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旋煎羊白肠
◎文案场面◎
谢临川站在薛家大门前,摇了摇手里的乌鞭,有点儿惊讶。
这姓薛的穿金戴银,怎的他家这般寒酸?大门上的乌漆都快掉光了。
他微一偏头,任清寒的雪霰拂过冷峻的侧颜,向平林求证:“是这儿?”
平林喏喏,立刻吧啦吧啦:“正是这儿。薛郎君是薛家的小儿子,是承平……”
谢临川心浮气躁,懒得听他唠叨,一脚踹开大门,离弦之箭般走了。
“哎!爷!”平林急得跳脚,“里面可有尊活菩萨哎!”
谢临川大喇喇到了院子里。
四周清寂,高大的青松绿意犹然。一个小童子,正在廊下簌簌扫着落叶。
他正要把人抓来问,却见二进院子里,出来一位花发老者。虽然鹤发鸡皮、垂垂老矣,却是容色严肃、不怒自威。
谢临川一见他,就是愕然。
“薛御史?”
这薛廉是御史台最刚直的一个人。
当日,潭州珍珠贪腐案,便是他抬棺上朝,逼迫承平帝把户部的遮羞布都掀了。
但此人比起江渊,又太古板迂腐了些,见什么“不合规矩”的事,都要上谏。
谢临川他们这些膏粱子弟,没少被他的唾沫星子淹过。
那一次,有个姓秦的官二代要逼.奸一个小姑娘,让谢临川踢断了腿。
薛廉知道后,把姓秦的他爹和谢临川都告上了,说前者教子无方,后者目无法纪……
原来薛齐,竟是御史薛廉的儿子?
薛廉也是惊讶,没好气儿地道:“谢世子不在丰乐楼里喝酒,光临寒舍作甚?”
他们两个,算是老对手了。
谢临川心道:这老匹夫可不好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四下一看,摸摸鼻子道:“在下有事,想找贵府小公子薛齐一叙。”
他自以为这番话算是礼数周全、仁义备至了。哪知道,薛廉登时大怒,咬牙切齿地道:“那个逆子,早与我薛家没关系了!”
谢临川愕然。
薛老头儿这副样子,倒跟他爹骂他的时候差不多。
也不知,薛齐那样一个见人三分笑的人,哪里惹到了他。
正好奇着,就见大门外,一男一女携手而来。
男的着飞鱼绿绒氅衣,脸上带笑,正是薛齐;女的着遍地金妆花缎袄,眉眼深邃,不像是中原人士。
又有奴仆,捧着各色箱笼、礼盒鱼贯而入。
薛齐对谢临川拱了拱手:“谢世子也在?难道也是来贺家父生辰的?”对于之前在杏花饭馆发生的事,他是绝口不提。
谢临川心道:这厮,竟能忍常人之不能忍。不由得勾起唇角,第一次正眼打量了他一番。
还来不及开口,就听薛廉暴喝:“孽障,谁允许你踏入薛家的,”他又怒视着那女娘,“还有你这妖女,还不给我滚出去!”
原来,当初薛齐考过几场科举后,就弃官从商,前往辽国做生意。
阴差阳错,认识了辽国贵族之女萧雅里。二人情投意合,私定终身。
但薛廉那样一个人,小儿子弃官从商,他本就视之为大逆不道,岂能再容忍他与辽女无媒苟合?
萧雅里偏着头,是一副天真烂漫的表情,用蹩脚的汉语对薛齐道:“他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薛齐握了握她的手,笑了笑,又脸皮厚极地对薛廉道:
“父亲大人千万别生气。我进来时,见正门大开,还以为您是知道我要来,故意等着呢。”
谢临川听罢,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他何等聪明,父子二人间的几句话,他已经弄清楚了个大概。
眼见得薛廉两道目光利剑似的射向自己,他就摸了摸鼻子,斟酌道:“此事是我的不是。推门的时候,手劲儿大了些。”
他两个一唱一和,真有这么回事儿似的。而一旁的薛廉,简直要无能狂怒了!
碍着谢临川这个外人在,不好发作,他就一扭头,气冲冲地往内院里走。
薛齐跟在其身后,亦步亦趋:“父亲大人,您仔细些,免得跌了跤。”
“若是跌了,兄长们又赴任在外,免不得还是不孝子我,和不孝媳雅里来照顾您。”
薛廉一听,气得胡子都歪了,脚步却真的慢了下来。
薛齐与萧雅里两个,趁机一左一右扶着薛廉的胳膊,状若虔敬,实则促狭,把人夹着往前走。
谢临川抱着手臂在后头看,简直乐不可支。
能把大名鼎鼎的薛御史气得说不出话来,也只有他这小儿子了。可惜的就是,没让朱明瞧见这一幕,也好出出他的恶气。
恰此时,陌山气喘吁吁地跑来,附在谢临川耳边道:“临安府署的刘爷,找您有急事。”
刘爷便是刘长风,长公主的故交,他的师父。
师父从来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他说有急事,一定是大事。
正好,薛家这点子破事,谢临川也懒得看,抬脚便走。
薛齐送了老父进去,却又追出来,拱了拱手:“今日薛某家丑外扬,让世子见笑了。”
谢临川停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施施然就往外边走了。
他突然觉得,这薛齐还有点儿意思。
那方才在杏花饭馆里……
他忽然有点儿后悔。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暂且不提。
冬月初二,王蕙娘从集市回到杏花饭馆时,怀里揣了一封信。
她四下一看。
虎子与团团两个脑袋凑在一起,蹲在河边的草丛边,看得认真,应是在帮女孩子捉蚂蚱。
她便掏出那信,低声道:“妹子,这是我汴梁的一个朋友写的信,你帮我念念可好?”
王蕙娘不识字,但因为常年做女侩,跟儿子苦学了些常用字,一般来说,信还是读得通的。
她见江清澜面露诧异,解释道:“我这朋友不识字,是找的街上的书信先生代写的。”
看着上面那佶屈聱牙的字,她揣测道,“我估摸着,是写字先生换人了。这次写的,我都看不懂了。”
江清澜听罢,就仔细看去。
抬眼是“嫂嫂”两个字。
底下第一段,写的是:问嫂嫂、虎子贤侄安。兄墓前松柏,亭亭如盖否?弟在汴梁,日日思君……
江清澜看罢,心道:
上次在松林村,蕙姐姐说,她的夫君是在战场死了的。全靠一个叫郑旺的结义兄弟,千里迢迢带了骨灰回来,才得以魂归故里。
原来就是这个人。
她道:“既然是虎子义叔来的信,怎不叫他来念?再去一封回信,一是全了他们叔侄情义,二也考较一下他的功课。”
说罢,便要唤虎子进来。
王蕙娘一听,脸色大变,忙摆手:“不不不,此事不可叫他知道。”
见江清澜好奇,她只扭捏道,“好妹子,日后我再与你细说,你先把这信念了。”
江清澜便细细再看。
这人东拉西扯的。大到汴梁换了什么府尹、开了什么酒楼,小到金明池的睡莲开了朵蓝紫色的花,拉拉杂杂的,写了个全。
最大的篇幅用在了写吃食上。
他称,如今汴梁流行一种面食,唤作‘诸色夹子’。
是将藕、茄子、瓠瓜等根茎类蔬菜切成连刀块,再将调制好的肉馅儿夹入其中,入蒸锅蒸,或是下油锅炸。[1]
在这些“夹子”中,他以为笋肉夹最好吃。
猪肉馅儿要四分肥、六分瘦的,用野葱末、生姜水调制,于两片冬笋中夹满。
给“夹子”裹一层薄薄的面粉,下菜籽油锅中炸制。
吃时,冬笋清鲜,略带回苦,且口感软中带脆。
而肉馅儿呢,肥不腻口、瘦不塞牙,野葱的香味儿回味悠长。
笋夹较小,都不用像吃茄夹、藕夹那样咬断,一口一个,怎么吃也不腻。
江清澜仔细看完,笑道:
“这郑阿兄倒不嫌写字先生收价高。写这么多,怕是要花一两银子呢。”
“写的金明池的睡莲开了啦;他邻居家的小子中了秀才啦;他那名叫小柱子的小伙计又长高了;还有,他在老张头儿那里买的面粉发了霉,他要去找人算账……”
王蕙娘啐一口:“他历来就是个傻的!”又着急慌忙地道,“还说了什么?”
江清澜便把那笋肉夹说了,还道:“他说已然学会了做,过些日子,上临安城来,做与你与虎子吃。”
又看落款,这封信竟是两月前写的。
此时,官营邮局被称为马递铺,一般情况下,只能传递官方公文、军情等。民间送信,只能由两地往来的商队捎带。
但商队行踪不定,有时会临时更换下一站目的地,信也就耽搁下来了。说不定,这郑阿兄已经在来临安的路上了。
王蕙娘听罢,不见有喜,反而把一双长眉皱着,丹凤眼里满是愁绪。
“你写信给他,让他别来。我多花些钱,让马递铺的熟人快些寄去汴梁。”
她见春波河边,虎子还玩得开心,便把纸笔从柜台上拿出来,催促江清澜写信。
江清澜哪里看不出来,这位汴梁的郑阿兄是对王蕙娘有情意。只后者不提,她也不点破,很快写完了信。
王蕙娘偷偷拿去马递铺,却又在路上碰到个脚店的小厮,带回来一封信。
江清澜一看,信是薛齐写的,说了些生意上的事儿。他把第一家薛记拍户选址在盐桥市,马上就可以开业了。
按照连锁经营模式,薛记拍户仿照肯德基,制定了产品标准化、服务流程化的理念,走的却是蜜雪冰城的低端路线。
主营的吃食是狼牙土豆、锅巴土豆、炸薯条,以及几种抹茶芋泥饮。
服务员是统一训练的,有统一的着装、统一的口号。
过几天开业,请她去参观。
江清澜看罢,高兴得不行。又不用操心,又有银子分,简直梦着都要笑醒了!
她自然不知,为着她,有人烦得跟猫儿在心头抓似的。
——
艮山门外,冷风飒飒。
演武场中,陌山双手笼在袖中,正畏畏缩缩地走着。冷不丁,“嗖”的一声,一支冰凉的羽箭从他脖颈间擦过。
陌山摸了摸,妈呀,血!
他腿一软,瘫坐在地,差点儿没尿了裤子!
平林拾起羽箭,见他那副怂样儿,原本想笑。又念及自己,也未好到哪里去,就笑不出来了。
两人蔫儿头搭脑地往里走,见如此寒冷天气,谢临川只穿一件皂色单衣,正用一根雪白的巾子擦汗。
百步之外,寒风之中,草垛子横七竖八倒着,个个身上插满了羽箭。
平林躬身垂立一旁。
陌山呢,脖子上还凉凉的,见了羽箭,登时就哆嗦起来。
但他自来乖觉,深谙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就堆起满脸的笑:“爷,朱大爷使人来说,晚些去丰乐楼喝酒,爷可要去?”
谢临川脸还沉着,随手一丢,那根巾子落到了陌山头上。
“不去。”
陌山取下巾子,笑嘻嘻道:“那……可要去府署,与刘师傅推演兵法?”
谢临川撩起袍子,旋风般往旁边的水房走。“不去。”
见人快进屋了,陌山一咬牙,把窗户纸捅破:“爷,我听说,春波河上结了冰,站在八字桥上看,怪好看的。爷可要去瞧瞧?”
谢临川脚步停下,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结冰,有什么好看的,这小子,脑子被狗啃了?!
然而,八字桥……他心里确实有点儿痒。
可是……
他心里像有猫儿在抓似的,烦躁起来:“哪儿也不去,回王府!”
陌山、平林对视一眼,暗自叫苦不迭。
我的爷哎,你别留在家里祸害人了!你自己跟人吵架,整成了误会。这会子,又拉不下脸去求和。赖着我们什么事儿呢!
这几天,他俩被折腾得够呛。
这位爷不是嫌花红了,就是嫌草绿了,一径地鸡蛋里挑骨头。
连门房上的狗,因为在他经过时叫了一声,差点儿成了锅狗肉汤!
两人苦着脸,你推我、我推你的,谁也不愿去水房近身伺候。
恰此时,一个小孩儿一溜烟儿跑进来,累得气喘吁吁。正是外院儿的跑腿儿青锋。
陌山斥他:“嘘——小声些!爷在里边儿沐浴,扰了他清静,你有几条命来赔?!”
青锋却不怕,掏出个信封,笑嘻嘻道:“两位哥哥,此物正是我们的救命符呀!府署的杨大人说,爷只要一看到这个,保准儿高兴!”
原来谢临川不高兴,不止连累得他们怨声载道,连杨松也是绞尽脑汁、上蹿下跳。
平林、陌山虽有些疑惑,但杨松自来稳妥,他二人就把信封送了进去。
谢临川正在浴池中闭目养神,听闻有信,就撩起眼皮看了一眼。
平林看得真真儿的。嘿,这一眼,真跟钉子似的,瞧见了就挪不开了。
谢临川勾了勾唇角,怀中乱抓的那只猫儿忽的不见了。
他腾的起身,用巾子胡乱一擦,卷起窄袖单衫就走。
“备马,去八字桥上看冰!”
……
早市已过,午市还没到,杏花饭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偶有几个人,都是来买了饮子带走的。
正是悠闲的时候,江清澜便挑了个黄澄澄的柚子来剥。
且说这柚子,非得用刀切成花瓣状刀痕后,用手剥不可。
直接削皮,伤了果肉,掰瓣时水淋淋的,既不好看,又显埋汰。
用手剥呢,一则全了果肉,二则柚子香气四溢,许久后尤在指尖留香,颇有些雅趣。
这个柚子有些大,剥去了黄皮后,内里白色的果肉还有一个足球大小。
饶是江清澜在厨房里经常颠锅,把手劲儿练出来了,想要对半掰,一下亦不能成功。
她低着头道:“蕙姐姐,帮我递块巾子……”待雪白巾子到手边,接过擦了擦手,又试了一下,还是掰不开。
“我来帮你吧。”谢临川往前俯着身子,笑眯眯地看着她,很是亲切友好。
如今隆冬,他却一点儿不怕似的,穿一身白地卷草纹圆领窄袖单衫。
周身凛冽的霜寒气,令他面颊冷白、乌发与眼睫却十分浓黑,有一种冬日凛冽的英俊。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江清澜微微蹙眉。
一见他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她心中又狐疑:他是失忆了?还是二皮脸病发作了?
不管柚子了,她把巾子紧攥在手中,一双清明的眼睛防备着他,语气很是冷淡:“我上次说,这里不欢……”
“诶,我这次是为公事来的。”谢临川眼波一荡,打断她。
他正儿八经地掏出一张纸,脸上带着笑,说道:
“你的牙帖有问题。户主名字对不上,恐有冒名顶替之嫌。依照《大宋律》,该当罚款一两银子。”
开饭馆的牙帖,与之前摆摊儿的牙帖是不同的。杏花饭馆新的营业执照,是王蕙娘亲自去办的。她为人稳妥,怎会办错?
江清澜心中泛着狐疑,尖着手指接过牙帖,细细一看,原来她的名字中的“清”字,少写了一点。
可能是办事员粗心,也可能是写的连笔。
这有啥?他这是没事儿找事儿吧!
她在心中嗤笑一声。
原来,杨松使人送给他的,正是这张有点儿“瑕疵”的牙帖。
此时,谢临川见江清澜沉默不语,就乘胜追击:
“江娘子,我在府署里,就帮把你把罚款垫了。礼尚往来,你请我吃饭吧。”
说罢,脸上带着惫懒的笑,他大喇喇往板凳上一坐。
江清澜从牙帖上抬眼,柳眉微蹙。他这副无赖相,实在令人讨厌!
他生气时,就要打要杀,玩弄别人的性命于股掌,他不在意时,轻轻一句话就揭过去了?凭什么?
在你们手中,人命真的如草芥吗?
“本店所有饮食都卖光了。”江清澜冷冷地说。取了渣斗,她用一根巾子,把柚子内瓤的白絮一股脑儿拨了进去。
谢临川脸上还剩了两分笑意,伸长脖子去看柜台那边:
“那牌子上不是写着,今日有:蛋羹、羊肠、香烤五花肉,香橙、雪梨、砂糖芋圆水,统统都上……”
江清澜眼皮都没抬,淡淡道:“那些不卖,尤其不卖给你。”说罢,“歘”一声,把方才擦桌子的巾子一抖。
霎时间,空气中浮起些白色飞絮,正是粘在巾子上的、柚子的细小内瓤。
眼前有无数的小白絮在飘飞,谢临川太阳穴突突一跳,无名之火腾的升起。
好、好、好,他拉下面子,主动来求和,她就这副样子。
对陆斐、对薛齐,甚至对路边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她都是言笑晏晏。偏偏对他,是这样冷冰冰的态度。
真是给她脸了!
正要拍案而起,忽的,前日,刘长风说的那句“爱之为言,忍也”回荡在耳边。
也是,前日薛齐那儿,是他的不是。
他便极力忍耐下来,指尖拈起发间的一点儿白瓤,一指弹开。
轻吁口气,他皮笑肉不笑地道:
“不卖就不卖。平林,去外间买个馒头来爷吃。财赋司今天配合街道司执法,须得监督你这饭馆有无占道经营、缺斤少两!”
拙劣的谎言。
江清澜嗤的一声笑了。
“那大人且宽坐吧,恕妾生意繁忙,不能相陪了。”
她说得客气,却是茶水也不上一盏,便把人干晾在那里,自己意态闲适地走了。
谢临川下颌线绷得极紧,一双乌沉沉的眸子紧紧盯着那道淡蓝身影。生等到她越过帘子,进了后厨,他才别开眼。
还是陌山机警,又是倒茶,又是出去买点心的,把个桌子摆得琳琅满目。
此时,外间朔风阵阵。浓云之中,太阳影影绰绰的,已看不见了,小雪如柳絮一般飘在空中。
——临安城里,承平十五年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来了。
路上行人不多,只有卖中午“点心”的货郎们不怕冷,挑着担子一面走一面吆喝:
“糖炒栗子——热乎的糖炒栗子——”
“细料馉饳儿——皮薄馅儿大——”
“甜汤团——芝麻红糖——甜甜蜜蜜——”
但渐渐的,临近午时,这些吆喝声也听不见了,因为杏花饭馆里人多了起来,吵嚷不堪。
今天中午,特别供应的菜色有:肉臊蛋羹、香烤五花肉、旋煎羊白肠。
汤有羊肉汤。
饮子则是橙子水、雪梨砂糖芋圆水。只是,雪梨并非新鲜的,而是秋季梨子丰收时做成的梨脯片儿。
醇香的羊汤、两种清甜饮子,配三种荤菜,实在合适。
这些菜饮中,尤以旋煎羊白肠最为难得,因为新鲜羊肠不是随时可得的。
这道菜有点儿像东北血肠。是以羊血灌注羊大肠、小肠,入滚水中烫煮而成。
所不同的是,吃之前,还要再煎一下。
所谓“旋”,即“很快”之意。“旋煎”,就是现煎现吃。如此,既能避免吃冷食,又能把肥油煸出来,免得腻口。
无论大肠、小肠,都被内馅儿填得鼓鼓的。入水滚煮后,呈现出褐中泛白的颜色。
在小火上一煎,油滋滋地往外冒。羊油特有的脂香,与孜然、川椒、胡椒混合,散发出浓烈的香味儿,刺激得人满口生津。
煎好的羊白肠,表面有一层均匀的金黄色脆皮。以小刀轻轻切开,可见血褐色的羊血、肥瘦相间的羊肉糜。
往口中一送,肠衣已被煎至酥脆,牙齿碰到,就是轻微的“咔蹦”声。
接着,丰润的油脂香在口中化开。脂肪部分入口即化,瘦肉糜与羊血却有些弹牙,越嚼越觉糯脆交融、口感丰富。
这时候,再喝一口热乎的羊肉汤。
羊汤清鲜无比,又加了白胡椒和香菜,那股独有的刺激性香味在口中弥漫,能中和煎肠的油腻。
再说了,那热乎乎的一口下去,不止满足了口服、温暖了胃肠,连心也热烘烘的了。
羊白肠实在太好吃了,食客们争相购买,以至于午时二刻就售罄了。但人们的兴致未减,又把目光瞄准五花肉、肉臊蛋羹……
杏花饭馆里,到处都暖融融、闹腾腾的,唯有一处,冷冷清清。
谢临川冷眼瞧着,江清澜迎来送往、巧笑倩兮,对谁都笑眯眯的。只有在看向自己这边时,换了一幅面孔。
他压抑着心中的滔天火气,面上不怒反笑。他倒要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待到雪白宣软的馒头吃完,茶水也喝了几壶,日影已偏西。杏花饭馆里,客人散尽,重归安静。
午时末,一个影子“嗖”地蹿进来,卷了一阵寒气:“江娘子,快快,我赶时间!”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杨松。
差事还一大摊,宝庆公主却又来找他打叶子牌,打得他午饭时间都忘了。他又怕别人不知道公主的口味,便火急火燎地亲自前来了。
他冲到屋中,嘚啵嘚啵说完,才觉不对劲儿。抬眼一看,谢临川在那里坐着,脸染重霜,江清澜也是一副古怪脸色。
他原以为,有他那张精心炮制的牙帖,这二位的事儿早解决了。这情形,竟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了?!
他当场就警醒起来。
江清澜迎了上来,笑道:
“杨郎君好久没来了,今天想吃点儿什么?推荐菜有香烤五花肉、旋煎羊白肠、肉臊蛋羹。”
“不巧的是,羊白肠已经告罄了。嗐,无论吃啥,杨郎君是熟人,都打八折。”
她笑眯眯的,又是请坐、又是倒水,又是主动打折的,那副热情样子,着实像是在招待一位老朋友。
杨松一双小眼睛忙往谢临川那边瞟,小声嗫嚅道:“既然江娘子忙着,我就不打扰……”抬脚就想往外走。
江清澜侧身拦住他,微笑道:“一点儿也不忙,又没其他客……”
“江清澜!”谢临川一声暴喝。
【作者有话说】
[1]参考李开周《食在宋朝》p50。
为我的待开文求个收藏,破镜重圆、强取豪夺,极致的感情拉扯,喜欢看感情戏的姐妹们可戳~
《重生后与宿敌he了》(又名《燕京春色》)
第52章 汴梁拨鱼儿
◎捏住她下巴◎
谢临川忍耐到了极限,一掌拍在桌子上,只把杯盘碗盏震得乱颤。
也就是她,是旁人,他早一脚踹去,踢断两根肋骨了。
江清澜置若罔闻,犹在为杨松介绍菜品:
“不若,就香烤五花肉吧。半肥半瘦的肉烤的,蘸满茱萸椒盐粉,吃起来油滋滋的,却又不腻味。”
“主食是锅巴土豆大米饭,有盐有味的。”
“再来一杯香橙饮子。糖放得少,但橙子本身就甜,喝起来清甜可口。”
她越说,杨松越害怕,吓得脸色煞白,浑身哆嗦着。
他小声提醒道:“江娘子,谢世子叫你……”
江清澜晾了他许久,心情好极了,但也怕做得过了,那人发起疯来殃及无辜。
她就微微一笑:“知道了。”
这才慢悠悠地走过去:“大人看出来了么,我这里有没有占道经营、缺斤少两?”
谢临川呼吸越发粗重,犹自极力忍耐,一字一句地道:“你想干什么?”
江清澜浮起一个冷淡疏离的笑:
“谢世子说什么?我开门自然是做生意。有时候,遇到些泼皮无赖,耽误我做生意,给些冷脸,也是常事。”
谢临川脸色铁青,一双眼眸黑沉沉的,似乎是黑云压城、山雨欲来,风暴快被压抑不住了。
屋外,细雪霏霏、西风飒飒。因怕冷意蹿进屋里,只开了一扇小门。
平林、陌山听屋内情况不对,像两尊门神一般,守着门不让人进来。
杨松机警,见情况不对,早就跑了,还捂着耳朵,多的一句都不敢听。
一时间,屋里只剩江、谢与远处柜台边的王蕙娘三人。
王蕙娘也知现在不该去掺和,但她心系江清澜,见状,犹壮着胆子上来赔笑:“谢世子,我妹子她……”
谢临川冷冷一瞥:“滚出去!”
王蕙娘只觉如坠渊冰素雪之中,来不及再说话,已让陌山、平林两个“请”出去了。
江清澜脸色发白,垂下眼眸,勉强稳住心神。
谢临川一步步靠近,携着上位人惯常的千斤压顶之势,走到她面前时。一双幽深的眸子紧盯着她,却抿着唇,不发一言。
江清澜心乱如麻,慌乱了一阵,稳下心来。
他还能把她吃了吗?撕破脸正好!
索性把眼睛一抬,毫无惧色地回瞪着他,讥讽道:
“怎么?装不下去了?趾高气昂、目中无人、嚣张跋扈、横行霸道,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
“接下来要干什么,是不是要□□.烧、强取豪夺了?!”
她也是怒不可遏了,一双眸子里闪动着火焰,宛如一只遇敌的刺猬。
她还真说对了,按照谢临川惯常的性子,确实该这样。
但看到她那惨白的脸、那深蹙的眉、紧抿的唇,不知怎的,他的火略消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力感。
她对他,非要摆出这副如临大敌的姿态吗?
又听她咬牙切齿地道:“你若是那样做,我就去临安府署敲登闻鼓。我不要活了,你也休想好过!”
谢临川心里重重一跳,如遭重锤,怒火被疼痛浇灭,又迅速燃起。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以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仰着头。
他阴沉着脸,一字一句地道:“在你心里,我就那样的不堪?!”
江清澜冷冷一笑:“照镜子看看你现在,不正是强盗宵小行径?!”
说罢,用力往旁一扭头,生生逃开了他的禁锢。
接着后退几步,才顾得上吸一口冷气,似乎方才被捏痛了。
她白皙的下巴上,有两个鲜红的手指印。
谢临川看了半晌,垂下眸,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的两根指尖似乎还残留有她的余温,他忍不住摩挲了下。
一阵西风,卷着细雪扑簌进了屋里。有些雪粒子落尽他的颈领里,凉意让他冷静下来。
“但我比世子您,更懂她。”像个炸雷般,陆斐这句话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他心里忽然一阵茫然。
其时,街上风声飒飒,又有马蹄得得,搅得人心绪纷乱。
江清澜见他嘴唇微动,只听见了个“错”字,脑中有片刻迷蒙。再看时候,他已转身出去,没入了霏霏细雪之中。
见人走了,王蕙娘赶紧进屋来,忧心忡忡地道:“你没事吧?”
江清澜心头一松,跌坐在板凳上,脸白得似雪。
头一阵阵发紧,她尖着两根食指,揉了揉太阳穴:“没事,只盼这事之后,他能消停几天。”
王蕙娘忙去掩门。
见门口石墩上覆了层薄雪,地上被马蹄踩得雪泥混合、泥泞不堪,路上空无一人,这才放下心来。
……
十月十三,是薛齐约江清澜去参观薛记拍户的日子。
作为两个成熟的生意人,他们的赚钱大业,并不会因谢临川的发难而有影响。
这日,江清澜做一个寻常妇人装扮,戴一面白纱幕篱,乘马车来到薛记。
远远的,还在马车上,她就看见两面酒帘招摇。
一面写着“薛记拍户”四个字,是品牌名;另一面却是“香芋美醪”,是对食物、饮子的形容。
均是颜筋柳骨、潇洒无匹,也不知是哪个名家的手笔。
江清澜自诩字写得不错,现在看这八个字,简直把自己的衬托成了狗爬字儿,登时自惭形秽起来。
她心道:这么一个小吃店,竟然有这样的书法。薛齐说薛家在临安有些人脉,应该不是吹的。
甫一进店,便闻到茉莉花的香气。门口的小二直接一个大鞠躬:“欢迎光临——”语调怪怪的,让江清澜想笑。
其实,这是她的主意。
语调怪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继而形成话题。后世优衣库那些服装店,就是用的这样的营销策略。
这小吃店主打一个开放、透明。
没有后厨,就在前台上炸土豆、做奶茶。
只前台修得宽大,点餐区、炸物区、制饮区、出餐区分得清楚。
伙计们身着统一的、背面印着“薛”字的服装,来来往往、有条不紊。进门出门的顾客,都带着笑意。
江清澜由薛齐陪着,观察了一阵,又尝了狼牙土豆、锅巴土豆,以及几种招牌饮子。
她觉得,虽然比杏花饭馆的饮食少了几分风味,但味道也不错。
生意要做大,集中化、连锁化、可复制化是必不可少的。损失一两分风味,也值了。
不出意外,按照这个模式复制下去,不出一年,像大街小巷都有蜜雪冰城一样,临安城的每条街都会有“薛记拍户”。
原来薛齐也有这种想法,笑道:“我已在御街选址了,南边北边各看了一处。”
江清澜深觉英雄所见略同。
两人又嘀咕了一阵生意经,只觉铜臭味相投。
江清澜笑道:“那我发家致富,就仰赖薛郎君了。”
薛齐哈哈大笑:“这话该我对你说才对,江娘子奇思妙想,实有范蠡、白圭之才。”
她是偷的肯德基、蜜雪冰城的智慧,江清澜哪敢说?便红着脸想把话题岔开:
“谢世子这人脾气有些不好,上次那事,是我与他有些误会,倒委屈你了。对了,他后来,没有再没有为难你吧?”
上次那事,全赖薛齐机警,让谢临川见了萧雅里,才没酿出大祸来。又兼,长公主传信给刘长风,让他及时赶到。
但到底,薛齐是受了委屈的。
没想到,薛齐与他做御史的父亲薛廉,完全是两模两样。
他人虽年轻,却做过多年的生意了,什么糟心事没碰到过?
这点儿委屈算什么,他便洒然一笑:
“东平王府的谢世子,天之骄子,岂能没有脾气?”
“不过,他不仅没有为难,还派了人来赔不是,送了好些礼物。都说他嚣张跋扈,看来传言不实嘛。”
江清澜听罢,有些怔怔的,谢临川派人给薛齐赔不是?
“哦,对了,那两盆茉莉花还是他送的。”薛齐一指。
门口有两盆巨大的、散发着幽香的茉莉花。
江清澜一进来就闻到了,心里还觉奇怪:此值冬日,茉莉花须得放着暖房里才开花,这两盆可不便宜。
知道*是谢临川送的,她便解了惑:给开业的商铺送茉莉花,茉莉谐音“没利”。
他是脑子缺根筋,还是故意使坏?
她有些哭笑不得。这个人,表面上说赔罪,心里还藏着不服气。
又听薛齐介绍:
“对了,那酒旗上的字,可了不得,是秘书省少监陆郎君的作品,真是游云惊龙、鸾翔凤翥。”
薛齐一面说着,面露欣赏之色。
江清澜只觉太阳穴突突一跳:“谁?”
薛齐犹自欣赏着字,像是没注意到她的异常:“便是×巷的陆斐陆郎君,他的字和画在坊里可卖纹银百两,这下升了官,恐怕身价又得涨了。”
江清澜心里有点慌,喝了一大口手里的饮子,才慢慢道:“薛郎君和他熟吗?”
“不熟。不过是乡试的同年,他是第一名解元,某不才,第三十八名,哈哈。”
薛齐为人洒脱,讲起这事儿来倒不觉尴尬,“他后来金殿传胪,我去辽国做生意,再没见过。前些日子,我们在街上碰到,他听说我开了拍户,便送了这副字来。”
江清澜这才放心下来,嘱咐道:“我与你合作的事,可千万要保密。”
当初江家与陆家结亲,事情做得低调,后来江家覆灭,人人三缄其口。
陆家卷入潭州珍珠贪腐案,刻意隐瞒与江家的关系,变卖更换了一大波奴仆。
是以,一般人都只知道陆斐和离过,却不知就是江清澜。薛齐去查,也不知道江、陆二人的渊源。
薛齐只以为她说的是,她身为江渊的女儿,卷入市井生意,有损声誉,便一迭声地称好。
参观完毕,江清澜又想低调行事,不便多待,给家里两个孩子打包了一些吃食,便戴上藩篱,准备回杏花饭馆。谁知,刚走上斜街,马车却突然一顿,一个人跳上车来。
江清澜吓了一跳,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一趔趄,看清上来的人,才抚着胸口说:“蕙姐姐,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有人抢劫!”
杏花饭馆的后院住宅区快竣工了,江清澜为之取名为“露葵小院”。
王蕙娘这些日子都在忙着收尾、搬家的事儿,甚少出门。
此时,她却一副心事重重的神色,见小几上放着几盏饮子,拿起一盏就喝。
喝了半晌,约莫是心情平静了些,她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懊恼地道:
“汴梁那家伙又来信了,我特地在这里拦你,便是想让你读读,别让虎子发现了。”
汴梁?江清澜思来想去,也没觉得汴梁有什么熟人。
王蕙娘一跺脚:“就是郑旺,虎子他爹那义弟!”
哦,是他?那个痴心的大哥。江清澜笑着接过信,一看,神色却严肃起来。郑旺在信里说,他的母亲患了重病,他已经把面摊儿盘出去了,专事侍奉母亲,但老人病体沉苛,恐怕已时日无多。幸而这次的信没有耽搁,他写完五天后,她们就收到了。
信的最后,又跟上次一样,说汴梁的富贵人家里流行一种云英面。名叫面,却没有面,是以藕、菱、芋、茨菇、荸荠、百合等物与瘦肉混合而成。因制作手法复杂,他还没学会。
他现在做的拨鱼儿倒很擅长,客人都说好吃,等他来了临安,做给王蕙娘与虎子吃。
王蕙娘听罢,啐道:“谁要吃什么拨鱼儿、吞虾儿的。”慢慢的,眼圈却红起来,叹道:“他父母没抱上孙子,到底是被我们一家连累了。”
王蕙娘这才把事情告诉江清澜,虎子他爹临死前,把王蕙娘母子托付给了这位结义兄弟。
“虎子那会儿,才团团这般大,没了爹,天天去坟前哭,坚决不接受这位郑旺。他才五岁,你说我怎么忍心让他叫另外一个人作爹呢?”
“郑旺家里我也知道,兄长得病死了,就他一个独苗儿,指望着传宗接代的。我便与他说得分明,我若与他成了婚,不能让他没有自己的亲骨肉。”
“可我再生,又对不起虎子。对不起他,或是对不起虎子,我都难受。”
“不如就这样吧,他回汴梁去,娶亲生子,咱们当作兄妹一样走动。”
“偏这人也是个犟的,硬说是受了我家那死鬼的托付,决不再娶,在我家旁边赁了屋子,住了大半年,任虎子如何打他、如何骂他,他都不走。”
“直到郑老爹得了重病,他这才回去,每年虎子他爹的生日、忌日,还要来两趟。如今,五年过去了,他还一个人熬着呢。”
这局面,着实是两相为难。
虎子的父亲临死托孤,郑旺信守承诺,虎子依恋生父,人人都是情深义重的,却落入这么个泥淖中。
这件事与江清澜想的大差不大,思索良久,她斟酌着道:“虎子现在也长大了、懂事了,也许……”
王蕙娘摇摇头:“算了,我是不敢去试的。”
她飞快用袖子揩揩眼角,振作心神,“你先回去,我去交引铺给他寄点银票去。病来如山倒,如今,他正是需要钱的时候。”
江清澜只说好,又问:“要不,回去我写封信,一起捎去?”
王蕙娘凝神半晌,叹口气:“不知说什么,不必写了,钱到就行了。”
江清澜便回了杏花饭馆,见虎子已散了学回来,正在从井里打水,厨房的大缸里,都快装满了。她便问:“虎子,你饿不饿?”
虎子还没说话,在地里捉蚂蚁的团团已经惊叫道:“饿!我刚听见虎子哥肚子叫了!”
最后,她又低低地加了一句,“团团也饿。”
虎子脸上一红,与团团两个又在那里小学鸡一样地拌嘴,江清澜也不管,笑着去厨房做了两碗拨鱼儿出来。
拨鱼儿,其实就是小鱼状的面团儿。
调制好一盆面糊,用小勺子往煮开的水里拨,面糊入水,浮在滚水里,像小鱼儿一般。
煮好后,可浇上醋、芥辣等做成的辣齑汁,有些,还会加羊肉汤或是鱼羹提味儿。
江清澜看虎子一大勺一大勺地吃得开心,斟酌着说:
“我原是不知道这个做法的。前日,有位从汴梁回来的客人说,那里有家面摊儿,那师傅以前是军营里的伙夫,那拨鱼儿才做得好,我便才试了试。”
她说罢,就仔细观察着虎子的神色。
虎子一听汴梁、伙夫几个字,果然眉头微皱,露出一种古怪神色:有些恼怒,有些难为情,好像又有些好奇。
但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江清澜便心中有数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敏感,这事儿得慢慢来。
三人正说说笑笑着,只见王蕙娘从外面回来了,一副没事人模样。
本来没人问,王蕙娘自己在那里解释:“哎呀,我专门出去一趟,找算命先生看日子了。腊月初三,大吉,宜搬家动土,咱们便那天搬家!”
虎子、团团自然说好,江清澜却为她这欲盖弥彰心酸。
——
谢临川走出演武场,将手里长枪递给平林。从水房出来时,接过陌山递上的一盏饮子,啜了一口。
柚子饮,糖少,果味却清甜可口,令他不由得想起剥柚子的那双纤纤玉手。
陌山机警地道:“这柚子饮是在薛记拍户买的,便是江娘子与薛齐合伙开的那家。”
“事情办好了?”谢临川面无表情地问。
“办好了,”陌山眉开眼笑,“薛郎君收了两盆茉莉花,高兴得很。”
谢临川冷冷一笑。
陆斐说他不懂她,有什么不懂的,随她玩儿去吧。快步来到刘长风居室,见他正凝视着舆图,浓眉几乎拧在一起。
“你来得正好!”刘长风掏出一封信。
谢临川看罢,却是大惊。“西夏有异动?”信上却没落款,也不知消息从何而来。
如今天下三分,西夏、辽、宋三国并立。
建德帝时,西夏对宋称臣,名义上是宋的属国,但也屡有犯边之举。一时求和、一时犯边,虚虚实实,让人弄不清真假。
刘长风道:“信是朱将军写的,西夏王这次是要来真的了。”
朱明之父朱从达,乃从二品金吾卫上将军,镇守河间府十余年,是抗辽的中流砥柱,亦是刘长风的故交。
朱从达在北境经营多年,关系错综复杂,但他为人谨慎,生怕受承平帝猜疑。得知西夏异动后,他密信给刘长风。
武将树大招风,但刘长风不过临安府署的一个衙役,谁又把他放在心上?他将此事传给安国长公主,再转呈承平帝。
这些关系,谢临川亦是知晓的,当下,对着舆图凝神不语。
“辽国皇帝病重,国中内乱,才与我们签订合约,此次西夏异动,未必没有他们的筹谋。”刘长风说完,刻意考校谢临川,“你若是夏王,先攻何处?”
谢临川一指舆图西北:“如今冬日,人疲马乏,待来年春,粮草丰足之时,先攻金明寨!”
“此乃鄜延路防线要塞,控扼关中之要道,此寨一失,南下延州,西北有失!且金明寨粮草、器械丰足,无坐困愁城之忧。”
刘长风点点头:
“你说得不错,但还有一点最为重要的。金明寨守将乃李士彬,此人骁勇善战,却有暴烈的名声,其下多是归化的党项番兵,我只怕……”
番兵向来不驯,李德明善谋断,若使计策反,只怕番兵倒戈。延州知州范雍生性胆小,若金明寨守不住,延州恐怕也危险。
谢临川一思便明,抓起马鞭,就要出门。[1]
“流光!”刘长风把他叫住,眼神十分幽深,“戒骄戒躁。”
【作者有话说】
[1]参考宋仁宗时期第一次宋夏之战。
第53章 雪天东北菜
◎你不用怕◎
边境风云际会,临安城里却仍是歌舞升平、安祥和乐。
快过年了,处处都有了些新年的气象。
小商贩儿们开启了年终折扣,吆喝更卖力了。有些富贵人家的小孩儿,早早地就穿上了新衣。
江清澜他们却忙着搬家,决心新年要在新家过。
王蕙娘做事向来妥帖,屋子租期未到,她们又早结清了钱,便转租了出去。
锅碗瓢盆、被褥枕头,该归置的早归置了,有些寒酸的,也不要了,搬到露葵小院再重新买。
只在腊月初三这日,另请了两个脚力、两个女娘,帮忙搬东西。
露葵小院与杏花饭馆连起来,有点儿像个三进的小宅子——第一进就是饭馆正厅,再进是厨房和后院,最后一进就是住宿区。
单看小院里面,六间平房围成三面,院中有两棵高大的广玉兰、几棵石榴树,是修房子特意留下的。
现在,虎子把大黄狗拴在了这里。以后,也可以拉绳子晾衣服。
众人忙忙碌碌一整天,总算归置妥帖了。
江清澜站在广玉兰树下,看着这并不算阔气、却烟火味儿十足的小院子,心里美滋滋的。
有自己的家了。
大冷天的,打了烊也不必再赶着马车回江米巷了。把正门一关,东西两个侧门一锁,直接进后院烤火,简直神仙日子!
晚间,空中飘起细雪。
算算日子,从松林村搬回来的酸菜,差不多腌好了。江清澜决心用这酸菜炖一锅五花肉和粉条。
冬天就是要吃东北菜呵,吃完就往热乎被窝里一卷,伴着窗外飘飞的细雪入眠。如此,才有点儿“猫冬”的意思。
只要酸菜腌得好,凛冽清新又醇厚鲜香,炖五花肉这道菜就简单。
便把五花肉切成小片儿,和了葱姜蒜片,在铁锅里煎得两面金黄。
正好用煸出来的荤油,把那脆嫩多汁的酸菜末儿过下油,炒得香气四溢,加入水炖煮。
煮到合适时,下粉条、酱油,待把粉条焖得软烂顺滑,便可出锅了。
江清澜刚把粉条下了,王蕙娘打起帘子,走进厨房来:“外面有人找你。”
时间有些晚了,不会是食客,江清澜便以为是薛齐那边有什么事。
她此时心情也好,没有注意到王蕙娘的语气有些犹豫,围裙、攀膊没拆,就出来了。
屋子里空无一人,门口却立着个人。天青窄袖襕袍,雪中青松一般。
看他冷肃着脸走过来,江清澜呼吸都紧了,不自觉后退了两步。
谢临川却在她两臂远的地方停住了,叹了口气:“你不用怕,我不进来就是。”
他的肩头冷雪点点,冷意映衬下,更显乌发与眼睫浓黑,整个人有一种凛然的英俊。
风雪在身后呜咽,他衣衫单薄,却一点儿也不怕冷似的,连目光中都带着热意:“搬了家也好,免得大冬天的跑来跑去,得了风寒。”
不顾她无动于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那天是我太急了……把你捏痛了吧?现在好了吗?”
江清澜有片刻的失神。
他若是像那天一样发怒,她下意识就会硬碰硬,但他这样一副委曲求全的姿态,她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气氛有点儿尴尬——带了点儿暧昧的尴尬。她抿了抿唇,摇摇头:“没事。”低着头,做出要关门的样子,“我们要打烊了,你请回吧。”
谢临川“嗯”一声,没再说话,也没有退后,只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江清澜叫他看得心慌,“砰”一声把门关了,插上门闩,快步往后边走去。
露葵小院里,是另一个世界。
两棵高大的广玉兰大伞一般撑开,庇护着几间小屋子。
窗户上贴着红纸,有小狗、小猪,还有小绵羊,剪得丑丑的,应该是团团的作品。
前边的厨房里,窗扉让灶火映得红彤彤的,饶是看一眼,也消了几分寒气。
酸菜与五花肉香味,已经从锅盖的缝隙里冒出来了。
江清澜很喜欢这样的烟火气,深吸一口气,走进厨房。
王蕙娘坐在宽板凳上,对着灶火搓手。看见她来,幽幽地道:“大风大雪的,人家来看你,门都没让进,怪可怜的。”
薛齐说谢临川去给他赔了罪,王蕙娘又这么可以一强调,江清澜也有点儿难受,发了一会儿怔。
但一想到他那阴晴不定的性子,她就头疼,嘴硬道:“又不是我叫他来的。他要这样,我有什么办法。”
王蕙娘笑了两声:“我看他是有些当真了,你不如应了他算了。”
江清澜只摇头。
她现在的生活,惬意得不得了,何苦为了这一点点不忍冒风险?
转念一想,连王蕙娘都觉得他可怜,若是让他那些女粉丝知道了,岂不要把她生吞活剥了?顿觉头疼不已。
团团穿一身红棉翻领袄。头上戴个暖帽,领口袖口都缀了兔儿毛,雪白一溜。显得小脸红彤彤的,福娃娃一般。
她跑进屋里,扭股糖一般扑进江清澜怀里:“阿姐,咱们还不开饭啊,团团的牙齿、嘴巴、喉咙、肚皮都饿了。”
她这一通撒娇卖乖,江清澜头也不疼了,噗嗤一笑:“肚皮怎么饿的,阿姐知道,牙齿怎么饿的,你说说?”
团团便把嘴张开,露出白白的一排糯米牙,口水却顺着嘴角流出了一溜儿。
她忙吸口气,吞了下去,可怜巴巴地道:“你看,就是这样饿的。”
江清澜简直笑得肚子疼:“这下明白了,团团确实不是装的。”
便系了围裙、扎起攀膊,与王蕙娘、虎子合力,在正厅里搭了小炉子。将酸菜五花肉装在砂锅里,放在炉子上焖着。
既然有了炖酸菜,索性凑个东北菜合集。
便又做了锅包肉、小葱拌豆腐几样。
最后,把前日腌制的咸鸭蛋拿了四个出来,用棉线切了,花瓣一样码在盘子里。
窗台上放了两个汝窑梅瓶,天青色的,釉面有细密的开片,此刻插了几支腊梅,幽香不断。
王蕙娘见江清澜凝神,只好交代了:“方才那一位送的,你也知道,我不敢不收。”
他倒知道,直接送给她肯定会被拒绝,就从她身边人下手。
她走到窗前,细细看过,梅瓶弧线优美,质地像美玉一样温润。
“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宋徽宗这样形容青色汝窑,江清澜不懂瓷器,也知道其名贵。
他虽然还是惯常的纨绔习气,到底不像上次一样,送她不喜欢的什么金步摇,也算是用心了。
对于这一对儿梅瓶,她便也没有再说话。
此时,张月娘从西侧门进来了,抖落了一伞的雪。她把披风取下,众人这才看见,她手里抱着一幅卷轴。
江清澜立刻招呼:“外面可冷吧?快来烤火,咱们的酸菜五花肉炖粉条,马上就好了!”
原来张月娘正是从新开的薛记拍户回来,她去教薛记的师傅们做新的饮子。
她道:“吃饭不急,娘子先看这个。”便与王蕙娘两个,一起把画轴展开,“薛郎君知道咱们乔迁新居,特地送了一幅画。”
这是一幅一人高的竖构写意山水画。上端山峰耸峙、云雾缭绕,写意水墨,寥寥数笔,尽显洒脱;
下端淡红杏花疏立岸边,云蒸霞蔚,杏花花瓣如浸水雾,尽得江南湿润春景之精髓;
中段则是扁舟泛于静湖之上,一人站立船头,一人坐在船中,一派悠然自得。
画面右上角书:杏花春雨江南。
诗画一体,作为唐宋文学博士,江清澜简直对这幅画爱不释手。也不知薛齐是从哪里搜罗来的,这礼简直送到了她心坎儿上!
张月娘又把薛齐的一封信交给她:“薛郎君说还有些生意上的事,都写在这信里了。”
江清澜便叫了虎子,把画挂在杏花饭馆里——东边的那面墙正好有些空。
自己展了信看。
薛齐说这幅《杏花春雨江南》是他夫人画的,但她是辽国人,怕引来麻烦,便没有署名。
薛齐的这位夫人,江清澜也知道一二。
原本好像是辽国的一个贵族之女,不顾家族阻挠,跟薛齐来了临安。
这事儿,放到现代,叫自由恋爱,这时候却叫无媒苟合。
女方那边不同意,薛家也不同意,是以薛齐几乎与家里决裂,直到如今,这位夫人还住在外面。
信中还说,薛记拍户连着开了三家,引起了潘家酒肆的不满。他们来找过几回麻烦,薛齐让江清澜也要注意点。
潘家酒肆,也算是拍户中的翘楚,在临安城里开了不少家,背后好像有什么靠山。
江清澜正在那里想,只听“咕——”的一声。
团团吞了口吐沫,苦着脸道:“月姐姐说错了,吃饭哪里不急了,很急很急!”
拍拍自己的肚皮,“阿姐,这下你可知道团团的肚皮是怎么饿的了?”
江清澜莞尔一笑,收起信来,招呼大家入座。
只见水曲柳木大方桌上,正中是一口大砂锅。热腾腾的热气,裹挟着酸香与肉鲜,只往人的鼻孔里钻。
细细一看,厚切的肉片肥瘦相间,因为是现炒后炖的,尤带着些微的焦黄。
黄中透绿的,是切得细细的酸菜条儿,浸在汤汁里,一看,就激得人满口生津。
而粉条呢,已经由最初的灰白,炖成了半透明的浅褐色。每根都饱吸了浓稠的汤汁,变得又滑又弹。
旁边一圈儿放着的,有青碧可人的小葱拌豆腐、辛香扑鼻的蒜泥五花肉。
还有东北名菜锅包肉,外皮炸得酥脆起泡儿肉片上,裹满了酸甜可口的糖醋芡汁,闪着琉璃一般的光泽。
红的胡萝卜丝、白的葱丝、绿的芫荽丝,疏疏地挂在肉片儿上,使得整道菜极为好看。
团团“嗷”的一声,爬上桌就开吃。其他人见状,也言笑晏晏、大快朵颐。
待到酒足饭饱,人人都喜笑颜开,收拾了碗筷后各自回屋睡觉。
唯有张月娘一个,愁眉不展。她想起下午在御街上看到的那个身影,就有些害怕。
此后,她都守在杏花饭馆,绝少出门,但这日,她要把银钱存进钱庄,不得不亲自去。
哪里知道,除了钱庄,走在巷子里,让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郎君拦住了。
张月娘一见他,脸色微变:“你干什么?!我现在可是良民!”
此人名唤潘开,是张月娘以前甜水巷那家主母的弟弟。起先在那家,就对她多有纠缠。
潘开阴恻恻道:“小春说在薛记看见了你,我只当他眼花了,竟是真的。”
他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啧啧道,“攀上了薛齐,竟比在宋家还富贵,都穿上蜀锦了,还来钱庄存钱。”
“关……关你什么事!”张月娘柳眉蹙起,甩开他要走。
潘开欺上去拦住,作势要抚她的脸,笑嘻嘻地道:“你日子过得好了,就忘了你儿子了?”
张月娘浑身一震:“你知道他埋在哪里?”
当日,她生产时脱力,醒来后人人脸色惊恐,接生婆说那孩子是个妖孽,生下来就没气了儿。
主母潘氏命人抱出去埋了,她一眼都没见上。
“我自然知道,宋家主母可是我亲姐姐,什么不跟我商量?”
潘开伸手,指尖在她白皙的脸上轻轻一抚,“你应了我,我就告诉你。”
那酥麻之感令她恶心,张月娘内心天人交战,忍耐半晌,“呸!”地一口吐沫喷在他脸上,抬脚跑开了。
潘开抹一把脸,对着她的背影,恶狠狠地喊:“你帮薛记做事,迟早落在我手上!”
回了杏花饭馆,张月娘心中仍是惴惴。
她记得,潘家在临安城里是有很多铺子的。宋老爷官至六品,但宋夫人潘氏的娘家才是有钱人。
听潘开那意思,薛记拍户是影响到他的生意了?
当下与江清澜一合计,果然她也说薛齐信里提过,潘家酒肆来找过不少麻烦。
但他们在明,人家在暗,只能见招拆招,张月娘只得按压下心中的忐忑。
……
这日午市,江清澜迎来送往、正是忙得脚不沾地,王蕙娘神神秘秘地回来,忽然把她拉到一边,拿出一封信来。
江清澜一看,印戳上有汴梁两个字,便知又是那位郑阿兄的信,拆开要看。
王蕙娘却摆手:“不必看了,这封信短,我看得懂。他说他母亲的白事办完了,家产已经变卖完了,这就要上临安来了。”
郑旺一定要履行对自己的义兄、虎子他爹的承诺,留在汴梁不过为了侍奉父母。如今父母已去,他在汴梁举目无亲,也是该来临安。
“这么快?”江清澜也有点儿吃惊,犹豫了一下,才道,“那你想好了没,怎么办?”
王蕙娘不置可否,叹了口气。
多么爽利的人,遇到这些事,也发起愁来:“如今,不让他来是不行的了。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江清澜想起上次,虎子吃拨鱼儿时的模样,便道:“无论如何,郑阿兄要来这件事,还是提前给虎子说一声?”
“我心中有数。”王蕙娘低声道,收了信招呼客人去了。
江清澜却听见哐啷几声,是饮子铺那边,张月娘失手打碎了几个琉璃盏。
江清澜过去一看,玻璃渣子落了一地,张月娘还神在在的。
这是她这几天第三次打碎东西了。
“月娘?”
“啊——”她回过神来。
江清澜把她拉出来,忧心道:“你这几天心神不宁的,可还是担心那潘开?你不要怕,咱们自己行的端做得正,不怕他们。”
她是现代法治社会的思维,哪里知道张月娘心里的苦?
张月娘摇摇头,容色十分憔悴:“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夜里总是做噩梦,梦见我那可怜的孩儿……”
丧子之痛,江清澜能理解,却无法感同身受。
她也不知用什么语言安慰,只好叹口气,让月娘回去休息,自己把玻璃渣子打扫了。
她此时哪里知道,此事还有无尽的波澜。
……
腊月初八的早上,天还没亮,江清澜正在梳头。篦子沾了茉莉香水,梳顺了,挽个简单的流苏髻。
时下女子都爱用桂花油,这样梳出来的发髻光滑顺亮,还香喷喷的。但来这里这么久了,她还是用不惯。
约莫是现代油水好,油头多,人们发明了各种洗发水,千方百计地要清爽控油。
古代人油水少,毛躁发质的多,只好把油往头上抹。
这也算是古今之别了。
一开始的时候,王蕙娘还笑江清澜朴素,首饰一概不戴不说,连桂花油也不用,后来也渐渐习惯了。
张月娘倒有心,找了茉莉花窨制的香水送给她,梳在头发上,显得清爽不说,味道也清淡好闻。
团团从被窝里钻出来,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鸡窝似的乱发,揉一揉迷蒙的眼睛,大声嚷嚷:“阿姐,几点了?”
取一根小拇指大的玉梅钗,把头发别起后,江清澜看了一眼刻漏:“还不到辰时,你再睡会儿。”
团团今天一反赖床恶习,一骨碌爬起来:“辰时!”
她跳下床来,“我衣服呢?洗脸水呢?今天腊八节,我要去御街看游行驱傩!”
对临安百姓来说,腊八节是非常重要的节日,从官府到民间有一系列的活动。
临安府署会组织大型仪仗,由衙役戴着“钟馗”等鬼面游行,沿着御街击鼓,驱傩赶疫。
各大佛寺也会搭粥棚,僧众列队诵经。听说建隆寺的粥最受欢迎,天不亮就有人排队。
西湖边上,还有人开凿“腊八冰”。俗话说:“腊八冰,赛人参”,藏之于地窖中,留待盛夏时使用。
钱塘江上,渔民则会将糯米粥涂于船头,称“糊龙口”,以祭祀船神。
江清澜看团团这么激动,也对这古代的腊八节感兴趣起来,立刻帮她洗漱收拾了。
几人吃过几块糕点,垫了肚子,一并上御街去。
张月娘不爱热闹,这几日又没休息好,主动留下来守店。
一行人赶到时,天边还是蟹壳青色。衙役、禁军与傩戏组成的数千人队伍已手持火把,把御街南照得灯火通明。
队伍中,着青、赤、白、黑、黄棉袍的五人,是“五道将军”,代表五行驱疫。
判官则着朱袍、戴乌纱,红色的长须垂地,手持一本生死簿。
一众“疫鬼”“穷鬼”“病鬼”“赌鬼”麻衣烂鞋、蓬头垢面,被驱驰着往前。
有临安府署的衙役持着桃木弓箭,往四方虚射,高呼“傩!傩!”,夹道百姓也哄起和之。
抛撒豆谷时,团团和虎子争着去接,一人抢到一大捧,高兴得欢天喜地。
那衙役却冲她们眨眨眼睛。
江清澜定睛一看,这人着青色夹棉官服、戴黑色软脚璞头,不是杨松又是谁?她便微微一笑。
杨松又随着人流走远了,行到太平楼时,他蓦然抬手一撒,往二楼一面轩窗抛去。
豆子、稻谷这些轻的自然落了下来,却有大颗的桂圆、枣子,被上面伸出来的一只纤纤玉手接住了。
一位戴着幕篱的少女,激动得在楼上转了两圈。
别人不知道,江清澜哪会不知,此人正是宝庆公主。
公主哪会缺枣子、桂圆?就是要这驱傩会上抛的,才有趣。
看来这杨松看着傻,却实在是个撩妹高手!江清澜忍不住噗嗤一笑。
看见杨松,她不由得想到同在临安府署的谢临川,怕他又从哪里窜出来,吓她一跳。幸而找了一圈,不见其身影。
也是,巡街这种辛苦差事,只会派给杨松他们,怎会落到他这大关系户头上呢?
驱傩的队伍从御街南,一路狂欢到北边余杭门,这驱傩会才宣告结束。
团团与虎子两个,又闹着去北瓦看杂技“粥上走索”。
这一通欢腾下来,几人脸色绯红,肚子也饿了,便寻去路边店铺吃腊八粥。
今日的腊八粥也是多种多样。
马记粥铺特推的是蜜饯果子粥。便是在薏米、桂圆、葡萄干等腊八粥的寻常添物之外,再将各色雕花蜜饯加入粥中,兑以饴糖、蜂蜜等物,取甜蜜之意。
在所有的咸甜之争上,江清澜都是咸党,粥也不例外。她便由着三人在马记粥铺吃甜粥,自己去寻咸粥。
曹婆婆肉饼店主推的是肉臊腊八粥、羊髓粥。
前者以羊肉沫提鲜,鲜美甘醇、回味无穷,果然适合她的胃口。后者却是白乎乎的一团,难道是加了羊脑花?
配着韭菜花、酱瓜吃,也是香醇。
她记得张月娘也是羊肉爱好者,便给她打包一碗肉臊腊八粥。回到马记粥铺,再与三人同行回杏花饭馆。
人都拥到御街上去了,斜街上冷清得多。
店里没几个人,张月娘也蔫蔫儿的,对着柜台上招财猫发呆。
见江清澜给她带了腊八粥,先是一惊,接着眼眶有点儿红,默默去吃了。
江清澜知道她这人心思重,也没多问。
到了晚间,江清澜想着,甜的、咸的,各色腊八粥都尝了一遍,晚饭不若试试腊八面?制作简单,也别出心裁。
关中地区面食盛行,腊八时节以面代粥。但与腊八粥一样,面中要加八种臊子,以丰富的食材寄托丰收的希冀。
江清澜不会揉面调面,但此时商业发达,市集中各种面食都有卖的。她便立刻谴虎子,去买菱形面片。
腊八面得用厚面片,菱形面片或刀削面,煮之前需要用手抻薄。
这样的面片,吃起来嚼劲十足,且中间薄、两段厚,嚼到不同处,口感便不同。
江清澜此时需要做的,是浇头。
常见腊八面的浇头配菜有木耳、香菇、黄花菜、肉片儿等。
实际上,跟腊八粥一样,腊八面的配料未有定数,往往是家中有什么,便取什么。
很快,腊八面做好,端上桌来。
因为加了胡萝卜、茱萸粉,汤汁偏红,又因为有土豆,淀粉充足,汤汁浓郁像勾了芡一样。
热气腾腾的菱形面片柔韧劲道,浸润其中。黄花菜、肉片儿也若隐若现。
众人美美吃完,正收拾着,却听一阵噗嗤噗嗤,是猫儿般细弱的呼噜声。
众人一看,竟然是团团发出的——她靠在椅子上,低着头,浓长的眼睫蜷曲着,竟睡着了!
这家伙,今天玩得太兴奋了,累坏了。
江清澜莞尔一笑,心里是柔肠百结。正要抱小女孩儿去床上睡,张月娘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来:“娘子,妾有话想跟您说。”
江*清澜见她模样郑重,只好把团团交给虎子,跟着张月娘去前院杏花饭馆。
走时,她想着那边没有炭火,比后边冷些,张月娘身子又弱,便随手拿起自己的素缎披风。
到了前院,张月娘一语不发,只把袖子挽起来,露出雪白素藕手腕上的两只碧玉镯,温润空翠、浓色欲滴。
江清澜并不懂首饰,只觉好看得很,也不知她这是何意。
张月娘抿了抿唇,垂下眼眸:“这……是之前那位朱郎君送妾的玉镯。”
朱郎君?
江清澜这才想起来,从松林村回来那次,有两个自称是谢临川朋友的郎君来吃饭。有个姓朱的调戏月娘,她当时还生了气。
这镯子是怎么回事儿?他们两个竟然在暗通曲款?!
张月娘扑通一声跪下:
“妾与朱郎君私下见过面,前日他说要纳了妾进门,求娘子成全。”她也自知羞愧,垂着头,不敢看人。
【作者有话说】
[1]宋代腊八节风俗,参考《东京梦华录》《岁时广记》《武林旧事》等书记载的汴京、临安两地腊八节活动。
第54章 铁锅炖大鹅
◎晋江文学城◎
江清澜愕然:“你说什么?”她明明听清了,只是心里不愿意承认而已。
张月娘无奈,只好又说了一遍。
江清澜沉思半晌,一手攥着自己的素缎披风,另一手把她扶起来,缓缓道:
“你如今是良民之身,来去自由。若是他逼迫于你,不必害怕,我们都会帮你的。”
谢临川怎么威逼利诱、软磨硬泡,她也没有屈服,多一个月娘又怕什么?
张月娘神色有些慌张,拽着江清澜的袖子,解释道:
“娘子误会了,我是自愿的。朱郎君是朱大将军的小儿子,家里的主母又和善。我过去了,是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江清澜听罢,扶着她的手慢慢地松了。
做一个供人赏玩的妾,有什么荣华富贵?
她拧眉半晌,才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张月娘似乎感受到了她在生气,犹自咬牙道:“妾的确是这般想的。”
江清澜心底一片凄然,随意将披风撂在身侧的桌子上。
她道:“没有我成全不成全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你想好了便是。”说罢,不再看她,打起帘子去了后院。
晚间,团团睡得香甜,江清澜却睡不着。
窗外细雪霏霏,夜色比平日亮一些,映得窗户上团团贴的窗纸特别地红。
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流下来。
……
朱家做事倒快,第二天下午,露葵小院儿的西侧门外,就停了一顶青幔小轿。
王蕙娘也知道了这事,只冷眼看着。
张月娘东西不多,挎一个小包袱,戴着幕篱,临行前给江清澜磕了个头。
江清澜心寒,也不习惯他们动不动下跪磕头的,只把手一挥。
张月娘抿了抿唇,却道:“娘子,你一定要小心潘开,他已经知道是你在给薛记出主意。”说完,才登上轿子。
马车驶去,辚辚作响,雪地上的两条车辙绵延往前。
王蕙娘见惯人世薄凉,冷笑道:“世上多的是自甘堕落的人,不必为他们伤心。”
江清澜点点头,心里一阵迷茫。
潘开是薛记的竞争对手,在薛记那里无从下手,就要来找她的麻烦。是月娘透露的消息给他?
那她为什么又要提醒自己?
她跟朱明走,是真的自甘下贱,还是害怕潘记,要找一个更大的靠山?
风雪呜咽,她没有机会问了,却给王蕙娘说:“月娘的屋子,先锁上,不去动,横竖咱们空屋子多。”
王蕙娘叹口气:“你这人心也太软了,又何必呢?”
江清澜默然,只把围裙系起来,准备去厨房做一道蜜汁玫瑰糕,当作后几天的点心。
……
临到年关,饮食铺子生意兴隆,短短两月,三家薛记拍户进账一千余两。
江清澜早与薛齐说过,因本钱是他出的,前三月的钱不必与她平分。
薛齐谨慎,虽应了,还是把账目算清楚了,给她看过。
江清澜不操心薛记,在杏花饭馆上却有些力不从心。
店里又卖冬日的锅子、又卖饮子,张月娘一走,两个人的活儿变作一个人的,她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劳累了几日,她便与王蕙娘商量,再找一个帮手来。
因为张月娘的事,这次,王蕙娘坚决不去雇佣,而是要买个婢子,把人的身契捏在手里。
江清澜虽然不习惯人口买卖,但听王蕙娘说,这些日子,渭州、庆州战乱,不少百姓逃灾来了临安,她们买一个婢子回来,供人好吃好喝还给月钱,简直是做好事。
她说得有理,江清澜便认了。
腊月十五这日,王蕙娘从牙户领了个婢子回来。她自称二丫,是渭州人,父母兄弟皆死于兵灾。江清澜便为她改名叫樱桃。
樱桃做的饭,只能算尚可,厨艺天赋远不及张月娘。
但她也有几个好处,一则身强力壮,看着很有威慑力;
二则性子活泼、说话风趣,来了没几日,成日把团团笑得在地上打滚儿;
三就是听话,铁了心的是要在这儿长久干下去的。
樱桃一来,江清澜的活路松活不少,但杏花饭馆的一日三餐的供应,还得她亲自上阵,樱桃只打些下手。
好在樱桃虽则贫苦人家出身,也很上得了场面,在外场也吃得开。有时王蕙娘不在,江清澜在厨房,她就在外场迎来送往。
这一日,时近傍晚,王蕙娘外出采购未归,江清澜正在屋里做铁锅炖大鹅。
先在铁锅中放入宽油,将处理好的鹅肉下锅炒制。
待到鹅肉微微焦黄,便将足够的茱萸、川椒与橘皮等一同下锅,继续煸炒。
等到各色配料出味儿,压制住鹅肉本身腥气,就放酱油等调味品。
最后加入沸水炖煮。
需要注意的是,鹅越老,炖煮的时间越长。这样,最后的成品才会香辣入味、肉质紧实。
根据配菜的种类,加入的时间也不同。
譬如,干豇豆可以放得早一些,让它慢慢吸饱浓稠的汤汁。而白菜呢,可以放得稍晚一些,使其保留一些鲜甜。
江清澜才放了白菜,熄了灶火,盖上锅盖,让铁锅里的余温把白菜慢慢焖熟,就见樱桃打起帘子进了来,说外面有人找。
江清澜出去一看,见是个身形高大、满脸胡茬儿的中年汉子。
他左手提着个包袱,右手捏着一顶毛茸茸的毡帽。一身灰扑扑的短袄上全是雪,脚上一双布鞋,脚尖都快破口了。
看这情形,是赶了很远的路。
她迟疑道:“阁下是来吃饭?”
那汉子忙摆手:“俺……”想了想,又说起了官话,“我叫郑旺,是来找蕙娘和虎子的。”
江清澜一听便知道了,这就是虎子他爹那义弟,从东京汴梁来的那个!
当下,她立即笑着把人迎了进来,命樱桃引了人进去洗漱换衣,又多点了两个火盆,把屋子弄得热火火的。
郑旺再出来,见桌上一海碗冒尖儿的韭菜叶子面条,上面飘着两根青菜,鹅肉卤子浇得面都看不见了。因油水极多,连汤底都变成了褐色。
他大冬天的,赶了这许久的路,腹中早就饥饿难耐,便也不客气,抄起筷子就吃。
等到海碗见底,连汤带面全部吃得干干净净时,方才那窈窕女娘就出来了。
江清澜早做了自我介绍,此时又说,她早知道他与蕙娘的渊源,就盼着他来呢。
如今,他们才搬了新家,后边屋子多的是,让他随便住。
郑旺虽有一腔执念,却并不知道王蕙娘这边的情况。
他原打算像之前一样,不管他们母子接不接受他,先在她家旁边赁个屋子住着,再从长计议。
如今一听,可以住在店里,那他当然是求之不得了。
想了想,他又道:
“江娘子,我原在军营里做伙夫,后又在汴梁开了个面食摊子。”
“说句冒犯的话,方才吃了你的面,那鹅肉卤子自然是好的,麻辣鲜香,有盐有味的,面条却差了嚼劲儿。不若以后,店里的面食这块就交给我。”
江清澜一听,简直喜不自胜。
她本来就不擅长面食,店里也从不售卖。
方才米饭还没蒸好,那面条是之前外面买的剩下来的,她就用铁锅炖大鹅做卤子,随手做了一碗面。哪里知道,这是遇到内行了!
郑旺却为证明自己似的,硬要去厨房做一碗刀削面出来。
江清澜与樱桃偶而来搂一眼,只见他调粉和面、摔打揉制,继而使铁皮刀削,端的是行云流水、行家里手。
不多时,一碗现揉现做的刀削面就上桌了。同样浇了鹅肉卤子,只不过因着两位女娘的要求,鹅肉少而鹌鹑蛋、白菜多。
樱桃浑身有使不完的牛劲儿,消耗也大。
虽则方才她吃过晚饭了,此时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刀削面,犹是食指大动,赶紧嗦了起来。
江清澜却有些吃不下,就另取小碟子与筷子,将面前那刀削面浅尝了一些。
铁锅炖大鹅是她自己做的,自然心中有数。
郑旺这刀削面着实非同寻常。
中间厚、边缘薄,如柳叶儿一般。
方入口,是淡淡的小麦香味,外面的薄边儿爽滑如同丝绸,因被快速煮熟而呈半透明状;
中间较厚的部分却是柔韧中带着嚼劲儿,筋骨感十足。
这样好吃的面,满满裹上炖大鹅的酱汁,别提多好吃了。
樱桃正在埋头猛吃,江清澜一偏头,见虎子下了学堂,正把毡帽取了,拍着上面的雪。
她就招手:“虎子,冻坏了吧,快来吃面,现做的,正热火着。”
虎子四下一望,问:“团团呢?”
江清澜道:“那妮子嫌地上冷,说要去床.上窝着看小人儿书。哪知,她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这会子还没醒呢。”
虎子就笑了一回,在桌旁坐下,抄起筷子就塞了几大口。
他眼睛一亮:“这刀削面也太好吃了吧!”埋头喝了一口汤,又夹起一大夹。
江清澜道:“可不是,这还是虎子你的一位故人做的,此刻人就在后边。”
正说着,郑旺打起帘子,从后厨过来了,他埋着头,一边解围裙一边道:
“江娘子,我看你锅里做的炖大鹅,我就搓了几个面团子,烙在锅边,最是好吃!”
虎子一听那声音,立刻停了筷子,再看来人,浑身一颤、严肃起脸。
郑旺也不料虎子在,也呆滞了一瞬,继而笑起来:“虎哥儿回来了……”
虎子却一语不发,阴沉着脸盯着他看,忽的又站起来,一溜烟儿跑进露葵小院儿去,好像屋里并没有他这个人。
江清澜愕然,虎子从来活泼开朗、彬彬有礼,纵然知道他心里有疙瘩,她也没料到他反应这般大。
她只好劝慰道:“郑阿兄,虎子他……”
郑旺却一摆手,憨厚地一笑:“无事,这孩子总对我有些误会,左右时间还长。”
……
且说那厢,潘开自在钱庄外遇上张月娘,得知抢他生意的薛记,竟是杏花饭馆那小娘子在背后出谋划策,就起了些歪心思。
他原想使些手段,把张月娘弄出来,狠狠折辱一番。哪里知道,这小贱.人动作忒快,竟然攀上了朱家小郎君。
朱明谁不知道?临安城里的头一个纨绔子弟,跑马走鹰、赌钱听曲儿,样样都是第一名。
也是个面黑心狠的,惹恼了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张月娘他是不敢动了,就想整治一番杏花饭馆那姓江的。
这一日,他来到甜水巷宋家。
宋夫人潘氏抱着个胖娃娃,摇着一只拨浪鼓,敲得咚咚响。
那孩子约莫七八个月大,穿得胖成一个球儿,只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是黑葡萄一般。
他那小脑袋追着拨浪鼓转来转去,间或咯咯地笑两声。
潘氏性情狠绝,但养了几个月孩子,心性平和不少,听弟弟说完,道:
“算了,不过每年少些银子,薛记得了就得了。你姐夫如今正在上升的关键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潘开虽是个男人,却是嘴上厉害手上松的。
潘家原先不过一两件小铺子,在他阿姐手上,才发展壮大的。
父母去世后,这些铺子看似是他在管,实则大事必过阿姐这一关。
有时候,他都觉得可惜,他这位阿姐生成了个女子,又患上了不孕之症……
此时潘氏金口断言,不许他再去找薛记的麻烦,他嘴上虽然应了,心里仍是不服,心道:
阿姐说的薛记,又没说杏花饭馆。我又不做杀人放火的事,就使些绊子,让你年也过不痛快!
当下,便去赌坊便网罗了一个姓姚的赌鬼,二人密谋了几日,定了计划。
转眼到了年关。
大年三十这日,许多店已关了门,江清澜本也想早日关张,好贴春联、门神,行祭祀之事。
奈何有些熟客央她浅做几道,好买回家去为年夜饭添个菜。
为响应要求,杏花饭馆便开了一上午,供应了猪肉五花肉炖豆皮、羊肉萝卜汤、莲藕芸豆猪脚汤三种。
待到下午,春联、门神贴完,红灯笼一挂,从露葵小院儿到杏花饭馆是红红火火、焕然一新。
江清澜、王蕙娘、樱桃与郑旺又齐齐上阵,不久便整治出一套席面。
此时人们的年夜饭,有几个必吃的。
一是五辛盘,即大蒜、小蒜、韭菜、云苔、胡荽五种味道辛辣的菜蔬。
一则取“辛”与“新”的谐音,寓意新岁伊始,二则以其辛辣之味,趋避邪祟。
但此时,临安民间不爱辛辣者众多,渐渐的,五辛盘就为春盘所替代。盘中置各种蔬菜皆可,新鲜爽嫩最佳。
此外,临安人好吃鱼,年夜饭必吃脍鱼,即新鲜的鲈鱼生切成鱼片摆盘,寓意“年年有余”。
江清澜对生食历来是敬谢不敏的,便退而求其次,以大葱丝、嫩姜丝和酱油为佐料,蒸了一条鲈鱼。
过火即出锅,鱼肉鲜嫩可口,仿佛有清甜汁液渗出。
苹果、蜜桔、橙子等果物是必不可少的。便是不吃,也要摆在那里闻香,亦取其圆形而“团团圆圆”之意。
除了这些,江清澜又比着她家乡的风俗——过年必吃鸡——做了一道蜜汁烤鸡。
此外,上午的酸菜五花肉炖豆皮还有。
他们自家几个人,也没有什么除夕不能吃剩菜的讲究,反而一致认为这道菜回了锅更入味儿、更好吃。
一时间,露葵小院儿正厅的水曲柳木圆桌上,摆得挤挤挨挨、琳琅满目。
那坛子盖着红布的屠苏酒便不提了。卖酒的吴家娘子说,那是她家酿得最好的一坛,郑旺许久之前就抱了回来。
余者,荤的有蜜烤鸡、清蒸鱼、五花肉;素的春盘里是萝卜、豌豆尖、大白菜,水灵灵的,瞧着新鲜极了。
郑旺包的饺子,个个皮儿薄馅儿大,立在盘子里,像是威风凛凛的将军。
只不知,吃在嘴里,是白菜猪肉馅儿的好吃,还是胡萝卜牛肉美味,抑或是羊肉大葱馅儿的更胜一筹。
蜜饯之外,另有二色果物:黄澄澄的金桔堆在白釉瓷碟里,硕大、鲜红的荔枝却由珍贵的琉璃盏装着。
这二物皆是浑圆的形状,取的便是团团圆圆的寓意。
江清澜奇道:“哪里来的荔枝?”
荔枝生于盛夏,此时隆冬,便是暖和的岭南也少见得有,何况临安乎?
且那荔枝皮色鲜艳、果实饱满,一看就不是凡物。
众人亦是不知,面面相觑。最后,樱桃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是今儿个下午,谢世子身边,那个叫陌山的小哥儿送来的。”
说罢,她腰杆又一挺,提高声音强调道,“我不要的,他放下就跑了,我追也追不上!”
江清澜微微拧起眉,还未说话,一只小胖手斜出,迅速抓起硕大的一颗,两下剥了,塞进嘴巴里。
“哇、哇,这个荔枝真好吃啊!甜到我心里去了!”团团忙不迭地把荔枝吞了,满足地说。
王蕙娘见江清澜还沉着脸,赶紧出来打圆场,把她手一拍,笑道:
“大过年的,人家也是一番好意,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开口不骂送礼人。再说了,今儿这日子,得和和美美的,谁也不许皱着眉、虎着脸!”
樱桃、郑旺、虎子心领神会,一窝蜂地招呼开饭。你帮我斟酒、我帮你夹饺子,整得闹哄哄的一团。
团团是桌上最矮的一个,便站在鼓凳上,撅着屁.股,伸着胖乎乎的胳膊去拿荔枝。
虎子正好想去揭装砂锅盖子——那里边儿装着酸菜五花肉炖粉条。
两只手撞在一起,谁也不让谁,差点儿弄得二人龇牙咧嘴。
最后,还是坐在另一方的王蕙娘揭了盖子,这场闹剧才偃旗息鼓。
美味在列,一开动,就收不住了。
虎子一口气吃了二十个饺子,品评说牛肉馅儿的肉多汁美、软嫩鲜香,最妙的是满口肉香中,胡萝卜的那丝丝回甜,正合他意。
樱桃却中意那酸菜五花肉炖粉条,说她吃了多少次也吃不腻。
她把肉、菜,以及咸香浓郁的汤汁盖在大米饭上,搅合搅合,一起送入口中。要不是江清澜拦着,她能连吃三碗!
团团本来就爱吃纯甜的果物,如今大冬天的,外面还飘着雪,竟能吃上甘甜多汁的荔枝,她简直乐在其中。
那荔枝壳堆在面前,小山一般,至少也有十数颗了。到了最后,江清澜把荔枝盏撤下,她才吃了几筷子鲈鱼。
待到吉祥话说了、酒敬了,肚子里也有货了,江清澜起身,取出一个木匣子来,清清嗓子道:
“咱们在杏花饭馆辛苦了一年,现在是到了收获的时候,下面……”
她顿了顿,看人人皆是一脸期待,就笑靥如花,高声道,“开始分钱!”
第一个得红封的是王蕙娘。
一张红纸折成的纸包里,塞着薄薄的一张银票。王蕙娘瞟了一眼,却是张口结舌,抬手就要推辞。
江清澜忙压住她的手:
“蕙姐姐不可。我赚的银子,有你的一半儿,这个数儿是应该的。不止今年,以后每年,咱们都这样分。”
王蕙娘一怔,眼圈儿差点儿红了。她这傻妹子,哪有这样当掌柜的的!
樱桃与郑旺各得了一包银锞子,铸了吉祥字样的,二人都喜得用牙齿去咬。
虎子和团团一人一串“利市”铜钱,还有一个小金锁,刻着“岁岁平安”,挂在脖子上,金光闪闪的。
钱分完了,人人是兴高采烈、喜笑颜开,江清澜又凑在团团耳边,悄声说:
“阿姐还有礼物要送给你。再过几个月,阿姐就能把咱们旧宅子买下来了!”
团团一听,哇的一声蹦起来,搂住江清澜白皙的脖子,吧唧一声,大大地亲了一口。
众人见状,皆笑个不停,唯有江清澜面上微红,只好指着桌上菜肴道:“快吃快吃,今儿晚上咱们吃个饱饱、一醉方休!”
恰在此时,“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拍门声,破开外间弥漫的风雪,惊雷一般响彻屋宇。
第55章 除夕夜
◎晋江文学城◎
杏花饭馆里肉香扑鼻、和乐温馨,皇城紫宸殿里,亦是鱼龙曼衍、笙歌鼎沸。
出席承平帝的除夕正宴,乃极高的帝宠,众人都打起精神,轮番恭贺海清河晏、皇恩浩荡。
待到酒过三巡,皇帝微醺,臣子也略放松些,来来回回地敬酒,彼此吹捧得密不透风。
谢临川挨着敬了一轮儿,又着含笑,饮了来敬他的那些酒。他酒量极好,次次满杯一口闷,脸上却丝毫不见醉意。
此时,他拎着一个银壶,来到后排,举着酒盏,对陆斐道:“陆少卿,谢某敬你一杯。前日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谢临川从来骄纵恣睢,口中何曾说个“错”字?这番伏低做小,实在令人疑惑。
陆斐打起十二分精神,口中忙道不敢,谦辞说尽,便要满饮此杯。
谢临川将酒盏放到唇边,却停了一瞬,脸上绽出个微笑:“谢某又记起一事……”
他那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紧盯着陆斐,简直令人无所遁形,“陆大人二十有余了,怎的还未娶妻?”
陆斐简直觉得兜头打了个炸雷,心头冰凉,好在他养气功夫好,只微微蹙了下眉。
谢临川见陆斐一副警惕的模样,更是来了兴致,笑道:
“不如,谢某为你介绍一门好亲事?”
他举起手遥遥一指,从北门端坐的公主、命妇们身前一一划过,最后落在一位清雅贵重的女娘身上。
那人戴高耸的莲花冠子,着郁金色天鹅绒锦袍。在烛火之中,语笑嫣然、温柔可亲,正是福安公主赵芸姝。
恰此时,三皇子赵侃施施然来到这边,见谢临川在,就举起酒盏:“谢世子,本王到处找你,你竟跑到这里来了。”
谢临川似笑非笑:“殿下,我正在办一件天大的好事呢。”
三皇子何等聪明之人,专是来为陆斐解围的,笑道:
“说到天大的好事,这都翻年了,怎么还没听见世子的好消息?紫宸殿赐婚,可都是去岁秋天的事儿了。”
他摸摸鼻子,往女眷那边瞟一眼,似乎有些难为情:“你不知道,我那傻妹子听说这事儿,眼睛都哭肿了。”
谢临川做出一副醉态,嘿嘿一笑,又把机锋转了回来:
“那敢情好!宝庆公主未嫁,陆大人未婚,正好凑一对儿。就看陆大人喜不喜欢了。”
简直是在借着酒劲儿,胡说八道、乱点鸳鸯谱。
三皇子一听,还真的思索了起来。
陆斐忙道:“微臣之事,不劳谢世子挂怀。世子醉了,去饮些醒酒汤吧。”
谢临川哈哈大笑,又摇了摇头,露出一种得意又忍俊不禁的神色,自去了太子身边。
不过一会儿,又见他侧着身子,对命妇们说着什么。那些尚未婚配的公主们,果然向这边,投来些含羞带臊的目光。
陆斐与三皇子交涉完,闭了闭眼,极力忍耐下来。再睁眼时,他已经一片云淡风轻。
谢临川奚落了一阵陆斐,心情大好。
回到家里,在家宴上也是妙语连珠,把谢老夫人和梁氏逗得嬉笑开怀。
成日里,他爹谢衍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今日也没有发作,笑着饮了他敬的酒,还赏了些“利市”彩头。
除夕有守岁的传统,但谢老夫人年纪大了,梁氏身体也不好,便自去睡了,谢衍有公务处理。
谢临川整日龙精虎猛的,熬更守夜那是家常便饭,这岁,历来是他来守的。
他便命下人点起烛火,将整个王府照得通明如昼,以“照虚耗”代替余者守岁。自己入了聆泉院,拿一卷兵书翻着。
将到亥时,平林风一样跑进来,气喘吁吁道:“世子爷!”
谢临川看得正入神,被他一打岔,心里有点儿烦:“怎么,赶着去投胎?”
说罢,却把兵书中夹着的、二指宽的密信,就着烛火烧了。
谢临川不高兴的时候,冷言冷语还是好的,平林早习惯了,只说自己的:“江娘子她,被官差抓走了!”
谢临川眼神一凛,从玫瑰椅上跳下来:“怎么回事,说清楚些!”
“就两刻钟前的事,看样子……是临安府署的人,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谢临川抓起黑色大氅,拿起乌鞭,风一样往外走。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天地一片银装素裹。园子里的青松本是四季常青的,此刻让白絮一裹,都看不见绿意了。
谢临川走到门口,让冰冷的雪霰一扑,霎时冷静下来。
他冷冷一笑。
不是不让我管吗?不是拿我当仇人一样防着吗?让你吃些苦头,才知道我的好!
他便慢慢踱回屋里,吩咐道:“先不要插手。派人看着,有事回来报我。”
平林也不知他主子在想什么,不是爱得死去活来的,这又不管了?脸上也不敢表露出来,答了个“是”,就要出门。
“等等——”谢临川看了一眼窗外,鹅毛大雪正在安静地扑簌着,他道,“注意着,别冷着了。”
平林立时一怔。世子爷何时这么体贴了,还知道关心他们下人?
忽的反应过来,这说的,是临安府署牢里的那一位,便道:“世子放心,平林省得。”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雪终于停了,谢临川这一夜着实过得辛苦,召来府署的眼线亲自问询。
那人是一名中年妇人,负责看管女监,低眉顺眼地道:
“奴婢得了命令,选了最干净的一件牢房。老鼠、蟑螂那是决然没有的,被子、烛台全是新的。怕娘子冷,奴婢还燃了两个火盆。”
谢临川点点头,心下稍安,又杂七杂八地问了些琐事,才轻咳一声,斟酌着问道:“她……哭了没?”
妇人笑道:“没有,江娘子实乃……女中豪杰。”便把江清澜入狱后的情形细细说了,“江娘子尚未定罪,所以是乘府署的马车来的,路上也没冻着。”
“入狱后,她先是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就睡了,许是怕黑,把油灯还点着的。奴婢瞧着,她睡得挺好,一晚上连个身都没翻。”
“早上奴婢送了早饭去,两个肉包子,一碗南瓜粥,江娘子都吃光了的。”
谢临川听了,心下先是一松,片刻后又堵得慌,暗自冷笑道:没良心的家伙,爷在这里焦急难耐的,你倒吃得好睡得好!
听到说她怕黑、点着灯睡,又有些不忍。
又听那妇人道:
“因为今天大年初一,府署里放假,司长下午才来,所以案子还判不了。上午的时候,一位姓王的女娘,和一位姓薛的郎君来了一趟。”
谢临川一听“薛”这个字,立刻拧起眉头:“薛齐?”
妇人点头:“是这个名字。”
一晚上的时间,江清澜入狱的来龙去脉,谢临川早查清楚了。
他本来打算,若是她在狱中惊慌失措,或是涕泪涟涟,他马上就跳出去英雄救美。
哪里知道,她不仅吃得好睡得好,还见了薛齐。
好好好!便是落难的时候,她都不记得有他这么大个靠山!薛齐算个屁!
想到自己这一晚上忙前忙后,心如油煎,却得了这么个结果,一时间,谢临川心中怒火滔天。
他那妇人还跪在地上,一副低眉顺眼模样,分明在等着讨赏。
他便随手掏出个金元宝,咚的一声砸在地上,恶狠狠地道:“快滚!”
那妇人自觉差事办得漂亮,早存了领赏进而发家致富的心,却又不知哪里惹了这位阎王,登时吓得屁滚尿流。
见脚边一团金光闪耀,她心中又是一喜,立刻捡起,颤着身子往外爬。到了门边,又听得一声暴喝:
“府署的事,继续给我盯着!”
……
临安府署的刑曹姓方,四十来岁,其貌不扬,为人却颇为精明。
原本春节当天与前后三天是休假日,但刑曹这等掌管基层民事诉讼的职务,一年到头是都要人轮值的。
方刑曹运气不好,正月初一的值,恰好轮到了他。
正是满腹怨怼地到了府署,他又听说,除夕之夜,差点儿出了一场命案,苦主与嫌犯现下都关在牢里,等着他提审。
他更在心中叫苦不迭。
待提了人出来,见苦主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副文弱书生相,却贼眉鼠眼、畏手畏脚的。
被告人竟是个年轻的窈窕女娘。
她着玉色云缎密合色挑线披袄、妃色金枝百花拖泥三裥裙,柳眉弯弯、语笑嫣然、
虽然头面不饰金玉,却有一股超凡脱俗的神采风姿,似乎不是来受审的,倒是来闲闲看戏的一般。
又有一个年长些、长着一双丹凤眼的女娘,站在她身侧,一副精明无俦的模样,似乎是其朋友。
方刑曹心道:这女娘通身的气派,莫非是哪个官家小姐,受了这郎君的诬告?待会儿我定得好生打探,以免得罪了人。
这般想着,又叫了贴心小厮,去打听江清澜的来路。
等诸事都安排好了,他才摸了摸唇下的一撇小胡子,喝道:“堂下何人?!”
堂下之人均是站着的,其中一人听得这断然一喝,立时双腿一软,跪了下去,颤巍巍道:“小人姓姚名均,住在斜街柳树巷,乃是苦主。”
姚均便把自家的苦倒了一通。
说大年三十那天上午,在杏花饭馆买了饮食,回去吃了,他们夫妻两个中了毒,他娘子体弱,几乎丧命,如今还生死未知。
方刑曹一听,心道昨夜拿人的衙役也是糊涂。
虽则规定判案之前,苦主与嫌犯都要入狱,但人家家里一个病人,真要是死了,可如何是好?当下立刻命衙役去柳树巷。
又问江清澜:“你如何说?”
江清澜先自报了家门,其后,细细打量姚均一番,便道:
“昨日杏花饭馆供应了猪肉大骨炖粉条、羊肉萝卜汤、莲藕芸豆猪脚汤,姚郎君与尊夫人喝的哪一种汤?……”
“酸菜大骨炖粉条!”姚均信誓旦旦地说。
实则,他昨天大张旗鼓地买了菜,把菜往家里一放,转身就去赌坊了,一口也没尝过,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买的是有酸菜的那种。
王蕙娘听完,嗤的一声笑了:“哪有大骨,明明是酸菜五花肉炖粉条!连吃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你是去吃饭的,还是去找茬儿的?!”
姚均见王蕙娘那眼神刀子一般,像要把自己刮骨剔肉一般,有点儿犯怵,忙道:
“对对,酸菜五花肉炖粉条!夫人中毒,我糊涂了,记错了!”
江清澜莞尔一笑,不卑不亢地道:
“启禀刑曹大人,小店里酸菜五花肉这道菜,我惯常是用粉条炖的。”
“只是昨日粉条用完了,过年小贩儿又收摊儿了,买不到粉条,便用的豆皮炖。昨日的顾客都知道,一问便知。”
方刑曹也知情况不对,一拍醒木,哐的一声:“姚均,你怎么说?”
姚均吓得一哆嗦,眼睛却一转:
“刑曹大人,小的把菜买回来,只吃了几口,就去忙别的去了,粉条还是豆皮也*没注意。多的让我夫人吃了,所以她中毒才深,小的中毒浅,才有命来告状。”
他这话说得倒也合理。
便在此时,衙役回来,称大夫在姚家见了姚夫人,确如姚均所说,是中了毒的症状。
姚夫人奄奄一息,问半天也问不出来话,左邻右舍证明姚均昨日是带了一碗菜回来。
刑曹心道:姚均有人证,也犯不着为诬告害他娘子一条命,这女娘若是拿不出新的证据来,就麻烦了。
方才派出去打探女娘来路的人,又还没有传来消息。
当下,他只好又问江清澜:“娘子,你怎么说?”
江清澜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开饭馆,食品安全问题最是重要,我岂能没有准备?每天的菜品,我都有留样,写好日期用火漆贴上封条,三天丢弃一次。”
王蕙娘便把竹篮打开,见里面放了七八个瓷罐,均是密封好了的。衙役递上贴有“腊月三十”的那个罐子。
方刑曹本来就在想,这女娘定然不是普通商妇,一直在盘算着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此刻见她自有妙计,就当众打开罐子,见里面果然是酸菜五花肉炖豆皮。给仵作看了后,喂给府署里的野猫吃了。
姚均听说杏花饭馆每天还有饭菜留样时,就变了脸色。
这一上午,王蕙娘早与薛齐打听过了,知道这人是个赌徒,便喝道:
“姚均,你上月还在如意赌坊欠了三十两银子,怎的这几日一下还清了,还有闲钱又去赌了?!”
姚均一听,立时抖如筛糠,吞吞吐吐地说不出来。
方刑曹见野猫无事,姚均又这副表情,猛的一拍醒木:“来人,上夹棍!”
姚均差点儿尿了裤子,只好吞吞吐吐地道:
“小人欠下赌债,见杏花饭馆生意好,便想讹一笔银子。”
“原本我想说自己吃了肚子疼的,哪知道从赌坊里回家,看见我家那扫把星大年夜的服砒霜自尽了,幸而服得不多又发现得早,人救了回来。”
“我便想,正好把这事儿栽到杏花饭馆头上。”
方刑曹松了口气,又奇道:“砒霜中毒还是吃坏了肚子,大夫一看便知,你怎知能蒙混得过去?”
姚均受了刑,老实交代道:
“大人有所不知,小的早年跟着一个江湖郎中学过几天医。酸菜、腊肉等腌制不当,吃了后是会让人中毒的,那情形跟砒霜中毒差不多。”
江清澜心道:他说的两种,说白了就是亚硝酸盐中毒与砷中毒,只不知道这是哪位江湖郎中,还有这本事。
但她的重点不在这里,便道:“前些日子,有人看见潘家酒肆的管事,在你家后门……”
姚均吓得一哆嗦,潘家酒肆的管事早嘱咐了,便是事不成,也给他一笔银子,但若把他们供了出来,不止银子没有,还得挨揍。
他便咬着牙道:“胡说八道,什么管事,我根本不认识!”
那方刑曹听到“潘家酒肆”三个字,也是一惊。
但凡能在临安城里把生意做大的,后边都有盘根错节的势力。
潘家酒肆明面上的掌柜,是宋大人的小舅子,谁知道是不是帮宋大人走的账?
他便想速战速决,把潘家摘出去,一拍醒木,大声道:“大胆姚均,罗织罪名,陷害良民,杖责三十大板,坐牢三月!”
潘家酒肆几个字提都没提,便退了堂。
江清澜也知道,潘家酒肆背后有人,此事轻易动不了的,便也不多纠结,反正她还有后招。
王蕙娘见刑曹走了,也拉着江清澜要走:“早些回去跨火盆,过年进牢房,多晦气!”
江清澜却想起什么:“咱们看看打板子再走。”
王蕙娘以为她怕衙役徇私,与她咬耳朵:“这姚均就是个穷光蛋,必不能行贿赂,这三十大板下来,一定非死即伤。”
江清澜还是坚持,笑道:“且看看再说。”
今天大年初一,刑曹忙着回家,判了案子就走了。打板子时,也没有围观的群众,就两个衙役,并江清澜、王蕙娘几人。
二十板子下来,姚均被打得皮开肉绽,叫苦连天。
衙役正要举着板子再打,江清澜一人奉上几钱银子,说想与这人说几句话。
两个衙役不料,过年加个班还有这等好处,忙不迭地应了。江清澜便问:“你夫人在家可有人照顾?”
姚均趴在宽板凳上,气若游丝,点点头道:“她还有一个妹子,也嫁在临安城里,今天已经来了。”
江清澜便请衙役取了笔墨来:“你把和离书写了,还有十板子,我让他们轻点儿打。”
姚均当年也是读书人,风度翩翩的,他夫人家原本做点小生意,日子也算小康。
哪知,这姚均科考不成,染上赌瘾,把家都败光了。偏他夫人想和离,他又不许。
昨日过年,他夫人左盼右盼的,把他给盼回来了,还带着一钵菜。
以为他回心转意了,她高兴得什么似的,结果他转身又去了赌坊,她登时就心如死灰,服了毒。
这些事情,江清澜都不知的,只是下意识觉得,摊上赌鬼,一定得快刀斩乱麻。
若那女子真想和离,她便是做了好事、积了德了。若她跟张月娘一般,也是个脑子不清楚的,把和离书烧了便是,也不影响什么。
和离书,姚均本不想写。
他自己染上赌瘾,败光了家财。他夫人好歹有几个亲戚,时不时还能接济一二,要是和离了,哪还有秋风可打?
哪知王蕙娘又恐吓他:
“你若不写,还有十板子。若被打断了腿,再丢到牢里去,老鼠啃起来,你都跑不掉。那牢里的老鼠啊,真多。”
姚均听得一哆嗦,差点儿尿了裤子,三两下就把和离书写好了。
江清澜收好和离书,又请两位衙役去行刑,衙役也懂事,笑问:“还有十板子,娘子是想轻轻地打,还是重重地打?”
江清澜笑道:“他空口白牙地诬陷我,我又不是菩萨,还能饶过他?”
“轻重嘛,都是官差大人说了算的,问我一个小女子作甚,大人们请吧。”
便不管姚均了,与王蕙娘一同出了府署。
与此同时,薛奇已将潘家酒肆偷税、漏税的证据交到了临安府署。这会子,潘开也在着急上火呢。
回到江米巷,团团红着眼睛跑出来,扑到江清澜怀里,抽抽搭搭地哭了。
江清澜笑道:“别哭,阿姐好着呢。”
王蕙娘甩着蘸水的柏树枝,往江清澜身上洒水:“大过年的,让这事儿闹的,忒晦气了!”又让她跨火盆。
江清澜浑不在意:“我吃一顿牢饭不算什么,他们这下可要真金白银的出血了。”
王蕙娘还是心疼:“哟,在那地方住一晚,可吃了些苦头吧?你最怕耗子蟑螂这些东西了。”
江清澜也奇怪:“那女监给我说,我还没定罪,只是嫌疑人,不必住下等牢房。”
“她安排的那间还挺好,没有耗子,竟然还有一件净室。早饭也吃得好。”
虽然也说得通,但王蕙娘还是有些怀疑:“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的。阴森森的,可怕得很。”
江清澜听罢,心中也有些许狐疑,但过年期间忙碌,很快便把此事抛在了脑后。
第56章 桔红糕
◎晋江文学城◎
且说那厢,潘开使姚均之计不成,反而补税交了一大笔银子,跟割了他肉似的疼。
咬牙切齿了几日,派人去打探了一番后,又心生一计。
他网罗了几个落魄秀才,成日在家闭门造车,势要一击即中,打得人无招架之力。
江清澜那边自然不知。
杏花饭馆几人结结实实玩了几日,今日去西湖溜冰玩雪,明日去州桥夜市看杂耍,忙得不亦乐乎。
从正月初二起,临安百姓会互相走亲戚拜访,若是来不及亲至的,也要送些节礼。
江家的别支都在绍兴府,素无往来,且自江渊出事后,同族之人更是唯恐避之不及。江清澜也懒得去做场面,就当没有那些人在。
但她历来周到,想着来到此世,除了杏花饭馆几人,尚且有几个朋友。
她便亲自动手,做了几色糕点,并一盆茶花,往薛齐、杨松家送了。
她又想着,长公主与她也有几分交情,虽则起初是做谢临川的说客,但后来几次的交往,她却也能感受到长公主的情意。
如此,她又做了定胜糕、桔红糕、黑金流心糕等八色更为精致的糕点,皆是软糯柔和、甜甜蜜蜜的,寓意也好。
便用礼盒装了,命人往公主府送去。
剩了些桔红糕,以及一些边角料,樱桃说她拿去分给路边的小孩儿吃,江清澜便随她去了。
却不曾想,正月初四这日,薛齐竟携夫人萧雅里亲自登门拜年。
一进门,二人就笑道:
“对不住,如今正月,馆子里都没开门,家里仆人又回老家去了,我们两个都不会做饭,这是打秋风来了!”
说罢,奉上一套书,并一盆桔树——那细细密密的小圆叶子间,挂满了小金桔,黄澄澄的,煞是好看。
江清澜接过书,又命虎子把桔树搬去前面柜台,笑道:“杏花饭馆里,别的咱不敢说,秋风那是随便打!”
她想起,那幅她爱不释手的《杏花春雨江南》图,便是这位薛夫人所画,不由得仔细打量了她一番。
只见她着大红锦缎对襟褙子,褶裥密集的洒金裙长及脚踝。
虽已为人妇,却梳着两根乌油油的大辫子,垂肩,系着彩绳。
她眼窝深而鼻梁高,一双眼睛比夜间的星子还亮,玛瑙耳珰因她频频转头而红光闪动。
这一看就是个纯良豪爽的人。
江清澜还未说话,只听萧雅里道:
“你便是江清澜?薛齐说,你像我们北地女儿一般大气,不似宋国女娘们都是一副娇羞姿态。”
她汉话虽说得流利,语调仍有几分古怪。
江清澜连说不敢,也客气了几句,心里却道:此人真是心思单纯。
王蕙娘、樱桃她们都在旁边呢,萧雅里这番客套话,只捧了她,却是踩了旁人。
薛齐忙咳嗽一声,继而指着江清澜手里的书,岔开话题道:
“夫人听说娘子对辽国风物有些兴趣,特想法子,寻了这本宫藏秘本来。”
江清澜一看,是一套三册的《北蕃地理志》,也就是讲辽国风土人情的书,心中大喜。
自从来到这里,她心里一直对战乱怀着深深的忧虑。
宋朝一向积贫积弱,在对外的战事上,败多胜少,以至北宋末有靖康之耻,南宋末遭蒙古灭国。
她现在所处的朝代,与历史上的宋朝有相似之处,亦有不同,她也弄不清,那些悲惨之事究竟会不会发生。
以往,她一个市井商妇,也没有别的渠道打听。如今,面前站着一个辽国人,还是贵族之女,想必有些线索。
于是,她将人引去僻静处,便问薛齐:“辽国以北,是否有个国家叫蒙古?以东是否有女真部?”
薛齐道:“辽国以北是斡朗改、辖嘎斯两国,再北就是冰原了,无人居住,未曾听说蒙古一国。”
“东北倒是有女真部,内又有各部族,均以渔猎为生。该地土地贫瘠、水草不丰,经常混战不休。”
江清澜眼皮一跳,真有女真!
金国崛起迅速。完颜阿骨打统一女真各部后,不过十余年时间,就灭了辽国,两年后灭北宋,也就是靖康之耻。
江清澜心跳迅速,如有钟鼓在敲。
她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问出了那个问题:
“女真部是否有叫完颜阿骨打的酋长,他的次子叫完颜宗望?还有一个贵族之子叫完颜宗翰?”
历史上,公元1127年,金二皇子完颜宗望、国相之子完颜宗翰分东西两路,包围北宋都城汴京。
俘徽、钦二帝,掠巨室,火富家,沿烧数千间。
其时,儿童溺毙汴河、女子道涂受辱,市井公然贩卖人.肉。
百姓哭声震天,自裁者不绝。四月,宗望掳宋宗室、民间处女数千人,财宝数万,北归,史称“靖康之耻”。
薛齐到底是宋人,对辽国这些偏远部落不甚了解,思索良久,便看向薛夫人萧雅里。
萧雅里一笑:“女真各部每年都要来拜会辽主,我曾参加过一次宫宴,未曾听说过这几个名字。”
江清澜听到这里,才舒一口气,既没有蒙古,也没有完颜阿骨打,实在太好了!
却见萧雅里眼睛一亮,似乎想起了什么。
“也是巧了,虽女真没有,但咱们辽国的二皇子叫耶律望,他有一个手下,便叫宗翰!”
“去岁来辽国来临安议和,领头的便是二皇子,宗翰也在。”
江清澜心脏重重地一跳!
耶律望、宗翰?难道……
一想到那段可怕的历史,江清澜简直要发抖!
她一着急,抓着萧雅里的手,急迫地问:“他们两个,是不是打仗很厉害?”
萧雅里眼睛清亮,有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是啊,二皇子虽然年轻,却曾北击斡朗改部众……”
江清澜脸色煞白,一颗心几乎落入了冰窖之中。
……
东平王府后门。
谢临川披一身黑色大氅,威风凛凛地骑马回来。
冷意催逼,他的脸有些白,唇却有点儿红,鬓边还带着几星残雪,倒有一种清寒肃穆的英俊。
陌山本将双手环抱,抄在腰窝里取暖,见他主子回来,立刻一个激灵,赶上前去牵马,走得近了,才闻见浓重的酒气。
“世子,已经熬了醒酒汤了,进去喝一碗吧。”
谢临川撩起眼皮,瞪他一眼:“喝个屁!”
自从他去了临安府署,陈跃又娶了妻,他们哥儿几个,许久不曾相聚了。
如今,好不容易逮着春节休沐,结结实实地喝了个痛快。朱明、陈跃那两个家伙,还想把他喝趴下,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
陌山闻言,心知这位阎王还在气头上,喝酒也没把气给浇灭。
他忙把嘴一闭,接过丢来的马鞭和大氅,紧赶慢赶地追了上去。
进了聆泉院,谢临川洗漱休整了一番,又问了明日去长公主府拜会时的节礼。
陌山口齿伶俐,一一答了。
谢临川听了点点头,又问:“怎么是你,平林呢?”
平林、陌山两个,虽则俱是贴身伺候的,但陌山机警、平林心细,后者在内院伺候得多些。
陌山笑嘻嘻道:“平林不知怎的,让夏荫姐姐骂了一通,躲在后边儿哭了半宿。现在他眼睛肿了,臊得慌,不敢上前来伺候。”
平林好像对夏荫有点儿意思,除了当差,整日里就跟个蜜蜂采花似的,围在夏荫身边转。
这事儿谢临川知道。
他嗤一声笑了:“没出息的家伙,为个女人……”忽的,想到酒桌上,朱明那不知死活的,怎么说自己的,便又闭了口。
紫檀木桌上搁着一个朱漆盒,盒盖上雕着缠枝纹,很是精致,他不免多看了两眼。
陌山察言观色,立刻道:“爷用些糕点再歇息吧。”
谢临川他们几个兴头上来,喝了半晌酒,满桌子菜是一口没吃。
这会子,他着实有些饿了,就没有拒绝,看着陌山把盒子拿来拆了。
只见盒子里面是一块块拇指大小的糯米膏,通体白色,中间一点粉红,看着很是软糯香甜。
谢临川本来就烦,此时见糕,并不是平素爱吃的,就斥道:“什么破糕,一看就甜得腻死人,不知道爷不爱甜的?哪个厨娘做的,明儿个就撵出府去!”
陌山忙伏低做小:“世子爷息怒!这桔红糕是以金桔、薄荷水和糯米做成,还加了一点儿玫瑰汁子。看着甜,其实口味清淡、新鲜清凉,爷不如尝尝再说。”
谢临川闻言,就勉强吃了一个,撇撇嘴道:“得了,味道还行……”
见那糕点粉嫩嫩的颜色,想起朱明的话,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又是粉色,又是玫瑰花儿的,是爷们儿吃的吗?哪个厨娘做的,吃了熊心豹子胆讽刺爷呢?喊上来,爷要亲自问问!”
陌山筹谋半晌,等得就是这句,就笑嘻嘻地说:
“哟,世子爷,这可不行,那厨娘在斜街八字桥下呢。这会儿天都黑了,可不方便来咱们王府。”
谢临川一怔:“谁?!”
陌山喜不自胜,笑得合不拢嘴:“不就是杏花饭馆那一位。想来江娘子有礼有节,是还咱们除夕那日送的荔枝。”
谢临川拈起一颗桔红糕,嚼烂了几口,也辨不出是什么味道,木木地道:“是别的人都有,还是单我这里有。”
“是送了几家,不过——”陌山提高声音道,“咱们这里的,是最用心的,别家可没有那漆盒!”
谢临川立刻噤声,闷头闷脑地吃了起来。
陌山心头窃喜,嘿嘿,待会儿等着领赏!
……
几日后,团团最盼望的元宵佳节终于到了。
一入夜,御街从南至北,万盏琉璃彩灯高悬,将偌大一个临安城映得宛若白昼。
杏花饭馆一行六人,人人穿着新衣,脸上挂着微笑,往中瓦行进。
一路上,团团不断发着“哇”的惊叹声。
到了那人潮涌动的高台前,脚跟生了根似的,竟不能动了。
原来,有豪族大户做了巨型花灯。
纸雕的西湖十景镶嵌其上,背后银烛照耀,光影流淌,似乎是断桥残雪渐渐融作春波、孤山梅影忽然绽开新蕊。
众人犹在为那花灯沉醉,忽听得噼啪一声,空中一阵巨响。
天上炸开硕大一朵金线牡丹,那花芯里又迸出无数小花,拖着碧荧荧的尾光掠过。
团团激动得拍手大叫,樱桃也呆呆地望着,看痴了一般。
愁闷数日,见此欢欣场面,江清澜亦感快慰。
自初四那日,江清澜从萧雅里口中得知耶律望、宗翰二人的存在,着实惊惶了好几日。
她甚至盘算了一番,她搭得上话的人中,唯有一个长公主,要不要给长公主提个醒儿?
但后来一想,以后发生的事,是否和历史上的一样,她根本拿不准。
且她如今这个身份,是如何知道那些未来战局的?这个来源不解释清楚了,那些事儿根本没法提。
后来,她又打听到,如今镇守边境的是大将军朱从达,素有威名。就算辽国来犯,边境将士不会如靖康之耻时一样,闻风而逃吧?
另一个,如今角逐上位的是太子与三皇子,没有哪个沉迷书画的,无论谁登基,总不会像徽钦二帝那般昏庸吧?
她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先观察一番,再做打算。
天上的烟花告一段落,酒肆帘子上的铜铃忽地又乱响起来。
原来,是一群小童偷饮了屠苏酒,正戴着饕餮面具,嘻嘻哈哈地冲过街市,差点儿撞翻卖馉饳的担子。
这时候,团团已经拥到前方去,看高台上的跳百索、耍高杆了。
江清澜见郑旺、樱桃、虎子三人,像三个保镖似的,紧紧跟在团团身后,就也放了心,任他们去了。
她和王蕙娘两个,去了旁边的灯谜铺子上。
小小的铺子里,各色花灯挂得挤挤挨挨的。螃蟹灯、鲤鱼灯、芙蓉灯、仙人灯,应有尽有。
灯会上,自来是猜中灯谜便可得灯的。
江清澜便取下一盏仙人灯,见上面写着: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她心道,便是个“日”字。
王蕙娘却中意那盏螃蟹灯,正要请店主取下,却见一对二十来许的夫妇并肩走来。
那妇人手里抱着个娃娃,穿得浑身通红,戴一顶小绒帽,像个胖球儿一般,指着花灯咿咿呀呀地说话。
妇人便选了一盏灯,郎君顷刻就猜出了谜底。
小娃娃坐在妇人的手臂上,往前一倾身,立刻把那灯抓在了手里。
他流着口水,叽里咕噜乱说一阵,引得夫妇二人相视一笑。
这本是一家温馨和乐的美好画面,江清澜眼睛掠过那胖娃娃的脸时,却是一怔,心头浮起个可怕的念头。
一直到那家人从灯谜摊儿上离开,她犹拧眉注视着。
王蕙娘亦是目瞪口呆,轻声道:“你也觉得像,是不是?”
江清澜点点头。
那个孩子虽小,又胖乎乎的,但那眉眼,与张月娘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瞧着,有七八个月大了,与张月娘的生产时间也对得上。
江清澜立刻去街尾叫了一个小叫花子,给了他几个大钱,命他远远跟着那家人。
小叫花子回来果然说,他们到了甜水巷,进了一户人家的后门,那门口立两个石狮子。
他又用树枝,在土上把那个“宋”字歪歪扭扭地画了下来。
甜水巷宋家,张月娘以前的那家。
一时间,江清澜心里像油煎一般难受。
在杏花饭馆的时候,张月娘整夜整夜地流泪,连外间的小孩儿看一眼都不能,便是为她那怀胎十月,却连一眼也未曾见到的儿子。
她若是早知道儿子活着,还会去做朱明的小妾吗?
王蕙娘亦是唏嘘不已,拍了拍江清澜的手,叹了口气。
江清澜沉默良久,忽然道:“抢人孩子,可以告官吗?”
王蕙娘摇头道:“哪里是抢,那妇人是主母,孩子本来就记在她的名下,月娘就是还在宋家,也听不见一声‘娘’。”
“只是,这宋夫人做事未免太过狠毒了些。”
当日,张月娘生产昏厥,宋夫人买通产婆及丫鬟,说月娘诞下妖物。
那东西出生后便死了,由她命人去埋了。
月娘也被放妾出门,在跃金池边投水,为江清澜所救。
谁知道,她的儿子活得好好的!
江清澜恨得银牙咬碎,心中翻江倒海,眼尾都红了些许,良久,却只说得出一句:“难道此事就这么了了?任由恶人逍遥法外?”
王蕙娘心道:可不就这么了了?宋家主君好像是个不小的官儿,咱们几个在市井里讨生活的,如何能与官斗?
此时,她见江清澜一副激愤神色,就劝慰道:
“月娘如今已在朱家,与宋家了无干系了。依我看,此事如今这般最好。”
“听闻朱家主母和善,她又伶俐,内院定有她一席之地。”
“她这儿子让这边养着,千恩万宠的,长大后就是嫡子。这件事,就烂在咱两个肚子里,千万不要让月娘知道了。”
江清澜知道她说得对。
月娘知道了,除了难受又能做些什么呢?
但她心中犹自难受,像揣了个秤砣似的。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她不相信,一个人能无端伤害别人而不付出代价。
想了一刻,她道:“宋夫人既然在此事上这般狠毒,一定还有其他脏事,咱们多留心些,看有没有别的法子。”
王蕙娘知道她这个人最是倔,便应了,想着日后再徐徐图之。
二人便并肩往前走去,见前面高台上,杂耍艺人正在表演吞刀吐火,激得人群一阵阵高呼。
团团坐在郑旺的肩膀上,虎子站在一旁,俱是看呆了一般,满脸洋溢着激动。
那边挤得水泄不通,身边亦是摩肩接踵,江清澜与王蕙娘就走到路边一棵大柳树下,只等表演结束,他几人过来会合。
恰此时,一个跛脚道士一瘸一拐地经过。
只见他头上歪戴黑色圆帽,身上着靛青色道袍,腿上破了个大洞,露出里面的厚棉袄。腰间挂着铜铃剑、瘿木葫芦。
那跛脚道士从江清澜二人身边经过,陡然间顿住。
退回来,把拂尘一甩,又在她二人身边转了一圈儿,一双浑浊的小眼睛把人上上下下打量着。
王蕙娘拧眉道:“乱看什么!”
哪里知道,那道士竟已拂尘指着二人,大声道:“此处有妖邪作祟。”
王蕙娘一听,立刻柳眉倒竖,叉手大骂道:“贼王八、癞狗儿,黄汤灌多了,对着你姑奶奶们汪汪乱叫甚呢!”
鬼神之说,从来离奇。二人又都是脸红脖子粗的,声音极大,一时间,路人都停了下来,围在柳树边看热闹,对江清澜二人指指点点。
跛脚道士闭着眼睛念念叨叨的,似在念咒,忽而把眼一睁,抽出腰间铜铃剑,一指江清澜:“此女非人,乃妖邪附身,众人速速退散!”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大骇,全都退了几步。好奇心驱使,又想看捉妖,便都在外围,伸长了脖子。
有人道:“咦——这不是杏花饭馆的江娘子么?”
这场大戏正是潘开筹谋已久的,人群里早有他安排的托儿,便道:“无怪乎那小馆子的饮食那般好吃,不会是妖术做的,人吃了会失了阳气吧?”
一个高大的少年“哦”一声,点头如捣蒜般:“对对对,就是她!就是她!”
“那日在涌金池畔,我按照她的妖术在那个女娘身上一通按,那人就起死回生了!”
原来,此人便是当初在涌金池边,替张月娘做心肺复苏的那个少年,也被潘开买通了。
又有人想起,当初江清澜在涌金池畔救落水的月娘时,曾嘴对嘴地给她吹“妖气”。
一时间,众人窃窃私语,已是将这跛脚道人的话信了个大半。
那道士见状,举起铜铃剑就刺:“妖孽,还不速速现出原形,老道今日要替天行道!”
王蕙娘大怒,上去对着道士的瘸腿就是一脚,把人踹了个仰倒:
“天打雷劈的贼囚根子,满口胡吣。只听过妖孽害人,哪里有救人的?”
她力气大,揪起跛脚道士的衣襟就要走,“走,咱们去府署分辨一二!”
却觉身边江清澜许久未出声,抬眼一看,只见她面如金纸、唇色惨白,不似因受冤而气恼,反而像被吓傻了一般。
第57章 槐花饼
◎晋江文学城◎
江清澜有如遭五雷轰顶。
一个是靖康之耻、蒙古灭南宋的重演,一个是身份被揭穿,这是她心中最幽深的恐惧。
这是属于她的秘密,没有办法跟任何人讲,哪怕是王蕙娘这些宛如亲人的人。
此刻,秘密被揭穿,她骤然间慌了神,只觉冷汗涔涔,耳边是喧闹的人声,说的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
两个巡街的皂衣衙役往这边来了,跛脚老道就扑上去,抱住一个衙役的腿:“大人,大人,此处有妖孽作祟!”
人群里的托儿们见状,也低一声高一声地吵嚷起来。
上至皇帝,下至百姓,宋人姓道甚笃,是以这跛脚道人如此卑劣,还能骗到不少人。
衙役心道:既有道人指认,又有其余证人,不如请回去看看。
就往江清澜那边走去。
恰此时,只听一阵马嘶,拥挤的人群里像被刀劈开了一般,自动让出道儿来。
众人齐齐抬头,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郎君下得马来。
他着槿紫窄袖圆领襕衫,玉革带在灯火照耀下流光溢彩,头上是金丝束发冠,腰间悬着金鱼袋。
端的是:锦衣玉带,顾盼生辉,贵而不奢,雅中含威。
他走上前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把眼睛往人群里一压,众人即噤了声儿。
陌山跟着谢临川跑上前去,一脚踩在那跛脚道人的脊背上,令他狗儿一般趴着,一点儿也动弹不得。
“好你个牛鼻子老道!上月在江宁府,把一冯姓人家骗得家财散尽。”
“那家老头子吃了你的仙丹,一命呜呼了,你就逃到临安来,又干上了坑蒙拐骗的勾当!”
“榆树巷的老李头、织金坊的陈郑氏,都是上了你的当吧!”
他见两个衙役还傻呆呆地站着,就是一顿吼:“吃干饭呢,还不快押去府署!”
两个衙役见状,把人连拖带拽地弄走了,那个作伪证的少年,也一并带了回去。
平林又把围观的人驱散了,与王蕙娘等人避去远处,留他们两个说话。
自跛脚道人指正妖孽的那一刻起,江清澜就像是陷入了一场梦。
众人怎么说的、王蕙娘如何骂人的,乃至谢临川什么时候出现的,她浑浑噩噩,全然不知。
此时,人群退散,御街之上流光溢彩依旧,她才如梦方醒。
她抬起眼,落入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竟然不识得他是谁了,脱口而出:“你不相信他的话?”
在谢临川眼中,她对他,早先是客气,后来知道了他的身份,就是不加掩饰的拒绝,有时甚至有几分厌恶。
他还没见过她像现在这样、小猫儿咪.咪叫般的乖顺,一时间是感慨万千、柔肠百结。
夜风拂过,吹得她耳后的碎发溜了出来,他甚至想伸手帮她捋过去。
但想着她的性子,他终究克制住了,粲然一笑:“你傻呀,那是个骗子!”
见她犹自迷蒙,他就解释道:“你想一想,是不是得罪了一个姓潘的人?”说着,拿出一本印工粗劣的小册子来。
那册子名叫《西湖志异》,写的是斜街上有一家馆子,里边儿都是些妖魔鬼怪,卖的都是人.肉.人.心,以采集人的阳气为要务。
“姓潘的这家伙,见除夕那日姚均谋划不成,就又生一计,网罗了几个秀才,编了出瞎话,”
说到这里,谢临川哈哈大笑起来,“可惜呀,他那本子哪儿比得上小爷这个?”
只见另外一边印工精良的本子上,大书《神仙妃子传》五个大字。
其中一个故事讲的是,有一名姓江的小娘子乃天上茉莉仙子所化,下凡历劫。
这人心地善良、义薄云天,于跃金池边勇救孤女。最终好人得好报,与一姓谢的郎君结为连理。
“如今丰乐楼里,说得最响的书,就是这本啦!”
江清澜见那书上密密麻麻的字,听着他不疾不徐的讲述,心头似有一波波的浪潮在翻江倒海。
除夕姚均的事,他也知道?
王蕙娘没有怀疑,她是肯定的。可他……真的没有一点点的怀疑,就默默地做了这些?
那劳什子《神仙妃子传》,若是在往日,他这样调笑,她早就气得转身就走了。只现在,她没空再去计较那些小事了。
今日之后,再不会有人怀疑她的身份。否则,那跛脚道士就是下场。
压在她心头的两块大石骤然松了一块,连日的惊惧消散了几分,一时之间,她喉头发*涩、双目泛酸。
见那槿紫色还在身前,连忙把眼睛垂下。
良久,在嘈杂的人声中,她轻轻地挤出一句:“谢谢你。”
御街上喧嚷不堪,这猫儿叫般轻柔的一句,却如在谢临川头上打了个炸雷,他不由得一怔。
恰此时,鳌山灯被人合力推着经过,巨大的光影扑在他的脸上,浓长的睫毛上有碎金跳动。
过了片刻,大冬天的,他忽然把洒金扇子摇起来,倾身过去,笑嘻嘻地道:“这话好听极了,你再说几句来听听吧。”
骚包。
江清澜眼里含着泪,却忍不住扑哧一笑,垂着头摇了摇。
……
且说那厢,宋家主君宋文与夫人潘氏、孩子锦哥儿刚回了甜水巷,忽有小厮来请,说上差请他去一趟。
宋文如今正在升职的关键时刻,虽是元宵休沐,也顷刻耽搁不得,换了身衣服,急忙忙地就去了。
锦哥儿很少出门。
今晚是元宵佳节,潘氏看着他可怜巴巴地望着院墙外边儿,着实不忍心,一家人就出去逛了逛。半个时辰不到就回来了。
哪里知道,锦哥儿骤然见了花花世界,十分兴奋,纵然眼皮都抬不起了,还用胖胖的手指指着外边儿,意思是还要出去玩儿。
潘氏无奈,哼着小调儿,抱着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折腾了一个时辰,终于把孩子哄睡了。
她将锦哥儿放在小床上,轻轻掩上卧室的门,走到外间去。
因连日抱孩子,她手臂酸软,正想唤人寻些跌打损伤的膏药来,只见宋文黑着脸,一阵风似的走进来,带进来一屋子的寒气。
“锦哥儿呢?”
“已经睡了。”潘氏迎上前去,要为宋文解开披风,口中埋怨道,“有什么事,非得大晚上的去说,元宵节呢。”
潘氏商贾出身,但为人精明强干、善察人心。
当年,宋文不过一个贫苦书生,是她慧眼识珠,资助他进京赶考。
他中举后,潘氏又说服父母,将生意做到临安来。经过她的百般筹谋,潘家生意越做越大,于宋文仕途也有益。
是以,这么多年来,虽然她没能生下一子半女,宋文却从来对她相敬如宾、恩爱有加。
就连小妾,只有上峰送的一个,他也不冷不热的。
潘氏扯开系带,听不见宋文回答,抬眼一看,只见他下颌线绷得极紧,眼睛里射出怨毒之光。
潘氏心中悚然,还没反应过来,噼啪一声,一个大耳刮子已经将她打得眼冒金星、站立不稳。
“贱.人!”宋文冷笑,“你与你那兄弟做的好事!”
潘氏脸上火辣辣的,犹自不相信自己竟然挨了宋文的巴掌,扶着圈椅,呆愣愣地立着。
宋文又走过去,捏着她的下颌骨,咬牙切齿地说:
“好得很,好得很。你们姐弟二人,一个在家里作威作福,一个在外边欺男霸女,不闹出乱子,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你们倒好,连东平王府都敢去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知道自己的贱骨头有几两重?!”
潘氏也知道,自己的兄弟潘开是个草包。
她也没少替他收拾烂摊子,此时一听,忙扯着宋文的胳膊道:“夫君你说什么,我兄弟怎会惹上那样的大人物?”
宋文随手一挥,把潘氏挥得一个趔趄:
“你以为李大人大晚上的叫我去,是跟我开玩笑?!你那兄弟自作孽,现在已经让人押着去琼州了!”
“什么?”潘氏一听,惊得脸上雪白,浑身乱颤。
琼州穷山恶水,是流放犯人的地方。
哪里知道,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心中悚然。
“你嘛,”宋文冷笑道,“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我即刻就写休书,不顺父母,无子,妒,多言,七出你占了四条!”
“二,你自己回台州去,在祖宅吃斋念佛。等锦哥儿长大了,逢年过节,还能叫你一声母亲。”
潘氏立时一怔,一双妙目直愣愣地瞪着:“宋文,你敢休我!”
她那一双蛇蝎般的眼睛,竟然令宋文有些害怕,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片刻,他又站定:“我不敢?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我早就想休了你了!”
宋文素来沉默寡言,今日是积累多年的怨怼集中爆发了:
“是,当初你是对我有恩,我是片刻也不敢忘,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你,捧着你。但你……你也太狠心了!”
他一个二十六七的男儿,说到这里,竟然红了眼圈儿:
“芙蓉是怎么死的,芍药又是让谁卖到了窑.子里?我千叮咛万嘱咐,月娘是上峰送的,不能动,你就想出狸猫换太子的毒计……”
他微微侧脸,任眼角滑下一滴泪,“我不过跟表妹吃了一顿饭,你竟然……”
潘氏先是面色煞白,游魂一般听着他说,沉默地立了半晌。
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这十年,她从台州一家卖豆腐人家的女儿,摇身一变,成为临安政商两道通吃的宋夫人。
种种过往,在眼前掠过。
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什么芍药、芙蓉、表妹的,她早忘了!他倒一笔一笔记得清楚!
她摇摇头,眼泪滚瓜一般下来,却又咯咯地笑出声来。
宋文心中悚然。他从来怕她,今天不过是拿着了她的把柄,借题发挥。
这个毒妇……怕是疯了!
潘氏边笑边道:“好得很!好得很!宋文,你这个没用的男人,老娘这十年是瞎了眼了!”
说罢,自己去案边取了纸笔来,刷刷地写了一通,把那墨迹未干的《休书》拍在宋文身上。
“你要记住,是我潘香君不要你宋文了,是老娘休了你!”
宋文目瞪口呆。
……
正月一过,就是早春了。
这几月,薛记的事,江清澜只管收钱,日子别提多惬意。
待到小阳春时,与轻薄春衣的风潮一起,在临安百姓口中流传的,还有诸多宫闱秘史。
承平帝宠爱陈贵妃,默许其逾制,佩戴中宫冠饰九龙四凤冠,此事传出宫闱后,遭台谏官猛烈抨击。
承平帝不得已将陈贵妃禁足,三皇子也被连累斥责。
另有一则桃色新闻。
某日,回京寡居的福安公主去西湖游玩,不甚落水,幸为秘书省少监陆斐所救。
福安公主有恩必报,屡赐文房四宝、名贵书画、金箔玉瓶与陆家。
每逢公主府开宴,必下帖请陆府寡母、长媳,在临安城里给足了她们面子。
关于福安公主与秘书少监的流言,渐渐不胫而走。
然而,到了二月中旬,这些流言蜚语,很快因另一件大事的到来而销声匿迹。
承平十六年二月十一,李德明宣布西夏建国,遣先锋三万,猛攻金明寨。守将李士彬苦守一月,破敌军内奸之计。
三月初九,李德明弃金明寨,迂回包围延州,宋将刘平、石元孙奉命增援,双方于三川口展开大战。
西夏兵强马壮、战力强悍,宋朝人城高粮足、兵多将广,双方互有胜负,僵持不下。[1]
边境战火纷飞,临安城里却是暖风送春、百花争艳。
春闱已过,有中举的士子受了新官,春风得意马蹄疾,亦有落第士子盘桓京城,且待来年。
一时间,各大酒馆茶楼里,年轻士子的身影络绎不绝。
杏花饭馆里,有嘴皮子溜的士子在吹嘘“三川口之战”:
“那延州知州范雍,向来胆小怕事,若不是太子殿下令刘、石二位将军火速增援,延州如何守得住?”
在座诸食客有的抚掌赞叹,有的感慨,有的想起一遇战事必定生灵涂炭,悄悄抹起泪来。
人群之中,唯戴软脚璞头、着青色葵袍的一人不言不语,只埋着头吃一碟子槐花饼。
此时天暖,春波河两岸遍开白色槐花,一路芳香。
这槐花饼,便是用新摘的槐花,混合鸡蛋、面粉,入油锅炸煎而成。
外层略焦黄,食时酥脆带焦香,里面则绵软湿润、鲜嫩无比。
初尝是蛋香,但牙齿咬到花蕊时,会有蜂蜜般的甘甜蜜汁渗出,混入蛋香、面香与油香中,滋味无穷。
槐花饼各处做法亦不同,偏好甜口的,爱在面粉中加饴糖,食之蜜味更足,有鲜花饼之趣。
杏花饭馆这款,却是花椒与白胡椒放得多。咸香微甜,有些椒盐金饼的滋味。
杨松正想得入神,忽觉有人撞他胳膊:“杨兄,你怎么看?”
他猛一抬头,先把嘴里的饼咽了,才激动地道:
“好吃!真香!某小时候,经常一边放牛一般嚼槐花,这饼简直让某梦回童年!”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起来。
杨松装作不知他们在笑什么,先茫然四顾一阵,接着也憨憨地笑起来。
他自来谨小慎微,从不在公开场合谈论国事。
江清澜把食客们的言论听了个全,对杨松的装傻充愣不以为意,却忧心:开始打仗了?
西夏,在真实历史上,前期与北宋、辽国并立,后期与南宋、金并立,终亡于蒙古。其建立者叫……李元昊!但刚才,他们好像没提到这人。
这里的事情,有些和历史上的一样,有些却不一样。
那靖康之耻、蒙古灭宋,到底会不会发生?她越想越是心中忐忑。
待到午市一过,食客纷纷离店,江清澜却把杨松叫住,躲去窗边僻静处说悄悄话。
“杨郎君,我知你方才是有意藏拙。依你看,与西夏之战,我军如何?”
杨松还对那槐花饼念念不忘,吃光一盘不说,还打包带了一碟走。
闻言,他只好搁下盒子,有点儿犯囧:“娘子宽恕,虽然某有意不参与他们的讨论,但这打仗之事,某着实不清楚。”
江清澜不勉强他,只好换个方式问:“西夏是否有一个叫元昊的人?或许是个王子?”
杨松思索片刻,道:“西夏王的儿子都是继字辈儿的,李继伟、李继远……好像没有叫元昊的。”
没有?这倒奇了,难道和历史上的完全不一样?
恰此时,谢临川施施然从屋外进来,窄袖襕袍上披了一身煊暖春光。“你问他,还不如问我。”
杨松是知道他二人的关系的,小眼睛一转,拱了拱手,立马拎着盒子脚底抹油。
自元宵那晚之后,江清澜对谢临川态度好了点儿,只要他不惹事、不说怪话,甚至还能得个笑脸。
此时,她心道:他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毕竟是勋爵之后,这些朝廷秘辛,了解的渠道比他们多得多。
她便没有避开,是静待他再言的意思。
谢临川却走到她身边来,歪着头一笑,三月暖阳爱意浓浓地拂过他的眼角眉梢:“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江清澜拉下脸来,转身就走。
“行行行,姑奶奶,我告诉你。”
他想一把将她抓住,又忍住了,只侧身把她的去路挡住,严肃脸色说:
“元昊本来是西夏王府里的一个马夫,腿还有点儿瘸,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勾上了西夏王的幺女,成了李德明的女婿。三川口之战,他是西夏军副将。”
江清澜皱起眉头。
她一个唐宋文学的博士,对西夏历史不熟,但还记得历史上的李元昊是大王子,自小随父征战。
这等雄才大略的开国之君,到这里,是一个瘸腿的马夫,靠女人上位?
便跟完颜宗望、完颜宗翰与历史上的不同一样。
一时间,她神色变幻,满心疑惑。
谢临川见她模样,也是奇怪:“你问他做什么?”
江清澜不理他,心里百转千回。
他还真知道!毕竟是东平王府的人,有些军中的旧部吧?
纵然她知道的,也许跟真实发生的不一样,但提醒一声总没有错。
历史上,靖康之耻发生时,西夏可是配合金军,趁火打劫的。
良久,她轻轻道:“这个人很厉害,甚至是未来的西夏国主。你要记得——最好也告诉长公主,西夏战事上,一定要小心他。”
谢临川眼色一凛。
元昊的厉害,他也是才知道的,三川口之战,元昊初露锋芒。但她,是怎么知道的?他们两个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啊。
所谓静水深流,她这个人,身上藏得秘密可真够多的。
江清澜见他面色冷肃、眼露精光,像一个全新的人一般,竟然发了一阵怔,而后,抿了抿唇:“你不必奇怪,是我父亲说的。”
她认真想了一番,终于想了这个法子——
以后,有人问她怎么知道这些朝堂之事,就全推给江渊,反正又没法求证。
谢临川打量着她,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很是认真。
江清澜又想起更要紧的事来:“你连元昊都知道,一定知道辽国的二王子耶律望了?依你所见,他和咱们的太子、三皇子比,如何?”
耶律望的经历,跟历史上灭北宋的完颜宗望有些像。无论太子、三皇子谁登基为帝,假如耶律望南下进攻,谁胜谁负?
北宋时都城在汴京,如今在临安,距离辽国甚远,就算打仗打输了,临安也不会一下子被围城吧?
她思索良久,柳眉深蹙,没注意自己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全落在了对面那人眼中。
她一个女娘,操心这些干嘛?又想起几月前她看《北蕃地理志》看得入神,果然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好吧,告诉她又如何?他便走近,轻声道:
“你这话问得不对,太子与三皇子是帝星,耶律望是将才。你该问的是,耶律望和我谢临川比如何。”
他顿了顿,露出个豪情万丈的笑,“那当然是我厉害了!”
其时,春光灿灿,从菱格木窗的缝隙洒落,扑满他的肩背,愈显英挺阔朗。
他那神情太过笃定,有一瞬间,江清澜几乎要相信了。
风把木窗吹得嘎嘎作响。
她眼睛一闭,想起他一个临安都未出过的纨绔子弟,说什么大话,就摇了摇头:“反正这个人比元昊更可怕,是我宋国的心腹大患。我父亲说……”
她蓦然睁开眼,露出一点冷酷,“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杀了他!”
由不得她不冷酷。
靖康之耻,宋人惨绝人寰!
“劫掠杀掳,火光亘天,达旦不灭,百姓哭声震动天地”[2],死者不计其数。儿童溺毙冰湖、投尸火堆,女子驱逐如羊豕、自裁者相闻于道……
谢临川两道英挺的眉毛一挑,很是吃惊:“你一个女娘,江大人怎会告诉你这些?”
江清澜的脸色有些苍白:
“父亲曾亲历歧沟关大败。他说,围城之下,都是丧命蝼蚁,何有男女之分?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只会更惨。”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女娘即便不能闻达于诸侯,也要有能力苟全自保。”
谢临川听罢,打量着面前看似柔弱的女娘,一时怔怔无语。
春波河两岸,槐花尽绽,如雪一般,此时花香和了春风,吹进饭馆,亦吹进人的心里。
“江大人——”谢临川暗叹,胸怀中激荡满豪情壮志,严肃容色道,“我大宋好歹有数十万儿郎,定会让女娘有家可安、有枝可依!”
他的目光灼灼,像是跳动着火焰,“你说的那件事,我一定做到!”
其时,浓云蔽日,雷声隆隆,春雨将至,街上行人疾走驰奔,似有金戈铁马、铠甲锐器之声。
江清澜一阵怔然。
【作者有话说】
[1]参考宋仁宗时第一次宋夏战争,有改动。
[2]丁特起《靖康纪闻》。
第58章 清明菜煎饼
◎晋江文学城◎
一场春雨一场暖。三月十五那场雨,正式宣告了阳春的到来。
一夕之间,田地里的油菜花开成一片、金黄炫目。
晴空中横出的桃枝,缀满绯红花朵、浓艳逼人。
鸟雀、蜜蜂、蝴蝶肆意地在田间地头、后巷小院蹁跹游荡。
五个月来,临安城里的三家薛记拍户生意一直很好,他们的广告语“过午点心,必到薛记”,成为临安城里人们的口头禅。
江清澜的成算,却不仅于此。
自从知道宗望、宗翰等人的存在,她以前的打算就完全被颠覆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破了,她去哪里过惬意小日子?
那日谢临川说的那话,江清澜冷静下来后,并不很相信。
宋代历史上的名将,前有杨业、杨延昭、狄青,后有岳飞、韩世忠,从未有姓谢的。且谢临川一个膏粱子弟,拿什么力挽狂澜?
她自己呢,又没拿到大女主剧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在阻止战事上,她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顺其自然。
另外,她还有一手准备,如果最糟糕的事情发生——靖康之耻重演,她便要提前带着全家跑路。
最好跑去成都府,天险阻隔,敌国也打不进来。
千里流徙,需要足够的钱财不说,还要有人脉、有谋划。最好早早地就把退路安排好。
她有两手准备。
一则,要把薛记拍户的模式在别的城市复制。
使用加盟店的模式,先进军临安附近的苏州、明州、扬州,进而慢慢辐散出去。最好成都府也要有。
另外,除了薛记拍户目前经营的小食、饮子,她还想试试自助餐。
自助餐有两种,一种平价路线。
平价路线,就是大米先生的经营模式,供应几十种炒制热菜,自助选菜、称重。
大米先生供应的热菜中,部分是由中央厨房加工的预制菜,或半成品,如提前清洗好蔬菜、腌制好肉类,但有些菜,也是现炒的。
这样,既能降低成本、提高出菜效率,也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现炒的锅气与风味。
另一个,大米先生采用自助选菜、自助称重的模式,大大减少了人力成本。
个性化配置也很重要,川渝地区要重视麻辣小炒,广东地区则要有煲仔饭,每个月还有更新时令菜。
但这些后世的营销理念,能不能在此时落地,还很难说。
一则,冷链技术不行,中央厨房势必建立不起来,无法集中供应。
二则,现在又没有电子秤,怎么自助称重?
还有,现在物流也不方便,信息传达不利,怎么保证远在成都府的加盟店的口碑与质量?
这些都是大问题。她要与薛齐仔细合计合计,毕竟,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好在,如今薛记那边的进账成了大头,杏花饭馆这里纯粹是做着玩儿了。
前台有王蕙娘、后厨有郑旺,打杂有樱桃,虎子与团团偶尔也帮帮忙,江清澜本人的活路轻省得多。
这日,她正在翻看舆图,郑旺从后厨出来,一手端一个碟子,里面对着黄黄绿绿的几块饼。
他笑了笑:“掌柜的,后院的蒜苗地里,长了些清明菜,我就烙了几张饼,你尝尝。这玩意儿,可只有这个时候才吃得到。”
郑旺擅长面食,这几天换着法儿地做面条、饼、馒头、包子,果然可口,他们都吃不腻。江清澜便笑着接过了碟子。
清明菜,就是鼠曲草,又叫棉菜,因小叶片儿上长满白色绒毛,于清明节前后食之最嫩。
此时,江南地区百姓做的清明菜饼,与其说是“饼”,更应该说是“团”。
是将棉菜切碎,搅入糯米粉中,揉制成型。再将笋、豆干与肉制作而成的馅儿料炒制后,包入粉皮中,上锅蒸熟。
其实,这种做法跟青团一模一样,只是将艾草换成了棉菜。
因为不喜欢糯米粉那种粘牙的口感,江清澜看见市集上有卖的,买了给些给团团、虎子吃。自己只尝了一口,就不再碰了。
郑旺这碟清明饼,做法却不同,约莫是汴梁那边流行的。
它里面加的不是糯米粉,而是面粉,水多粉少,兑得稀稀的。
因为有鸡蛋,清明菜碎的绿白中,多了些鲜黄。
此时成品的清明菜煎饼,也是绿中带黄,看起来很是爽目。
因为清明菜碎放得极多,入口,先是一种雨后青草般的清新,有些浅淡的回甘。
蕾丝状的焦边酥脆可口、油香四溢。中心面糊较厚的部分却仍是糯软的。
混嚼之中,一时焦脆、一时软嫩、一时面香、一时草甘,滋味万千,回味无穷。
此时尚未到晚市,虎子正在写作业。
团团也讨了几张纸,用细杆毛笔,在上面画些圈圈叉叉、小猫小狗,鬼画桃符一般。
郑旺送了江清澜这盘,便又向他们那边走去:“虎哥儿、团姐儿,写作业肚子一定饿了吧,尝尝这个。”
团团立刻眼睛一亮,把毛笔丢了,塞了块进嘴里,小牛一般,乱嚼一通。
“好吃好吃!谢谢郑阿叔!”她甜甜地道。
虎子却很冷淡,瞟一眼,只“嗯”了一声,照常写字。郑旺浑不在意,手在围裙上抓了抓,便又去后厨了。
团团笑嘻嘻的,撅着屁.股踩在板凳上,把一块煎饼递在虎子嘴边:“虎子哥哥,你就别撑着了,我看你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胡说!”虎子眼睛一瞪,“哪……哪有!”还是露了怯,抬起左手,去嘴角边抹了抹。
团团趁着他不备,小胖手在他脸上一捏,把半块饼子塞进了他嘴里,一边拍手上的渣滓,一边咧嘴笑:
“你吃了郑阿叔做的饼,可不能再对人家爱答不理的啦!”
又不能吐出来,浪费粮食可耻!
虎子瞪着一双牛眼睛,嚼了几下,把饼吞了。
他不搭理团团的聒噪,埋下头去。手把毛笔握得紧紧的,却没有落下一个字。
恰此时,一辆马车停在杏花饭馆门口,面庞黢黑的汉子跳下车辕:“江掌柜的,你定的春菜到了!”搬下两个箩筐来。
春菜便是春季出产的时令菜,除了方才郑旺说的清明菜,吃得多的有青油菜薹、春笋、荠菜。
至于香椿、马兰头、嫩桑叶、鱼腥草这些,就比较挑人了。有人爱之如命、有人则避之不及。
这些东西,若是自己去采购,得很花些时间。后市街的梁记菜摊就别出心裁,派了专人去乡里收,专卖这些时令菜。
那菜贩子从江清澜手里接过钱,留下两个箩筐便走了。
虎子听见他们交谈,搁下毛笔,去后院拿一根扁担出来。
虎子虽才十来岁,但长得高大,力气又大,挑菜、打水这些粗活儿,历来是他干的。
但这两筐青油菜薹、荠菜这些,只是面上一层,下面全堆的春笋,沉甸甸的。
虎子搭上扁担试了一下,挑不起来。江清澜便取了个簸箕,从里面挑了些笋出来。团团也有样学样,用根巾子兜了两个。
郑旺从后厨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全家老小齐上阵的模样。
他步子跨得大,三两步走拢了,一把从虎子手里抢过扁担,憨憨地一笑:“挑菜这事,怎的能你们来?”
就把江清澜手里的簸箕、团团怀里的布包着的竹笋,还有菜贩子方才捎来的几罐子黄酒,一股脑儿丢在箩筐里。
扁担上肩、马步一扎,轻松就挑起来了,眼皮也没眨一下,就进了后厨。
团团直看得眼睛瞪圆:“郑阿叔的力气,比中瓦杂耍团的黑熊都还大!”
前日,蕙娘带团团、虎子去中瓦玩儿,郑旺似乎也在。
江清澜也有点吃惊,心道:果然是军营里出来的,跟常人不可比。
虎子望着那高大宽厚的背影,一时也呆住了。
……
江清澜一到春天,就想吃腌笃鲜。
她原本口味偏酸辣,是吃不惯江南菜的清淡口味的。蟹黄面之类的鲜甜名菜,她又觉得吃着腻味。
唯有这道腌笃鲜,是她的心头好。
起先,她并不知道这名字的由来。浙江同学解释说,吴语里,“笃”是小火慢炖的意思,腌笃鲜,就是腌制的肉慢炖鲜嫩的笋。
“笃”与“嘟”同音,小火慢炖的时候,汤汁翻滚,可不就是“嘟嘟嘟”的吗。
在烹调手法里,炖、蒸、烤比煎、炸、炒省事得多,腌笃鲜的做法也很简单。将各种食材处理好,放在锅里炖就行。
因为这道菜吃的是食材本身的咸鲜,多的调料也不用加。只不过,为了口感的丰富,还可以加一些鲜排骨、莴笋等配菜。
汤汁浓郁乳白的诀窍在于,排骨与咸肉需先用油煎。这样做的好处还有,排骨多余的肥油被煎了出来,还有一股儿焦香味儿。
等到出锅的时候,咸肉的盐分被其余素菜和汤底分去。
脆嫩的春笋里,吸满了咸肉的油脂与咸香,却又保留着鲜甜与一点点的苦。这一口吃下去,像是把沾了花香的春雨咽下了肚。
如此,杏花饭馆的这一道春日限定菜,日日卖得个精光。
而近日最受欢迎的面食,要数荠菜馄饨。
郑旺日日在厨房忙碌,到了半下午客人少的时候,就坐在馆子里包荠菜馄饨。
别看他手粗,包起来灵巧极了,手指头一弯就是一个。个个皮儿薄馅儿大,透过皮儿,还能看见里面绿色的荠菜。
腌笃鲜、荠菜馄饨刚卖了几日,宝庆公主和杨松就闻着味儿来了。
宝庆公主似乎有点儿气鼓鼓的,春笋是一块接一块地夹,荠菜馄饨是一口接一个地吞。
只是,在嚼、咽的间隙,小嘴还是噘起的。
樱桃虽然是贫苦人家出身的,为人却虎得很,在什么公主、大官的面前,也从来不怯场。
她就凑到宝庆公主身边,一副聊八卦的模样:“小殿下,福安公主和陆大人那事儿,是真的吗?”
宝庆公主心道:可不就是真的。那一回,在角楼边儿,他们两个一并进的宫,指不定,那时候福安公主就看上陆斐了。
她就是为这事儿不高兴。
陆斐虽然比不上谢临川,却也是一风流俊秀人物,说话又温和——哪里像谢临川,专往人心窝子上捅。
这样一看,杨松那张脸就入不得眼了。
她和福安公主从小比到大,比胭脂水粉,比金饰花冠,比父皇的宠爱。
到福安下降苏州李家的时候,她以为,是自己比赢了。哪里知道福安二婚,还能找上陆斐!
她就酸溜溜地说:“可不就是真的?”
“我那位姐姐为了陆少监,可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寝的,三天两头让人家里的女眷去赴宴。我看呐,就差自己住到陆家去了。”
杨松装得氓之蚩蚩的,拎起桌上的醋壶摇了摇:“小殿下,你吃了那般多的荠菜馄饨,腻不腻,要不要蘸点儿醋?”
宝庆公主狠狠瞪他一眼。
樱桃露出神往之色,幽幽地道:
“谢世子我是见过了,都说陆少卿是月亮、清风一般的人,那得长什么样儿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见?”
她没读过书,什么月亮、竹子的,是店里来吃饭的女娘说的,她听了一耳朵。
柜台那边的江清澜却知道: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清风朗月,澄澈高洁。
听到他与福安公主的事,她心里有些堵得慌。
倒不是她绿茶,既不答应人家又要吊着,而是她将心比心,想起了原身。
她……会难受的吧?
王蕙娘见她神色变幻,却是会错了意。那边儿宝庆公主小嘴儿叭叭的,跟樱桃讲得正起劲,总不能把人撵出去吧?
她就把江清澜胳膊一挽:
“锦春记新来了蜀锦料子。走,咱们去看看,给你做两身儿衣裳。”
江清澜自来对这些不感兴趣:
“做什么衣裳,还开着店呢,再说了,我衣裳那般多了……”
王蕙娘死死拽着她往外走:
“有樱桃在,你怕什么?你柜子里那些叫衣服?抹布吧!你少女嫩妇的,要做些鲜亮的才好。”
……
下午,谢临川来的时候,买衣裳的两个人还没回来。
他来替谢老夫人买吃的。
她自听说有腌笃鲜和荠菜馄饨卖,馋得夜里流口水,好几次叫夏荫出门去买。
哪知道,夏荫又说,王爷下了死命,荠菜性寒,腌笃鲜里盐分太多,不许多吃。
她回回只买三五个馄饨,一小碗儿菜。
那点儿东西,塞牙缝都不够啊!整个东平王府,跟她一伙儿的也就是谢临川了,就帮她买来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
樱桃那个懒婢子,正趴在桌子上打呼噜。
团团呢,踩在板凳上,杵在柜台前的一幅画前,认真看着。
陌山就往后厨去,喊郑旺下馄饨。
谢临川往团团那边走去。
这小妮子跟他小时候有点儿像,看见琴棋书画这些玩意儿就要打哈欠的,怎么今儿个,看一幅画看得这般认真?
走过去,才见得是一副《杏花春雨江南》图,灵秀隽永,像是出自名家之手。
他自来对这些书啊画儿的没有兴趣,都没有注意过,这图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一只蚂蚱在画上跳来跳去。
团团手握一根小木棍,想赶它走。只可惜,那画太大,蚂蚱在上面乱跳一阵,到底走不出迷宫。
谢临川心道:这妮子从来是心浮气躁的,跟她姐姐是两模两样,怎的今日这般沉得住气?
他也看了一阵,终于失去耐心,就道:“懒得赶了,阿兄帮你一掌拍死它。”撸袖子就要上手。
团团大叫一声:“那可不行!”扯住他的袖子。
“我姐姐把这幅画当做宝贝,睡觉前都要多看两眼的。万一把蚂蚱拍死在画儿上,那可怎么办?”
什么?睡觉前都要多看两眼?什么宝贝这么稀奇?早知道她喜欢画,张萱、韩幹什么的,他家里又不是没有,拿来挂着就是了。
谢临川不擅书画,却有一项绝活儿——
谁的字,谁的画,沉度严谨还是洒脱传神,飘逸秀美还是气韵生动,各种用笔风格,他看过一此,就再不会忘。
这幅画,她爱成这样,他免不得细看一番。
谁知道,这一看,竟然怔住了,这幅《杏花春雨江南》没有署名,但以中锋细线勾勒,敷色层层渲染,分明是……
团团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睁着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马上来火上浇油了:“谢阿兄,知音是什么意思?”
“什么知音?”谢临川拧起眉,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阿姐说,这画师是她的知音。”
谢临川一怔,整个人如同陷入冰窖之中。
……
郑旺在厨房里煮馄饨。
想着是贵人要吃*,他特意没有用上午包好的那些,而是现包现煮的。荠菜放得少,猪肉放得多。
薄皮儿大馅儿的馄饨,在锅里浮沉几次,就被一个竹篓子捞起。在锅边轻轻一甩,汤就漏干了,装在盘子里。
外送的馄饨从来只做干的,不加汤汁,且要煮得硬一点儿。
这样,客人吃到嘴里的时候,才刚刚好,不至于皮软馅儿塌。
馄饨装好,又用江清澜秘制的茱萸川椒酱加上醋,调了个辣醋汁,连同腌笃鲜一并装在食盒里。
等他紧赶慢赶地出来,人却不在了。
不是说要买荠菜馄饨和腌笃鲜,刚才人还在这儿,什么时候走的?
樱桃还在打呼噜,他就问团团:“方才的客人呢?”
团团也很蒙:“不知道啊,刚才还好好的,谢阿兄忽然就黑了脸,走了。”
正在此时,平林跑了回来,累得气喘吁吁的,指着郑旺手里的攒盒道:“馄……馄饨……”
郑旺赶紧交货,平林也没忘了交钱。
把那攒盒拎上,平林又担心回去晚了,馄饨皮儿坨了不好吃,又要挨训,上马就是一顿风驰电掣。
冷风呼呼地在耳边刮着,平林感慨道:聆泉院的差,不好当呀!
同时,团团见平林走远了,就示意郑旺俯下身来。
“谢阿兄虽然长得漂亮,家里钱又多,但他这个人有点儿凶,我不喜欢。我……还是喜欢陆阿兄。”
第59章 宋制点茶
◎晋江文学城◎
江清澜让王蕙娘拉着去买衣服,最后给团团买了一大堆。
光是夏天的小裙子,粉的、蓝的、绿的、紫的,各色都来了一种。
她又给樱桃选了两匹好缎子,还要给虎子选鞋。
最后,是王蕙娘好说歹说,才给自己也买了两身。
两人大包小包回到杏花饭馆,自然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
樱桃没想到,自己一个婢子,还能有蜀锦,捧着料子不撒手。
团团抚摸着亮闪闪的新衣服,跳到姐姐膝头,搂着她的脖子,由衷地道:“我的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江清澜捏捏她那胖乎乎的脸蛋儿:“这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啦?”
团团点头:“嗯!”
江清澜笑道:“这话过两日再说吧,阿姐要去买宅子了!”
团团直吸气:“是爹爹、娘娘和咱们的家?”
“那可不是!”
团团呆了半晌,小胸脯里,一颗心欢喜得要炸了。
她动了动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最后竟搂着姐姐的脖子,呜呜地哭了。
其实,过年之后,江清澜就一直在张罗这事。
只是,如今江家宅子的主人是一个泉州商人,很少来临安,又颇为神秘,就一直联系不上。
最近几天,才有了点儿线索。
如今,那宅子的市价是一千两左右。她已经打定主意,就算那人要两千两,她也一定要买下来。
不止为了团团,也为了原身——那个可怜的女子。
且说那厢,谢临川携着怒气回到东平王府,立刻派人去查陆斐。
这一次,他花了大力气,使了谢家的密探,一点儿一点儿地抽丝剥缕,竟然查出来一大摊子事。
三日后,他看着手中的密信,心中冷笑道:“好得很,这个陆斐,私底下竟搞了这么多事。”
就在此时,平林进来,小心翼翼地道:“世子,枣子巷那边来人说,有人想买江家旧宅。”
谢临川抬起眼,面无表情。
这点儿事也来给他说?他买江家旧宅,难道是为了卖的?他缺那点儿钱?
似有钢刀刮骨而过,平林一哆嗦,忙道:“是江娘子想买。”
平林心道:这宅子,本来就是爷买来送给江娘子的。
等她什么时候知道了,一感动,指不定就不倔着了。
现在她自己要买?难道她已经富得流油,买得起宅子了?
无论如何,爷此时心情不佳,两个见面又是天雷地火的。这桩好事儿,恐怕要成了一桩坏事儿。
他便多了一句嘴:“不如,奴说此时宅子主人不在临安,缓缓再说?”
谢临川把手中密信撕个粉碎,腾的一下站起来:“缓什么缓,难道我还怕她!”
平林叫苦不迭。
我的爷哎,你们两个谁也不怕谁,是我怕你们!你发起疯来,遭殃的又是我!
他便打定主意,等二人见面那一日,要避得远远的,最好是让陌山去。
哪里知道,陌山这个滑头,早就避出去了。说王妃吩咐了,要趁着日头好,把聆泉院的书晒一晒。
平林无奈。
到了约定的那一日,他只好缩着脖子,跟着谢临川到了江家。
……
江清澜来到枣子巷,见今日江家少见地中门大开。
一路进去,竟然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唯有春风,吹得院子里的老梅树飒飒作响。
进到二进院子,见一个人在正厅外面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祈祷什么。
不是平林又是谁?
江清澜大惊,他怎么在这里?
平林忙摇了摇头,一张脸苦瓜似的,又抬手指了指里面。
见来人进去了,使命完成,他拔腿就跑,跟身后有鬼在撵似的。
江清澜进到屋里,见玫瑰椅里歪斜倚着个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怎么是你?”
谢临川道:“怎么不是我?不然你以为是谁?陆斐吗?”
江清澜说不出话来了,他不对劲。
他的周身有浓重的酒气,她甫一闻到,就皱了皱眉。
元宵节潘开的事情,她是真心感谢他的,对他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那日在杏花饭馆,他们谈到西夏和辽国的事,他的反应也很让她吃惊——
好像他不是这临安城的膏粱子弟,而像原身的父亲江渊一样,也怀着为生民立命的决心。
但他一喝酒——像今天这样,就暴露了本性。
酒壮怂人胆、借酒浇愁愁更愁……酒代表着懦弱、逃避、麻木,她要做一个清醒而理智的人,从来滴酒不沾。
她也不喜欢男人喝酒,此刻,更无法接受他这副颐指气使的样子。
她摇了摇头,淡淡道:“我没有以为是你,也没有以为是陆斐。谁的嗟来之食,我都不想要。”
他这个人阴晴不定的,疯起来,怕是天都要捅。一想到这儿,她只想立刻离得远远的。
便从袖中掏出两张银票,放在面前的长几上。
“这是之前说好的,一千二百两银子,地契、房契和钥匙拿来吧。”
谢临川却没动,垂眼盯着那银票看了半晌:“你的钱从哪里来的?”
“自然我是开饭馆挣的。”
江清澜立刻道,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我与他解释什么?便道:
“谢世子,我忙得很,你若是诚心卖房,咱们尽快交接。若不诚心,我就走了。”
谢临川嗤一声:“你那个小破馆子,挣得了这么多?”
他还记得,她在中瓦摆摊儿的时候,得了他五十两银子,高兴得欢天喜地的。
江清澜听他语带讥讽,知他喝多了要发疯,不想与之纠缠,一句话不说,抬脚便走。
手却让人拽住了,往后一搡,靠在墙上,浓重的酒气将她包围:
“你怎么挣的?与薛齐虚与委蛇?与陆斐暗通曲款?”
“不求闻达于诸侯,唯苟全性命于乱世[1]。你的法子,便是这么……不堪?”
江清澜一怔,霎时脸色雪白,一字一句道:“谢临川,你说什么?”
他虽然张扬跋扈,一时要打这个,一时要杀那个,但到底,也没做成个什么。
他以前,也从未对她说过这般折辱的话。
谢临川将她半笼在怀中,因为酗酒,眼尾有些发红:
“你们两个人每天在密谋什么?他凭什么分这么多银子给你?你可知他……”
他到底没把这句话说出来,他不敢赌。
他有些自嘲地一笑,拥着这颗看似温顺、实则倨傲的心,凝视着这张娇柔却倔强的脸,轻轻地道:
“我把一颗心捧给你,你弃若敝履。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肯信。”
忽而又提高声调,咬牙切齿地说:
“陆斐,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薛齐,一个背叛家门的奸商,他们有什么好?”
“一个无情无义,一个与辽国女奸细勾勾搭搭,你还要贴上去干什么?”
“你这般自甘堕落,你父亲泉下有知,会怎么想?!”
江清澜气得浑身发抖,一双眼睛利剑一般刺向他。
若是在现代,她早就大耳刮子扇过去了!
忍耐着他周身那种热烘烘的酒气,她紧紧攥着袖子,宛如在水火里煎熬。
许久,她才颤抖着声音道:
“我与陆斐的事,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至于薛齐,我与他清清白白,你凭什么这么侮辱我、侮辱他?”
“我的钱,是我一分一分赚来的,你的呢,有哪一文是你自己赚的?”
“你不过就是投了个好胎、长了副好脸,其他的,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谢临川心中大恸,似有钝刀在心上旋转。脚下一趔趄,他被迫退开半步。
距离一拉开,反倒看得更清楚了。
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整个人瑟瑟发着抖,像是秋风中的一片落叶。
他心里很难受。
她从来就是这样,对别人言笑晏晏,对自己却半分不肯服软。
他也是怒极了,嗤笑道:
“我干什么要赚钱?我家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我纵然只长了副好脸、投了个好胎,却可以要你们生就生,要你们死就死!”
说罢,袖子一扫,桌上的银票、酒壶通通摔到地下,那白玉瓷杯啪的一声,裂个粉碎。
江清澜身形一晃。
他没有说错,他是专制社会里统治阶级的一员,对他们这种升斗小民,确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她的眼中慢慢盈满了泪,不想让他看到,便弯腰,捡起了被洇湿了一角的银票。
她突然觉得很疲惫、很委屈。
不是对强权的害怕,而是现代人在专制社会的无力感。任何人也无法理解她,包括他。
迷蒙中,她突然想起了李贽,晚明封建专制的反叛者、现代思想的先驱者。
他在众人皆醉时我独醒,是不是常常有这种无力感呢。
她又想到了布鲁诺,坚持日心说,被宗教审判所活活烧死。
她读了那么多书,学到的不仅是知识,还有他们不畏强权、坚持真理的精神。
追来者,足以抚慰今人。
她便仰着头,绝不让半滴泪水流出。那双眼睛盈了满泪,像栀子花落在潺潺清涧之中,反而越显清明。
良久,她一声冷笑:
“我的人生只掌握在我自己的手里。你要我生,要我死?请便吧。”
“我生时,不会如你的意。就是死了,去黄泉之下见我父亲,也决不后悔!”
说罢,她也不管他是何表情,抬脚便走。
走到庭院□□之中,见茂密的树枝遮住了自己的身影,才抬起袖子,把满脸的泪水擦干净。
……
西湖上,一艘画舫行至湖心,天青色的幔帘被风吹起,垂柳一般,青碧招摇。
舫内,香气氤氲,既有茶饼被唤醒的草木清气,亦有松木炭火炙烘出的缕缕焦香。
正是陆斐在烘烤茶饼。
茶饼烤毕,陆斐又以茶碾轻推慢拉,将茶饼研成末。
修长的手指取过两个兔毫紫瓯建盏,将茶粉倒入其中,又沿盏壁注水。
最后,以茶筅环回击拂,终至细流高冲、雪涛汹涌。
经过这些繁琐的流程,一盏点茶才算成功了。
薛齐接过,啜了一口。
只觉先是雪沫的鲜味,再是绿茶的微苦,继而舌底汩汩生津,逼出了些回甘,最后是幽兰一般的香气,经久不散、满口余韵。
陆斐的茶,便同他这个人一样,看似温润清雅,实则独领风骚。他就笑道:
“得你陆少卿一盏茶,可是不容易。”
陆斐饮罢,真诚地道:
“薛兄替我照拂她,还受了谢世子不少委屈。陆某的茶,薛兄想喝多少就有多少。”
“欸——可不敢这么说!”薛齐摆摆手,哈哈大笑。
“哪里是我照拂她?简直是她带我赚钱,财神爷是也!雅里说,我晚上做梦都是笑着的。”
陆斐只笑而不语。
他与薛齐是同年,薛齐考了一场后,忽然顿悟了,弃了官途,去辽国做生意。
薛家人气得吐血,他也照去不误。后来,还拐了个辽国贵族之女回来,越发同薛家人势同水火。
时人都以为薛齐离经叛道,乃士人之耻,陆斐却知他运筹帷幄,有七窍玲珑之心,遂引为知音。
薛齐又想了想,搓搓下巴,好奇道:
“话说江娘子,哪里来的这般多的奇思妙想?那个土豆,以前大家都说吃了要中毒啊,怎的她就知道不中毒的法子?”
这个问题藏在薛齐心里很久了,但为防他与陆斐的关系泄露,他们极少见面,这话也就无从问起。
陆斐站起来,走到窗边,任清风拂过面颊。
远处宝石山赭红如火,船下波涛荡漾如绸。
他似乎陷入了往事之中,莞尔一笑:
“她小时候就常有些惊人之语。都说是屈原是《离骚》写得最好,她读《离骚》,却只是为了找那些香花幽草。——那土豆,不知她是从什么秘本的看到的。
“比起《离骚》,她更爱读《天问》。还说,那些问题,她也都想过,只想不出来答案,就写信给我,问我知不知道……”
薛齐附和:“‘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1]这些问题,着实难解。”
陆斐抬手,按下身侧飘摇的帘幕,渐渐敛了容色:
“江大人说她性子活泼,要我多包容。哪里是包容呢……”
是爱,他爱极了她的活泼灵动。那是他在孔孟之书、三纲五常里,永远也找不到的。
他们二人的事,薛齐自然知晓,不然,当初也不会答应陆斐的请求。
他叹口气,把陆斐肩膀一拍:“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又换了个话题,“话说,你跟那福安公主,不会是真的吧?”
惹上这些公主,有多麻烦,薛齐是知道的。
陆斐已经恢复了平静:“半真半假。此事是谢世子从中作梗。”
“啊!”薛齐大惊,谢临川那样一个霸道性格,他是领教过多次了。
却不知,他连隐在幕后的陆斐都算计得这般清楚,硬把福安公主塞给他。
“那你可有办法?”
陆斐淡淡一笑:“福安公主不足为惧。”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谢临川……才是心腹大患。
……
黎明时分,柳梢上还挂着一弯淡月。
早市方始,杏花饭馆里人声吵嚷。王蕙娘与樱桃在人群中一时点菜,一时送客,迎来送往、穿梭不停。
柜台那边,天青色的汝窑梅瓶里,两枝杏花开得热烈,与墙上的《杏花烟雨江南》图相得益彰。
一时之间,江清澜看呆了,也不知看到究竟是花儿,还是看画儿。
正在神游天外,却觉肩膀让人一推。
王蕙娘道:“想什么呢,叫你好几声都没听见,那边要结账。”
江清澜忙惊醒:“哪桌?我现在就去。”
王蕙娘嗐一声:“我早就结了。你若没休息好,那就回去睡一会儿。”
江清澜没头没脑地道:“谁说我没休息好,一觉睡到大天亮,不过就发了会儿呆而已。”
王蕙娘莫名其妙,睡得好睡不好,有什么好强调的?
江清澜也知自己失言了,摇摇头,道:
“待会儿给薛郎君带个信儿吧,让他这几天注意点儿,出门多带几个护卫。”
“难道是潘家酒肆又有什么花招?”王蕙娘立刻严肃起来。
自潘氏姐弟被驱逐,临安城的潘家酒肆倒了一半。剩下的,是宋文亲自在打理,但生意大不如从前。
自己与谢临川的事,江清澜实在不知该怎么给她说,只道:“你去传信便是。”
正说着,一个瘦高的少年风一样的跑进来,开口便是:“江娘子,借一步说话。”
正是平林。
江清澜只好与他来到后院儿。
平林苦着脸道:“江娘子,世子爷昨天在江家旧宅枯坐一夜,一早便叫我将这个送来。”
说罢,把一个小木匣放在磨盘上。他又打开来,里面放着地契、房契和钥匙。无疑,是江家旧宅的。
江清澜心道:谁枯坐不枯坐、睡不睡的,关她什么事。但面对着木匣,她却也有些犯疑。
昨天她去江家旧宅,本就是为了买房子的。但若收了这钥匙,她又担心他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比如,半夜潜入她家。
她便问:“钥匙全在这里了吗?有没有备份?”
这东西是主子拿给他的,平林哪里知道有没有备份,略一犹豫。
江清澜立刻道:“拿回去吧,我不要了。”
平林扑通一声跪下了:“娘子救我!我家世子爷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
见江清澜仍然冷着脸,他摸了摸冰冷的石头磨盘,哭丧着脸道:
“我这差事办不好,回去也是没命的。反正都是死,索性撞死在这磨盘上算了。”
江清澜又好气又好笑。
好好好,现在都会用生啊死的来拿捏她了,你们生不生、死不死,与我何干?便阴阳怪气地道:
“你去外边跳春波河算了,别死在我这儿,耽误我做生意。”抬脚就要走。
“娘子!”平林吓坏了,一路膝行到江清澜身前,又不敢去抱她的腿,只好用身子把她拦住。
“爷真的是伤心了!他以前生气,最多是打我骂我几下,昨晚上一句话都没说,怪吓人的,谁知道会怎样。”
江清澜在心中冷笑,他自己黄汤灌多了,生什么气、伤什么心?
他心里不痛快,就能用刀子捅别人心窝吗?
她还没说话呢,他先抱怨上了?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平林又道:“江娘子,你是天上的菩萨娘娘,南海的水月观音,你的心最善了。不体恤世子爷,就当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下人吧?”
平林一个七尺男儿,跪在地上流着泪,实在凄惨极了。
江清澜犹豫了。他知道怎么拿捏她,偏偏她就吃这套。
但她本来就是要买宅子的,纵然买来不住,偶尔带团团去逛逛,团团也开心。
她便道:“你且等等。”
从后院里拿了银票出来,交给他:“一千二百两,是之前就说好的。”
平林有点儿犹豫,主子只说让他拿地契那些过来,也没说钱的事。
江清澜见他不收钱,便把匣子往他面前一推,折起银票:“行,你去跳春波河吧!”
平林忙跳起来,一把将银票抢过来:“娘子大恩,平林一定会报答的!”
第60章 梅花冰酥酪
◎晋江文学城◎
平林怀里揣着一千二百两银票,忐忑地回了东平王府。
刚走到聆泉院偏门,跟一个与他一般高的人迎头撞上,来了个额头对碰。
“砰”的一声。
“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连你陌山大爷也敢冲撞!”陌山捂着头大骂。
见是平林,他立马换了一副面孔,笑嘻嘻地道:“原是平林哥哥。”
他们两个虽然同为谢临川贴身小厮,但平林侍奉日久,更得信任,地位就更高些。
平林心中正烦闷,挥了挥手,不想理他:“世子爷呢?”
陌山道:“一早就与刘师傅去西山古战场了,怕是下午才回。”
平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陌山这个人从来有些鬼头鬼脑,瞧着不对,就打听昨日江家旧宅的事。
平林把昨晚谢临川的可怕模样形容了一番,又把一千二百两银票拿出来:
“我好说歹说,江娘子才把宅子收下,可她非要给钱,这可咋办?世子爷回来问起,必定又要大发雷霆。”
陌山眼睛骨碌碌一转,附在平林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平林吓得一哆嗦:“这样能行吗?”
陌山道:“有甚不行的?”
他自然不会说,正月里,他从樱桃那里抢了一盒桔红糕,半真半假地诓骗了谢临川。
只拍了拍他这傻哥哥的肩膀。“多学着点儿吧。”
下午,谢临川回来后,果然问起江家旧宅的事。听平林说她收了房地契和钥匙,有些吃惊。
平林就按照陌山说的,把自己与江清澜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只略去了银票的事。
但那银票他也没有贪污,而是做进了谢临川的私账里。
谢临川听到她问“钥匙有没有副本”的时候,嗤笑了一声。
在她心里,他总是那般不堪。但平林使苦肉计,她好歹把东西收下了。
昨日,是他昏了头,口不择言。
她与陆斐本来就是青梅竹马,自己才是后来的人,不是吗?那宅子,就当是他的赔礼吧,也许,还不够……
又想起在西山古战场,刘长风对他的忠告,他一时陷入了沉思。
……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转眼到了端午。
去岁五月,干旱少雨,钱塘江潮水不丰,是以临安府署取消了一切水上活动,百姓们直呼可惜。
今年一入夏,连下了几日的暴雨,刚进五月,府署就筹备起了竞渡、争标的活动。
到了初五这日,一向懒散的团团早早地爬起床,吃了一个硕大的猪肉糯米粽,风风火火地拽着江清澜出门。
待到杏花饭馆一行人出侯潮门时,火红的日头才斜过吴山。钱塘江岸,已挤得水泄不通。
摆小摊儿的最不怕辛苦,一早就来占了位置,扯着嗓子喊:
“玲珑双条——七色烧饼——宽焦薄脆——香香脆脆,好吃不贵!”
“走一走,看一看,姜蜜水、木瓜饮、五苓大顺散——”
没租到摊位的粽子小贩,就以扁担挑着两个竹筐。
里面放满五色彩绳扎就的百索粽子,在人群中穿梭叫卖。
粽叶清香混着雄黄酒气,被江风一吹,变作一股热烘烘的浊浪。
游客与小商贩之外,最多的就是各大行的关朴摊,到处都在吆喝:“关朴关朴,压中冠军者,得赔购入金百倍!”
每个摊子都围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个个怀着一朝暴富的美梦。
虽则岸上热闹,更令人们激动的,还在江面上。
待到比赛开始的鼓声一起,十数艘龙舟昂首破浪,金漆龙头映着日光,闪闪发亮。
桡手们仅着素色单衣,额缠红巾,伴着如雷的鼓点,齐声吼着调子,抡动的双桨激起泼天白浪。
杏花饭馆一群人费力拥到岸边,见此情景,俱是心潮澎湃。
团团、虎子两个激动得双双大叫。郑旺趁机碰了一下王蕙娘的手,见她没有挣脱,就紧紧握着,欣喜得无暇顾及赛事。
江清澜全神贯注着江上,心道:
张择端有《金明池争标图》,极尽北宋端午之热闹,原来亲自来看,才知如何盛况空前!
再说江面上。
竞渡终点立着一高杆,上挂一面金灿灿的锦标。
原本领先的龙舟已逼近目标,一名水手要起立攀援。
岂知,排第二的龙舟上,一名素衣青年斜斜蹿出,猿臂轻舒,竟在舟行未稳之际纵身一跃,三两下攀上高杆。
一时间,江上、岸边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人如灵猫般蹿至杆顶,一把扯下金标,凌空挥舞。
刹那间,鼓乐大作,欢呼如潮。
原来,这正是临安府署今年的别出心裁——
将竞渡、争标两种赛事结合在一起,场面更精彩,观众看得更过瘾。
但对参赛者们来说,难度也更大。
江畔的熙春楼上,承平帝与一众后妃、皇子、公主伫立在窗前,关注着赛事。
承平帝见得方才场面,大喜:“今年这个赛事办得好,临安府尹在哪儿,有赏!”
府尹出列,跪谢一番,承平帝正要问将竞渡、争标合一是谁的主意,却听下方又响起排山倒海的欢呼。
他一看,原是一艘龙舟调转方向,破开白浪,疾速向岸边驶去。
待到了岸边,那名手持锦标的青年,雷奔云谲,一跃而下。人群如被雪亮刀锋劈开,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远远的,只见一条鲜红的额巾宛如猎豹般疾速移动。
承平帝心道:这人是……
底下的人离得近,看得更清楚。
那青年着肩宽背阔,薄薄的窄袖劲装下,是偾张的肌肉。
他剑眉斜飞入鬓,眸如点漆,端的是英俊无俦、锐气逼人。所行之处,便引起一阵欢呼。
杏花饭馆一行人也如大家一样,又笑又闹、又蹦又跳,人人脸涨得通红,心里欢喜得几乎要炸裂。
他们身边却有一个小娘子,同样是激动得满脸通红。
她踮着脚看了一阵,见那锦标青年似乎往自己越来越近,惊呼一声,忽而软软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临安府署准备充分,立即有衙役来,将她抬去阴凉处,灌些清凉饮子。
江清澜本来在关注那个晕倒的女娘,却听王蕙娘喃喃道:“我怎么觉得,那人像……”她自来目力过人,百步之外能辨熟人。
江清澜一抬眼,果然见得一道熟悉的身影飘来。
这个疯子,他想干什么!
她登时血气上涌,满脸通红,但此时进也无所去、退也无所往。
眨眼间,谢临川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
千人慨叹,万人瞩目,但此时,全世界都安静了——
江面上如雷的鼓声不在,岸边小贩儿的吆喝声不闻,连浪头拍打栏杆的声音也不响了。
他一站定,颇有些孩子气似的,冲着她露齿一笑,将那团金灿灿的、一丝水汽也没有沾上的锦标摊在她面前。
“送给你!”
他穿着一件窄袖墨色劲装,衣襟里的胸膛猛烈地起伏着,汗如雨下。
江风吹得红色抹额翻飞,映衬得他整个人锋棱毕露、英气逼人。
江清澜忽然想起,嘉会门外初见,他与蹴鞠的同伴高歌嬉笑,纵马奔腾,也是这般英姿勃发。
只是,她那时候路走得好好,差点儿被他们撞到,心中只有厌恶。
现在呢?
他定定地看着她,两汪深潭似的眸子里含着无限的情意,她撞一上,就移不开了。
就像玫瑰花儿扎手,却偏要去采,烈酒醉人,却偏要去饮。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她甚至有种感觉:她何等何能,令他如此煞费苦心?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快接呀!”
紧接着,“快接呀!”“快接呀!”,起哄声一阵阵地响起,比激拍上岸的白浪还要汹涌。
在激烈的人潮中、巨大的呼喊声中,江清澜懵懵然如坠梦中。
到后来,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谢临川何时走的,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只有手上那团金光闪闪的锦标,提示她,方才的事不是一场梦。
……
熙春楼上,众人也看清楚了这场送标,公主们有的泪流满面、有的一脸怨怼,皇子们则若有所思,唯有承平帝哈哈大笑。
“这个谢三郎,还是个痴情种子!”
前任东平王谢山威名太盛,几能左右国势。幸而他子嗣不丰,两代单传。
承平帝想起,前日,枢密院北面房知事秦炎还跟他说,东平王旧部有不臣之心,要多加提防。
如今看来,是他们多虑了。
一念及此,他就轻描淡写地看了三皇子一眼。秦炎是老三的岳丈,这两个整日里挑拨离间,是想干什么?
三皇子早有准备,笑道:“父皇,底下那位可不是普通的商户女,却是江渊的长女。”
出人意料的是,承平帝满不在乎地说:“此事我知道。”
原来,那日宫宴赐婚后,长公主就承平帝通过气儿,江渊的女儿流落民间,却是个通透看得开的人。
谢临川对她着迷得很,偏人家又不喜欢他。
也有人在他耳边吹过风。
说江渊是清流之首,历来抨击抑制武官的国策,东平王旧部又多,两股势力一合流,怕是不利于平衡之术。
但承平帝以为,谢临川心思单纯,江渊留下的又是个女儿,又不是入了仕的儿子,能掀起什么风浪?
此时,看谢临川这深情样子,简直不堪大用。
三皇子历来乖觉,一听承平帝口风,立刻闭了嘴,连之前的计划都取消了,只微笑着继续观赛。
……
熙春楼为皇家御用,远一些的三元楼里,则尽是达官贵人。
陆斐对观赛本无兴趣,但想到三皇子,他也在三元楼里坐了坐,在案前随手翻着一本书。
忽然,在窗前看热闹的砚书一声大叫:“少卿!少卿!快来看!谢……谢世子把锦标送给了江娘子!”
啪嗒一声,矮几上的茶水打翻了,陆斐左手手背处烫得一片红。但他犹自不觉,背着手走到窗边,凝视那万人瞩目之处。
砚书心里发愁:少卿虽暗地里做了许多事,但东平王府权势滔天,他们小小陆家,如何争得过呢?
想到这里,他偷偷地望了一眼身侧,却见陆斐淡淡一笑。
砚书好奇:“少卿,你不担忧啊?”
陆斐摇了摇头:“他这是在缘木求鱼。”
……
“呱——”,天上乌鸦掠过,一声惊叫。
江清澜猛然一震,似从梦中惊醒,只觉周围有无数人在打量自己。
那些目光中,有好奇的、震惊的、失望的,也有怨毒的、仇恨的、愤怒的。
她露出一丝苦笑。
自己好像是马戏团的小丑,骤然被抛到了镁光灯下,任由观众品评。
他发疯,怎么自己也疯起来了?
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娇羞少女了,以为当街表白,她就会沦陷吗?
呸!
想到后面的麻烦事,她把那团锦标挼成一团,胡乱抓在手里,牵起团团就往回走。
团团还兴奋着,恋恋不舍地扭着头:“比赛还没完!我还要看谢阿兄呢!”
她倒是忘了,前几日,是谁在杏花饭馆给郑旺说:谢阿兄太凶了,我不喜欢他。
江清澜急得大力一扯,呵斥她:“快走!”差点儿把团团吓哭了。
王蕙娘叹口气,把团团抱起来:“倒也不必如此紧张。任谁看了都是天大的好事,你却……”
江清澜暗自摇头。她自有成算,留下郑旺、虎子两个,其余人急急回了杏花饭馆。
不紧张,可能吗?
她们这一路走回来,道路两旁那些小娘子的眼神都是直勾勾、热辣辣的,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什么天大的好事,简直把她往火坑里推!
回了杏花饭馆,她赶紧收拾了两个包袱,嘱咐王蕙娘道:*
“这几天,你先把馆子关了,我和团团到江宅去躲两天,把这风口浪尖躲过再说。”
且不说其他人,就说他那些女粉丝,都快要把她吃了一样。她这饭馆开着,明晃晃的靶子,岂不扎眼?
正要走,王蕙娘叫住她:“那这锦标怎么办?”
那团东西金灿灿的,一看就是上好的锦缎,但江清澜只觉刺眼极了。
“先收着吧,别让人发现了。”
王蕙娘只好进到江清澜房中,预备把它收到梳妆台下的抽屉里。
打开一看,登时眼前一片金光璀璨。
原来,是一支十分精美的并蒂杏花步摇。只可惜,似是常年无人看顾,纵然收在抽屉里,也蒙了淡淡的尘土。
王蕙娘愣神片刻,把那锦标也塞进抽屉里,叹了口气。
冤孽呀。
……
江家自被谢临川购得,再转入她手,从未中门大开、宴请宾客。
只有一个粗笨的老婆子看门,对外宣称宅主是一泉州的富商,还没上临安来。
因此,此处安全又清静。
江清澜携团团、樱桃两个,简单收拾了下,就住下了。
事从紧急,细枝末节也顾不得了,多的东西也没带,明天再派人去买便是。
团团还闹着说,她的九连环没带过来,气得江清澜想打她屁.股。
入夜时分,门房的老婆子说,后门有人说是泉州老家的亲戚,要送些东西来。
樱桃便去接。
一辆青壁小车上下来两个丫鬟,把几个箱笼往里送。
原来,是薛夫人萧雅里派人送的,都是些被褥枕头、胰子香膏、牙粉巾子等日常用品。
还有米面羊肉、牛乳酥酪这些吃食。
江清澜原本是让王蕙娘买了,明日悄悄送来的,不想这萧雅里体贴不说,速度还快。
萧雅里东西准备得齐全,江清澜三人在江家旧宅过了舒心的一晚。
后几日,宅中无人,团团一个活泼孩子,耐不住寂寞,囔囔着无聊。
还是樱桃鬼点子多,一会儿去树下网知了,一会儿又在地里掘了蚯蚓,放在老梅树下,作诱饵来捕鸟。
江清澜闲来无事,在宅中闲逛,发现抄手游廊一处隐蔽的柱子上,画了两个娃娃。
一个扎小辫、穿裙子,是女孩,一个束发、穿长袍,是男孩。
这笔迹很是稚嫩,一看就是小孩子画的。那时候的小孩子,只能是原身了。
江清澜却不由得一怔。
眼睛一个圈圈、鼻子一竖、耳朵一个勾勾,女孩子的腰侧,一定有一个蝴蝶结。
这……怎么看,怎么像她小时候的画法。
她住在外婆乡下的家里时,常在墙壁上乱画这些。
难道说,她穿到这副躯体里,除了名字一模一样,还因为与原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男孩,难道是陆斐?他们俩是青梅竹马?
而后,她又在原身的书房里发现一封信,夹在一本《荆楚岁时记》里,果然是陆斐写的。
偷看别人的信,江清澜有一种羞耻感。
幸而没有什么肉麻的内容,陆斐只是说,在绍兴府的时候,原身说读了《离骚》,对荆楚风物有些向往,他便找了这本书来给她。
绍兴府?江清澜好奇,那是什么时候?他们果然小时候就认识。
正在那里乱想,樱桃捧着一碗梅花冰酥酪过来。“娘子,今日日头有些高,你吃一碗酥酪吧。”
江清澜不可置信地看她一眼:“你还会做这个?”
樱桃出身贫苦,原本会的都是棒子面、菜包子这些吃食,哪里会这种高雅的东西。
如今,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樱桃哈哈一笑:“我哪里会,是团姐儿教我的,她说娘子以前爱吃这个,也经常做。”
敞口白瓷碗里,梅花汤饼粉嫩若霞、冰酥酪洁白如雪,酒酿中残留米粒点点,缀点其间。
另有三片碧绿薄荷,飘在汤面上。
红、白、绿,搭配清新。
因是冰镇过的,碗口还冒着一丝丝的冷气。
牛乳的香浓、酒酿的米香与酒醺味,也在空气中流转。
江清澜接过,尝了一口,赞几句好吃,看着樱桃欢天喜地地走了,心里却道:
团团以前说过,原身本来就擅长厨艺,因此她开饭馆,团团、陆斐都没怀疑过。
除了名字、厨艺,还有画画,也许在这个宅子里,她还能找出其他与原身相似的东西。
江清澜更加警醒起来。
到了下午,门房婆子送进来一封信。
里面是梅花暗印的砑花罗纹纸上,写着短短几句话:
谢流光谨奉书
江娘子:今去杏花饭馆,闭户,盼一面。
承平十六年五月初八临川手状
竟然是谢临川写的!他这又是发什么疯?
那日,平林送钥匙和地契来,她就问他钥匙有没有备份,平林不答,多半有鬼。
就算没有备份钥匙,对谢临川来说,跳墙——甚至把门拆了,又有什么难的?
她早料到有这一天,连刺他的话都准备好了。
他把她害得还不惨吗?耍什么当街表白把戏,害得她有家不能回。不就是要逼她就范?
现在,又装着这规行矩步的样子做什么?
“不见!”她对那婆子冷冷地说。
到了傍晚,婆子又来了。
“我不是说不见吗?”江清澜不耐烦地说。
婆子有点儿糊涂了:“这次这位,好像和之前那个不是一家。这位郎君亲自来了,说他姓陆。”
此时,团团正从院中往正厅里走。
她手里提着一根草编的笼子,里面关着一只蝉。闻得个“陆”字,她脸色陡变,登时连草笼也抛了,一溜烟儿跑去后门。
没等江清澜做好准备,团团已经坐在陆斐手臂上,回到了院中。
“阿兄!”团团搂着陆斐的脖子,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这么久了,你都没来看过我。”
江清澜有点儿尴尬,是她不准他来的。
陆斐冲她点点头,目光很是温和。
团团不管他们,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
她会写什么字了、会背什么诗了、和虎子吵架从来不输……像个骄傲的小孔雀,在卖弄自己漂亮的羽毛一样。
最后,她总结道:“我长高了!”眼睛亮晶晶的。
陆斐微笑着听她说完,温柔地道:“阿兄……都知道的。”
团团便把毛茸茸的脑袋,伏在陆斐肩膀上,脸上还挂着泪,却咯咯地笑出了声。
江清澜看着这一幕,想起那封信、抄手游廊上的那些画。
如果没有那些事,原身和陆斐实在是天作之合。
假如这副身子里的还是原身,她会像团团一样,坚信他有苦衷,并迅速地原谅他吗?
她不知道。
陆斐抱着团团,从她发间取下一点碎梅叶,才柔声道:
“我是想把这宅子买下来。原先那位主人一直不见客,这些日子才打听到江宅易主,便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新主人是你。”
江清澜点了点头,把神思从原身那里抽离——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对团团说:“阿姐有事情要和陆郎君商量,樱桃姐姐把梅花冰酥酪做好了,你先吃点儿去。”
团团把陆斐的脖子搂得更紧了,是一副警惕神色,轻轻地道:“但是……团团现在还不饿。”
江清澜瞪她一眼:“听话,阿姐真的有很重要的事。”
团团就在陆斐怀里扭了扭,由着他把自己放在地上,这才咽了口唾沫,很郑重地说:“那你好好说,不要骂他好吗?”
江清澜哭笑不得,摇摇头,忙又点了点头。团团得了保证,这才让樱桃牵着走了。
她们这一走,江清澜立刻蹙起眉来,琢磨着:
初五那日,谢临川等于是把他们的关系昭告天下了。
无论她怎么办,别人都认定了她以后要嫁给他。
但他是太子一党的人,如果真像历史上发生的那样,太子失势,也不知东平王府会如何,她会不会受到牵连?
还有一点,三皇子是个怎样的人?是不是会继续抑制武将?
她已经知道了,辽国有耶律望的存在,也就是说靖康之耻还是很有可能发生的。那宋朝这边的君主就至关重要。
听谢临川说,陆斐似乎与三皇子关系紧密,她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道:“陆郎君,太子和三皇子,我父亲更看好他们哪个一点?”
陆斐很平静地道:“恩师是清流纯臣,只忠于陛下,从不参与党政。”
江清澜头疼:真是的,一点暗示都不留给她!
便直接道:“但你更看好三皇子是吗?”她有点儿急,很真诚地找补了一句,“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上次在松林村,她问过谢临川,他却什么也不告诉她。
陆斐两道英挺的眉毛一挑,凝视她半晌,良久,才慢慢地道:
“这话说来大逆不道,但既然你问,我也没有什么隐瞒的。”
“官家多疑,太子秉性柔弱,临位十余载,动辄得咎,如履薄冰,他若继位,比今日官家更加守成,恩师之愿必不能成。”
“三皇子胸有韬略,但心机深沉,或为英明之主,或为豺狼之君。我原同恩师一样,不愿党争,奈何……”
他想起潭州珍珠贪腐案,他为此辜负了她,只好略去这一段:“波澜平地起,不得不入局。我受三皇子之恩,只能因势而谋。”
江清澜琢磨了一阵,很真诚地说:“多谢你。”
三皇子,无论是英明之主,还是豺狼之君,总不会是宋徽宗那般的昏君吧。
即便是“豺狼”,直接影响到的,也是高官重臣。
对她一个小老百姓来说,这个结果比起城破家毁、成为敌国军.妓小得多。
只要三皇子像历史上那样继位,辽国即便有耶律望,靖康之耻出现的概率也会小得多。
陆斐看她神色变幻,欲言又止。
江清澜知他所想,笑道:“你且放心,不过解我一疑惑。”
“我一个弱女子,不会去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父亲已逝,千年万载后,自有后人评说。”
陆斐点点头,环顾了一下四周,跟之前一点儿变化也没有。
他犹豫一阵,才微笑道:“初夏日高,你不留我吃一盏梅花冰酥酪吗?”
她方才说感谢他,明明是很真诚的。
江清澜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心思百转千回。
原身会原谅他吗?她不知道。
那她自己呢?他……至少在避免靖康之耻重演上,三皇子比太子可靠。
陆斐却没有再等她的回答,淡淡一笑:“我明白。你多保重。”叉手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
月隐浓云,黑夜沉沉。聆泉院里,烛火通明。
平林进了院子,扑通一声跪下了,不知道该怎么说。
谢临川撩起眼皮看他,先把手中密信,就着烛火烧了,才缓缓道:“她不见?”
平林点点头。
“还有呢?”
平林忽然打起摆子来,磕磕绊绊地道:“酉时初,陆……陆郎君登门,拜会江……江娘子,四刻方出。”
一时,窗外阴云如絮,冷风卷地。堂中鸦雀无声,唯烛火跳动明灭,映衬得人脸晦暗不清。
谢临川沉默一阵,忽然无声笑起来。
平林简直毛骨悚然!郎君笑什么?应该是怒火滔天,把陆斐抓来揍一顿啊。
见人撩起袍子,站起来要走,平林忙道:“爷可是要去江家,奴立刻去备马。”
他就说,送什么帖子,直接闯进去,才是他威风凛凛谢世子的风格!
谢临川回过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去什么江家?去找朱明,让他来铁薛楼喝酒!”【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