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秋天吃羊肉
◎单方面的定情信物◎
“我的天哪!”朱明简直要呼天抢地了。
“流光,再过几日,你就要与辽国使臣蹴鞠比赛了。与太子说好了的,今天领着禁军队预演一番。”
“这会子,离约定时间不到半个时辰了。你不进宫,还在这儿磨蹭什么呢?”
“急什么?”谢临川走进枣王家金银铺,懒懒往圈椅上一坐。
“从这御街南段出去,打马便到宫门,耽误不了事儿。”
朱明嘀咕:“那也得早去。总不能让太子殿下等咱们吧。”
太子虽然宽仁谦和,也是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们胆子再大,能越过他去?
朱明望一眼四周,只觉陈列的金的、银的、玉的首饰,看得人眼花缭乱。
“你说你,平时也不上这金银铺子来,偏今日来。”
谢临川早不理他了,对旁边躬身立着的人招招手。
那人便捧着一个木匣子,点头哈腰地过来了,殷勤地道:
“世子爷,按照您的要求,用了十足的金子。”
把那木匣子缓缓打开,一片璀璨金光直刺人眼。
横亘其中的,是一支杏花缀珍珠金步摇。柄部纤细,扭骨弧线,恰似纤弱的花枝。
柄头两朵五瓣杏花,一全绽、一微开,皆由镂空金丝缠成,极为繁复绮丽。点点花蕊,竟是以细碎宝石缀成的。
两根金流苏上,悬了几颗珍珠,疏疏错落着,使得金步摇的华重宝气之中,添了几分清贵。
朱明是个中行家,眼前一亮:“哟,这步摇好生精致。”
想明白其中关窍门,就挤眉弄眼,笑得不坏好意:
“啧啧,你小子,也还是懂嘛。女人啊,就喜欢这些金啊银啊的东西,东西一送,准成事儿!”
谢临川微微一笑,对朱明的话不置可否。
把木匣子一收,他对店主道:“去东平王府领赏!”大步流星出了门去,一脚蹬上了马。
——
“吁——”杏花饭馆外,王蕙娘吁停马车,对屋中喊,“虎子,快出来搬肉!”
江清澜正在给团团扎辫子,闻言,也牵着小姑娘出去看。
只见王蕙娘、虎子各自抬着一只脚,把一大坨黑咕隆咚、连毛带皮的东西搬了下来。
原来,是一只黑山羊。
应该是才杀了不久,血淋淋的。丝丝血水还要顺着羊脚往下滴,让虎子一抬手,又给流回去了。
江清澜眼睛像被火燎了似的,忙别过脸去不看,又把团团两眼捂住。
王蕙娘笑她:“知道你有这敢吃不敢看的毛病。快边儿上去吧,我与虎子、月娘分好了肉,再来叫你。”
说罢,抬着羊,进了屋去。
虽然说起来有点儿矫情,但也没法子——江清澜实在克服不了。
她一个现代都市丽人,在超市里买分装好的鸡鸭鱼肉,早成了习惯。到这里来,被迫要见些血淋淋的东西,甚至活杀现宰。
有一次,王蕙娘要杀鸡,让她抓住鸡脚。
哪知,脖子一挨上刀,鸡就拼命挣扎。那场面,惨烈极了,把她吓得脚耙手软,撂挑子跑了。
也不知王蕙娘后来如何杀的。
此时,团团倒胆子大,把江清澜手甩开:“我要去看分羊肉!”径直往后院儿去。
江清澜便守在前边儿,为柜台上斜插的桂花枝换了水,再把明天的菜单写出来——
特别推荐菜:孜然羊腿串、红烧羊拐、胡萝卜手抓羊排饭。
自前日上了秋日菜单,供应的饭食一并更新,食客们越发来得殷勤。
白胡椒猪肚炖老鸡这种,到不了天黑就卖光了。后来的客人着急上火,埋怨道:“江娘子,你怎不多做些?”
江清澜只好赔笑:“抱歉抱歉,咱后院儿的锅只有那般大,装不了再多了。”
“不过,贵客请放心,铁匠铺子已在替咱们打新的大锅啦。”
客人只好怀着怨念走了。
然而,比猪肚鸡更火爆的,是羊肉。当时,江清澜并没有把“孜然焦炙羊肉”的竹牌挂出来,许多人却主动来问。
江清澜知道,历史上宋人极爱羊肉,甚至差点儿把羊吃绝。
“沙晴草软羔羊肥,玉肪与酒还相宜”[1],“寒羊肉如膏,江鱼如切玉”[2],这些写羊肉的诗,在宋代文学中比比皆是。
苏轼调任惠州时囊中羞涩,购入价廉的羊脊骨烹制,就有了流行至今的羊蝎子这道菜。
既然客户有需求,店家如何不应?
王蕙娘立刻去乡下买羊,先收一只来看看品质,如果反响好,再直接从货源地大量订购。
江清澜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打起帘子要往后院去。不曾想,张月娘正提着篮子出来,二人迎头碰上。
张月娘道:“娘子,早些时候,对面何家的春姐儿来过。说是买粥,却送了这么一堆萝卜。”
江清澜一看,竹篮里,白萝卜装得满满当当,个个成人拳头大小。
根须上沾着些泥,青青缨子上却还挂着浑圆的露珠。
看来,这萝卜是方从地里拔的。
她奇道:“哟,这么大一篮子,春姐儿提得动?”
张月娘细声解释:“她跟她妹妹抬着来的,两个人累得满头大汗。”
“我瞧着,篮子底下有些划痕。恐怕是姐妹两个抬不动,拖着走了一段路。”
“我留她们吃盏饮子再走,春姐儿只说,家里小弟弟睡着了,她们才出来的。得赶紧回去,免得他拉了尿、沤了屁股。”
江清澜心知,何家小弟弟才几个月大,日常是春姐儿两姐妹在照管。而这白萝卜,是何家夫妇还她卤鸡腿的情。
思索间,余光瞥见张月娘眉头微蹙,似乎很是忧郁。江清澜便知,她是由婴儿拉尿这些琐事,联想到了自己的孩子。
对一位母亲来说,没有比失去孩子更痛苦的事了。
月娘……实在太可怜了。
江清澜心中不忍,更不愿见张月娘沉溺于悲伤情绪中,便岔开话题:
“咱们的羊汤用什么配着炖,我正犯愁呢。这白萝卜来得正好,你快把它们切了,我马上来炖。”
说罢,迅速系上围裙,扎起攀膊。
其实,今天第一次买羊、吃羊肉,为着响应食客的需求之外,江清澜也另有一重打算。
购入杏花饭馆两间铺子,加上后面那块地皮,花了将近千两银子,但仍很划算。
尤其那地皮,是原来的主家生了重病,他女儿把地贱卖了,与父亲治病。
江清澜准备把地皮上的破屋子拆了,重建新院子。
这些日子,王蕙娘四处找人,便要开工了。日后,她们且得忙碌一阵。就先用这羊,吃一顿开工饭。
时近卯时初,晚市的人还没来,午市早已结束,最是清闲。
江清澜的羊肉大餐准备得差不多了。
便把腰上的围裙解了,在一边轻轻抖了下,挂在木架子上,招呼众人吃饭。
要说羊肉这等鲜美之物,各地有各地的吃法。
西北人爱烤,燕都人爱涮,川渝人则喜冬至喝羊肉汤,寓意一冬都不冷。
如今,他们有一整头羊,索性来了个大杂烩。
羊肉串是不可少的。
瘦、肥间杂的羊肉,一块块地穿在竹签子上,在小炭火上不停翻转。
烤得滋滋的,又冒油来又冒烟。
适时地撒上一把孜然,让每块肉均匀地蘸满。
红烧羊拐裹满枣红色的酱汁里,实在诱人。
这道菜要做成,可不容易。
要由冰糖、姜片、酱油、川椒与茱萸炒制酱汁,以白胡椒、陈皮、大葱等增香,再加白酒,经由小火慢炖。
足足一个时辰,才算大功告成。
成品颜色鲜亮不说,每一根拐筋都吸饱了汤汁,炖得软糯入味儿、Q弹可爱。
而中间那一锅羊汤,正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是用来涮最嫩的羊肉,以及各色羊杂的。
香气四处乱溢,若非是在院子里搭的锅,铁会把人香得打喷嚏。
江清澜招呼大家:“快坐啊,这羊*肉得趁热吃!”
张月娘约莫对身份之别很是介意,历来扭捏。其他几人却从来大方。
团团大喇喇上前,一屁股坐满了一张小竹椅。
她瞪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眼巴巴、嘴馋馋地觊觎着羊串、羊拐、羊肉、羊汤。
“还有人吗?咱们可以开吃了吗?”
虎子双手一拍,笑道:“哎哟,我闻着这羊肉味儿,都馋了一下午了!”
打开竹笼屉上的小盖子,一排排白胖胖的羊肉饺子露出来。个个腆着“大肚子”,神气得很。
她用筷子夹起一个,轻轻咬下个缺口。登时,一水儿混合着羊肉香、大葱香的汤汁冒了出来。
又香又鲜,又软又烫!
虎子一口就把饺子包进嘴里,囫囫囵囵地乱嚼。结果,被烫得嘶嘶直吹气。
团团见状,哈哈大笑,自言自语道:“饺子先凉凉,我来尝尝这胡萝卜手抓羊排饭吧。”
小铜锅盖子一揭,但见一粒粒米饭晶莹剔透,夹杂着黄、橙两色的萝卜长条。
其中,还埋着无数根肉乎乎的小羊排。
最妙的就是,这羊排是三层瘦肉里,夹着薄薄一溜的肥肉。
吃起来既不绵柴,也不油腻。配着甜甜的萝卜、亮晶晶的米饭,着实是绝。
虎子见团团已化身饕餮,干完了一碗羊排饭,也笑她:
“笨丫头,你用大米饭把肚子填饱了,羊肉火锅放哪儿呢?”
团团嘟嘟囔囔:“不怕不怕,我肚子大!”
江清澜只想笑,回头一看,张月娘还在那儿别扭地站着呢。
便拉她坐下,亲自给她夹个饺子,笑道:“这是你包的,快尝尝。”
江清澜是南方人,不擅长面食,如今店里的面条、饺子这些,她一概都没管了。
张月娘抿了抿唇,低声说句“谢谢”,把饺子默默吃了。
但她总坐不住似的。才吃几口,又殷勤张罗,给大家一一倒了她做的蜂蜜柚子茶。
说说笑笑间,有人吃饺子,有人吃羊排抓饭。
唯有白萝卜炖的羊肉汤,人人都来了一碗,个顶个儿的吃了个饱。
饭毕,大家七手八脚地收拾碗筷。
团团吃饱了,好像又胖了一圈儿。她瘫在竹椅上,双眼迷离,头往下一点一点的。
——好家伙,这是吃饱喝足,又犯起懒来了。
江清澜拍一拍她红苹果般的脸蛋,又叫来虎子:
“方才咱们吃的白萝卜,是河对面春姐儿家送的。你俩舀一钵羊汤,送给他们去,也算我们投桃报李。”
团团还迷糊着,用两只小胖手使劲儿擂了擂眼睛。
闻言,她嘟囔道:
“呀,羊肉多贵呀,白萝卜便宜,咱们这样做生意,岂不是亏大发了?”
江清澜微微一笑,决心为两个孩子来次道德教育:
“做生意么,有时候要算得清楚,有时候却要糊涂些。”
“对上不谄,对下不骄,是为君子。”
“春姐儿她们日子比我们难过些,却送来白萝卜,我们就不能不还礼。这份情意,不是钱多钱少算得清楚的。”
但她话语间,并未提及自己送的鸡腿儿。
这一番大道理,把团团听得迷迷瞪瞪的。
虎子心中却十分清明。
他手脚麻利,立刻舀了满满一钵带肉、带萝卜的羊汤。
又用之前那竹篮子装着,把小胖团从竹椅上邀起来,二人出门、过桥去了。
彼时,张月娘正在后边儿地里摘小葱,听了那番话,竟然怔怔发了一会儿呆。
……
月上柳梢,千灯璀璨。
临安城中,晚市最是热闹。不必说御街,便是斜街上,也是游人如织、摩肩接踵。
春波河里的乌篷船也载了客人,在微波粼粼的河水中悠悠驶过。
杏花饭馆里,人声鼎沸。
郎君们在说辽国使臣进京的事。三五小娘子们,摆谈着近来宫里的娘娘们流行戴的莲花冠。
也有人在说,这江娘子做的鸭汤最好喝,不腥不膻,潘家酒肆的,竟然都被比下去了。
临安城里,丰乐楼是高档酒楼的翘楚,顾客多是达官贵人。
潘家酒肆则是平价饭馆的领头羊,平常人家下馆子,都爱去吃一顿。
江清澜听着食客夸耀,心里有点儿得意。
正在人群中迎来送往,忽被一青年郎君叫住:“不对啊,江娘子,我怎么闻着屋里有羊汤的味道呢,菜单上却没挂?”
这位客人肩宽背阔,着一袭皂色交领长袍,显得身形特别地高大。
他的眸子极亮,却极为温和,不似谢临川一般,令人不敢直视。
约莫是因为他脸上却总挂着笑,另有一种风流蕴藉。
江清澜赔笑:“郎君好鼻子!今日小店进了羊肉,还在试菜中。明日,必上新菜,羊肉羊汤、羊杂羊拐,让郎君一次性吃个够!”
原来,此人姓薛,单名一个齐字。本是临安人氏,却常年在北地做生意,现下刚回来不久。
历史上,宋朝曾大量从辽国进口羊肉。即便是敌对之时,两国的羊肉贸易也没有中断。
这个时空也一样,临安的上等羊肉,都来自辽国。薛齐长年在北地,对羊肉,那鼻子就跟狗一样灵敏。
此时,他听江清澜如此说,只觉面前的老鸭汤、芝麻菠菜,怎么也不香了。
第二日,他把生意上的事一概推了,早早来了八字桥下。哪知道,有人比他还早。
……
羊肉火锅,不同于巴蜀火锅的重油重辣,而是讲究清鲜。
底汤只以带肉羊骨、羊油、白萝卜为主料,辅以姜片、芹菜梗、橘子皮、胡椒粉等调味料去腥膻。
这般熬制而成的汤汁,纯白鲜美,略带回甜。
若是加点儿芹菜叶,直接喝,肉香浓郁,极为滋补。用来煮羊杂、涮肉,亦极妙哉。
因为底汤清淡,食材的挑选就极为重要。必须要新鲜的,能最大限度地保留羊肉本身的滋味儿。
王蕙娘选的这头羊,是村里农户养的黑山羊。里脊肉片下来,在沸汤里一滚就熟了,不柴不烂、口感嫩滑。
江清澜端给宝庆公主、杨松的这盘,则是羊后腿的大腿内侧肉。瘦肉中带了一点点的肥肉,口感略有些脆,也是涮肉的精品。
但比起肉来,宝庆公主还是更喜欢羊杂,尤其是羊肚。
那一篓子羊杂在锅里冒啊冒,她眼巴巴地望啊望,就差把脑袋伸进锅里了。
整锅汤里什么都有——
经长时间炖煮而略黄的羊骨、煮了一会儿的羊杂、才下锅的羊肉、雪白软烂的萝卜、碧绿鲜嫩的芹菜。
奶白色的羊肉汤热气腾腾的,直往脸上扑。她这会儿,也忘了公主的高贵与矜娇了,狠狠地吸一口气:
“好香啊,江娘子,你这脑子、你这手,是怎么长的?怎么就做得出来这么好吃的东西?”
“难怪流光哥哥总说你心思奇巧呢。”
江清澜含笑不语,心中却有点儿惊奇:
流光?“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3],空明与流光,指的都是清澈的、浮动着月光的江水。
言郎君那样一个人,竟取这么文绉绉的字?
脑中想着,口中就道:“许久不见言郎君,他在忙什么呢?”
自中元节那日后,他也有两个来月没来过了,她便随便问了一句。
谢临川的种种筹划,她哪里知道?
古代有婚前男女不可见面的说法,所谓“婚礼前见面,婚后不相见”是也。
谢临川为着这个,已经努力忍耐了,到底还是偷偷来过几次。
杨松早得了嘱咐,抢着说:“言郎君最近差事多。他托我转告,过两日,送一份大礼,贺江娘子你新居落成。”
对江清澜来说,谢临川、陆斐都是能避则避的。非要分出个高下,谢临川只比陆斐好那么一丁点儿。
方才她问,不过是随口接话,并不真心关心他在忙什么。
听杨松如此说,她就微笑着道:“新屋才开始动工,怕是得等到冬天了。”
……
第一碗羊杂出锅了。杨松用竹漏勺捞起,往宝庆公主那满是麻酱、韭菜花、腐乳的碗里一放。
宝庆公主忙不迭送入口中。
果然是上好的黑山羊!
无论是羊肉,还是羊杂,即便这样清炖,也毫无腥膻味儿。
满口是浓郁的清鲜,至于白萝卜带来的一丝丝甜味儿,能解过浓肉香带来的腻。
而她尤爱的,是那种带皮、带骨、带筋的坨坨肉。
皮糯、筋软、肉烂。一口下去,满足三种口感。
清鲜无穷,唇齿留香、余味悠长。
这时候,再喝一口蜂蜜柚子茶,又甜又暖。
哎呀,她此时觉得,什么流光哥哥,只会冷冰冰地说风凉话。
这殷勤伺候她的杨郎君,虽然看着傻,实则精明极了,似乎也不错。
……
江清澜招呼了杨松二人,又去照顾薛齐,果真把羊汤、羊肉、羊杂羊拐上了个齐。
闲聊几句,她便觉得这人有些不同。
寻常人吃饭,只说味道。再多,就问问如何做的。
江清澜有问必答,从来不藏私。因为做饮食一事,理论和实践完全是两回事。她不怕有人偷师学艺。
但这薛郎君话里话外,却是羊肉在哪里买的、香料进价几何这些生意上的隐秘之事。
偏他这人又极会讲话,总是笑眯眯的,顺着你的话头往下。等你警醒过来时,自己的话已被套了个干净。
江清澜甚至在怀疑,他不会是竞争对手派来的吧?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她小本经营,附近又没有同类饭馆,应该碍不着谁。
此事暂按下不表。
羊肉宴连卖了几日,反响甚好。
最笑人的是,有位食客,吃得上了火,还忍不住嘴馋,刚抓起羊排,一串鼻血流下。他还不肯放手,硬是咬了一口肉,才去捏鼻子。
宝庆公主也差不多,连吃几顿,牙龈都肿了。偏她还要吃,便让杨松把肉撕得烂烂小小的,再一点儿一点儿地送进嘴里。
很快,安国长公主听说了羊肉宴,派素琴来请,说要吃她现烤的羊肉串。
这几月,江清澜去过好几次长公主府,渐渐的,二人熟识起来。
这日,羊肉串烤完,江清澜正要告退,长公主忽道:“江娘子,等一等。”说罢,轻轻把她按在了玫瑰椅上。
江清澜一低头,只觉什么东西被插进了发间。
金步摇,流光溢彩、璀璨繁复。
长公主笑道:“这些日子,劳你辛苦,这支步摇送你戴着玩儿。”
江清澜有些发怔。
自穿来此处,她从来是素净打扮。即便手上有钱了,金啊玉的那些,也是一概没碰过。
一则因为她是和离妇、女户身。
此时,离婚人士的打扮偏中性。既不能与少女一样,又不能做妇人装束,尤其不能穿金戴银。
但更重要的是,她特怕麻烦,什么匀粉面、整云鬟,实在懒得弄。
上辈子,她就是体恤加牛仔裤走天下。
有次,去参加学术会议,因为打扮过于随意,还让导师说了一顿。
此时,那支金步摇别上去,她只觉头上摇摇晃晃的,怎么动都不知道了。
正要张口,手却被握住了。
长公主笑得极为真诚:“不许推辞!”
停了片刻,她又极为热络地说:“往后……你可要常来我这儿啊。”
江清澜只好含笑称是。
……
辞别长公主,上了马车,江清澜立刻把步摇拔下来。
两朵杏花,通体金灿灿的,流苏上疏疏缀着浑圆的珍珠。
江清澜心中却泛起不安。
长公主送她步摇,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看着手里的馒头,心里想着羊肉。[饭饭]
第42章 荔枝腰子
◎赐婚(一)◎
杏花饭馆儿门口,江清澜方下了马车,就遇上了张月娘。
后者提着篮子,也从外面回来。小竹篮盛了三棵大白菜,瞧着皆是水灵灵、脆生生的。
二人联袂进屋。
一回家,江清澜心情就好,把长公主那儿的事儿抛去了爪哇国。
随手将金步摇放在柜台上,她捧起一棵大白菜,爱怜地拍了拍。
宋代项安世有诗云:“相逢但欲觅苴滓,杯羹为荐霜畦菘。”
“菘”就是大白菜,“霜菘”就是经过霜打的大白菜。
霜菘味道清甜,汁水又多,是菘中极品。
她便笑道:“这时候的大白菜最甜。”
“这几日,羊肉吃得多了些,人人上火。今晚上,咱们就用这白菜做配,揪些面片汤吃吧?”
等了半天不闻回响,她抬眼一看。
张月娘盯着柜台上的金步摇,已然失了神。
“月娘?”
“啊?”张月娘回过神来,“娘子说什么?”
江清澜就又重复了一遍。
想了想,又道:“不过,虎子是男孩子,光有白菜面片汤不行,再炒个木须肉吧。”
张月娘听了,就挎起篮子,匆匆往后厨去了。
江清澜这才找出个木匣子,把金步摇装了。
想起方才张月娘的神色,心道:她自己不喜欢这支步摇,看来,有得是人喜欢。
——
谢临川要是知道,他精心打造的步摇被人嫌弃,岂不气得要捅破天?
但此时,他正被人们簇拥着、被各种欢呼声包围着,根本无暇他顾。
也是,蹴鞠赛上,宋国禁军赢了辽国使臣,怎能不高兴呢?
承平帝大喜,立时要在紫宸殿开宴。谢临川他们一众球员就去了后殿,稍作休息。
谢临川从来龙精虎猛,这一场球,还累不倒他。换过衣服,他嫌殿中气闷,就抄了一把扇子,溜达了出去。
想到杨松使人来说,她问起了自己的近况,他只觉心情大好,哪儿哪儿都顺眼。
天是那般蓝,花是那般红,连草也绿得可爱……
还没走出垂佑门,就见一道湖蓝的身影立在道旁,专为等他似的。
谢临川立时皱起了眉。
陆斐拱手行了个大礼:“谢世子,在下有事请教。”
上次把人胖揍一顿,谢临川撒了气,便没再为难他,只内心认定他是无耻小人。
方才在蹴鞠场上,两人虽都上场,却并未直接打配合。
谢临川不欲再与他有来往。不料,他竟自己找上门来?
当下,他便把头扬起,上前一步。
他们身高本差不多,但陆斐清俊儒雅,如一竿迎风肃立的青竹,姿态又极为恭敬。
谢临川却嘴角上扬、眉眼睥睨,有些膏梁子弟的嚣张跋扈。
他斜睨陆斐一眼,漫不经心道:“捡紧要的说,我忙着呢。”
陆斐又拱了拱手,一字一顿道:“请谢世子高抬贵手,放过她。”
谢临川闻言,怔了片刻,才撩起眼皮,正眼看他一回。
而后,他的淡淡道:“你说的她是谁?”语气中,明显带了些猫捉耗子的轻佻。
陆斐抿唇道:“便是江娘子。”说罢,似乎怕对方还要追问,又补了一句:“杏花饭馆儿的江娘子,江渊之女。”
谢临川登时哈哈大笑。
他把扇子开开合合,令它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着陆斐道:
“陆大人说什么呢?我不过是去杏花饭馆儿吃了几顿饭。有钱赚,我看江娘子高兴得很,何来放过不放过一说?”
比起顾盼神飞的谢临川,陆斐稳重得多,是竹林中的月色,宁静而温和:
“高郎君回老家、松花酿酒馆关门,以及在下遇歹徒袭击,难道不是谢世子的手笔?”
其时,金乌西坠,霞光大胜。
谢临川畅快大笑两声,把头一扬,让侧面笼罩在灿灿金色之中。
“是又怎么样?”他的语气中,满是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
“谢世子!”陆斐长眉微挑,似乎激动起来。
“你出身名门,少年英才,什么样的贵女闺秀得不到?”
“她如今家破人亡,流落市井,万万不能再受到伤害。请你怜她孤弱,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可好?”
谢临川慢慢收起笑意。
可好?一点儿也不好!他谢临川看上的,就没有放手一说。
凝视面前蓝衫人半晌,他忽的抬手,把扇柄往前一指。
陆斐上次吃了亏,以为他又要发作,就快步两退。
哪知道,那扇柄却只是在自己肩膀上点了一点。
“看上谁,是我的事。”谢临川逼近一步,脸上带了些冷意,“只我好奇,你又是她的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来与我说这些?”
见陆斐脖颈青筋隐现,他微微一笑,有些恶毒地说:“凭你是她危难之时,落井下石的前夫?”
陆斐深吸一口气,勉强压抑住沸腾的心绪:
“江大人于我有教导之恩,便是为了这份情谊,我亦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沦入纨绔之手。”
他还敢提起江渊?!
谢临川只觉一股寒意灌顶而下,连自己被称作“纨绔”也顾不上了。
他一字一句、冷气森森地道:“好一个教导之恩!好一份师生情谊!”
“便是这份恩情,令你任江大人夫妇曝尸义庄?令你新婚当日,就休了他托付给你的女儿?!”
霎时,陆斐面白如纸,后槽牙几乎咬碎,紧攥的拳头上青筋毕现。
那时,他的母亲将刀横在自己脖子上,不准他去替江大人收尸。
他的嫂嫂,拉着两个侄儿跪在他的面前,求他与新婚妻子和离,救陆家,救他的兄长。
而他,屈服了。
他本想,暂时将她送出陆家,暗中使人照拂。
岂料,孟元亮为使得兄长彻底翻不过来身,将陆家盯得很紧。意图在珍珠贪腐案之外,再罗织一顶罪名。
他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等他得到三皇子的支持,事情尘埃落定,她已经被伤透了心……
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
他以后的每一天,都将在耻辱与悔恨中度过。
而如今,他之所以还苟活于世,一是因为他对家族的责任,二是,他希望自己还有机会,对江家、对她弥补一两分。
晚风拂过岸边杨柳,把白色的絮团吹到人的身边,绕着衣衫下摆打转儿。
蓦的,陆斐把紧攥的拳头松开:“你说得对,我不配。”心如死灰。
谢临川斜睨他一眼:“废物。”
说罢,扬长而去。
……
紫宸殿中,正在宴饮。
此时,宫宴承接前朝的奢靡之风,程序繁复、颇为讲究,分为初坐、歇坐、再坐。
初坐以烘托气氛为主。数十种水果鲜花、干果蜜饯、酸咸小吃、腊味拼盘等上得络绎不绝,摆得琳琅满目。
却主打一个光看不吃。
歇坐则是宴前冷盘,上六轮果品冷菜,每轮十一道菜。
终于到了正餐,便是“再坐”,是喝一盏酒,换一干一湿两道菜。
此时上的,正是花炊鹌子、荔枝腰子两种。
小鹌鹑烧得焦黄酥香,被劈成小块儿,堆在芙蓉花瓣之中。既有诱人的色泽,又不乏雅致。
这荔枝腰子却怪得很,跟荔枝膏、荔枝汤一样,都没有荔枝。
之所以得了这个名儿,后两者是因为食物有了荔枝之味儿。
荔枝腰子却是因为羊腰花入锅爆炒,受热之后,表面突显较多的点状,极像荔枝壳。
喝第二盏酒,上了奶房签、三脆羹;第三盏酒,上羊舍签、肚签。[1]
今次来朝的辽国使臣中,以二王子耶律望为尊。
他不过二十余岁,早已战功赫赫,北击斡朗改、西拒西夏,是辽国年轻一代的佼佼者。
奈何人无完人,他性子有些急躁,英勇有余,耐性不足。
他见这宋国人不过吃个饭,花样忒多。
呼啦啦的一群人,一会儿上菜一会儿撤菜的,酒却没喝几口,肉也不如在北边吃得尽性,便轻蔑一笑。
他举起一杯酒,站起来敬承平帝:
“陛下,在下久仰中原文化。来临安几日,见庭树裹绢、画舫泛江,眼界大开。”
“来日,我辽国请各位殿下到析津府一游,陛下可要应允呀。那里山映斜阳、鹰击长空,才是好男儿挥洒豪情壮志之地。”
承平帝端居高座,神色莫辨。
太子一直噙着淡淡的笑意。他身侧是皇长子赵侃,年岁虽小,却十分镇定。
三皇子低下头,略勾了一下嘴角。
耶律望这话说得刺耳,但承平帝没有发话,殿中其他人各有盘算,俱是大气也不敢出。
却听一声轻笑,一位英挺的年轻郎君施施然走来。那身墨色窄袖缺胯袍,衬得他鹤势螂形、豹姿虬筋。
这人正是谢临川。
他粲然一笑,直视着耶律望道:
“既然辽国天地苍茫,四王子又豪情壮志,今天怎的,败在了我,临安府署一个小小末流之官的手下?”
“可见传闻未必是真。拳头硬不硬,打了才知道。”
他如今是蹴鞠赛大功臣,又是英俊翩翩少年郎,一进殿,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方才,耶律望在蹴鞠场上处处为谢临川压制,比赛一结束,却不见了那人影子。
正要去打听,他自己冒了出来。
身侧的幕僚介绍道:“此乃东平王三子谢临川。”
耶律望微眯起眼。
五十年前,东平王这三个字,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宋国与辽国、西夏并立,国土居于“东”边,半壁江山都是东平王谢山打下来的。
耶律望微微一笑,软了语气:“原来是东平王府的谢世子。那在下,输得也不算冤枉了。”
承平帝看见谢临川,心情大好,见耶律望让步,也软语道:
“辽国苍茫,宋国富庶,我两国永结和平,是天下百姓之福。”
“日后若有机会,我的皇子们自然也会去辽国开拓眼界。”
说罢,又命礼官上前,为辽国使臣追加了蜀锦、贡茶、汝窑瓷瓶等赏赐。
谢临川退后。
入席时,对上父亲谢衍冰冷的目光,他只惫懒地一笑。继而,没事人似的,夹起面前的鸳鸯炸肚就吃。
承平帝又想起一事,眼睛在人群中逡巡,问:“陆斐陆爱卿是哪位?”
陆斐出列,撩起袍子跪下:“微臣秘书省下著作郎陆斐。”
承平帝道:
“朕记得你,承平十一年的传胪郎。亏得三皇子推荐,不然,朕岂非痛失一人才?说吧,要什么赏赐?”
他方才看了,球虽然多是谢家三郎进的,却全靠这陆斐中传。
球品见人品,这人不疾不徐、稳中有序,比谢三郎那个毛头小子更合他的心意。
他还听说,谢三郎因为什么事把人打了一顿,人家也没有闹到御史台去,足见得沉稳持重。
但他在心中,斟酌了一下“陆”这个姓。
潭州珍珠贪腐案,祸首户部左曹郎中也姓陆,叫陆昀。
陆斐拜倒,不卑不亢道:
“微臣听说,临安城中有一人,姓李名正,球技精湛,无人不知。”
“奈何此人因案沦为贱籍,日常蹴鞠,配银色面具出战,人称‘银面将军’。”
“陛下心怀仁义,何不免他贱籍,也好展现我大宋泽被万世、恩加四海。”
三皇子酷爱蹴鞠,李正这个名字,承平帝在他口中听过,似乎是受越王谋反案牵连的。
当时,承平帝尚且是太子,对这一案很有怀疑。奈何建德帝行事酷烈,他与臣子们都没办法。
陆斐这话正中承平帝下怀,他就道:“此事不难。”
“朕却想知道,这李正难道于你有大恩?官都不升,为他求情?”
陆斐道:“微臣与李正仅踢过一场球,余者并无来往。”
“微臣为他求情,是不忍大宋失去一个人才,不忍陛下失去为百姓怀恩仁慈的机会。”
承平帝没有建德帝的开国功勋,唯性情温和,政举怀柔,颇有成效,也最喜人吹捧他仁慈。
闻言,他心中一喜,面上却不显,道:“朕记得,以前的户部左曹郎中也姓陆。他与你什么关系?”
陆斐淡淡道:“前户部左曹郎中陆昀,正是微臣的长兄。”
承平帝心头讶异。
其实,此事尘埃落定后,不少人在他耳朵吹风,说陆昀是冤枉的。
奈何户部其他人都有后台,只有这个陆昀毫无根基。最后,太子出面,将其削去了官职。
把这一层关系想通,承平帝心中对陆斐越发赞许,慨叹道:
“三皇子为朕发掘了一个人才。陆卿,你不忍李正埋没,朕又如何忍心你屈居人下?”
便擢升陆斐为秘书省少监,免李正贱籍,引之入禁军。
陆斐叩谢,退回宴席上。
太子仍然噙着笑意,心中却泛起不安。看陆斐一眼,又看三皇子一眼。
承平帝说罢,又想起谢临川。
见他一双眼睛精光毕现,分毫也不藏拙,暗道:比之陆斐,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了。
“谢三郎,你呢,想要什么赏赐?”
谢临川眼睛在打量耶律望,耳朵却在听陆斐说话。
他自视甚高,只觉这两人,一浅薄狂妄,一虚伪阴险,都是不可交之人。
此时听见自己的名字,他微笑着上前,在殿前躬身一拜:
“陛下,陆大人胸怀天下、光风霁月。一颗心全在陛下的江山社稷上,忠心日月可鉴。”
“微臣也想像陆大人一般为陛下分忧,却恨力所未逮。”
“臣有自知之明,不敢奢望封狼居胥,惟愿琴瑟和鸣、岁月静好。”
“这厢,便想求陛下成全我的私心,为我赐婚。”
第43章 松茸火腿焖饭
◎赐婚(二)◎
高门子弟婚姻的缔结,历来是政治利益的联盟。东平王府的,自然也不例外。
故而,谢临川的这一句话,无异于石破天惊。
在座的太子、三皇子等人,心中俱是咯噔一声,只养气功夫好,脸上不显。
陆斐心中也是一凛,袖中的手攥得紧紧的。
承平帝眯起了眼。
他听闻宝庆公主痴恋谢三郎,起先也觉无甚大碍。
但宝庆与三皇子同为陈贵妃所出。上月,三皇子才娶了枢密院北面房知事秦炎的女儿,若再有东平王府作妹亲,势力实在太大了些。
他虽然偏爱三皇子,却也知道,皇子坐大,太子式微,乃动摇国本之相。
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犹移,而后,他哈哈大笑:
“都说你谢三郎是卫玠再世、潘安再生。是哪家女娘,有这个福气?”
一双鹰隼般的眸子来回扫视着殿中诸人,几乎能看穿人心。
谢临川恭敬道:“陛下恕罪,微臣暂时只想借此机会,讨个殊荣。至于哪家女娘,待臣问过她的意思,其后再禀。”
此话一出,承平帝心头紧绷的弦蓦的松了。
东平王谢衍面如土色,从席间出列,撩起袍子跪下:“小儿顽劣,殿上无礼,请陛下恕罪。”
承平帝心情大好:“他技艺过人,彰显国威,是有大功。男婚女嫁,知慕少艾,乃天地之道,何错之有?”
谢临川若是当场说了是哪家女娘,为着平衡各方利益,他还要考虑考虑。这样说一半藏一半才好,有挽回的余地。
想起他斟酌的语气,承平帝起了点儿玩味的心思:“我听说,临安颜色七,谢郎占三分,原来,这天下还有你拿不准的人?”
谢临川平静道:“微臣是男子,以容貌而非才干出众,是耻而非荣。”
“她也是世家贵女、名门闺秀。微臣虽有十足的把握,求亲却不比其他,得一真心最为紧要。故而,还是要问过她的。”
承平帝听罢“真心”两个字,心中泛起一阵怅然。
当初,他还是太子时,选太子妃,先帝就没问过他的意思。
他最爱的人,只能做个才人,连孩子,都要等太子妃生产后才能再怀。
如今,即便他登基多年,爱人成了贵妃,也还是妾,他最喜欢的三皇子,终究是个庶子。
想到这个,他倒有些羡慕这谢家的小儿子了。
一念及此,他大手一挥:“朕准了!这份荣耀是你该得的!”
谢临川拜倒:“谢陛下——”
一时间,宾主尽欢、礼乐大盛、内监、宫婢又鱼贯而入,奏乐的、跳舞的、斟酒的、上菜的,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一般。
谢衍与谢临川一同退到宴席上去。
此时,正上着红熬乳鸽、南炒鳝段两道菜。
俗话说“一鸽胜九鸡”。相较于鸡,鸽子肉质细嫩,营养价值更丰富。鸽子做的菜,也愈加精致,故而常常出现在皇家宫宴中。
此时,乳鸽盛在定窑白瓷盘里,红亮油润。旁边还摆了几片绿叶、两颗鹌鹑蛋。瞧着颜色十分丰富。
热气氤氲间,盘中酱色浓稠的汤汁在微微颤动。
香气早已四散,那是醇厚的酱香,混着微微焦糖的甜,间或一丝黄酒的馥郁。
连上菜的小监,闻得香气,都忍不住喉头一滚。
谢临川心情极好,见得菜来,食指大动,被两道锐利的眼神,却丝毫未觉。
把面前的红熬乳鸽、南炒鳝段吃个精光,犹觉不够,还吃了两块脯腊、一牙花木瓜。
转头一看,父亲面前的菜还一筷子未动,他便毫不客气地道:“父亲,陛下赐菜,不能不用。不如,儿子帮你吃了,也算是尽孝道。”
说罢,拿起筷子就吃。
谢衍气得吹胡子瞪眼,心道:这是我儿子?简直像个祖宗!
……
等宫宴结束,父子二人坐马车回王府,谢衍才逮着机会教训儿子。
“你这孩子,总是冒冒失失的,做什么事都不提前跟我商量下。”
谢临川不甘示弱:
“父亲让我去临安府署当差,我立马就去了。”
“不准我蹴鞠,我便没蹴了。这次与辽国蹴,是太子殿下亲自安排的,哪里没跟您商量了?!”
这家伙,还在装傻充愣!
“谁跟你说蹴鞠的事!”谢衍气得胡子发抖。
“你的婚事是多大的事,我和你母亲还没作主,你贸贸然求到官家那里去干什么?”
“你没看见,官家、太子、三皇子都是什么脸色?索性你还不算太笨,没把话说绝!”
谢临川来一句顶一句:
“原来,你们还想撮合我和宝庆公主。现在怎么样?三皇子娶了秦炎的女儿,宝庆公主是个烫手山芋。”
“父亲,您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这逆子!”谢衍气得一噎,心窝子一阵阵疼。抓起手边折扇,“咚咚”两声敲在谢临川头上。
他怎么知道,这局面风云变幻得如此厉害?
官家偏爱三皇子,但太子作为储君培养了多年。
他历来是个求稳的人,两个女儿的婚事,多半是与太子一派沾亲带故的。
便想着,三子尚个公主,既保全富贵,又与三皇子有了些牵连。
谢*临川知道,谢衍从来是这样的,雷声大雨点小。
见他脸色发青,也不气他了,笑着说道:
“父亲放心,我求的这门婚事,官家只会乐见其成。我先去问过祖母,她是赞成的。”
谢老夫人是谢家的定海神针。听到她应允,谢衍面色稍霁。
这下,他才看向儿子,方才那两下,他下手有些重……
但看儿子那副混不吝的模样,似乎没被敲痛,他就放下心来。
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幅镇定模样:“那你说,是哪家的女儿?”
此时已出了大内,御街两边摊贩儿的吵嚷传来。
谢临川竖着耳朵听了半晌,而后嘿嘿一笑:“此事我先不告诉你们,免得你们跑去吓到人家。”
说罢,“嗖”的一下,蹿出马车,跳到了街上。
这逆子!谢衍打起帘子,伸出头去,问道:“你不回王府,把今天的事禀告你祖母、母亲,又要上哪儿去?”
谢临川站在熙攘的街边,正色道:
“连日来都在大内训练蹴鞠,府署积压了许多公文,我得去处理。祖母早得了消息。母亲那里,父亲自会去说,用不着我,我先走了!”
谢衍几乎气个仰倒。
府署在西,他是往北走的,哪里是去府署,分明是去喝酒!
这个逆子!
谢衍回了府,气还不顺,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儿,去清心院给谢老夫人请安。
谢老夫人正在和夏荫几人玩儿叶子戏,赢了钱,脸上笑眯眯的。
她手边放着一碟梅子蜜饯,堆得小山一般。
梅子褶儿里,满是白白的糖霜,一看就甜蜜蜜的。地上,核儿吐了一地,乱七八糟的。
临安市场上,蜜饯铺子极多,蜜饯樱桃、蜜饯金桔、蜜饯李子等层出不穷。但蜜饯梅子酸甜可口,销量最好。
谢衍见此场景,脸色沉下来,斥责夏荫道:“你怎么伺候老夫人的!这蜜饯吃多了要闹牙疼的。”
当下,便把那碟子端远了。
谢老夫人不高兴,把叶子戏放在桌上:“我才高兴些,你又来招我。蜜饯是我要吃的,她们管得着?”
挥了挥手,屏退了众人。
她瞪了儿子一眼,见他两鬓生出些许花发,也有些不忍心。
她只有这一个儿子。年轻时生逢乱世,她与谢山成日在外操持忙碌。
孩子是乳母带大的,就养成了这谨小慎微的性子。
“君王面前伴驾,是要小心些,却也不用如此。”
“人活一世,用不着事事委曲求全。江山再怎么易主,我东平王府还是能保有一席之地的。”
谢衍恭敬听训,喏喏称是,又把今天宫宴的事情仔细说了。
踌躇半天,才斟酌问道:“那逆子说,求婚这事儿您是知道的。”
当着谢衍的面,谢老夫人“啵”一声,把梅子核儿吐到地上:“我知道。这事儿,你听他的就成。”
关于谢衍所说的、宫宴上的事儿,她又仔细琢磨了一阵,才慢慢道:“三郎的事情,你就别管了。”
“管他跟太子好,还是三皇子好,管他蹴鞠,还是跑马。只要别闹出伤天害理的事,统统别管。”
“他小子,看着冒冒失失的,实则,心里比你有成算。”
谢衍皱起眉头,还要再说什么,见谢老夫人站了起来,就急急往前一步,去扶她。
哪里知道,她把谢衍的手甩开,矫健两步,走到桌子那头。
抓起一颗蜜饯梅子吃了,又拈起一颗,飞快塞进他嘴里:“你也来一颗,好吃得很!”
谢衍只好把那甜津津的梅子嚼了,当着母亲的面,却不敢吐核儿,只好压在舌下。
——
几日后,大内角楼边。
浓烈馥郁的香气四溢,是城墙根儿的一排桂花树开花了。
可惜,这点点碎金,宝庆公主并无心思欣赏。
连日来,她茶饭不思、夜难安寝,桃子一般圆润的脸都瘦了,显得下巴尖尖的。
侍婢劝她:“殿下,成日闷在屋子里也不好,不如去宫城外转转。听说杏花饭馆又研发了新菜。”
宝庆公主心道:去看看也好。或许能遇上流光哥哥,打探一番他中意谁,自己又输在哪里。
便重匀粉面、再整云鬟。化了精致的妆容,换了鲜亮锦衣。乘马车,预备由右掖门出去。
方到角楼,一辆雕鸾刻凤的朱漆马车璘璘驶来。珍珠幕帘摇动,随风轻响。
宝庆公主正打起帘子,伸着脖子眺望宫墙外的蓝天,见那马车来,心里就是咯噔一声。
她立马放下帘子,催促赶马车的内监:“快走!”
岂知,两车交会错身时,那辆马车里传来一句:“芸慧妹妹,这是哪儿去?”声音如黄莺般清丽。
福安公主已经振衣敛裙,下得车去了。
她自那年与宝庆公主打架,便遭了官家厌弃,极为低调地出降到了苏州李家。
李家贵为清流之首。江南士子,多半出自其秋山书院,这也算是件美满姻缘。
哪知,福安公主也是命苦。出降不过一年,驸马就病逝了。她没有子女,便请旨回了临安。
宝庆公主不想见这人,但福安作为姐姐都下车了,自己岂能无礼?
只好硬着头皮下去了。
抬眼,见福安着玉色云缎披袄、深蓝宽绸挑绣夹棉裙。头上是清丽的莲花冠子。耳上只一对青宝石坠子。
宝庆公主心道:福安历来好奢华,原先的马车都要坐鎏金车轮的。出降后回来,怎的打扮得如此素淡了?
难道,是受了李家那读书种子们的熏陶?
哪知道,这还不是最令她震惊。
福安公主笑盈盈的,拉着宝庆公主的手,亲热地道:
“芸慧妹妹,起先的事,都是姐姐的不是。姐姐出降这一遭,学到了许多,再不像以前那般痴傻。”
“咱们自家姐妹,定得和和气气的。如此,父皇才高兴,你说对不?”
这一席话,简直听得宝庆公主毛骨悚然。
她和福安一起长大,后者是什么人,她又不是不知道。
别人倒也算了,她会忽然转了性儿?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但宝庆公主身为宫斗冠军陈贵妃之女,也不是吃素的。就哈哈尬笑两声:“姐姐说的是,妹妹受教了。”
二人正在那里脸上嘻嘻、内心疯批地寒暄,只见右掖门外又进得一辆青壁马车。
一个英挺的青年郎君下得车来。
他着朱色公服、戴直角璞头,银色革带上挂着紫色鱼符袋。
见她二人在,就叉手行礼。“问二位殿下安。”
福安公主一时有些怔忪。
起先,她也和其他女娘一般,爱慕蹴鞠场上的谢世子。后来嫁去李家,才知,如她亡夫李穆这等读书人自有风流蕴秀。
这人一看就是个文臣。
陆斐正要回话,只听宝庆公主笑道:“这位是秘书省少监,陆斐陆大人。”
如今,陆斐的名字可是谢临川、李正之外,临安城里最响当当的。
他先是在火焰队、齐云社的比赛中大放异彩,又有紫宸殿那一回子事。市井女娘们说梦话,除了谢郎,也有陆郎了。
福安公主听罢,振衣敛裙,含笑回了一礼。
宝庆公主早就想溜。
以前,福安虽然跋扈狠辣,好歹摆在明面上,如今更添了一重虚伪。
她生怕自己中了她的奸计,就嘻嘻一笑,故作天真状:“姐姐与陆大人一同进宫,正好顺路。我要出宫,就先失陪了。”
说罢,迅速上了马车,催促内监快走,像有鬼在身后撵似的。
福安、陆斐之事,暂按下不表。
且说这厢,大内禁军蹴鞠赢过辽国使臣、李正脱去贱籍,这两条爆炸新闻,一夕间就传遍了临安。
但这两个消息,如何也比不上谢世子紫宸殿求婚劲爆。
杏花饭馆里,食客们七嘴八舌道:
“赐婚?”
“哟,那谢世子长得跟南海水月观音一样。是哪家贵女,有这个福气?还能得官家赐婚?”
“啧啧啧,听说消息传到后宫,宝庆公主哭得眼睛肿成了桃子。”
杨松竖起耳朵,听得认真,连人走到面前来也没注意。
江清澜便轻咳一声:“杨郎君——”
杨松一个激灵:“江娘子说什么?”
江清澜微笑:“今日的特别推荐菜,有松茸火腿油焖大米饭,豆花米线,杨郎君要不要尝尝?”
早晨,在春波河边,一个山里的老叟采了山珍来叫卖,她便买了些。
松茸这等东西,是可遇不可求的。如今遇着了,便不能浪费。松茸用来焖米饭,姬菇放在米线汤里提鲜,物尽其用。
焖饭是最方便快捷的。
上辈子,在宿舍里,江清澜经常偷偷用电饭锅做焖饭。
只不过,用的多少五花肉、香菇一类平价的肉菜。
如今,有松茸、火腿这些较为高端的食材,烹饪更是简单。
食材切丁,往大米饭上一码,加盖,烧火焖制就行。
出锅时放点儿细盐、葱花。松茸本身的鲜美,火腿自带的咸香,便够味儿了。
豆花米线是张月娘的家乡菜,她最拿手。汤味清鲜、豆腐嫩滑、米线软和又不失劲道。
尤其是,这晚秋时节,一碗热腾腾的米线下肚,感觉心窝都暖了起来。
新老食客们除了日常的菜色,盼的,就是这可遇不可求的特别推荐菜。
不少人把两种都点了。若是只来了一个人,甚至要与另一桌拼菜,只为把焖饭与米线两种,都尝一尝。
杨松正在想心事,没注意听江清澜说的什么,便选了个名字短的:“那便来个豆花米线。”
江清澜正要去后厨,只见靠窗的那桌,一名年轻的女娘蓦然站起来,捂着脸,呜呜哭着跑了出去。
方才聊八卦的几人见了,就长吁短叹:“你瞧,又是一个为谢世子心碎的人。”
江清澜便摇摇头,心道:这谢世子,也算是现在的顶流了。也不知道,这辈子,她有没有缘,能见上一见。
想起他们说的紫宸殿赐婚,她又暗道:也不知,未来的世子夫人是哪位?
这身份,瞧着风光,可不好当。谢世子有那么多痴狂的女粉丝,夫人她,岂不是明晃晃的箭靶子?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且有得受呢。
再说,男人的心变得多快啊。她声名不显,谢世子却名声在外,指不定有一天……
啧,高处不胜寒!
江清澜便缩了缩脖子,回了后厨。
客堂里的对话,却还在继续:
“别说这些小娘子啦,连刚回临安的福安公主听了,也是怅然若失呢。”
一人打断他:“呸!福安公主新寡,定为驸马伤心呢,如何好编排她?”
福安公主当年在御前失仪,低调出嫁,很多人都不清楚。到现在,守了寡又回了临安,大家才知道。
方才说福安公主那人,忙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哟,是我说错了。”
杨松只听得心惊。
当日打架的两位公主,他一直分不清楚谁是谁。
但既然福安公主成了亲,又新寡,一定不会出门。那……这些日子他陪着吃饭、打叶子戏的,就是宝庆公主了。
宝庆公主痴恋谢世子,全临安城的人都知道。那公主成天缠着的言郎君就是……
杨松想着言郎君的品行相貌,倒也符合谢世子的传闻。
正想着,江清澜端着一锅豆花米线上来。
腾腾白烟、香气扑鼻,还用两块雪白的巾子包着砂锅的手柄。
杨松一见她,蓦然脑中蹦出“赐婚”两个字。
言郎君对江娘子有意思,他当然知道。
一时间,他也没管他俩身份匹不匹配,脑子只想着,不能让江清澜伺候自己,就猛的蹦跶起来:
“不敢劳累江娘子,某自己来!”说罢,非要去抢那米线。
“这锅烫——”江清澜忙道。
但来不及阻止,锅已经被抢了过去。
“嘶——”杨松被烫得快冒烟儿了,把锅往桌上重重的一放,两手捂住耳朵,在屋里公鸡发癫似的乱转。
恰此时,宝庆公主像美丽的蝴蝶般,悄然而至。看到杨松那副滑稽样儿,她少见地没有嘲笑,只是呆呆地瞧着。
杨松心有灵犀似的,转头一看,心里咯噔一声。这下子,不止是手,连脸都被“烫”红了。
他小声地道:“殿下,你……怎么来了?”
江清澜立刻派人端凉水,又去露葵小院儿找烫伤膏。
还没找着,却让王蕙娘按住了,她道:“快去前头,有要紧事!”
江清澜生就一副软心肠,见不得别人受罪,皱着眉头道:“什么事儿比这个还要紧?杨郎君手上都燎泡儿了。”
“哟,姑奶奶,这边的事儿就交给我吧——”王蕙娘急道,“长公主派人来了,说有急事!”
【作者有话说】
下章男主掉马。
为我的待开文求个收藏,破镜重圆、强取豪夺,极致的感情拉扯,喜欢看感情戏的姐妹们可戳:
《重生后与宿敌he了》(又名《燕京春色》)
【主cp破镜重圆he,副cp强取豪夺be】
上辈子,沈葭月死于一杯毒酒。
是她夫君徐江陵给的。
三年温存,他只为踩着她父兄的尸骨上位。
重活一世,她义无反顾投入表哥的怀抱。
徐江陵听说,淡淡一笑。
新婚夜,被那双熟悉的手扯开衣带时,她崩溃大哭。
手却停了。“你那浪荡子表哥,就那般好?”
——
徐江陵以身伺敌,与大奸臣父子虚与委蛇。
娶仇人之女,人皆道他忍辱负重。
却无人知,这一刻,他盼了十年。
“燕京疏芜,春色唯因汝。”
【阅读指南】
1.男主两世都爱女主,前世毒酒是女主误会。
2.副CP是女主哥哥和其小妾。
第44章 水晶脍
◎求婚◎
“流光,你必须给我们说清楚,你要娶谁!”朱明与陈跃一左一右杵着,门神般的,把谢临川团团围住,神情十分严肃。
谢临川白他们一眼,没好气地道:“干嘛,审犯人呢?”
他站起身来,抬手一推,直把两人推得打个趔趄。
不顾他两个龇牙咧嘴着,径直走到门边,招招手,把伺候着的小厮叫过来:
“你去看看,斜街八字桥下的杏花饭馆今天卖的什么,随便买些来。”
说罢,随手扔出个金元宝。
小厮眼睛都亮了,忙把元宝踹兜儿里,哈巴狗儿般喏喏称是。接着,登登登跑远了。
陈跃凑上来,不解道:“这春和楼里,什么吃的没有,竟要去外面小店儿买?”
朱明手勾搭在陈跃肩上,嘿嘿一笑:“你不知道,流光他,看上了那杏花饭馆的厨娘。”
说罢,他恍然大悟道:“噢哟,你不会是为了她,想选个大度宽和的大妇吧?”
笑嘻嘻地凑到谢临川身前,八卦心十足地道:“哟,流光,你这可是动了真情了?”
谢临川返身回来,在大红酸枝木桌旁坐下,把两条长腿随意耷拉着。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接过朱明斟的酒,他仰头一气喝光,粲然笑道:“哪里有别人,就是她。”
屋中死一般的寂静。接着,“哐啷”一声,是朱明打翻了手里的酒杯。
他惊道:“流光,你疯啦?她是一个厨娘!”
“不仅如此,她还和离过。”谢临川捏着白瓷酒杯,淡淡地道。
这下子,连陈跃也惊呆了。他与朱明对视一眼,皆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朱明重取了个杯子,斟得满满的,一饮而尽。
他才回过神来,喃喃道:“长得也不是多国色天香,她……不会是个妖精吧?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谢临川看他一眼,带了些冷意:“正则兄,慎言。她是江渊的女儿,也是我未来的夫人。”
朱明便吞了口吐沫,不敢乱说话了。
当初,谢临川收敛江氏夫妻的骸骨,陈跃出过几分力。
他奇道:“江渊的大女儿不是嫁人了吗?”
江家覆灭,他们也暗中打听过江家的两个女儿。
可既然人家已为人妇,小妹妹也随之去了夫家。他们作为外男,就不好再查下去。
谢临川冷笑两声。
陈跃心中一动,想起方才谢临川说的“和离”。又记起,前日他命人为难陆斐。
这下子,他才明白其中关窍,苦笑道:“难怪,你要把陆斐痛打一顿。”
听到“陆斐”两个字,谢临川脸上的霜寒之气更重了。
朱明不知内情,也不在乎什么陆斐崔斐,只道:“即便她是江渊的女儿,跟你身份也不匹配啊。”
按照膏粱子弟朱明的想法,江渊一个小文官,名气虽大,又没什么功勋,怎么能与东平王府做姻亲。再说,他人都死了。
谢临川勾起唇角,漫不经心道:“哪儿有什么匹不匹配的?事在人为,不匹配就做成匹配。”
这倒像他一贯的作风。
朱明、陈跃听罢,心知此事再无转圜,都压了压唇角,不作他语。
陈跃的心思颇为细腻,又娶了新妇不久,对男女之事相当敏感。
他思索良久,才斟酌道:“江娘子……你是真喜欢她这个人,还是,只是因为她是江渊的女儿?”
谢临川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区别?我娶她,既因为喜欢她这个人,又因为她是江渊的女儿。”
他早就动了心了,江渊之女的身份是锦上添花。
陈跃微笑,动了动唇角,到底什么也没说。
恰此时,小厮敲门,口称:“禀各位爷,奴从杏花饭馆买了吃食回来,是松茸火腿油焖大米饭。”
得了应允,他捧着个黑色砂锅进了屋。
盖子一揭,尚有白色水蒸气扑面而来。
刹那间,米饭的清香、火腿的咸香、菜籽油的油香,混合着松茸独有的醇厚香气,在屋里四散弥漫。
深褐色的,是切成小块的松茸,鲜红色的小丁是火腿,还有黄色的胡萝卜、碧绿的小葱花。
经油炒过的大米饭粒粒分明,均被染成了微黄色。让这五彩斑斓的配菜一烘托,普通的大米饭似乎也成了珍稀之物。
谢临川兴致勃勃:“快来尝尝。她嫁给我后,这些东西,你们可就吃不到了。”说罢,自用小碗舀了一碗。
陈跃接过这碗焖饭,笑而不语。见朱明还想再说什么,就踩了他一脚。
……
与此同时,江清澜来到安国长公主府时,也带了一锅松茸火腿焖饭。
哪知道,今天有些不同。长公主不像往日一般,等着她的吃食,而是摆了一桌宴席。
见到人来,长公主拉着她的手坐下:“往日,都是我尝你的手艺了。今次,也请你尝尝我府上的菜。”
江清澜细看,降香檀的圆桌上,摆着石榴、荔枝、真柑、乳梨、杨梅、花木瓜等鲜果。
有些并非是时令之物。
也只有公主府,才凑得出这新鲜的四时果品。
除了果物,雕花蜜煎更是精致。因为水果储存不易,本朝官设蜜饯局,市井里,也有各色蜜饯铺子。
均是将果品刀刻雕花,之后再以蜜渍,变作蜜饯,以延长保存期。
此时,桌上有雕花梅球儿、蜜冬瓜鱼、雕花金橘、青梅荷叶儿、蜜笋花儿等十数种[1],雕的是四时花卉、飞禽走兽,皆是巧夺天工、栩栩如生。
江清澜正因之咋舌,长公主却夹了一片鱼生到她碗里,道:“刚钓上来的鲷鱼,来尝个鲜。”
那鱼片鲜嫩细白,切得如蝉翼一般薄。透过鱼肉,碗里的海棠花清晰可见。
小碟子里另有绿色的酱,便是芥末了。
在古代,生鱼片又被称鱼生、鱼脍、脍或鲙。长久以来,它一直是中国古代人民的美食。
苏轼得了红眼病,大夫嘱咐他不可吃生鱼片,他却说:“不吃的话,我的嘴不答应;吃了的话,我的眼睛不答应。这可如何是好?”[2]
这些历史,江清澜是知道的,但考虑到此地没有抗生素,她一直对生食比较排斥。平时也不准团团吃。
此时,长公主夹菜,她不能拒绝,便略沾了些芥末,尝了一块。
鱼生清鲜中带着一丝丝回甜,肉质细腻、入口即化。
因为没有丁点儿腥味儿,让人恍觉,不是在吃肉,而在吃什么有着肉香味儿的果物。
确实别有风味,勿怪乎爱鱼生者众。
长公主又介绍了炉焙鸡、水晶脍、灌汤包数种临安地道美食。
所谓炉焙鸡,由蜜汁腌制过的仔鸡,在炉火慢烤而成。
有婢子上手轻轻撕开,裹挟着果木烟香的热气蒸腾而起,直往鼻子里钻。
外皮焦黄呈琥珀色,十分酥脆。内里却嫩滑多汁,淌出晶晶亮的汁水,令人食指大动。
灌汤包与现代的颇为相似。
小骨碟里,只放了一个包子,就占满了。那包子灌了满满的蟹黄汤汁,正微微晃动着。透过极薄的皮儿,清晰可见。
水晶脍就更有意思了。
“脍”的本意是切得很细的鱼、肉。孔子有所谓的“脍不厌细”。也就是说,这道菜最后是切成细丝的。
“水晶”则形容此菜成品透明,犹如水晶。
原来,“水晶脍”就是加了鸡肉、火腿、胡萝卜等物的猪皮冻,再切成细丝。
这道菜,瞧上去晶莹剔透,吃起来则软滑爽口,是此时宫廷中颇为流行的凉菜。
江清澜将几种佳肴各尝了一点儿,心道:
宫中流行的高档菜肴,以这种精致取胜,她与张月娘所擅长的,却偏市井的口味。
再加上她自己的私心,杏花饭馆儿是无法走精致、高档路线的。
如果既想赚更多的钱,又想隐居幕后,开加盟店,或许是个不错的想法。
她们一边经营杏花饭馆儿,一边贩卖中式快餐——如大米先生的经营模式创意。
从中抽成,轻松就能把钱赚了。
长公主洞察人心,与江清澜也算熟识了。见她眼神飘忽,像在神游般,就笑道:“又在想你的生意啦?”
江清澜莞尔一笑:“殿下恕罪,妾老爱想琢磨生意上的事。赚钱倒是其次,只是有个事做,觉得有趣些。”
长公主叹口气:“你倒是有趣,我是无聊得很。”
“世人都想生儿子,当年,我怀孕的时候,只盼着生个女儿。闲暇时候能和我养养花、煮煮茶什么的,哪知道呢,几个都是儿子!欸!”
她拉起江清澜的手,软语道:“如今,我没有女儿,你也没有娘,你——可愿意做我的女儿?”
江清澜心中一震,忙从生意经中回过神来。
她是什么身份,敢做安国长公主的女儿?
这世上,可能有无缘无故的恨,却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长公主万不会吃几顿饭,就喜爱她到这程度上。
江清澜一双眼睛如罥烟笼露,写满迷茫。
接着,就抽手出来,在地上拜倒:“殿下抬爱,妾不胜感激,亦十分惶恐……还请殿下明示。”
长公主叹口气,扶起她:“你这人,总是那么谨慎小心,说了不必跪拜的。”
“我自然是因为喜爱你,才这么说的。如果你非要问个明白,那我直说了,跟你父亲江渊也有一点儿关系。他性情耿直,我是敬佩的。”
见江清澜还怔怔的,她又解释道:“你放心,官家那里我已经说通了。”
“官家其实也很欣赏你父亲,只是把他流放去琼州。其实啊,官家早想好了,把他性子磨一磨,过几年便让他回来。”
“偏他脑子太拧,非要以死明志。他死后,你别看官家发了好大脾气,其实也后悔得很。不然,怎么我一说,他就不再追究了?”
长公主说得诚恳,江清澜仍是不信。
难道说,长公主这是得官家授意,要给她一个身份?以此来向天下清流服个软、给朝中武官暗示?
云波诡谲的朝堂斗争中,不是没有敬佩与欣赏,可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长公主与她接触几次,了解她这谨小慎微的性子。见她心事重重,显然是又想多了,索性道:
“你是个聪明孩子,但有时候也想得太多、太远了。”
“那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了。现在,我是真心诚意地喜欢你,想让你多陪陪我。最开始嘛,确实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江清澜有了不好的预感,心脏怦怦乱跳。
谁有那般大的面子,请金尊玉贵的长公主作托?
“东平王府的谢世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孩子看着混不吝,心却最是纯真。是他托我给你一个身份,好让你嫁给他。”
谁?!
江清澜如遭五雷轰顶。什么谢世子?什么东平王府?
她对“谢世子”“东平王府”这些字眼儿,只有些遥远的零星回忆。
最早的时候,候潮门外,她随王蕙娘去做斋菜。一个额系红巾的郎君骑马飞驰,差点儿把她撞到。
钱君君说,那是谢世子。
建隆寺外,钱君君含羞带臊,冒她之名,跟着东平王府的马车走了。
她刚在中瓦摆摊时,两个倨傲的少年打马前来。他们自称是东平王府的仆人,要引她入府做厨娘。
另外就是,白日食客们在店里闲聊。说东平王府的谢世子蹴鞠赢了,紫宸殿上,求官家为他赐婚。
长公主见她一脸茫然,也起了疑。谢临川不是说他们早认识?
她便细细解释道:
“我这侄儿,模样生得极好,蹴鞠也是一流的。”
“现下,他在临安府署当差,虽没有功名,但东平王府只他一个男丁,日后定是要袭爵的。”
“你做她的妻子,那是一辈子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江清澜终于回过神来,深蹙起眉,心如擂鼓:“殿下说的是……言郎君?”
长公主莞尔一笑:“哦对,他父王怕他在临安府署行动不便,就让他化姓为言。”
江清澜登时脸色煞白。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武林旧事高宗幸张府节次略》。
[2]出自《东坡志林子瞻患赤眼》。
第二卷红泥小火炉
第45章 不寒齑
◎被拒◎
江清澜从长公主府出来时,只见天上墨云团团,地上霜风阵阵。半亩荷塘里,黄叶枯枝被吹得东倒西歪。
明日,也不知要迎来如何的疾风骤雨,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回了江米巷,忧心忡忡地拆了头发,却见梳妆匣里躺着一只金步摇。
杏花初绽,拥着鎏金淬火般的华贵。
这哪里是长公主送的,分明就是他送的!
她把匣子“啪”一声关了,神昏昏地躺到床上去了。
这一夜,果然是辗转难眠、百感交集。
多的是惴惴不安、胆战惊心。谢世子那样一个傲慢骄纵的人,被驳了天大的面子,不知要如何怒火中烧。
会不会霸王硬上弓,把她捆了再说?
或是如小说里一般,给她使绊子,让她饭馆关了,日子过不下去,只能去求他的庇护?
或者恼羞成怒,破罐子破摔,派人来害她?
又是害怕,又是担忧,就这么迷迷蒙蒙地过了一夜。
但或许,这些情绪之外,也还有那么一丝丝的、隐秘难察的欢喜。
他毕竟还是长得不错的。当初,她曾YY过他一番。
得知他的父亲只是七品官,她的确半真半假地想过,他们之间或许有那么一点儿可能。
然而,理智又告诉她绝无可能。
齐大非偶、高门莫对。
她是一个现代人,在另一半上,选个各方面逊于她的,还能得到包容。他这种天之骄子,是万万求不到包容两个字的。
那她现代人的自尊、对自由的渴望,怎么办?
不同的教养、门第造就了不同的个性、审美与处世法则。鸿沟一般,难以跨越。
言情故事里,无视阶级的爱恋有多美好;现实生活中,就有多不幸。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江清澜翻身起床,见窗外天色清明、星子璀璨,没有下雨的征兆,放下心来。
给团团掩好被子,她去泡了一杯浓浓的苦菊苣根水。
半杯咂摸下肚,淡淡的苦味与巧克力的香弥漫,还真觉得脑中清醒了些。
传说,在十七世纪的欧洲,咖啡金贵,人们便以苦菊苣根代替咖啡豆烤制。穿来此处后,有时候,江清澜咖啡瘾犯了,就调菊苣根粉喝喝,解一解“乡愁”。
这菊苣咖啡,跟真咖啡味道很像。若再调配些牛乳、糖,什么拿铁、卡布奇诺都能模仿个大差不差。
虽然不含咖啡因,没有提神醒脑的功效,但江清澜熬夜写论文时喝惯了咖啡的。
只要尝到这味道,脑子好像有了反应,就条件反射般地清楚起来了。
昨夜,王蕙娘见她回来魂不守舍的,十分担心,当着团团的面又没敢多问。
今日一早,她就来叩门。
见江清澜端着一杯黑酽酽的东西,她皱眉道:“这劳什子药,你怎么又在喝?”
这饮子,刚刚被捯饬出来时,王蕙娘他们几个也尝过。个个喝得面目狰狞、吐得稀里哗啦,再也不愿尝试。
只有江清澜,跟有瘾似的,过两三天就整上一杯。
“是菊苣咖啡。”江清澜纠正道。
“嗐,管他什么非的,”王蕙娘瞅着她眼下两团乌青,关切地道,“昨晚上你怎么了?”
一夜思量,江清澜已然打定了主意。“是有些事情,晚些时候我再告诉姐姐吧。”
抿抿唇,又道:“前些日子我不是说,要去乡下多收些菜蔬、土产,腌些酸菜、萝卜,做咸鸭蛋?小猪也可以去看看,提前说好,养到过年,直接杀。”
“我瞧着,这几日正好。打过霜了,收菜适宜,咱们今日就动身吧。”
王蕙娘咋舌:“这么赶?我还没往乡下传信儿呢。”
她的老家在松林村,平日要采买什么东西,都是给村正传信儿,他就提前安排好。
“再说了,咱铺子也一摊子事。另一个,饭馆后边儿,才把旧屋拆了,正在打新屋地基。”
“虽说那些工头是我的旧识,必不会偷工减料。可修屋是大事儿,还是得有主人家盯着,才放心。”
江清澜早考虑好了:“我们就去三四天,铺子上的事儿交给月娘,她虽不爱说话,脑子却伶俐得很,能行的。”
“团团也大了,能把自己管好。”
“至于修屋子的事儿——空的时候让虎子搂几眼就行。”
说着,她捧着脸,露出些疲倦神色,“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心里太乱了,得出去躲两天。”
王蕙娘自来*善解人意,见她口吻坚决,也不多问,自去安排事宜。
不多时,她又捧着托盘过来了,软语道:“昨夜,我见你面色古怪,一早便去做了饭。”
说着,放下一碗青菜瘦肉粥、一碟桂花糖蒸栗粉糕。
“快把那药饮子搁下,吃点儿粥饭。再有什么难处,还有姐姐我呢,饭总得吃的。”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江清澜心里酸酸的。只觉团团乱絮中,被人拉了一把。
在这异世之中,有这么个姐姐,也是值得了。压下心中酸涩,她甜甜一笑,端起那碗瘦肉粥。
——
“味道不错,今日小厨房,统统有赏!”谢临川把天青汝窑碗往紫檀木圆桌上一搁,笑着接过平林递来的手巾。
主子高兴,平林也欢天喜地的。
“这碧粳粥是一早就熬上的,炊时满屋都是香气,郎君再用一碗?”
“不了,”谢临川站起来,拿起乌鞭,“点卯前,我先去趟长公主府。”
恰此时,陌山在外间喊:“世子爷,长公主来了。”
谢临川一笑,露出嘴角两个深深的酒窝,旋风一样往外走。
平林自去账房支了银子,把小厨房上上下下一通赏,自己也得了些好处。
他兴高采烈地,又去马厩把马儿拾掇出来,想着待会儿爷去府署好骑。
这一通活路忙完,快过去半个时辰了。回到聆泉院,见院中屋里立着个人,不是他主子谢临川又是谁?
他便轻声进去,躬身低眉,提醒道:“爷,时辰快到了,得去府署了。”
自长公主那里回来,谢临川压抑着心中的滔天怒火,无言立了半晌,只觉如坠梦中。
满腹疑惑、千种思量,竟不得解。
此时,闻平林言,思绪回到现实,惊觉这是真的。
近二十年来,还没有谁敢像她这样,把他的一颗心,踩在脚下!
他猛的抬脚,把紫檀桌踹了个底朝天。轰然一声,桌上的镇纸、砚台……哗啦啦滚了个满地。
平林虽知他主子喜怒无常,见此阵仗,也是心下大骇,忙往旁边一避。生怕又像上次,挨了那一脚,在床上躺了十天半个月。
谢临川绷着脸,抓着乌鞭,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他那双眸子乌沉沉的,携着雷霆之怒、燎原之火,欲要喷薄。
平林只缩在墙角,大气儿也不敢出。
谢临川怒气冲冲走到聆泉院门口,却见一道青碧的影子。
正是夏荫。
她倒不惧山雨欲来的狂暴之气,不卑不亢地道:“老祖宗请郎君去清心院。”
谢临川眼角也没有夹她一下,置若罔闻、脚下生风。
夏荫立刻补了句:“老祖宗说,事关江娘子,就两句话,耽误不了郎君的事儿。”
谢临川脚步一顿。
……
清心院里,谢老夫人正摆弄着一个拳头大小的橙子。
见门口站了个人,巍峨雪山、千尺冰湖般,一语不发。
她就笑道:“快来吃个蟹酿橙,下下火气。”
谢临川绷着脸,不耐烦道:“我不吃。祖母有什么话,快说吧。”
谢老夫人偏晾着他,转头嘱咐夏荫:“这橙子吃着冷冷的,你去给我下碗那个面来。”
她想了半天,仍想不起那个字怎么说,便道,“就是白菜面汤,放点胡椒、莳萝、梅花什么的。”
夏荫道:“可是不寒齑?”
“齑”是细碎的意思,“不寒”是因为加了许多驱寒之物。
《山家清供》曰:“用极清面汤,截菘菜,和姜、椒、茴、萝。欲极熟,则以一杯元齑和之。又,入梅英一掬,名‘梅花齑’。”
调制极清的面汤,将切碎的大白菜放入其中,加生姜、胡椒、茴香、莳萝。
如果想要口感更软烂,就加一杯旧菜卤子。
也可以加一捧梅花,所以又名梅花齑。
谢老夫人眉开眼笑:“对对!就是那个!这些酸了吧唧的文人,取这么个怪名字,教我老婆子说,就叫白菜面汤多好?!”
夏荫领命去了,谢老夫人这才瞟一眼谢临川。
——他都被晾了半晌,一双眼睛还黑沉沉的。
谢老夫人用小银匙舀起一勺蟹橙,享受着鲜甜,淡淡道:“别去啦。人家怕你找麻烦,已经躲出去了。”
“躲出去?”谢临川闻言,压抑半晌的怒火瞬间燎原。
在屋里乱转了几圈,他被气得反而笑了。飞起一脚,把锦凳踹得老远,在墙上砸了个小坑出来。
“找麻烦?我会吃了她吗?”
谢老夫人一指旁边的铜镜:“你自己去看。你现在这副模样,可不是快要吃人了?”
谢临川真的走了过去。
镜子中的人长眉皱成一团,深陷的黑眸闪着豹子捕猎的精光。下颌线绷得极紧,是一副咬牙切齿、茹肉饮血的模样。
在祖母面前,谢临川也没有什么好装的。
愣了半晌,他把乌鞭甩开,搬起被踢翻的锦凳,一屁.股坐下:“我就是想去问问她,为什么不答应。”
声音犹微微颤抖着,透露出怒气尚未被完全压抑下。
谢老夫人说得云淡风轻:“长公主不是说,她说的‘齐大非偶’吗。”原来长公主见谢临川之前,先与谢老夫人传了口信儿。
谢临川一拍桌子:“什么齐大非偶,若是旁人,还不接了这泼天的富贵?!”
看在老祖宗的情面上,他只用了一成力,却把橙子震得东倒西歪。其中的蟹肉与橙粒倒了出来,黄喇喇的流了一碟子。
“哎呀,你这泼猴!”谢老夫人骂他,抬眼觑一下,“是了,她若是旁人,你肯?”
又摇摇头道:“东平王府再富贵,也比不上皇家,你为什么不答应宝庆?”
谢临川一噎,愣住了。
他从来由着性子耍横,哪里想过“将心比心”四个字?
正此时,夏荫端了不寒齑进来,谢老夫人搓搓手:“来得正好!”
碗里,有绿的白菜,白的面条儿,红的干梅花瓣,装在天青色的汝窑敞口碗里,和着釉面上那疏淡梅花,雅致至极。
谢老夫人却顾不上欣赏这些,端起碗就嗦面。
面片儿软烂,大白菜清甜,胡椒、生姜等物的辛辣催得浑身暖暖的,吃得她心情大好。
见谢临川还白着一张脸,她笑道:
“别愣着啦,左右她现在也不在,先去府署应卯吧,男儿有求安得闲[1]。你这性子,太急了些,得磨。”
这番闹腾,谢临川多少冷静了几分,想起府署里,他还和刘长风有约,只把一腔的郁闷烦躁极力压抑。
恰此时,“喵喵——”懒洋洋的猫声传来。
一只浑身雪白的猫儿,迈着悠闲的步子,从窗户边走过来。正是谢老夫人的雪团。
谢老夫人哈哈一笑,抱起猫儿,揉着它毛茸茸的小脑袋。
“祖母早与你说过,情爱一事,最是讲究你情我愿。不能一味地由着性子胡来。”
谢临川拧眉不语。
雪团却被挼得舒服极了,像滩水似的,软在谢老夫人怀里,喵喵地叫着。
谢临川沉思半晌,忽的倾身,从祖母怀中抱过雪团。
他眼睛里哪里有过这些小东西?谢老夫人也不知他要干嘛,有些紧张地道:“你手劲儿大,可小心些,别把它弄痛了!”
果然,陡然换了地方,雪团不舒服,躁动起来,叫得粗声粗气的。
谢临川就依言,放轻了动作,学着祖母的样子,用三根手指慢慢捋着猫儿的头。
雪团挣扎半晌,无济于事,也就放弃了,眯着眼睛享受。
谢临川见状,冷冷一笑。
不愿?!我偏要让你心甘情愿!像这只猫儿一般,在我怀里喵喵叫!
……
谢临川一走,谢老夫人不寒齑也吃完了,叫了夏荫来收拾。
夏荫道:“老祖宗,今儿个这不寒齑可还合胃口?”
“勉强吧。”她用帕子压压唇角,“要说,还是杏花饭馆的萝卜羊肉汤好吃,都怪三郎,把人吓跑了,羊汤都喝不上了!”
夏荫道:“哟,说起小郎君,他进来时那个模样,要杀人一样。还是老祖宗厉害,三言两语,就让他气消了。”
谢老夫人笑着摇头:“且看着吧,还有得罪受呢。”
【作者有话说】
[1]张耒《示秬秸》:业无高卑志当坚,男儿有求安得闲。
第46章 农家风味
◎她逃他追◎
时值晚秋,江清澜与王蕙娘,并一个雇来的车把式兼护卫,三人从余杭门外出,往临安城西北的松林村去。
这个村子是王蕙娘的老家,自虎子开始上学,王蕙娘便搬到了临安城。
但她做了女侩,也没忘记村里老家人,有去乡里招工的,都第一个想着松林村。
另一个,她自帮江清澜开起饭馆来,时常需要下乡采购,去的便是此地。乡亲们也乐得卖给她。
行到郊外,天蓝云白,阳光金灿灿的。
枫叶红了半数,地里的麦苗初初冒了头,遥看一片青绿,正是一派宜人的秋景。
江清澜忐忑愁绪半晌,到底把此事告知了王蕙娘。
毕竟,在这个异世中,除开团团,她是自己唯一值得信赖、依靠的人。
王蕙娘大惊:“什么?言郎君就是东平王府的谢世子?!”
“年年争标弄潮,多少人想看一看谢郎的脸,原来就近在眼前!”
“你可知道,端午过后那几天,临安城里,十岁以上的女孩,说梦话叫的都是谢郎。”
她一颗心在赚钱上,很快就发现了商机。
“让我想想,谢世子平日爱吃些什么。咱们不如就此宣扬出去,一定大赚特赚!”
知道她跑偏了,江清澜白着脸,向她附耳,说了句悄悄话。
“我的天爷嘞,”王蕙娘震惊不已,半晌才喃喃道,“我不会是在做梦吧,他要娶你?”
用手狠命在腿上一掐:“嘶——真疼!”
她回过神来,欢天喜地地道:“这么说,前些日子传的官家为他赐婚,新娘子就是你啰?”
江清澜只好苦笑。
王蕙娘这才从天大的惊喜中抽离出来。
“你昨日愁眉苦脸的,就为这事儿?我的姑奶奶,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她激动得很,自言自语道:“呀,之前在建隆寺,那钱君君不是顶替了你的名儿,进了他们王府?”
她吃吃笑道:“看来你俩还是有缘分,兜兜转转的,他要的还是你。”
江清澜柳眉深蹙,心乱如麻,倚靠在她的身上,叹气道:
“蕙姐姐,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吗?我都要怕死了、愁死了,你就别打趣我了。”
王蕙娘一听,这才发现她脸色苍白、面带愁容,着实是不想要这门亲事。
她冷静下来,想了一番,拍拍后者的手,叹气道:
“你这人,怪得很,钱财来了往外推,荣华富贵找上门儿来也不要,专爱关心什么大白菜、青鸭蛋之类的……”
她与江清澜长久为伴,知道这妹子的为人,亦晓得江家覆灭对其的影响。细细思量,也能够理解。
便安慰道:“不过呢,我都习惯了。你想怎么做,姐姐我都站在你这边的。”
江清澜听了,只觉那在油里煎、雪里浸的心得了片刻暖意,眼睛一眨,两行泪滴了下来。
王蕙娘吓一跳,手忙脚乱地找帕子:“你这傻妮子,明明是天大的好事,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委屈成了那样?”
江清澜木木道:“他一个天之骄子,被我拒绝了,大大地下了面子,他要是恼起来,把我杀了怎么办?”
她在长公主那里拒婚拒得干脆,回来一想,却后怕得很。
这是封建社会,等级制度大过天。便是在现代社会,也常有求爱不成,继而持凶杀人的。莫说在这封建社会,特权阶层的他要害她,真比踩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杀了?”王蕙娘却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
“你这人吧,有时候胆子大得很,有时候胆子又比蚂蚁还小。”“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古往今来,都是这个理儿。他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随便杀人啊。”
细细劝慰道:“你且放宽心。一则,我瞧着,谢世子不是坏人,他喜欢你都来不及,害你干嘛?”
“二则,莫说你还是江家女,父亲是有头面的人。便是普通人家,也没有逼嫁的道理。你咬着不松口,他能怎么样?
“他们这些穿朱着紫的年轻郎君,不过图个新鲜。最多两三个月,事情也就过去了。”
王蕙娘说的,江清澜不是没想过,只是她心里很乱,又惯常爱反复琢磨最坏的情况,便越想越害怕。
此时从王蕙娘口中得了确认,心下才稍安些,便又想着,接下来谢临川定会来纠缠,自己又当如何应对。
一时无话。
又行了许久路。在马车上,二人简单吃过早上剩的桂花糖蒸栗粉糕,算作路餐。到午时初,方到了松林村。
王蕙娘熟门熟路,指挥着马车直接到了村正的家。
村正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叟。此时,家里只有他与老妻,并一个十来岁的孙女儿,正在吃饭。
儿子媳妇们这些壮年劳力都下地干活儿去了,饭是送到地里去吃的。
村正迎出来,手里还端着缺口的土碗:“呀,是蕙姐儿,怎的这次没提前招呼?咱们都没准备。”
原来王蕙娘经常提携村里人,老家人也投桃报李,帮她料理老屋。
有时她要回来,提前说一声,村正便准备好了饭菜,还让小孙女儿去把她老屋打扫出来。
王蕙娘道:“这次来得急,没提前传信儿。不过呢,不妨事,左右咱们有时间。”
便与三人介绍了江清澜,又说明了,这次要来多收些大白菜、白萝卜和鸭蛋。
江清澜口称“老丈、阿婆”,把在城里买的几包糖块、细盐送上,还没忘了小孙女的窝丝糖。
心道:蕙姐姐果然心细,自己早上慌得什么似的,哪里想得起这些。还不是她准备的,用来给自己作人情的。
果然,三人高兴得欢天喜地的。
在乡下,吃穿住行的很多东西都能自产,糖和盐却是必须要去市集买的,他们家的盐正好要用完了。
村正迎着她们进了屋坐下,婆孙两人赶忙重新烧火、造饭。
江清澜在堂屋里听着,切菜的笃笃声、柴草入灶的毕剥声响起,米饭的清香、柴火的味道也四处流窜。
不多时,婆孙二人端菜出来,一桌饭菜便整治好了。
四个粗陶碗里,装的是韭菜炒蛋、醋溜大白菜、腊鸡与腊肉。都装得满满当当,冒了尖儿。
江清澜心头一暖:这便是乡下人的热情了,最好的东西都要拿出来,生怕客人吃不饱。
这待客菜,虽不比城里的精致,也不讲究摆盘,却也有新鲜、油多的特色。
韭菜与大白菜是地里现掐、现扯的,都是掐尖儿最嫩的一点。碧油油、白生生的,堆在碗里,还被黄汪汪的油浸着。
鸡蛋是自家的走地鸡下的。蛋黄已经不能说是“黄”,因为它们已经黄得变成了橙色,散发着浓郁的蛋香。
腊肉、腊鸡的外皮都熏得黑黑的。
腊鸡只是砍成块儿,看不出来内里。
腊肉切了薄片儿,便能见得是半肥半瘦的。瘦的部分呈深红色,肉经过盐渍与烟熏,有了清晰的纹路,肥的部分晶莹剔透,甚至有些玉的光泽。
村正客气道:“江娘子、蕙姐儿,这次来得突然,咱们鸡啊鱼的来不及杀,先将就了。”
江清澜夹起一片腊肉,笑道:“我在城里,做梦都想吃这一口腊肉,却也吃不上,多亏了老丈与阿婆招待。”
一口下去,满是烟熏火燎的味道,然后是浓郁的咸鲜。
她说的真不是客气话。
上辈子,各种养生知识里,总说腊肉又是盐腌又是烟熏的,很不健康。但她觉得,难道一定要为了这一点儿健康,舍弃快乐?
每每吃到这种熏得黑黑的、柴火味儿重的腊味,她就会想起童年,想起家的味道。
思绪正翩然着,村正“哟”一声,笑得脸上菊纹舒展:“咱家前日酿了新酒,正好与二位贵客尝尝。”
便取了一个空酒壶,在上面放一把捆扎好了的细竹枝。又去抱酒坛。当着二人的面,他隔着竹枝,将酒倒入壶中。
先是哗啦啦的声音,然后水流变细,潺潺作响,最后是滴滴答答的,是细竹枝上残留的酒水滴入壶中。
酒水漏尽,竹枝上残留着白白绿绿的、未能分解发酵的小米粒。
江清澜看得有趣,心道:难怪《水浒传》里常说“筛一碗酒来”。
原来,古代自酿的酒,真的是要“筛”的。白居易诗曰:“绿蚁新醅酒。”此处的“绿蚁”,指的便是这些米粒。
王蕙娘知道她不喜饮酒,却还是劝她尝尝:“自酿酒味淡,喝不醉人,且新酒别有一番风味。我是忍不住的,你要能忍住,那我全喝了。”
江清澜听她说得有趣,忙饮了一杯,果然酒味很淡,甜中微酸,还有一股淡淡的青梅果酱的味道。
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果味酒精饮料。
无怪乎,古代小说里,总动不动写人饮了几十碗酒。
……
村正是办老了事的,趁江、王二人吃饭,已把儿子、媳妇从地里叫了回来。
他派儿媳去帮忙收拾王蕙娘的老屋。又派儿子往村里传信,看村里能凑得出来多少个鸭蛋、大白菜与白萝卜都在哪些地里。
他把这些事儿办好了,便与王蕙娘说:
“蕙姐儿,打扫屋子、收菜看地这些,左右得花时间等。不如,你先去后边柏树岭,咱们日常都打理着的,路好走得很。”
王蕙娘听罢,点点头,自马车上取下一装着纸钱、供品的篮子,要去挂坟。
江清澜心想:蕙姐姐应该是去给亡夫挂坟吧?
她很少说以前的事儿。江清澜只知道他以前是当兵,死在了战场上的。
来到半山腰,只见一坟茔,墓碑上写着:“丁大力之墓。妻丁王蕙,儿丁虎,弟郑旺,谨立。”
王蕙娘上山一路无话,到了墓前,话却多了起来:“喏,这便是我家那短命鬼。”
一面烧纸,一面絮絮叨叨:“妹子,你是家道中落,我却是生来不幸。总之,咱姐俩遇上,也是缘分。”
原来,王蕙娘出生在临安城郊一个小渔村,父亲是渔民。
她十岁那年,钱塘江发大水,爹娘没了,便跟着舅舅过活。后来舅舅也死了,舅妈把她卖给一户人家做丫鬟。
王蕙娘喝了酒,让山风一吹,脸上涌起两团红晕。
她低低地道:“我这人,生得卑贱,心气儿却高,不讨主人家的喜欢。”
“我被卖来卖去的,就到了妓院里。但我运气好,逃到了这小山村。虎子他爹呢,是这山上的猎户,孤儿,赤条条的一个人,救了我。我俩就好上了。”
“但我人逃了,户籍还在妓院老鸨手里。我胆战心惊地躲了两年,又有了虎子。他爹说,这样也不是办法,便要去投军,挣了军功,好给我脱籍。”
“那时候,朝廷正在跟辽国人打仗,他立马就去了。到了第三年,终于挣了军功,让我脱了籍。哪里知道,眼看着就要回来了,却死在了涿州。”
江清澜听罢,如同咽下一枚生柿,涩味儿一路蔓延到胸腔,吐不出,也化不开。
谁想得到,豪爽泼辣的蕙姐姐,有这样凄惨的身世?
良久,她才轻轻地问:“那这郑旺是?”
“郑旺是营中的伙夫,是虎子他爹的义弟。他爹死后,是郑旺千里迢迢把他的骨灰送回来的。”
说到这里,王蕙娘忽的激动起来,捡起一根树枝,打在墓碑上,好像真的在打人一般:
“这短命鬼,临死前,还要我带着虎子嫁人。”
她眼里噙着泪,笑骂道:“呸,想甩掉我们,做你姥姥的美梦!”说罢,两行清泪串珠似的流下。
江清澜忙把王蕙娘拥在怀里。
一时山风阵阵,层层青松、古柏如水上波涛乍起,山湾里农家养的公鸡,喔喔乱叫起来。
良久,江清澜才道:“蕙姐姐,你心里记挂着丁阿兄,他在底下也瞑目了。如今,你带着虎子,我带着团团,咱们姐俩一起过。”
“我不嫁人,他才不瞑目。”王蕙娘吸吸鼻子,啐道。
说罢,她又想起什么似的,把江清澜往外一推:“说什么呢?你少女嫩妇的,男人没沾过,孩子也没有,怎能跟我一样?不行不行!”
江清澜摇摇头,也不与她争辩,心里只道:沾上谢临川这些人,还不如一个人来得清净。
二人挂完坟,便下山去,看村里人是否把鸭蛋都拿到村正家来了。
方走到后门,村正迎出来:“鸭蛋才拿了二十来个来。倒是来了一位郎君,也是从临安城来的。”
二人抬眼看,只见马车边,一位年轻郎君正与自己的仆人说着话。
他身量极高,头上戴着一顶软脚璞头,皂色宽袖襕袍让风一吹,颇有些风流潇洒的意味。
即便是与仆人说话,他脸上也是带着笑的,很是和蔼可亲。
江清澜这人有点儿脸盲,只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他是谁。
正在竭力思索,那人已过来了,向江、王二人拱了拱手,笑道:“江娘子、王娘子别来无恙。”
江、王二人还了礼。
江清澜心道:人家认出我们来了,我们却记不起人家,这可如何是好?
那人很是善解人意,笑道:“某姓薛,单名一个齐字。杏花饭馆的羊肉汤,是某吃过的最好吃的。”
江清澜恍然大悟。
这个薛郎君鼻子很灵。那天下午,她在后厨炖羊肉,招牌还没挂出来,他就闻出来了。
而且,他还与她聊了些生意上的事。当时,她还以为他是竞争对手派来打探消息的呢。
薛齐又道:“某是个商人,上松林村来收药材,竟遇到二位,真是有缘。”
江清澜心道:对羊肉敏感、又做药材生意,那他很可能是往辽国贩货。
辽、宋两国在边境设有榷场,宋国输出茶叶、瓷器、药材等物,输入辽国的牛羊、马匹等牲畜。
王蕙娘笑道:“实在有缘,我们也是来村里收菜,就比薛郎君早到一点儿。”
薛齐笑了笑:“那回临安城,咱们可以结伴而行,互相也有个照应。”
这话正合二人的意,因到了村子里,才听村正说,前几日路上有人遭了劫匪。
薛齐见二人点点头,又斟酌道:“二位可是要借宿村正家?”他与仆人是打算借宿的,但若是有两位女娘在,就不是很方便了。
王蕙娘忙道:“不不,我们有地方住,不在村正家借宿。”
借宿得花银子,这位薛郎君穿着绸缎,一看身价不菲。她可不想断了村正家的财路。
薛齐便点点头,与仆人一起,把行李搬下车去。出来时,又对江、王二人拱了拱手,驾了马车,出去收药材了。
江清澜见着马车远去,心中由衷赞叹:见人三分笑,又事事想在人先。这位薛郎君,才是做大生意的人。
王蕙娘见她神色,调笑道:“哟,快把你那眼神收一收。仔细谢世子知道了,拿刀把人砍死。”
江清澜登时脸上一红,蹙着眉道:“蕙姐姐,我才好些,你又来招我!快别提他了。”
想到他,霎时间,心上又沉甸甸的,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
王蕙娘就不说话了。
薛齐走了,她们倒是不用出门。起先,村正已经通知了村民,她们只需守在村正家,等人带着鸭蛋上门就行。
一下午,选着壳厚新鲜、颜色均匀的,收了百十来个鸭蛋,江清澜觉得可以了。
以前,看汪曾祺散文,看到“高邮的咸鸭蛋”时,口水都要下来了。
她就去超市买几个咸鸭蛋,在宿舍里,就着小电饭锅煮的粥吃。蛋白柔嫩、蛋黄油多,咸香十足,美味得很。
只是对于做法,她仅知道个大概。
毕竟没有实操过,怕万一收多了做不好,便先做这些试试手。
秋冬时节黑得早,吃饭也早。不久后,村正家又开饭了。
这次,村正的儿子、媳妇专门去河里捞了鱼,还杀了一只老母鸡。
为保留食物本身的味道,清鲜的食材只需要最简单的烹饪。
鸡是菜园子里的走地鸡,菇是野生的伞把菇。只加水清炖,出锅放一撮盐、几颗碧绿的葱花,便成了最鲜美的鸡汤。
粗陶碗里,是炖得软而不烂的小块儿鸡肉。肉、骨头、伞把菇都浸在琥珀色的汤中,上面是一层黄汪汪的油圈儿。
鱼是在小河里现捞的野生鲫鱼,在铁锅里微微煎过,和嫩豆腐炖的。
此时,奶白的汤汁里,鱼身两侧的嫩肉微微绽开,露出条条雪白肌理。
豆腐早已炖得松软,微微抖动着,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在汤里。
后世有各种各样的调料包,酸菜鱼调料、土鸡汤调料……然而,再怎么勾兑模仿,也比不上这土鸡汤、野生鲫鱼汤美味。
这是来自大自然的、最纯粹的鲜,是神对凡人的馈赠。
母鸡汤、鲫鱼汤都太好喝了,清淡鲜美、回味无穷。一不小心,江清澜就喝了个肚子圆圆。
晚饭后,她与王蕙娘一起,回了后者的老屋。
睡到半夜,江清澜一下醒了。想到这是因为晚上汤喝多了,她有些发窘。
老屋简陋,厕所在外边。要从堂屋开门出去,绕过西屋,到废弃的牛舍那边才有。
拥着被子坐起来,瞧了一眼窗外黑魆魆的夜色,江清澜有点儿犯怵。
她原本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不怕什么鬼神,也爱看恐怖片,但如今,她自己都穿越了,焉知世上没有其他的灵异事件?
这样一想,她便不敢一个人出去了。
“蕙姐姐——蕙姐姐——”她想让王蕙娘陪她去上厕所,轻声唤了两声。
哪知道后者嘟囔了两句,翻个身,睡得更香了。
江清澜心道:蕙姐姐白日劳累,上坟时还哭了,一定累着了,还是不搅扰她了吧,便要自己下床。
可是,刚把两条腿伸出去,只见四只绣花鞋鞋尖正对着床。
登时,她被吓得一哆嗦。
恐怖故事里说,鞋尖不能对着床,否则鬼找得到路。啊,这……
可是,她又不能不去解决问题。
江清澜便咬牙,趿拉上自己的鞋子,又一脚把王蕙娘的鞋子踹歪。
取下秋香色通袖对襟棉袍,披在身上,擎着小灯,她一鼓作气跑到外面。
其时,墨云团团,一钩弯月斜挂中天,四野埋没在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夜色中。
到门外方走了两步,嗖的一阵,冷风乍起、周围的层层柏树被吹得簌簌作响,手里的小灯迅速被卷灭了。
山村老尸、茅舍凶灵……以前看的那些恐怖片情节一一冒到眼前来,江清澜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但她都走到这里来了,岂能半途而废?
便硬着心肠,转了角。到了屋子西侧面,一抬头,忽见得院外那棵大松树上,一个黑咕隆咚的东西“飘”了下来。
一瞬间,她脸都吓白了,瞪大了眼睛,双腿战战,牙齿磕磕:“鬼——”
谢临川三两步跑过来,倾身向前,是个亲切友好的姿势,把手指竖在唇边:“嘘——别喊,是我。”
月色下,他的影子高挺,如山峰般巍峨。
江清澜咽下一口吐沫:不是鬼,是人。但不过一瞬,她神经又猛然紧绷起来。此刻,他这个人,与鬼也差不多。
他堂堂东平王府的嫡子,求了官家赐婚,说动了长公主,以公主义女、正妻之位来迎她——一个市井商女、和离之妇,却被她一口拒绝、当众打脸。
这搁谁身上,都要恼羞成怒、大发雷霆。
所以,她才想着先出来躲两天,等他气消了些,不喊打喊杀了,再当面平静地与他说清楚。
哪知道,她还是小看了他。竟追到这里来?
此时,按照他们纨绔子弟的作风,江清澜只当他要霸王硬上弓。先从肉.体上把她蹂躏一顿,再搞些追妻火葬场的狗血剧情。
再不济,也是掐着她的脖子,说点什么“你休想逃”之类的霸总话,恐吓她一番。
一念及此,她只握紧了烛台,身子往后一缩,颤声道:“你……你要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为我的待开文求个收藏,破镜重圆、强取豪夺,极致的感情拉扯,喜欢看感情戏的姐妹们可戳~
《重生后与宿敌he了》(又名《燕京春色》)
【主cp破镜重圆he,副cp强取豪夺be】
上辈子,沈葭月死于一杯毒酒。
是她夫君徐江陵给的。
三年温存,他只为踩着她父兄的尸骨上位。
重活一世,她义无反顾投入表哥的怀抱。
徐江陵听说,淡淡一笑。
新婚夜,被那双熟悉的手扯开衣带时,她崩溃大哭。
手却停了。“你那浪荡子表哥,就那般好?”
——
徐江陵以身伺敌,与大奸臣父子虚与委蛇。
娶仇人之女,人皆道他忍辱负重。
却无人知,这一刻,他盼了十年。
“燕京疏芜,春色唯因汝。”
【阅读指南】
1.男主两世都爱女主,前世毒酒是女主误会。
2.副CP是女主哥哥和其小妾。
第47章 白菜酥锅
◎更衣◎
哪里知道,他既没有像小说里写的,“任凭她如何挣扎惊呼,只把人拦腰抱起,往草垛子里一扔,狠狠压上去”,也没有说什么霸总语录。
只微微一笑,露出嘴角两个深深的酒窝,有些孩子气似的。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人?别怕,我谢临川,不会犯浑欺负女人的。再说,你姓江,我只会对你好。”
“是我太心急,吓着你了。你不答应就不答应,慢慢来就是,跑到这荒郊野岭来干什么。”
他这话说得极为温柔,配合他那一双灿若星子的桃花眼,简直让人无所遁形。
这荒野山村、凄风冷月中,数度惊吓后的温存软语,显得极有杀伤力。
江清澜紧绷许久的心骤然一松,差点儿腿软,跌坐在地。
然而,她的软弱不过一瞬。
他这不过是以退为进。以为她是那些恋爱脑的小女生,听两句软话,骨头都酥了?
既然他换了手段,她也不是*没有新法子应对。人强我弱,人弱我强,江清澜两世为人,是很善于因势变通的。
“言……”刚说了一个字,忽而想起他并不姓言,江清澜恍觉遭了他这么久的欺瞒,恼怒起来。
“我是来村子里买大白菜的,与你何干!你堂堂东平王府的世子,深更半夜,尾随我到这荒郊野岭,又是何居心?!”
谢临川踩着影子,踱了两步,嘴角挂着笑,眼睛如琉璃一般纯净、星子一般璀璨:
“当然有居心,居心大大的好!我看你们两个女娘身怀财物,跑到这里来,就带了一个蠢笨的车把式,万一被人骗了、抢了,怎么办?”
江清澜冷哼一声:
“此地都是蕙姐姐的亲朋好友,哪有那么多骗子、强人?再说了,你若不来惹我,我万事大吉,在城里逍遥得很,何苦到这村里来?”
“欸,”这话让谢临川抓到了漏洞,他闷笑两声,“你方才不是说是来收大白菜的,与我无关?”
江清澜一噎,气得身子微微战栗起来。
他这是转了性儿了,从骄纵暴躁变成了无赖泼皮?无论如何,总也逃不过纨绔的习气。
她便打定主意不说话了,免得又上了他的当。
时有冷风,卷起松滔柏浪。
“啊切——”江清澜蓦然打了个喷嚏,忙把袍子笼了笼。
这一笼,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打扮,很是不雅。
仅着中单加外袍,相当于穿个睡衣、批个棉袄就出了门。难怪他一双眼睛,总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
下意识看谢临川,穿得倒是工整:
满头乌发用金镶玉青云簪束起,身着深灰色圆领窄袖缺胯衫,脚上是皮质六合乌靴。
这一幅劲装打扮,只显得他龙行虎步、英姿勃发。
穿睡衣出门,她只是觉得不雅,并未觉得就失了贞洁、要了命了。但看他穿得单薄,她倒更冷了。
这一冷,尿意也回来了,还更急了。
谢临川见状,往她身前一站,好像想用自己的身躯抵挡一点儿冷风:
“你半夜出来溜达什么,难道是看月亮?”
他心道:文人养出来的女儿,是喜欢干这些矫情的事儿。东晋那个王徽之不是有什么“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故事?
他当时看了,心下鄙夷,只道这人是吃多了闲得蛋疼。
但此时,他脑子发昏,只觉她做什么都是好的。便在脑中极力思索,终于搜了一句诗出来:
“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1]。确实不错。”
自顾自说完,又体贴地道:“看完了,快回去,仔细着了凉。”
江清澜绷着脸,在心里狂翻白眼儿:看个屁的月亮!
她极力忍住尿意,催促他道:“你快离开这个院子!”
谢临川在家里思索半天,才想出这个以柔克刚的法子,便是担心她像她父亲一样,来个宁死不从。
如今,他低声下气半天,见她至少没有说“你再逼我,我就去死”那些话,对自己今晚上的表现很满意。
他就说了个“好”字。
但想了想,又觉不够,殷勤地嘱咐了半晌:
“附近有山匪,但你放心,我这几天都跟在你们身边。”
“听说山上还有豹子,但我力能打虎,不足为惧。”
“你们什么时候走,我必定跟你们一路的……”
一波波的尿意袭来,江清澜腿都要发抖了,但她仍然极力忍耐,一阵阵地紧咬牙关。
他在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她也没心思认真听。
好容易等到他说了那句“那我走了”,她忙不迭点头,快得像小鸡啄米一般。
哪知,他脚尖朝外转了半分,却又转回来了,一脸的严肃:“不行,我要看着你进屋才放心。”
江清澜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道:“你快走!!”
谢临川偏头,看一眼天上清寒的月亮,又看了看院外波涛般翻涌的松柏,生怕她还不回去。
他也铁了心,固执地道:“你先进去。”
江清澜牙齿战战,是一刻也等不了了,索性豁出去了,脸也不要了:“我……我要去如厕!”
……
第二日,江清澜揉着眼睛坐起来,只觉昨晚上的事儿,简直梦一般
糗事儿也不好跟王蕙娘说,只盼着,谢临川不要再来找她麻烦。
好在,一上午,他也没出现。
江清澜略略放下心来,随便吃了些点心,便由于村正领着,与王蕙娘去地里看萝卜。
萝卜是一种比较“贱”的植物。
它耐旱耐寒,两三个月就可收获,又有清热解毒、生津消食的功效。故而,很早就成了大众化的蔬菜。
江清澜下乡来早有打算,准备把白萝卜、胭脂萝卜、青萝卜各收一些。
白萝卜是最常见的,量大价廉。美中不足就是有股苦味儿,非得要羊肉这等味重的食物同煮,才相得益彰。
江清澜决定把它们收来做麻辣萝卜干。晒干杀水后与花椒粉、茱萸粉同拌。每口嘎嘣脆又麻辣十足,是下饭、佐面之良品。
要说腌制酸萝卜,最好的是胭脂萝卜,便是从外到里都红彤彤的那种。
泡成酸萝卜后,口感最脆、酸中回甜,一点儿白萝卜的苦味儿都没有,颜色还特别好看。
川菜中,炒鸡杂、炒芹菜牛肉丝,甚至有些店炒回锅肉,都必定得放这种酸萝卜丝提味儿。
至于青萝卜,江清澜简直就将它归为水果了,生吃最好,随便怎么凉拌都好吃。
退而求其次,是做成“洗澡泡菜”——也就是,只腌制一两天,全当食物在泡菜坛子里洗了个澡就出来了。
洗澡泡菜能最大程度地保留青萝卜的脆爽,却又与生吃不同。有着微微的酸、淡淡的酒味儿,味道层次更为丰富。
几人来到一片萝卜地里。
时辰尚早,尚有轻薄的雾气笼罩着,远处看得不甚分明。田间垄头,昨夜野草的霜露打湿了人们的鞋边。
萝卜地里,红褐色的土地被一丛丛萝卜青绿的叶子覆满了。叶子上,也滚动着晶莹的露珠。
村正与她们介绍:“这是王老二家的地。两口子勤快,萝卜种得水灵。这不,昨天我说了,他们一早就在拔了。”
江清澜抬眼看,果然见两个身影蹲在地里。
此外,田埂上还有一个竹编的箩筐。
一个全身裹得厚厚的奶娃娃倒在里面,正歪着头呼呼大睡,小脸红扑扑的,怕是被霜风吹得。
她奇道:“这么冷的天,怎么把孩子也带出来了?”
王蕙娘叹口气:“我说妹子,你高门出身,是不知道农人的苦。”
“孩子这么小,一会儿就要吃奶,哪能离得了娘呢?”
“但地里的活儿也不能不做,只好带出来了。孩子要吃奶了,都不必抱起来,俯下身子便喂了。”
江清澜便不说话了。
她仿佛记得,小时候,外婆也给她说过类似的话。
文人骚客总给归田园居笼上诗意、悠闲的滤镜,但农活儿是世上最苦的事儿。若是有选择,农人必不为农。
村正年纪大了,受不得冷风吹,与王二两口子打过招呼,便回去了。
王蕙娘精于农事,也挽起袖子下地,去帮忙拔萝卜。
江清澜也想帮忙,但拔了两个,手上让不知什么虫咬了硕大两个疙瘩。红红的,瞧着触目惊心。
王蕙娘啐她:“去去去,你就算了,边儿上待着去!走的时候,团团给我说了,你头发多少根她都数了的,要是少了一根,就要我赔。”
江清澜便讪笑着走开了。
对于农事,她确实一窍不通,还是不帮倒忙了。要让虫子咬得浑身是包,还难为人家去找药。
江清澜蹲在箩筐边,看了一会儿粉嘟嘟的奶娃娃。
小家伙时而扯起嘴角一笑,时而扁扁嘴要哭,但眼睛始终是闭着的。恐怕是在做梦。
虽然可爱,但看了许久,她也看腻了,便抬眼四处乱瞧。
此时。薄雾退散,太阳初升,视野更加开阔。萝卜地外,地势往下,似乎有条小河,两岸的水杉长得高大又笔直。
江清澜手上方才被虫子咬了,有点儿痒,想去河边洗洗。
一径过去,待洗完了站起来,头却有点儿晕。
她站了一会儿,迷蒙着眼,到处看了了看,恍惚中,只觉旁边那芥菜田里的一窝杂草有些眼熟。
难道是……
却听一声轻笑,有人道:“你在找我吗?”
阳光太强,江清澜不由得仰着头、眯起眼睛——
一个高大的身躯凛凛地站在那里,其背后,是灿灿金阳。
她看不清他的面目,只隐约觉得他是在笑着。
江清澜吓了一跳:“你从哪里来的?”
想起昨晚上的事,她又窘得厉害。
昨晚上,她说她要去如厕后,他先是愣了愣,接着,露出一副憋不住笑的模样,迅速走开了。
江清澜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迅速地解决了问题,跑回屋,蒙着头睡了一晚上。
此时见了他,那种窘意又上来了。
谢临川倒洒脱,没提昨晚上的事,粲然一笑:“你不用担心我,我以前经常上山打猎,山里熟得很。”
江清澜在心里翻白眼儿,心道:谁担心你了?谁又想知道你打猎不打猎的?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深吸口气,尽力甩开那些复杂的心绪。
好一阵子后,她指了指河岸边被踩踏出来的小径,平静地道:“你下来,我们好好谈谈。”
“嗖”的一下,谢临川从田埂上跳下来,踩翻了一丛野草。
他手里拿着根乌鞭,随意抽了抽身边的草:“你想说什么,我听着便是。”
江清澜刻意走得离萝卜地里远些,才慢慢道:“我本想等你冷静下来,再与你细谈。”
“既然你追到这里来了,也不像我想的那般生气,我们索性把话说开吧。”
谢临川走在她的左侧,把小河潺潺的流水挡在外侧。听了她的话,只“嗯”了一声。
江清澜便道:“我们身份差得太多了,俗话说:齐大非偶、高门莫对,不是没有道理。”
“也许你现在对我有点儿意思,但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我不愿意放弃现在平稳的生活,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谢临川笑了笑,似乎有点儿自嘲的意味:“原来你是担心这个。说白了,你还是不了解我、不相信我。”
江清澜摇头:“谢世子,你年纪还小。或许,你自己都不了解你自己。”
谢临川乐不可支:“我年纪小?你还比我小一岁呢。”
装什么老学究?
江清澜道:“我虽然年纪小,但遭遇了倾家之覆,还和离过。对世情看得淡、对人心也看得薄凉一些。”
“我实在不是你的上上选。与其以后后悔,不如现在就不要。”
小溪中的流水撞在石头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溅起白色的浪花。云雀从水杉树丛中飞起,惊得枯叶落了几片下来。
谢临川慢慢地凝了脸色,不笑了。良久,他才道:“反正你要为父母守孝三年,我也不急。走着瞧吧。”
江清澜一听,心头发苦。她方才那些话,都白说了。
算了,随他怎么样吧,像蕙姐说的,过两三个月,他心就淡了。
她便不说话了,撇下他,要重新往萝卜地那边去。
“对了,”谢临川忽然叫住她,“你要更衣吗?”他微笑着,靥下两个酒窝深深,是一副很真诚的模样。
更衣?江清澜莫名其妙,更什么衣?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好好的,没破也没脏。再说了,这地方怎么更衣?便露出一副迷惘的神色。
谢临川轻笑两声,自己走开了。
江清澜这才想明白过来,脸色慢慢涨成猪肝色。
更衣,就是上厕所的意思。他是在嘲笑她,还是真心在问?
无论如何,对她来说,都是耻辱!她便狠狠瞪了一眼,飞快地爬上田埂,走远了。
回到地里,她才自在些。
见在三人的合作下,两个箩筐已装得满满的了。一个里面纯是白萝卜,另一个则是青的、红的都有。
王蕙娘在地那头喊:“装了两筐,先让王二挑回去,上在马车里。再拔一筐便够了,下午去收白菜。”
王二憨憨一笑,低着头从江清澜身边走过,连看都不敢看。
到了装满萝卜的箩筐边,他吐口唾沫,在手上一搓,就拿起扁担,挑着萝卜上了田埂。
路过装儿子的箩筐边时,他纵然挑着重担,没忘了爱怜地看了几眼。
扯着嘴角笑了笑,这才往村正家那边去了。
过了一会儿,或许是感知到父亲的远离,那奶娃娃忽的一挣,把两个胖乎乎的小拳头挣出襁褓,扭来扭去的,哇哇大哭起来。
立时,王家妇人便慌里慌张地往这边跑。一面跑,一面搓着手,把手里的泥一条条儿地搓下来。
江清澜一看,这妇人也就二十不到,只是皮肤被晒得黑,显得老。她劳作了大半天,额发都被汗水打湿了。
她自己倒不觉得,冲这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开始解衣服。
秋冬时节穿得多,外面看不出来,但解到里面那层,才晓得衣襟已经被浸湿了。
然后,她俯下身子,把奶娃娃的嘴堵住。果然,四野就安静了。
江清澜这才反应过来。
她一个未婚女子,不晓得涨奶、溢奶,也没见过当街哺乳,觉得有些尴尬,便别过脸去。
不一会儿,王蕙娘却又慌里慌张地跑过来。
江清澜看去,那妇人也不知怎的,软倒在了箩筐边。襁褓里的孩子正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四下乱看,可爱得很。
江清澜一时不知所措。
王蕙娘有经验,忙道:“这是喂了奶饿得人发虚。咱们包袱里带了饼,快拿来给她吃点儿。”
江清澜就去包袱里翻,翻到甜豆浆、油条蛋饼,是村正媳妇儿给她们准备的中午“点心”,便拿去给那妇人。
妇人喝了点儿豆浆,缓过劲儿来,看着襁褓里的奶娃娃骂了一句:“这孽种小油嘴儿,自己倒是吃饱了。”
虽是骂,眼神中分明带着爱意。
王蕙娘又让她吃些油条蛋饼,才慢慢问:“你家那口子对你可好?”
妇人知道她想岔了,忙道:“王阿姐勿怪,他对我很好的。早上我吃了两个糖水荷包蛋才出来的,他自己倒只吃了一碗稀粥,还要下苦力、挑担子。”
王蕙娘便唏嘘一声。
想起了心事,她又道:“那便不怪他了。也是,今年夏天天旱,秋天又多雨,收成定不怎么好。”
三人闲聊几句。
王家妇人吃了蛋饼,有了力气,又挣扎起来,要去拔萝卜。
江清澜不忍心,便道:“萝卜拔得差不多了。等你男人回来,你们先带着孩子回去休息。”
“下午我们去收白菜。”
“听村正说,那白菜地的主人是个老丈,恐怕下不了力。你回去给你男人说,让他来帮忙,我给他五十文钱。”
王家妇人一听,欢天喜地的,又问,她能不能也来帮忙。
王蕙娘笑骂:“笨婆娘,懒也不会偷!我妹子是让你回去睡一觉,把腊肉洗洗、煮煮,晚上,与你男人好好吃一顿!”
王家妇人把眼前的一缕头发往耳后捋了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
待到下午,收了两箩筐白菜,与王二结清了钱,时候也不早了。江清澜她们便回村正家吃晚饭。
村正的儿子、媳妇都从地里回来了,人便多了起来,分了郎君一桌、女娘一桌。
江清澜她们这桌,便只有她与王蕙娘、村正媳妇儿与孙女儿四人。
说话间,村正媳妇儿从厨房里出来了,手里端着个黑色的小鼎罐。
她常年在地里劳作,晒得一张脸黑黑的,笑起来显得特别朴实:“天怪冷的,咱们晚上就吃酥锅。”
酥锅是什么?江清澜不解。
细细看去,鼎罐里,油汪汪的一锅,有点儿像她卤肉卤菜的卤水,整体呈浅褐色。
许是煮了许久,腊猪蹄儿、五花肉块儿已炖得烂烂的。白嫩的藕片、萝卜变了色。海带块儿软塌塌的。
看得出来,原本应当是放了很多白菜。只此刻,都变成薄薄、小小的一片了。
江清澜心道:看起来,有点儿像东北大乱炖。
王蕙娘便与她解释:“现在看起来黑乎乎的一锅,刚煮的时候才好玩儿。”
原来,这酥锅的确如乱炖一般,一层白菜一层藕,一层海带一层肉,层层地铺上去。
好玩儿的地方在于:待食材铺得够多时,需撇下新鲜的大白菜叶,将之挨着鼎罐竖着放一圈,形成一圈白菜“围墙”。
再在“围墙”里继续放豆皮、粉条等物。
最后再盖上锅盖,任由白菜叶把锅盖顶得高高的。
小火慢炖几个小时,白菜叶子被炖软,慢慢就塌了下去。锅盖也逐渐变矮,最后终于盖到了鼎罐上。
江清澜听了,只觉好奇。
既然用这么有趣的办法炖了白菜,那味道,肯定跟东北大乱炖的咸香风格不同。
尝了几筷子,果然是酸甜口的。
大量的白菜、萝卜使得清甜味儿十分突出——应该加了白糖。此外,因为是腊肉与腊猪蹄儿,腊咸味也足。
江清澜、王蕙娘两个吃得饱饱的,趁着天还没全黑,准备赶紧回蕙娘老屋。出门时,正遇见薛齐从马车上下来。
这人不愧是商人,随时都带着一张笑脸,与她二人行叉手礼:“江娘子、王娘子,菜收得顺利吗?”
王蕙娘笑道:“很顺利,估计明天下午我们就能回城了。”
薛齐眼睛一亮:“那敢情好!我也明下午启程,咱们不如结伴而行?互相也有个照应。”
江清澜想起谢临川还在附近,有点儿犹豫,斟酌道:“药材不比萝卜、白菜,薛郎君这么快就收齐啦?”
薛齐却道:“江娘子有所不知,我在此地经营多年,有熟悉的采药人。”
“他们早进山看了药材,留在那里养着的。等我一去,立刻就采,不耽误事儿。”
江清澜便笑笑,行了礼后,与王蕙娘一同离开了,心里却觉得,这个薛齐有点儿不对劲。
第48章 神秘的植物
◎要不要更衣◎
临安城,陆家。
陆斐伫立桌前,提笔,却凝思着。
他手下的宣纸上,画的是身着藕色短衫、天水碧的三裥裙的少女。
头上是垂鬟分肖髻,耳朵上一对金丁香坠子,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她嘴角噙着笑意,眼睛却深垂着,宛如菩萨低眉。
陆斐精于画技,人物画可卖到二百两银子一幅。
前些日子,为了捞他长兄出来,他四处筹钱,画了不少画。然而,只要画到她,他总是不知该如何画那双眼睛。
也是,他变了,她也变了。
他这一凝思,饱蘸的墨水“啪嗒”滴下,在画中人的眼角晕开,成了个墨团团。
画废了,陆斐将之揉成一团,丢进渣斗。而那里面,早有了一堆纸团。
陆老夫人拿着几卷画轴进来,脸上挂着笑:
“二郎,快来看看这些画像。你如今是从四品官,上门的媒人多得很。这位是金柳巷胡家的嫡长女,她的兄长是国子监祭酒,这位又是……”
陆斐一眼也没瞟,重新铺开张宣纸,刷刷几笔,勾勒了一幅墨竹图,冷淡道:
“我已经成过一次婚了,现在,不急,还是先立业吧。”
陆老夫人脸上的笑慢慢垮下来:“胡说八道!成家立业,从来是先成家,再立业。你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但陆斐这人,自小就话少,不说话时,跟个锯嘴葫芦一般,任何人都休想让他开口。
母亲絮叨半晌,他只专心画他的墨竹。
陆老夫人在陆家从来说一不二。她中年守寡,辛苦将两个儿子拉扯大,又娶得恭顺长媳,生下两个孙子……
这些日子,陆斐一直对她不冷不热的。除了为了姓江的一家,哪里还有其他原因?!
她便绷着脸道:“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姓江的?”
陆斐笔下一滞,将毛笔搁在笔架上,深吸口气,才缓缓道:
“母亲,江大人是我的恩师,我不止没能为他收尸,连他托付的人也没能护住?哪还有什么心情娶妻?我对得起陆家,却对不起江家。”
“陆家有兄长的两个侄儿传宗接代,便足够了。我已打定主意,为师守孝三年,母亲万不要再拿谁家的女儿来试探我。”
陆老夫人一口老血差点儿喷出来。
世人最多为父母守孝三年,她还没死呢,自家儿子就要为别人守孝?!她手指发着抖,指着他:“你……你这孽障,要气死我吗?”
陆昀听见屋里吵闹,提步进来。
陆家倾尽家财,才把他捞出来,却已被削职为民。
他忙扶住母亲,软语安慰半晌,又叹口气,对陆斐道:“二郎,是兄长对不起你。”
他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这些天愁得两鬓都生了些白发。
潭州珍珠贪腐案,他的做法,实不算过分。官官相护,从来如此。
错的是,他没有看清笑面虎上司的真面目,中了他的计,才连累陆家被迫与江家决裂。
陆斐抬眼看陆昀一眼。
他实在也不能怪他,政治漩涡中,很多时候没有对错,只有输赢。是他们输了。
“兄长不必如此说,我若是你,未必能做得更好。我姓陆,该怎么做,我心中有数。”
“只我到底是对不起江家,此事,我心意已决,也请兄长多多劝劝母亲。”
他说罢,也不去看陆老夫人一眼,抬脚便从屋里出去了。
陆昀看着渣斗里一堆纸团,在心中叹口气。
——
王蕙娘与薛齐说好的,下午出发回临安。
江清澜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来原因,只好应了。
她们的萝卜、白菜都收拾好了,但鸭蛋还差了些。村正又通知了住得较远的几户人家,只等他们送货上门。
江清澜便道:“咱们再去田地里转转?”
王蕙娘:“那地里土啦吧唧的,有什么好转的?不如在家倒着。”
江清澜笑话她懒,心里却装着事。
昨日,她在河边洗手,似乎在芥菜地里看到了一种熟悉的植物。只是,后来碰到谢临川,把这事儿给忘了。
这就走了,她要再去寻一寻,才放心。
另一个,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1]自然风光,足以陶冶人的情操。
她前世看多了钢筋水泥,这辈子也老在临安城里,少有这样亲近大自然的机会。
王蕙娘见劝阻无效,便道:“你去转,别走远了。虽说村正都打过招呼的,不会有坏人,但也免不了有野狗之类的。”
她默了一瞬,又道,“我嘛,再去给我家那口子烧些纸钱。”
二人便分了手。
江清澜沿着昨天的路线,到了河边。踩进芥菜田里,低着头、弯着腰,仔仔细细地找了一圈儿。
然而,一无所获。
她有点儿沮丧。难道,真是自己看花眼了?弯腰太久,猛的起身,眼前一阵发黑。
等看清楚时,那个人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他嬉皮笑脸地道:“你收那么多白菜、萝卜干什么?”
江清澜白了一眼,没好气地道:“当然是腌了咸菜好过冬。谢世子哪里会懂这些。”
“谁说我不懂了,”谢临川笑盈盈地说,“行军打仗,粮草先行。军队里,要准备大量的咸齑、咸瓜茄,就是你说的咸菜。”
“这些东西经放、便携又有盐分,是士兵的重要饮食。冬天天气冷,蔬菜减产,你们才要做咸菜过冬。”
江清澜这才看他一眼。记起夏天的时候,他在杏花饭馆里看《太白阴经》。
他虽是个纨绔子弟,还算个有志向的。她心里这样想,嘴上还是忍不住刺他一句:“纸上谈兵。”
谢临川一改这几日的好脾气,严肃起来:“纸上都不谈,难道兵临城下,才来稠缪?便如朝中诸臣一般,羞于谈战、耻于练武?辽国虎视眈眈,三年之内,必有祸事。”
江清澜只听得一阵心惊。
这个朝代的史实有些像宋朝,有些却又不像。她一直非常担心自己遇上靖康之耻,或是蒙古灭宋。
但作为市井商妇,她了解□□势的途径非常有些。
既然他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便问:“那我们,是赢是输?”
谢临川的表情很严肃:“如果你父亲不死,还有转机。如今的态势,我朝必败!”
江清澜一怔,又听他徐徐道:“建德年间北伐时,江大人在涿州转运使帐下为小吏。”
“辽军断绝我军粮道,而我军文官武将互相牵制,致使新粮月余后才至,终至岐沟关大败。”
“江大人亲历此祸,日后虽以科举入朝,是文官中的一员,却历陈以文制武的弊端,为武人说话。像他这样的人,朝中是绝无仅有的。”
江清澜听罢,为江渊唏嘘,另一方面,却放下心来。
谢临川说的北伐,在历史上,就是北宋太宗的雍熙北伐。
失利后,北宋与辽国征战数年,各有胜负。直至宋真宗时代缔结檀渊之盟,宋辽两国由此维持了百年的和平。
如果事情全按照历史上的进程发展,至少在她有生之年,是不会遇上大的战事的。但确如江渊、谢临川所言,以文制武是一大祸事,终至靖康之难。
她便又问:“那……太子和三皇子,对我父亲的死是什么态度?”
她记得很清楚,宋太宗之后,继位的是三皇子真宗,皇长子精神失常,被废为了庶人。
但历史上,重文抑武是宋朝的国策,真宗自然也不例外。
谢临川却一下警觉起来:“你在套我的话?”
他脸上又浮起了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停了半刻,才道:
“他们俩都是心机深沉的人。宫廷秘事、云波诡谲,你一个小姑娘,还是不要去打听了。”
“你只要记住,我是和江大人是一伙儿的就行。”
叫他发现了。江清澜绝了打探消息的心思。
她又很厌烦他那种轻佻的笑,便叉手行了一礼:“受教了。”抬脚往前走。
其时,秋风和煦,日头温柔。
谢临川与她并排走着,发现夕阳把他俩的影子拉得老长。他便往左移一点儿,让两个影子交叠在一起。
江清澜本默默地想着心事,见着影子,微一皱眉,也不动声色地往左移一点儿。
哪知,她动了,他便又动了一下,她只好继续往左边移动。
谢临川斟酌道:“你要不要……”
“不要!”江清澜以为他又要说更衣,羞愤欲死,飞快打断道。
谢临川似笑非笑:“那么激动做什么?我想问你要不要站过来点儿。你再往那边,就要掉沟里去了。”
江清澜不想理他,垂着眸,凝视着田地里一丛野草出神。
哪知脚下土松了,田埂下塌,她往左一趔趄,真的掉到沟里去了!
一瞬间,她只觉晕头转向,口鼻之中都是土腥味儿。似乎有呼喊声,蒙头蒙脑的,她也听不清。
再睁眼,她发现自己倒在一片芥菜地里。
宽大的菜叶里藏的露水,顺着衣襟滴入脖颈,让她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几株长着椭圆形叶子的杂草,正随着风摇摆,在她眼前晃晃悠悠的。
江清澜心中一震,眼睛瞪得溜圆,猛的抓住那株杂草。
【作者有话说】
[1]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
第49章 香辣萝卜干
◎醋意◎
谢临川迅速从田埂上跑下来,正见得她跪坐在地里,用两只手刨土。
因为摔下来,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沾了土,小花猫一般。
“你干什么?伤着没?”他关切地问,心里却道:她这是在干什么?脑子摔傻了?
江清澜目光灼灼,抬头看了他一眼:“我要把这地挖开!”声音微微颤抖,透露出压抑不住的兴奋。
谢临川掏出匕首:“这东西锋利,你让开些。”
有了工具,他掘得飞快。三两下之后,泥土之中就露出了几个圆形根块,小儿拳头大小的,呈淡黄色。
江清澜将东西拿了出来,拍了拍上面的泥。
真的是土豆!跟后世的一模一样!
她心绪翻飞,顾不得其他了。将两个圆圆的小家伙,摊在手心里,冲他微笑:“你看,土豆!”
她的眼睛里有光在跳跃——是浮光跃金、若静影沉璧。
谢临川心中一动,自到此处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给他好脸色。
江清澜哪里管他在想什么,心道:土豆可是个宝。
她仿佛记得,历史书上曾说,封建时代,红薯、土豆等产量高、收获周期短的淀粉类作物传入后,老百姓才能填饱肚子。
正是因此,明清人口数量才会激增。
也不知,这个野生的土豆,跟后世常吃的是不是一样。
但既然有,经过经验丰富的农人的培育,一定能有所收获!
她便带着土豆,往回赶。因心情好,连谢临川跟她说了什么,又什么时候消失的,也没注意。
到了村正家门口,王蕙娘见她灰头土脸的,却对那两颗黄不拉几的东西宝贝得很,道:
“呀,那东西又不能吃,你挖来作甚?前些年有人吃了这个东西,口吐白沫,死啦。”
江清澜心知,这是吃了发芽的土豆,中了毒。
她目前也不肯定,这种土豆有没有毒性,跟后世的是不是一样。等回了城,测试了才知道。
她只说:“我自有用处。”便收在了马车上。
两车一前一后,行了半个时辰。
江清澜与王蕙娘两个,正在车里打瞌睡,只听一阵马嘶,车子骤停,惯性使然,她两个差点儿扑出去!
这是撞见鬼了?!
江清澜下车一看,竟是谢临川骑马横在路中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地上的薛齐。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似要把人射穿。
他见她出来,打马来到她身边,皱着眉头道:“不是说了,等我一起回去?你又跟什么不明不白的人混在一起了?”
他这一副自己人的语气,实在令她厌烦!
她跟谁一起回去,关他什么事?谁又是不明不白的人了?
只是因为人多,她不好发作,才勉强忍耐住:
“谢世子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你一起回去了。”
“再说了,薛郎君是我的朋友,不*是什么不明不白的人。”
谢临川在心中玩味“朋友”两个字,深深看她一眼。
任她气恼,也不理会,只对着薛齐道:“我既然来了,便不要你了,你走吧。”
那一副颐指气使、理所应当的模样,简直把人当下人一般使唤。
薛齐笑着的脸上微僵。
江清澜只听得心头火气,这路又不是他的,凭什么他走得,人家就走不得?
她嘴唇微动,正要发作,让王蕙娘一拉,倒进马车里去,还被捂住了嘴。
江清澜气得脸色绯红:“你干什么?”
“那薛郎君狡猾得很,必不会吃亏。”王蕙娘很会审时度势,“谢世子这种人,与他硬碰硬只会适得其反。”
“你就忍着,不冷不热地对待着,时候一久,他心就淡了。”
她见这傻妹子似乎还听进去了,忍不住打趣,吃吃笑道:“怎么样,香不香?”
“香什么?”江清澜不明所以。
“这天之骄子、临安城里所有女娘的梦中人,为你把醋坛子打翻了,还不香?”
香个狗屁!
江清澜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简直不可理喻之极!
挑起帘子一角,往后看。
薛齐的马车果然去了另外一条路,而前面谢临川骑在马上,虽也肩宽背阔、天命风流,却总有种睥睨天下的傲慢。
江清澜很烦躁!
到了临川城外,天已全黑了。
马车驶进余杭门后,有得得的马蹄声移到车旁,有人道:“进城了,我走啦。”是一副亲切友好的语气。
江清澜皱着眉,手指揉着太阳穴,根本不想和他说话。
王蕙娘接口:“谢世子,我妹子已经睡着了。多谢您送我们回城。”
谢临川听是她,换了一种冷冰冰的语气:“那个薛齐,看着不像什么好人,你们最好离他远点儿。”
说罢,纵马跑远了。
等谢临川一走,江清澜松口气。回到杏花饭馆,立马忙碌起来,把他抛在了脑后。
团团几天没见阿姐,眼泪汪汪的,她先软语安慰了一通。
接着,指挥众人把萝卜、白菜、鸭蛋从马车上拾掇出来。
继而,取了个土豆,交给虎子,让他去放在动物身上做做实验。又去后院修房子的地方一看,地基打了不少了。
夜间,回了江米巷,才把月娘唤过来商量。
“这几天,没出什么事儿吧?”
张月娘口齿伶俐:“娘子放心,一切照常。”
“这几日我炖的老鸭汤、猪肚汤。都是熟客,见店里人少,挺照顾我的,有些客人还自己跑后厨来端菜。虎子、团团也很懂事。”
江清澜赞许似的点点头:“我知你是个能干的。”
张月娘有点儿不好意思,把钱袋子倒出来,清清楚楚地交代:“这是这几日的进账,一共一百二十一两五钱。”
江清澜吓了一跳,拿起个银元宝:“这是吃的什么,这么大手笔?”往常这小饭馆儿进账,一日不过二十来两,怎的突然有这么多?
张月娘眼神有点儿闪烁:“娘子走那日,有一个华服郎君来,我听别人叫他,好像姓朱。”
“他来,便说要见店主,听我解释,才罢了。这两日,他也是一大早就来,好像必须要见着你才行。这个银元宝,便是那个郎君给的。”
江清澜细细思量,着实没找到一个姓朱的郎君,便不去管他了。
她把银子分成三拨,刨一部分过去:“这些银子是你赚的。你、我、蕙娘,一人一份儿。”
张月娘诧异得很,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我的?”
“正是。”江清澜笑道,“你不必推辞,你和蕙姐姐,都是帮了我大忙的。咱们三人各有所长,以后生意还得继续下去,赚的钱也这样分。”
张月娘捧了一堆银子回去,又是高兴,又是忐忑的,半天也睡不着觉。把那锭五十两的银子握在手里,她发了好半天呆。
这一马车的大白菜、萝卜和鸭蛋到了杏花饭馆,江清澜最先安排的是白菜。
无他,只因为她馋酸菜五花肉炖粉条。
天冷起来了,在糊了窗花的窗户下,烤着小火,吃上东北菜,便是她的人生理想。
这东北酸菜,早些腌上,就能早些吃!
这天中午,忙过了午市,只留了张月娘在前屋做饮子,其他的几个人——江清澜、王蕙娘、团团、放假的虎子齐齐上阵。
虎子早从市场上买了几口大缸,洗干净让太阳暴晒过了,搬到了他们的库房里。
团团力气小,便帮着扒拉白菜叶子。
——把外边绿色的、沾了泥的、有虫眼儿的叶子全扒掉不要,只留下中间的、裹得紧紧的那一圈儿。
王蕙娘与江清澜两个人切白菜帮子。一刀一个,脆蹦蹦的,竟还很解压。
比起四川泡菜又是加酒,又是加辣椒、花椒的,东北酸菜的腌制实在简单。
这些准备工作做完后,只需要把白菜紧紧码在缸子里,一层白菜一层盐,最后按压紧实即可。
虎子早准备好了大石头,随着一口缸一口缸咚咚咚的巨响,东北酸菜们的腌制就结束了。
相比东北酸菜,萝卜干儿的制作过程,略繁琐一些。
要先洗萝卜、再切,然后用重物压制杀水,再有是用盐、茱萸粉、川椒粉等混合而成的调料进行抓拌。
最后一步,就是架起大圆簸箕,将萝卜干们平摊在其中,进行暴晒。
好在他们人多,不过花了三个下午的时间,一个个脆生生的胖萝卜就变了样儿。
——细细的长条儿沾满了红红黑黑的粉,摊在了又大又圆的簸箕里。
团团嘴馋,在后院玩儿的时候,不管有事无事,总要去圆簸箕那边转一圈。
等到她回来时,嘴巴里就多了些吃食。
偷吃到第三天时,她的腮肉上已经长了好大两个红疮。
横竖她也吃腻了,又想了新的玩法儿。
前几天,虎子把扒拉下来的白菜叶子、萝卜须归拢起来,装满了几个簸箕里,用作鸡食。
团团又开始犯贱了,身子站在篱笆外,手里却拿着叶子,去逗弄那几只大公鸡。
人家来吃,她又走远一步,把公鸡气得红冠子高高竖起。
到了最后,往往是这样:她白着脸,被飞出篱笆的大公鸡追着满院子撵。一直默不作声、冷眼旁观的虎子,笑得打跌。
这天,他们两个玩过了火。
团团被两只大公鸡合力包抄,一只啄她屁.股,一只啄她小腿。真被啄痛了,她哇哇大哭起来。
王蕙娘从屋里出来,举着个大扫把,轻松把大公鸡邀回了篱笆里。又吼了虎子一顿,让他去井边挑水。
江清澜批评团团,小姑娘还噘着嘴,很是不服气的样子。
她待要再讲道理,只听哐啷一声,像是前边什么东西摔碎了。她忙净了手,连攀膊与围裙也来不及摘,快步来到外厅。
只见两个锦衣公子立在屋中,一位脸上带着笑,一位凝视着张月娘。而后者,正蹲在地上,收拾着地上摔碎的琉璃盏。
带笑的郎君见她过来,叉手行了个礼:
“这位便是江娘子吧?我们一时走快了,与这位女娘起了冲撞,实在抱歉。这琉璃盏的钱,待会儿一并与饭钱结。”
这人怪有礼貌的,江清澜也不去计较,笑道:“无事无事,碎碎平安!二位郎君瞧着眼生,是头次来?”
那带笑的青年郎君道:“我们可是久仰大名。”
江清澜以为是他们“仰”的,是杏花饭馆的名,不疑有他。
请人入座后,她介绍了鱼头豆腐煲、芝麻菠菜、松茸火腿焖饭、银耳梨汤等几个菜。
朱明打量她良久,忽道:
“江娘子,我们两个是流光的朋友。前几天,他忽然不见了,太子殿下找他不着,生了好大的气。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他油头粉面的,脸上坏笑连连,眼睛却闪闪发亮,看起来很是轻佻。
江清澜心头泛起嫌恶,脸上还维持着笑意:“郎君说笑了,你们都不知,我哪里会知道。”看他们的眼神也冷淡起来。
她又想起从松林村回来的路上,谢临川欺负薛齐的事,直在心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跃打圆场:“江娘子勿怪,这位朱兄最爱开玩笑。”
江清澜讪笑了两下,自去准备饮食了。
朱明扁了扁嘴:“这江渊的女儿,咱们流光心尖尖上的人物,我倒是没看出有什么特别。”
又坏笑着补了一句,“还不如方才摔琉璃盏那个漂亮。”
陈跃笑道:“我觉得挺好的。”
“江大人清流出身,虽触怒官家,现在人都死了,大家还感念他一片赤诚。”
“太子和三皇子现在都着急拉拢东平王府,若不是流光有了这御赐的婚事,还不知怎么办呢。”
前日,辽国使臣入京,太子殿下奉命接待,与辽国签订了协议。
这事儿办得极好,宾主尽欢、上下和谐,却不知怎的,太子忽然遭了承平帝斥责,至今仍在东宫自省。
一时,承平帝欲废太子、改立三皇子的传言甚嚣尘上。
朱明道:“流光一向与太子关系不错的。”
陈跃不置可否,一觑朱明:“你还是多操心点儿自己的事吧。”
登时,朱明面露颓丧:“母亲已经定好日子了,我舅舅的嫡女,”他压低声音,“长得有点儿丑,幸而性子还和善。”
正说着,张月娘重又奉上两盏银耳梨汤。
她那两只玉手葱根一般,白嫩可人。小拇指微微翘着,好看极了。
朱明看得呆了,笑嘻嘻地道:
“娘子手白,如何不戴一对儿碧玉镯?方才我害你摔了盏子,受了惊吓,便送你一对儿当做赔礼吧?”
江清澜出来,正好听到这句,只觉兜头一盆冰雪淋下。欺负人欺负到她头上来了,果然跟谢临川是一丘之貉!
当下,她冷着脸说:“朱郎君,我们是正经生意人。天子脚下,还请慎言!”
说罢,拉着红脸的张月娘退后,冷眼注视他二人。
朱明忙起身拱手,笑嘻嘻道:“是在下失言,对不住。”
等她们两人走了,他才对陈跃咋舌,“我的天,跟她爹一样,冷冰冰、凶巴巴的,流光这是碰到硬茬儿了!”
这样说着,他的目光还在张月娘的背影上流连。
陈跃提醒道:“你可别乱来。惹到了江娘子,让流光知道了,他可是天都敢捅。”
朱明懒懒地一笑:“知道了,我不过就说两句。表妹就要进门了,我心里也有谱。”
……
江清澜与王蕙娘说了此事,二人都仔细留意着。
好在,这几日,并没有人送什么碧玉镯来,她便也松了口气。
张月娘吃了一次男人的苦,她可不会再让她受人欺负!
……
这日,她们正在柜台上盘账时,虎子、团团两个笑嘻嘻地进来。
虎子手里还提着一个笼子,用黑色的麻布罩着,遮遮掩掩的。
王蕙娘眼尖,断然一喝:“虎子,你手里拿着什么?”
上次,团团要玩鸟,虎子就爬上柳树去抓,差点儿掉进春波河里。如今这天气,便是他水性好,淹不死,受了寒也会得一场大病。
想起这事儿,江清澜也有些生气,搁下算盘,一把抢过虎子手里的笼子。
“团团,是不是你又让虎子去抓鸟了?!”
团团苦着脸道:“这事儿真不赖我!”
这小妞从来是个二皮脸,她的话,江清澜哪里肯信?
她一把扯下黑布罩子。
然而,见着里面的东西,她惊恐万分,尖叫一声,连着笼子统统扔远了。
第50章 锅巴土豆
◎你看我敢不敢◎
团团跑过去,捡起笼子,用手里的小树枝拨了拨。
登时,三只小老鼠乱窜起来。
虎子委屈道:“江阿姐,团团说你怕,我专门用黑布罩起来的。”
这些小动物里,江清澜不怕蟑螂、臭虫,最怕的是蛇,其次就是老鼠。
一见那灰灰的皮、蠕动的身体,她就脸色发白、心惊肉跳。
听了虎子的话,她也有点儿难为情。
“你把这埋汰玩意儿拎回来作甚?”王蕙娘皱眉,示意他去把笼子拿远些。
虎子嘿嘿一笑:“江阿姐一定想看。”
“你这小子!”王蕙娘一见江清澜那惨白面色就心疼,以为虎子还要玩笑,举起算盘,作势要打他。
虎子捂着头叫唤:“别打我!这些老鼠都是吃了土豆的,活得好好的!”
自然,江清澜没忘了土豆这茬事儿。
一面让虎子试,一面还雇人另从乡下挖了不少来,现下还堆在院子里。
她请不少大夫看过,但没在人身上做过实验,大夫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虎子道:“老鼠、兔子、猫、狗、猪都吃过。吃了一个月来,老鼠死了几只,其他的没事。”
这事儿江清澜嘱咐过虎子,发芽的土豆喂给其中两只老鼠吃,剩下的都喂成熟未发芽的。
如今看来,这种古代土豆在动物身上,算是通过实验了。接下来,该是人了。
她迅速去厨房,洗洗切切,炸了一盘子土豆片儿出来。
那土豆切得极薄,在热油里炸过,片片酥脆。且又沾满了椒盐茱萸粉,黄色上红粉点点,看得人食指大动。
此外,还有油香、淀粉香与茱萸的辛香混合,在空气中弥散着。
江清澜心里有底,拿起一片要吃,却让王蕙娘抓住了手腕。
她是见过乡人吃土豆中毒而亡的,忧心忡忡地道:“还是算了,咱们又不是吃不起饭,何苦冒这个险?”
江清澜却不这么想。如果证明这种古代土豆无毒,不知会有多少百姓能填饱肚子。
王蕙娘见她意态坚决,咬牙道:“一定要试,还是我来。我底子好,你们解毒的汤药准备好,大不了我拉几回肚子。”
虎子本来不怕,这一听,吓坏了,颤颤喊了声“娘”,登时眼泪汪汪的。
江清澜也很感动,笑道:“蕙姐姐,你的好意我明白。”电光火石见,拿起一片土豆就塞嘴里。
这一番动作,直把几人看得心中咯噔。团团哇哇大哭起来。
江清澜又吃了几片,若无其事地道:“好吃得很!三天后,我要是没事,你们再吃。”
这三天,直把王蕙娘和团团愁得食不下咽、夜不安寝。
但凡江清澜有点儿风吹草动,她两个都要惊叫起来,大的闹着要去找大夫,小的哇哇乱哭。
胆战心惊地过了三天,好歹人没事儿。王蕙娘又大着胆子尝了。再过七八天,杏花饭馆的人都尝遍了这种土豆,大家才放下心来。
这一日,江清澜正对着一盘油炸土豆片出神。
她琢磨着,是不是该把土豆这事儿告诉杨松,通过他的口让官府知道。然后,再在民间推广。
正胡思乱想间,许久不见的薛齐上门来了。
因为谢临川那事,江清澜对他有些愧疚,连连告歉。
薛齐倒不以为意,拱了拱手道:“某这次上门,是与江娘子谈生意的。”
江清澜心惊:他一个做药材生意的,与自己一个开饭馆的,有什么生意可谈?
薛齐却道:“实不相瞒,近年来辽国穷兵黩武,北边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
说到辽国,江清澜一直很担忧。
据她所知,北宋初年的对辽战争,在高粱河大战、雍熙北伐的两次失败后,宋全面转入防守。直到宋真宗时代的檀渊之盟,两国才签订合约,此后维系了百年的和平。
也不知道,她身处的这个时代,是否会像历史上的北宋一样。
薛齐又道:“因此,某便想在临安开一个饭馆,来咨询一下娘子的意见。”
江清澜回过神来,觉得意外:“那你可是我的竞争对手了,还来问我?”
薛齐微微一笑:“我早看出来了,娘子的饭馆与其他的不同,与你合作,定能赚大钱。”还指了指桌上的油炸土豆片。
江清澜笑道:“这就奇了,若能赚大钱,我为何要与郎君合作呢,一个人赚更好。”
薛齐道:“娘子自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江清澜这才认真看他一眼。他那双眼睛虽然温润,却有看穿人心思的能力一般。
“某虽不才,在临安城里经营也有好些年了。”
“一则,官界、商界,薛家都有些人脉,娘子重新去经营这些关系,非常麻烦,薛家就有现成的。”
“二则,我观娘子,并不想过多纠缠在俗物中。娘子只要出点子,剩下的事儿,都交给我去办就行。”
江清澜一怔。
哎呀,这真是说到她的心坎儿里去了!钱,谁不想赚啊,她就是怕麻烦,懒得去弄。
“我原来还觉得奇怪。后来,有人告诉我,娘子是名门之后。”
“所谓树大招风,我料想你,便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有意控制着经营的规模吧?”
江清澜心脏重重一跳,他竟然知道她的身份?
薛齐似有读心术一般,笑道:
“娘子勿怪,我既然来了,必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的,又焉能不知你的身份?我也不急,娘子细细考量,有了主意去石狮巷的薛宅送个信儿就成。”
他说罢,问江清澜讨要了那份油炸土豆片,拱了拱手,便走了。
江清澜立马找王蕙娘去打听。
原来,这薛齐也是个怪人。出身官宦之家,曾中过举,却弃官从商。后来,为此和家里闹掰了,一直在辽国经商。最近才回到临安。
既然他身份清白,那江清澜便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
二人紧锣密鼓地干了起来,首先做了一番市场调查。
临安城里的餐馆如今分为三种。
像丰乐楼、春和楼、铁薛楼这些,都是顶级豪华酒楼,被称为“正店”。
次一等的,便是“脚店”,各有特色。如:三元楼常有科举士子聚集,以“三元及第”闻名,熙春楼有优美的歌舞表演。
再次是“拍户”,也就是街边小饭馆儿,杏花饭馆就属于这一等级。
他们决定从“拍户”入手,因其投资小、回本快。
马上就要入冬了,热乎乎的奶茶卖得好,利润也高。
此外,江清澜还有法宝——土豆。
炸土豆、狼牙土豆、锅巴土豆……可做的太多了。
配合一杯热腾腾的奶茶,便宜、好吃、管饱,简直是应付中午一顿的大杀器!
说干就干,江清澜当下就画了装修示意图。前台怎么装、后厨多置油篓,一一标注得清楚。
她又把张月娘叫来,让后者默下做饮子的方子。
……
新生意的事儿如火如荼,杏花饭馆这边也没闲着,江清澜与王蕙娘正在改菜单。
很快要进冬月了,天气越发地冷。
冬日适合滋补,进用牛肉、羊肉等高热量食物,烹调方式多炖煮。如此,既能抵御寒冷,又易消化。
思来想去,她们决心以锅子为主。
锅子可太多了:东北菜系有猪肉酸菜炖粉条、铁锅炖大鹅;川菜系有牛油火锅、鸳鸯串串锅。
炭火铜锅有涮羊肉,素菜的则有白菜豆腐煲、香菇粉丝煲。
这些都很好吃,可根据情况,几天一轮换。只是,目前店里的小锅不足,得去铁匠铺定制了,才换菜单。
饮子类由张月娘做主,定了桂圆红枣饮、红糖姜茶、甘蔗柠檬汁几种。
冬天就要这样,吃着美味的火锅,喝着甜甜的饮料,暖暖和和地过呀!
……
入了夜,寒气愈发凌厉。
皇城端本宫里,太子赵佐裹一身狐皮大氅。
窗外,西风卷起落叶,他打了个冷战,往火盆那边靠了靠。
自辽国和谈被承平帝斥责后,太子被幽闭东宫自省。
直到前日,承平帝患伤寒,太子床前侍疾,以己身血肉为引子,触动皇帝,父子两个才重归于好。
但太子自此后,一如惊弓之鸟,精神不济。
陆斐披着一身寒气,走进殿内,撩起袍子,叩拜施礼。
太子皱了皱眉:“陆卿免礼。”
谢临川则施施然从侧门走进来。
如此天气,他竟不怕冷,穿着一身初秋的素锦纹襕衫,还朝陆斐拱了拱手:“陆大人别来无恙。”
陆斐有些诧异,也对他施了大礼。
谢临川却不客气,单刀直入:“殿下可知,辽国使臣和谈,宾主尽欢,陛下无端发怒,所为者何?”
陆斐有种不祥的预感,谢临川已经欺上身来,目光灼灼:“便是因为此人。”
太子受命,与辽国使臣和谈。
这次,太子语气强硬,拒绝了辽国岁钱的要求,双方约为兄弟之国,并在边境设置榷场,互通有无。
实则,合约的每条内容,太子都事先请示过承平帝,后者亦认同。
和谈成功后,群臣称赞。陆斐是三皇子举荐的人,却也上了一道折子,称此事乃“社稷之福”。
当时,太子还道此人光明磊落。
谢临川却旧事重提:“陆大人是三皇子的举荐的人,却在折子里对殿下歌功颂德。殿下不觉奇怪吗?”
太子豁然惊醒。
群臣皆知太子,不知陛下。皇帝尚在,他哪敢当“社稷之福”?!想到皇帝那多疑的性子,他冷汗都要下来了。
“殿下!”陆斐拜倒,。
“绝无此事!微臣虽是三皇子举荐,却只愿做个纯臣,绝无党政之心。”
“宋辽和谈,边境百姓免于战火,互通榷场,对经济有益,岂非社稷之福?殿下怀柔远人,定有决断!”
殿外西风飒飒,室内烛光闪烁。三人俱是沉默。唯有火盆里燃烧着的银炭嘶嘶作响。
太子凝视陆斐半晌,心里转了不知道多少个弯儿:“你最好是没有这个心。”
但过了许久,他又叹口气:“就是有,也无妨。”
“潭州珍珠贪腐案,你兄长陆昀罹难,是代孟良娣的兄长受过。你的长嫂泣血求到太子妃面前来,我亦不能不还陆家一个人情。”
他有些无奈地闭上了眼睛,“愿你日后,记住这个人情。”说罢,挥了挥手。
谢临川动了动唇角,欲要再说什么,见太子一幅疲惫神色,只好暗自冷哼一声,把话语尽数吞没。
……
谢临川与陆斐两人并肩走出端本宫,立刻让清寒月色披满了肩头。
陆斐淡淡道:“我一直好奇,谢世子与三皇子皆精于蹴鞠,应当更投机才对。怎么世子跟太子更熟识呢?”
谢临川一击不中,虽有些恼怒,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他甩了甩手中的乌鞭,邪邪地笑着:
“我的事,就不劳陆大人操心了。陆大人心怀鬼胎,走在路上,还是小心些,免得又跌了跤、挨了揍之类的,可就惹人笑话了。”
陆斐略勾了勾唇角,对他的讥讽不以为意,却对着阴沉的天,说起另一个话题:
“御赐之婚、公主义女……谢世子如愿以偿了吗?”
谢临川正在气头上,闻言,心中重重一跳,冷笑道:“没能如愿以偿。但,也比陆大人落井下石好些。”
“在下咎由自取、罪有应得。”陆斐垂下眸,摇了摇头,“但我比世子您,更懂她。”
他与她的那些过往:踏青折柳、槐荫听蝉……是别人如何也比不上的。
他知道她要什么。
他要赎罪。他要弥补。要用这些,来把她挽回。
陆斐说完,少见地微微一笑,走出右掖门外,没入清寒的夜色中。
谢临川直气得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地凝视了半晌。
直到那颀长的身影一点儿踪迹也无,他才翻身上了马,狂奔在清寂的街道上。
……
次日,薛齐一早便来到杏花饭馆,与江清澜讨论生意经。土豆经过多人试验,证明无毒,正好可以作为小吃店的主打产品。
炸土豆片、狼牙土豆、锅巴土豆,乃至于薯条、薯片,经过简单的加工,就能变成美味又饱腹的事物,作为午食的“点心”是很合适的。
薛齐此时,正在尝江清澜做的锅巴土豆。
只见盘中,堆成小山的正是小土豆块儿,每一块儿都金黄酥脆,还裹着油亮亮的琥珀色光泽。
因为是炸过的,小方块儿的边缘处是一层脆壳,微微翘起,薄如蝉翼。这便是“锅巴”。
若是送入口中,酥香四溢不说,还会嚼得滋滋地响。
但更厚的中心部分,却是淡黄色的薯肉,一看就十分沙糯细腻。
白的粗盐、红的茱萸粉、褐色的川椒粉,裹在淡黄的土豆块儿上,星星点点,斑斑驳驳。点缀其中的,还有翠绿的葱花与香菜末。
刚出锅,还热气腾腾的。油脂的香气,混着淀粉炸制后的焦香扑面而来。
薛齐尝了尝,眉开眼笑。
其实,锅巴土豆的做法,与狼牙土豆大同小异,都是先炸后拌。
只是,锅巴土豆外皮金黄酥脆、内里软糯,比狼牙土豆多了一层口感。且味道以咸鲜为主,没有那么辣。
薛齐笑道:“我这人口重,还是喜欢狼牙土豆。若是……”
他一顿,换了个词,“那些府署里的郎君,口味清淡的,肯定更爱这锅巴土豆。”
“巧了!”江清澜满脸笑意,“我也一样!”
沉思片刻,她又道,“不若,把狼牙土豆与锅巴土豆分为两个层级定价?前者便宜些,卖给市井之人,后者则鼓动府署差吏来消费?”
锅巴土豆,配些炸鸡肉,再来杯饮子,不就成了公务员们中午的工作餐么?
薛齐一拍手:“好呀!”
江清澜眉头扬起,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世上,总有一些人能说到一块儿去。
这并不是男女之情,而是相同的价值观造就的目标、行动一致。
在绞尽脑汁赚钱这件事上,她和薛齐可说是“臭味”相投。
尝完土豆,二人便开始写几种土豆的制作方子,以迅速教会薛记的员工。
他们一个说,一个默方子,言笑晏晏、一派和谐。哪里知道,这副做派,让杏花饭馆门口的谢临川看了个全。
平林、陌山两个站在旁边,只觉一股冷气从头顶蹿到脚下,两股战战起来。
从侧面看,世子爷脸上毫无表情,唯有下颌线绷的极紧,是一副咬牙切齿、要将人生吞活剥的模样!
也是哎,连他们也觉得,这江娘子太不知好歹了。
公主义女、正妻之位、泼天权势、荣华富贵,什么都不要,偏要开这么个小馆子里,跟个什么小商人说说笑笑。
世子爷忍了这么多天,还巴巴儿地追到乡下去了。现在,分明是忍不住了,要捅破天了!
恰此时,江清澜想起什么,身体往薛齐那边一偏,指着纸上道:“这里,再加一句,配置椒盐茱萸粉,蘸而食之。”
他们沉浸在赚钱大计中,犹不觉得。
但从谢临川的角度看,却是两个人都挨在一起了。瞬间,他只觉自己被一股无名之火席卷,气得眼前发黑。
……
薛齐正写到个“食”字,忽觉右肩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攫住,接着身上一轻,整个人被摔了出去。
幸而他走南闯北,也有点儿三脚猫功夫,才不至于摔得太过难看。
甫一抬头,迎上一张英俊无俦,却异常阴沉的脸。他瞬间想起来,这是在松林村外,不许他和江娘子一路那个人。
东平王府谢世子。
此时,江清澜也回过神来,冲着谢临川惊叫:“做什么?疯了吧你?!”
谢临川却“唰”一声抽出把匕首,理都不理她,只对着薛齐道:“我是不是跟你说过,离她远点儿?”
薛齐是个经验丰富的生意人,一想便明白了,还对谢临川拱了拱手:“谢世子肯定是误会了。我与江娘子是在谈正事儿。”
谢临川嗤笑一声,把那张纸拿起来,匕首轻轻一划。
“刺啦”一声,那纸裂成了两半。他似笑非笑地道:“好了,现在事情谈完了,你可以滚了。”
不等人说话,平林、陌山两个进来,押犯人一般,扭了人就走。
江清澜眼睁睁看着薛齐被扭送出去,气得胸脯起伏不定。
她到底还存有几分理智,极力压抑住怒气,与他讲理:“你这是干什么?”
那张土豆方子被划成两半。
“啪”一声,谢临川将它们拍在桌子上,扬起眉毛,毫不客气地说:“你都看到了!”
在回临安的路上,他就向薛齐发难过一次了,这是第二次了……
江清澜紧咬下唇,还没有太失礼:“路,你走得,别人就走不得?这饭馆儿,你来得,别人就来不得?”
“对!”谢临川逼近她,令她的瞳孔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嚣张道,“江清澜,你要记住,只有我行,别人不行!”
其实,他也是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气。否则,此刻,她岂能好好地站在这儿?
警告过了,他侧身,风一样的往门外去。
江清澜气得头发昏,也急了,扬声道:“你也记住,这里不欢迎你。”
谢临川猛然回头,那双乌黑深邃的眸子燃起熊熊大火,像要把一切焚尽。
但江清澜也犯起了拧,把什么身份之别、地位之殊抛去了爪哇国。她瞪着一双黑葡萄般的、湿润的眼睛,分毫不让。
杏花饭馆之外,有卖炭翁挑着担子走过。“卖炭卖炭”的吆喝声,与“笃笃”的敲梆子声此起彼伏。
一对夫妻带着三个孩子经过,吵吵闹闹、叽叽喳喳。
哥哥说要去西湖上溜冰。妹妹说要去碧云岭堆雪人儿。最小的娃娃呲溜一声,滑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
屋中,二人对视了不过片刻。
谢临川原本是怒火滔天的,不知怎的,瞧见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他竟然有点儿怔忪。
按压下心里的那点儿迷惘,他轻吸口气,撇开眼去,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
“叮”的一声,是手指弹在雪亮锋刃上的回响。
谢临川冷笑:“不欢迎我?那我现在就去把你欢迎的人杀了!”
江清澜心脏重重一跳,厉声道:“你敢!”
谢临川嗤笑:“你看我敢不敢!”说罢,一阵旋风似的走了。
江清澜奔出去一看,三骑快马如利刃般破开冷风,真往斜街上去了!
当下,她心急如焚,泪水一下就涌了上来。谢临川这个混蛋!
要是薛齐因此而死,她……她该怎么办?
王蕙娘急忙忙跑出来,看她痛苦神色,就劝慰道:
“你放心,薛郎君为人机警*,薛家更非无名之辈。谢世子就是吓一吓他,不会怎样的。”
江清澜慌乱过一瞬,已经冷静下来,擦了擦眼角的泪,她道:“套车,我要去长公主府。”【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