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清汤涮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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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新门外骚乱传达天听,熙宁帝动怒。
他这厢尚在与辽国议和,这些市井无赖竟自作主张、坏其大事!
他立即下令,命太子严查借战事之名行作奸犯科、打家劫舍之事,施以重罚。
不过三天,临安城中治安清明、秩序井然。
但战事越近,辽国商人越发惊恐,纷纷离京,一时间,侯潮门外,均是坐船北上的辽人面孔。
江家正门从来是不开的,只由樱桃日常出门采买。萧雅里秘密住在这里,又有暗卫,倒也安全。
江清澜等人偶尔也来探望。
这一日,樱桃挎着个大菜篮子,兴兴头头地从外边进来,在抄手游廊上,差点儿和团团装个满怀。
樱桃忙把那篮子搂住,惊叫唤起来:“哎哟哟,团姐儿,别把东西弄撒了!”
这话引起了团团的好奇,她伸长脖子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一块羊肉,还有些瓶瓶罐罐的。
方才那一个趔趄,让几朵干枯的金色莲花从纸包里漏了出来。
团团见那块羊肉色泽红润、纹路清晰,是极为新鲜的。也不知道它煮熟了,会有多好吃。
她就舔舔嘴巴,咽了一口吐沫。
樱桃嘿嘿一笑,点了点她的眉心,笑道:“咱们今天吃薛夫人的家乡菜。”
团团一见,立马精神抖擞。原本即刻要回杏花饭馆的,这下子,去她姐姐面前撒泼打滚儿闹了一通,终于遂了心愿。
午时初刻,樱桃把铜锅一架,其中只掺清水。
其余大小盘碟里,除了时令的各色蔬菜,还有细嫩雪白的豆腐丝,以及几大盘片得极薄的羊肉片。
天青色的青釉小碗里盛满一碗粥。
这粥却不是普通白粥,或是绿豆粥、菜粥,竟白得似雪,近而嗅之,奶香味扑鼻。
原来,这便是北地人爱食用的乳粥,以羊乳和白糖混和而煮之。
萧雅里看着满桌子菜肴,就是一怔,继而喜笑颜开,奇道:“樱桃,你个小机灵鬼儿,从哪里找着这些的。”
清汤涮肉、乳粥、豆腐丝都是地道的辽国美食。
樱桃不敢说,外间辽国人在争相变卖家产,这些东西,便是从一家辽国美食店低价购得的,只道:“夫人先尝尝,看地道不地道。”
萧雅里就夹起一片薄薄的羊肉,在沸腾的清水里一滚。
羊肉立即卷成一团,鲜红立刻褪成浅色。
再将这团肉卷,搁在面前小碟子里的韭菜酱里一蘸,让韭菜特殊的气味压一压羊肉的膻味,随后便送入口中。
萧雅里贵族出身,自然吃得优雅,却也是边吃边笑。
待吃了几筷子羊肉,又去喝了一口乳香四溢的粥,舒服得慨叹一声,简直勾起了乡愁。
桌上除了菜,一个白碟子里却还装着一朵朵干花,呈淡金色,莲花状。
江清澜便问:“这花也是烫着吃的?”
现代火锅也有烫贡菜、干黄花这种干菜的,但汤底一定是味极鲜美的。
像现在这样的清水锅,只有烫羊肉这种本身味重的食材才好。
樱桃蒙蒙道:“哟,我也不知道,忘了问!”
萧雅里便去前边案上取了几个杯子,亲手用这些花沏了几杯茶:
“这花唤作金莲花,是辽国前朝太后的爱物,据说饮后容光焕发。久而久之,辽国贵族就养成了喝金莲花茶的习惯。”
江清澜饮了一口,首先是高山植物淡淡的冷香感,而后则有一点回甘,像是蒲公英根。
她心道:宋人合该学一学辽人这泡茶法,如今点茶也忒麻烦了。
却听嗝的一声,原是团团吃得太急,打起了嗝儿。
然而,这家伙根本不在意肠胃的抗议,正踩在鼓凳上,撅着个小屁.股,把一盘子羊肉全刨进锅里。
再用个竹篓子把它们一捞,放在自己碗里。
她吃不惯韭菜花,特特让樱桃取了她阿姐调制的五香麻辣油来。
连辣椒豆瓣带油地要了半勺,把羊肉拌匀,就长大嘴巴,大吃猛吃。
江清澜见她那副饕餮样儿,心中暗笑。
前几年在江米巷,团团刚刚遭遇倾家之祸,心情抑郁、吃饭斯文,她劝小家伙要当饕餮。
此时,她却觉得这孩子大了,是该学着文静点儿了。
只萧雅里心情好,余者也言笑晏晏,她就将此事压下,暂且不提。
欢声笑语、觥筹交错,一番风卷残云后,众人都饮足饭饱,很是满意。
待樱桃收拾了碗碟,萧雅里也站起来,笑道:“澜妹妹,你家里有没有刀枪棍棒的,借我耍一耍、遛遛食儿?”
江清澜吓了一跳,没听说过她会武功呀?
萧雅里笑道:
“我就随便玩一玩。我们辽国女郎,就是不会武功,也时常骑马射箭的,你们宋国女人,不是绣花,就是点茶,这些我可不会,实在闷得慌。”
江清澜想起一事来:
“刀枪棍棒我这里没有,笔墨纸砚倒多得很。你要是闲着无聊,那日挑事儿的逃了两个,你在门缝里瞧着没?”
“若是瞧着了,就把他们的模样画下来,日后再找他们算账。”
那日,江清澜再晚去一会儿,让那些泼皮流氓攻破薛宅大门,后果将不堪设想。
萧雅里心思单纯,只以为那些人是普通流氓,至多不过混了一两个梁婵的打手。
她倒洒脱得多。
当初薛齐在辽国,也是这样,但凡两国有龃龉,他就首当其冲。
如今,她情况也一样。薛齐原本准备了退路,只没料到事情发生得这样快。
她微微一笑:“首恶我记住了,其余的账哪里算得完?索性没事。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谁让我这只小鬼,是辽国人呢。”
对她这种态度,江清澜有些不以为然。
萧雅里已转身往老梅树下去了,边走边说:“再说了,我又不会画画。”
她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匕首,迎着天光亮了亮那锋利的刀刃。
“不如多练练手,以后谁敢再来,我就是这样一下!”说着,将匕首扎在树干上。
她力气虽大,到底没有武功,匕首浅浅刺进树干,咚一声落在了草地上,她便捡起来又来了几下。
江清澜心道:她也是个奇女子,跟那弃官从商的薛齐是天生一对儿。
但看着萧雅里那勃勃英姿,她又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老梅树频频被刺,抖动中有叶子掉落,有一片被风吹到了脚下,江清澜像被击中了一般,一怔,失声道:
“你不会画画?那《杏花图》……”
萧雅里的匕首越扎越深,顾不上回头:“什么《杏花图》?我连汉字也不会写几个,别说画画儿了。”
江清澜呆住了。
晚春天暖,万物复苏,煊热的天光下,有小飞虫在周身乱飞,嗡嗡嗡的。但她一点儿也听不见。
薛齐为什么要骗她?
那幅《杏花春雨江南》不是萧雅里送的,又是谁?还有那些屏风、风俗志,甚至衣裳、首饰?
次次都是清雅脱俗,送得恰到好处。
薛齐怎么突然就冒了出来,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将事情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慢慢地,她的心里浮出一个答案。
难怪,那次,她去买宅子,谢临川怒不可遏。
“陆斐,一个忘恩负义之辈,薛齐一个奸诈商人。”他把他们放在一起说。
春波河畔,他问她是不是还爱着陆斐。
江清澜游魂般在抄手游廊上走着,春光灿烂、花影扶疏,花叶间漏下的天光,扑在她的脸上,一时明朗,一时晦暗。
她的内心,亦如是如此,水火煎熬,五味杂陈。
正厅里,樱桃与团团两个对坐在锦凳上,翻着花绳。
桌子上的涮锅早让樱桃收走了,只还留着一碗乳粥。
团团方才吃得堵到了嗓子眼儿,但又舍不得这碗粥,便说等她玩一会儿,肚子里有了点儿缝隙,再去吃。
团团见她阿姐进来,欢喜地跳下锦凳,小短手一搭、小胖腿儿一跷,是要抱的意思。
江清澜却摇摇头。
团团大叫一声:“阿姐,你的脸上怎么有两个红疙瘩!”脸色苍白,红就更加明显了。
江清澜这才觉得左眼下有些痒,许是被什么虫子咬了的吧。
她也顾不得去挠,自去墙边,把那幅《杏花春雨江南》取了下来。
樱桃已经去取了薄荷泥来,要为江清澜敷上止痒。
江清澜却不在意,她根本不觉得痒,凝视着那图,轻轻问:“你们觉得这画好看吗?”
团团瘪瘪嘴,大声说:
“不好看,黑不溜秋的,花儿画得也不红。咱们江南,春天到了,花儿是很多的,红的、紫的、黄的、粉的,开得满眼都是,那才好看,哪像这样子。”
这话,团团早就想说了,阿姐总是看着这幅画微笑,她却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看。
樱桃瞟一眼门外,见空无一人,才低声道:“我也觉得不好看。”
她指一指画上的留白处,笑道:
“要我说,把这里画上三只狗儿打架才好!第一只咬第二只的尾巴,第二只踹第三只的眼睛,第三只挠第二只的屁股。”
团团眼睛一亮:“好好好!围成一个圈儿,分也分不开,三只狗儿都急得打转转,这样很好!”
江清澜笑着摇头。她们两个知道什么?
御沟冰泮水挼蓝。飞燕语呢喃。重重帘幕寒犹在,凭谁寄、银字泥缄。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1]
上辈子,她不会画画,又嫌网上卖的那些俗气,就自己写了这样一幅字,挂在宿舍里。
白马西风塞上,杏花烟雨江南,此等意境,千古文人、读诗学词者,无不钟情。
陆斐的这幅画,她实在喜欢得很,可惜……她狠下心来,将画卷起来,递给樱桃:“拿去烧了。”
樱桃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溜圆,团团也惊得小嘴微张:“阿姐,你不是最喜欢这画儿了吗?”
江清澜淡淡道:“现在不喜欢了。”
樱桃虽不明白原因,还是觉得把这样一幅画烧了不妥,再不喜欢,也不能这样败家呀!拿去卖了,总能换回几个烧饼吃吧。
她便苦着脸道:“这样不好吧,这画是薛夫人送的,人家就在这儿呢,要是问起来,可咋说呀?”
江清澜沉默了一瞬,又把画收了回来,装在匣子里:“你说得有理。”别人的东西,是应该物归原主。
——
庐州城外,谢临川跳下马,往瘫在地上的陌山身上丢了个水囊:“你行不行?”
陌山靠着石头,费力坐起来,猛灌了一口水,才摆手道:“不行不行,都跑死五匹马了,我又没有媳妇儿在临安,还要命呢!”
平林见陌山那副没出息样儿,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又马上龇牙咧嘴——
骑马太久,他的大腿都磨烂了,这一动,就牵动了伤口。
奇怪的是,这一次,谢临川却并没有发作,脸色还很严肃:“也好,你扮作我,率军在庐州城外驻扎。我与平林轻骑回京。”
陌山眉头一扬,欲要再问,见日光下谢临川的侧脸如刀劈斧削而成,神色十分冷峻。
他知道,忽忽几载军营岁月,这位主子再不是当年临安城里跑马猎鹰的膏粱子弟。心中一凛,他便把那些疑问都咽进了肚子里。
……
三日后,临安大内,端本宫。
太子赵佑不过十余岁,却很是老成。
他性喜清净,回到寝宫,便遣走下人,拿着一本《孟子》,随手翻了几页。想起战局,他不免忧心忡忡。
辽国西路军退守邢州后,重整旗鼓,又在大名府与朱从达互有胜负。
东路军已到楚州,距离临安不过十余天路程。
父皇被吓破了胆,还在乞和,令楚州守军“不得伤辽使”。有炮手误射炮弹后,竟然被处死。
想起孟贵妃,还有父皇身边那些上蹿下跳的太监,太子就心烦,把《孟子》往案上一扣,倒在圈椅上闭目养神。
有一阵风过,烛火被吹灭,太子只觉眼前一片漆黑,正要唤人,只听黑暗中,有人幽幽地道:“你想当皇帝吗?”
太子悚然一惊,便要抓案下暗格中的匕首。手却让人紧紧压住,半分动弹不得。
微弱的月色下,是谢临川那张英俊冷肃的脸。
“谢世子!”太子失声道。
因那咄咄逼人的眼神,他不由得后退了几步,那颗年轻的胸膛里,怦怦乱跳,一瞬间转过无数想法。
谢世子是要逼宫?
他纵然恨父皇懦弱、三皇叔狡诈,致使情势危如累卵,却也没想过这一天。
毕竟,此乃大逆不道!
谢临川步步紧逼:“皇后端方清正,把你教得很好。”
听到“皇后”二字,太子立刻止步,一颗心无比沉重。他的母后,世家出身,雍容华贵,却让姓孟的那个贱婢踩在脚下。
沉吟片刻,他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把胸膛一挺,坚定地道:“谢世子,我若得登大位,必不以文掣武!”
因为过于紧张,他声音还发着颤,紧抿的薄唇微微发抖。
谢临川勾起唇角:“你不怕违背祖训?”
建德帝雄才大略,承平、熙宁二帝都活在他的阴影中,焉能有半分建树?
太子摇摇头:“现在的辽国是出笼的猛虎,不见血不归,父皇总以为还能像上次一样求和。”
他稚嫩的脸庞苍白得可怕,声音却很是坚决。
“亡国灭种,生灵涂炭,难道就是太.祖皇帝所愿见到的?”
时有狂风,把桌上的《孟子》吹得哗哗作响。
谢临川早有决心,现下不过来作最后的确认,他凝视了片刻那哗哗乱翻的书,便道:“去找我祖母,她知道怎么做。”
说罢,从窗户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太子猛然把《孟子》捏在手里,心中狂跳不止!
……
吴王府中,丝竹管弦、轻歌曼舞,靡靡之音响彻。
案上鲜花果物、美酒佳肴琳琅满目,羊脯肉在炭火上焦炙,滋滋冒着油。
一曲舞罢,吴王喊了个“好字”,撩开眼皮,是一双混沌迷蒙的醉眼。
身侧婢女倾身,从面前的案几上银盘上取一团花蕊签,奉与吴王,却见主人略摇一摇头。
婢女心道:这花蕊签是地道的西夏美食,以将沙葱、沙芥等沙漠植物花蕊蜜渍,再在银盘上拼成特殊图案。
花蕊签味道甘美,主人许是嫌它太甜了。
婢女又从白釉剔花牡丹纹碟中,取一块黄米酿皮。
这道菜是以糜子面蒸为薄皮,卷玫瑰酱与沙枣泥,切菱形摆盘而成。
糜子面尾韵微甜,口感软糯却略带颗粒感,作馅儿料的玫瑰酱与沙枣泥甜而不腻。
她心道:这菜用料朴实,滋味却绵长,主子向来爱吃。
谁曾想,吴王依然不要,却道:“把雪曲茶端一盏来。”
雪曲茶亦是西夏之物,以茯茶砖煮汁,加雪水与岩蜜而成,味涩而回甘。
吴王啜了一口,只觉滋味奇特、通体舒泰,满足地慨叹一声。
他的内监看着满桌子西夏美食,犹豫半晌,到底劝告道:
“殿下,大敌当前,如此奢靡,这样不好吧?再说了,西夏与我国可是有仇的……”
吴王饮罢雪曲茶,又倒在一个舞女的大.腿上,大手一挥:
“有皇兄的百万雄兵在,怕什么?仇嘛,有皇兄去报,关我一个废人什么事?”又从舞女手上讨了几杯酒喝。
待到金乌西坠,吴王已醉得不省人事,让内监抬去了寝殿。
这两年,他宿醉的经验已十分丰富了。沉睡之前,也没忘了吩咐,要把雪曲茶一并带去,正好解半夜酒渴。
内监听了,只暗自摇头。
然而,天色一暗,榻上醉酒的吴王瞬间睁开了眼,眼底全是清明。
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沉稳如他,心中也不免为之激荡。
他隐忍多年,百般讨好承平帝,最终还是大不过嫡庶礼法几个字。
熙宁帝继位,他醉生梦死,却也谋划不断。
如今,朝中内忧外患,他的势力却已遍布。之所以还屈居人下,不过在等一个时机。
……
不久后,有几人从密道进入寝殿。
枢密院北面房知事秦炎,是吴王的岳丈。
都是自己人,他丝毫不忌讳,侃侃而谈,推演了各种可能,最后,他道:“如今,谢临川人已到了庐州,离临安只有三天路程了。”
“他手里的,可都是杨茂留下来的兵。这些人骁勇善战,连西夏人都打得退,不得不防啊。”
那一年,秦炎的独子让谢临川踢断了腿,成了个跛子,后逐渐消沉,流连花丛,染上脏病死了。
自此,秦炎就视谢临川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只可惜,谢家势大,他一直找不到机会。如今吴王起事,正好谋划此事。
于是乎,秦炎整日在吴王面前吹嘘:攘外必先安内,辽国什么的都好说,大不了割地赔款,内里这个可是你死我活、诛灭九族的大事。
他早想好了,让陈方、李限在江宁府城外截杀谢临川,就是不能全歼,也拖他个半死。
吴王停了,却不表态,摩挲着一个白釉杯,但笑不语。
谢临川想要什么,他太知道了。他们两人十年惺惺相惜,有什么好防备的?
以前那些针锋相对,不过做给承平帝看罢了。
只是,此事除了他们两个,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连面前的这些心腹之人,也被瞒在鼓里。
但想起汴梁之事,他还是有一丝犹豫。
这事是他做得狠绝了,谢临川介意在所难免。
是以,秦炎借用那个姓萧的辽国女人,谋划诬陷谢临川的事,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见陆斐静静坐在玫瑰椅上,一副不辨悲喜的表情,他道:“秦尚书说的事,陆少监怎么看?”
想起坊间那些传闻,他也有点儿玩味的心思。
“你不是还念着江渊那女儿?”
谢临川一死,那女娘不就是他陆斐的了?
陆斐一介文臣,原本对这些肮脏诡谲之事不以为然。
但他受吴王提携之恩,如今国君无道,敌国兵临城下,这贼船,他是不上也得上了。
他凝神片刻,摇头道:“臣以为不可。”
“哦?”吴王有些惊讶。
据他所知,这个陆斐看着沉默冷静,为他那前妻,私底下可做了不少糊涂事。
只不过,不像谢临川,都摆在明面上。如今看来,他倒舍得为大义失小情?
陆斐平静地道:“谢世子为国御敌,挫元昊、败耶律隽。虽来不及解救汴梁百姓,却拒敌于相州,守住了北方山河。”
“我等安能落井下石,行宵小之事?”
吴王微微一笑,面上不显,心里却对陆斐的话不以为然。
为国御敌、解救倒悬,不过书生意气之语。一将功成万骨枯,皇图霸业,从来是尸山血海中夺来的。
却听他又道:“殿下雄才大略,之前纸醉金迷,不过是藏拙。”
“谋定数年,如今大事将成,以伐无道,又岂可自行无道之事?便有累世功勋,将来亦会为人诟病。”
吴王一听,立刻把手里的白釉杯搁下。紫檀翘头案上,雪曲茶水颤起微澜。
数年蛰伏,只求今朝。
想到即将到来的事,他一时心头激荡,站起身来:“你说得对!”
人命,他根本不在乎。累世功勋、青史留名,才是他看重的事!
……
待到陆斐出来时,天边墨云团团,掩盖了清皎满月,夜风乍起,吹得道旁槐树哗哗作响。
陆斐陡然间松了口气,一脚踏上马车,坚决地吩咐了两个字:“快走!”
……
烛火明灭,更漏迢递。谢临川到时,吴王正负手欣赏案上的舆图。
听说他来,吴王先是一惊,方才秦炎说他还在庐州,怎么今晚就到了?
但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进来了,他只好像迎接老朋友般,振衣起身:“流光,你怎么回来了?”
谢临川反手将门扣上,在玫瑰椅上坐下,微微一笑:“殿下谋划大事,流光岂能不来?”
吴王轻咳一声,试图掩饰尴尬:“我与他们的谋划,均写成了密信,此时,应已出了临安。”
谢临川点点头,不做他语。
案上雪曲茶还未撤,黄汪汪的一盏,显示着与中原王朝迥然不同的风格。
吴王见那雪曲茶,有片刻的失神。
谢临川好整以暇,已执起装雪水的银壶,往白釉杯盏中注满。添岩蜜与沙棘粉后,以青铜茶筅击拂均匀。
他将那怪模怪样的茶一口饮尽,忽而“啪”一声,将杯子在地上摔碎,站起身来,双目利剑一般,刺向吴王:
“崇新门外,围攻薛家,捉拿萧卓之女;西夏伏击,令我不能及时回援汴梁,酿成大祸,都是你的计谋?!”
【作者有话说】
[1]虞集《风入松寄柯敬仲》。
第72章 红烧豆瓣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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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的笑慢慢凝固在脸上:“流光,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岂会不懂?
铺满整个紫檀案的舆图上,辽、西夏、宋三分天下,连要割让的城池都画好了!
谢临川冷笑:“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1]。不如此,怎能成全你解民倒悬的盖世英豪之梦?”
“陈方、李限,早为你马首是瞻,却任耶律望直扑楚州、剑指江宁。你要等到哪一天——难道是兵围临安那一天?”
“谭青、杨茂,真定府、太原城的千千万万子民,他们就白死了吗?!”
说到这份儿上,吴王也没有必要装傻了。
他勾起唇角,神态自若地坐在椅子上,沉声道:“令他们死的不是我,是我那战和不决、优柔寡断的兄长。”
谢临川摇头:“今上软弱,却也不至于昏庸太甚。没有你在中间谋划钻营,宋国焉能至此,大军岂能一触即溃?”
“你残忍暴戾,早已忘了我们当年约定……”
在汴梁城里,他的心就已经凉透,没想到说到这里时,他仍然有些不忍。
当年蹴鞠场上的两个少年,一个因庶出身份郁郁不得志,一个深受猜忌而被迫藏拙。
也有过惺惺相惜,有过万丈豪情,要一扫经年积弊。
吴王猛的站起来——他一向云淡风轻,这下却有些急躁。
“流光,我绝没有忘!”
“皇祖父累世功勋,定下的重文抑武国策,如今又施行了四十余年,岂能轻易动摇?!”
“痛定思痛,今遭此劫,正好革新除弊,舍一城而救后世万民啊!”
谢临川也慢慢走近,明灭烛火扑在脸上,令他的脸色晦暗不清:
“什么国策,谁当皇帝谁说了算,太.祖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说得光鲜,其实都是你权术的遮羞布。”
“汴梁百姓,难道不是你赵宋王朝的子民?今日你舍得下这一城,明日就舍得下万民!”
他偏头看了一眼窗外,浓云掩月,再不见当年蹴鞠场的清皎。
不过片刻,他垂下眼眸,轻声道:“我决不令一城百姓再遭真定、太原、汴梁之祸。”再抬眸时,脸色已极为冷酷。
吴王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岂料,半个字都没有出口,一把雪亮的匕首破空而来!
吴王捂住流血的左胸,登登登后退三步,一脸的不可置信:“你……”忽而又转头疾呼,“来人!来……”
谢临川拦住门口,淡淡地打断他:“殿下,你醉酒时最不喜人打扰。此时,他们也去别院吃酒了。”
吴王转身就往密道奔去,在墙壁上一阵乱摸。
谢临川却不着急,又掏出一把匕首,手指轻轻弹拨。金属被撞击,“叮”的一声,回声不断。
“找到了吗?”谢临川微笑着问他,慢慢走上去。
吴王额上冷汗与胸前鲜血齐下。
遍寻不得,他只好背抵墙壁,跌坐在地。
一个“陆”字还没出口,一阵猛烈的风扑来,他的左胸被匕首穿过,鲜血汩汩涌出,在冰凉的青石地上开出妖异的花……
这一夜注定不能平静。
福宁殿中,烛光灯火通明如昼。皇城内外,金戈铁马之声响彻。
侯潮门内,有无知小儿欲开门看稀奇,让抖如筛糠的爹娘一把拉回。
反而吴王府里,一切都静悄悄的,并没有人知道风云变幻、江山易主。
待到天明,人们胆战心惊地从门缝扒望,发现街道并没被鲜血染红。宣德门朱漆金钉,一切照旧。
有大胆的生意人先开了门,卖早点。一家家店铺才次第打开,迎接临安城的新的一天。
熙宁二年四月初三,熙宁帝称病体沉疴,效法先帝,自愿禅位于太子赵佑。
太子继位后,对辽强力主战,改国号昭武,杀辽使、除阉庶。
三日后,吴王在府中为辽国细作刺杀,昭武帝于吴王灵前歃血,势要为皇叔报仇,为汴梁千万子民雪耻。
对于小生意人来说,只要战火没有燃到城下,生意就得做下去。
这并非是“商女不知亡国恨”,而是为了生存、为了活命。
江清澜自听说昭武帝继位,心中就惴惴不安。
事情的发展果然与历史上的大相径庭。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吴王怎会被辽国奸细杀了?
昭武帝——她还记得那个孩子,很是老成的样子。与宝庆公主一比,倒是他像长辈。
但再怎么老成,不过十余岁的孩子,他能稳得住这局面吗?
店里人不多,她心中烦闷,索性就出了门,站在春波河畔,*吹一吹冷风。
不久,远远的,一个老汉挑着担子,从八字桥上下来,边走边吆喝:“土豆饼——香香脆脆的土豆饼——”
江清澜立刻叫住他,往桥上去。
一看他的担子,白纱布下,是摞了好多层的淡黄大饼,边缘略焦,表面上铺着碧绿的小葱,以及嫩黄的土豆丝。
她除了把狼牙土豆等小吃工艺教给薛齐,还令王蕙娘找了农户,要把野生土豆培育成类似现代的土豆,以实现大规模种植。
只她后来记挂着辽国的事,没有多过问这事。此时一听土豆饼,立刻就来了兴趣。
她花了几文钱,买了一块,就与这老汉攀谈起来:“这土豆饼是你自己做的吗?土豆收成如何?”
老汉一讲起来就滔滔不绝。
他说,是一位姓薛的大好人,不仅派人教村里郎君学种土豆,还教女娘做各种土豆小吃。
如今,有了这种好种又产量高的食物,就是荒年,也饿不死人了。有些头脑聪明的,还靠土豆发了家。
江清澜一听,立刻就怔住了。
现代企业做得大的,都要注重品牌宣传,天灾人祸时做公益,那是基本操作了。
但她并没有把品宣这套理论告诉过薛齐,并且,把土豆小吃教给别人,是对薛记拍户的生意大大有损的。
薛齐虽然三观正,作为一个人商人,却也不会做这种损害自身利益的事。
那这事,只有一个可能——是陆斐做的。
江清澜叹口气:他这个人总是这样心细,又不动声色。
可惜了。
正要与那老汉作别,见从斜街南边过来两个熟人。
杨松立刻对江清澜拱了拱手,用一种惊喜交加的声音道:“土豆饼!给我们来几块!”
老汉见又有生意上门,高兴得什么似的,立刻就用油纸包了几大块,得了好几十文钱,这才挑着担子去了。
宝庆公主却神色恹恹的。
她虽然素来害怕吴王,但他到底是她的亲哥哥,如今被辽国细作刺杀,她情绪很是低落。
见杨松卖力地推销那土豆饼,她不忍扫兴,也就略尝了几口,果然滋味不错。
她看见江清澜还云淡风轻的模样,就道:“听说谢世子他……受了重伤。”
江清澜登时脸色煞白。
她身在市井,哪有什么消息来源,不过就听王蕙娘打探些小道消息。
传说昭武帝登基前夜,谢世子就回了临安,只后来,再无他的消息,竟是受了重伤吗?
难怪他,回来这么久,也不曾来看过她。
她一时心急如焚,立刻写了帖子,令樱桃送去东平王府,说她明日要去拜见谢老夫人。
奈何谢老夫人也传信说,谢临川身受重伤,王府闭门谢客。
却又说,请她做一道红烧豆瓣鱼,待会儿来人取。要多多地放泡姜、泡豇豆,病人口淡,想吃点儿酸辣有味儿的。
江清澜本惊惧不安,听说他要吃豆瓣鱼,心道:还想着吃呢,不至于重伤不治吧。
又想,豆瓣鱼又酸又辣,多用仔姜和辣椒这等发物,他一个病人如何能多吃?
但他既然提出来了,她也不好拂逆,就挑了小小的一条草鱼,极为用心地做了。
这道菜是川菜中的精品。
鱼肉夹起不散,外层酱汁浓郁,内里鱼肉鲜嫩雪白。
入口先尝是豆瓣的咸鲜,后劲泛起微微麻辣,最后回甜收尾。
若是在吃鱼的同时,混一两颗酸豇豆末、酸泡姜粒,那更是酸辣开胃,滋味绝妙。
只要有这道菜,胃口再不好的人,也能吃下两碗白米饭。
做好了鱼,江清澜特特又做了一盅清炖鸽子汤,一盅鲜虾蔬菜粥,连同豆瓣鱼命人一起送去。
她心道:鱼不过给他提个味儿,正经吃还是得这汤和粥,都是清淡滋补的好物。
到了晚上,江清澜仍是心烦意乱、忧心忡忡。
为免团团起疑,就说要回江家陪薛夫人。
刚洗漱了换上寝衣,坐在铜镜前,把锦缎般的长发拆了,用木梳子篦着。只听木门吱溜,有个人进了屋子。
江清澜下意识以为有贼子,先是一惊,腾的站起来,看是他,心下一松。
猛然间,她又想起什么,担忧得不行,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久。
见他头悬玉冠,着墨色圆领窄袖劲装,腰束金镶玉镂空錾花革带,端然是气宇轩昂、英姿勃发,哪里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她便一时怔住了。
她这番神色变幻,落在谢临川眼里,自然是柔情十足、爱意万千。
他心头一热,两步奔上前去,把那神情恍惚的人一搂。自己鸠占鹊巢,坐在铜镜前的锦凳上,再把她放到两条长腿上。
他嘴角勾起,似笑非笑:“你吓坏了?”
他的眼波流转,疏疏扫过她胸前朵朵浅紫的木槿。
“嘴上说得不要不要的,心里想的可不太一样啊。”一时浑身火热,心中焦渴。
而在江清澜眼中,他的眼睛极为明亮,像是藏了满肚子的坏水。偏嘴角的酒窝深深,盈满了少年气与纯真。
她也不知,他是邪气多一些,还是真心多些。
此刻,江清澜已经想明白了。
什么受了重伤,骗她的!
她就从他腿上跳下来,走到窗边,用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道:“你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又说得义正词严,“我是忧虑生灵涂炭,担心大宋的百姓。你布防庐州、江宁,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
谢临川不料她是这么想的,反问:“我不是大宋的百姓?”
江清澜一噎。
说到江宁,她又忧心:“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些。”
想起史书上记载的城破之事,她差点儿滚下泪来。她枉为穿越女,什么都改变不了。
谢临川见她难受,也不调笑了,走到窗边,从身后拥住她,岔开话题道:“我给梁婵挑了两个夫婿,你看看哪个好。”
“一个是个举子,为人倒是清正,但家在黔州,那地方穷山恶水的,民风彪悍,他母亲也是个端肃的人,威名在外。”
“另一个是梅州的商人,富贵倒是有,就是要去做填房,那人年纪不小了,家里庶子庶女不少。”
江清澜吓了一跳。
虽然梁婵折辱于她,又谋害萧雅里,但照她的想法,就是按照《大宋律》判,挨板子或是坐牢,该怎样就怎样,何苦要这样毁她姻缘?
一个黔州、一个梅州,小门小户,又天高地远的,任她娘家威势再大,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谢临川却道:“你一定要选一个。上次她在梁家折辱你,只赏了两个嘴巴子,倒纵得她无法无天,险些酿出大祸。”
“她这人,不吃些苦头,是不知道世道险恶的。”
江清澜知道他说一不二,只好说:“那还是黔州那个吧,好歹是初婚。”
“你也说那举子人颇清正,婆母既然是端肃而不是跋扈,想必也是个知礼的。”
谢临川点点头:“那就这么定了。”
她的仇报了,怨也消了,他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代,沉默一刻,在她耳边轻声道:“吴王赵侃……是我杀的。”
江清澜悚然一惊,却让谢临川紧紧搂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我军在前线一败再败,除了熙宁帝昏庸,还有赵侃在中间谋划。若非他勾结西夏,我岂会回援汴梁不及?”
江清澜心里怦怦直跳:既然赵侃是他杀的,那熙宁帝退位也跟他有关?
她就轻声道:“可官家他……才十来岁,当得好皇帝吗?咱们和辽国的仗,打得赢吗?”
谢临川粲然一笑:“不是还有我吗?”
“官家他年纪虽小,却比他父亲坚毅,比吴王清正,还有祖母和长公主在,稳得住局面。明日,我就去江宁,与耶律望决战。”
江清澜倒吸口气。
难怪要把他受了重伤的消息放出去,他是要去杀耶律望一个措手不及!
这些朝廷之事,她懂得也不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担忧他的安危,想让他保重,也说不出口。
良久,她只好嗫嚅道:“那鱼……你吃了?”两行眼泪却滚瓜一般落下来。
幸而她背着他的,声音又小,他应是没有发现吧?
她赶紧吸吸鼻子,把泪憋住了。
身后的谢临川嘿嘿笑起来:
“你那鱼那般小,我哪里吃得到?”
“祖母打着我的幌子要鱼吃,得了手哪肯放过?我就出去净个手的工夫,她就悄摸着吃光了,还配了两碗白米饭。”
“因吃撑了,这会子还不睡,拉着夏荫她们在园子里遛弯儿呢。”
江清澜想了想那场面:
谢老夫人走在前面,精神抖擞、妙语连珠。后边的夏荫她们却蔫头耷脑、哈欠连天,叫苦不迭。
她睫毛上还挂着泪,却忍不住扑哧一笑。
谢临川将她身子扳过来,低头看她,目光似火一般灼热,又似水一般温柔。
片刻后,他拇指轻捺,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别担心,我会保重自己的。”
他原本是骄纵跋扈的纨绔公子,投军后,也是纵横沙场的少年将军,从来霸气积威。
这话,却说得温柔极致,像一片云、一汪水,令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江清澜只觉内心翻江倒海,一时惊慌失措,一时又柔肠百结。眼泪是再也忍不住,串珠一般簌簌而下。
谢临川把她搂住,任她把眼泪蹭在胸襟上,盯着窗外明月,沉默了良久。
其时,月华如水、夜风温柔。
老梅树的影子斜斜地映照在院墙上,枝叶间漏下的月光,在地上勾勒出流动的水墨画。
草丛间,萤火虫一闪一闪、忽明忽暗,似是天上疏星遗落人间。
远方的稻田里,传来三两声蛙鸣……
谢临川忽然有个念头:时光如果能停在这一瞬,该有多好?
他虽然在她面前信誓旦旦的,但此去江宁,刀剑无眼,谁知道又会怎样呢?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然而,人总有自己需要承担的责任,不是吗?
忽的,他露齿一笑,俯身在她耳边轻说了一句什么。
江清澜心中一顿,连忙把他推开。
低头去看,自己身着寝衣,果然胸前朵朵浅紫的木槿沾染了点点泪痕,贴在肌肤上,显得颇暧.昧。
她脸上微红,要去柜子里取衣服,却让他将手一拉。
“别麻烦了,我即刻就要走了。”
谢临川笑着说,刻意不去看她胸前的木槿,又从衣袖里掏出个东西来。
“这个珠子,是我祖母给我的,现在我送给你。日后无论是谁做皇帝,但凡姓赵,也得看它几分薄面。”
他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放入她的手中。
这是一颗青白色的珠子,散发着幽幽的绿光。月光像被凝结在了其中一样,冷而静,静而幽。
江清澜心里一怔,连呼吸都停了。
世传,建德帝曾赐夜明珠与东平王,称:“吾赵氏,与谢氏,生生世世,永结其好,如此悬珠,万世光华。”
纵然建德帝已逝,但只要皇帝还是赵家人做,这夜明珠就代表着东平王府的荣宠,有丹书铁券之效.
窗外月色如水,为大地上的一切镀上温柔的底色。
四下静谧,虫子在草丛中叫唤的声音,就显得愈发聒噪。
谢临川咧嘴一笑,两个酒窝深深:“怎么,这就感动得说不出来话来啦?”
江清澜仍怔怔不语。
迟疑了片刻,谢临川轻轻说一声:“我走了。”就把她放开,要开门出去。
看他已把门开了一半,江清澜内心涌起一阵冲动,脱口而出:“凝。”
有穿堂风从半开的门中进来,扑得屋里烛火闪动,人脸上的神情也晦暗不清。
谢临停下脚步,侧过脸看她,脸色异常地严肃。
“我的名字叫凝。”江清澜平静但坚定地说。
凝,圆融蕴秀。
江凝,是她在现代的乳名,是外婆给她取的。家人们都唤她凝凝。
谢临川把这个字在心里细细琢磨了一阵,脚下生了根似的,再也不想走了。
然而……
他垂下眸,思索片刻,再抬头时,忽而一笑:
“江大人清正刚毅,必不会取这个名字。是你阿娘知道你性子跟牛一样倔,取这个字来压制你的吧?”
江清澜本是一汪柔情,让他这样一抢白,气得眼前发黑,脑子里嗡嗡的。
等她警醒过来时,屋里哪里还有人?
只有夜风送来的花香,以及那颗莹透圆润、散着幽幽光华的夜明珠。
第73章 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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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沉沉,江水涛涛,薄雾笼罩着岸边如雪蒹葭。
几骑快马如雪亮利刃,破开夜色,迅疾奔到岸边。
耶律望勒马伫立,眺望着对岸的星星火焰,心潮澎湃。
他自析津府出兵以来,过渤海、黄海,在密州登陆,又占海州、楚州,一路所向披靡,几乎没有遇到有力的抵抗。
反观他四弟耶律隽率领的西路军,先在汴梁城外与谢临川大战,后又在应天府为朱从达所阻,其势已颓。
虽没有退兵,也起了保存实力之心。
临安城又传来消息:谢临川扶持十岁小儿与吴王内斗,两败俱伤,一伤一死,内里乱成一锅粥。
真是天赐良机!
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
他要饮马长江、踏破江南。便是一时吞并不了宋国,他也要兵围临安,成就累世功勋!
江宁府的守将姓方名旬,是朱从达的好友,也算个将才。
但耶律望得到消息,临安自乱阵脚,江宁已成孤城一座,根本不会有救援。
即便如此,对于这一仗,他仍不敢掉以轻心,在马家渡驻扎修整多日,做好万全之策,方才行动。
耶律望大步踱到水岸,踩在斗大的鹅卵石上。江水汹涌,他的衣襟为涌来的浪涛打湿。
涨潮了!
他心头一喜,立刻转身上马,吩咐道:“传令,三更渡江!”
今夜注定不能宁静。
密密麻麻的船只在夜色中悄然入水,顺流直下。行到江面中心,才扬起巨帆、挂上猎猎旌旗。
辽国士兵们站在以铁索连就的大船上,几乎稳如平地。
耶律望立在船头,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他势要令江宁城里的人吓破胆,下令全体士兵点起火把。
一瞬间,黑魆魆的江面上灯火通明,宛如蛰伏着一只凶猛的火龙。
长江南岸,方旬与谢临川皆着窄袖戎衣,并肩立在燕子矶畔。
方旬三十余许,是个鲁直汉子,一口吐沫呸在地上,摩拳擦掌:
“他娘的,与辽国这仗打得真憋屈,这也不许、那也不行,老子早闷了一肚子火了!”
他这是在抱怨熙宁帝在位时,是和是战两相犹移,致使前方武将作战不利。
谢临川点燃一支烟火,看它在夜空中炸开蓝色火焰,才笑道:“今晚上,就让方将军好好撒撒气!”
长江北岸,见了烟火,无数只小船水鬼一般悄悄下水。
因小船迅疾,此时又顺风顺流,不到两刻钟,就靠近了辽国大船。
船中唯有一两名士兵,皆是泅水好手,一俟两船相交,立刻点燃满载的火油,跳水逃命。
小船的攻击本不足为惧,奈何它们的数量极多,跗骨之毒一般,甩也甩不掉。
江面浪高风大,辽国船只连成一片,一旦失火,后果不堪设想。
尚未与宋军交战,辽军已在灭火上忙得自乱阵脚,不见渡江时气势。
耶律望见状大怒,扯着副将的领子问:“宋军的船如何从我军后方过来?”
副将也是惊惶,正要派人去打探,见南岸江面密密麻麻的蒙冲战舰飞速往这边驶来。
同时,数发火箭匣齐发,炸得船上人抱头鼠窜。
耶律望心道不妙,就要撤退,却见另一副将疾驰而来,急道:“二王子,朱从达部袭击马家渡,我方营垒已失!”
“什么?”耶律望大惊失色,厉声道,“耶律隽呢,他不是在应天府牵制朱从达?!”
江面上,两国战舰已经混到一起,战成一团。
无数的火球乱炸,数千支羽箭齐发。硝烟弥漫、江水染血,喊叫呼唤之声不绝于耳。
一片混乱中,只听有人提气朗声道:
“耶律望,西夏元昊率军十万进攻大同,耶律隽奉显天帝诏令回防。怎么,你不知道?还是你知道了,却不回防,要造显天帝的反?”
一时间,宋军振臂齐呼:“耶律望造反了!耶律望造反了!”
辽军主舰上,几个副将面面相觑,一人到底忍耐不住,低声问:“二王子,你究竟知不知道大同……”
话未说完,那人胸口被一刀刺穿,顷刻就倒在血泊中。
耶律望目眦尽裂,咬牙切齿道:
“谢临川狡诈如狐,元昊背信弃义。如今你我休说大同,唯有拼死一战,才有生机。”
几个副将也知到了生死关头,各自领命退去。
一夜鏖战。
待到栖霞山顶红日隐现,晨雾被驱散,苍茫的江面密密麻麻尽是浮尸。
长江南岸滩头,耶律望与数十亲兵被重重包围。
方旬一夜苦战,亦是力竭,但他兴致很高,一口吐沫呸在鹅卵石上,哈哈大笑:“耶律望,你也有今天?!”
耶律望竟不理他,冷笑一声:“谢临川,你与元昊做了什么勾当?你说出来,我的允诺未必比不上他。”
他这是在投降乞和了。
耶律望身份贵重,牵动辽国政局,留下来,指不定能换几座城池回来。想到这里,方旬有些心动。
血痂凝满了谢临川的玄铁铠甲缝隙,一道刀伤从锁骨横贯肩侧,血肉模糊。但他的双眼仍如淬火的刃,灼灼闪光。
他信马走上去,居高临下,睥睨着脚下犹自挣扎的困兽,淡淡一笑:“耶律望,有人一定要你的性命。你想一想,是哪里得罪了她?”
耶律望愣了一瞬,忽的嘿嘿一笑,低声道:“也罢。”
猛然一抬手,从袖中扔出个什么东西。
只听“砰”一声巨响,什么东西猛烈炸开。登时,火光与烟尘遮天蔽日。
“谢世子!”后边的方旬一声大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谢临川要是死了,他怎么给谢老夫人交代?!
……
临安城里,江清澜猛然从梦中惊醒,腾一下翻身坐起,额上已是冷汗涔涔。
晚间安寝,她历来爱点一盏小灯,有了那颗夜明珠,便不用点灯了。
此时,床头绿光幽微,像是凝聚了透过碧树的月光。
江清澜一阵怔忪。是梦,幸好是梦!
团团像个小狗儿似的,在床上扭来扭去。
她的吴绫小衫翻起,露出白白的肚皮中央圆圆一个肚脐眼儿,嘴里还喃喃道:“糕!我要糕!”
手把被角一抓,送入口中吸吮起来。
江清澜扯下小衫,盖住她的肚皮,又从她嘴里费力拔出被角。
见她梦话说尽、呼吸绵长,似是睡熟了,这才顺势躺下。
然而,煎熬半晌,却是一丝睡意也无。只好睁着眼睛,注视着床头的夜明珠,一夜无眠。
第二日,团团从外间兴兴头头回来,拎着一个油纸包,冲进后院。
很快,她又抱着个白盘子出来,放在桌上后,一把将柜台里算账的江清澜拉出来。
“阿姐,快来吃这个雪梨茶糕!”
江清澜一看,白盘子里放着九个小方块。
它们有点儿像魔芋做成的果冻,呈现出半透明的颜色,却又更白些。
每个方块儿上都缀了一片像梨花一般的花瓣,不知是什么做的,如此逼真。
稍微凑近点儿,便有一种雪梨的清冽香气。还有淡淡的、抹茶粉的味道。
团团兴高采烈地道:“昨晚上,我梦见一个仙人给我说,吃了这雪梨茶糕,定能心想事成。方才我去新街融和坊一瞧,还真有卖的!”
若是往日,江清澜只道是她信口胡诌。
这妮子,在市井中混得久了,也学了些小门道,平日里为着嘴馋,干过不少这种事儿。
但昨夜,江清澜亲口听她梦话里念“糕”,便不疑有他。
只听团团又道:“阿姐,我看你近日总皱着眉,人都瘦了一圈儿。你把这个糕吃了,一定能如愿以偿。”
这孩子……
江清澜心底一片柔软。
这糕点瞧着精致,定要花不少钱,她这是把私房钱都掏出来用了。
拈起一块便吃。
入口软糯细腻,像咬破一颗饱含汁水的鲜梨,中有茶香淡淡,含着些微的涩味,越显得口感味道丰富。
团团看姐姐吃了,开心得不得了,絮絮叨叨开始说她在坊里看到的、这茶糕的制作过程:
要把雪梨切小块,放在水里熬煮,再加糯米粉……
江清澜听着,心思却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雪梨切小块,岂不是分梨/离了?想起那个禁忌,口中那甜甜的梨糕,竟已变得一片苦涩。
……
几日后。
天边泛着鱼肚白,公鸡喔喔喔地叫。
郑旺挑着两筐菜,身上和菜上都沾了清晨的露水,踏过门槛进来。
柜台后,江清澜正在打算盘。
这几日没休息好,她眼睑下顶着两团乌青,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心里却是一个数字也没记住。
见得郑旺进来,她就把手上停了,寒暄道:“今儿个的菜瞧着不错。”
黄瓜绿油油,顶上还缀着小白花;茄子有儿臂粗,沾了点露水,紫得发亮;苦瓜虽然细细小小的,却水灵得很,一看就好吃。
郑旺却皱着眉,嘟囔道:
“哎呀,我把市集都找遍了,也没买着玫瑰花!奇怪,昨天还多得很,怎么今天就一朵都没有了!”
他最近在研究甜点,做了些酥饼、糯米团之类的,预备做些玫瑰酱来当馅儿料。
江清澜就道:“没有玫瑰花,就用红豆沙、苹果酱之类的,都好。”
对于玫瑰花,江清澜始终觉得,拿来欣赏就够了。
做成食物,无论是鲜花饼、玫瑰酱,还有什么玫瑰茶,她都是敬谢不敏的。因为她始终觉得有一股腐烂红薯的味道。
没买到玫瑰花,她倒觉得是个好事儿。
哪里知道,过了三天,郑旺的玫瑰酥饼,还是做成了。
饭桌上,看着团团大快朵颐的样子,还有郑旺那殷切的目光,江清澜不好拂逆好意,就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外面的黄油酥皮倒还好,浓郁的油香中有些淡淡的焦糖味,香甜又不腻味。
咬到馅儿,可就不妙了,烂红薯的味道排山倒海般涌来。
江清澜有点儿犯哕。但大家都在,吐出来不雅,她就生生咽下去了,心里后悔不迭。
王蕙娘掌管采买,对关心市场上的销售动向,好奇道:“怪了,这几天玫瑰花一下没有了,你是哪里买到的?”
郑旺笑呵呵:“我寻了好久也没买到,哪里知道,咱们露葵院的杂物间里就养着一把呢。”
“插在装了清水的木桶里,藏在角落边。许是谁以前买的,忘记了。”
樱桃正从后边过来,闻言,登时急了:“郑大哥,你……把我的玫瑰花做成了馅儿?!”
她从来笑眯眯、乐呵呵,忽然这般高声厉气的,大家都很惊讶。
樱桃梗着脖子又道:“你知不知道,那是我特意买的,专为……”
话音未落,一个人猛的冲进屋来。
其势太猛,把门撞得“哐啷”一声碰在墙壁上,又吱溜吱溜地慢慢回弹过来。
虎子还挎着书包,大概是上学的路上走到一半,就跑回来了。
他扶在门框,累得气喘吁吁,等歇过一口气,他站起身来,用激动得发颤的声音宣布:
“胜了!咱们在江宁打胜了!朱将军、方将军,还有谢世子,已经到了艮山门外了!”
王蕙娘几人都蒙了,等反应过来,就腾的一下站起,欢呼起来。
唯有江清澜,人还是蒙的。
等她糊里糊涂地到了御街上时,那里早已围得人山人海。
街边卖针线的摊子被挤翻了。那位小媳妇儿顾不得捡,倒把她男人的背当作板凳,踩在上面、伸长了脖子去看。
王蕙娘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啐道:“我说怎么玫瑰花不见了,原来是被她们全买走了!”
临街铺子的二楼上,窗户齐齐大开着。无数个雅间里,贵女们都捧着一大束玫瑰,含羞带臊、眉目弄情。
她们非富即贵,早早通过朝中父兄的关系,知道了江宁大捷。竟把城里的花买空了,就等着如今这一遭呢。
王蕙娘眼睛一转,对樱桃一点头,加上虎子与郑旺两个力气大的,几人合力,死命把江清澜推到了前排。
江清澜一直晕晕乎乎的。
方一站定,她就见将士们身着铠甲、骑着高头大马,三人并排着,从艮山门外鱼贯而入。
因是打了胜仗,人人都是神采飞扬的。
这么多张脸,又是一样的铠甲、一样的骏马,她眼睛都看花了。
也不知道看不看得见他,她心里有点儿焦急。
……
朱从达、谢临川以及方旬骑在马上,并排走着。
街旁人山人海、人声鼎沸。朱从达有点儿惊讶:“怎么我往日打了胜仗,没有这待遇?”
方旬扯着缰绳,往谢临川那边一瞟,笑道:“咱们老哥儿俩,是沾了谢世子的福了。”
甫一走上御街大道,无数的玫瑰花、香囊、绣帕从天而降,柔波浮浪一般,层层叠叠。
很快,谢临川的头上、身上、马上,沾了无数的花瓣、脂粉。
“谢世子!”“流光哥哥!”各种尖叫声盈塞于道、不绝于耳。
更有些犯疯的,要扑到前方来拦马,让赶来的府署衙役驱散了。
朱从达与方旬离得近,也好不到哪里去,被弄得一身香喷喷的。
方旬拂开衣襟上的花瓣,啧啧两声:“临安城的女娘真是胆大。我怎么听见还有叫夫君的?”
他不去调笑谢临川,却侧着脸打趣朱从达:“其中,不会有你的女儿吧?”
朱从达登时老脸一红。
还真说中了,他家那几个小娇娇儿,为这谢世子,可干了不少蠢事。
谢临川原本对那些花儿、粉儿的充耳不闻,绷着脸忍耐半天,听到这句,到底笑起来。
能拿捏住老谋深算的朱将军的,除了他那几个娇宠的女儿,还真没其他人。
人人都在笑,马儿却不高兴,烦躁地甩着头。
原来,是它耳朵里也被丢了一朵玫瑰花。
谢临川解它所急,就捡起来,捏在指间捻了捻。
花儿又娇又嫩、又红又艳,细细的绿茎上,连刺儿都是掰了去的。
呵,这些小心思。
朝阳破开云层,爱意浓浓地投下第一缕金光,前方人群塞途,密密麻麻。
行到一被踩翻的针线铺前,谢临川心中有所感应似的,蓦然低头,只一眼,就在涌动的人潮中看见了她。
白衣粉裙,素净脸蛋儿、简单的云鬓,肩上竟然还缠了根攀膊。
一瞬间,谢临川的心被各种情绪填满。
是欢喜得要炸裂。是快活得要融化。是兴奋得要发狂。
可是,也有一丝埋怨。
哼!没心肝儿的家伙,来接他也不打扮一下!
路边随便一个女娘,都穿得比她隆重。
但她那双眼睛,寒烟罥笼、秋水凝滞。深潭一般,蕴藏了无数的情意。
这是看傻了吧。
谢临川立刻释然了,得意起来,粲然一笑,露出唇边两个深深的酒窝。
继而,他不顾腿上剧痛,在马上坐得笔直。
两人错身而过时,他扬起手一挥。
那朵玫瑰花迅疾破开浅淡晨雾、朦胧日光,像一根有着重量的金钗一般,稳稳插进了她的发间。
江清澜愣了下,继而粲然一笑,眉角眼梢全是浓烈的、化不开的爱意。周围的目光再如何火辣辣,她也不在乎了。
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1]于千万人中,她得了他的这一朵玫瑰。
这,便是缘分吧。
谢临川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要把她这副样子镌刻进心里。
等到后面的将士涌上来,差点儿要乱做一团了,他才恋恋不舍地回头,一夹马腹,追上前头的朱从达他们。
……
进宫述职完毕后,谢临川回了东平王府,先去见了祖母,二人密谈了一阵子。
梁氏见了儿子,自然是泪掉个不停,让谢衍一劝,也就收了泪,欢天喜地地张罗吃喝去了。
等谢临川回到聆泉院,清静下来,天边已挂了一弯新月了。
他想起下午时她的那一笑,心里有些焦渴,正要起身,平林却引着一个人进来了。
天水碧素罗窄袖衫,蝶恋花纹藕荷色百迭裙。素淡之中,唯唇染樱桃色。
这一点秾丽,正与头上的玫瑰花相得益彰——而那花,是他亲手别上去的。
谢临川见了,呼吸一滞。
是呀,她就该这样漂亮呀。
而他自己,也立刻在玫瑰椅上坐得笔直。
江清澜取下披风与幕篱,才见他坐在椅子上,虽然肩宽背阔、英挺豪气,面色却有些苍白,完全不似下午那般意气风发。
往下仔细一看,才见他左腿无力地耷拉着,明显是受了伤。
她有片刻的失神:“你的腿……”
说到这事儿,平林就来气,立马嘚啵嘚啵开始告状:
“世子爷让耶律望的火球炸伤了,还是朱将军把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
“大夫千叮咛万嘱咐的,要好好养伤。”
“我们从江宁一路坐船,上岸后又乘肩舆,小心翼翼、一丝不苟的,好不容易养得好了些。”
“结果,进城时他非要骑马,谁劝也不听。这下可好,又把伤口颠裂了!”
平林说完,还不够解气,就把一双愤恨的眼睛瞪着。
谢临川颇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撇撇嘴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见平林还不解风情地杵在那儿,瞪着一双牛眼睛,他就佯装甩了一鞭子。
“还不快滚,我耳朵都要被你吵聋了!”
平林看看郎君,又看看女娘,恍然大悟,一溜烟儿跑出门去。
江清澜走过去。
看见案上还放着一卷绷带,让血浸透了,红得刺目,想是之前平林为他换下的。
她有些难受,在他膝前慢慢蹲下。
如今,他换了一件圆领窄袖的襕衫,左大腿那里分明鼓鼓囊囊的,应是缠了厚厚的绷带的缘故。
襕衫下摆明明是雪色的,她却总觉得让血浸成了红色。
她抬起眼睛看着他,有些紧张,轻轻地问:*“疼吗?”
鬓边玫瑰红,唇上胭脂浓,再加上她那忧心忡忡的模样,简直令谢临川柔肠百结。
在那柔情蜜意里浸渍了许久,他才歪着头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不疼。”
她摇摇头。
怎么可能不疼?伤筋动骨一百天,以前,扭个脚她都痛得龇牙咧嘴。
他让炸药炸伤了,又没有麻药,那得多疼?
她仍旧盯着那腿,怔怔出神。
见她神色,谢临川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笑道:“伤在大腿的,你真的要看?”
“不过,我左腿上光.溜溜的,可没裤腿儿。”
不等她说话,他作势就要掀衫子。
江清澜面色涨得通红,噌一下就站起来,把脸转了过去。登时,那点儿伤感、难受烟消云散。
回回跟他说正事儿的时候,他都说这些歪门邪道的,这个人真是烦人!
谢临川哪里会让她走?伸手把她拉住,轻轻往这边一扯。
她一靠近,他立刻紧紧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腰腹间,深深地嗅了一口。
是清淡的、茉莉花的味道。
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后,他才低声咕哝:“疼。”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她,他通身的傲气就都消散了。
他愿意把最真实、最赤诚,甚至最软弱的自己,完完整整地呈现给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靠近她,他通身的疼痛也都消解了。
好像他不曾见过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不曾身负重伤。
值得。都值得。
非得是她,一定要是她。
这样想着,他的手就搂得更紧了、脸也贴得更深了。
放在往日,江清澜定要挣扎一番。
可如今,他这般直白又真诚,有些孩子气似的吐露自己的心声,她登时心尖微颤,又是酸涩、又是甜蜜。
是冬雪渐渐消融,是春花徐徐绽放。
算了,就由他这样贴着吧。
她舍不得了。
她本来有很多问题要问他:
江宁一战损失如何?辽国现在是什么局面,以后还会卷土重来吗?
昭武一朝,会有哪些变动?他是会留在临安,还是要驻守北方边境?
但这一刻,她突然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窗外月色如水,清辉泠泠。清风拂过,园中青松摇浪,绿竹萧簌。
当屋里帘幔微动时,江清澜有些怔忪——她好像闻见了一点儿杏花的香味。
谢临川却将头立了起来,嘻嘻一笑,对她招了招手。
待她迷蒙着俯身下来,他就凑在她耳边,轻声道:“放心吧,没伤到那里。包你想生几个有几个!”
一瞬间,江清澜脸涨得通红。这人真是……!
把人重重往后一推,不顾他那哎哟的叫唤,她转身就走。
到得外间,让乍暖还寒的夜风一吹,她又冷静了些。
到底放心不过,她赶紧叫了平林进去。
又立在廊下等了一瞬,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作,她才放下心,回了杏花饭馆去。
【作者有话说】
中国古代更多以芍药花、桃花、杏花代表爱情,姑娘们更可能抛这些花给爱人。这里套用现代人思维,用了玫瑰,请大家不要深究。
[1]出自张爱玲《爱》。
第74章 错认水
◎晋江文学城◎
谢临川年轻,虽然伤筋动骨,不过三五个月,就蹦跳自如了。
身子一好,他就催促梁氏,找媒人去江家下定帖。
待到昭武二年的春天,婚事就要操办起来了。
东平王府不用说,有的是人,江清澜却没有父母。
但作为大长公主的义女,自有老成的姑姑来安排,义姐王蕙娘也作为娘家人挑起了责任。
这几日,王蕙娘忙着找人来翻修江家旧宅。
破落的檐椽要补一补,斑驳的墙面要漆一漆。到时候,是要嫁去东平王府的,可不能寒酸。
这一日,她跑去给江清澜说,在书房后面发现了个暗室,装着不少箱笼。
江清澜便去看,都是些陈年旧物,江大人的旧书、江夫人的衣服,等等。
还有个小箱子,箱盖都积了厚厚一层灰了。江清澜掀开看了,哑然失笑。
是一堆小孩儿玩意儿:九连环、牛筋弹弓、鲁班锁,还有各种各样的磨乐喝。
应是原身小时候的吧,若是拿给团团玩儿,她必然高兴。
江清澜拿起一个磨乐喝细看,那是个笑眯眯的大胖佛,正倒着睡觉,看起来憨态可掬。
却见下面压着一张字条,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丑字:
承平五年,陆阿兄所赠。
就在此时,身后响起一阵熟悉的声音:“在看什么呢?”
江清澜一惊,就把字条挼成个团儿,捏在手里。回头见谢临川穿一身藏蓝色窄袖圆领缺胯袍,施施然从外进来,四下打量着。
“暗室?”他一笑,满脸好奇,“难道,江大人还藏了什么秘密?”
“哪有什么秘密?”江清澜摇头,哐一声盖上盖子,“就是些陈年旧物,许久没收拾,灰大得很。”
她就挥着手往外面走。趁着侧身的时候,随手把手里的东西丢进了杂物堆。
谢临川隔着衣袖,拉住她的手腕:“急什么,看看你小时候的东西。”就要走过去开箱子。
江清澜轻轻一挣:“蕙姐姐说,不让你来。”
新婚夫妻婚前不能见面,这是习俗。
她主动提起这个,说明她时刻想着这事儿。
谢临川很是高兴,连她挣开手也没有计较,笑得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他柔声道:“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今儿个,火焰队他们在西山蹴鞠场决赛,我想带你去看。”
江清澜心里嘀咕:踢球有什么好看的?真是直男思维,不如在家倒着睡懒觉。
但她记得,他踢球是很厉害的,难道他也要上场,在她面前卖弄一番?
想起这些热恋男女的小心思,她不觉失笑。
密室里没有窗户,光线很暗,杂物堆里,有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的。
江清澜瞬间警醒,升起不好的预感,不会是……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几只灰灰、黑黑的东西从箱子底下爬出来,在空旷的地面乱窜。
老鼠!江清澜悚然一惊,下意识开始尖叫:“啊啊啊!”
那些家伙偏又找不到洞穴可钻,在地上来来回回地乱转。
江清澜脑中一片空白,也不知抱住了什么东西,闭着眼睛胡乱一跳。
谢临川下意识摊开手,只觉被清淡的茉莉花香包围。
低头一看,怀中人额沁薄汗,脸白如纸,一双眼睛紧紧地闭着。
他心觉好笑:成天装得老气横秋的,原来怕这些东西,还不是个小姑娘。
便由她勾着脖子,抱着人慢慢往外面走。
时值阳春,远处青山隐隐、烟霞成伴,园中草色初新、清露挂叶。天光从桃叶的间隙漏下,倾洒在脸上。
粉杏红桃在外,柔香软玉在怀,谢临川心头悸动,忍不住俯下身去,微笑着看那芙蓉面、柳叶眉。
江清澜却觉天光刺眼,睫毛一动,缓缓睁开了眼睛,正正对上那双笑着的、春光一般明媚的眼睛。
怔忪片刻,她挣扎着,从他身上下来,脸像这三月桃花一般。
她低声斥道:“你干什么?”
然而,那因为心虚而低低的语调,令其听起来不像是呵斥,而是娇.嗔。
她倒记得是她自己跳上来的。
谢临川哪里会放过这个调笑机会,粲然一笑,颊边两个深深的酒窝:“这话,恐怕应该我问你才对。”
江清澜不敢看他,垂着眸,看见鞋上的珍珠流苏闪闪发光。
“走吧。”她轻声道。
脚尖刚转过一半,手被拉住,一股大力让她站立不稳,跌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她瞪大了眼睛,只觉唇上一软,漫天的桃花都落了下来……
抄手游廊上,王蕙娘牵着团团,正要往垂花门那边去。
一转角,看见老梅树下两个人,王蕙娘心中一跳,立刻就要去捂团团的眼睛。
团团已经看见了,就把眼前碍事的手一掀,真诚而大声地道:“咦,谢阿兄为什么要咬我姐姐?”
王蕙娘老脸一红,双手往她腋下一抄,把人搂起来就往后退,边走边说:
“呃……这个……大人嘛,有时候喜欢对方,就会咬来咬去的。”
支吾半天,她终于想到了那个万能的句子,“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团团若有所思,见虎子穿着一身短打,提着一个鱼篓子,远远地过来了。
他们两个说好了的,今儿个去小河边摸鱼,回来做鲫鱼汤喝。
团团便从王蕙娘身上挣扎下来,飞奔到虎子身边,对着他那裸.露的、茸毛密布的手臂就是一口。
虎子一声惊叫:“江清源,你疯了!”
他把她搡在地上,对着自己手臂上尖尖的牙印吹气。
自他知道她的真名,生气的时候,他就这样连名带姓地喊。
团团双腿大开,跌坐在地上。
看看快步过来的王蕙娘,又看看恼怒的虎子,她茫然又委屈,嘟着嘴质问:“怎么不一样?!”
王蕙娘哭笑不得,支吾半天,只好又说:“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这厢,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树下的江清澜是粉面含春、娇.喘连连。
折腰之态,时间久了,实在站不住,便用力把人往后一推,自己脚步慌乱地往抄手游廊上去了。
水蜜桃吃到一半就没了,谢临川怎甘心?
哈巴狗儿一般地撵上去,铁钳一样的手抓住她,让两人在游廊上坐下。
他笑嘻嘻地道:“方才是我想得不周到,辛苦你了,现在这样总不至于腰酸吧?”说罢,脸又要往下附。
方才太快,江清澜来不及闭眼,想明白发生了什么时,只觉得尴尬得不行。
这次,还离得老远,她忙把眼睛紧紧地闭上。
脸上,似有柔风轻拂过,耳边是鸟雀嘀呖。
然而,等了半天,也不觉异样。
她便把眼睛慢慢睁开,见谢临川早收了笑意,面沉如水,紧盯着她身后的柱子。
她有些茫然,偏头往后一看,心里就是咯噔一声。
柱子上是两个娃娃,一个扎小辫、穿裙子,是女孩,一个束发、穿长袍,是男孩。
这笔迹很是稚嫩,一看就是小孩子画的。
谢临川下颌线绷得极紧,指着那个男孩儿道:“这是陆斐?”
江清澜默了一瞬,只好老实道:“恐怕是。”见他脸色微变,要发作了,忙补充道:“不是我画的!”
不是你是谁?
这宅子是江家祖上传下来的,除了江家人,再没人住过。
这笔迹一看就是小孩子的,团团那时候恐怕还是个小奶娃,不会是她。
更不可能是下人了,哪个下人敢在主子的家里乱画?
谢临川越想越气,从袖子里掏出匕首,就要把那画戳个稀巴烂。
他怎么就没有早认识她,凭什么?!
江清澜扯住他胳膊:“你现在把柱子画花了,还要找人来补木料,不如叫人弄点红漆来,一抹就没了,岂不方便?”
谢临川停下手,侧眼看她:“你不心疼?”那语气里,分明有点儿得意。
江清澜哭笑不得:“真不是我画的!”
她从他手中取下匕首,装进刀鞘里,“以后我再给你解释,好吗?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蹴鞠赛?这会儿还不走?”
说罢,伸手牵住了他的手。
谢临川惊了一下,瞬间反客为主,就将她的手包裹进自己滚热的掌心里去,牵着她往前走。
但他是发怒的老虎,虽被安抚下来,却还有些不甘心,就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柱子上的“陆斐”。
……
西山蹴鞠场早已是人山人海。
又是一年火焰队与齐云社的决赛。李正虽为禁军首领,作为火焰队的老球员,也下去踢了一场。
不过,他知道今时不同往日,没尽全力,几乎是在踢表演赛。
谢临川更不好参加这种比赛了。
虽不可能踢输,但踢赢了,也有别人放水之嫌。他便早定了风云楼上的包厢,带了江清澜去看。
到包厢中一坐,谢临川就忘了那劳什子柱子画。
想起往事,他嘻嘻一笑:“今年,我还有没有冰爽柠檬水喝?”
那个时候,她得了他五十两银子,他却以为她跑路了。此时想来,他只觉得自己好笑。
江清澜却以为他在笑话自己。那时,她对他这个大主顾,可是笑脸相迎、谄媚得很。
她就瞪他一眼:“这才几月,吃冰的,冷得很!”
便在此时,丰乐楼的外送小厮拎了食盒进来,把案上摆得琳琅满目。
精致的小碟子里,每种不过三四口,种类却多得吓人。
荤的有金丝肚羹、炒蛤蜊、八糟鹅鸭、肉葱齑。还有些她认不出来的,想来便是各种各样的“鲊”。
鲊是通过盐腌、发酵,来赋予食物特殊风味。最初是鱼鲊,后来就是万物可鲊了。
《武林旧事》里记载了各种各样的:鲊骨鲊、桃花鲊、银鱼鲊……
她看书的时候只知道个名字,这下是色香味都识遍了。
此外,还有羊肉馒头、辣菜饼、蜜麻酥,各种各样的肉菜、点心。
这些都不说了,这么久以来她也吃过。只有酒,她为着时刻保持清醒,很少沾惹。
谢临川倒是喝酒的好手,就与她介绍。
丰乐楼此时呈送的四种酒,分别叫:蔷薇露、潇洒泉、锦波春、错认水。
“错认水?”江清澜盯着那一汪清亮的液体,好奇道,“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谢临川倒了一盏,送到她唇边:“这是专为你备的,你喝一下就知道了。”
江清澜就轻轻抿了一口,不甜不辣,淡而有致,甚至有点儿像苏打水。
难怪说专为她备的,应该是酒味淡、不醉人吧。
谢临川就势把她拉到怀里,一杯酒全灌了进去,柔声道:“你整日都紧绷绷的,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杞人忧天呢?”
“万事有我呢。醉场酒又怎么啦,你就不是你啦?”
江清澜沉默不语。
他还真说对了。早些时候,她真的怕一着不慎,又时空错置,不知穿到了什么地方去。
后来,勉强适应了这个社会,又怕一时说漏了嘴,让世人以为她是妖怪,要捉了她去。
直到那年元宵节,谢临川帮她解决了那个坡脚道人。再后来,是辽国的战事……
而现在,一切都解决了。
此时,江清澜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凝视着蹴鞠场中奔来跑去的人们,沉默着。
有错认水来,她就又饮了一盏。
许是酒壮怂人胆,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道:“如果我不是江清澜,你还会这样对我吗?”
谢临川低头,见她粉面微霞,似雪地红梅,眼波流转,若春水初融,心中悸动,忍不住在她脸蛋儿上捏了一把:
“你不是江清澜是谁?江凝?”
他粲然一笑。
“说起来,以前,我怎么没听过你这号人物?定是在宅子里做江清澜,把一身奇思妙想和骨气都隐藏着。”
“若我早知你是江凝,又有那陆斐什么事儿?”
说罢,又满满一杯错认水灌进来。
江清澜微笑,心中沁透丝丝甜意。他这番话,算是认定她江凝了。
但此时她头脑昏沉,也说不出来什么柔情蜜意,听他说到陆斐,便闭口不答,就赖在他怀里犯懒,盯着外面赛事。
起先,不过看着蹴鞠场出神,后来也看进去了,红衣队好像攻势很猛。
她想起几年前,李正好像也在这里踢过球,便随口问:“你和李正,在临安城里算什么水准,谁踢得好些?”
“我什么水准你不知道?”
谢临川似乎对她的混沌有点儿不满意,撇了撇嘴,再次把陆斐抓出来轻蔑:
“陆斐嘛,花样多,净整些虚招子。便像他这个人一样,不够光明磊落。”
江清澜饮了酒,再没有平日那谨小慎微的模样,小声嘟囔道:
“我又没问他,你嘴那么快干什么,难道是技不如人心虚?”
谢临川低头看她:“你说什么?”
江清澜浑身犯懒,就在她怀里蹭了蹭,发髻都乱了,微笑道:“我说,我哪知道你是不是诓我,你且仔细说说。”
说起蹴鞠,谢临川还有几分严肃:
“李正是个人物,他苦练射门十余载,爆发力极强,我亦不能胜之。”
“只他年纪长我五岁,他的踢法体力消耗大,再过两年,他就比不上我了。”
他这个人,真是向来不谦虚的。虽然他也厉害,但自己说出来,就有些怪怪的。
江清澜喝了几杯酒,有些上脸,他身上又热得很,她就撑起来,笑道:
“好了好了,又给自己脸上贴金。真是没见过比你脸皮还厚的。”
谢临川本来有点儿恼,但又眼睛一转,勾起了嘴角。
他捉住她的手,捏了捏:“我还没说完呢。”
他那双英挺的眉毛一挑。
“陆斐虚、李正猛,但论持久,当属我。”说罢,拉着她的柔软的小手往下面去,笑嘻嘻道,“不信你试试。”
江清澜浑身的酒意都散了,像触电一般,浑身僵硬。
这个疯子,想干什么?!
但他那只手铁钳一般,紧紧抓住她的手,逼着她把什么东西握在手里。
……
江清澜“噔噔噔”跑下楼,与正要上楼的小二撞个正着。
她满脸通红,浑身荡着酒气,火急火燎地道:“后厨在哪里,快说!我要洗手!”
小二毕恭毕敬地道:“娘子莫急,且先楼上宽坐,奴打了水给您送上来。”
“不行!我现在就要去!”她尖叫起来,是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小二只好给她指了地方,心道:
没见过这么凶的女娘,还喝多了。也不知是谁家的女娘,这性子,谁受得了?
他摇摇头,往楼上那尊贵客人的包厢走去。
到了楼上,他更是大惊,方才那位,竟然是谢世子的未婚妻?
都说这位江娘子最是温柔可亲,今天是怎么回事儿?她撞着妖怪了?
小二百思不得其解。
江清澜却觉得,自己确实撞着妖怪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菜名、酒名都出自《武林旧事》。下章正文wan。【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