内时,二人正在车上说笑,只听外边各色吵嚷声中,一道娇喝分外刺耳:


    “贱.人,你是个什么玩意儿?把你千刀万剐了,也赔不上我这条裙子!”


    江清澜掀开侧面帘子一看,一个着紫色雁衔芦花窄袖对襟袄儿、穿花凤缕金拖泥百迭裙的年轻女娘,正挥鞭子,朝着街边的油饼摊子乱舞。


    那炸油饼的妇人,搂着两个七八岁的小闺女,缩在一角,瑟瑟着发抖。


    江清澜一看,就皱起了眉,便要下车。


    王蕙娘见那女子衣着奢华,身后仆从一堆,有些谨慎,道:


    “这女娘看着颇有权势,咱们还是别出头了。等她撒够了气走了,咱们为那妇人请个大夫,再留些银子便是。”


    江清澜道:“你有所不知,这位便是当日在梁府为难我那一位,姓梁名婵。她挨了谢老夫人的警告,必要看我几分面子。”


    说罢,就振衣敛裙,要下车去。


    方才起身,又听一道熟悉的声音道:“这位贵人,你这裙子值几多钱,我替他们赔了你,你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她们吧。”


    这汉话说得有些生硬,似是异邦人。


    江清澜一看,说话人着金枝线叶沙绿百花裙,身形颇为高挑,便是薛齐夫人萧雅里。


    她脸上挂着笑,手上紧紧拽着鞭子,竟令梁婵半分动弹不得。


    梁婵大怒,骂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蛮夷之人,也来管我的事!”


    嘴上说得厉害,手上却是半分也拉不动。


    她柳眉倒竖,一瞪身后的丫鬟仆从,“你们都是死人不是?!”


    仆从们为难得很,他们受了梁家老爷的令,就是来看管梁婵的。


    方才,那卖油饼妇人的小闺女想要来兜售,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在她裙子上按了个油乎乎的手印儿。


    他们百般劝慰,偏小姐一定要打人撒气,他们劝不住,一些人只好看着,另派人回去飞报老爷。


    这下小姐发了话,他们只好假模假样地上前,要给自家小姐壮威风。


    只听有银铃般的声音响起:“梁小姐,别来无恙。”


    众人一回头,见是一个着月白熟绢裙子的窈窕女娘,明眸善睐、文采精华,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


    梁婵一看是她,气得头顶生烟。欲要发作,忽而想起谢老夫人的话,又缩了缩脖子,露出几分惊惧。


    恰此时,萧雅里手上一松。梁婵泄了劲儿,登登倒退两步,差点儿与那卖油饼的妇人一般,跌坐在地。


    幸好为身后的丫鬟搂住了,但她免不得大怒,脸上愤恨之色难消。


    江清澜道:“这位夫人说得有理,梁小姐就饶了她们吧。”


    她害怕梁婵日后挟私报复,有意隐去萧雅里的名字。


    见梁婵还是一副怨毒表情,她又道:“梁小姐可听过真定谭将军女儿的故事?俗话说: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真定守将谭青之女谭瑶宽和仁厚、素有贤明。


    去岁真定陷落,谭青战死,家眷险些落入敌军之手。


    幸而谭瑶遇到一个村妇,先前受过她的恩,便把她藏在家里。后又与其丈夫千里迢迢,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把人送到了应天府。


    说书人便把这一段故事变成了话本,唤作《涌泉报》,如今在临安城里正是流行。


    梁婵自来骄纵恣睢,哪里听得进去,讥讽道:“我身在临安,大宋的京师,岂会有那一日?”


    片刻,她又一愣,反应过来,“大胆!你竟敢诅咒国祚崩断!”


    江清澜摇头,心道:靖康之耻前,宋徽宗的三十多个女儿都是金枝玉叶,何曾想过有沦落受辱的一天?


    见梁婵还是一副目无下尘的模样,便知是对牛弹琴了,打定主意不再理她。


    梁婵却起了些歪心思,看看江清澜,又看看萧雅里,眼睛一转,冷笑道:


    “好哇,谢老夫人说江大人精忠报国,那她可知道,你跟这辽国奸细勾搭得火热?!”


    她本来是瞎编乱造,胡乱攀扯,岂知竟歪打正着。


    萧雅里登时一怔,辽宋开战,她这身份尴尬,历来深居简出。低调行事。


    方才,她是着实看不过去了,才出言阻止。


    这下让梁婵无端扣上一顶奸细的帽子,还攀扯上江清澜,她心里就焦急起来。


    江清澜又摇一摇头:“梁小姐慎言,勿要无端诬赖。辽宋两国一时战一时和,乃肉食者谋之,我们平头小民又有什么办法?”


    “两国互开榷场多年,辽国有许多宋国商人,宋国亦不少辽国商人,多的是企盼和平、用心度日的,奸细必定是少数。”


    这一番话,全然是从底层人物来说战争。


    临安商贸发达,异邦之人不少。当下围观的人中,有不少人或是与辽国人做过生意,或是与其比邻而居,都深觉这女娘说得有道理。


    另一个,萧雅里身为辽国人,尚怜惜弱小,梁婵一个宋国贵女,倒是欺侮人的元凶。众人一想,深觉不忿,就窃窃私语起来。


    梁婵一听,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冷笑道:“好一张利嘴,花言巧语,指鹿为马,难怪把谢表哥迷得五迷三道的。”


    “他知不知道你与这奸细暗通曲款,还是说,这便是他授意……”


    话未说完,只听一声大喝:“住口!”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一阵风似的跑过来,便是梁家老爷梁深。


    他面色阴沉,命左右押起梁婵,巾子往口中一塞,堵住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就把人往马车上一扔。


    梁深见江清澜在,不敢大意,拱手行了大礼,又小心翼翼地说了许多好话。


    他见江清澜、萧雅里二人俱是神色淡淡,不似动怒,才放了心。


    他又命人好生安抚那卖油饼的妇人一家,赔了大笔银子,把人群驱散了,自押着人往家里去了。


    此后,萧雅里越发深居简出,江清澜亦有些担心,幸而薛齐早有谋划,不日就将萧雅里送走,此事暂且不提。


    可怕的是,三月里,战事又起。


    原是去岁冬天,西夏受了寒灾,牛羊冻死大片,西夏人无法,时在边境劫掠。


    熙宁帝主动赐奉岁币,以助其渡过难关,宋夏边境暂时相安无事。


    但辽夏边境时有冲突,西夏谋划辽国大同府。


    熙宁帝以为这是个好时机,遣使西去,联夏攻辽,安国长公主、太子力劝,熙宁帝不听。


    尤为可恨的是,此事竟遭泄露。


    辽显天帝大怒,称:西夏贫瘠,兵却悍勇,不必直撄其锋;宋国富庶,却是一盘散沙,誓要令其亡国灭种。


    辽国立刻发兵三十万,西路军沿河间、德州、齐州直扑东京汴梁;东路军从天津出发,绕渤海、黄海,在海州登陆。


    熙宁帝本有谋划,奈何西夏首鼠两端。此时,畏惧辽国声威,早缩了脖子,辽国大军又气吞山河,攻城掠地。


    一时,朝野震动、人心惶惶。


    ……


    “郎君们请看,这道糖醋软溜鱼焙面,用的乃是黄河里的鲤鱼、汴梁卖的龙须面。”


    “跑死了八匹马,连夜运来的。如今吃的,就是一个地道!”


    丰乐楼里,一众纨绔子弟簇拥在一起,听那面如花娇的小娘子说话。那娇滴滴的嗓子,快把人的心都听酥了。


    众人便看,只见一个定窑白釉长条盘中,卧着一条改了瓦楞花刀的鲤鱼,应是先炸过,鱼皮焦焦的。


    酸甜口、黄橙色的芡汁从鱼头浇至鱼尾,从瓦楞花刀里渗透鱼肉,又慢慢流到鱼身之下,在盘底聚集。


    面团被反复抻拉后,终于变成极细的丝状。再入油锅,炸至酥脆金黄。


    最后,将这焙面铺在糖醋软溜鱼上,像给它披上了一层衣服。


    那传菜娘子又娇滴滴地道:“传说这道菜得太.祖皇帝青眼,这鱼便是鱼跃龙门,这面即是黄袍加身。”


    这便说的是建德帝,被部下黄袍加身,从前朝殿前都点检一跃而成开国皇帝的事。


    众人听罢,连连点头,面露尊崇之态。


    吴王赵侃面上笑一声,心道:一条破鲤鱼,因为附会上太.祖皇帝,也卖得举国皆知了,不过是商人的计谋。


    众人人云亦云,争相食之,可见民智未开、蚩蚩自愚。


    他笑道:“好了,菜也介绍了,渊源也说了,良辰美景,怎可辜负,”啪.啪拍了两下手,高声传令道,“奏乐!开宴!”


    一时间,盛装的歌伎、舞女莲步轻移,从帘后出来。


    厅中环佩声叮铃、琵琶曲错落,舞姿曼妙、乐音大盛。


    更有无数妓.女坐在郎君们身侧。有的奉酒,有的夹菜,有的剥葡萄。


    还有的,俯下身子,特意勾勒出傲人曲线,挑动着男人们的兴趣。


    吴王喝了半晌酒,睁着一双迷蒙的眼,吃了一口妓.女奉上来的糖醋软溜鱼焙面,岂料立刻就皱起了眉。


    这玩意儿口感倒还行,脆中带嫩,酥中有柔,就是这味儿……也太甜了。


    待到第二筷子再来,他就捏了一把身边娇媚人儿白.嫩.嫩的脸,笑道:“本王的乖乖,赏给你了。”


    那妓.女又惊又喜。


    如今战乱,这东京汴梁地道的鱼焙面可难得吃到!


    她道了千恩万谢,才慢慢吃了。


    吴王倚在榻上,眯着眼睛,欣赏着琵琶声曲,手也一拍一拍的,在扶手上打着节拍。


    歇息了半晌,忽的,他眼睛一睁,喝道:“噤声!”


    一时之间,舞罢歌停,众妓.女也放下劝酒的杯盏,闭上了嘴,厅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外面在吵嚷什么?”吴王阴沉着脸说,他分明听见有人在说他的名字,还有什么“祸国”“受辱”的。


    侍卫只好来报:“外面有个读书人,喝多了满口胡吣,小的们已经将他赶走了。”


    吴王似笑非笑地道:“赶走作甚,我赵宋王朝历来看重诗书,既是个读书人,就请进来,一起喝一杯。”


    片刻之后,一个面白高瘦、着文士打扮的年轻人被押了进来。


    他一见厅中奢靡之景,立刻谩骂起来:


    “敌国来犯,边境危急。尔等身居高位,食民脂、享民膏,却整日醉生梦死、沉耽享乐!你们愧对天下苍生,愧对大宋的千千万万百姓!”


    他梗着脖子说完,白皙的脸涨得通红。


    吴王冷眼看他半晌,瞅一眼他的衣服,嗤笑道:“是个举人?”


    早有人查了他的身份,报了过去。


    吴王轻蔑之态越发明显:“怪道你狗胆包天,敢在本王面前放肆。想着赚个忠直敢谏的名声,明日御史台召你去做官,对吧?”


    原来,本朝太.祖皇帝有规定,凡有举人功名者,除了谋逆大罪,其余罪责皆不可判死刑。


    便有不少举子像这人一般,剑走偏锋,专门骂皇亲国戚来博名声。


    只可惜,这人运气不好,遇到了吴王。


    他最恨这等酸腐之人,满口仁义道德,却是百无一用、徒为米虫。


    他眯起眼睛,打量了那士子一眼,见他面白无须、颇为文弱,想到一个好主意。


    “来人,传本王的令,把他送到前线去。不准做文书,必须要上战场,与敌人真刀真枪地干。”


    “地方嘛,你自己挑,兰州、庆州,还是大名府、晋州?去打西夏,还是辽人,都成。”


    “本王倒要看看,你做得出什么经天纬地的事!”


    那举子一听,登时脸色煞白、浑身乱颤,若非侍卫提着领子,就要扑通跪下了。


    吴王见状,更起了轻蔑之心,把一口酒灌下,又好整以暇地等了他片刻,才催促道:“怎么样,想好了没?”


    那文弱书生瑟缩半天,忽的挺起腰杆,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咬牙道:“我……我愿去晋州!”


    晋州?


    吴王先是一愣,接着笑了一声:


    “算你有点子骨气。谢世子在晋州御敌,北扼辽国,西抗大夏。你去了,可得好好为国尽忠,方不负你这腔热血!”


    那书生两股战战,只说不出话来,让两个侍卫提溜着领子走了。


    这一段小插曲很快掩盖过去,厅中继续醉生梦死,美酒不断、歌舞不休。


    说到晋州,吴王却面有郁色。


    他谋划数年,从来成竹在胸、气定神闲,今日却很是担忧,心道:我与流光自小惺惺相惜,谋划十年。


    汴梁这件大事瞒着他做成了,他必定大怒,我得做小伏低一番,好好劝劝他才行。


    ……


    吴王那里整日歌舞升平,熙宁帝这边却是焦头烂额。


    紫宸殿上,他注视着下方的几个心腹臣子,面色阴沉地道:


    “我国朝泱泱数百万儿郎,每年军费辎重无数,如何一战即溃?钱都拿去养酒囊饭袋了吗?”


    便有人与他分析局势。


    辽军西路军有意避开了大名府、隆德府等西边重镇,而是轻松攻破黄河防线,沿着东边的齐州、兖州一线前来。


    东路军从海上来,更是从未有过之事。沿岸守将都慌了神,备战不及,纷纷落荒而逃。


    熙宁帝气得大怒,暂时无暇管东路军的事。


    西路军直扑东京汴梁,那可是太.祖皇帝的龙兴之地,若落入敌手,他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


    便冷声道:“大名府离齐州一箭之地,朱从达人呢?就放他们过去了?”


    太子站在御前一侧,心里嘀咕:父皇密令朱将军备战,钱、粮、兵给了无数,却又派个姓童的内监去做监军。


    此人口蜜腹剑,博得父皇信任,却首鼠两端、步步为营,和几方势力都有染。


    听说他一个内监,家里却有好几个辽国小妾,此等贼人,如何能忠心为国?朱将军定然处处掣肘。


    果然,有忠义之士耿直道:“朱将军出兵救援,粮草调令却在童监军手里,供应不及,朱将军无奈退兵。”


    熙宁帝方寸大乱,心中暗道要把这姓童的千刀万剐了,又狠狠道:“谢临川呢,他在晋州,也不远,怎么不救?”


    枢密院北面房知事秦炎,原是吴王的岳丈,又与谢临川有仇。


    熙宁帝继位后,他曲意媚上,又重金贿赂了熙宁帝身边的无数内监,花了十二万分的力气,算是把自己洗白了。


    这时候,他幽幽地说了句:“微臣前日听说,谢世子的未婚妻……”


    陆斐一听,暗道不好。


    辽宋开战以来,这秦炎一直就在搅浑水,他这是要借梁婵与江清澜的冲突,去攀扯谢临川。


    他就上前一步,打断秦炎的话,沉声道:“西夏元昊三万匪兵伏击,谢世子回援汴梁不及,此时两军正在郑州鏖战。”


    联夏攻辽是熙宁帝亲定的策略,辽国宣战时西夏还只是退缩不应,此时就做了辽国的帮手,转而攻宋了。


    这件事,狠狠落了熙宁帝的面子,众人皆唯唯诺诺,不敢直说。但此时,陆斐已顾不得其他了。


    果然,熙宁帝一听,立刻噤声,脸色煞白,半天也缓不过神来。


    秦炎眯起眼睛,打量了陆斐一眼,心道:


    这小子,还来戗他的话!


    他们同是吴王的人,自己早存了交好之心,想把次女嫁给他。哪里知道姓陆的不识抬举,拒了婚不说,这下还帮着谢临川说话。


    不就是还念着那江渊的女儿,怕把她攀扯进去了?真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熙宁帝却无心那些,满脑子是汴梁一事,把喉中腥甜硬吞下去,他才深吸一口气,痛心疾首地道:


    “这么说,汴梁,我大宋的龙兴之地是要陷落了?”


    几人一听,纷纷跪下,噤若寒蝉。


    不一会儿,“报——”有内监呼喊着从殿外奔来,扑通跪下,抖如筛糠,“陛下,汴梁……陷落了。”


    众人一听,俱是惊慌,以头抢地,连呼吸都屏住了。殿上是如死一般的寂静。


    龙椅上,熙宁帝呆滞片刻,一道血渍顺着嘴角流下来。


    第70章 双麻火烧


    ◎晋江文学城◎


    东京汴梁。


    夕阳如血,浸渍在残垣断墙上,愈发给这座遭受劫掠的古城添了凄惨之色。厚重的朱漆城门半开着,已是残败不堪。道上车辙混着血泥,一路延伸出城外。


    道路中央,一只染血的虎头鞋被踏在泥泞里。


    桐油味儿混合血腥之气,在空气里流转。


    谢临川手握缰绳,稳稳立在马上,面上看不出来神情。


    三月春风送暖,他的心底却一片悲凉。


    他从晋州回援汴梁,却为西夏军所阻。


    等他击败元昊、匆匆赶到时,在汴梁城外追上了南下的耶律隽部。


    双方大战一场,谢临川惨胜,耶律隽退回邢州,但汴梁终究遭了两日劫掠,惨不忍睹。


    众将士入得城来,见此情景,俱是心中哀戚,不能言语,立刻派了士兵收殓尸骸、安抚民众。


    行到大相国寺外,只听得废墟之中有窸窣的响动,众人皆心中一惊,右手握上了佩刀。


    却见瓦砾木料一塌,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钻出来,衣裳残破、小脸黢黑。


    他似乎迷迷瞪瞪的,呆呆地看了马上的戎衣将士们一眼,却又扭转头,抱着一节烧焦的木头喃喃道:


    “爹,快吃,空印禅师给我的!”


    说罢,他颤巍巍地从残破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双麻火烧。


    木头怎会吃他的火烧呢?废墟里,分明还埋得有一角染血的袈裟。


    他倒不气馁,见那火烧还完好如初,径自想了一会儿,嘟囔道:“对、对,咱们回家和娘一起吃!”


    抱着那烧焦的柱子,他瘸着腿儿、摇晃着小身板儿就往前走。


    夕阳追逐在他的身后,把他的影子映得小小的一节。


    平林向来心软,见了这场景,已是泪流满面。


    这个头一开,他们身后一些年轻的小兵也撑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一时间,队伍中凄声一片。


    陌山虽然红着眼睛,犹虎着脸,抬脚把平林的马踢了一脚,又往后一瞪。


    连同平林在内,众人便都用袖子擦擦脸,硬把泪憋住了。


    谢临川一直沉默着,面色阴郁,手却紧紧握着缰绳,青筋暴起,像似要把绳子捏断一般。


    一直看小孩儿跌跌撞撞,消失在巷口,他才动了动唇,喑哑着声音吩咐平林:


    “把他送回家去,请大夫瞧瞧。若没人了,就让他跟着你。”


    平林那眼泪又滚瓜一般下来了,立刻吸吸鼻子,催马前去。


    谢临川闭了闭眼,忽的又睁开,仰起头,任如血的晚霞披满全身。


    他对着东南边广袤的天、连绵的群山看了一阵,紧了紧拳头,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心。


    东京陷落、惨遭劫掠的消息传到民间,激起轩然大波。


    此时春闱方过,不少士子仍逗留临安,日日七嘴八舌地聚在一起讨论国事。


    有人痛骂姓童的内监尸位素餐、吃里扒外;


    有人哀叹军备废弛,黄河沿线一触即溃,守军望风而逃;


    亦有人在为汴梁陷落长吁短叹,更有亲朋好友在汴梁的,偷偷红了眼圈。


    可骂得最多的,当然是辽国士兵的凶残暴虐。


    外间闹得沸反盈天,厨房里却是静悄悄的,只有柴火在灶里发出的一声噼啪。


    郑旺手上戴着厚厚的布手套,从滚烫的炉膛里,把烤好的双麻火烧一个个拿出来,整整齐齐放在竹簸箕里。


    这双麻火烧是汴梁有名的饼食,因两面都沾芝麻,又是在炉膛里烤出来的而得名,口感酥香,颇有回味。


    汴梁百姓爱用之作早点,往往配一碗甜甜的豆浆。


    面粉和芝麻被高温一激,散发出奶油般甜香,吃在嘴里,却又有浓重的椒盐味儿。


    这时候,再喝一口豆浆,双麻火烧的酥皮被软化得刚刚好,外层微糯而内里仍脆,令人回味无穷。


    若是当做夜宵吃,就配一碗胡辣汤。


    饼子焦香酥脆、汤底滚辣粘稠,吃完又饱了肚子,又暖了肠胃,就上.床睡觉,连梦里都是美的。


    自从得知东京陷落,郑旺就一直愁眉不展。


    他是汴梁人,虽没有亲人在了,但那些街坊邻居都是从小的交情。


    尤其是小柱子,是他在汴梁面摊儿的小伙计,也不知逃过那一劫没有。


    这些日子,他想到这些就难受。


    把双麻火烧捡了出来,他又坐在灶前出神,一张黑黢黢的脸让灶火映得明晃晃的,透露出眼圈的一点红。


    江清澜进得厨房去,见他这副样子,心里也似在水里浸、火里煎一般,难受得很。


    她也不多话,点一点头,接过竹簸箕就走。


    郑旺却道:“等等!”


    他从竹簸箕里捡出一个黄焦焦的、芝麻最多的,捏在手里,心道:小柱子最爱吃有点儿糊的、芝麻多的火烧,把这个给他留着。


    小柱子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就算活着,他身在汴梁,千里迢迢,如何能吃得上这一个火烧?


    但此时,没有人在意这些了。


    江清澜见郑旺怔怔然,就退出去,轻轻吐了口气,叫了王蕙娘进去。


    等她把双麻火烧分给食客,却见得月光之下,几个地皮流氓竖着耳朵,倚在墙根下偷听屋里士子们说话。


    她是最厌这几个游手好闲的,以前还带壶酒来,喝得醉醺醺的,点一碟毛豆,就在店里高声谈笑。


    后来不知怎的,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屋就不敢进了。


    此时,江清澜见他们几个听得眉飞色舞,目露精光,也悄悄走到门边,听他们说话。


    “呸!他娘.的辽国人,在汴梁杀咱们手足、辱咱们姐妹,你听听,这些大官人都说,不能就这么算了!”


    “咱们哥儿几个虽干不了大事,这股子义气却是真真儿的!”


    说罢,只听得一阵闷咚咚的响声,想是那人正在拍自己的胸脯。


    又有人道:


    “崇新门外住了不少贼囚根子辽人,家家富得流油,男人们因为战乱还留在外地,净是些妇人,咱们也去劫掠一番,让她们看看咱们大宋儿郎的雄风!”


    几个流氓哄的一声笑起来。


    有人却道:“你这软脚虾敢去抢劫,不怕府署的衙役了?”


    拍胸脯那人道:“怕甚,我听兄弟们都谋划好些天了,今儿个定要血债血偿!”


    说罢,由他领头,带着那几人,趁着酒意,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江清澜拧眉听了半晌,心道不好。


    薛齐家就在崇新门外,家财万贯,萧雅里是辽国贵族,长得又漂亮,首当其冲!


    另一个,她还得罪过梁婵,这人心胸狭隘,必会趁机挑事!


    她马上叫来樱桃:


    “你去东平王府求见谢老夫人,请她派一队亲卫来,不要暴露身份。再请她通知临安府署,有贼子要去崇新门外作乱,要立刻派衙役去镇压!”


    杏花饭馆离东平王府不算近,但樱桃脚程倒快,顷刻就请了人回来。


    一行十二个人,个个戎衣佩刀,却并未悬挂谢家腰牌。


    江清澜戴好幕篱,爬上马车,跟着他们,威武浩荡地往崇新门外薛家宅子去。


    但越是走,江清澜越心惊。


    她撩起马车上的帘子一看,崇新门外家家门户紧闭,街上几无人烟,唯听得一声声的高呼,似是浪潮一般,由远及近,喊的分明是:


    “杀辽人!杀辽人!”


    江清澜哪里见过这阵仗,听得脖子一缩,差点儿栽倒在马车里。


    但一想到萧雅里,她又极力镇定下来,扶着车壁坐起来,催促前行。


    待行到薛宅,只见一伙男人,约有十几二十个,把大门团团围住,正抱了柱子在撞门。


    那朱漆木门吱吱呀呀的,已开了二指宽的缝。


    “唰”的一声,谢家领头的亲卫抽出佩刀,猛的暴喝:“大胆,光天化日,私闯民宅,你们是要造反不成!”


    其他人也随之抽出佩刀,齐刷刷地亮着雪亮的锋刃。


    若是普通地痞,见了这阵仗,早就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了。谁曾想,这群人竟大有来头。


    一个身形高大、脸上有一块二指宽旧疤的汉子站了出来,抱拳道:


    “兄弟误会了,咱们是临安府署的白役,奉命来捉辽国奸细的。”说罢,果真递上一个府署的腰牌。


    白役便是临时差役,多由市井无赖充任,往往在衙役们忙不过来时候,做些协助缉捕、站堂传唤的杂务。


    果然,那汉子道:


    “河那边有流氓抢劫闹事,府署里的哥哥们都去拘人了。又传信说,有人密报,此地有辽国奸细,让兄弟带回去问几句话。”


    “哪里知道,屋里这娘们儿是个硬茬儿,把我等骂得狗血淋头,还放了些冷箭。兄弟无奈,只好撞门。”


    江清澜坐在马车里,尖着耳朵听了半晌,心中只道不好。


    这伙人明明是地痞,却有府署的腰牌,且他们这阵仗,如何看也不像是临时纠集的。


    方才在杏花饭馆外,那几个地痞说,有人谋划多时了,便是他们?事出反常必有妖,必是有人从中作梗。


    萧雅里豪爽豁达,邻里四下都与之交好,且自辽宋两国开展以来就深居简出。除了得罪过梁婵,她再也想不出来还有其他。


    又听前面那人在与谢家亲卫交涉,说什么汴梁陷落,他等义愤填膺,府署得了此地有奸细的消息,他们个个争先恐后地来寻人。


    江清澜仔细听了一回,只觉声音有些耳熟,待挑开帘子,看见那人的脸,脸色就是一变。


    想起他口中那些大义凛然的话,她只是齿冷。


    戴着幕篱下了车去,她蓦然一声冷笑:


    “我竟不知,你是个大侠士!怎么,当日因奸淫掳掠而刺配巴州的,不是你?”


    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车夫陈四儿,便是三年前在江米巷抢劫江清澜不成,被陆斐关去临安府署那位。


    这人的经历也是传奇,挨了四十大板,判了流放巴州。


    路上,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杀了看管衙役就逃了,投了山大王做了土匪。


    这两月外边儿打仗,到处喊打喊杀的,他就带了几个兄弟,又逃回了临安。


    哪里知道,刚回来,就遇上一件美差。


    日前,在盐桥河边,两名豪奴找到他,要他去崇新门外抓一妇人,给银子不说,竟然还有临安府署的腰牌。


    他们*土匪,干的就是打家劫舍的事儿,这有何难的?他立刻纠集人,就把这事办了。


    此时,江清澜见这陈四儿,是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来,加之我方势力威壮,她就柳眉一挑,立刻喝道:“闲言少叙,给我拿下!”


    谢家亲卫不疑有他,立刻欺身上前,两伙人马战成一团,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谢家亲卫训练有素,能够以一当十,而对方不过一群地痞,实力悬殊过大,众人皆道,不过片刻就可结束战斗。


    不料,这伙人竟是高手,心狠手辣、人数又多,竟杀了两个谢家亲卫。


    事出突然,众人俱是震惊不已,连陈四儿也是呆了,他纠集的这伙兄弟,啥时候武艺这般高强了?


    眼见出了人命,他就想溜,忽的一刀让人从背后穿胸而过,顷刻便倒在血泊中。


    江清澜只以为对付几个地痞,一通杀威棒下去,接了萧雅里就能走,哪里知道会历经这些。


    她一个连杀鸡都不敢看的人,这下子见了杀人,几乎魂飞魄散,站都站不住。


    谢家亲卫眼看不敌,薛家已顾不得了,剩下的几个人把江清澜团团围住,撤到马车后方。


    只听对面有人道:“兄弟,不管你是哪路的神仙,今天门里这位,我们是劫定了,劝你少管闲事!”


    中气十足、呼吸绵长,竟是江湖高手。


    领头的亲卫只好与江清澜低语:“娘子,如今之计,只好先撤,待我等回王府送信,再派人前来。”


    江清澜面如纸色,浑身乱颤,她深吸一口气,极力令自己镇定下来。


    她知他说得在理,但想到萧雅里要落入贼人之手,亦是不忍。


    正在煎熬之际,忽听得嗖嗖几声,密密的羽箭破空而来,那些江湖高手一时不察,顷刻就倒下几人。


    江清澜定睛一看,一群蒙脸人在三丈开外搭弓,前进后退,颇有章法,一看就训练有素。


    一时,又一阵箭如雨下。


    陈四儿带的那些人,方才与谢家亲卫酣战,已损伤不少,此时让这羽箭一射,已然自乱阵脚。


    谢家这边的人一看,立时士气大涨,留下一个人保护江清澜外,余者纷纷跳出去,与那伙人打斗在一起。


    一时间,那伙人里除开逃走了两个,其余非死即伤。


    情势逆转,那群放箭的黑衣人见状,立刻就撤得无影无踪。


    江清澜心中疑惑,却顾不得其他,颤巍巍站起来,软着脚挤进半开的朱漆大门,进得薛宅去,在院中疾呼。


    须臾,只见萧雅里着一身窄袖劲装,从西厢房奔出。


    她身后跟着七八个家丁,人人手执棍棒菜刀,甚至还有几个抱着一壶桐油。


    见了江清澜,她也是一怔,继而笑起来,明艳若春晓之花。


    江清澜心道:往日不觉得,今日一见,她这般飒爽,哪里像个闺阁夫人,倒像个女将军。


    萧雅里迎上前来,吐出一口气,拉着江清澜道:“好妹妹,今日多亏你!”


    二人皆是死里逃生,顿时唏嘘不已,暂且不提。


    安顿好后,江清澜才有空思索今日之事,心道:


    梁婵一个深闺小姐,寻几个地痞流氓就顶了天了,哪里去找这等江湖高手?


    当日,梁婵在御街上诬陷谢临川私下通辽,莫不是被他的政敌利用了?


    后面来的这波放箭的人,又是谢家的帮手?这些人做事都隐秘得很,虚虚实实,让人弄不清楚。


    因为战乱,消息阻隔,薛齐联系不上,江清澜原想将萧雅里送到谢家去,如今看来,殊为不妥。


    既如此,还是悄悄请萧雅里去江家旧宅,令谢老夫人派暗卫来保护。


    ——


    李正遣散部下,把夜行衣一换,又成了那个威武英气的禁军统领。


    只有脸上一道疤,显露着他与陈四儿一样,过往被刺配的经历。


    他施施然行到盐桥河畔,捡起块石子,“咚”的一声丢进河里,搅散了一河静谧,也激得河边沉思的人一怔。


    “妥啦。”他大喇喇地道,“两个人回江家了,有谢家暗卫在。”


    陆斐点点头,行了个叉手礼:“这厢多谢李兄了。”


    李正挥一挥手,满不在乎地道:“这算啥,当是报你提携之恩了。”


    当日,陆斐在承平帝御前为李正求情,他这才脱了贱籍,入了禁军。摸爬滚打几年,也成了个小头目。


    这几年,李正与陆斐颇有来往,冷眼看着他,也是唏嘘,慨叹道:


    “你说你,救人是天大的好事,何必偷偷摸摸的?”


    “秦炎跟谢临川有仇,要去攀扯她俩。若是她们在你那里,碍着吴王,他又敢做什么呢?”


    陆斐淡淡一笑,目睹着悠悠的盐桥河水,低声道: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我不想与秦炎撕破脸,为着保全自身,亦是为了她以后多个倚靠。”


    李正一怔,继而长长地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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