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盐水毛豆(二)
◎动心◎
见她放下碟子,对自己微一点头,转身就要走,谢临川又觉得,不说点儿什么,实在可惜。
他便勾一勾唇角,有些交浅言深地道:“江娘子,你识文断字,何苦在市井之中讨生活?”
江清澜心里咯噔一声。
完蛋,暴露了!她这书呆子女博士的坏癖,一个不注意,就要掉书袋卖弄!下次谨记,不可不可!
她脸上浮起客气的笑:“市井生活很好呀,有花赏,有豆子吃,还有银子赚。”
谢临川深深看她一眼。
这倒也不是谎话。她这馆子,虽小,却透露着一种勃勃生机。他甚至觉得,比偌大的东平王府,还有趣些。
他笑了笑,不再说话。把那些纷繁的心绪按下后,他默默看起《太白阴经》来,偶尔拈一颗毛豆。
江清澜退回柜台去,手肘撑在上面,支着脑袋。
听着外面小贩儿的吆喝声、杂沓的脚步声、春波河汩汩的流水声,她有些发神。
不知不觉,到这里来已经好几个月了,生活也走上正轨了。这样,也挺好的。
余光瞥见屋子里唯一的顾客,她的思绪开始神游起来。
不得不说,这言郎君看书吃毛豆,真是赏心悦目。
如果把柜台上这瓶荷花摆到他面前去,让他英俊的侧脸,在花叶掩映间半遮半露,就更好了。哈哈,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清澜带笑看。[1]
上辈子,她作为一个学霸内卷王,成天泡在图书馆,又不爱收拾打扮,男女之事的经验很少。然而,耽于行的人,往往敏于思,她脑中YY过无数帅哥故事。
言郎君的长相颇为英气。他若是在现代当明星,日系奶油小生当不了,却可以演些古偶剧里的少年将军。
给他配一个什么女主呢?是钓系作精小娇娇,还是飒爽英姿大姐姐?
哈哈,言郎君这人脾气有些差,恐怕是吃软不吃硬的,还是小娇娇吧!
But,高傲者低头也很有意思啊!一想到言郎君倒在大姐姐的怀里撒娇,捏着嗓子说:
“姐姐,是这样吗?”
“姐姐,这个位置对吗?”
“姐姐,我疼。”
天哪,很香.艳啊!
江清澜忍不住笑出了声。
偷偷看那边,好像他没发现,她就轻咳一声,极力压住弯起来的嘴角,狠狠地谴责了自己一番。
正乱想着,一道绯衣身影蝴蝶般地飞进屋里。
哟,钓系作精小娇娇来了!
宝庆公主小脸儿热得红扑扑的,手上拿一把芍药小团扇,扇得头发乱飞。
进得屋来,她舒了口气,用丝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才道:“上一盏酒酿绿豆冰汤圆。”
说罢,一眼就看见了谢临川,径直过去坐下了。
江清澜知她是言郎君的阿妹,二人有话要说,她就不再乱YY,自去后厨准备冰汤圆。
待上了甜品,她又扎了攀膊,去门口切卤肉,离店中二人远远的。
宝庆公主在谢临川面前,是做小伏低惯了的,有些委屈地撒娇道:“流光哥哥,你巡了街怎么来这儿啦,叫我好找。”
谢临川置若罔闻,只把一颗毛豆放入口中。
宝庆丝毫不气馁,自己巴巴儿地说了起来:“那什么姓杨的,叶子戏打得稀烂,下个月的俸禄都输给我了。”
谢临川“嗯”一声,眼睛仍没离开书。
宝庆公主去扯他手里的书:“你看的是什么啊?”
谢临川立刻把书皮卷起来,不让她看上面的字,深深蹙眉,一副看见她就烦的表情。
宝庆公主折腾这么些天,从宫里追到宫外,从临安府署追到这小饭馆,一颗明月春心都照了沟渠。
到了这里,他还爱答不理的,当下,她小嘴一噘,负气道:“流光哥哥,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谢临川笑一声,这才正眼看了看她,扎心地道:“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说罢,他抬手拈了颗毛豆,一副轻佻不在意的神态,眼睛却飘向了店门口。
宝庆公主何曾受过这般委屈,眼睛一眨,泪水就涌上来了。
谢临川怕她闹起来,到底不好收场,这才将目光从天水碧的影子上移开,软和了半分语气:
“你……你若是像江娘子一般聪慧能干,我就考虑考虑。”
宝庆公主吸吸鼻子,当下认真看起来。
江娘子着茶白短衫、天水碧的三裥裙。她的两只袖子挽得高高的,一根玫紫色襻膊自颈后交叉。
不饰钗环,却有一种清水出芙蓉的美感。
她的左手戴着一个奇怪的、白布做的手套,正压在一方焦黄色的猪肉上,右手握着一把菜刀。
刀刃碰在木菜板上的笃笃声,紧密又清晰。
正是在切猪头肉。
宝庆公主噘着嘴,哼一声:“我堂堂公主,金枝玉叶,岂能做这些庖厨的腌臜之事?”
谢临川也是一声嗤笑,摇着头道:“是了,你堂堂公主,金枝玉叶,我是伺候不起了。”
正说着,一个熟悉的影子一溜烟儿跑进来。
杨松擦擦额头的汗:“言郎君,公……”马上改了口,“娘子,你们也在这儿吃饭呢?”
他实在不是故意来与他们“偶遇”的。
自杏花饭馆开张,杨松可算是解决了吃饭问题。
他一个单身汉,懒得开伙,往日随便哪里就应付一顿。如今,江娘子开了饭馆,味美、价廉,人也熟,他便将此地当成了食堂一般,日日来吃。
谢临川见到杨松,简直像见到青天老爷活菩萨一般,哈哈笑道:“是呢,她想吃这里的冰汤圆,杨郎君也来一盏吧?”
谢临川发话,杨松岂敢不应?
他对二人拜了一拜,便乖乖在另一方坐下了。
宝庆公主正要说话,电光火石间,谢临川比她更快,猛一拍桌子,腾地站起来:“我想起来了,府署里,我还有点儿事,先走了。”
他又轻轻拍了拍杨松的肩膀,很亲切地说:
“听说你俸禄都输光了?给江娘子说,以后你俩的账都记我头上。吃完了,你记得,把我妹子送到西湖东路去。”
杨松闻言大囧。
然而,的确是自己技不如人,没什么好遮掩的。他又想:西湖东路,正是安国长公主的府邸所在,当下,点头如小鸡啄米。
谢临川眼波一荡,勾起唇角,冲着天水碧的身影点一点头,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了。
宝庆公主正要发作,杨松小眼睛骨碌碌一转,已开始介绍起来:
“娘子,这家的卤肉真的非常好吃。瘦不柴牙、肥不腻口,卤味淡淡、肉香弥久。绝对不比你上次吃的油卤串串差。”
“只是,你刚吃了凉的,还是不要吃这么油大的,先吃些黄骨鱼糜粥吧。”
上次那油卤串串,宝庆公主可是记忆犹新。
左右谢临川也走了,她只好压下心中火气。看向前面正切着卤肉的江清澜,她想起谢临川方才的话:
“你若是像江娘子一般聪慧能干,我就考虑考虑。”
看着那道天水碧的身影,宝庆公主怔怔地想:
既会做油卤串串,又会做甜樱桃,还会煮毛豆。绿豆冰汤圆也好吃。嗯,江娘子确实聪慧能干,讨人喜欢。
实际上,她不知道,谢临川亦不知道,这么想的,不止他们二人。
【作者有话说】
[1]原诗李白《清平调》: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梅子郑重承诺,后文真的有男主抱着女主说“我疼”的情节,已经写好了,哈哈哈。[彩虹屁][坏笑][抱抱]
第32章 黄瓜玫瑰花卷儿
◎烂桃花◎
旬日后,杏花饭馆。
一名青年郎君已走到门口了,又举起装满卤猪蹄儿的油纸包,微笑着朝这边点头。
这人姓高,单名一个安字。
自在西山蹴鞠场,喝过柠檬饮子后,他就对江清澜念念不忘。
他听那日与江清澜一起摆摊、卖瓜子儿的老叟说,这位小娘子在中瓦摆摊,就去寻过几次,但一无所获。
前几日,杏花饭馆开张,他正好从八字桥上路过,遇上故人,惊喜不已。
这些日子,他天天都来,有什么吃什么,上什么都说好。
今天吃了猪蹄儿,还带了几大包回家。
江清澜、王蕙娘见他颔首,也都回以一笑。
见高郎君出门走远了,王蕙娘与江清澜咬耳朵:
“这个高郎君,这几日总来吃饭。我瞧着,他一双眼睛,粘在你身上似的,怕不是对你有意思吧?”
江清澜正在摘小葱。
两指迅速地一揪,沾了泥的葱须就断下来了,只剩一根白白绿绿的嫩葱。
闻言,她扑哧一笑。高郎君的下巴还青青的呢。
“你想到哪儿去了,那人看着还是个孩子呢。”
这高郎君,估计也就十七岁,放到现代,还在读高中。她一个成年女性,与一个高中生传什么烂桃花?
再说,就算他成年了,法律允许了,她也不喜欢姐弟恋。少年人么,冲动易变,心智不成熟,靠不住。
王蕙娘听她老气横秋的语气,也是好笑:
“你这话说得。什么孩子?他这年纪,娶亲也不算早了。你最多就比他大一两岁。再一个,言郎君、杨郎君,顶多也就二十岁。你们都差不多。”
杨郎君?江清澜一愣,接着咯咯笑起来:“他才二十岁吗?”
他那黑黑的面皮、小小的眼睛、深深的抬头纹,顿时浮现在眼前。
她上次在中瓦卖串串,还让他带回去给孩子吃呢,简直囧得不行。
至于言郎君嘛,这个高富帅跟她不是一个阶层。
除了像欣赏男明星一样yy一下他的美色,她从未想过现实生活中的、这个人的细节。
自然,从未考虑过他多少岁了。
这时候,把杨、言二位放在一起说,她就想起郭德纲和林志颖。这两个人同岁,相貌却全然不同。
“哈哈哈哈——”江清澜忍不住笑出了声,把小葱一丢,用手背擦去眼角笑出的泪。
正说着,一个人高大的身影猛地跑进来,掀起一阵风。
江清澜扭头去看,吓得心里一咯噔——说曹操,曹操到!可见,不能背后说人。
“江娘子,给我们上两份鱼糜粥、两个卤猪蹄儿、一碟卤藕、一碟拌黄瓜。”杨松一把擦去脑门儿上的汗,急急地说。
江清澜见他只有一个人,正要问何来“我们”,又听他道:
“对了,那猪蹄儿,能把肉和皮拆下来吗?”
猪蹄儿卤得烂烂的,皮与肉松松挂在骨头上,轻轻一扯就下来了。
只是,大多数人啃猪蹄儿,就爱这一个“啃”字。把皮、肉连着筋,从骨头上啃下来,混在一起嚼,才有趣、才好吃。
尤其是猪蹄儿尖尖的位置,虽然都是皮与筋,但浸透了卤料的香味儿。拆是拆不出来的,啃着才过瘾。
但有些人比较讲究,觉得上手去“啃”很不雅,就会有杨松这个要求。
“当然可以,我们拆好了,再端上来。”
“不准拆,我就要和着骨头啃!”只听一声娇斥,一个绯衣少女气冲冲地走了进来,正是宝庆公主。
这几日,江清澜也看出来了。
这个小女娘缠着言郎君,而后者呢,又不爱搭理他,派了杨郎君来应付。看今日这阵仗,定是她又扑了个空。
江清澜了然于胸,旋即转身,往后厨备菜去了。
不多时,菜已上齐。
首先入眼的,是白糖渍黄瓜。
也不知怎么切的,那黄瓜片约有二指宽,却有整根黄瓜那般长。每片都薄得透明,被卷成了玫瑰花儿一般的模样。
糖霜浸渍其间,将化未化,白雪一般。和着青绿色的瓜片,人只是望一眼,也消了暑气。
宝庆公主心里憋着气,但到底是小孩儿心性。她见那绿色玫瑰花可爱,就用筷子卷着,夹起来一朵。
黄瓜最是清新爽脆,甜味也是浅浅淡淡的,并不腻味。
出人意料的是,吃起来有些薄薄碎碎的冰渣子,凉爽又脆口。仔细一看,原来是藏在卷起来的黄瓜片儿里的。
宝庆公主嚼了几个,脆蹦蹦的,满口凉意,道:“这心思好巧。”
杨松道:“娘子,再尝尝这个猪蹄儿,卤香十足,又不辣,也很好吃。”
宝庆一听不辣,也不怕上次香肠嘴的事重演,在那堆焦黄色的骨肉中夹起来一个。
哎呀,入口先是猪皮的软糯触感,再轻轻一抿,贴骨肉就下来了。
吐出骨头,口中有嚼劲儿的是四分瘦肉,轻抿即化的是两分肥肉,久嚼不烂、回弹Q软的,是筋与皮的混合。
历经了数个小时的小火慢炖,浓郁的酱香、肉香,与桂皮、八角等香料的味道,已经完美结合,在口中经久不散。
宝庆公主三两口吃完一个,饕餮又上身了,囫囵塞入口中。吐出骨头时,她眼睛还不忘去看桌上的其他美食:
一碟卤藕,经过卤水浸泡,灰扑扑的不甚起眼。但它的空眼儿里,很塞了些花椒粒、茱萸皮。
她一看,就想起上次的油卤串串,满口生津,心里却是又爱又怕。
此外,还有一碗熬得软烂的粥。一丝丝碧绿青菜点缀在微黄色的汤米中,看着很是清淡可口。平白地,又给人些温馨的、家的感觉。
杨松不失时机地说:“娘子用了猪蹄儿,吃些鱼粥解解腻。”
宝庆公主道:“这个冰玫瑰花儿解腻,岂不是正好?”
杨松还是推了鱼粥过去:
“娘子,猪蹄吃得多了些,油大了,再吃冰的,容易肚子疼。还是吃些粥,等黄瓜里的冰化了,再少吃些。”
这些话,宝庆公主的母妃常说,贴身丫鬟偶尔也提几句,她只嫌她们烦。若是平时,听杨松这样说,她肯定得抢白几句。
但这些日子,她住在安国长公主府里。
这位姑母最喜欢福安公主,对其他小辈儿,就有些淡淡的。
再者,她在谢临川那里受了不少气。
当下,她听了这体贴话,只觉心里一阵泛酸,眼泪倏的一下就涌了上来。
杨松惊得手忙脚乱:“殿下……你你你……”
想去掏帕子,掏出来了,又觉不妥——自己的东西,岂敢给公主殿下用?
他就急忙忙塞回去。哪里知道,他慌得手抖,一下把茶盏打翻了,水流得满桌都是。
“这这这……我我我……”他更慌了。
宝庆公主看他惊慌失措,弄得到处鸡飞狗跳的,泪也忘了流,嗔道:“瞧你那笨手笨脚的模样!”
杨松呆呆地道:“是,小人笨得很。”
这呆子,骂他也不知道分辩几句!宝庆公主泪盈于睫,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并不知道,自己魂牵梦萦的谢临川,就在杏花饭馆门口。
第33章 卤猪蹄儿
◎弄回去做妾◎
朱明摇着一把折扇,背后跟着个小厮,在春波河边溜溜达达的。
如今,蹴鞠赛结束了,陈跃忙着成亲,谢临川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他一个人,整日地吃喝.嫖.赌,与敏敏、娇娇几个,也混得腻味了。
闲得发慌,就出来转转。
他一面走一面想,好歹七夕节快到了,逛西湖、看烟花,还可以期待一下。
正兜头兜脑走着,猛的撞上个人,那铁一般的肩膀,撞得他半边胳膊都木了。
“你他.娘的没长眼睛……”
脏话正要出口,一看是老熟人,朱明登时满脸喜色。
他用扇子在来人胳膊上一敲,惊叫道:“流光,是你小子啊!”
谢临川面无表情,两道英挺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微蹙。接着,一脚踢在他膝盖上:
“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这人出脚,从不留情,朱明单膝跪地,捂着膝盖赔笑:
“误会!误会!”
谢临川沉思片刻,道:“还真有个事儿。”
他修长的手指一指岸边酒旗招摇的小店儿:“你去那家店,买些卤猪蹄来。”
“什么猪蹄儿?”朱明伸长脖子,似是不敢相信,谢临川会吃这种地方的东西。
“这里的东西,能比丰乐楼、熙春楼的好吃?”
谢临川有意替杏花饭馆张罗:“你仔细看看,那里面坐的是谁。”
朱明揉揉眼睛,真的认真看了一回:
“宝……宝庆公主?连她也吃这里的猪蹄儿?”
他一个纨绔子弟,整日心思就花在吃喝.嫖.赌上,对哪家出的新菜、哪家上了新酒是如数家珍。
这么一家寒酸的小馆子,竟引得宝庆公主纡尊降贵?定有过人之处!
他忙吩咐身后小厮:“快去,多买些,除了谢世子的那份儿,咱们自己也来些。”
等小厮走远了,朱明才邪魅一笑:“怪道你不过去呢,原来是怕宝庆公主。”
“呸,”谢临川蓦然冷笑,眼里闪现出薄怒,“一个丫头片子,我怕她?!”
他这争强好胜的性子,朱明最是知道,忙改口称:“你是嫌她烦。”
谢临川哼一声,不说话了,只把眼睛盯着杏花饭馆。
她着浅云色短衫、槿紫细布三裥裙,正在跟朱明的小厮说话。
因攀膊高扎,半截雪白的手臂露了出来,显得颇为干练。
虽然离得远,他也看得见:
她那双眼睛神采飞扬,却又温柔动人,似乎是静流的深水、映月的寒潭——内有丘壑,却锋芒不露。
这样的女娘,在她之前,他从未见过。
朱明一个浪荡公子哥儿,对男女之事最是敏感。
他看谢临川神色,就用手捋了捋光秃秃的下巴,脸上浮现笑意:“流光,你有点儿不对劲儿啊。”
谢临川眼角都没有夹他一下,漫不经心道:“怎么不对劲儿了?我缺鼻子,还是少耳朵了?”
一双眼睛还在槿紫的身影上流连。
朱明脸现促狭:“你小子,终于开窍了!”
他也眺一眼馆中忙碌的女娘,笑嘻嘻道:
“躲在这里看有什么意思。一个市井妇人,弄回去做妾就是了。”
他嘿嘿两声,笑得淫.邪:“回了府,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看哪里就看哪里!”
话音未落,只觉一道目光扫来,利剑一般,像要把他捅个对穿。
哟,老虎动怒了!他忙闭了嘴,又认真地看了一回紫裙女娘。
嗯,姿色嘛,算是有几分,尤其那腰,楚楚袅袅、不盈一握。
若是花几个月时间,让他派个人去好好调.教一番,必能成个尤物。
品评完了,朱明又拿眼睛去偷觑谢临川。
只见他那双总是飞扬的眉,此刻正沉沉压下,自言自语道:
“妾?”语气里尽是斟酌。
朱明这人,自己爱好男女之事,也热衷于为别人保媒拉纤。陈跃那个爱妾,就是他帮忙张罗的。
这些年,他上蹿下跳地为身边的朋友们忙活,唯有一个谢临川是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去。
这会子,见他口风似乎松了,朱明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急哄哄道:“你娶不娶宝庆?”
“不娶。”谢临川言简意赅、斩钉截铁。
朱明重重地一跺脚:“嗐,那就成了!”
“别听那些个迂腐的说法,什么没有正妻,娶不得妾。其实啊,法子多的是。只要不弄出个庶长子来,娶上十个八个也无妨。”
朱明越说越激动,比办他自己的事儿还上心,急得火气中烧、抓耳挠腮:
“怎么样,成不成?只要你点个头,这事儿包我身上了。明儿个,就叫你软玉在身、柔香满怀!”
正在此时,小厮把猪蹄儿买回来了,装在两个油纸包里。
猪肉的油脂香、冰糖的甘美、各种卤料的异香,还有葱、姜、蒜在热油里爆过的焦香,全混在一起。
浓郁的奇香从油纸包的缝隙间漏出,直往人的五脏庙里钻。
但朱明此时,满心在当媒婆上。对那浓重的卤香味儿,他是丝毫不顾,只瞪着眼睛,殷切地盼望着回复。
簌簌几声,风吹槐树,藏匿其中的水滴纷纷坠下。其中一滴,正正落在谢临川的眼角,顺着流下,竟像是眼泪。
谢临川随手一挥,却被这冰凉冷意激醒了。
他不去接小厮奉上的油纸包,一脚踢在朱明的腿弯,骂道:“滚!什么十个八个的,女人多了烦死人!”
说罢,垂下眼眸,转身便往八字桥上走。
他踢的这一脚,却是留了情的。
朱明脸皮极厚,嘿嘿一笑,心道:不要十个八个,那就是要这一个了,有戏!有戏!
当下一路小跑,紧跟着谢临川爬上桥头。
谢临川在古朴的青石桥头站定,迎着舒爽的晚风,凝视着河水南去。
好一阵子,他才有些严肃地道:“不准胡来,我自有分寸。”
朱明不敢搭腔,心里却道:
你一个荤也没开过的毛头小子,有个屁的分寸!奉承女娘的百种手段、千般心肠,还得哥哥我教你一教!
此事一定,他心里也畅快。让桥头晚风吹了一遭,他垂下眼,去看春波河两岸熙熙攘攘的人潮。
忽见一个靛青色的身影,在槐树背后眺望着杏花饭馆,形如方才的他与谢临川。
朱明眨了眨眼,再一看,那人又不见了。
他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在脑中仔细搜索,却想不起来。
把目光投向谢临川,见他也凝视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口中吐出两个字:“陆斐。”
朱明奇道:“便是那天,帮火焰队踢球的陆斐?”
谢临川不置可否。
朱明又道:“怪了,你不进去,是怕宝庆公主发现了,他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嘛?难道公主在押宝,除了你,还有他?”
又自言自语地解释:“倒也不错,姓陆的,长得跟个小白脸似的。球嘛,也踢得不错,只比你差那么一点点。”
谢临川听罢,哂然一笑。
什么陆斐,一个末流小官儿,若不是蹴鞠尚可,他眼角都不会夹他一下。
他心里挂念着别的事情,与朱明分别了,还没走拢东平王府,便把陆斐抛到九霄云外了。
回了府,先让丫鬟把猪蹄儿送去清心院,就唤来平林:
“你去查一查,八字桥下杏花饭馆的江娘子,出身何处,家里有什么人,父亲是做什么的。”
平林喏喏称是,又道:“方才,王妃叫人送了新裁的衣服来……”
谢临川走过去,从红木龙门架上,拎起件衣服。
那是件月白色的圆领宽袖襕衫,他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也好,我去给母亲请个安。”
平林心道:王妃有些唠叨。世子爷最烦人说教,往日这种事,他都是不理不睬的。如今,他竟要去请安?
平林以为自己听错了,忙把耳朵掏了掏。
他见谢临川大步流星,真往芳菲苑去了,就爬起来跟上去。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入v,同时万更。
第34章 油焖虾柠檬手撕鸡
◎三合一:妾;想着她;要掉马了◎
谢临川到了芳菲苑,见东平王妃梁氏正与三个妇人说话。
只是,梁氏坐着,三个妇人躬身站着,一派恭敬模样。
左边两个他认识,一姓柳,一姓叶,都是他父亲的妾室。
右边那个却不认识,只瞧着颇为年轻。
梁氏见谢临川来,高兴得很,使个眼色,三个妇人就退下了。
她拉着儿子的手,亲亲热热地说:“怎么样,那衣裳还合适吧?”
那是件宽袖襕衫。
此时上层阶级的装束,颇有魏晋之风,崇尚宽衣博带、飘逸洒脱。
但谢临川觉得拖拖拉拉的麻烦,为着行动方便,他从来都穿窄袖。那衣裳,他看了一眼,就丢开了。
但此时,他觉梁氏一副期待的样子,便敷衍了一句:“嗯,合适。”
梁氏立刻神采奕奕,开始唠叨:
“前日,你舅舅从南海得了一匹绞经冰纨,触之遍体*生凉。本来是给婵儿做裙子的。结果,这妮子有心,竟然送到了我手上。”
“如今苦夏,你一向怕热,正好裁了给你做衫子。”
梁婵是梁氏的侄女、谢临川的表妹,经常出入东平王府。
机缘巧合之下,谢临川曾见她苛责丫鬟,但一转脸又状若天真、对梁氏曲意奉承。因而,他有些厌恶她。
梁氏却不知道,只絮絮叨叨,说梁婵如何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若是谢临川无意宝庆公主,娶这个表妹也是极好的。
但正主儿谢临川眼神飘忽,早已经神游天外了。
趁着梁氏说累了喝茶,他立刻岔开话题:
“方才那三个人,除了柳、叶二位姨娘,还有一位,我怎没见过?”
梁氏捧着瓷杯的手一僵,脸上神采失了半分,淡淡道:
“那是张姨娘,我新为你父亲纳的。”
谢临川皱了皱眉,想了半晌,还是脱口而出:
“母亲为父亲纳妾,心里会难受吗?”
梁氏愕然,甚至眼神中有一丝惊慌,但她是世家贵女出身,很快就恢复了雍容典雅。
她微微一笑:
“傻孩子,说什么呢。夫为妻纲,妻子为夫纳妾,是伦理纲常。”
谢临川道:
“可是我看古书上说,很久以前,有一夫一妻制的。甚至更久以前,一妻多夫……”
梁氏“啪”一声打在他手上,四下看一眼,轻喝道:
“说什么胡话呢,叫你父亲知道了,不把你腿打断!”
谢临川最是恣睢烂漫,偏有一个古板方正的爹,对这些三纲五常看得极重。
他住了嘴,还有一万个不服气,讪讪道:
“除了祖父,就没有不纳妾的男人吗?”
梁氏道:
“前朝的公主跋扈,驸马便不能纳妾。如今,便是驸马也可以的。至于你祖父……”
她说着,叹口气,幽幽道:
“你祖母是什么人呢?神仙女将一样的人物,十年百年都出不了一个的。”
谢临川对他祖母,那是一千个敬佩、一万个服气。
听梁氏这般夸赞,他粲然一笑,好像得了满意的答案。“祖母确非常人。”
也难怪,祖母一直教育他,要洁身自好。
暮色四合,廊檐下的风灯次第亮起,昏黄的灯火在青砖地上洇开一片氤氲的光晕。
若是往日,小儿子主动来找梁氏说话,她不得精神抖擞地说到半夜?
从园子里新开了芍药花,到哪个婆子赌钱挨了罚;从哪位世家夫人新得了什么字画,到哪家人春闱后榜下捉婿……零零总总说个全。
现下,她却有些反常,淡淡地道:
“我乏了。你也回去睡吧,明早还上值呢。”
谢临川就行礼告退。
芳菲苑诚如其名,花影扶疏,柳浪藏莺,栀子花浓郁的香气随夜风弥散。
谢临川走在抄手游廊上,随手扶开伸到面前来的树枝。
方才,三个姨娘站在母亲面前,弓着腰,垂着头,一派恭敬模样。而母亲呢,虽笑着,眼里分明是哀愁。
这幅画面在他脑海中,久久不能消散。
他陡然站住,吩咐平林:“江娘子的事,不必查了。”他在心里还说了一句:我再想想。
过了几日,杏花饭馆里,江清澜也道:“我再想想。”
王蕙娘跌足:
“这还有什么想的呢?足足的大订单!这趟做下来,百两银子的赚头,也是有的。”
“再说,与梨春园搭上了关系,对咱们来说,可是大大的有益。”
原来,那日高郎君买了那么多卤猪蹄儿回去,竟帮她做成了一单大生意。
临安城里有一处戏园,叫梨春园,跟丰乐楼一样,是达官贵人流连消遣的地方。
高郎君呢,正好是梨春园采买管事的侄儿,从中一穿针引线,事儿就成了——要从杏花饭馆采买两百只卤猪蹄、一百碗冰汤圆。
王蕙娘着急上火,江清澜却有她的考量。
一则是,她们的饮食只为日常供应,数量不多。
梨春园开口就要这么多,猪蹄儿、卤料、西瓜、面粉、冰,便连碗碟,一时半会儿,恐怕找不到这么多。
二是,她原本开店,只为在市井里赚点小钱。
梨春园那种地方,怕是有不少达官贵人。若是哪个贵人尝了,又像上次那个东平王府一样,起了要请她去做厨娘的心思,她怕不好对付。
王蕙娘见她忧心忡忡,打包票:
“妹子,你若是担心供应不足的事儿,大可不必。”
“我原来是干什么的?卖肉的、卖冰的,我都找得到人,这事儿你甭担心。”
“咱们开店,不就是为了赚银子,没理由来了银子却往外推的道理。”
其实,江清澜还有一层考虑:高郎君与他非亲非故,何苦卖这么大一个人情给她?
若真是像之前王蕙娘说的,对她有意思,那可就麻烦了。
感情裹上利益,可谓一团乱麻。
她斟酌再三,还是摇摇头。
飞快地写好了一封信,她让虎子给梨春园的采买管事送去,把这大订单给拒了。
王蕙娘怂恿半天,见这人真把到手的银子往外推,黑着脸,就要走。
江清澜眼疾手快,拉住她,笑嘻嘻道:
“好姐姐,别生气。我对高郎君半分意思也没有,平白承他这么大一个人情,如何来还?”
以前,王蕙娘是个女侩,在人堆儿里讨生活,要调动一切资源达成自己的目的。
在她看来,高郎君这根本不算个事儿。
杏花饭馆卖饮食,梨春园买饮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至于高郎君,是他主动介绍的生意的,又不是她们去求的他。
若说人情,给他些回扣就行了,一码归一码,牵扯不上感情。
看她这傻妹子,丢了银子还傻乎乎地笑着,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便道:
“你这个人,有些太讲究、太较真儿。水至清则无鱼,生意要做大,很多事情要糊涂些。”
江清澜扭着王蕙娘的胳膊,撒娇道:
“我没那么大心,就想做点小生意,自在点儿。”
“好姐姐,你别生气了,早上我买鱼的时候,得了些虾。你最爱吃河鲜,我做个油焖虾,你一定开心。”
王蕙娘听罢,叹口气:“哎——你呀——”
江清澜笑着往厨房里走。
其实,相比油焖虾,她更喜欢吃干锅麻辣虾。这道菜,跟藿香豆瓣鱼一样,堪称佐酒之良品、下饭之必备。
只可惜,现在没有辣椒,茱萸的味道又不够辣。算了,退而求其次,做个油焖虾吧。
既然叫油焖,油自然要多,要没过大虾们。
待它们在滚油里被煎得变色,就出锅装盘。
重新起锅烧油后,把葱头、姜片、蒜瓣,以及豆酱爆香。再一股脑儿,将已经过了油的虾子倒进去。
此时,大虾们是亮红色的。再在调料中滚一滚,就裹上了一层焦褐色的光泽,看得人食指大动。
最后,放一丢丢黄酒、一点点酱油,再撒一把葱花,油焖虾就做好了。
虾子本来就鲜美,在这浓油赤酱中一煸炒,鲜中带鲜,美妙无穷。
这样做出来的油焖虾,夹起来时,酱汁黏黏的,竟然能拉丝。咬下去时,壳脆,而肉质紧实弹牙,咸鲜中透着些鲜虾本身的回甘。
吃完了大虾们,就连盘底那汪红亮的汤汁,也不能浪费。
若是浇到米饭上拌一拌,简直能让人连吃三碗!
看着王蕙娘、虎子、团团三人大快朵颐,江清澜却在琢磨方才王蕙娘的话。
有些事,自己是看不清的,非得旁人来提。
她较真儿吗?好像是有点儿。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绝不胡乱搞暧昧,走中间地带。
陆斐辜负了原身一次,在她这儿,就没有了第二次机会。
可是,要说一概清清楚楚,绝没有例外,那倒也不是。
在言郎君身上,她就占了便宜。最早是办错了牙帖,紧凑型办成了豪奢型。后来,他又给了她五十两银子。
但那时候嘛,她很穷困,肉都要紧着吃。穷困的人,是想不了那么多的。
现在,他那妹子,成日来胡吃海喝的,她一笔一笔都记着账。
五十两现下还剩下三十来两,这一年怎么也用得完了。
等她饭馆上了些高档菜,钱就更不经花了,那小金球也抵不了多久的账。
只要仔仔细细、一笔一笔记在那里,也是清清楚楚、两不相欠的。
这厢,她的如意算盘倒打得响。
但她并不知道,东平王府的那一位可不会认。
……
一连好些天,谢临川也没有登门,江清澜便把小金球的事儿搁下了。
那几样卤肉、卤菜卖了好些日子,她感觉食客有些吃腻了,便研制起了新菜。
她记得,上辈子一到夏天,就有人在地铁口推个小车,卖凉拌的柠檬手撕鸡。
她有时会买一些,再买一瓶冰可乐。回宿舍后,摊在床上,一边看《请回答1988》,一边吃手撕鸡配可乐。
简直美哉!
心动不如行动,说干就干。
经常做饭的人便知道,煎、炒、炸这些烹饪方式最麻烦,须得时刻站在灶边不说,还很考验厨艺。
相比而言,凉拌、清蒸、慢炖这些做法,则是比较容易的。
柠檬手撕鸡是一道凉拌菜,看起来复杂,实则做法非常简单。
首先,加入姜片、葱头、黄酒等调料,熬制一锅去腥水,将新鲜的鸡腿肉在其中汆熟。之后,捞出过凉水,再撕成小条儿。
但凡凉菜,最重要的就是调味酱汁。酱汁成功,则菜成功。
做柠檬手撕鸡的酱汁,需要茱萸粉、蒜泥、芝麻和葱花。
将这些东西放在碗中,以热油一勺勺地浇。
听着一阵阵的“刺啦”声,闻见蒜泥、茱萸粉、芝麻粒被热油激出的香味儿,泼油就大功告成了。
最后,再在酱汁中加入醋、酱油与白糖。把它们和柠檬片、芫荽一起,拌在鸡肉里,柠檬手撕鸡就做好了。
每一根鸡丝都沾着鲜红的茱萸粉、白色的芝麻粒,又被油亮亮的汁水浸透。
翠绿的芫荽、小葱撒得满满当当;切得极薄的柠檬片黄澄澄的。这道菜,颜色鲜艳得让人眼前一亮。
江清澜把试菜二人组——虎子和团团,叫过来。
团团长了个狗鼻子,还在外头,就觉得一股奇香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有蒜香、油香、芝麻香,还有柠檬的清新酸香。
她还在院子里,就咽了三口吐沫。
等进了厨房,看见桌上一盘凉拌菜,瞧着红红绿绿,十分地热闹。
她马上抄起筷子一夹,鸡肉上沾着细碎的蒜末和茱萸粉,亮晶晶的香油正顺着肉丝往下滴呢!
急哄哄往嘴巴里一送,团团的眼睛登时就亮了,接下来,她像被饕餮附身了一般。
虎子不爱吃酸,从来是看见柠檬就摇头,这次也吃得喜笑颜开。
“哎,怎么加了柠檬,却没有酸味儿?而且,吃了还想吃?”
柠檬加多了鸡肉会变苦,加少了,鲜味儿又提不起来。
恰到好处的一点酸最妙,既能激发人的味蕾,又溢不出多余的来。
食客的味蕾一开,再尝到麻辣鲜香,却又略带回甘的鸡肉,怎能不上瘾呢?
江清澜十分体贴,虽没有可乐,却买了乌梅饮子来配。
虎子、团团两个一口鸡肉、一口饮子,不一会儿,这道新菜就被吃光了。
江清澜看着二人喝剩下的、两盏散着冷意的乌梅饮子,微微一笑。
铁薛楼的瑶醽酒,颜色比乌梅饮子浅,劲儿却大得多。
这些日子,谢临川忙碌,陈跃也娶了新妇,在家待了好些日子,只有朱明闲得发慌。
这一日休沐,朱明逮着机会,将二人请了出来,嚷嚷着要去铁薛楼喝酒。
铁薛楼与丰乐楼一样有名,同属京城七十二家正店。
其酿酒师黄适瑞,原为光禄寺首席酒匠。他酿造的瑶醽酒香气馥郁、回味悠长。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无一不爱。
朱明说他得了消息,楼里新酿了一批瑶醽,现在其他人还不知道,他们先去把最好的喝了。
如此,谢、陈二人才应了他的。
铁薛楼上,几杯酒一下肚,朱明东拉西扯,缠着陈跃要问他新婚的事。
陈跃这人颇为沉稳,不容易看出喜怒。但他们几个混得久了,对彼此都很熟悉。他眼角眉梢带着的那份惬意,瞒不过其他二人。
朱明调笑:“哟,去岁金榜题名,今年洞房花烛,人生得意事,都让你占满了。”
又打量他一眼,“你这粉面含春的模样,定是喜欢新妇得很了?”
这话有些轻佻,但从朱明嘴里说出来,其他人也不以为意。
陈跃正儿八经地道:
“我与新妇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哪有喜不喜欢的。不过,新妇河东崔氏出身,世家大户,与我陈家门当户对。她为人又娴静知礼,我很满意。”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打机锋,谢临川却不说话。
他懒懒倚靠在圈椅上,两条长腿随意伸展着,手上把洒金扇子开开合合,听着它啪嗒啪嗒地响。
他眼神空漠漠的,盯着杯中潋滟的瑶醽出神。
朱明嘿嘿一笑,挑破陈跃的窗户纸:
“你说得正义凛然,其实就是不喜欢。”
“也是,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嘛。娶妇,到底还得大家妇,小家碧玉操持不开,惹人笑话。妾就不一样了……”
说到妾,朱明脑中精光一现:
“哦,对了,流光你那个事怎么样了?”
眨眼间,谢临川已饮光了一壶酒,有了些醉意。
“什么事?”
朱明兴致勃勃:“那厨娘?”
谢临川偏头,鼻梁高挺如远山脊线,下颌的弧度干净流利。
“什么厨娘?”
朱明不怕他装傻,正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忽的让陈跃捏住下颌,猛灌了一大盏酒下去:
“你这厮,说来铁薛楼喝瑶醽,我连新妇都丢下了。现在,你竟一口都不喝,还长舌妇般,光打听我俩的事儿了,成何体统?!”
谢临川见状,勾起唇角坏笑。明明带着邪气,却因为两个酒窝深深,而多了些纯真。
他拎着酒壶立身起来:“吃了他的,不吃我的,可不是好兄弟。”
……
亥时初刻,明月皎皎。
清心院里,夏荫打了个哈欠,谢老夫人还兴致勃勃的:
“再来一局!”把五个铜钱抓在手里,正要往上抛。
夏荫苦着一张脸道:
“老祖宗,我连明年的月钱都输光了,没本钱了。”
谢老夫人想了想:“是这个理儿。”
又打量了她两眼,促狭地一笑,“你年纪也不小了,若是输了,就让我帮你找个好小子,如何?”
“三郎身边,那个叫什么林的小子就不错。整日跟个蜜蜂似的,围着你嗡嗡嗡。”
老夫人惯会打趣,夏荫也习惯了,只这种事,她青春少女的,免不了还是脸上一红。正要说话,只听哐啷一声,门被人撞开了。
谢临川闯进来,随意往圈椅上一倒,豪气地说:“祖母,我陪你玩儿!”
明显是醉了。
谢临川酒量极好,洒意时千杯不醉。
但两年前,他大姐夫外放夔州,长姐同行。为此,他喝了一宿的酒,醉了三天。
夏荫极有眼色,自去煮醒酒汤,留他们祖孙两个说话。
“这黄老儿酿的瑶醽酒,还是这么香。”谢老夫人浅嗅一口,慢慢说道。
无怪乎酒味浓烈,今天晚上,谢临川他们三人,把铁薛楼新酿的瑶醽都喝光了。
小二藏私,不肯拿,还挨了朱明两巴掌。
此时,谢临川执意要捡桌上的铜钱——那是用来关朴的,却因手指不受控制,如何也捡不起来。
谢老夫人不打断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半晌。
最后,谢临川抿了抿唇,有些垂头丧气地说:“祖母,我的脑子……好像坏掉了。”
“哦?”谢老夫人看着他那双十分漂亮,却有些迷茫的眼睛,“怎么坏掉了?看过大夫没有?”
十三岁起,这个孙子就变得桀骜不驯,与他爹的谨小慎微形成鲜明对比。像今天这般孩子气,是很久远以前了。
谢临川摇一摇头:“我以为,大夫是看不好的。”
他用一根手指戳戳太阳穴,好像颇为烦恼。
谢老夫人立刻就明白了,无声地笑起来。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钟情?这孩子,也开窍了。
谢临川又盯着窗外盛放的荷花,怔怔道:“那荷花……她那里也有。”
夏天,哪里没有荷花呢?只是想一个人,看见任何东西,都会千里万里地联想去。
谢老夫人笑得眼尾起了褶儿,既为孙儿,也为自己——她想起了极为久远的少女时代。
良久,她又拉着孙儿的手,掏心掏肺地道:
“我只生了你父亲一个,他的婚事,是先帝作主的,新臣旧臣两家联姻,我说不上话。好在,这么些年,他们两个也算是相敬如宾。”
“你两个姐姐都成婚了,尽了家族的责任。你嘛,是幺子,可以肆意一些。”
“你看上了哪家娘子,告诉祖母。七夕节快到了,祖母悄悄去看看,只要是人品好、有担当的,祖母就给你作主。”
她哪里不知道,宫里的公主们为她这孙儿打过架。有些贵妇受不了女儿百般哀求,也上门来试探过口风。
只是,她一早就与谢临川吃了定心丸,人得他本人来挑。
如今看来,他是挑中了?
然而,谢临川却只是耷拉着微红的眼睛,摇一摇头,胳膊一抬,趴在了桌子上。
谢老夫人深知谢临川为人。他只要下了决心,就志在必得,而这副犹豫模样,就是还没确定。
她又循循善诱:
“你生性冲动,既然没想好,就要冷静,把事情放一放,别吓着人家了。否则,得不偿失。那书上怎么说的?”
谢老夫人农女出身,不通诗书,想了半天,才道:“柳暗花明又一村……”
低下头一看,谢临川头枕在胳膊上,浓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扑下一排阴影,已然是睡着了。
谢老夫人莞尔一笑,爱怜地看了孙儿半晌。良久,又唤来平林,让把人搀出去。
等到聆泉院灯火尽灭、夜色静谧,她对夏荫道:
“前日,三郎带了些卤猪蹄儿回来。你去查一查,是不是从一个姓江的娘子那里买的,这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
七月初七。
一大早,江清澜做完早食,瞧着东方红彤彤的一片。
她心道:今日日头高,正好把书拿出来晒一晒。
谁知道,王蕙娘提着个小篮子,从外边儿进来,一把就把她抓住了:“今儿个别瞎忙,咱们得好好打扮打扮,用这个来染指甲。”
江清澜一看,篮子里是一朵朵鲜红的凤仙花,娇艳秾丽。
她忙摆手:“不要不要,我还要做饭呢,万一颜色染在菜上,可说不清了。”
她自来不喜欢弄这些。现代那个指甲油一涂就了事,她都懒得弄,莫说现在用凤仙花这般麻烦了。
说罢,一溜烟儿就往厨房里钻了。
团团跑出来:“给我染!给我染!”
今日七夕节,是女娘们的节日,王蕙娘也不扫臭屁团的兴。
用凤仙花捣了汁,敷在团团的指甲上,再用布条缠紧。
等江清澜注意到时,团团十个胖手指的甲盖上,已是淡淡的粉色了。
她还发现,今儿个王蕙娘格外地郑重。
换新衣、染指甲不说,还在香案上摆了织女娘娘的像,陈列了时令瓜果,以及一些磨喝罗泥偶。
原来,如今的七夕节比后世热闹得多。
虽也有点儿情人节的暧昧色彩,但更多的,还是乞巧节、女儿节。
在这一天,大姑娘、小媳妇儿们要整云鬟、匀粉面、裁新衣、着艳裙。
到了晚上,还要进行乞巧比赛——手执五彩丝线,在皎洁的月光下穿针引线。
除了家里的活动,每逢佳节,西湖边、中瓦里、御街上也有各种庆祝,节日气氛十分浓烈。
果然,入了夜,斜街被挤得水泄不通。
人们无论高低贵贱、钱多钱少,都蜂拥上街,有钱的购物,没钱的闲逛,分享着佳节的喜悦。
一丛丛烟火绽放出巨大的花束,照亮了黑夜,也引得游人阵阵欢呼。
江清澜把账盘完,扫一眼冷冷清清的店,心里有了计较。
王蕙娘打起帘子,从后厨出来,带点儿调笑意味儿地说:
“哟,今日倒也罢了,人人都过节去了。近来是怎的,高郎君不来了,恐是伤心了,怎么言郎君也许久未见了。”
江清澜把算盘一收,笑得灿烂。
这俩人不来正好。
高郎君嘛,她是怕伤了这孩子的心。
言郎君呢,他一来,她总觉得是贵足临贱地,浑身不自在。
江清澜笑道:“不是还有杨郎君,跟那小女娘?”
想起杨松那黑黑、团团的脸,她就想笑。
她这些日子瞧着,杨郎君真是有一套,把那坏脾气的小妮子哄得喜笑颜开的,妥妥的经济适用男。今天晚上,两人定是去游西湖去了。
她把铜钱都放在匣子里锁上:“走,把店关了,我们也上西湖玩儿去。”
团团、虎子两个正坐在门槛上看西湖那边的烟花,闻言,一蹦三尺高。
虎子跑去后院,提起一个竹笼,拴在腰上,又递给团团一卷细网,神气十足地说:“我带你去捉虾!”
一行四人到了西湖,见天上星子熠熠,湖中微波粼粼。岸边游人如织、喧闹不堪。
“琼华露——真珠泉——蓬莱春——酒不醉人人自醉!”
“韵果儿——笑靥儿——香橼子——来来来,看看看!”
小贩儿们支着彩棚,五彩缤纷。
油锅里炸出的巧果香气,混同酒水清冽之气,飘散在空气中。
童子们围着卖磨喝乐的摊子,对着那些栩栩如生的泥偶嬉嬉笑笑。
西湖里,数艘画舫逡巡着。悠扬的乐声顺着晚风,飘荡到岸上,引得人遐思内中光景。
虎子是带着任务来的,对那些吃的喝的都没了兴趣。
他找到湖边一浅滩处,挽起裤腿儿、撸起袖子就下了水。
熟练地插起小木棍,用细网网住三面,只留下一个出口,再在水面上撒了各色饵食。
王蕙娘去石桥那边看乞巧比赛了,岸上就江清澜与团团两个。
小胖妞也想下水,让江清澜一把揪住领子:“你腿儿短,下去就淹到屁.股了!”
团团也觉得有理,就抱着竹篓子,眼巴巴地看着虎子捉。不多时,篓子里就活蹦乱跳的了。
团团盯着个个大青虾,眼睛亮晶晶、嘴巴水津津:
“阿姐,这么多虾,你是预备做酒炙青虾、虾茸羹,还是鲜虾蹄子脍呀?”
此时人们吃虾,偏好吃其本身的鲜味儿,团团说的那几种,就是酒楼、小摊儿里常卖的。
这些江清澜也尝过。但她历来口重,觉得虾,还属椒盐干锅虾、油焖虾这种重料的好吃。
油焖虾前日尝过了,椒盐干锅虾却还没做过。
她就开始诵播起了吃经:“阿姐知道一种做法,你肯定没有吃过。”
“先将这些青虾开背,入油锅滚一滚。再用热油爆香姜片、蒜瓣、葱头,猛火快炒,至虾壳金黄酥脆。”
“接着,加入川椒,以及南边海上的一种植物,叫作辣椒。”
“这些调料和虾子一起在锅里炒,香气四散流窜,引得人口水直流。”
“那做好了的虾,虾肉紧实弹牙,壳却脆得一嚼就碎。味道嘛,辛辣中透着微麻,椒盐的咸香中又有虾的鲜甜,越嚼越上瘾!”
“这时候,你再配一杯甜甜的、叫作可乐的冰饮。哎呀,那滋味,就是让你去当仙女,也不愿意啦!”
团团听得呆了,哈喇子一滴一滴,全落在竹篓子里。
她登时一个激灵:“那还说什么呀,阿姐!横竖这虾也不少了,咱们就叫虎子哥上来,一块儿回去做吧!”
江清澜却摇了摇头,她上哪儿去找辣椒和可乐去?
“这是阿姐在书上看到的。那个叫辣椒的东西,咱们也找不到呀。”
不过,后几日,江清澜用茱萸代替辣椒,以冰镇薄荷水代替可乐,也捯饬了一款改良版的椒盐干锅虾。
团团吃得心满意足。
这是后话。
此时,她们哪里知道,自己关于虾子的吃经,已被人听了去。
天擦擦黑,朱明就上蹿下跳,要拉谢临川、陈跃去游西湖。
他说近日新得了个唱小曲儿的,吴侬软语,好听得不得了。
陈跃没赴约,推说晚上要陪夫人乞巧。
谢临川倒去了,耐着性子在画舫上听了一会儿,只觉头昏脑涨、哈欠连天。
岸边清风徐徐,倒还爽利些,他抬脚便走。
“哎,流光,”朱明急哄哄追上岸,“你跑啥呀,专为你准备的!”
谢临川白他一眼,充耳不闻,一径离开。
石桥上,正在举行乞巧比赛,笑声四散,他只觉吵闹。在岸边溜达一阵,他那颗躁动的心,才略平静了些。
举目四望,忽见不远处的浅滩边,有两道熟悉的身影,他立时一怔。这下子,脚下像生了根似的,走不动了。
他自来耳力过人,无须刻意,两个女娘细碎的私语,就随风灌入耳朵。他莞尔一笑,心道:
果然是开饮食铺子的,人家都来乞巧拜月,你们竟来抓虾,连怎么吃都想好了。
不知该说是真性情得可爱,还是说懒散好吃?
辣椒、可乐,又是什么东西?他怎么没听过?
他有些日子没去杏花饭馆了,今日偶然一见,有些恋恋不舍。
抓虾三人都拎着篓子走远了,他的目光还钉子一般,钉在那缃色暗影上。
朱明见状,嘿嘿闷笑半晌,回过味儿来,又急得跺脚:
“流光呀,你自来果决,怎么这事儿犯起了糊涂?这么久了,还不动手呀?!”
三人的欢声笑语逐渐远去,谢临川才回过神来:“动什么手?”
朱明努努嘴:“弄回去当……”
“住口!”谢临川断然一喝。
朱明审时度势:“行行行,不提就不提。”
仍旧小声嘀咕:“我说,流光,这事儿你真得听我的。女人啊,身子给了谁心就给谁,感兴趣就早些上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朱明唠叨半晌,听不见回音,就抬头一看。
方才抓虾的三人早没了影儿,柳树下却有个黑咕隆咚的影子。
谢临川看得拧起了眉。
朱明也望了望:“谁啊?”
“你觉得像谁?”谢临川想到了什么。
“黑黢黢的,看不清楚,应该是个男人。”
谢临川的语气中含了些冷意,轻轻吐出两个字:“陆斐。”
他的眼神极好,绝不会看错。
陆斐鬼鬼祟祟地跟着她,这是第二次了。
“啊!”朱明惊诧,“他在这儿做什么,宝庆公主又不在。”
晚风拂过岸边垂柳,送来清凉,也吹得酒肆竹竿上高挑的酒旗招摇。
谢临川脑中蓦然出现“杏花饭馆”四个大字,忽的眼神一凛。
但想到朱明这个嘴上没把门儿的在,他便隐忍不发。
强压着心中激荡,直到回了府,他才对平林道:“你去查一查,江娘子的出身。尤其是,她跟陆家有什么关系。”
平林心道:上次爷令我去,忽又说算了,这次再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变卦。既然如此,我且等一等。
他便躬身回禀道:“是,奴明日便去。”
然而,谢临川的反应立即让他知道,今日不同往日。
他的眼睛里似乎跳动着火焰,欲要喷薄:“不,你即刻就去!”
第35章 冷淘水饭梅子姜
◎提亲◎
江清澜一行四人从西湖回来,大人累得够呛,两个小孩子却还兴奋着。
虎子教团团,用手指轻轻地揉大黄狗的头。
大黄狗被拴在树上,闲了一天,这会子,有人陪它玩儿,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厨房里,江清澜掀开食盒一看,还有些店里剩下的卤肘子、卤海带结。
往盘子里一装,就是一个菜。
方才,在路上买了些槐叶冷淘,还有捞的不少虾,这会儿还活蹦乱跳着。
不若,做个鲜虾浇头的冷淘吃?
这些日子,卤肉和拌菜吃得多,其他口味的菜色就少了些。王蕙娘素来爱吃鱼鲜一类,鲜虾冷淘是不会错的。
她对着窗户喊:“虎子,让你娘别做饭了,咱们在院子里一块儿吃。”
“得嘞——”
见虎子丢开狗,和团团手拉手,高高兴兴地往他家院子去传话,江清澜便开始做晚饭。
所谓槐叶冷淘,就是槐叶汁掺入面粉中,做成的绿色凉面。它还有个雅致的名字——翡翠面。
这种面起源于唐代,杜甫《槐叶冷淘》诗云:“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
方才小贩儿那里的槐叶冷淘,有现成的熟食卖,也有可带回去自己煮的生食。
做面食,要发面、揉面、擀面、切面,江清澜从来懒得弄。连上次请王蕙娘母子吃的牛肉面,也是在外面买的。
但有这种现成的,她可不会放过。
冷淘小贩儿那儿的浇头比较少,除了基础版的盐、麻油、醋,再有的,就是一点儿肉丝。江清澜嫌这些浇头不好吃,索性买了回去自己煮。
夏日嗦面,酸辣口味儿清爽解腻,去暑消夏,是为上品。
她便将茱萸酱用菜籽油煎得香香的,加入醋、酱油、熟芝麻,再挤上一些柠檬汁,调成酸辣汁。
方才虎子抓了一篓子虾,正新鲜着,做白水虾吃正好。便只在滚水里汆几汆,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活虾的鲜甜。
很快,四碗槐叶冷淘就上了桌。
白瓷宽碗里堆着绿色的、一指宽的面条,带来的是春天般舒爽的气息。
面条的上方,堆着几颗晶莹剔透的小冰球,正冒着丝丝冷气。瓷碗被冷气催染,边缘结了一溜儿水珠。
每碗面旁边,都摆了两个小碟子。一个装着混了葱、姜、蒜粒的柠檬茱萸酸辣汁;另一个则堆着剥了壳、挑了虾线的大虾仁,个个白嫩可人。
虎子自来喜欢吃面。见状,他把两个小碟子里的东西,往自己面前那个海碗里一倒,抄起筷子乱拌了几下,立马簌簌地嗦起面来。
这面条又厚又宽,像刀削面一般,很有嚼劲儿。因为加了槐叶汁,略带一点儿苦味儿。
但每*一根面条都裹了酸辣汁。再者,鲜虾实在清甜。那一点点苦味反而被掩藏了,只剩下满嘴的清爽。
团团嘴巴小,却也想学虎子那般大口吃面。她把自己塞得两颊鼓鼓,跟个包子似的。小嘴儿上,还沾了一圈儿油乎乎的汁水。
江清澜、王蕙娘两个看了,觉得好笑,又怜她可爱。她们便不说破,只安静地吃面,说些生意上的琐事。
时间还早,他们没有关院门。这样,从西湖那边吹来的凉风也更多些。
四人都在关心吃事,却听一声浮夸造作的声音响起:“江娘子,大喜事啊!”
四人一怔,抬头看去:一身大暗红色衣裙的胖妇人,正站在院门口,脸上谄笑、眉头堆欢。
这人自来熟得很,无需人招呼,就径直扭着腰进来了。
她笑得脸上堆起了褶儿:
“哟,来得不巧,耽误娘子们吃饭了。妾姓周,是衙门里的官身媒婆,这厢,是给江娘子道喜来了。”
她那一双眼睛在四人身上来来回回地转,鬓边一朵大红花,随着说话声一抖一抖的。
最终,她把眼神停留在江清澜脸上,大红花便也不抖了。
王蕙娘反应最快,搁下筷子,笑了两声:“大喜事!大喜事!周姐姐请这方坐!”
说罢,她迅速把碗筷一收,又把虎子、团团拎起来,往外面赶:
“你们两个泥猴儿,在西湖边玩泥巴,玩得身上脏兮兮的。走走走,去我院子里换。”
虎子的卤肘子还没吃完呢,当下把剩下的全部往嘴里一刨,成了个怂里怂气的小油嘴。
团团倒是不馋,只也不肯走,呆呆地盯着她姐姐。
王蕙娘不含糊,一手揪着虎子的耳朵,一手抱着团团,飞快地往外走。
三人不见了影儿,团团那声音还远远传来:“婶子,你院子里没我的衣服……”
这院子里,只剩了江清澜与周媒婆两人。
经历过起初的惊讶后,此时,江清澜已镇定下来了。不就是相亲?事主儿还不在场,有什么好怕的?
她面不改色,微笑着问:“娘子为谁而来?”
周媒婆脸笑成了朵花儿,心道:此人一点儿也不害臊,果然有两把刷子,无怪乎那小郎君喜欢。
“便是高郎君。”
一听是高安,不知怎的,江清澜心中松了口气。好歹是那个纯情小少年,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哟,高中生这是动真格的了。
媒婆不觉她脸色变化,细细说道:“教妾身看啊,江娘子与高郎君是极为般配的。”
“高郎君是庐州人,家里是做干货生意的。如今,有三间铺子。”
“高家人口也简单。高郎君父亲已逝,母亲身体不好,上面有一个阿姐,已经嫁人了。江娘子跟了他,去了就是当家主母,那是享不完的福。”
“另外一个,高郎君的叔父是梨春园的管事,这江娘子你是知道的。”
“以后啊,高郎君打算把家里的干货铺子开到临安来,有他叔父的关系,那不是哗哗的银子,直接往兜里装?”
江清澜听罢,点头:“高郎君家里条件不错、人也和气。”
周媒婆一听,自以为媒钱到手了,乐得语调都拔高了:“江娘子这是应了?”
江清澜眨眨眼,摇摇头:“高郎君怕是不知道妾的身世?”
周媒婆懵懵然。
让她来提亲的是个小郎君,还没说话脸先羞红了。
他只说江娘子父母双亡,与幼妹一起生活,在府署立了女户。其他的,恐怕他并不清楚。
江清澜也细细道:
“妾的父亲犯了事儿,让官家判了流放,父母待罪而死。而妾,之所以还与妹妹留在临安,立了女户,是因为,妾与夫家和离,是单寡之身。”
媒婆一丝笑意僵在脸上。
如今,虽说和离妇人再醮不难,但也讲究门当户对。鳏配寡,死了老婆的配二嫁妇。
高郎君好好一个未婚男,还有恁多家财,如何能娶和离之妇?
其实,她一进院子,见江清澜的装束打扮,不似未婚女子,颇有些怀疑。但记起高郎君说她是女户之身,也就释然了。
立女户之人,都打扮得极为朴素,其中,既有未婚者,也有再醮者。
不曾想,江娘子的身世竟然差成这样……
周媒婆腾一下站起来:“这……这……我回去再与高郎君商量商量。”
这下子,她那胖胖的身子颠颠地往外,跑得比兔子都还快。
……
送别周媒婆,江清澜去隔壁院子接团团。
不曾想,小家伙居然已经趴着睡着了,亮晶晶的哈喇子顺着嘴角,流到了桌子上。
王蕙娘笑道:“这妮子,让我抱过来后就忧心忡忡的,生怕那媒婆把你拐跑了。”
“我瞧着,方才那面她也没吃多少,就把昨日做的水饭拿出来,配了一碟梅子姜,小家伙才不噘着嘴。吃饱了犯困,这会子就睡着了。”
“水饭还多着,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江清澜抬眼看,果然小锅里还有不少水饭,并一碟子黄黄褐褐的梅子姜丝。
所谓水饭,颇似现代的凉粥。
先将大米熬成粥凉置,再把蒸煮好的热米饭倒进去少许,盖上盖子,让冷热两种米饭混在一起发酵。
条件允许的话,还可加些蜜饯、糖霜之类的,以增加甜味儿。
待到第二日,便可以吃水饭了。经过发酵,它的口感有些像清淡版的醪糟,酸甜中带着丝丝的酒味儿。
水饭清凉解暑,做法又简单。在煊热的夏日,如王蕙娘这般,做一锅水饭随吃随取的人,临安城里比比皆是。
有饭,自然得有菜来配。
如今,人们吃水饭,一般配腌菜、酱瓜等小菜。
市井之中,挑着担子卖水饭的小贩儿,配的是爊肉、干脯。恐怕是因为水饭价廉利薄,得卖些肉来增利。
王蕙娘别出心裁,配的是梅子姜,就是拌在一起的姜丝与糖渍梅。
梅子原本果肉饱满,因为被腌制许久,就有些皱皱的,泛着诱人的深红。
嫩姜丝切得极细,透着淡淡的琥珀色,瞧着脆生生的。二者都浸在浓稠透亮的糖卤里。
要论味道的话,梅子酸甜软糯,果香味儿十足;生姜又辛辣、口感脆嫩。二者的组合开胃、解腻又下饭。
在现代,日本人爱以梅干配米饭,以梅子茶泡饭。这与此时的梅子姜配水饭,有异曲同工之处。
江清澜的口味偏酸辣,对这种甜口的饮食有些吃不惯,她就谢过了王蕙娘的好意,附下身,要去抱团团。
“哎——别急啊——”王蕙娘扭住她的胳膊,笑嘻嘻道,“好事儿怎么样?”
江清澜笑道:“她为高郎君来的,被我吓走了。”
王蕙娘知道高郎君的事,也知道江清澜的性子,就叹口气:“也不知道日后,你要找个怎样的。”
……
江清澜抱着团团回了屋,刚把那胖屁.股往床上一放,小家伙就醒了。
“阿姐!”团团一双小胖手,紧紧揪住江清澜衣襟,好像一松手,她就要跑了似的。眼睛里,写满了担忧。
江清澜莞尔,在她圆圆的脸蛋儿上亲了一口:“你放心,姐姐没答应。”
团团明显松了口气,立刻,眼睛又亮了。
江清澜知道她所想,把她乱糟糟的头发往耳后拢了拢,淡淡道:“跟陆斐没关系,只是那人不合适。”
团团“哦”了一声,很是失望。
不一会儿,她又睁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有点儿紧张地问:“那以后遇着合适的,阿姐会嫁吗?”
这一问,真把江清澜问住了。
合适?什么叫合适?有合适的,要嫁人吗?
她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打来水,洗漱完毕。她“噗”一声吹灭油灯,搂着小妹妹,拉过被单,把两人的肚子盖住。
“睡吧。”
桌子上更小的一盏灯,还在无声地燃烧着。
——
亥时末,平林携着一身凉意,回到了聆泉院。
谢临川正握着几支羽箭,以拇指摩挲着锋镝。几丈远的细口花瓶里,也装了几支箭。
平林有些忐忑:世子爷是在投壶呢。这锋镝如此尖利,若爷待会儿发怒,给他一箭,那他就完蛋了。
“回来了。”声音尚平静无波。
平林远远跪下。
——其实,是尽量让自己离得远一些,免得待会儿被误伤。
“是,爷让打听的事,都打听清楚了。”
“捡紧要的说!”“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插进了梅瓶里。
平林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道:“江娘子的父亲名唤江渊,原是太常少卿。几月前,江大人触怒官家,遭流放,在家中触柱而亡……”
“你说什么?”
谢临川心脏重重一跳。接着,旋风般地扑了过去,连手心被羽箭划了道血口子,他也恍若不觉。
“奴说,江娘子的父亲名唤……”
一句未完,平林只觉自己被一股大力扯起来,衣襟被揪得极紧,面前那张英俊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黑沉沉的眼眸中,跳动着难以抑制的火焰。
“江渊?!”
平林抬手,将他手中锐利的箭簇拨得离自己脖颈远些,讪讪笑道:“是,江渊。”
江渊这个名字,从十三岁起,谢临川就如雷贯耳。
他身为文官,却总为武人仗义执言。写了一本《军备论》,力陈重文抑武国策的得失。
其中那句:“今以文辞取士,累世因循,终至武备废弛,边将无权。虽有百万之兵,而无可用之将;虽有良将,而无可用之兵。”谢临川读到时,深以为然,一拳把案牍都砸裂了。
如今,江渊身死,官家虽严禁时人议论,但在武人和一些文人心中,自有对他的一份敬重。
谢临川忽的把平林一丢,任手中羽箭哗啦啦落了一地。
他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些天来的阴霾尽扫、纠结全散。
“她是江渊的女儿?”他容光焕发,神气十足,激动得在屋子里打转儿,自言自语,“哈哈,难怪她说自己腰不能弯,膝不能跪的,她爹就是个硬骨头!”
“这些天,我真是作茧自缚、自讨苦吃。”
转了几圈儿,待那颗沸腾的心略平静了些,他蓦的想起什么来,黑眸中闪耀着精光:“平林,备马,我要去安国长公主府!”
若是往日,饶是无用,平林也要唠叨几句:这么晚了,明日再去,云云。
只今日,他一听这话,跑得比兔子还快,只盼着后面那个坏消息,拖得一日是一日。
但刚跑到门口,又听一道命令,携着霜雪之气奔腾而来:“回来!她与陆斐,有什么关系?!”
平林一听,心都凉了半截。
第36章 老鸭冬瓜汤
◎撩拨不成,生闷气◎
砚书赶着马车,往陆家去。
车内,陆斐坐得端肃笔直,用手捏了捏眉心,略显疲相。
他原本自诩清高,群而不党,这几个月,却为着兄长陆昀的事,到处奔波打点。
如今,流水一样的银子花出去,家中妇孺还去贵人跟前使了苦肉计,事情总算有了点儿眉目。
陆家本是江南望族,数百年来,出过无数任宰相、无数位将军。
然而,几十年乱世中,门阀世家被屠戮殆尽,大多只有了个空壳子。
建德帝开国以来,承袭并扩大前朝的科举制度,广泛取士。
因而,阶层流动愈加频繁,旧时的陆、王、崔、顾等大姓世家则越发没落。
陆家到了陆斐这一代,几乎与寒族无异了。
幸而他们两兄弟都争气,皆是两榜进士。
谁又知道,兄长陆昀卷入潭州珍珠贪腐案,成了皇亲国戚们的替罪羊,还连累他辜负了新婚妻子。
他心道:如今,在安国长公主等人的斡旋下,官家对江家的口风有所松动,他兄长的事基本上也压了下来。
等时机一到,他就去……
正想着,只听外面吵吵嚷嚷的。
砚书忽的大喊一声:
“你们什么人,竟敢冲撞朝廷命官的马车?”尾音却颤抖着,明显是怕了。
来人声音平平稳稳,听不出来情绪:
“车上可是陆斐陆大人?”
陆斐长眉微蹙,正要起身撩帘子下车,只觉“嗖”的一下,自己被一股大力往下猛掼。
他登时眼前一黑……
远处,陈跃摩挲着下巴,奇怪道:
“流光,这陆斐,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你找人揍他干嘛?”
他四下打望着,又有点紧张:
“他好歹是朝廷命官,算起来,官阶比我俩高多了,若是被人知道了……”
谢临川右手握着乌鞭,左手食指绕缠于鞭上,让一身石英紫窄袖襕衫衬英气逼人。
他冷冷道:“朝廷命官?我揍的朝廷命官还少了?”
陈跃“啧”一声,想起谢临川的“战绩”。
有一年,他们在丰乐楼喝酒。有个姓秦的小官儿,仗着自己的爹是枢密院北面房知事,非要让弹琵琶的小姑娘陪他睡觉。
谢临川去说了两句,他还骂人,结果,让谢临川飞起一脚,把腿踢折了。
听说后来成了瘸子,还流连花丛,最后染上脏病死了。
还有一次,一个什么团练使踢球使诈,让谢临川一拳打在脸上,当场吐了两颗牙。
然而,如今这一位……
陈跃摇了摇头:
“陆斐可是科举上来的传胪郎,与那些恩荫的不一样。若是他捅到御史台去,那些文官的唾沫星子,能把我们淹死。”
御史台那伙人,尤其那个叫薛廉的,发起疯来,连承平帝都犯怵。潭州珍珠贪腐案,就是他抬棺上朝,逼得朝廷重审。
谢临川却把鞭子从手上扯下来,嗤一声:
“御史?我怕他们?都是些说空话的废物。”
这也不是吹牛,他跟那老古板薛廉,是过过几回招。
巷子那边,砚书吱哩哇啦地乱叫,不知道的,还以为挨打的是他。
陈跃到底是个蹴鞠爱好者,看过了陆斐的比赛,有些惜才:
“好歹他球踢得不错,教训一下算了,别往死里打。”
提起蹴鞠,他心生一事:
“再过些日子,辽国使臣就要进京了,官家有意要辽国与咱们蹴一场鞠。”
“上次陆斐帮火焰队踢球,连三皇子都知道了,点了名要他去。你揍他,该不是怕他抢了你的风头吧?”
谢临川听了,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燃起熊熊怒火,举起鞭子指向陈跃:
“呸,他是什么东西,我的手下败将!我怕他?”
陈跃微笑,把对方手中的鞭子拨开,又“啊”一声惊诧道:
“你什么时候和他踢——”
片刻后,他终于恍然大悟:
“我说呢,什么刘兴良,踢了一场就人间蒸发了,原来是你。”
这正是在说,火焰队与齐云社决赛时,谢临川冒充刘兴良出战,碾压陆斐,帮齐云社夺魁的事。
谢临川哼一声,不置可否,只把眼睛盯着远处那青壁马车。
刘跃见他没有发作,又问:“既不是为着蹴鞠,你揍他干嘛?”
谢临川一张脸登时冷若冰霜,眼中射出锐利的光:
“寡廉鲜耻之徒、忘恩负义之辈,该打!”
……
晚间,回了陆府,砚书不敢惊动陆老夫人等人,只偷偷拿了药酒、绷带等物,要服侍陆斐上药。
陆斐摆摆手,示意他自己来。
砚书瞥一眼那光洁却青紫的背膊,哭丧着脸道:
“郎君,你今天怎么任那些贼人打,也不还手?”
他主子精于蹴鞠,多少会几下拳脚功夫,怎么会逆来顺受,让他们打成这样?
陆斐无言地上了药。
砚书看着都疼得龇牙咧嘴,他倒面色平静,一副感觉不到疼的表情。
他不理会砚书的唠叨,反而问起另外一件事:
“你今天上午说,松花酿酒馆的掌柜,忽然把彩珠辞了?”
砚书知道,彩珠是主子放在杏花饭馆的眼线。
“也不止彩珠,那掌柜的道生意不好,要回老家,便把丫鬟、小厮都遣了,铺子也退了。”
陆斐擦药到了胸前,默默想着心事。
那两个人下手时,特意避开了他的脸和腿,似乎是知道他的官身,还有即将有蹴鞠比赛。
“彩珠被人发现了。”
砚书也反应过来,挠头道:
“就那姓高的?纵然遭江娘子拒婚,他一商贾之家的平头百姓,敢殴打朝廷命官、郎君您?”
“不是他。”陆斐皱眉,眼中郁色浓浓,嘴角却沁下一缕血来。
……
陆斐这厢是愁肠百结,谢临川那边儿却是喜笑颜开。
自得知江清澜的身份,他除了胖揍陆斐、安排安国长公主那边的事儿,还整日地往杏花饭馆跑。
一进屋,他就昏头昏脑的,把“骄矜”两个字忘到了爪哇国。
这天下午,他缠着江清澜,笑嘻嘻道:
“江娘子,与我介绍介绍今日的菜食吧?”
江清澜很敏感,对谢临川连日来的表现,她感觉颇为怪异。
虽然极力想与他保持距离,但她一个开馆子的,客人问菜色,她岂能不应?
她便道:
“今日有卤鸡腿、卤猪耳、卤豆皮各种,还有几种粥……哦,对了,今日新做了老鸭冬瓜汤,清热下火,最是合适苦夏食用。”
语气有些淡淡的。
谢临川一颗心春情勃发,犹在蜜水之中,不觉她语气有异,心想:卤菜与粥那些,自己吃过的,这个老鸭汤……
“你们也吃这个?”
他本意是,与她同饮一锅汤,也算是关系更近一步了。
江清澜却想歪了:权贵之人很是讲究。
难道,他怕这新菜味儿怪?或是于身体有碍,非得我们这些人尝过后才肯吃?
她腹诽一句矫情,面上不却显,微笑道:“正是。我与团团等人都吃过的。”
“好!”谢临川立刻回应,瞪着一双桃花眼,目光烁烁。
江清澜见他斩钉截铁的模样,心道:果然是这样!
古有太监为皇帝试毒,今天我竟为他试菜?
但我不是太监,你也不是皇帝啊。
她一面往后厨去端冬瓜老鸭汤,一面心中幻想,在谢临川的脑门儿上写了大大的三个字——
瞎!讲!究!
……
很快,汤上了桌。白瓷汤碗里,老鸭肉经慢火炖煮,油脂尽化。汤色清亮微黄,浮着金黄色的油圈儿。
冬瓜切的是厚片,已经被炖得半透明。瓤肉绵软如脂,边缘却仍保持着形状。
谢临川的心思哪在什么鸡汤、鸭汤上,眼珠子不错地盯着汤碗边的手。
她系着蓝紫色的攀膊。
杏白细布袖子高挽,露出一截白玉般的手腕,纤细得很。
左手食指上竟横亘着一条伤口,虽不流血了,还泛着微微的白。
谢临川经常耍枪弄棍,难免受些小伤。知道这是皮肤被割伤了,又在水里泡过的模样。
他忽然有点儿感伤。
江大人若知道她女儿过的这种日子,心里会如何想?
他便怔怔地道:“你的手受伤了?”
江清澜心中咯噔一声。
他这话实在问得暧昧。
便是在现代,一个男顾客去女老板店里吃饭,二人又不熟,看见她手受伤了,最多也是心中想一下。
古代最讲究男女大防。
寻常男子,便是女子的手都不该看的。他不止看了,还发现她受伤了;不止发现了,还问了出来。
他想干嘛?
江清澜立刻把手一缩,讪笑道:“不妨事。”转身就往柜台那边走。
左手拇指,不自觉地轻抚一下食指上那道伤口。
这是早上切冬瓜皮时划到的。这时候,没有锋利好用的削皮刀,她只能用菜刀去切。冬瓜又大又圆,掌握不好力度,便划了这道小口子。
其实,在厨房里切菜、炸肉,难免手指被割一下、被热油溅一下。
只是,原身是个深闺小姐,一双手养得白白嫩嫩,有点儿伤口,才那般明显。
不过,这言郎君怎么回事?吃醉酒了吗?油嘴滑舌,一副浪荡公子习气?
男人,任他长得再好看,只要一副轻佻神色,都像是流氓无赖,倒人胃口。
她此时颇为忙碌,只这样一想,就捞卤藕去了,把谢临川抛在了脑后。
天边渐成了靛青色,时候已晚。
一份冬瓜老鸭汤、一份拌油麦菜,谢临川生生吃了许久。
挨得旁桌人换了几波,他到底把来回打转儿的目光收了回去,唤人结账。
江清澜听见,正想去,记起方才他的反常来,便唤王蕙娘去。
但王蕙娘说了几句话,又回来了。
她努努嘴,似笑非笑:“那位爷说,要包封一份老鸭汤,还想请你过去说说话。”
江清澜心知是跑不掉了,暗道:
算了,就当他吃醉酒了。我一个现代人,被大帅哥开几句玩笑,又不会怎样。
只是,她也不是毫无准备。便取下攀膊,从柜台上拿了个什么东西,连同手一共笼在袖中,再不肯拿出来。
谢临川看她走近了,瞟一眼她的袖子,笑道:“看来,天气还不算热?”
干嘛呀,防我当防贼?
江清澜知道他在打趣,不理那怪话,只正儿八经地道:
“言郎君今日这两个菜,加上包封的汤,共一钱三十文。”
见他要开口,她又先发制人地道:“言郎君,我这里都记着账呢。”
把手中的账本摆到他面前,又飞快地收了手,藏在袖中。
谢临川看她一本正经,也不捉弄了,盯着账本慢慢看过去:
六月十九,卤猪蹄儿两个、鱼糜粥两份、油麦菜一份,银钱二钱二十八分;
七月初一,猪蹄儿包封外带二十个,银钱四两;
黄瓜玫瑰卷一份,卤肘子一个,银钱二两一钱……
得,宝庆和杨松,这两人还挺能吃!
谢临川何时见过这些琐碎的账目?
随便扫了两眼,他便抓住了重点,笑道:“江娘子的字写得不错,是跟你父亲学的吗?”
实际上,江清澜的毛笔字临的柳体,自学成才。
但她估计,原身的字真是跟她爹学的,只好答:
“正是自幼跟家父所学。”
谢临川兴致勃勃:
“你一个女娘,他也教你将字练得这般有风骨?”
江清澜哪里知道,这些天,自己在谢临川眼中,简直是翻天覆地地变了个人了。
有了江渊的圣光加持,她一个市井小厨娘,甚至配上了“风骨”两个字。
此刻,她只觉他说话没头没脑的,随口敷衍道:“妾那时小,已记不清了。”
又指着账本,将话题转到钱上,“言郎君可看清楚了,现下一共花了二十……”
谢临川那颗春情勃发的心骤然遇冷,打断她:“一定要算得这么清楚吗?”
他本是笑盈盈的,不知怎的,忽然就不笑了。
陡然间,那张英俊的脸冷下来,竟令江清澜觉得有点儿瘆人。
她假咳了一嗓子:
“那当然了,我们做生意的,亲姊妹,也是明算账的。言郎君与令妹,一共花去二十三两七钱四十二文,还剩二十六两二钱五十八文。”
“行!”谢临川沉着脸,言简意赅一个字,算是回应。拎起包封好的食盒,就要走了。
江清澜赶紧掏出小金球,正要开口,让那凌厉的眼神一瞪,要将金球折成银两记账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有些尴尬地一笑:“言郎君,走好。”
他怎么……好像有点儿生气?是嫌她啰嗦,烦了?
契诃夫写过一个小说,叫《小公务之死》。
俄国有个谨小慎微的公务员,看戏时,坐在将军的后排,不小心打了个喷嚏。
为此,他胆战心惊,三番五次地向将军道歉。将军本来没注意到那个喷嚏,因他总去道歉,终于烦了,呵斥了他一顿。
这人回家后忧虑成疾,竟然一命呜呼了。
此刻,江清澜便觉得,自己有点儿像这个小公务员。
他们有钱人根本不在乎这点儿钱,她却絮絮叨叨、啰啰嗦嗦的,好像是有点儿烦人?
但今天这言郎君,也是怪,一会儿轻佻一会儿生气的,吃错药了吧?
她将小金球捏在掌心,心道:要人伺候的大爷,真是惹不起!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上夹子,今天早点更,明天更新时间改为晚上11点。感谢宝子们的厚爱。[抱抱]
第37章 茉莉蜜瓜冰奶
◎媒婆上门◎
次日,又是个大晴天,太阳染红了半幅云霞。
饭馆儿、酒肆早开了门,到处闹哄哄的,一派市井蓬勃生机。
江清澜忙完了早市,当下,正捧了一大束花,往柜台上的瓶子里插。
王蕙娘迎了肉贩子、菜农送来的肉菜,在厨房里安置了。收拾停当后,也打起帘子、从后院儿出来。
还没看见花,她先感慨了句:“好香啊——”
江清澜道:“方才见着挑担子卖茉莉花的,随便买了些。”
王蕙娘笑道:“妹子到底是富贵人家出身的,有品位。”
这话是在夸她,江清澜却知,内里另含了一层意思。
王蕙娘出身贫苦,中年又丧夫,四处奔波才挣下一份家业,对钱看得很紧。对于买花这种不实际的行为,恐怕,她有些不能苟同。
不同的经历造就了不同的习惯,这无可非议。
江清澜读大学时是个穷光蛋,有点儿钱就想着吃肉。买花这习惯,也是上了研究生、帮老师代课手头宽裕了,才养成的。
她微微一笑,也不接话,插好了花,自往店门口去。
“呀——”见松花酿酒坊大门紧闭,她惊讶道,“前日还开着,宾客盈门的,今天就关张了?”
专为解她疑惑似的,一个面黑、正往门上刷浆糊的小厮转了过来,接话道:
“哎哟,可不是嘛。周掌柜说,老娘生了重病,他急着回去伺候,店都不开了。”
“我们东家正着急呢,这一时半会儿的,屋子租给谁去?”
原来,这人正是房东家的仆役。这会子,他正在贴告示招租呢。
江清澜心中一动。
她正嫌弃店面小了,不如,把这酒坊一并盘下来?
这样,一来店面大了,可以摆更多的桌椅。二来,还可以做个饮品区。
三来,这地方以前卖酒,定有足够的储藏室。她可以做些腌萝卜、泡豇豆、辣白菜、黄豆酱之类的,大坛子也有地方放。
打定主意,她面上却不显,只与那人闲磕牙:“哟,铺子租金最少都是三个月一交的,周掌柜岂不是损失大了?”
那小厮有点儿笨,心里又泛着愁,刷着浆糊,随口道:
“不过也就十两银子罢了。我们铺子租不出去,空置期一久,那损失才大呢。”
江清澜便知:这铺子,周掌柜约莫租成五两银子一月。
她不动声色,生等了几天。
因她知,铺子没那么快租得出去,且路边那些小童,最爱扣扯门上的纸。小厮贴的告示,很快就会稀巴烂,他只会再来贴。
眼见着这人又来了两次,一次比一次犯愁,她才悠悠道:“小哥儿,你这铺子预备租几两银子一月?”
小厮挠挠头:“这,我可做不了主。”
江清澜道:“那叫能做主的来。”
小厮脸上一喜:“成成成,我现在就去请东家来!”说罢,连浆糊碗也不要了,拔腿便跑。
最后,江清澜以四两银子一月租了下来。因她一次□□一年,还饶了八两,凑了个四十两整数。
她做事一贯雷厉风行,酒坊还没租下来时,便研制起了饮子。
要说时下流行的饮子,莫过于点茶。此物,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市井富户,无事都爱喝一盏。
但点茶分为炙、碎、碾、入盏、注汤、击拂等步骤,流程极为复杂。
她一市井小店,犯不着走那高雅路线。
在制作饮子的工艺上,“泡”是最简省的。
江清澜对茶艺无甚研究,但她揣测:中国饮茶之形式,从唐代之“煎”到宋代之“点”,再到明清之“泡”,并绵延至现代,所图的,恐怕正是“省事”二字。
谁不想偷懒?越简单、越大众化,才越能留存得下来。
那么,泡什么呢?
如今夏日,暑气煊热,花草生长蓬勃。玫瑰、茉莉花、荷叶、金银花、薄荷等等,都有败火清热之效,是极好的夏饮原料。
此外,还有水果,是天生的饮子配料。
将它们舂烂捣碎,加些冰块、凉白开,再有一定比例的糖。雪梨汁、荔枝水、葡萄液、西瓜汁,要多少有多少。
再加点儿红豆、薏米、牛乳、冰沙、芋泥之类的,就有了什么芒果椰椰、芝芝莓莓、布丁芋奶露……
做饮品的利润是最大的,九成的水,一成的料。
不然,怎么一条街奶茶店能开七八家;书店都说,全靠卖咖啡维持经营呢?
打定主意要卖饮子,就得先选一种试试手。江清澜准备先试茉莉花。
要说茉莉,这等纯白之花,一定要配绿色的水果,才清新淡雅、气质高华。所以,现代一般都做茉莉青提饮。
但青提啊、阳光玫瑰啊,这时候是没有的。江清澜在果市转了转,终于发现了目标——蜜瓜。
蜜瓜肉脆汁多,甜度极高,且内瓤呈青绿色。夏季大量上市,价格也不贵。实在是茉莉花饮品的良配。
这茉莉蜜瓜冰奶的做法,倒也不难。
把青色的蜜瓜切成小块儿、捣烂,加入牛乳、砂糖,再加入茉莉花泡出来的茶水,以及小冰球。
最后,别忘了在饮子表面缀几朵茉莉花,这道夏日专供的茉莉蜜瓜冰奶,就做好了。
看起来青碧可人,喝起来清爽不甜腻。
孙娘子抱着一匹香云纱,从自家铺子赶到杏花饭馆。
她体胖,愈加怕热,感觉这后院凉嗖嗖的,便知有冰:“江娘子,快饶我一块冰吃吃!”说着,把纱放在桌子上,抄起团扇就扇。
江清澜捧出新调制的饮子来。
孙娘子猛喝一口,登时愣住了。待慢慢咽下,那股凉意从舌尖灌至胸腹,她才发出舒服的慨叹。
“啊呀,凉快了!”
再小口小口地啜饮。
茉莉茶清冽的香气、蜜瓜果蓉的甜润、牛乳的香浓醇厚,齐齐奔涌而来。最后,口中尚未化尽的冰凌,又为这味道,再添了一个层次。
孙娘子一口气喝光,通身的暑气都消了,就把江清澜的手艺大肆吹捧了一番。
瞅见四下里,人们都各忙各的,她又一阵挤眉弄眼:“妹子,那事儿成了没?”
江清澜正在挖苦瓜瓤。
她一手捏着对半切开的长苦瓜,一手拿白*瓷勺子的柄尖儿。倒着一拉,瓤和籽儿们便像兵败的将士,前仆后继地倒了下来。
听见孙娘子问话,她有些莫名其妙:“什么事儿?”
“哎哟,我的好妹子,”孙娘子捂着嘴笑了一回,道,“七夕那天晚上,一个官媒上饭馆儿找你不着。是我,给她指的江米巷。”
“哦,这事儿啊。”
江清澜看看手中的苦瓜,瓤心有点儿发红。她害怕里面烂了、有虫,便弃到一旁不要了。
“没成,那郎君不合适。”
闻言,孙娘子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又兴致勃勃地说:
“我就知道不成。我诈了她几句你的事,她竟一问三不知。这亲事,如何做得成?”
江清澜心道:都说古代是盲婚哑嫁,媒婆的嘴是骗人的鬼。看来,她倒有几分不同?
便问:“孙娘子也作媒?”
此时,有官媒、私媒两种。
官媒显得郑重,但多是亲事已经说好了,富贵人家请人去走个过场。
民间真正的婚姻介绍,还赖私媒。
看来,这位孙娘子除了卖布,还兼任私媒。
“那可不是。”孙娘子自信满满。
“不是我吹,我做的媒从来实打实的,决不骗人。年年有人送我米、面、柴、油,便是郎君们、女娘们感念我做得好媒。”
江清澜面带微笑听着,偶尔奉承几句。哪知道,孙娘子说着说着,就说到她身上去了。
“我看江娘子,就适合找一个赘婿。”
“哦?”江清澜有些惊讶,也不打断,就含笑掏着苦瓜瓤,听趣事儿似的听她说。
“我看得出来,江娘子你是个心思活络、能赚钱的人。既如此,还嫁什么人呢?自己赚钱自己花不好么?”
“只是,有时候,家里总还是需要个男人。譬如:那水啊,总得有人挑;柴总得有人劈;出门在外,得有身强体壮的男人陪着,免得遭了抢劫。”
“——当然,这些事儿,花钱请人也能办到。但总有些事儿,是仆人不好办,不能说的。”
“江娘子若是招个赘婿。一来,钱财是你自己管着的,你是主子、是当家人;二来,你也有个知冷知热、帮忙做事的人;三来,如果以后生孩子,是跟你姓,入你的族谱。”
老天,这如意算盘果然打得好!
江清澜笑道:“听起来百利无一害。但若是遇上个骗子,岂不是人财两失?”
孙娘子哈哈一笑:
“是这个理儿。”
“但话说回来,嫁人难道没有险恶?开饭馆儿也有吃白食的人。找仆人,也有遇上骗子的时候呢。”
“总不能为着怕,不去试试吧?”
还真让孙娘子说对了,因为父母婚姻不顺,上辈子,江清澜对感情非常审慎。
读大学和硕士时,有几个人跟她表白,她却总是瞻前顾后的。
有个男生老家和她不在一个省,她怕谈上了没结果;
有个倒是老乡,上面又有两个姐姐,她怕他那人是妈宝男……
反正零零总总的,还没开谈,就让她自己给否了。
得,熬到博士,虽然她年纪并不大,圈子却越来越窄,写论文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再没心思管那点儿破事儿。
至于这辈子——
其实,自上次高郎君来提亲后,她还真的思考了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
首先,她这个人心气不高,没法儿像小说里的大女主一样,征战天下,或是富甲一方。
她只想过小康生活:开个小店儿;手里有些闲钱;下雨天睡个懒觉,睡醒了整点儿涮肉吃。
便如孙娘子所说,这种小康生活中,她需要有一个男人。
——虽然相对其他朝代来说,本朝女性的生活较为好过,但还是有一些限制。
譬如说,她想出去游山玩水,一个人就不行的。有个男人同行,会方便得多。
还有一点,孙娘子没有挑明说,但对她来说极为重要,那就是床.伴。
她可不是什么无欲无求的圣人。她需要生活中嘘寒问暖的人,更需要能满足生理需求的人。
上辈子,她虽然没有真刀真枪地做过,好歹有小电影。
读硕士时,同学中,有个三十多岁的姐姐,总爱讲些颜色笑话。每每讲完,就幽幽叹气: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那么,男人是要有的,但得挑好了。她粗粗想了几个条件:
第一,如同孙娘子说的,必须是赘婿,户主是她。生不生孩子是她说了算,如果生了,孩子得姓江。
第二,脑子可以不聪明,但人品一定要好,下限得及格。
第三,长得要顺眼。
她现在虽说不上富贵,也算是小安,以后的日子,也会越过越好。
既然以钱招婿,当然得找好看点儿的。不然,夫妻之事怎么做?
想到这里,她蓦然想起一个反例来——
譬如说杨郎君,他就不行。虽然人和气,也有几分可爱,但让人半分兴(性)趣也没有。
她扑哧一笑,摇了摇头,似乎在谴责自己,不该乱意.淫老实人。
忽然,脑中又浮现出一张脸来。侧脸英俊流利,粲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深深的梨涡。
嗯,虽然言郎君的脾气有点儿差,还爱使唤人。但单论姿色,还是可以当她的暖床奴的。
身材嘛,看起来也不错。两条腿矫健修长,那第三条腿……
这般想着,又莫名脑补了一些细节,她耳根子有些发烫。
孙娘子见她脸上神色变幻,以为被说动了,乘胜追击道:“江娘子,怎么样?”
江清澜如梦方醒,轻咳一声,按压下满腹旖旎:
“孙娘子说得不错。只是,父母新丧,我做女儿的,苟活于世已是不孝,如何好办喜事?此事,三年之后再说吧。”
本朝守孝,便是男子,也最多守一年。女子则大多以月代年,守三个月。
孙娘子听说她要效法古代,守孝三年,虽有些因生意失手而丧气,也不免心生敬佩。
她便再不提此事,只把人“有心”“孝女”地夸了一通。
其实,江清澜是觉着,她这副身体还不到二十岁,太过年轻。如今的避.孕措施有限,她岂能放纵?
把守孝的事儿从孙娘子的嘴巴里传出去,好把媒人们挡一挡。免得愣头青们,像高郎君一样闯上门来,她还得一遍遍自爆不幸。
她这样打着如意算盘,美滋滋的。
哪里知道,还有人关心着她,连婚事,都紧锣密鼓地安排起来了。
东平王府,清心院。
谢老夫人早把江清澜的家世查清楚了,还想诈一诈谢临川:
“你的意思是,宝庆公主做妻,江娘子做妾?”
“不!”谢临川一口回绝,“我不要赵芸慧。”
他这个人从来果决,既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便绝不拖泥带水。
谢老夫人淡淡道:“这可不好办了。”
“江家虽是世代清流、名门之家,现在到底没落了。她父亲江渊又得罪了官家。另一个,她还和离过。”
谢临川抬起眼:“我岂会在乎这些?”
“祖母不是常跟孙儿说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1]?祖父从杀猪匠变成东平王,靠的,岂是门第?”
谢老夫人深深看了半晌,笑起来。
她自来喜欢这个孙子,便是因为他身上,有种志在必得的劲儿,像极了他的祖父谢山。
“祖母相信你。”
谢老夫人想得周全,还是尽量委婉地说:
“但想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你们之间确实隔着门第,要怎么把她娶进门,得花些心思。”
“祖母放心。”谢临川会心一笑,神采飞扬,“我已经想好了。”
次日。
金乌西坠时分,谢临川从安国长公主府出来,一身月白襕袍让余晖染成了薄茜色。
他以手压眉,望一眼天尽头的白云与红日、近处的莲叶与粉荷,忽然笑起来。
随行的陌山见状,心道:世子爷也不知怎的,老是阴晴不定。
前些日子,吃了炸药般,一脚把平林踹翻,弄得人现在都还在床上养着。
这两天呢,又跟巷子口的傻叫花子似的,老是这般憨笑。
惹不起啊惹不起!
天气热了,谢临川也不骑马了,跳进马车,对外边的陌山道:
“我先走了。你在这附近溜达一会儿,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让宝庆公主看见你走正好。”
“到时候,她问你,你就说临安府尹急事来找,我快马先去府署了。”
陌山哪敢不应,方说了个“是”,只见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从车里扔出来。
他捡起来一看,哇塞,硕大一个金元宝!
“赏你了!”马车辚辚驶过,谢临川的笑声还留在风里。
陌山眼睛都直了,忙把金元宝揣兜里,心怦怦乱跳。
一定不能让平林知道了,不然,他不气得砍死我?
——
杏花饭馆里,天光斜劈进窗棂,照得新刷的墙面白得发光。
江清澜一边看匠人们做活儿,一边盘算:
之前,卖早食、晚食两顿,且都是粥、卤菜这种轻省的,她与王蕙娘两个人,倒也忙得过来。
如今添了饮子,要买冰、买花,还要切水果,多了不少事儿。
尤其是,这几样东西,图的都是一个新鲜。每日早早去市场上选,很费人力。
那么,她是不是要再招个帮手?
正想着,见王蕙娘进屋来了,抱着个蓝布包袱。江清澜便与她说了。
王蕙娘笑道:“那有什么难的?别的咱不敢说,招人这事儿,便包在我身上了。”
“只现在,我有另一件事。”
她把手上的包袱抖撒开,露出一条嫩鹅黄的锦缎百迭裙来。
银线暗描了柳树叶,让天光一照,流光溢彩的,有种含蓄的奢美感。
锦缎昂贵,又绣了银线,这条裙子,少说值二两银子。
江清澜惊诧:“这裙子,姐姐是要给谁送礼么?”
她自忖,她们小本经营,又老实本分。
不必找什么衙门的人,或是地头蛇之类的靠山,给这些人的什么宠妾送衣服、首饰。
王蕙娘却把裙子往她身上一比:
“正是。要送给你的。我特特托隔壁孙娘子买的蜀锦。”
她瞧了瞧腰身、手臂:“喏,正合适。”
江清澜瞪大了眼睛。
王蕙娘寡居,又要拉扯虎子,自来节省。
前日,她们在买茉莉花的事儿上,就有分歧。
现下,她竟花了巨款,为自己买裙子!
王蕙娘解释:
“你叫我一声姐姐,又收留我与虎子做活儿。我早想感谢你,只是,不知道送点儿什么。”
“这些日子,我瞧着你少女嫩妇的,却总穿些白啊青的,岂不辜负了青春好颜色?便买了布,去潘楼东街做了这条裙子。”
一语未毕,江清澜心头已泛酸。
自她穿来这里,天崩开局,一切靠自己辛苦打拼。还没有遇到谁,像王蕙娘这般直白地表达善意。
哪里没有软弱的时候呢?只是,怕吓着团团,晚上哭,都是捂在被子里无声地流泪。
如今,这王家阿姐,唉……
这般想着,眼泪差点儿要出来了,江清澜吸吸鼻子,赶忙忍住。
王蕙娘察言观色,又拉着她的手道:
“咱们都是女子,我又虚长你几岁,哪里不知道你有多难呢?”
这些日子同吃同住,她对江氏姐妹的身世知道了个大概。
只是,她是个聪明人,正主儿从来不提,她便不问。
心知在感情上,这傻妹子最爱算得清清楚楚的,她又道:
“这裙子,你不必推辞,更不许提钱的事儿。你对我好,我便对你好,这是应该的。”
江清澜接过那蜀锦百迭裙,心中百感交集。“姐姐说的是……”
剩下的,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时值正午,日头高悬。店里空无一人,只有盛夏蝉鸣,与饮子铺装修的叮叮当当声此起彼伏。
团团擦一把额头上的汗,蹦蹦跳跳地跑来:
“哇,好漂亮的裙子。”
王蕙娘很有眼色。东西已送出去了,她唯恐留在这里让江清澜尴尬,便称要去后厨切肉,让她们姐妹说话。
团团一来,江清澜立刻收起了软弱。
她摸着妹妹的头,说:
“团团喜欢什么颜色的,阿姐也去潘楼东街给你做一条。”
团团少见地没有叫“好”,却摸着闪闪发光的银线,喃喃道:
“阿姐,你还记不记得,原来咱们在家的时候,你也有这样一条鹅黄色的裙子。咱们头一次见……”
她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没从姐姐脸上看见怒气,才低声道:“见陆阿兄,你就穿的那条裙子。”
江清澜心情很好,看小姑娘这副瑟缩表情,有些好笑。
捏一捏妹妹红苹果般的肉脸蛋儿,她淡淡道:
“说实话,阿姐不记得了。”
“但提到陆郎君,你也不必这般模样。”
“阿姐不爱他,也不恨他。”
“只要不再说奇怪的话,他来咱们铺子吃饭,阿姐都热情欢迎。”
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2]
如果原身对陆斐有恨,她就唯有冷漠,对普通食客一样的冷漠。
团团却不知道她的心绪。
“真的吗?”小姑娘笑起来,以微不可闻的低声道,“团团也不恨他。”
这家伙,从来就站在他那一边的。
实际上,江清澜说是这么说,心里却想着:陆斐此人,还是能避则避,免得尴尬。
说起这个,她又想起一事,问妹妹:
“再过几日是中元节,咱们要早些去碧云岭,给爹爹娘娘上香。那天,团团能起得来床吗?”
早点儿去、早点儿回,免得遇到陆斐。
“能!”团团神气十足地保证。
但到了七月十五这日,寅时末,江清澜喊了几次,团团都不起床。
索性,她把人连着铺盖卷,一起抱上了马车。
王蕙娘看店,虎子为姐妹俩赶车。
蚕蛹般的被单里露出一张胖脸,虎子瞥了眼,哼哼鼻子:
“昨天晚上,还跟我赌咒说起得来。哼,懒猪一个!”
小孩子的保证,就像男人醉酒后的誓言,江清澜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她早有准备。
马车上的几个篮子里,一个装着鲜花、瓜果、点心、纸钱等祭品,另一个装着他们此行的路餐。
碧云岭在城北,且得走一段时间,到了地方,估计天正好大亮。
她先从篮子里,取出两个肉馅儿大包子,递给虎子。
再拿出煮好的一盅胡萝卜猪肉粥,慢慢吃起来。
一盅粥吃完,团团醒了。
迷蒙着发了一会儿呆,她才想起昨晚的保证,有点儿不好意思。
乖巧地穿好衣服、叠了被子,又用盐水漱了口,才甜甜地叫:“阿姐——”递上一把木梳子。
江清澜不笑话她,只接过梳子,帮她梳好头发,用红头绳扎了两个小揪揪。
之后,又递给她一盅粥:
“先吃点儿粥,路还远着呢。”
团团吃着吃着,想起来什么,身子一震,急忙忙去掀篮子上的蓝花布。
只见不同的篮子里:黄、白菊花淡雅可人;苹果、鸭梨等水果浑圆新鲜;
一碗红烧肉浓香赤酱,泛着油亮的酱红色;
连盘子里的顶皮酥果馅儿饼,都个个大小一致,被摆得十分好看。
“坏啦!”团团却耷拉着脸,“咱们没准备苦瓜,那可是爹爹最喜欢吃的菜!”
这些日子,从团团这里,江清澜打探到了不少原身家的事。
江渊爱吃苦瓜,总说它外苦内甘,有君子之操。
何氏却爱吃红烧肉。有时候,还要笑话江渊捏着鼻子吃苦瓜。
江清澜一指那盘红烧肉:“这里不是有苦瓜?”
团团凑到那盘菜面前,认真地看了看。
嘿,那二指宽的、已被烧成了黄褐色的片状物,还真是苦瓜!
“苦瓜还能和红烧肉一起做?”她咋舌。
“怎么不能?可好吃啦。红烧肉是甜咸口,油多酱赤,吃多了容易腻。苦瓜吃油,正好把多的油吸去。”
“并且,它在这肉油汤里烂烂地炖烧过。苦味儿去了九分,留了一分,又吸收了许多的调料味儿,又香又软,好吃极了。”
苦瓜红烧肉这道菜,是江清澜在学校食堂里学到的。
大学食堂历来爱创新,青椒炒橘子等黑暗料理数不胜数,在网上出过不少恶名。
但其实,食堂大师傅们也有成功的尝试。譬如这苦瓜红烧肉,就堪称她吃过的、最好吃的苦瓜。
此外,还有腊排骨绿豆炖苦瓜、甘蔗菊花汤,等等。都是听起来奇葩,味道却不错的菜。
团团听她说完,又看着盘中那油亮的酱红色,咽了一口吐沫。
她慌忙捂着嘴巴:“这是给爹爹娘娘的祭品,我就是再馋,也不能吃啊。”
江清澜莞尔:“那是爹爹娘娘的,你的在这里。”
另一个篮子上的布被掀开,果然里面还有一盘。
那还有什么说的?团团抄起筷子就夹。
但吃着吃着,她又吧嗒吧嗒地掉起了金豆子:
“爹爹爱吃苦瓜,阿娘爱吃红烧肉,他俩为此还吵过架。阿姐,他们在世时,你怎么不做这个菜……”
江清澜心道:江氏夫妇抗旨自尽,何其刚烈,原来,也有这等家长里短的温馨时刻。
她默叹口气,软语安慰了团团,幽幽地说:
“阿姐也是这些日子苦思良久,才想出这个菜来的。”
“如今,把它送去爹爹娘娘坟前,一是请他们享用各自最爱吃的菜;二是称颂他们生同寝、死同穴;”
“三,也是想告诉他们,咱们两姐妹苦尽甘来了,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安息。”
团团已长大,听得懂这些话了,她抽抽噎噎着,却用手背默默揩去眼泪。
……
天光微曦,他们到了。
碧云岭南侧的一片柏树林中,正是江氏夫妇的合葬之所。
虎子把车赶去林子外,留姐妹两个祭拜。
团团看见父母的坟,扑通一下跪倒,强自忍耐的泪水又簌簌下来了。
江清澜插上黄、白菊花,摆上瓜果点心,特意把那盘苦瓜红烧肉摆在正中。
做完这一切,她也跪下,焚烧起纸钱来。
团团哭诉道:
“阿爹、阿娘,你们放心,阿姐现在可厉害了。不需要陆阿兄,我们也过得很好。”
“你们早早去投胎吧。下辈子,咱们还做一家人!”
江清澜听罢,心中亦是凄然。
极为虔诚地拜了三拜后,她跪着把团团搂在怀里,姐妹两个无声地依偎着。
天光渐渐亮了,鸟儿开始在树上叽叽喳喳。有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江清澜脸色一变,忙把团团拉起来。
他也来得这么早?
【作者有话说】
[1]“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出自《史记陈涉世家》。
[2]“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出自罗洛梅《爱与意志》。
第38章 抹茶芋泥牛乳
◎这话好暧昧◎
细密树枝被拨开,一匹通身雪白、高大健朗的马儿映入眼帘。
颀长英俊的青年从马上跳下,大步往墓前走来。
江清澜惊讶:“是你?”
有些日子不曾见过了。
今天,他着的是窄袖皂色素衣襕衫。不如往日挑金编丝的贵气,却有一种成熟内敛的魅力。
谢临川微微一笑:“江娘子以为是谁?”
又抬手,摸了摸旁边团团毛茸茸的头,有几分亲呢。
江清澜腹诽:自然以为是陆斐。
她赶个大早来拜祭,又急匆匆地要走,便是怕遇着这人。
如今,遇到这位,也不是什么好事。
炖老鸭冬瓜汤那天,这位公子哥儿先是举止轻佻,后来,又莫名其妙地生气。
这阴晴不定的性子,更让她打定主意,要与之保持距离。
今天,他又要发什么疯?
一念及此,她便把团团往身后拉了拉。
谢临川手上落了空,也不尴尬,粲然一笑:
“团团妹妹,我的马儿像狗儿一样,会衔球。你想不想和它玩儿?”
说罢,他手上蓦地一抛,一个草编的花色小球骨碌碌滚入草丛。
那马儿见状,真如他所说,用鼻子去拱了拱。
团团哭泣许久,悲伤去了大半。此时,她玩心大起,“哈”一声,就往那边去了。
逗弄一下小孩儿,也没什么。却不知,他来此地,是偶然,还是刻意?
江清澜正思绪纷然着,却见谢临川侧身,从马上行囊里,取出了纸钱等物。
她心中一紧:“言郎君认识我父亲?”语气里全然是惊愕。
却见谢临川收起笑意,露出十二分的郑重:
“自我十三岁起,江大人的名字就如雷贯耳。如今,他以死上谏,天下谁人又不识得呢?”
说罢,径直到墓前,摆了香案、点了纸钱,郑重地拜了三拜。
江清澜怔怔然,心道:
他这番模样,倒与平日那纨绔子弟、膏粱公子的习气全然不同。
她又想起,父母头七那日,她们姐妹还住在青莲庵。
赶来拜祭时,坟前已有了灰烬,显然是有人先她们一步来过了。
当时,团团说一定是陆斐。但江清澜觉得,灰烬不止一堆,似乎不止一个人来过。
方才听他说起,似乎与父亲是旧识?
“言郎君,我父母头七那日,你也来过?”
“正是。”
谢临川莞尔一笑,天光从树叶罅隙泄露,跳跃在他浓长的睫毛上,显得人神采飞扬。
“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是江大人的女儿。”
一瞬间,江清澜心思急转。
这个言郎君,是什么来头?以前和原身父亲有什么过往?
他后面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谢临川一步上前,离她更近了些,高大的影子几乎将窈窕女娘的身姿全部笼罩:
“如果我告诉你,你父母的尸身,也是我命人收敛的呢?”
江清澜蓦然瞪大了眼睛,一抬头,正对上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
当日,江渊夫妇自尽。官家得知消息,震怒不已,斥责江渊“忤逆狂悖,枉为人臣”,不准门生为其收尸。
江氏夫妇二人的尸身由临安府署运至义庄,盘桓一夜,才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归葬碧云岭。
那时,正是原身晕厥身亡,江清澜魂穿过来之时。
后来,听说是安国长公主从中斡旋,官家才没有追究那些好心人的罪责。
前些日子,江清澜也托王蕙娘去打听过。但可能是怕被问责,这些人藏得很深,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不成想,竟然是他?
江清澜太过震惊,连他们站得如此近,气息几可相闻都顾不上了。
她喃喃道:“你为何要……”
“方才我已说了,江大人的名讳,我自十三岁起便如雷贯耳。我收敛尸骨,自然是钦慕其风骨……”
谢临川垂一垂眸,忽而又抬起,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定定瞧着,目光灿灿若电。
“我那时,如果知道江大人还有两个女儿,定不会让她们吃这许多的苦。”
时间还早,盛夏阳光还未破开云层。荫浓的绿叶间,晶莹的露水闪烁着,带来湿意。
野栀子不知开在哪里,散发着幽香。
夏蝉的鸣唱尚且温柔,林间飞跃的鸟儿们啁啾不停。
江清澜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怎么觉得,这话有些……暧昧?
她把头一偏,退回两步,逃脱开他的气息包围,正义凛然地叉手行礼,道:
“言郎君大义,妾没齿难忘。有郎君这个忘年知己,父亲在九泉之下,亦可安息了。”
谢临川何等霸道,岂容她逃脱?噙着笑意,又上前两步:
“我不仅希望江大人夫妇安息,也希望在世的人,能一生喜乐顺遂。”
疯了疯了!
血气上涌,江清澜只觉自己的脸,烧得发烫。
——幸而方才烧纸钱,脸被熏红了。应该……看不太出来吧?
“当……当然了,”她忍住遁地而逃的冲动,吸了口气,回答得光明磊落,“如今海晏河清,人人安居乐业,自然喜乐顺遂。”
说完,她手足无措的,转身欲走,又慌里慌张地呼唤:“团团——”
“江娘子,”谢临川比她更快,侧身拦住去路,笑盈盈道,“陆斐最近被人打了一顿,你知道吗?”
话题转得太快,江清澜有些莫名其妙。但好歹,他不再说那些怪话了,她就略镇定了些。
他在江氏夫妇的墓前说这些,一定是想说陆斐寡恩薄情、遭了报应,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安息吧?
她便微微一笑:“公道自在人心。不过,往事已矣,我与团团都往前看了。”
说罢,敛住裙角,往一人一马那边走。
脚下,枯枝败叶被踩得滋滋作响,匍匐其间的小雀鸟遭惊动,“噗”的一声,飞入绿荫密叶之中。
林子外面,似有些呜呜的风声,一阵儿一阵儿的,远远传来。
谢临川紧跟上前,会心一笑,暗道:往前看就好。
他偏头,瞧一眼明朗的天空,不再捉弄她了,只说:
“回城吧,等太阳出来了就热了。”
虽然不撩拨了,但他那副自己人的亲密语气,还是令江清澜颇为烦郁。
这位大爷,她可不想沾上!
正要寒暄一番,说各走各的,又见他抬手,修长的手指伸向外间的山头:
“没听说吗?近日,这碧云岭上有狼,临安府署正要派衙役来搜捕。”
江清澜闻言,登时脖子一缩,寒毛都竖起来了!
狼!
难怪刚才有奇怪的呜呜声。她是觉得,不怎么像风声。
她很少出城,一时忘了,在古代,山上可是野兽出没之地啊。
碧云岭在临安近郊,一般是没有野兽的。是以,王蕙娘和虎子也没有注意到。
一时间,她忧心忡忡,眼睛四下乱看着。
难得见她这副神色,谢临川有些好笑。
这时候知道怕了?两姐妹上山,就带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傻不傻?
想到姐妹两个在市井中讨生活,颇为艰难,他又满心是爱怜。
一指前方的夜照白,柔声道:“不必担心,我与你们一同回去。”
这时候,江清澜也顾不得避嫌了,点点头,与他并肩前行。
团团与马儿玩得正兴起,见要下山了,就道:“言阿兄,我也想骑马,可以吗?”
江清澜嘴唇欲动,正要阻止,谢临川已粲然一笑,抢先道:“怎么不可以?”
说罢,把那小胖妞单手搂住,长腿一蹬、一跨,二人就上了马。
他二人你情我愿,马下的人微微蹙眉,却束手无策。
谢临川握起马缰,冲江清澜眨眨眼,有些孩子气似的。
团团第一次骑马,又新鲜又兴奋,等马儿得得地走起来时,她哈哈大笑。
江清澜叹口气,自去寻了虎子,乘车下山。
一路上,她挑起帘子,只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唧唧哝哝不知在说什么。
团团时而笑得前俯后仰。
待回了杏花饭馆,谢临川又扭着她,东拉西扯说了好些话。
见得日头高上,他才骑了马,施施然往临安府署去了。
人一走,江清澜赶紧把团团抓过来,问:
“方才,在马上,言郎君与你说了些什么?”
团团犹沉浸在骑马的兴奋中,对此人是他陆阿兄的劲敌,浑然不知。
她懵懵然道:
“他问我,阿姐以前喜不喜欢陆阿兄。这些日子,与陆阿兄有没有见过面。”
江清澜心中惊疑不定。
完了,果然是她想的那样!
王蕙娘看出不对劲儿,赶忙来问:“怎么了?怎么和言郎君一起回来的?”
江清澜脸色发白,摇摇头:“他也去祭拜我的父母。”
又拧眉道:“蕙姐姐,言郎君……有点儿奇怪。这几日,劳你去查一查,看他到底是哪家的郎君。”
很明显,他对她有点儿意思。
他虽然长得好看,但那阴晴不定的性子,她想想就头疼。
此外,最重要的是,万一他是什么大官儿的儿子,要把她弄去做什么小妾、外室,怎么办?
她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可不会自甘堕落,去做谁的玩物、禁脔。
她捏捏拳头。
要早做准备。
知己知彼,才能见招拆招。
王蕙娘见她语气郑重,忙去安排。直到几日后,才得了线人回信。
这日,她道:“言郎君的父亲,是一名七品官。”
“七品官?”江清澜有点儿不信。
从财赋司初见,她就笃定,他是个官二代。
什么叫官二代,大官的儿子,才配得上“二代”两个字。
他们的威压与傲慢,是刻在骨子里的。
何况,没有后台,他岂敢抗旨、去收敛江氏夫妻的尸骨?
当时官家震怒,被发现了,甚至可能没命。
江清澜拧眉道:“那……他可有很厉害的亲戚,权贵高官那种?”
“没有。”王蕙娘非常肯定。
她的线人打听得很清楚,言郎君的父亲是个七品官。
去年,他们全家才从江州来到临安,托关系,在临安府署给他找了个差事。
“可看他的样子,着实不像。”
王蕙娘也认同。但她已找线人反复确认过。
“言家在江州颇为富庶,言郎君上有一兄一姐,又是老来子。许是因此,性子骄纵了些。”
这般说,好像也说得通。
江清澜听罢,沉默不语。
其实,若真如此,还是好事。
人与人之间,身份相近,才有平等的相处。譬如高郎君,她不喜欢,几句话都可以打发走。
七品官之子,在权贵遍地的临安,不敢放肆吧?
那他……去收敛江氏夫妇的尸骨,很算得上是侠肝义胆了?
王蕙娘奇道:“怎么?那日在山上,他欺负你们了?”
“那倒没有,”江清澜一笑,终于松了口气,“他反倒帮了我不少忙。”
王蕙娘也放下心来:“那就好。我看那日,你脸都吓白了,还以为怎么了呢。”
她也看得出来,这些日子,言郎君跟以前那位高郎君一样,眼睛都黏在江清澜身上。
在她眼里,这有什么呢?青春正好,知慕少艾的,发乎情、止乎礼,多么美好的情感啊。
她这妹子,什么都好,就是感情上太愚钝、太小心了。
好在,这些日子,谢临川也没来叨扰,渐渐的,二人就将此事放下了。
饮子区很快装修完毕。
之前,饭食区走的是古朴路线,桌椅板凳用的都是原木色,古色古香的。
现在,饮子区刷的却是绿漆,望之如入绿林,给人清心之感。
柜台之下,放着一排排盆栽茉莉,花白叶绿,淡雅纯洁。
其上,则是一只白瓷红耳的假猫儿。
它围着红色的围巾,系着金色的大铃铛。眼睛大大,嘴巴*弯弯,笑容可掬,一派憨态。
它的肚子上写了斗大的四个字——“招财进宝”。
右手举起来,露出可爱的蹼爪,好像真的在招揽什么。
左上方的绿色酒帘上,写着“半盏抹茶,半日悠闲”。在和风吹拂下招招摇摇的,好似真的很悠闲。
虎子、团团前后脚来到此处。
虎子手拿雪白的巾子。
团团则抱着个矮凳,将之放在地上,踩上去,正正儿够到招财猫硕大的肚子。
高度够了,她一把抢过虎子手里的巾子,仔仔细细地为猫儿擦起了身子。
柜台里,江清澜正在调制抹茶芋泥牛乳。忽的,冒出一大一小两颗脑袋来,她笑道:
“今天,这只招财猫被你俩擦了七八次了。我看,它皮都要快被擦掉了。”
团团对它爱不释手,却不肯承认,用花瓣般的嘴唇碰了碰猫儿的肚子:
“我亲了这个‘财’字,我们一定发大财。”
江清澜端出两盏饮子,推到两个孩子面前:“团团别啃猫肚子啦,来尝尝这个。”
二人把脑袋凑过去一看:
一掌长的圆柱形透明琉璃盏中,下方是固状膏体,呈木槿花的淡紫色;
中间是纯白的牛乳;
上方,则是青绿的抹茶液,两个圆圆的小冰球在其中浮浮沉沉,冒着冷气。
此时,烧瓷技术发达。琉璃虽也普及,到底制作工艺不甚成熟。因此,瓷贱璃贵。
除非富贵人家饮葡萄酒,少有用琉璃来作茶器的。
但江清澜花费重金,买了大小各不同的琉璃容器。便是为了让客人欣赏这分层渐变之色,以抬高饮子售价。
果然,团团惊呼:“欸——真奇怪,它们像云朵一样柔软,怎么不蹿到一起去呢?”
密度什么的,江清澜也无法解释,只让他们快喝,提提意见。
团团手执长铁勺,从杯底挖起一大勺芋泥。
甫一放入口中,眼睛就瞪圆了,立马又捧起琉璃盏,仰着头喝了一大口。
哪知,喝太多了,两颊鼓鼓的,跟个雪白鼓囊的包子一样。
等小口小口地全咽了,她才“啧啧”两声,意犹未尽般道:“真好喝呀!”
他俩是做实验的小白鼠,江清澜想多听点儿意见,便道:“还有呢?”
团团忙得很,正用铁勺挖了一点儿芋泥,又装了一点儿牛乳、一点儿抹茶液。
这下,勺子里的颜色就混在一起了,是淡淡的马卡龙色。
闻言,她道:“还好玩儿!又好吃又好玩儿!
江清澜哭笑不得,身边有个夸夸小吃货,提不出意见,她想进步都难。
虎子轻声道:
“这芋泥软软的,抹茶微苦,却有点儿回甜,牛乳香浓,很好喝,只是……”他眉头微皱,“我觉得太甜了些。”
团团“啊”一声惊叫:“虎子哥,你舌头坏了吧?哪里甜了,我还觉得太淡了呢!”
她抢过虎子的琉璃盏,猛的灌了一口:“不甜不甜,好喝着呢!”
虎子忙把那饮盏抢回来:“你……干嘛……干嘛喝我的。”
说到后面,声音低了下去,黑黑的面皮臊得微红。
团团才几岁,哪里知道男女大防,还以为虎子嫌她脏,噘嘴道:“你自己说的不好喝。”
扭过去头,不搭理他了,用长勺子搅着芋泥在盏中打转儿,却嘟囔道:
“我是小孩子,小孩子的嘴巴是最干净的,不会把你的盏弄脏了。”
他俩的误会,江清澜当然看得出来,心道:团团也长大了,改日,得给她进行性别教育了。
当下,暂按下不提。
由他们的甜淡之争,她却想到了关键——
女娘喜甜,郎君不喜甜,每个人对糖分的接受都不同。
无怪乎,现代奶茶店,要区分出从三分到十分的不同甜度。
她从柜台下的抽屉里,取出木竹牌来。
以毛笔蘸了浓墨,写下从不加糖到三分、五分、七分、全糖的不同牌子,将它们挂在身后的墙壁上。
此后,她又盘算起其他饮子来。
如今牛乳好得,茶叶不好得。
因此,时人爱喝点茶,便是将新鲜茶叶研磨成粉,饮用时以热水注入,再以茶筅搅拂调制。
要到明清泡茶时代,炒茶、烤茶、制作茶饼才风靡全国。因而,此时没有茶叶,到处却是抹茶粉。
江清澜依此,定了三种抹茶系的日常饮品:抹茶星冰乐、抹茶生椰、抹茶芋泥牛乳。
隔三差五,再加个如茉莉蜜瓜冰奶之类的新品。
这些饮子都很好做,原材料准备好,调制冲饮即可。
如此,饮子品种大概就确定下来了。
到了晚间,食客们见饮品区新开,纷纷来看稀奇。
有人捋着下巴,质疑:“哟,江娘子这茶,卖得可不便宜。”
抹茶芋泥奶茶将近二钱银子一盏,快赶上卤猪蹄儿的价了。
江清澜气定神闲,拿出做好的一盏,送与那人:“郎君只消一试,便知我这茶值不值。”
琉璃盏中淡紫、纯白、青绿分层,恍若仙境。
那人见了,大开眼界,啧啧称奇,捧起来一喝,眼睛都亮了。
三两口牛饮下肚,琉璃盏见了底。他腾的站起来,拔腿就往外跑。
有人问:“王郎君,你跑啥呢?”
“我……我回去叫我夫人来尝尝!”
原是个疼媳妇儿的。
众人哈哈大笑。
……
饮品区已经开业,王蕙娘也选好了几个婢子。
第二日,吃过中午“点心”,江清澜把店门一关,姐妹三人乘马车出发。
人牙店在城南。
从杏花饭馆出来,上八字桥到斜街,汇进御街。一路往南,过涌金门、清波门、临安府署,到跃金池边,才算到了。
今儿是个阴天,偶有一点儿太阳,也很快被浓重的乌云遮蔽了。
但是,小商小贩儿们的热情丝毫不受搅扰。
作为临安城里最繁华的街道,御街一路吵嚷。
尤其到了南段,是临安府署、大内皇宫之所,更是游人如织、摩肩接踵。
“吹糖人——吹糖人——又甜又乖的小糖人——”
“卖花卖花——新鲜的荷花、玫瑰、茉莉花嘞——”
“磨剪子嘞戗菜刀——”
听着外面吆喝声,江清澜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挑起帘子,往外边眺望。
正好,到了御街南段的枣子巷边。
此处有一棵标志性的枣子树,绿荫如伞,亭亭似盖,十分惹眼。
周围青瓦白墙、朱门石板。
低矮的院墙里绿树成荫,缀满绿叶青果的梅树枝条,伸到墙外来……
团团也看得认真。
原本紧闭的宅门竟大开着,几个仆人进进出出,似乎在收拾行李。
团团惊呼出声:“阿姐,怎么……”
江清澜当机立断:“蕙姐姐,在这里停一停。”
马车还没有停稳,团团已经跳下车,一溜烟儿跑去了巷子边。
她眼神越过斑驳的朱漆大门,痴痴地望着里边儿。
“怎么了?”王蕙娘惊诧。
江清澜也下了车。
大门顶上牌匾已被摘掉,门楣空荡荡的。她幽幽道:“那是我家旧宅。”
江渊清廉,临安城居大不易,他根本买不起房。
幸而江家几代均在此地,有祖上的宅子留下来。旧宅经过历代翻新,虽不大,也是花影扶疏、自在天地。
江氏夫妻去世后,旧宅被官府没收,挂在临安府署出售。
团团经常说,等她们以后有钱了,要把它买下来。
那会子租铺子时,江清澜去问过,江宅地方不算太大,但也需要一千两银子。她便想着,攒个几年,也还是有机会的。
如今看来,竟被人捷足先登了。
她走过去,观察了一会儿。
小厮、丫鬟们俱是目不斜视、脚步轻快,调.教得十分规矩——
看来,宅子的新主人非富即贵。
她把团团抱起来,暗叹口气:“走吧,我们还得去人牙所办正事。”
回到马车上,团团还打起帘子,依依不舍地看着旧宅。
忽而,她又放下帘子,握了握小拳头,一脸坚定地说:
“阿姐,咱们一定会赚到钱,把那宅子买下来的,是吗?”
江清澜粲然一笑:“当然了。”
她也很欣慰,这小家伙,终于对她有了信心,不动辄提陆斐了。
她朝外面努努嘴:
“都说呀,房子空着容易坏;有人住,有人气儿,才保存得好。就让他们帮咱们看几年房子,到时候,阿姐再买过来。”
“嗯!”团团咬着牙、皱着眉,非常坚定地点了点头。
两姐妹收拾起心情,又走了半刻钟。
及至一汪碧潭处,有朵朵莲花、圆圆荷叶。
恰此时,太阳从乌云后冒了个头,把阳光洒在水面,使得浮光跃金,璀璨夺目——
这便是到了跃金池边。牙人所,也快到了。
马车一停,姐妹两个正要立起身来,却听外间“扑通”一声,池子里掀起稀里哗啦的水浪声。
“快来人呐!有人落水啦!!”
【作者有话说】
昨天夹子,总结了下,数据扑通坠机[笑哭],男一男二男三全在挨骂[笑哭]。
第39章 鲜辣汆肉米线
◎嫁我,她有什么不愿的?◎
“啧啧,活不成啦,脸都紫了——”
“肚子里全是水,快憋死啦。这细皮嫩肉的,怕不是哪家的夫人?”
“报官没?让人快来收尸吧——”
跃金池边,那名落水的人被好心人拖上了岸。众人围成一圈儿,正七嘴八舌地感慨着。
江清澜姐妹三人挤进人群,见一女娘蜷缩在地上,浑身湿透,脸色发紫,气若柔丝。
见状,江清澜心中重重地一跳。这是被呛水了,要做心肺复苏!
她赶忙大声疾呼:“散开些!人散开些!让空气流动!”
说完,立刻跪下身去,先把那女娘的衣领扯得松松的,再合掌,在她胸口上方奋力按压。
每按压三十次,便抬起她下巴,轻轻吹两口气进去。
这心肺复苏术,还是那年学校工会活动,她跟着医生学的。
硕导嫌麻烦,派她去充人数,没想到,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可是,这复苏术需要极重的按压,才有效。
有些时候,甚至能把病人肋骨按断。她一个十八岁少女的力气,按了几十下,就累得气喘吁吁了。
手上乏力,她抬眼一望。周围人都面露惊诧,低声私语,对着她指指点点,似乎她在施什么妖术一般。
唯有王蕙娘遵照嘱咐,把人群驱得散开了些。
生死关头,管不了那么多。
她当机立断,点了一名生得高大却着粗麻衣的少年:“你,快来,为她按胸吹气!”
“我——我——”那少年以手指倒指自己鼻尖,支支吾吾,脸都涨红了,“男女有别,这怎么行?!”
人群里,也有闷笑声。
“给你二两银子,干不干?不行我就找其他人!”
江清澜之所以找此人,便是看他衣衫褴褛,定是缺吃少穿。二两银子,省吃俭用,够普通人家过一年了。
“我干干干——”一迭声答应后,少年忙跪了下去,按照江清澜的指示,按压起胸腔来。
只是,吹气,他如何是不肯的。
好在,这少年力气极大。按了二三十下,那溺水女娘便“哇”的一声,吐出水来。
俄而,悠悠转醒,看了看四周人群,呜呜地哭了起来。
到此时,众人才对江清澜刮目相看。
有啧啧称奇的,有问她缘由的,更多的人关心着落水的女娘。
“娘子,你家在哪里,快快说来,咱们好送你回家呀。”
那女娘只摇着头,泪流满面,不肯吐露一个字。对几位救命恩人,她也只是看了几眼,“谢谢”也没有说一句。
众人看她这模样,便知她非是意外,而是投水自尽,都摇了摇头。
周围人窃窃私语,说得嗡嗡的。江清澜只觉被吵得头疼。
她先掏出二两银子,打发了那少年,又接过王蕙娘从车上拿来的薄棉被,把湿透的女娘包裹得密不透风。
团团一直歪着头看,这时候,终于想起了,惊叫一声:“啊,你不是……那位买青梅的娘子?”
方才,事出紧急,江清澜虽觉她面熟,却认不出来是何人。此刻,听团团说,也想起来。
之前,她们寄居在建隆寺的时候,抱着簸箕去卖冰糖水果串。
第一次做生意没经验,做了太多青梅,溜酸,卖不出去。最后,却让一位怀孕的妇人买走了。
她还记得,这人好像住在甜水巷。
后来,她还去送过一次货。
纵然走的是后门,瞧着,那家也是高门大户,门前挂着两个红灯笼,气派得很。
只不知,这位娘子如何沦落到了这地步。
说起来,她作为第一批客人,也同王蕙娘一般,是江清澜的贵人……
“噼啪”两声,惊雷在头顶炸开。
众人纷纷抬头,见乌云蔽日,黑云压城。原是晴了许多日,要下暴雨了。
左右人也救活了,看热闹的人便吵吵嚷嚷,一哄而散。
江清澜犹豫片刻,与王蕙娘对视一眼。
二人心有灵犀,合力把人拉起来:“走,先上车。”
……
上了马车,循循善诱之后,她们才知,那女娘姓张,名唤月娘。江清澜便道:“我记得,你家在甜水巷?”
张月娘本怔怔的,听见这三个字,却猛然警醒一般:“不不不,妾不去。不去甜水巷。”
她眼中露出恐惧,又强调一遍:“死也不去。”
江清澜诧异,王蕙娘一见却明了。
这人长得清秀,怀孕时呼奴喝婢,这会儿,却连家也不敢回。这说明,她一定是甜水巷哪家人的妾室。
孩子落地,大妇嫉妒她,趁着男主人不在家,把人折磨一通后赶出来了。
她一时想不开,才投了水。
“那……”王蕙娘斟酌道,“你娘家在哪儿,我们送你回去?”
张月娘摇摇头:“太远了,我回不去了。”眼中尽是凄然。
二人听罢,也无话可说,只得暂时将人带回江米巷。
王蕙娘取了一套自己的衣服,让张月娘换了。她的院子尚有空屋,便将人安置在此地。
张月娘梳洗打扮后,一张脸更显得柔美秀丽。只人仍是蔫蔫儿的,很少说话。
时近申末,门外大雨瓢泼。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串珠般不绝,敲打得街阴叮叮哐哐地响。
江清澜看着连天雨幕,暂绝了回杏花饭馆开张的心,举着伞,回了自家院子。
在厨房里忙活一阵,不多时,她又举着伞,提着个竹篮子,去隔壁院子。
见张月娘还盯着窗外大雨,怔怔然,她便道:“你肯定饿了,来尝尝这汆肉米线。”
张月娘听罢,杏眼瞪圆了,很是惊讶。
只见桌上放着个黄褐色的小砂锅。盖子一揭,热腾腾的白气滚滚冒出。
锅里,装得五颜六色的。
汤底上,浮满金黄色的油圈儿,像是散落的金箔——此乃肥美的老母鸡所炖就。
雪白的米线细长如银丝,在滚汤中舒展开来。露出汤面的,已裹了一层晶莹的油光。
绿豆芽是断生就捞的,韭菜段儿却纯由鸡汤烫熟,瞧着脆生生的,青碧可人。
猪肉片切得薄如蝉翼,被烫得微粉,灯盏窝儿一般蜷曲着。
一勺鲜红的茱萸酱聚在锅壁边,并未被搅散。
空气里,还有辛辣而芳香的气味儿,应该是放了胡椒粉的缘故。
江清澜笑道:“我听你有西南口音,应当爱吃这个吧?”
原来,方才在马车上,她便听了出来。又听张月娘说,娘家太远,就断定,她可能是西南人氏。
这汆肉米线,是云南文山的特色。此时,云南属于大理国,但西南人士普遍爱嗦米线。
江清澜读硕士时,学校北门边有一家十年老店,她经常去吃。
汤底鲜美、米线爽滑,百吃不厌。
尤其在秋冬冷飕飕的日子,嗦一锅米线,从口中暖到胃里,别提多幸福了。
她仿佛记得,汪曾祺的散文里写过一种“爨肉米线”。
“爨”与“汆”读音相似。但汪曾祺说,“爨肉米线”里放的是肉沫,她吃到的“汆肉米线”里,却是里脊肉片。
如此想来,这两种应该不一样吧?
如今,她做的这种,是按照学校外的那家米线店做的。
因为没有油辣椒等佐料,算不得正宗,但有那个意思就成。
她见张月娘点点头,便递过去一双筷子:
“这里面放了足够的胡椒、茱萸酱。你落水受了寒,要吃些发物,好发发寒。”
张月娘怔怔地看着,似乎有些惊讶。
为这锅热气腾腾的米线,为她的好心。
江清澜知她所想。当日,在建隆寺外,二人也是有缘。她便将此事复述一遍,总结道:
“那时,我十分困窘,父母都不在了,带着小妹妹在寺庙里寄居。多亏你买青梅,我才有本钱做生意。如今,算是挺过来了。”
“人嘛,死了什么都没有了,活着才有将来。”
张月娘一边吃着米线,一边默默听着。忽的抽了抽鼻子,眼泪串珠似的流下。
一碗米线吃完,她起身,扑通跪下,给江清澜磕了个头:
“娘子,多谢你的救命之恩。我是一时想不开,才做了傻事。既然留了这条命在,一定如你所言,好好活着。”
江清澜扶起她,看着窗外连天的雨幕,心里松口气。
世道艰难,女子尤为不易,能帮的就帮点儿吧。
——
天破了个窟窿般,整个下午都在下暴雨,噼噼啪啪、叮叮咚咚。
直到夜里,雨势才渐小,淅淅沥沥的,打在清心院的芭蕉叶上,分为好听。
谢老夫人啜一口抹茶芋泥牛乳,舒服极了,发出最直白的喟叹:“真好喝呀——”
望一眼屋檐连线般的雨滴,她庆幸道:“得亏派人去得早,才买得到。”
自中元节后,谢临川再没在杏花饭馆露面,只派了人去买饮食。
他笑道:“做饮食上,江娘子着实有心得;祖母呢,又会吃。以后啊,你们俩在一起,有得玩儿了。”
他这语气,俨然是把江清澜当成一家人了。
谢老夫人闻言,把抹茶饮子放下,想了一想,才道:“她的事,你都安排好了?”
“正是。”
谢老夫人点点头,却不细问。
首要的,是宝庆公主怎么办?
然后是他父母。他父亲那般谨小慎微,连蹴鞠都要管,娶江渊的女儿做儿媳妇,他如何肯?
再有,她如今是市井商妇,又是和离之身。这门第,如何跨得过去?
这些事看起来重要,谢老夫人却不在乎。
斟酌良久,她还是提点道:
“男女之事,最是讲究你情我愿。祖母多嘴问一句,如今是你‘情’了,江娘子她可‘愿’?”
“她能有什么不愿的?”
谢临川笑起来,脸上神采飞扬。
“难道是我长得不好看?难道我东平王府的权势不够她用?钱不够她花?绫罗绸缎、胭脂水粉不够她使?”
“她与我成了婚,想干嘛就干嘛,何苦再在市井里讨生活?”
谢临川越说越兴奋,恨不得连夜去请媒婆,明天就成婚。
这般说着,又想起珠宝首饰那些,还没过目。他腾的站起来,一溜烟儿就走了。
夏荫见状,进来劝慰道:“老祖宗,再吃这抹茶,恐怕晚上睡不着。”
谢老夫人笑呵呵的:“岂会睡不着?”
她故意狠狠喝了一大口:“这里面不是有牛乳吗,牛乳是最安眠利睡的。”
吧唧吧唧嘴,她又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昨日,我让你去杏花饭馆买的卤猪蹄儿呢?”
夏荫无奈,只好举起油纸包:“老祖宗,夜深了,卤猪蹄儿太油腻了,又是回锅蒸过的,可不能吃太多。”
“知道!知道!”谢老夫人点头如小鸡啄米,却抓起猪蹄儿,大口乱嚼。
左一口肉,右一口抹茶牛乳,根本不嫌多。
她往桌上吐着骨头,心想:夏荫她们悄悄买好吃的回来,是该投桃报李一下。
便吩咐道:“你给院子里的丫头们打声招呼,让她们避着点儿三郎,免得遭了误伤。”
他是个莽撞性子,自己不痛快了,连累身边的人都要受伤。
夏荫有些莫名其妙:“我看方才,世子爷心情挺好的啊。”
谢老夫人笑着摇摇头:“马上就要不好了。”
——
暴雨过后,连日的溽热暑气终于消了不少。
清晨、晚夕,河风悠悠一吹,竟有些催人加衣的冷意。
也是,毕竟都快到中秋了,该冷了。只是今年天气反常,南方都闹了旱灾。
张月娘被救后,消沉数日,最后,还是打起精神,到杏花饭馆来卖起了饮子。
她手上有甜水巷那家大妇给的放妾书,算是良家子。江清澜便依着雇佣关系,给她二钱银子一月,说好了饮子卖得多提成。
令人没想到的是,张月娘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竟于厨艺一事上颇有天分。
譬如,江清澜起先定的三种日常饮子是:抹茶芋泥牛乳、抹茶星冰乐、抹茶生椰。张月娘做了几日,竟然自己发明了抹茶脆丸冰茉莉。
茉莉花被冻在一个个小冰块中,永生花般鲜妍绽放着,好看极了。
这脆丸,则是她用苣菊根粉、红糖、牛乳做成的。咬开脆脆的外皮,流出里边儿浓香的牛乳。甜中微苦、苦里回甜,颇有点儿现代的巧克力夹心球的意思。
这盏饮子好看又有趣,竟比江清澜那些现代配方卖得还好。晚间,饮子区甚至要大排长龙。
那杨松,日日都要来买两盏饮子。有时是亲自来,有时是叫老门房田二来跑腿儿。
他还特地吩咐了,要多多地放糖。
女娘爱吃甜。他是给为谁买的,江清澜哪会不知道呢?只笑而不语。
张月娘越战越勇,也不怕麻烦,竟又捣鼓出各种配料,形如后世的椰果、红豆、奶盖之类的。
几番组合,创造出无数种饮品。
若非观察许久一无所获,江清澜甚至要以为,她是穿越女了。
张月娘后来解释,在家乡时,父亲延请过高手,助她苦练厨艺。
江清澜不明所以,王蕙娘却知道,这是专门培养的、做妾的女儿。
如今世道,有些小官人,为了讨好上峰,会将自己的庶女献出来做妾。
这些女儿,从小便要学伺候人的功夫。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不说,还要有一两门手艺。有的略通医术,有的擅长厨艺,有的精于按摩……
江清澜听罢,不胜唏嘘。难怪当初张月娘说她家太远,回不去了。
她身世可怜,厨艺又高,江清澜便想着,把她往合伙人的方向培养。
等时机成熟,张月娘总揽后厨,王蕙娘统管前台,自己只需稳坐中军帐。
到时候,由她出谋划策,把杏花饭馆的模式复制下去,多开几家分店,也不是不可。
前(钱)途一片光明啊!
……
中秋后几日,外间细雨霏霏,杏花饭馆后厨里,却是红灶小火。
江清澜与张月娘两个,正在做白胡椒猪肚炖老鸡。
如今由夏入秋,天气转凉,最易感冒,白胡椒性温,有散寒之效。
并且,相比于辣椒,甚至茱萸、生姜——此时,人们辛辣之味的主要来源,白胡椒口感更加温和。因而,男女咸适,老少皆宜。
鸡汤是最经典的温补之物,自来鲜美。猪肚软烂,却不失筋皮的嚼劲儿,那股特有的香味儿,令整道汤品口感富有层次,却并不单调。
二人各取小碗,盛了一勺汤,见汤色奶白,遍浮黄澄澄的油圈儿。
尝了一口后,江清澜心道:鸡肉主鲜,猪肚肉味儿浓郁,胡椒辛辣,食之余味无穷,只是……
她尚在思索,只听张月娘开口道:“娘子,妾觉得,得再放些川椒和枸杞。只是,须得少些。”
江清澜莞尔一笑:“不错!”
做饭真的需要天赋。她自己勉强算有点儿,但靠的更多的,还是现代人的那些智慧。
而张月娘,确确实实是有天分。
川椒主麻,在白胡椒的辛味儿中再添一层次。枸杞泛甜,又不像红枣那般味道浓郁。
二者都要少放一点儿。妙的便是,这似有若无的一点儿麻、一点儿甜。
并且,花椒暗红、枸杞鲜红,能给这乳白、鲜黄底色的汤汁以点缀。
待放了川椒与枸杞,味道果然愈发鲜美。江清澜心道:午间与晚间卖的汤算是成了,中午,几人也可饱餐一顿。
自来了此地,江清澜入乡随俗,也如大家一般,中午吃得简单,饼子、剩饭之类的随便应付一顿。
今天,为着这顿猪肚鸡,她还特意蒸了一锅南瓜大米饭。
做餐饮的,自来要吃得比别人早些或晚些,以错过客人用餐高峰时段。江清澜从来是早的这一波人,她的理念是:吃不饱就没力气,没力气,就服务不好客人。
时近巳时末,王蕙娘外出仍未归。中午这顿,外间下雨,她们三个,便在厨房的小桌子上将就着吃了。
江清澜先将一个大鸡腿递给团团。
后者用胖乎乎的小手握着鸡骨,啃一口,沾一下小碟子里特制的茱萸黄豆酱,吃得满嘴油乎乎。
江清澜看着只是笑,又稳稳拿着铁勺,往青花白瓷的碗里满舀了一碗。
那细长的猪肚条儿都冒了出来。还有一个硕大的鸡腿,被炖得烂烂的,只剩了一丢丢皮,还贴在骨头上。
她将碗往张月娘面前一推:“你多吃些。”
张月娘生得樱桃嘴、柳叶眉,有一种小家碧玉的漂亮,却太纤弱了些。
闻言,她微瞪杏眼,细细的眉毛挑起:“娘子,我……”
这些日子,对张月娘的身世,江清澜已知了大半。
她为甜水巷那家产下一个男婴,但孩子出生就没气儿了。并且,他自额头到下巴,遍布怪形红斑,惊得接生的婆子连水盆都打翻了。
大妇做事雷厉风行,趁着男主子不在家,以产下妖孽之名,把人赶了出来。如此,才有了那日,张月娘投跃金池自尽之事。
江清澜一听便知,所谓的怪形红斑,不过是红色胎记,俗称“鹤吻痕”。
搁到现代,待他略大些,去皮肤科做手术便成。这时候,却要被诬为妖孽,连带母亲都受罪。
她听罢,只觉心里一片凄冷。对这封建社会的愚昧、可怖多了一份警醒,对张月娘,也多了一份怜悯。
此刻,她解释道:“一则,你前日落水,受了寒气,要多吃些温补之物。”
“二则,这些日子,我瞧着,你也吃得太少了些。这猪肚是养胃健脾的。开了胃,再多吃些,把身子养好,才是第一位的。”
张月娘有一把纤腰,细得不过掌余长,应是从小束腰节食所致。正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是也。
张月娘默了片刻,忽而眼里涌起水汽。一垂眸,珍珠似的眼泪,连串滴落在汤碗里。
江清澜心中暗叹口气。
她怎么会不懂呢?便像当初,王惠娘招她去建隆寺做厨娘、张月娘买了她的冰糖青梅串一样,她心中也存了感动。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啊!
只此时,不好哭哭啼啼。她冲对方温婉地一笑,朝着团团那边努了努嘴。
好在,小吃货正忙得不亦乐乎,根本无暇顾及别的事儿。
她把米饭里的南瓜全部挑出来,盛在另一个碗里。
又从汤里捞些猪肚、鸡肉出来,一股脑儿盖在雪白的大米饭上。最后,把那茱萸黄豆酱倒进去,拌得一碗饭、菜、肉黄黄红红的。
白米饭上蘸了酱,酱上盖了猪肚条儿,猪肚条儿又被鸡肉块儿压着。最上面则是几颗小小的枸杞,分外鲜红。
大功告成!她这才猛的刨饭。
初入口时,白胡椒的辛香、茱萸酱的辣味儿扑面而来。接着,是鲜美的猪肚条儿,长时间炖煮使之腥臊尽褪,只剩下醇厚与鲜美。一点儿鸡丝随之入口,分外有嚼劲儿。大米饭被少许汤汁浸染,香醇中有些许回甘。
每种食物的味道都尝到了,团团心满意足。
到最后,她不忘挑一块南瓜,甜蜜蜜地吃了,算是甜品。
张月娘见状,吸吸鼻子,忍了眼泪,对江清澜勉强一笑。
三人吃完后,雨好像小了,张月娘收拾了碗筷,自去小葱地里摘葱。
团团吃得个肚子滚圆,更懒得动。就摊在小竹椅上,看后院养的公鸡、母鸡们在篱笆里觅食。
江清澜则算着时间,给王蕙娘舀了饭与汤,蒸在锅里。
她揭开锅盖子,白色的水蒸气瞬间蒸腾,扑得人满脸。
白茫茫一片,却听爽朗笑声自前厅蔓延,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真如《红楼梦》中对王熙凤的描写一般:“丹唇未启笑先闻。”
王蕙娘风一样地走进来,随手挥了挥面前雾气,笑道:“妹妹,我自外间回来,遇上一位客人,点名要找你。”
江清澜见她果然是粉面含春,就起了些打趣儿的心思,笑道:“你笑成那样,难道是有什么喜事?”
她两个,一个常年守寡,一个是离婚人士。处得久了,没外人在时,她们也像大学寝室的小姐妹般,爱编排些尺度合适的玩笑。
王蕙娘啐道:“呸!我是看他说话文绉绉的、举止彬彬有礼,长得嘛,又英俊得很。就觉得,他跟你像一路人,为你高兴着呢!”
彬彬有礼?英俊十足?那她是要去看看。
江清澜含笑不语,连攀膊与围裙也没有拆,一径去了前厅。
【作者有话说】
宋代没有南瓜,这里是私设。
第40章 白胡椒猪肚炖老鸡
◎真正的媒人登场◎
江清澜方打起帘子,就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屋中。
靛青圆领宽袖襕衫,玉冠上插着一簇茉莉,花白叶绿。
他约莫是冒雨前来的,鬓角尚沾了些水汽,很有几分微雨中萧萧修竹的风流意味。
江清澜心中一滞。
只迟疑半分,她便打起精神,浮起一个礼貌的微笑:“稀客稀客,陆郎君是想吃点儿什么?”
陆斐细细打量。
她着藕色短衫。天水碧的三裥裙外是同色的围裙。
一根粉色攀膊自颈后将袖子高高挽起,露出雪白的手臂。头上还围着一方藕色的头巾。
钗环首饰褪尽,连耳坠也不戴一枚,活脱脱是一副厨娘婢子打扮。
只她脸上又笑盈盈的,似乎对这生活很是满意。
陆斐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心疼多些,还是欣慰多些。
良久,他垂下眸,抿唇道:“我是来还这个的。”递过一个信封。
江清澜接过来一看:银票两千五百两!原来,陆斐是还她嫁妆来了。
刚穿来那天,陆老夫人赶她们姐妹出府。她提到嫁妆,陆老夫人含糊其辞,说买人参之类的花光了。
那日,在江米巷,陆斐才提到陆家有难,还不出来。她便知道,嫁妆是去填了陆家的窟窿。
按照后来她对陆斐人品的打探,这钱他肯定会还。只是,她没想到会这般快。
捏着这几张银票,她又有些感伤地想:若是这钱能早些到手,她就能把江家旧宅买下来,团团该有多高兴……
等等,两千五百两?!她觉出了不对劲。
以前,她仔细核查过,江渊或许早存了死意,江家几乎倾尽家财,为原身置办了这份嫁妆。
折算成银子,约有一千五百两……
那……多出来的?
“陆郎君不必欺瞒于妾。”江清澜微笑着,递回去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如今,妾是个生意人,对银钱算得最是清楚。少了一分不行,多了一分也不可。”
陆斐凝视她半晌,拒不接银票,沉默了一会儿,才口是心非地道:
“上次一别,我再不知你的近况。多方打听,才知你到此处开了铺子。这些日子,你过得好吗?”
他那双眼睛深潭一般,半是深情,半是苦涩。
江清澜蓦然撞入,一不留神,就要陷溺其中,无法自拔。
到此时,她相信他也深爱着原身。只可惜,原身已死,他犯的错,再也无法挽回。
按下纷繁的心绪,她粲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糯米小牙:“很好呀。”
因为说的是真话,这笑也显得十分动人。她看了一圈饭馆,惬意地道:“这就是我的理想生活。”
陆斐也偏头,随着她的眼光慢慢看去:
柜台上,有只笑容可掬的招财猫;几盆茉莉花,散着馥郁的香气……
便在此时,有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在店门后冒了个头出来。
她手里捧着个带盖的土钵碗,怯生生地道:“江娘子——”
江清澜对她招招手,和气笑道:“春姐儿来啦,还是买猪肉胡萝卜粥吗?”
又冲陆斐点点头:“银票的事,还是得说清楚。陆郎君且随便坐坐,妾去去就回。”
说罢,她接过春姐儿手里的土钵,又牵着小人儿,小心迈过木门槛,引人在宽板凳上坐下,才往后厨去了。
这春姐儿,是八字桥对面何家的长女。
何氏夫妻卖些针头线脑的小玩意儿。
收摊后,何郎君还去中瓦、西湖等地,帮饮子店沿街叫卖茶水。有时彻夜不眠,很是辛苦。
他们中午摆摊,忙不过来。
春姐儿便来杏花饭馆买些粥,回去先让弟弟妹妹吃了,再去给父母送饭。
江清澜提着竹篮自后厨出来,笑道:
“春姐儿,上八字桥时可小心些,别跌了跤。粥打翻了好说,咱这儿还有,若是土钵跌碎了,划了你的手,可是大事。”
春姐儿干惯了粗活儿的,提个篮子而已,不至于跌跤,只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大:
“娘子,十文钱可以买这么多东西吗?”
她用手戳了戳,油纸包鼓鼓囊囊的,还散发着卤肉的香味儿。
方闻见,她就忍不住吸了口吐沫。
江清澜蹲下来,目光与小姑娘齐平,笑道:
“哟,这可得感谢你了。饭馆儿里,有些昨日剩的卤鸡腿,咱们又打了‘当日现卤’的招牌,今日必得卤新鲜的。”
“这剩下的咋办呢?把你团团妹妹,还有我们几个人吃得呀,腻坏了。”
“咱家里没养猪,只有几只鸡,总不能让鸡吃鸡肉吧?倒反天罡啦?”
“正好,你是中午第一个上门的客人,送给你啦。五只,你爹、你娘、你,还有二妹、小弟一人一只。”
说到妹弟,她又认真嘱咐了句:
“可不许把你的让给弟弟。明日来了,我要考你鸡腿儿的味道的。”
春姐儿听说是鸡腿儿,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什么天啊刚的也听不懂。
耐心听她说完,就重重地一点头:“嗯!”道了谢,抓起篮子就跑。
江清澜跟了两步。看她欢天喜地地上了八字桥,排骨似的身躯在肥大的衣服里空荡荡的,心里就有点儿欠欠的。
却见桥上的她脚步一顿,喊道:“江阿姐,篮子我待会儿就送回来!”
秋阳之下,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
江清澜也莞尔一笑,高声回喊:“不急,什么时候还都行。”
生见得人下了桥,进了家门,她才把心放肚子里,往屋里去。
东南窗边,那道青色身影独坐,静湖生蒹葭、白鸟越冷山一般,辽阔远漠中添了几分萧瑟。
江清澜笑容一僵:哟,把这人给忘了!
朝他点点头,正要过去,岂知,门口又有人喊:“娘子——”
她只好露出个苦笑,冲陆斐道:“劳郎君再等等!”
陆斐认真看了,除了春姐儿,中午上门的,还有三个买粥的,都是买回家吃的。
另有两桌人叫了汤品与炒菜,便在店里吃。
堂食这些人似乎很信任她的手艺,听她笑盈盈介绍完菜品,只说有什么上什么。
见她进进出出,忙里忙外,他心道:
只是中午时分,生意都这般好,那晚上,她得累成什么样?她那调琴弄香、不沾阳春水的手,做得了这么多活儿吗?
江清澜迎来送往、钱财入袋,还送鸡腿做了公益,心里舒坦得很,哪知道,自己又被人怜悯了一番。
这会子,她终于得了闲。
便取了攀膊、围裙,往陆斐那里去,像对一个普通朋友般客气道:
“着实对不住。开店便是这样,得不了闲。”
她注意到,他桌前已放了一瓯饮子,心道:还是蕙娘心细。
她却不知,这饮子是张月娘沏的。
陆斐观察江清澜良久,本来有千言万语。
这厢,见她一番迎客、上菜、算账,语笑嫣然、八面玲珑,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他轻叹口气,只道:
“这多的一千两,你还是收下吧。我有愧于你,陆家亦对不起你,这一点钱,算不得什么。日后,任何事,只要你开口,我……”
“陆郎君——”江清澜打断他,笑着摇头。
把银票往他面前坚决一推,她道:“你还是不懂妾。这钱,妾是如何也不会收的。”
陆斐心中剧痛,如有尖刀入肉。
以前,他是很懂她的,现在,是真有点儿不懂了。但,这是他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良久,他才哑着声音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本是随口感慨,这平平的一句,却让江清澜心中悚然。
她之所以一定要与陆斐保持距离,有一条便是,除了团团,他是最熟悉原身的人。
团团年纪小好糊弄,他陆斐两榜进士、殿试传胪郎,可骗不了。
万一露了马脚,她怎么解释?
解释不通,他们以为她是孤魂野鬼,或是请神婆道士来作法,或是要把她烧死,怎么办?
她慢慢敛起笑意,强压住心中惊惧,第一次在陆斐面前露出凄惶:
“江家逢此大难,妾若不变,如何能挺得到今天?”
她抬起眼,冷冷地看着他,“妾以前,也不知道陆郎君你会变。”
登时,陆斐面色惨白,形如死灰,身形微晃,似要站立不住。
好一阵子,他才强压住口中腥甜,极为艰难地道:“你说的是。”
时有穿堂风过,吹来一阵彻骨冷意。原来,是张月娘欲要往前厅来,打起了帘子,放了风过来。
她见两人神情古怪,又缩了头,退回去了。
目的达到,看陆斐一副惨淡模样,江清澜就勉强笑了笑:
“水无定势,人无定形。妾知道,你有你的难处。如今,我们各自安好,你也不必再介怀。”
陆斐苍白着一张脸,不置可否。
慢慢收了银票,他摇了摇头,低声问:“你还会再嫁吗?”
江清澜深吸口气:“我决心为父母守孝三年。至于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
实则,她对陆斐说这话,跟对孙娘子说的意图是一样的——让他至少这三年里,别来烦她。
但听在陆斐耳朵里,意思却变了。
他以为,她对谢临川没意思,用守孝这个由头来拒绝。
陆斐暗中松口气,点点头,叉手行了个大礼,便要离去。
“陆郎君——”江清澜叫住他,“你冒雨前来,吃一碗白胡椒猪肚炖老鸡,驱驱寒意再走吧?”
陆斐转头,眼中全是错愕,似乎还有些极力隐匿的狂喜。
江清澜见他神色,又后悔起来——
哎呀,她这现代人讲礼貌、爱客套的性子,得,又让他误会了吧!
她只好找补一句,公事公办地道:“小店儿新品上市,新客优惠,打折后一钱银子一碗。”
……
陆斐走后,江清澜心情大好,把银票捏在手里看了又看。
一千五百两!巨款啊!宅子都买得下来了!
张月娘找她闲磕牙,问陆斐是谁,她竟然回答“一个老朋友”。
尔后,她兴致勃勃地叫来王蕙娘,与之商量这笔钱的花销处。
这几个月,开铺子赚了不少钱。加上这些钱,她们可以把杏花饭馆的地皮、屋子都买下来。
她老觉得,白天在饭馆儿,晚上回江米巷,有诸多不便。
譬如,那天下暴雨,她们就去不了饭馆,开不了张。
等冬天到了,下雪的日子,风刮在脸上,跟挨刀子似的,谁还想出门呢?
她想着:先用这笔钱,买下这两个铺面。再把饭馆儿背后那片空地也买下来,修个院子作住宿。
生意与住宿吃喝在一起,那才好。
王蕙娘闻言,也很赞同。次日,她便出去打听地皮、铺子的价钱,寻找修屋子的工头。
江清澜也没闲着。
如今天气转凉,原来的卤菜、凉拌菜、冰饮都不合适了。得换成些适合秋天的、润肺温补的菜食。
杏花饭馆里,人人忙碌。她们哪儿想得到,这两日的不速之客,会这样多呢?
这日,江清澜正与张月娘商量着秋季菜单,只听有温柔的声音响起:“江娘子——”
她抬头看去。
一窈窕女娘立于店前,双丫髻、松石短袄、花青百迭裙,脸上带着浅淡而恰适的微笑。
“奴婢名素琴,是安国长公主府上的。”
“长公主邀江娘子您,过府一叙。”
安国长公主?
江清澜吃了一惊。她自从穿来此地,就一直想在市井里讨生活,不与这些王侯贵女沾上关系。
为着这个目的,到现在为止,她有意控制着杏花饭馆的规模,做的饮食,都是适合平民口味的。
按照她的规划,以后生意做大了,她也会隐居幕后。
如今,安国长公主是怎么知道她的?
据她所知,安国长公主是当今官家唯一的胞姐。
当年,先帝征战在外,南唐趁虚进逼临安,怀孕的先皇后率领诸妃避走西山。宫人惊慌失措,七岁的小公主却镇定自若,一时传为美谈。
承平帝继位之后,对这位长姐诸多倚仗,早年甚至让她参与政事。
这样一位有大智慧的公主,与她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见她做什么?
按下纷繁的心绪,她问素琴:
“蒙长公主召见,民女惶恐。民女斗胆问姐姐一句,长公主召见,所为何事?”
素琴笑道:“也没什么大事。”
“长公主近来热衷饮茶,吃过你家做的抹茶芋泥牛乳,想自己试试。”
“奈何总也不成功,便想着,请做茶饮的人府上一叙,问问其中的诀窍。”
说罢,她奉上两包银子:
“长公主特意交代了,娘子随我们去了,店就开不成了。”
“这里有两包银子,一是娘子出门的行脚费,另一包,则是赔偿今日闭店的损失。”
见她态度谦卑、语气和善,江清澜心下稍缓。
学做茶饮嘛,富贵闲人们,有时是会有这些闲情逸致的。
而且,依照这名婢女的说法,这位长公主是个体恤下人的和善人。
当初,东平王府的人来请她。一来态度倨傲,二来是去做厨娘,成日要住在王府的,她才一口拒绝了。
如今这次,不过是去一趟,又不是常住公主府。
并且,她隐隐听说,长公主在江氏夫妇过身后,帮江家说过话的。
如今,贵人亲自来请,她还不去,岂不是恩将仇报、不识抬举?
如此思索,她就应了,对素琴告歉:“劳姐姐等一等,妾换身衣服。”
那两包银子,却是如何也不肯收。
……
长公主府的马车极为宽敞。
内壁朱红,上面装饰着金铜铸云凤花朵。四维垂着珍珠帘幕,白色的藤蔓上满缀鲜花。
小几上摆满鲜花果物、蜜饯茶点……
与封建社会的上层阶级打交道,对江清澜来说还是头一遭。
为其豪奢马车咋舌之余,她也反复琢磨着,应该怎么走路、怎么行礼、怎么说话。不免心下惴惴。
不过,后来才知,她是杞人忧天了。
到了长公主府,穿花拂柳、影度回廊,进到清幽之所,见一中年妇人端坐窗前锦凳之上。
她着晴蓝吴绫宽袖褙子,桔梗紫蜀锦三裥裙。重楼子花冠高耸头顶,覆下一片青纱至肩部。
鬓边一左一右伸出的两枚金钗,金光耀眼,愈使得她清贵华重。
见了人来,她缓缓偏头,微微一笑。
江清澜有片刻失神,陡然想起几句赋来: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1]
正要下跪,长公主已上前,把她手臂虚虚一扶:“我听说你腰部受过伤,弯腰便疼,礼就免了吧。”
说罢,示意她坐旁边的圈椅。
江清澜心下狐疑,她腰受过伤?她自己怎么不知道?长公主从哪儿听说的?
但是呢,坐着总比跪着好。
再说,她一个现代人,除了小时候调皮,被父母罚跪,后来是真没跪过人。
当下,长公主如此说,她又何必不识抬举?也不纠结那个了,大方在椅子上坐了。
长公主微笑着,开始问她抹茶芋泥牛乳的做法。
啊,说这个,江清澜话可就多了:
“抹茶粉好得、牛乳也是现成的,只是芋泥要现做,三者的调配也要控制好……”
婢女伶俐,早早端了牛乳、糖粉、蒸熟的芋泥等物上来。杯盘盏碟、碗勺筷柄,林林总总的,摆了一桌子。
江清澜边说边做,言笑晏晏。如何擂芋泥,如何加紫薯粉上色……
长公主听得也认真,不时问几句。
到最后,见天光微暗,她便做了个总结:“我瞧着,比宫里的点茶是容易多了。”
江清澜笑道:“殿下说的极是!”
点茶又要烤,又要碾,还要击拂。高雅是高雅,但做一盏出来,花黄菜都凉了。
“我们市井小店,皆是些俗人的粗鄙习气。便想着,怎么简单怎么来了。”
长公主却微摇了一下头,重楼子花冠轻颤。
“你么,我知道的,倒也不是市井商妇、粗鄙俗人。”
江清澜心中一凛。
她就是怀疑,堂堂长公主,无事请一个市井商妇入府,教自己做茶饮,实在有点儿怪异。
真是别有意图?
这下,是要说到她父亲身上去了?
果然,又听长公主道:
“江娘子,你是江渊之女,本是名门之秀、闺阁千金。如今沦落市井,天翻地覆,你可曾怪过官家,怪过你的父亲?”
登时,江清澜心中掀起滔天之浪。
这该如何回答?怪?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她岂敢怪?说不怪,又显得太假了。
长公主又何出此言?
当初,江渊是因痛斥“重文抑武”韬略而遭难的。难道说,朝廷又有什么动向?有人要利用她父亲之死来作文章?
短短一瞬,心头急转过数个念头,她忽的扑通跪下,深深叩拜:
“民女听闻,家父家母过身后,殿下对江家多有照拂。民女不胜感激。”
长公主含着笑,摇了摇头:“我也没做什么,有些人才着急。”
却也没有叫她起身,是静待她再言的意思。
江清澜便道:“殿下方才所说的,是朝廷的大事,民女不懂。”
“只是,民女知道,如今寰宇清明、恩加四海,是官家的功劳。他是做大事的人,有他韬略,也有他的不得已。”
“而民女的父亲是读书人,有他的风骨,也有他要坚守的东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2]。”
“现在这个结果,是父亲自己选择的。”
“至于民女——”
“父亲既然在舍生取义之前,将我托付于人,而不是给我一根白绫,便是要我好好活着。”
“我做女儿的,不能辜负了他的筹谋。即便因为种种原因,与那家人分了手,也要活出我自己的赤诚与精彩。”
“官家、父亲与我,都没错,各尽自己的本分而已。”
其实,江清澜所说的,是黑格尔的经典悲剧伦理:两种片面伦理的交锋。
大概就是说,从你的角度看,你是对的;从我的角度看,也是对的。但悲剧就是这样发生了。
上辈子,她可没少啃这些西方文学理论。没想到,今天还能用上。
时有鸟雀呼晴,日曛窥檐语[3],啾啾唧唧,越发显得室内静谧。
长公主默了半晌,把她那些“立心立命”“格尽本分”的话琢磨了一阵,才道:“你如此年轻,竟然如此通透。”
无怪乎,他心比天高,却铁了心要娶你。
只是,她后一句是在心里说的,除了她自己,没人听到。
……
入秋以来,雨水充沛,只是夏日的倾盆暴雨,便变作了绵绵细雨。
黄昏时分,细雨霏霏时,江清澜登上马车,从安国长公主府离开了。
长公主看着窗外的漫天雨丝,问素琴:“你看江娘子如何?”
素琴恭敬道:“奴婢初识江娘子,只觉得她这人挺和气的。别的,奴婢说不上来。”
长公主难得话多:“你是没见过她那父亲,简直一个腐儒,说话、做事都是板板正正的。官家不过略施惩戒,他就要死谏。”
她摇摇头:“他竟然能生出江娘子这样的女儿来。”
“真是个好孩子。想得通透不说,眼睛里有光,还有爱,这种人多难得啊。”
她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江娘子,令她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谢老夫人。
——
长公主府半日游,并未使江清澜的生活有甚变化。如今,她太忙了。
天气转凉,夏日这些卤菜、凉菜变得不合时宜,应当换作温补的炖汤。灶边不那么热,炒菜也可以安排上了。
对于早食,为了简省,江清澜仍然决心卖粥。只是,要把之前的鱼糜青菜粥换一换。
俗话说,秋天要吃“三白”、喝“三粥”。
对于“三白”,不同地方有不同说法。但换来换去,左不过是山药、雪梨、莲藕、白萝卜、百合,这些白色的秋日时令菜。
“三粥”,则是它们做成的粥。
“三白三粥”有润肺、养胃、增强免疫力之效,适合秋日进补。
江清澜先定了山药雪梨红枣粥、莲藕排骨粥两种。
一主甜、一主咸,一是清甜水果粥,一是肉粥,食客也好选择。
晚间的卤菜、凉拌菜都是夏日适宜的,统统撤了。
代替者是清淡滋补汤类,如:白胡椒猪肚炖老鸡、老鸭汤、鱼头豆腐煲,等等。
再配些清炒时蔬,如:菠菜、秋葵、莲藕。
碰到食材恰适时,上个当日特别推荐菜,譬如:清蒸/红烧/香焗大闸蟹、松茸火腿油焖大米饭、孜然焦炙羊肉、柴火鸡耙豇豆……
岂不美哉?
秋天,真是吃货的季节啊!
饮子也要调整。
冰是不需要再买了,把夏日抹茶风改为秋日糖水风,做些红枣牛乳西米露、奶香芋泥红豆汤之类的。
再打出美容、养颜、润肺、益身的广告语。
张月娘的手艺,加江清澜的现代营销思维,不愁没有销路。
江、张二人细细商议后,把卤猪蹄儿的那些竹牌子撤了,挂上了新的菜品、饮子名。
起先在江家的时候,团团被江渊管得严,许早就开蒙识了字。是以,当初,江清澜写冰爽柠檬水的横幅时,她极力思索,还能辨识。
但江清澜的教育理念,与江渊完全不同。她认为,团团还小,先过好愉快的童年最重要,在她识字一事上就松懈了些。
这几个月,团团又成了个半文盲。
但她见新换了菜单,又忍不住卖弄,就得意洋洋地念了起来:
“大——甲——虫——”
“老——鸟——汤——”
大闸蟹。老鸭汤。
江清澜与张月娘两个,俱是精通文墨的,听罢,忍不住相视一笑。
见团团兴致高昂,她们也不忍心打击她。
偏此时,虎子挎着书包,从青萍书院下学回来了。
闻言,他站在门边笑得直打跌:“大甲虫!老鸟汤!哈哈哈哈!江团团,你真是天上地下的头一个知识人!”
团团哪里不知道他在嘲笑,瞬间气得满脸通红。
但想了想,她也哈哈大笑,手刮着脸蛋儿道:
“我姐姐把你娘唤蕙姐姐,那你该叫她什么?又该叫我什么?好外甥,还不快叫声小姨来听听!”
实则,他们几个没分辈分,姐姐、哥哥、妹妹的乱喊一气的。只有这种时候,团团爱用此事来嘲笑虎子。
虎子立刻反唇相讥:“呸!江团,胖头鱼,呆呆笨笨。待会儿我就去河里捞来,下油锅炸了!”
团团本来就有点儿二皮脸,这些日子,她跟虎子打嘴仗,直把这功夫练得炉火纯青。
闻言,她不但不动怒,反而贱兮兮地道:“好哇好哇,我们一块儿摸鱼去!”
狗撵兔子一般,追着虎子就去了。
江清澜知道虎子谨慎,不会带团团去摸鱼,微笑看着两个小孩子打闹,只觉有趣。
哪里知道,便在她们犯悠闲的时候,有人火急火燎,心都要蹦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1]陶渊明《闲情赋》。
[2]张载《横渠语录》。
[3]周邦彦《苏幕遮》: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好凉,不知道啥时候才有千收。[求你了][空碗]【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