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141无论神明还是蝼蚁,邪恶还是善……
接下来日子,薛凝便只好生养伤。云蔻和翠婵因薛凝被抓走,早急得跟什么似的,眼见薛凝平安,也松了口气。两人将薛凝照料极细致,如此月余下来,薛凝只觉自己好似多生了些肉,却也无可奈何。
这一月间,北地郡的形势也发生翻天覆地之变化。
长孙安跟北蛮王庭多有勾连,朝廷禁了边贸,草原上的北胡人连煮肉的铁锅都没有。日子如此艰难,长孙安便许以重利,结为联盟。
不过大夏朝廷也不安歇,早安插暗探,派出暗使,带了金珠财帛收买北蛮贵族。夏使唆使之下,有北蛮皇族杀死老王自立,在大夏扶持之下登为汗王。然后两方再修和书,开设边贸。
先断外援,再除内贼。
裴无忌从前任职北地,已多拢人心,形势不利之下,军中附和长孙安的也并不多。
短短月余,彼此战了几场,长孙安皆大败。
士气崩溃,军心已散,长孙安无可奈何,也只得匆匆收拾残部逃走。
越止如影随形,仍安顺和长孙安一道,倒似不离不弃。
春色已深,已有几分初夏炎气。
长孙安流窜于赤丹山,而今已十分的狼狈。
他大口喘气,只觉得天气格外的燥热,自己亦不免心烦意乱!
随行士兵不过几百,大都战意已疲,人人面上都有几分倦色。若非长孙安颇有手段,又素日凶狠,只怕早就引起了哗变。
沦落至此,长孙安也颇为恼恨。
他不敌裴无忌,但他对手不单单是裴无忌。这么些年,朝廷早对北胡人下了功夫,拉拢跟北蛮王不对付的反动势力也不止一日两日。
朝廷新修了太学,京城及各地又多设纳贤榜,哪怕寒门子也可凭一篇策论获得举荐。
出路一多,留在边郡侍奉藩郡郡守也不是唯一选择。
再来就是两年前裴无忌到来,在裴氏许诺之下,自己手底下人心动摇。
长孙安蓦然举起了水囊,狠狠往自己口里灌了水。
虽给自己喂了水,但长孙安心头燥意仍是极浓,未曾疏解。
然后长孙安目光落在了越止之色。
旁人皆面露疲累之色,反倒是越止,却是一派安宁从容。他一身素衣,衣服角绣了几枝翠竹,鲜润欲滴,更让他瞧着好似竹林雅士,观之风度翩翩。
无论发生什么事,越止都好似极为从容,绝不会有半分怯态。
故他虽是一派秀雅文士之姿,但那些粗鲁兵士绝不敢对越止无礼。
长孙安瞧在眼里,心里却是想要冷笑,越止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
他知晓越止为何仍要跟着自己,越止与裴无忌素日里不和,说来出身也步行,又沾染了前太子。
无论哪一桩,越止都没有别的出路,只能这么跟着长孙安。
然而长孙安心里却是颇为烦躁,隐隐生出了几分厌意。
这越郎君名声在外,听说在废太子手下时颇有手腕,可实则也不过如此。
越止并没有给他出什么极精妙计策,用处也没长孙安想象那么大。
长孙安当然是迁怒,因为朝廷布局也非朝夕,什么聪慧绝伦的人也不能跟小说话本里那样几句话就能点拨时局。
可而今长孙安已然败落,心浮气躁,故不免有几分迁怒之意。
人倒霉时便会念及玄学,他便想大约是越止有些克他。
这越郎君是个不吉利的人,生来便克父克母,而后克了太子,如今更克了自己。
他也是倒霉透顶,竟招惹了这样货色。
长孙安这样想是,心底便生出了点儿杀意。他本来心情郁郁,心忖无妨杀了越止,然后再说他是朝廷奸细,也能威吓下属。
长孙安眼皮轻轻一跳,面上却流转几分和色:“越郎君——”
越止向前,行至长孙安跟前,容色恭顺。
长孙安口中说道:“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这样说时,他暗暗以手扣住刀柄。他忽而想越止生性阴狠,确实应当杀了他。裴后将他起复,可因越止跟裴无忌不和,越止便私通款曲。这有些人生来爱背叛,如今自己落魄,指不定什么时候会被越止背叛。
谁都不能信一个阴狠小人。
想到此处,长孙安亦越发的理直气壮。
他将要挥刀之时,越止已经抬起头手臂,阳光之下,照着越止袖口掠出一缕金属光辉。
伴随嗖嗖破空之声,三枚袖箭借着机簧之力,夺夺夺齐齐射中
了长孙安的心口。
为策万全,越止还是个体贴仔细之人,还在箭头之上细细抹过了毒药。
越止微微笑了笑。
他想起从前,他的乳母芸娘对他十分照拂,爱惜有加,只是芸娘的亲儿子苏尧不大乐意。
越止会花钱,又不愿意做事,苏尧也是不堪重负,家里闹矛盾通常便是钱上面的缘故,于是时时有争执。
越止也觉得自己颇为命苦,只是他尽力容忍就是。
不过这样扭曲、寄生的家庭关系,曾也有迎来过一缕曙光。
那年苏尧离去大半年,芸娘都以为他不会回来了,越止倒是颇不在意,只令芸娘为他四下举债以供日常花销。
好在苏尧并不是断线的风筝,他到底还是回来了。
苏尧潜伏于北胡之地为间谍,身上受了三道刀伤,险些死了,不过斩了北胡大将阿乎蛮的首级。他以为自己定得厚赏,人也轻快许多。他对越止也没什么好脸色,只说以后换了新府邸,越止单独住一院,最好是少少说话,不可泄露出身。
苏尧话语很是凶狠,不过越止只是笑笑,并不理会。
有些人模样再凶狠,到底还是眼巴巴的让家里人吸血的。
芸娘虽嫌儿子说话不够尊重小主人,但还是颇为欢喜高兴。儿子肯出钱供养小主人,矛盾自然解决,别的也不必多说了。
可惜啊,苏尧费了这些苦心,却并无功劳。
那年长孙安得了阿乎蛮首级,笔一提,就将这桩功劳记在长孙昭头上。
至于苏尧,长孙安赏赐了些财帛,又画了大饼,也便这么打发了。
越止性子稳,风雨不动,也谈不上如何失望。可苏尧却像是抽去了精魂,一下子没了生气儿,整个已然不好。
不过那时,苏尧也不过是日日酗酒,颓废度日。
后来朝廷果有封赏,赏赐了官职。长孙昭却嫌六百石的赤翼校尉官小,便推脱要在父亲跟前尽孝,故而推脱之。
长孙昭拒官,可推拒的官职也落不到苏尧头上。
郡守公子瞧不上眼的东西,对于旁人却是救命稻草。
得知此事后,苏尧便喝尽了酒,这样举剑自尽。
人生就是如此,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芸娘哭得死去活来。
她还求上了越止:“少主人的聪慧心机天下无双,我们母子奉养你多年,你替尧儿报仇,好不好?以你手腕,必然能让长孙昭生不如死!你有这个本事的!你做得到的!”
芸娘跪下,手掌死死攥住了越止的衣服角。
越止看她哭哭啼啼的,又求又闹,心里也很不耐烦。
不过不耐法之余,越止又觉得有点儿好笑:“乳娘不是说我天性淡漠,性子有些不好,所以要学会克制、容忍,不要由着自己性子?”
“你觉得我是生了一种病,故我再如何自以为是,自私自利,故你也不见怪,反倒尽力感化我。”
“你这样教导我、拯救我,好正义,好了不起。”
“但而今你亲生儿子死了,你便恨不得我就是个变态,杀人也好,别的什么也好,都可以去做,你也不理会了是不是?”
越止一下子就说中了芸娘的心思。
那时候芸娘瞪大眼睛看着越止,任由自己眼睛里流淌眼泪,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越止缓缓的,将自己衣服角从芸娘手里扯出来。
芸娘本来攥紧的手掌也已经没了力气。
越止说道:“从前儿子还在时,你待我这个少主人比对亲儿子好。等亲儿子死了,你倒是痛不欲生,是不是还悔不当初?乳娘,你这是何必呢?迟来的深情比草还贱。”
“你怎么是这种人?”
他这样说着芸娘,芸娘瞪大眼睛看着她,好似看到什么怪物。
二十多年前,芸娘也是个鲜润活泼少女,可而今已然见老了。
她死了亲儿子,跪在地上,散着发髻,头发里有一根根的白头发。
但越止却不理会,也不伤心,更不在意。
芸娘蓦然尖叫了一声,这般站起来,喘着气,跌跌撞撞离开。
她入了自己房,掩住门,在房间里叫。
越止大度,也不计较芸娘极恶意的想要利用自己的事。
他略一犹豫,觉得有些话到底还是要说清楚才好。
于是越止立于门前,说道:“你高看我了,我什么都没有,怎么向长孙郡守父子复仇?再者人生轻松些难道不好?我也不想背那样的包袱,使得自己很是为难。”
“乳母你高看我了,你心里竟觉得我那般有能耐。不过父母总归会高看自己孩子,所以我也不会见怪于你。哎,苏尧死了便死了,报个仇,难道死人能活过来?乳娘你还是看开些,不必为某些改变不了的事自苦。”
“我不怪你,你也别怪我。”
越止想着明日的早食,想着要吃碗汤饼,要多多浇头。
若是平时,越止也会让芸娘去准备,可而今,他也知晓芸娘没这份心情。
他只得说道:“明日我的早食,你亦不必费心了,好生歇息。”
到了次日清晨,越止自己吃了汤饼,买了些蒸饼,倒想着给芸娘送过去。
他打开房门时,却已看着芸娘自缢而亡。
那尸首吊在横梁之上,因越止开了门,便有风吹进来。
那悬梁上身躯却是摇摇晃晃。
于是越止便知晓从此以后,他便要靠自己谋生了。
小时候,他倒是有过一个家。
怀着高尚情操沉迷于拯救天生变态少主人的乳娘,口里说得凶狠却到底不断为家里供血的乳兄弟。
还有他这个毫无感情,只以自己为中心,只知晓索取的天生冷情之人。
这样扭曲的,痛苦的一个家。
到底还是支离破碎,分崩离析,最后烟消云散。
自私的恶毒之花却活到了最后。
而今越止举着手臂,冉冉一笑:“你怎知我是朝廷奸细?”
“这些年私下和你来往,也是皇后所许。”
“本来皇后还想留你两年,可惜了。”
他说着话,手指拂过腰间那柄细细的软剑。
寒光流窜间若银水泄地,他轻巧的割下了长孙安的头颅,就好似摘下一颗成熟果子。
他亦想起长孙昭,长孙昭只敢杀长孙恩,却不敢忤逆长孙安。
越止可不是那样的人。
无论神明还是蝼蚁,邪恶还是善良,他总归是一视同仁。
他也不知晓为何想起当年那些事?难道自己还是在意的?他是起心计较?
苏尧醉酒后自尽,推门进去时便嗅着浓重血腥气,割断颈动脉喷溅的血弄得满屋子都是。
还有是芸娘悬于梁上轻轻摇曳得身影。
以及,从他手里掉落的蒸饼。
越止只觉得脸颊热热的,手指一抹,竟是刚刚新鲜从眼睛里留下泪水。
第142章 142可牺牲一下裴无忌
越止也戏弄长孙安好些日子。
在长孙安看来,越止也只是寻常,算不得如何出挑,也并不怎样有能耐。
可这得要从什么角度来看。
越止在长孙安身边时,长孙安的一举一动,如何调兵遣将,乃至于早上喝什么茶,晚上看什么书,宫中之人皆是清清楚楚。
乃至于长孙安逃至赤丹山,越止自有法子使得朝廷知晓长孙安山中巢穴。
不过这样的日子也该了结,虽看长孙安如丧家之犬,疲于奔命是十分解气,可越止他自己还不是过着苦日子。
按宫里那位意思,自己还应跟长孙安久些,借长孙安引些旁人露出真面目。
上面人真是不体谅下边人的辛苦!
越止也寻了个由头,只说自己奸细身份被发现,趁机杀了长孙安。
然后他提起长孙安头颅瞧了瞧。
越止已伤感完了,此刻不免笑了笑。
自己倒立了个大功,对于避免北地动乱折损人命有很大功劳。
所以大约便是他这样子人之所以能存活原因。
有他在,恐损人命。没他在,也许死得更多。
无论如何,这北地的腥风血雨暂也告一段落。
朝廷开放了互市,以此缓和彼此间关系。新的北蛮王上位,地位尚自不稳,也少不得有一番内部清算。
春将尽,风愈暖。
裴玄应躺在床上有些时日了,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时常做梦,会梦到自己刚来北地郡时,见着的那个骑马姑娘。
就好似从前一样,他和容兰一起骑马、踏青,有说不完的话。
这样情意绵绵时,他鼓足勇气,对着容兰说道:“阿兰,那件事,对不住。我不应该和你说那样的话。”
因为红绡之事,他和容兰吵闹十分厉害。然后裴玄应便负气离去,头也不回。
他还太年轻,眼睛里揉不得砂子,又或者以为以后岁月还很长,可以有很多世间跟心爱女娘争吵再和好。
可惜,人生匆匆,意外不知晓什么时候会来。
你以为永远的事情,不是真的永远等着。
梦里的容兰眼里掠过一缕忧伤,然后侧头看着他说:“我不怪你的。”
“玄应,我只盼你以后很好很好。”
她说:“我要走了,你也该回去。”
然后容兰挥着马鞭,骑着马儿,这样越走越远。
裴玄应想要追也追不上,梦里面的他已经禁不住泪流满面。
然后他醒了过来,浑身沉沉,一点力气没有。
他脸上犹有泪痕,和梦里一样,眼眶酸涩得不得了。
服侍他的婢女见他醒过来,也欣喜无比。
不多时,裴无忌也被请过来。裴无忌眼睛亮晶晶,眼眶亦微微发红,容色亦甚为急切。
裴玄应从未见过兄长这个样子。
裴玄应才醒来,身子也很虚。他说不了什么话,大都是裴无忌在说,说一些北地形势,说裴玄应昏迷时候发生了什么。
裴无忌也提及了容家,他使容家长房自尽,暗暗处置了几个跟长孙郡守勾结的容家族人。至于容家其他人,看在容兰面子上,亦不再追究。
裴无忌说这些话时,一旁婢女服侍裴玄应进食,喝用鸡汤人参煨的稠稠小米粥。
裴玄应吃得很吃力,但也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多吃一些。
他想要好好生活下去。
不过裴玄应如今身体虚弱,脾胃本虚,进了些粥水后便再也吃不下了。
婢女退下后,他看着裴无忌,说道:“大兄,之前,我不知晓是不是你。但是,仍然选择彻查案子。幸好,并不是你。可是,我本不该疑你。”
他喃喃轻语。
裴无忌则摇摇头:“不对的本应是我。玄应,这样我很是开心,让我觉得你已经长大了。”
如此又过了两月,薛凝足伤渐渐痊愈,裴玄应身躯亦渐好转。北地郡又恢复秩序,重踏正轨。
事情了得差不多,她也收拾了行礼,跟裴无忌一块儿回京城。
她倒有心结,因为长孙昭的缘故。薛凝倒不是着急自己,因为如今北地郡传得沸沸扬扬,只说长孙昭的死是裴无忌所为。
谁也想不到,当日是薛凝这个小女娘揭破真相,激怒长孙安,再有越止推波助澜,方才断送了长孙昭性命。
薛凝纤纤柔弱,怀疑谁都不能怀疑到她头上。
裴无忌却不同了,动机都是现成的。
裴后得宠,颇有声势,裴无忌风头正盛,不愿意让人分宠。
他先杀长孙昭一次,失了手未将长孙昭杀死。而今趁着长孙安作乱,裴无忌公报私仇,干脆真将这桩事给办圆乎了。
长孙昭的身世本来是个秘密,而今倒是扯出来,竟忽而人尽皆知了。若说这背后没人推波助澜,薛凝打死也不信。
这世人感兴趣的剧情总归是豪门争产,而今薛凝跟越止倒成了小透明,于故事之中并无一席之地。
那薛凝便有点儿怀疑,怀疑越止这厮为图自保,干脆把水搅浑,把锅甩给裴无忌。
这样想着时,薛凝又有点儿愧疚,想着越止也不见得那样坏。这次自己陷入敌手,也亏得越止费心救援。她无凭无据,却总不免将越止往坏处想。
这时节越止刚巧打了个喷嚏,他暗暗想着可是有人念自己,使得自己狠打了几个喷嚏。
薛凝那张俏脸浮起在他脑海,越止又觉得如若是薛娘子惦念自己,那倒也不错。
也不知薛凝有没有疑自己?可是因为薛凝念着自己,故而自己方才打喷嚏。
薛凝当然疑到这一桩,不过薛娘子觉得无凭无据,又担心错疑了越止就是了。
实则这些流言蜚语当然是越止放出来的。
说到底,裴后才是这位越郎君的真上司。越止怵的人也不多,裴后怎么都要算一个。
与其担惊受怕,不若甩锅他人。为求自保,越止不介意讲一个大家都爱听的故事,将自己藏于暗处,倒使得裴无忌成为众矢之的。
他不介意牺牲他人来成全自己,更不必说牺牲的还是裴无忌,越止那就更加乐见其成了。
旁人性命清白,抵不过他越止一根头发丝。
人生在世,他便是活得这样的通透。
不过他将自己摘出来时,顺带着还带薛凝逃生。
至于裴无忌,裴无忌有什么家庭烦恼,那都不关他的事。
这样想着,越止又在马车软榻之上躺下,咬着一口切好的脆瓜。
回了京,裴无忌奉诏入宫。
他先见了陛下,明德帝其实早细细看过奏折,知晓大概事由。皇帝问了几个问题,又嘉奖一番,给了些赏赐,便恩许裴无忌去长乐殿见裴后,一叙姑侄之情。
裴皇后也已得了北地消息,自然知晓长孙昭已死,不过神情看着还好。
她问了些北地之事,又嘉许鼓励裴无忌一番,让裴无忌不必自傲,以后更好好做事。
所谓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夫妻两人对裴无忌说的话都差不多。
倒是裴无忌容色微微有异。
裴皇后也瞧出来了,说完公事,便说要说私事,也屏退左右。
没了外人,裴无忌便单膝跪下请罪,沉声说道:“侄儿保护不周,使得,长孙公子不幸殒命。是我之错,应算我身上。”
他一咬牙,就这样说了,也算暗暗承认了一些事。
薛凝说破真相,长孙安怒不可遏,乃至于为亲子报仇。那小女娘知晓真相,必然是义愤填膺。
裴无忌揽在自己身上,对于那些流言蜚语,他亦并未太多辩驳。
裴无忌也并不觉得自己算是背锅,他本便想杀了长孙昭的,若那时做得干净些,也轮不着后边的人使力了。
裴皇后沉默良久,寝殿之中倒是静下来,十分惹人不安。
裴无忌一颗心也突突跳了两下。
裴后久久未言语,叠山描金九孔小炉里烧着苏合香,庭外池水拂静,丝帘轻卷,皇后轻轻转着小指上镶嵌珠玉的指甲套。
这长乐宫中,一派富贵气象。
若非皇后娘娘当初当机立断,是绝不能有如今的万般风光,有这花团锦绣声势,有这整个裴氏的一飞冲天。
不过裴皇后当年那个无福相伴的孩子却是未能留住。
裴后手指轻拂,拂过衣摆上凤凰刺绣。
她终于开口:“当然有个裴家女,她生性浪漫,和一个年轻男子有私,可对方又家世太低,故暗暗私奔。过了几年,从前的热情褪去,那男子见裴氏不肯服软,也厌倦了放下一切跟他私奔的裴家女娘,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怜那个裴家女,那时还大着肚子。”
裴无忌垂头听着,这样听在耳里,又隐隐觉得有一丝别扭。
他想大概是因为从有记忆开始,姑母都是十分强势、高贵模样。他很难想象姑母居然也有这样俗套不堪往事,有着那样荒唐软弱的尴尬岁月。
可裴后旋即却说道:“不是我。”
裴无忌听得微微一怔。
“这个裴家女是裴家三房的姑娘裴元君,我与她不是很熟,记忆里她也是个娴静的性子。这谁也没想到,她胆子能有这样大。大约是父母管束得太严厉了,女儿也越发有心向外。”
“她在我那一辈序齿应该算是七娘,那时她坏了孕,丈夫也没了影,一时心力交瘁,生下孩子后她也没了。”
“那个孩子就是长孙昭。”
“我让别人以为长孙昭是我孩子。”
裴无忌抬起头,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他从未想过有这样秘密,而今裴皇后却将这桩秘密告诉他。
说来虽有些残酷,若长孙昭的生母换成裴元君,虽生母仍是裴家女,但长孙昭身份却是大打折扣,然后这件事的性质也截然不同了。
一个与人私奔裴家女生下的孩子,裴无忌大义灭亲,杀了便杀了,谁让长孙昭真的做错了事呢?。
裴皇后:“我这样做,只是想护住我的亲生孩子。事实证明,我当初那样设计是对的。我若为后,入宫之前生下的那个孩子必定会遭受觊觎和算计,被人千般引诱,万般算计。”
“就好似长孙安,他表面上待昭儿很好,可实则便是想将昭儿养废,为他所用。那孩子
最后那般残忍凶狠,也和长孙安刻意纵容有关。也许昭儿他真是秉性凶残,可秉性凶残的人也会审时度势,只要他知道畏惧,那么纵然心有恶念也会为自保而控制自己。”
“这些都是避不得的,那孩子养在裴氏,便会被族人暗暗审视,更可况裴氏族人之中,难道就没有心存异思之徒?送的远远的,可也挡不住有人居心叵测。
“于是我让别的孩子替了他。”
说到此处,裴后伸出手,轻轻将裴无忌扶起来。
裴无忌听得心惊肉跳。
他想长孙昭是生性本恶呢,还是被长孙安刻意纵坏,又或者两者皆有?
裴后轻轻叹了口气:“昭儿那孩子,到底还是废了,也是可惜。我本也想过,想着把他接回京城,不是他想的那样让他做玄隐署署长,只是让他不被长孙安所连累。毕竟他也是裴家女所出,可他真是不争气,你伤他时,他手里已有好几条人命了吧?”
裴后话锋一转:“薛娘子将他做的那些勾当都查出来,又在长孙安面前提及,她倒有些脾性,是算着让长孙昭死?你又担心我怪她,故又替她掩着这桩事?”
虽养于深宫,裴后却将裴无忌心里想掩之事道得明明白白。
裴无忌乍然一听,也容色再变。
不过不待裴无忌替薛凝分明,裴皇后已做了个噤声手势,然后说道:“我若因心里几分愧疚想掩这桩事,就不会特意差遣薛娘子去北地郡。昭儿那孩子,我是没打算再给他机会。”
说到底,裴兰君行事素来果决,一旦下了决心,那些微末的愧疚、伤怀,皆已荡然无存。
差了薛凝去,裴后心里已经下了决断。
第143章 143我就是喜欢阿凝
听着裴后如此说,裴无忌也稍安心。
可下一刻,裴后便说道:“你喜欢薛娘子?”
裴无忌抬着头,与裴后四目相对。
他知晓姑母十分在意自己婚事,一直要给自己挑一个绝好的妻室,以此引为助力。从前姑母看重的是灵昌,认定这大夏最尊贵女娘才堪跟自己相配。只是自己跟灵昌全无男女情意,所以方才作罢。
姑母知晓阿凝私底下义愤填膺,盼着长孙昭死。
那么自然也会知晓自己那日不管不顾,策马救援,与长孙安手底下的第一杀手殊死搏斗。
会知晓自己那日紧紧将薛凝搂在怀中,听着心口那颗心咚咚直跳。
会知晓那日薛凝腿上受伤,不好骑马,于是他令下属寻马车载人。马车寻来前,他便一直亲自背着薛凝走路。
这些姑母都知晓,那么这个答案也已经呼之欲出,
裴无忌也没打算瞒,他恨不得全世界都知晓。
于是他恳切道:“我确实喜欢薛娘子,此生除她之外,不做别想。”
裴皇后也默了默。
关于这些男女之事,裴后从前曾暗暗敲打过,说纳薛凝为妾也没什么,只是怕薛娘子性子傲不肯。
自己这个侄儿素来聪明,那时也明白自己之意。那时裴无忌还有些气闷,因为那时他觉得自己并不喜欢薛凝。
可说到底,这些情爱之事,还是裴后这个过来人看得透。
无忌应该知晓自己自己那时敲打用意,自然知晓自己心思。
可这孩子明明知晓自己心思还是这样说,竟这样承认了。
那么裴无忌的态度也便十分明显了。
裴后静了静,目不转睛打量裴无忌。
裴后显得很为难,静了会儿,方才轻轻叹了口气:“也许以后,会有更好的?”
日子还很长着呢。
裴无忌摇摇头:“也许以后,有别人眼里更好的风景。但我眼里,一开始看重的一定是最好的。”
“小时候,我最要好的玩伴是灵昌跟阿偃。等我长大了,最要好的朋友还是他们。也许以后,我会遇到更出色的,更优秀的人,但不会有更要好的朋友了。”
“除了薛娘子,我再不会喜欢别的人。”
他说得十分诚恳,裴皇后面色却是沉了沉。
换做别的贵家公子,为了一个女子说出山盟海誓,要死要活,长辈的必然会认定不过是一时昏了头。可裴无忌既说了这样的话,以他那样的性子,恐是很难改变了。
裴后善于言辞摆布,可此刻仿佛也有些拿捏不定。
她纤纤十指捧起了瓷盏,细品了一口茶水。
按理说裴无忌这样心思很不应当。身为裴家少君,裴无忌得了裴家最好的资源,以后亦要靠他撑住裴家的花团锦绣。所谓婚事,自是要权衡利弊,用以联姻。
可现在裴无忌全当是他自己的事。
裴后当然也有很多话可以说。
然而她目光触及裴无忌年轻且具有锐气的俊美脸庞时,心里奇异的软了软。
裴兰君极少有这种心软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心软的感觉了,她甚至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心软了。
可极难得,偏生这个时候,她偏偏心软了。
心软时,她想要给这个年轻人一点儿快乐,想要满足一下他的愿望,成全他的心意。
于是她似轻轻叹了口气:“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管不过来。”
她又说道:“而今旁人皆以为我因长孙昭的事恼了你,不过不打紧,也可趁这样流言蜚语,看看谁是人谁是鬼。而今借着这样事,你还可替我查些事。”
裴无忌领了命,称了是。
待裴无忌离去,侧厅出来一人,正是裴重。
刚才儿子在这儿回话,裴重也不出来说两句,似是刻意避之。
而今裴无忌离去时候,裴重方才现身,他略皱眉,忽忍不住说道:“娘娘,有些事,难道真不打算说一说?”
裴后倒是神色自若,只说道:“也没什么可说的。”
她说道:“无忌这孩子倒是越发沉着稳重了,为人也十分妥帖,他也不会问我,更不会好奇我那孩子既不是昭儿,又究竟是谁,送去了何处?”
裴皇后:“说到底,有些事情只有成为秘密,没什么人知晓,方才是最妥帖不过。你我皆知晓,我那个真正的孩子,养得很好,他心肠好,又懂得爱惜人,其实骨子里颇为正直。看到他那样,我也很欢喜。”
裴后已屏退旁人,是单单跟自己兄长说话。
此时此地,原不会有人听见。
可哪怕这时,她说到一些隐秘之事,还是禁不住压低嗓音,甚至亦未透出真情。
裴兰君自来便是这样的性子,这般的小心谨慎,滴水不漏。
她并未承认什么。
哪怕私底下言语,裴兰君也不会说。这些年来,她与兄长一道谋过许多事,可从未提及那桩旧事。
于是有时裴重恍惚间,仿佛也忘却当年事,以为裴无忌真是自己嫡长子。
裴家这一任家主裴重头婚娶的魏氏。魏葭不但出身名门,且与裴重青梅竹马。裴重性子硬,魏葭性子便柔。妻子活泼可爱,又兼新婚燕尔,夫妻感情自是极好。
裴重在外一副冷冰冰样子,可到底年轻,在新婚妻子面前,也总会露出几分笑意。魏葭笑吟吟拉着他衣袖恳求时,无论什么事,裴重无不应允。
可惜魏葭身子骨弱,就好似小说话本里那样,白月光总归死得早。一开始好几年没怀上,后来她生裴无忌时又伤了身子,当时险些生下死胎。再之后这一胎虽保住了,可到底母体有损。
人说女人生孩子是过生死关,魏葭便没过这一关。
但其实一开始,那孩子便未留住。
魏葭产道窄,力气又弱,孩子在亲妈肚子里憋太久,裴重又不允产婆剪开魏葭身子来个舍大保小。
故胎儿生出来时已是一身青紫,不能呼吸。
魏葭拼命生下来的是个死胎。
那时裴重怕惊着魏葭,不许别人说。
魏葭略清醒些,便弱弱哭着要孩子,心神大为不稳。裴重只令人拿话拖着,可也似瞒不了多久。
那时裴兰君也产下一子。
她先头丈夫已死,情分其实也不错,可惜就是命运弄人。
孩子生下来,裴兰君会想起些亡夫情意。幼崽偎依在她怀中吃奶时,她内心也浮起无限柔情,催动她骨子里母性。
不过才生下来半月,兄长便来找她,想讨来裴兰君的孩子,送去安慰魏葭。
魏葭身子骨弱,如今生产受损,如若再情志失调,说不定命也熬不下去。
裴重又不好报个外头生的混淆血脉,时间恰好差不多的,便是妹妹裴兰君的儿子。
那软软婴儿拱在母亲怀里时,是裴兰君母性最强时,可裴兰君还是咬牙给了裴重。因为这本是最好的机会,而且是裴重主动讨要。
她已经想到了以后,她还要再嫁,她还有心谋事。这孩子有个正经身份,对他是最好的。
有了这孩子,魏葭又多熬了一年。
她与裴重共同抚养这个孩子,一个第一次当爹,一个第一次当娘。魏葭知晓自己身子不好,还替孩子多做许多套衣衫,盼无忌大几岁也能穿。
小孩子一岁前存不住记忆,可感受到的爱惜却会塑造一个人的性格,裴无忌从来不是缺爱之人。
这一年光景,使得魏葭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添了几许欢乐,多了几分欣然。
旧树枯去,新树抽出了绿枝,魏葭是怀着希望逝去。
于是这一年光阴,弥补了裴重许多遗憾。
而今这些秘密是不需要再提及。
裴重从过去的回忆抽回神来,目光落在了裴后身上。
这么些年,自己这个胞妹手腕愈发了得,心肠也越来越硬,行事更是杀伐果决。裴后容色可亲,却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之人。
其实长孙昭还在裴兰君身边养过两年,裴兰君曾带他去益州。可一旦长孙昭行为不堪,裴后也未如何留情。
她也不是个多情种子。
裴家声势日盛,可如此繁盛,更需谨慎。处置长孙昭,裴后亦有杀鸡儆猴之效果。
裴无忌喜欢一个孤女,若换做别的裴家子孙,裴后怕是没那么好说话了。
裴兰君就会认为,你既得裴家家族资源,便应该有所奉献,婚事更由不得这个晚辈自己做主。裴后必然会使些手段,拆去这桩情意。
裴重想,能让皇后心里软一软的也只有无忌了。
裴后则轻轻说道:“那薛娘子,我亦是查过了,不但有本事,性子也好。要说起来,也难怪无忌喜欢。”
裴后口里说的是称赞的话。
裴重却知晓裴后心思深,口里只说优点,优点是真心实意的夸,但缺点也是真心实意记在心里。
大家族最讲究是枝叶繁盛,薛凝却并无族人亲眷。
再者薛凝性子虽好,却又硬,未必会顾全大局,估摸着也不会舍了验尸办案的工作。也许比起探案,薛凝不会很愿意管理裴家。
这不是不会就学的问题。
所谓知人善任,薛凝专业能力可以,可并不适合裴家管理岗。
这些话裴后都没有说出来,心里也轻轻叹口气。
又能说什么呢?如裴后自己,当初的第一任夫君也是情之所至。再来就是裴重,当初也是极爱魏葭。所谓少年有情是什么滋味,当长辈的也不是不明白。
照说这薛娘子,不也是对无忌情深意重?这样说杀长孙昭,难道不是为了无忌着想?明知昭儿是自己儿子,也是肯冒险帮无忌争一争。
裴皇后对薛凝有所误解,不过因为这个误解,倒是对薛凝颇有好感。
这时裴后身边白嬷嬷过来,不免在裴后耳边耳语几句。
裴后容色一动,叹声:“这薛娘子果真惦念着无忌的。”
依旁人所见,而今裴无忌的处境也极不妙了。
长孙昭的事扯出来,众人方才知晓裴皇后先头有那么个孩子。可惜裴家内里争宠,裴无忌心狠手辣,竟将长孙昭除之,且又罗织了许多罪状。
京里传言,裴无忌怕是要就此失宠,失了在裴后跟前欢心。
之前裴无忌也有些不好传言,说他在北地郡行事暴戾,手里沾染了人命。不过那些终究是些含糊传闻,又无真凭实据,故也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
可到如今,却是有鼻子有眼,指名道姓。
且裴无忌刚刚回京城,就被招入宫中,据说裴后也是要严厉训斥。
长孙昭的案子是坐实了,但失了裴皇后的欢心,怎么都能挑出刺来。
京城内外估摸着裴无忌要失宠。
偏生这个时候,那薛娘子还在宫门外等着裴无忌,眼巴巴的候着。
裴后得了消息,亦不免生出些感慨,心想倒是一双有情的小儿女。
毕竟裴无忌虽犯错,但毕竟是裴家人,可能也就这么算了。但这时候亲近裴无忌,难保不被迁怒,说不定反被连累让裴后狠狠处置。
可这薛娘子倒是不管不顾。
裴后也没觉得薛凝不好,就是不合适。可虽然不合适,薛凝那叫真心实意,裴后也禁不住生出些动容。
第144章 144她本不想磕的
掖门外,十来个京中贵女皆在外候着。今日裴后宣召,只是时辰还未到,众女也先候着,并不急着入内。
如今最惹眼的却是一旁的薛凝,薛娘子不是奉召入宫,看着是在等人。
一旁几个女娘皆知晓薛凝用心,估摸着是为裴无忌。
这薛家女娘胆子可真不小。
说是六珠女官,薛凝能从宫外凑至掖门前,可也要知晓这份殊荣是皇后恩赐,亦要知机图报才是。
薛凝这个郡君可当真不知进退。
队伍中有几个心慕裴无忌的女娘,瞧在眼里,也颇不是滋味。
裴无忌样貌好,只是性子冷了些,而且性情如今瞧来颇为凶戾。若传言为真,而今裴无忌更已得罪裴后。那么年轻女娘们心下再如何喜欢,也要顾忌家里,绝不能不管不顾了。
薛凝却静静站在掖门前,认认真真的,胆子大的很。
也有人暗暗酸,心忖薛凝并无家世之累,全家就她一个人,难怪可以这般不管不顾。
身为六珠女官,薛凝能出入宫中,可到了内宫,还要看主子愿不愿见她。
方才裴后身边的刘内侍已凑过来,传了旨,说今日皇后事多,不见薛凝,还是改日再来。刘内侍态度也还算和气,说薛娘子今日还是请回,不必再此候着。那时薛凝摇头,说虽皇后今日不得闲,她等等裴少君。
刘内侍也略有些讶异,不过倒也没赶薛凝走。
旁人可是将薛凝的回话都听见了,那些个女娘心里都暗暗咂舌,心忖这薛娘子倒是十分直白。
酸是酸,这些年轻的小娘子还脑内脑补了一出戏,那就是这薛娘子跟裴少君同进同出,相处久了,本来看不顺眼也生出情意。而今裴少君出了事毁了名声,已触皇后之怒,薛凝也不管不顾,非要相伴。
别说还真有些情深几许,轰轰烈烈的味道。
那些目光落在了薛凝身上,看薛凝眼神也是截然不同了。
酸是酸,倒略略有些,佩服之意。
已是春浓时节,花艳叶浓,薛凝容色专注而凝定。
这样认真等着如今声名狼藉裴少君样子,倒是颇有几分动人之处。
哪怕,裴少君当真是个凶物呢?
有些女娘心尖儿亦是微酸,有感慨,有失落,就好似无意间看到了别人极热烈的爱情故事。
薛凝可不知晓旁人脑补了一场轰轰烈烈,不离不弃,始终如一的爱情故事。
那时节,是她想要长孙昭死。
裴无忌虽欲杀长孙昭,可却是未遂。
可别的女娘所想一样,薛凝只是个孤女,她不必有许多顾忌。
这样想着时,薛凝也抿紧唇瓣。
一旁贵女之中,御史中丞之女田嬅面色却是不悦,甚不欢喜。
来之前,在场贵女也心里有数,多少知晓裴后召见所为何事。
如今陛下有意广纳贤才,且不拘于世家子弟,不但京中开设太学,还在各地开设学堂。朝廷取士有问策环节,除举荐外,也要考量为官之才。
但大量书籍资源皆囤于世家,寒门学子求学不易,想要读本书都要花费不菲。
所以得官方推行。
裴后也响应明德帝推行政策,替陛下造势。无非是招些学问好的贵族女娘,组织起来教京中寒门女子些学问。
裴后也想拢一批女先生。
田嬅是被家里推进来,也无非是为养养名声。
入宫前,家里耳提面命一番,也是让田嬅在裴后跟前好生表现。
田嬅略听了,心里却不大舒服,更不自在。
她不是不愿意来裴后面前卖好,女子养些名声自是有些好处的。可是,却已有人早在前头,让她够不着。
田嬅目光逡巡,一直落在了薛凝雪润手腕上,瞧着薛凝手腕间的那枚六珠手镯。
因薛凝办案有功,已被裴后赐为宫中六珠女官。这薛娘子果真好手段,才露头角没几天,就将裴后身边老人挤下去。
薛凝已是六珠女官,田嬅再怎么也升不过她去。
田嬅
心里忍不住冷笑,她认为薛凝办的案子也不过如此,升得快,也不过是靠了关系。别看当时裴无忌跟薛凝势成水火,但私下指不定有什么暧昧。必然是裴无忌私底下吹了枕头风,方才使得薛凝被裴后如此看重。
而今哪儿来的什么情深意重?那些满心情情爱爱的小女娘自然窥不出这其中端倪,无非是骑虎难下罢了。
当然田嬅明面上却不会这样说。
她只淡淡冷笑:“这薛娘子被皇后费心提拔,本应该好好做事,可却偏生满心情情爱爱的,这可是辜负了皇后一片费心。她这个郡君满心只顾着疼惜裴少君的委屈,不过裴少君在京城仰慕者众,她又只是个孤女,自然趁着这个机会想搏一搏,却不知真压错宝了会如何?”
田嬅这样说话,这般义正言辞,旁人也不敢驳。
只是她说话刻薄,也惹得些仰慕裴无忌的女娘心中不满。
亦有人心里暗暗吐槽,无非是田嬅从前与薛凝不和,人前刻意排挤。不过那时薛凝甚少出来走动,私底下传言里个个都说薛凝不好,不过有个忠臣遗孤的名头在,不好撕破罢了。故而那时节,也没谁说田嬅什么。
谁想一年多光景,这薛娘子炙手可热,风光无限。
田嬅怕是早就心里不舒服了。
而今难怪这样刻薄。
众女不好反驳,除了因为裴无忌之事涉及裴家内斗不好擅自插口,还因田嬅出身不俗,故不愿意得罪。
御史中丞一职通内庭外庭,占着这个位置的田信是朝中重臣。
除开这些,田嬅名义上是田信庶室所出,生母却是溧阳公主。
这溧阳公主也是个奇人,丈夫死后,她风流无度,几次怀孕,可生下孩子皆送去父亲抚养。
而溧阳公主膝下却无子无女,或者说是没有名义上儿女。
但她生的种却养在朝廷重臣府中,似也算一桩奇异的联系。
年轻时,溧阳公主曾和田信好过一段日子。
故田嬅在府中吃喝用度皆不俗,甚至府中嫡女也让了几分,绝不好与田嬅相争。
也因如此,田嬅性子也养得十分自负,以自我为中心。
其他京中贵女对田嬅也是避之不及,哪怕田嬅言语尖酸,也不好凑过去怼上几句。
甚至田嬅一语既出,与田嬅相熟几个手帕交更纷纷附和,一起嘴薛凝几句,踩了薛凝几脚。
四五个人小团体里,田嬅明显是做主的那个。
几人女娘言语里也有捧田嬅意思。
沉默的是大多数,只是大多数的沉默也使得少数人声音显得更加响亮。
薛凝虽听不到田嬅说什么,可也瞧出些田嬅对自己的不喜。
她知晓些田嬅跟原身旧怨,原身性子不算好,故薛凝也不大放在心上。只是目光触及田嬅时,薛凝蓦然生出几分寒意。
她知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大约是原身对田嬅感受。
身穿之后,她所继承原身记忆也是断断续续的,并不如何完整。
薛凝一时也想不起跟田嬅有何冲突,心忖回去之后不若问一问云蔻,指不定能知晓些什么。
正在这时,裴无忌已出来。
薛凝要迎上去,裴无忌已经快步走过来,下意识伸出手臂将薛凝扶住。
在北地郡时,薛凝养着伤时,裴无忌寻着空便会来看看她。一来二去,这段时间里裴无忌也习惯了。眼见薛凝要走路,裴无忌便下意识来扶一扶。
薛凝摇摇头,说道:“裴少君不必担心,大夫说我要多走一走,正因为肌肉粘粘,走起来才有些痛,慢慢走开了便好了。”
薛凝说话出奇的客气,她心里也觉得有些别扭,以前跟裴无忌相处时,哪怕是关系不好,她说话也可以很直接。
而今知晓裴无忌对她有点心思,薛凝才客气起来,又不知晓怎样说话才好。
裴无忌看着也是特别的斯文,飞快伸回手臂,口里说道:“是我唐突了。”
然后他压低嗓音:“姑母什么都知晓,并未如何见怪,我送你回去。”
见到薛凝时,裴无忌内心甚为欢喜。其实不需薛凝说什么,他便知晓薛凝为什么来的。薛凝是个很好的人,亦不愿意连累旁人。
薛凝客气,裴无忌也很客气,可落在别人眼里,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薛凝要多走走,养了一个多两个月,她足部肌肉粘连,血脉不通,所以如今薛凝暂时走路一瘸一拐的。这样行走不便,薛凝走得也很慢。所以裴无忌走一步,就会停一停,等着薛凝。
旁人印象里,裴无忌性子急,行事亦是雷厉风行。可如今裴无忌这样慢慢的等着薛凝,认真的看着薛凝,眼珠子里没有半分不耐。
就像一只猛虎,忽而却有了轻嗅蔷薇的温柔。
眼见着两人如此离开,田嬅眼里也禁不住透出几分忿色。
京城里喜欢裴无忌的女娘不少,不过这其中并没有田嬅。
因为田嬅自尊心很强,而裴无忌又是个目下无尘的人。
除了在意的人,裴无忌对谁都那样儿,也不会对年轻女娘和气微笑。
有人喜欢裴无忌这冷傲劲儿,可田嬅却深以为辱,认定女子绝不能纵着这样子的男人。
傲个什么劲儿?
不过她虽不喜欢裴无忌,却也不妨碍她不情不愿承认裴无忌是个很好的奖励。
因为裴无忌家世好,因为裴无忌容貌好,还因为裴无忌有前程,有很多女子喜欢。
田嬅从前既与薛凝不和,那么便绝不能忍薛凝能得什么好。
田嬅会觉得这时一种侮辱,她会自动脑补打脸剧情,甚至脑补薛凝心里得意。
这时李公公已然来请这些候着的京城贵女进去。
入了殿内,众女纷纷行礼,裴后也让她们起身。
田嬅也忍不住多说几句:“方才臣女来时,眼见裴少君郁郁不乐,薛娘子虽足上有伤,走路已不利落,却也是刻意来迎,果真是对裴少君情深意重。”
田嬅心里也有自己弯弯道道。
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裴无忌可能要冷一冷,又或者要削官,但未必会彻底失势。以后说不定会外放做官,离开京城,仍有几分前程。
可皇后盛怒之下,自然要寻人发泄,这大起胆子故作姿态的薛娘子大约便要触裴后之怒。
皇后处置起薛凝时,必然也不会有所顾忌。
裴后听了,心下亦越发纠结。田嬅所图为何,于裴后而言自是轻而易举被看穿。
关键是裴后本不想磕的。
耐不住田嬅搁这儿绘声绘色。
内侍也不过是回禀薛娘子在外候着裴无忌,田嬅却提供了详细丰富的细节,是带伤相迎,不管不顾,甚至不怕得罪自己这个皇后娘娘。
裴后将自己心思压了压,收敛了心思。
不过这田娘子,确实不堪为用就是。其他女娘再有心思,也不会这般极突兀的挑拨。看来田家果真将田嬅给宠坏了。
裴无忌这时已出了宫,他许才想起有些话大约没说清楚。
譬如自己对薛凝有意,但阿凝暂且对自己无意。
但姑母虽说自己不加干涉,大约也不会撮合什么,裴无忌想大约也是无妨。
更何况如若裴后知晓自己是单相思,恐怕会更为不快。既如此,裴无忌觉得自己还不如不讲。
马车驶来,裴无忌特意伸出手臂扶薛凝上马。
趁着这个机会,裴无忌跟薛凝耳语,主要是让薛凝不必担心。
第145章 145魏楼他无比嫉恨
马车上,薛凝想起裴无忌方才说的话。
裴无忌没有说全部,他未曾说及长孙昭并不是裴后之子,不过他告诉薛凝裴后派她去的本意就是要让薛凝秉公处置。
于是薛凝便暗暗盘算,估摸裴后是要约束裴氏,以此震慑。
原书中,裴无忌的运气并不怎样好。
甚至连整个裴氏,下场都不好。
原书是言情文,主要是沈萦拯救魏楼的视角,因是感情流,涉及朝堂之事并不多。哪怕是涉及政治斗争,也不
过匆匆几句话带过,摄像头主要对准沈萦这个女主,描绘她如何担心,如何管家,如何安抚家中人心。
书里是那样说的,说裴后事涉谋污蔑栽赃废太子,事败后又令裴无忌护住皇宫,挟持身体孱弱已病入膏肓的明德帝。
之后溧阳公主携朝臣救出明德帝,杀了裴后,裴后所生皇子萧瑾年不过十岁,据说被裴后自行毒杀。
裴氏尽被诛。
溧阳公主奉明德帝遗命,立淑妃所生八岁的十七皇子萧润为新帝。
新帝年幼,淑妃也远不及溧阳公主根基深厚,由着溧阳公主大赏功臣。
魏楼娶了溧阳公主私生女沈萦,颇受重用,乃至于有从龙之功。
原书短短几段话,如今思来竟是令人觉得惊心动魄。
薛凝撩开了车帘子,看着裴无忌漂亮的脸蛋。
阳光之下,裴无忌五官更加显得好看了。他注意到薛凝在打量自己,也不害羞,侧过头对着薛凝笑了笑。
看着很明亮。
薛凝心想裴无忌会死吗?她心里浮起这个问题时,心下蓦然浮起一层悲伤,然后心里下意识反驳——
自然不会!
剧情改变也不是什么难事,就好似如今,按照原著,魏楼已经被补偿一番,趁势出头。而今魏楼离开侯府之后,便也音讯全无,再没有什么声息。
但薛凝也不免多想几分。
废太子之事是薛凝万万不能插口的,但裴后当真便是阴谋暗害前太子的人?
裴氏说是前朝便有旧贵,不过到了如今,早无先祖声势,本也算不得第一等世家了。陛下加以扶持,也是有与如今得势大世家争权抗衡之势。
赵皇后性子温和,太子又跟舅父亲近,自然不顺陛下之意。
与其说是被裴后宫斗给斗下去,不如说是因不合陛下心意而注定被换下。
到最后幼主登位,皇权旁落,明德帝一番苦心谋算都落了个空。
薛凝虽不善政治,但也觉得猫腻颇多。
她忽而庆幸魏楼已经没了声息。
因为沈偃缘故,薛凝也有机会跟沈萦这个原女主聊一聊。
沈萦跟沈偃关系不错,兄妹情分很好。再来就是,沈萦丝毫不在意魏楼,提及时还颇有嫌弃鄙夷之意。
没了英雄救美,又隐隐听说是魏母算计的姚秀,哪个女娘不避退三舍?
魏楼出不了头,原剧情里溧阳公主一个好帮手已经不存在了。
薛凝稍稍安了心。
马车到了法华寺,薛凝撩开车帘,裴无忌便伸手扶着薛凝下了车。
裴无忌忍不住想起薛凝足上伤口。在北地郡时,他曾事宜从权,撕开薛凝裤脚,褪去鞋袜,去看薛凝左足上的伤。
那几道狰狞可怖,露在女娘足踝之上,显得极为可怕。
当时裴无忌并没有多想。
而今裴无忌思之,面颊却忽而热了热。
如今薛凝穿戴好好的,裴无忌也看不到她伤愈合如何了。
裴无忌似想到了什么:“这些日子,我大约也会修养些时日,对外说是在北地受了些伤。不过我并没有事,你也不必担心。”
薛凝知晓玄隐署本来行的就是得罪人的事,要的就是雷厉风行的气势。如若裴无忌被拘束住,哪怕玄隐署未曾解散,只怕也短了声势。
况且裴无忌暂且被闲置,旁人会怎样看?
他们会觉得京城里的流言蜚语未必无因,裴无忌确实已经失宠了。
不过裴无忌自己倒是满不在乎样子,大约也不怎么在意旁人议论,只是怕薛凝担心,还特意跟薛凝说了说。
薛凝不知晓说什么好,只轻轻嗯了一声。
回到法华寺,薛凝跟云蔻提及田嬅,又说自己不大记得如何跟田嬅交恶了。
她以为原身性子差劲,私底下虐待婢女,估摸是原身不是,与旁人交恶。
但出乎薛凝意料,听云蔻道来,竟并不全是原身的错。
说到底,一个私下虐待婢女的女孩子,也只能说明原身心性扭曲,再来就是就是欺软怕硬。
原身私底下对云蔻凶,但对外却会演戏,更会讨好田嬅这样出身的贵女。
但田嬅却不大看得上她。
再后来,田嬅便排挤,说原身摆弄口舌,四处说人是非,又没臊讨好男子,当真不守规矩。
但据原身说,是因她会打扮,甚至打扮得比田嬅还好看,田嬅不欢喜被夺了风头。
田嬅不想旁人跟原身说话。
原身虽有郡君身份,但毕竟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郡君也不过是个荣誉头衔。
田嬅非要跟原身较劲儿,铁了心要跟原身过不去,那别人也不会跟田嬅过不去。
若原身性子善良,可能倒有些像个受害者,会激发一些同情。但原身偏生又是一副那样自私性子,于是旁人也觉得原身活该了。
此事之后,原身也不乐意多见人,宁川侯府更是乐见其成。原身一开始对云蔻虽凶,但尚未至刻意虐待,等她渐渐淡了与外的来往,性子愈发偏激,对云蔻也开始虐待起来。
不过云蔻叙述这件事时,还是挺有偏向性的。
云蔻虽信了薛凝所说的借尸还魂,但是还是下意识连从前虐待她的原身都包容且爱惜,说话都不免有些偏帮。
云蔻说话是偏着原身的,哪怕原身虐待过她。
薛凝将信将疑。
她想着看到田嬅时所泛起的寒意畏惧,于是看出原身大约对田嬅极是憎恶,以及,畏惧?
翠婵消息灵通,说起八卦也是快人快语:“那也是从前了,而今咱们姑娘颇得皇后看重,又是六珠女官,在京城名声又好,那田娘子哪儿比得上?而今她也要成亲,也不知为什么,寻了这么个人成亲。”
田嬅而今说的未婚夫名叫唐济。
唐济这人实在不怎么样。
他祖上富贵过,到了唐济这一代已经不成了。唐济一门心思谋功名,需读典、结友、拜师、造势,那便既费钱财,又占时间。
唐济要求官,就不能从事生产经营活动。这小子为解决现实问题,便给自己找个了妻房。他娶的妻子是名唤郭瑛,郭家在京城算不得富,但也算小康。郭瑛样貌很不错,又是个勤劳麻利的人,是出了名的馄饨娘子。
她做的馄饨皮薄馅儿美,滋味美妙,尝之难忘,因此生意很好。
这做吃食的小摊看着是不大,但只要味道好,一天流水可不少。郭娘子的馄饨是有口皆碑的,还有客人大老远专门来吃这一口,私底下也攒了些体己。
成亲后,郭瑛便拿自己的钱供唐济。
郭瑛又是个勤快人,在外忙活一天,回了家也会将家里收拾得整洁干净,给唐济备热水热饭。郭瑛厨艺不错,也能烧几个可口小菜。
妻子识字不多,更谈不上有什么文采,不过唐济这个人特别讲究实用性。既有里子,面子倒不要紧,故别人提及时,也说夫妻二人感情颇好。
再之后,唐济得了御史中丞田济看重,被举荐做了监察令史,品秩四百,官小却颇
能帮得上田济这个上官。
据说唐济颇有些本事,能掘人私隐,拿捏官员。且他面善心硬,没什么同情心和正义感,用之十分方便。
既得官职,又得上官看重,唐济人生上了一个台阶,就开始下个章程的谋算。
所谓富易妻,贵易友,唐济也要换个妻子了,故一封休书,干脆将郭娘子给休了。
这事儿颇不地道,从前认识唐济夫妇的人都觉得唐济太狠了,便是唐家二老也对儿子颇有微词。
郭瑛不但贤惠,而且已替唐济生了一双龙凤胎。
家里儿女双全,妻子又贤惠,唐济又有了前程。这一切原本极好,本可和和美美过日子。可唐济偏不,他不甘心,觉得自己能更上一个层次。
本来按照户婚律,先贱后贵不可休,但律法是律法,现实是现实。郭瑛被休,得了一笔银钱,她总不能去告唐济。
苦主不告,官府自然也不会去处置这位郭郎君。
再者那两孩子名义上是被唐家二老抚养,其实还是跟着郭瑛。如若郭瑛闹,唐济便可将儿子女儿给要回来,不给郭瑛见,那郭瑛如何舍得?
于是休妻这桩事居然真被唐济做成了,且郭瑛贤惠,竟也没撕闹得十分厉害。
去了旧妻,便要迎新妇。
田嬅要嫁的就是这个二婚的唐济。
据说田嬅并不乐意,人前并不乐意提及这桩婚事,面色总是冷冷的。
田嬅虽冷若冰霜,唐济却热情似火,总向田嬅献殷勤。
甚至有人说唐济有拿住田中丞的把柄,故田信要以女儿笼络住唐济。
翠婵说得头头是道,对这些八卦如数家珍。
不过说到底,这些终究不过是些市井传言,也做不了真。说到底,唐济也不过是个寒门子,哪能有本事拿捏一个御史中丞?
薛凝隐隐想到些什么,可那些念头纵然在脑内浮起,却也是抓不住。
她不是记忆不好的人,可单单对原身记忆和原书都渐渐记不清,又或者这具身躯有意为之的淡化。
京城主街,小巷之中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里传出一些声音,可见战况颇急。
此刻巷口有侍卫守着,侍卫虽听着些异声,但大约也是习惯了,故面色不动,亦无半分惊讶。
公主一向是如此的。
魏楼汗如雨下,他禁不住想到了过去,想到了宁川侯府的雨。
雨水绵绵,那薛家娘子站在围墙的那一头,就像是一颗甜美的好似要坏掉的桃子。因为将要腐烂,所以出奇的甜。
那样的甜里,却隐隐有些腐败的烂透味道。
那个恶毒的,已然腐坏的漂亮郡君。
他狠,所以他越发发了狠的对车中妇人尽力。
还有最后薛凝高高在上,对自己不屑一顾,占据道德制高点对自己鄙夷样子。
明明她才是恶毒可恨,占着父兄功劳,在锦衣玉食堆儿里当蛀虫,又私底下狠心虐待婢女,将婢女浑身打得遍体鳞伤!
可到最后,薛凝竟洗得清清白白,反倒用那样眼神看待自己。而自己呢,因为阿母那些愚蠢至极的操作落得无容身之地。
宁川侯府容不得他,也无旁人肯用他,别人眼里,自己不过是个笑话。
若说当年,说他肯当人面首,肯伺候车中妇人,他是怎么也不会信,还会觉得莫大侮辱。
可不过一年光景,常氏死了,他如丧家之犬,这样瞧不见一点儿未来。
于是溧阳公主对他抛出橄榄枝时,他毫不犹豫握住溧阳公主伸出来的手掌。
原书,他是男主,因娶了溧阳私底下生的女儿沈萦,故而被溧阳公主重用。
而今现在,也不需要沈萦这个女儿当中间掮客,而今更一步到位。
薛凝当然不知自己想得太过于狭隘。
第146章 146半月之后,京城唐家水池之中却……
云雨已歇,溧阳公主懒洋洋的抬起脸。
她虽人到中年,但保养得宜,模样也艳丽。
魏楼本也不算亏,就是心里过不去,但他亦不敢闹。
且不必提溧阳公主颇有手腕,就说她那公主府上年轻幕僚也不少,所谓物以稀为贵,人一多就成了牛马,那就不值钱。
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公主府里多的是人想要爬到公主床边。
事毕,溧阳公主也不会立马无情将魏楼踢走,也会跟魏楼腻着说会儿话。
“听说那薛娘子而今不但得皇后器重,还颇得裴少君喜欢。裴少君素来眼高于顶,瞧不上人样子,而今倒是起了心。连我都想要细瞧瞧,这薛娘子是怎样人品。”
她留意到魏楼面颊流转一缕嗔色,不觉吃吃一笑:“裴少君这是吃醋了?心里不爽快?”
魏楼冷冷说道:“公主知晓,我素来瞧不上她。”
溧阳公主却深谙情场之事,反倒笑起来:“那是从前,她赶着上,又无名声,也没本事,你性子傲,自然嫌烦。可而今,反倒是她不肯要你了,那自然是另外一回事。”
“听说人家样貌也不差,虽无裴少君那般殊色,听说也是个美人儿胚子。”
魏楼也说不出话来。
他方才与溧阳公主那般纠缠,心里念着得是薛凝美貌阴狠样子,心下颇不是滋味。从前捧着纠缠自己女娘如今换了人,还换了那个裴郎君,魏楼嫉恨暗生。
大约他纵然不喜薛凝,也不乐意薛凝琵琶别抱的。
溧阳公主话锋一转:“倒是那个姚娘子,你大约是很久未曾再想起了吧?”
魏楼蓦然一怔,就好似被生生打了一个耳光。
他确实很久未曾想起姚秀了,他曾欣赏姚秀不得不卑微屈从岁月里的清澈,他情不自禁与之共鸣。两人私下来往,彼此相知相爱,说了些山盟海誓。甚至姚秀死了后,他还悲痛欲绝。
可是——
他后来确实不大去想,也许内心深处还有一丝埋怨。如若姚秀早屈从二房,是否最后就不会闹成这样子?毕竟那时他已经攀上宁川侯府这根高枝。
但也谈不上恨,他都快忘了这个女娘了。
将近正午,越止点的外食已至。
送外食的女孩子冬儿才八岁,圆圆一张脸,也很利落,气质有点儿虎。
阿昭一开门,她也顾不得许多,先把食盒堆越止跟前,再捧出里面鲜煮的馄饨。这一系列动作活泼又麻利,一看就是干过活的。
“越公子趁着这个时候吃,不然便不是那个味儿。”
越止也矜持轻轻嗯了声,取出只小勺子,本来已干干净净了,他还拿帕子擦了擦。
然后越止才开始动口。
馄饨恰到好处,煮得略夹生时送出,泡在滚熟热油骨汤之中,送至食客跟前时也是恰到好处。
馄饨皮软硬合适,不会因送来时间耽搁泡软。
越止吃了一颗,馅鲜皮韧,入口极美。
他这个人素来挑剔,而今倒也矜持说了声好。
阿冬也十分欢喜,笑得像一朵花儿,不免说道:“越郎君说好,那自然便是极不错。那阿娘用这个法子送外食,也不至于坏了口味。”
小姑娘很是欢喜。
但落在越止这个阴暗处长小蘑菇的阴暗批看来,就觉得这小丫头在说自己挑剔。
这言下之意,不就是说越止这个人最为刻薄?连越止都挑不出错处,别的客人自然不能说不好。
越止慢有条理又吃了颗馄饨,略顿了顿,方才说道:“可惜啊,你这样小姑娘却没有做官宦人家姑娘的命,到底也只是卖馄饨。”
阿冬叉腰,认真脸:“越公子说哪里话?卖馄饨有什么丢人的。我阿爹能做大官,还是我娘一碗碗馄饨供出来的呢。说明卖馄饨能赚大钱,娶卖馄饨家姑娘是有天大福气。”
小姑娘样子可爱,伶牙俐齿,既将别人不中听的话驳了去,又不至于得罪了人。
阿冬长于市井,是既伶俐活泼,又没沾染些尖酸气。
她其实姓唐,全名唐冬,就是那个休了妻,又要攀高枝娶御史中丞田家女儿唐济的女儿。
那下堂的糟糠妻郭瑛也没摆馄饨摊了。
虽是弃妇,郭瑛也是不愿意摆出一副凄风苦雨的可怜样。
丈夫虽然不在了,但日子还是要过。唐济前夫这个投资亏了本,郭瑛也学乖了,这次准备投资在自己身上。
唐济为脱身,和离时倒给了笔银钱。郭瑛便想把生意做大些,不必在这小摊日晒风吹了。她以此为本金,又发动一下亲友街坊,想筹集资金开个大些的酒楼。
郭瑛人缘好,干活也麻利,烧菜手艺也不错。她说要做生意,倒真筹了些银钱,在京城东市开了个锦食楼。
如今已开了半年了,生意还不错。
楼里除了酒食,仍卖馄饨,算是酒楼一大特色。酒店生意红火,郭瑛就动脑筋准备发展外食,且外送也不能坏了品质。
阿冬是打小在母亲身边帮衬干活的,帮忙调馅儿,包馄饨。
不过如今,越止也知晓这郭娘子也不差两个干活伙计。
特意让儿女送外食,其实也只送几家,无非是为了让小孩子混眼熟讨人喜欢。
据说就因太学的李博士爱吃锦食坊的馄饨,又见送外食的阿冬十分伶俐,恰逢裴后决意让些女先生教导寒门女孩儿读书,便顺道做个顺水人情,替阿冬争取了名额。
至于儿子阿照,也已入社学识字,郭瑛也有心把儿子将来送入太学。
这郭娘子倒是确实颇会打算。
她虽不好闹,大约也憋着一股气,定是觉得纵然自己被弃,日子也定要过得红火。
马车滚滚,田嬅人在车上,却是不大舒畅。
她起得晚,又赶早,也未来得及吃早食。婢女提议出门可要买碗馄饨吃,惹得田嬅极怒,对婢女劈头盖脸一顿骂。
下人早知晓田嬅是个不好伺候的性子,脾气也差,故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故田嬅如今腹内空空,加上她好生气,肠胃本就有点儿不好,如今整个人更有些不舒服。
但她就是听不得馄饨两字,那会让田嬅想到那个出了名的馄饨娘子。
没人喜欢自己夫君是二婚,尤其自己还是初嫁人,但有些事既然发生了,却由不得她。
这桩婚事注定是跟唐济。
那个郭娘子,大约也是故意的。一寻常市井妇人罢了,摆摊卖她的馄饨就是,却偏生要去东市最热闹的朱雀大街开酒楼。这分明便是落她面子,又惹来许多议论。
田嬅深深呼吸了口气。
她要面子,今日也好生打扮过,这脂粉也将田嬅并不怎么好的脸色压了压。
其实田嬅在自己妆容之上颇花了些功夫,若少些梳妆打扮时间,她倒有时间吃早食了,可她偏偏没有。
及到了目的地,田嬅倒看着了个冤家。
薛凝亦是到了,还被一挺秀男子轻轻扶着下了马车。
那青年容貌十分挺秀,生得不错,只是面颊有一枚刺青,不免显得明珠微瑕。
田嬅知晓卫淮是裴后所赐,心里更不舒服了。
宫里虽有女官,却没有哪个连侍卫都赐了。薛凝虽是孤女,又居于寺中,却有许多恩赏。
田嬅甚至觉得薛凝刻意炫耀,炫耀她在皇后跟前是如何的得宠。
不过薛凝却并没有想那么多。
她腿还没好周全,男子力气大些,照顾自己也更方便。比如扶着自己上下马车,翠婵和云蔻都有些吃力,于是如今薛凝虽不办案子也会把卫淮给带上。
薛凝略描妆容,打扮得简洁、整齐。
田嬅目光扫过,竟觉得薛凝通身似也挑不出什么错来,禁不住暗暗气闷。
第一次见到这个薛娘子时,薛凝并不是这样的。
那时薛凝打扮得像花孔雀,什么贵重都往身上挂。旁人瞧见了,也暗暗觉得好笑,觉得像什么样子。
田嬅是个很敏锐的人,她知晓薛凝不会多讨人喜欢,必然会惹人讨嫌。
以至于她之后极霸道的要人孤立薛凝,也没什么人同情薛凝。
再之后,这薛娘子就缩起来不敢现身了。
四目相触,却并没有太多火药味。
薛凝主动见礼,田嬅也回了礼。
田嬅也不能不回礼,因为薛凝足有伤,还是因公事而受伤,更不必说薛凝如今还有六珠女官。
若自己视若无睹,旁人会怎么想会觉得她不知礼数,为人很轻狂,再来就是不将皇后所赐女官放在眼里。
田嬅不能让别人说嘴。
薛凝也并未提及前事,她好似什么都不记得样子,也未冷言冷语,发狠斗气。
一切平静若水。
田嬅胃却开始疼了,其实她一直胃不好,而且胃这种器官,很容易受情绪的牵扯和影响。
前几日溧阳公主寻上她。
传闻中,她名义上虽是庶室所出,却是溧阳公主所生。这传闻其实并不假,因为溧阳公主偶尔也会寻她说说话。
溧阳公主当然不大满意那个唐济,觉得唐济实是不好。她盘算让女儿另外寻个青年俊彦,不必栓在这棵树上。
溧阳公主还表示自己手里不缺资源,可给女儿介绍。
田嬅却动了火,那时她嚷着嗓子道:“公主何必做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既关心我,我何必这般不清不楚,也不知晓自己是谁女儿。至于什么青年俊彦,公主自然有许多,我只怕寻了个公主用过的。”
溧阳公主那时亦恼了:“汝父何尝不是三妻四妾?否则你哪有庶出女儿身份可顶替?你竟这般怪我?本来我已替你挑好一个,魏楼样貌不错,更已被我训得妥妥贴贴。他现在是白身,但若娶了你,想讨个官职也是极容易,我本来想你自己亲自给这个人情收买人心。”
“罢了,你不要,那我自享了。你知我素来秉性风流,不要浪费才好。”
以田嬅对溧阳公主了解,这个阿母会有好几个月不理睬她了。
一切不好的事都冲着她来,她的胃更疼了。
而今这薛娘子似也是冲着她来。
田嬅暗暗一咬后槽牙,她不信薛凝不记恨,却偏生装出这么副模样,大度给谁看?
薛凝这几日略略回忆起原身些许片段,大约也勾勒出原身性情。
原身穿戴华贵,极重样貌,乃是因为她心中十分怯弱,又恐旁人将她看轻了,故将自己打扮得十分贵重。
郑家并未对原身好生教养,只顾着明面上宠,原身也不大会跟人如何来往应酬。
她是孤女,怕被人看轻,于是总提自己父母族人殉国之事,提醒薛家功劳。与人说话,说了没三句话,就引去刻意炫耀自己头上首饰,说是宫里所赐,还强调外边怎样都买不到。
这哪个年轻女娘耐烦听这样的话?
群体间的排挤是一桩很微妙的事,有时候被排挤的并不是默默观看众人心里的那个受害者,站在道德至高点的反倒是发起者。
田嬅会察觉到这些微妙,知晓如何“顺应人心”。
不过那已是旧时光景了。
田嬅入内时,薛凝正在分自己带来糕点。
薛凝想着身为女先生,那些女孩子最初恐有些紧张,于是让云蔻和翠婵在女尼帮衬下做了些小点心,正好分给她们。
她又多做了些,顺道分给在场贵女,尝的人还不少。
田嬅面上没什么表情。
半月之后,京城唐家水池之中却捞出两具童尸。
死者是郭瑛替唐济所生的那对龙凤胎儿女,八岁的唐冬和唐照。
第147章 147他只是个,早就会利用人的,骗……
薛凝也不是包揽满京城的案子,这桩案子也没落到薛凝手里。
不过因案子离奇,市井坊间皆在议论,议论得沸沸扬扬。
法华寺消息灵通,翠婵又是个包打听。打听到了结果,翠婵也跟薛凝说一说。
唐家一双龙凤胎名义上跟着唐家二老,实则是郭瑛带在身边。虽是如此,郭瑛也没跟唐家人断了来往。
她时常会带着孩子见见二老,有时也会让孩子见见父亲。
虽已和离,郭娘子也不想一双儿女添了怨恨。她离了唐济也不是不能活,于是很少在孩子跟前咒骂埋怨。
也因这样缘故,这两个孩子性情也开朗。
唐家二老倒是很喜欢这两个孙儿,见着孩子也很欢喜。又因郭瑛性子好,有时二老还会留郭娘子一块儿用饭。
案发当日,唐济难得归家,见着孩子。
当日并不是休沐日,唐济却归了家,难得撞见这两个孩子。
和离后,唐济其实已经很少搭理自己一双儿女了。纵使在家中遇着,唐济亦不过是给个笑脸,打个招呼,然后吩咐仆妇用糕饼果子哄孩子。
他自己却不会哄。
可案发之日,唐济却主动提出,要陪两个孩子玩一会儿,说说话。
难得唐济有这个心,二老也乐见其成。
家里还有其他子女的孙辈,可郭娘子养的这双孩子确实讨人喜欢。再者这件事再怎么说,也是自家儿子的不是。
唐济做官后换了宅子,可也不算大。宅子里有处水池,池子也不算阔。
浅浅的一池子水,却溺死两个八岁孩子。
唐府雇的仆人张禄听着些动静,赶过去时,看着唐济站在水池边。
唐济喘着气,双
袖湿水哒哒,沾染青苔,直勾勾的看着池中两具尸首,面上神色可怕之极!
张禄当时都吓得不敢动了,只藏了起来。
后来在郭瑛鼓励下,张禄亦向官府告发此事,于是唐济便被官府扣押起来。
那两个孩子可是唐济的亲骨肉!
哪怕不喜,其母已领着两个孩子另过,已经碍不着唐济什么。
也不知唐济发了什么邪,竟起心害死自己亲生骨肉!
这案子说来也是骇然听闻,便是翠婵说起,也激发了这小妮子朴素的正义感,说时那叫一个义愤填膺!
薛凝心想郭娘子必然很不好受,幸而能亲自报仇,想来也多少有些安慰吧。
按大夏令,所谓尊卑有别,臣不能犯君,子不能告父,妻不能告夫,仆不能告主。
不过郭瑛已与唐济合离,而张律也不过是唐家雇来做事之人,算不得卖身仆人。
这实属卡BUG了。
薛凝也只盼这件事早些了结,郭娘子亦能早些振作。
谁想没过两日,这桩凶案又生出曲折。
唐济并不肯承认自己杀了一双亲骨肉。
虎毒不食子,他哪怕凉薄休妻,可为什么要杀子杀女?
那日他早归,也不是为见一双儿女,而是要私约田嬅。
两人将要成亲,总要多来往,培养一下感情。只是那话说出来怕二老不爱听,唐济便寻了个借口。
身为人父,他并未陪伴一双儿女,只让人拿些点心,让兄妹两吃完便自行回家。
据唐济称,他并不知晓为何唐冬、唐照会死在家里水池子里。
再来就是那个作证的仆人张禄,张禄贪酒,自己做活儿时少,倒靠家里妇人吃喝。
张禄之妻安娘在郭瑛开的锦食楼里做工。夫妻二人闹腾时,常是郭瑛出面主持公道。年初张禄儿子得病,郭瑛自己出了钱,又让楼里其他人捐了些,解了安娘家里的难。
张禄因为这桩事欠了郭娘子天大人情。
唐济认为这桩事不过是意外,八岁的孩子虽然已经很伶俐了,可到底还是孩子。因唐济未曾好生看顾,于是两个孩子打闹间在池子里溺死了。
而郭瑛素来爱惜这双儿女,自然觉得天塌下来。
这和离时郭娘子未曾计较,无非是因为孩子的缘故.而今两个孩子没了,还是唐济未曾精心照顾缘故,新仇旧恨,郭瑛自不免记恨。
于是郭瑛买通了张禄。
念着郭瑛一双儿女丧故,唐济只说并不与郭娘计较这桩冤枉,但一双儿女确实不是他杀的。
相较而言,唐济这一番言语竟显合理些。做父亲的疏于看护,害死一双儿女,谈不上亲手害人,但郭瑛肯定咽不下这口气。
唐济咬死自己没杀人。
案发时,他并未逗留家中,而是与田嬅一道。
一双儿女死时,那时他早不在家里了。
田嬅是御史中丞之女,也将要与唐济成亲。不过田嬅似并不怎样喜欢这桩婚事,对唐济亦是不冷不热。
一开始田嬅并未出声,但过了几日,田嬅还是松了口。
人命关天,她作证那日唐济确实与她一道。两人虽成亲在即,情分却并不怎样,唐济总缠着她多相处。
那日唐济只顾着向田嬅献殷勤,并不将从前的妻子儿女放心上,但到底未杀人。
双方各执一词,官府也十分头疼,但照眼下情景,一多半会将唐济放出来。
有田家女娘做人证,唐济毕竟有不在场证明。
至于说亲眼看着唐济杀人的张禄,这市井之徒不但酗酒,还时常赌钱,将身上银钱花个精光,还欠下许多外债。
其证词又如何比得上重臣家女眷?
这日法华寺内,来了一个女客。
那妇人来到薛凝居所,见着薛凝时候便咚的跪下来,嗓音字字泣血:“求薛娘子垂怜,查出真相,还我死去一双儿女公道。”
然后她伸出手,奉上一枚护身符。
薛凝一见就知晓是自己写的,朱砂字迹歪歪扭扭。
来寻薛凝的妇人当然正是郭瑛。
郭瑛眼眶发红,不过几日光景,已生出白头发。但她并没有倒下,不依不饶,只盼为自己一双儿女讨回公道。
她膝盖挪前,容色愈切:“想来薛娘子也听闻这桩案子,可那田娘子证词如何能信?说是说她不大满意这桩婚事,可她毕竟是要嫁给唐济,她会替唐济说话何足为奇?她一个将要成婚女娘,真能说将嫁夫婿不是?那名声还要不要?”
说张禄是市井之徒,可难道田嬅证词便一定可信?
就凭田嬅是田中丞女儿,传闻里亲生母亲又是溧阳公主?
薛凝注意到郭瑛不但要咬死唐济,提及田嬅时眼底也流淌一缕厌憎恨色。
郭瑛先被休弃,又死了一双儿女,偏唐济要娶美娇娘,妻房还能助其前程。如此鲜明处境对比下,郭瑛显然要将将要疯。
郭娘子如今不过凭一口气撑着。
薛凝赶紧快手快脚将人扶起来,又让云蔻煮茶,又掏出手帕替郭瑛擦拭眼泪。
郭瑛道了谢,竭力使得自己显得有条理些。
薛凝:“我这儿虽不能直接接案子,但郭娘子若愿意,可先和我说一说。”
薛凝这样说,郭瑛也听出了一丝希望,飞快一点头。
她言语也急:“那日老张急匆匆来寻我,说出了大事——”
薛凝拍拍她手背,摇摇头,说:“咱们慢慢来,从头说起。郭娘子,咱们不如先说说,你从前夫君唐济,究竟是什么样人?”
郭瑛一怔,然后点点头。
薛凝不认得唐济,也不能知晓唐济为人,不过郭瑛是枕边人,自然知晓得更清楚些。当然如今郭瑛说话必会有偏向,薛凝也是要仔细甄别,也能从郭瑛这些言语里分辨出郭瑛的心思。
郭瑛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要按市井坊间传言,
从前唐济跟郭瑛做夫妻时,据说也颇为恩爱。
这传言倒也不假。
唐济一心谋官,在家并不怎么做事,不过倒是挺会说话,至少情绪价值给得挺足。
按说他是看不上郭瑛的。
有的男子因为利益缘故娶了看不上的妻房,会冷着脸拿架子,认定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且会将这份委屈透出来。
但唐济不这样。
夫妻同床共枕,唐济还会说几句体己说,说郭瑛幸苦了,说这不过是暂时委屈,说会上进必会谋个前程。
女人有时要的就是那么几句话。
嫁了汉,指望不了他穿衣吃饭,但也盼自己辛劳被看见,被称赞,再来就是人生添点儿盼头,给上那么一点儿希望。
那么便算辛苦些,也并不觉得苦了。
郭瑛云英未嫁时,她未跟唐济相看前,原想避了这唐郎君的。
唐济名声也不是差,别人也不说唐济人坏,可都说唐济爱痴心妄想。唐家二老原本最疼唐济这个儿子,但因唐济求官花了许多银钱,故家里吃不消,其他几个子女也闹着分家。
分了家,唐济所分那份家资也花得精光。
郭瑛觉得唐济不踏实,不是过日子的人,本要拒了媒人。
可后来见了唐济,她又改了心思。
唐济样貌堂堂,确实生得不错,再来唐济也能言善道。
聊了天,她便对唐济生出可惜之情,觉得唐济是个不疯魔不成活的性子。
她有点儿仰慕这个男子,只觉得全世界都不信他能出头,但自己想信一信。
女人总有这样情怀,认定在一个有能力男子最无助、最可怜时伸出援手,那么必然打动对方内心,得到对方感动。
更何况唐济还是个很会说话的人。
新婚之夜,唐济轻轻揭开郭瑛盖头,言语柔柔:“阿瑛,而今我一事无成,你却偏肯嫁我,也是我的福气。看来上天待我,也是颇有眷顾的。”
那时红烛高烧,郭瑛面颊泛起娇羞,心里亦涌起甜蜜。
而今郭瑛却容色枯槁,她已擦干了眼泪,可更多泪水却是淌落。
郭瑛瞪大眼睛,任由泪水淌落,不觉说道:“他只是个,早就会利用人的,骗子。他还是屠夫、凶手,没良心的畜生!他是个畜生!”
郭瑛胸口轻轻起伏。
薛凝这时倒没有劝了,一个人受到重大的打击,总归是要发泄一二。
“他与那个田嬅脏到一处,肮脏龌龊,恶心之极!我只想一想这对狗男女,我便恨不得让他们都死了才是。”
薛凝倒是并不意外,就像她之前窥见郭瑛面上对田嬅的憎恶,而今郭瑛又这样辱骂。
薛凝轻轻说道:“你认为唐郎君是个畜生,不仅仅是唐济,你觉得田嬅也掺和进这件事?”
郭瑛抿紧嘴唇。
也许她很聪明,有着市井妇人狡黠,又或者她有所权衡。
如果郭瑛死咬住唐济,还是有可能使唐济伏法。因为唐济是寒门子,因为田嬅毕竟没有过门。市井坊间的唾沫星子也能使得官府有所忌惮,唐济不是那么容易脱身。
可若扯上田嬅,那时另外一回事了。那么就会扯上御史中丞,扯上溧阳公主。
如此一来,她的一双儿女说不定就真是“意外溺水”。
郭瑛一直将自己恨色藏得极好,可如今却被眼前这位薛娘子扯出来。但话又说出来,郭瑛也觉得这个薛娘子果真是名不虚传,亦是观察入微。
她犹豫时,薛凝在一旁说道:“郭娘子不必拘谨,我不过是跟你聊一聊,不算正经问案。而且这些话,我自然绝不会传出去。”
郭瑛略顿了顿,然后不管不顾道:“是!我怀疑田嬅也是有份儿害死我孩儿。”
田嬅人前淡淡的,显得对这桩婚事不是很喜欢,无非家里勉强样子。
可郭瑛偏偏却这样说。
第148章 148还有他便是掩饰再好,怕也瞒不……
这才是郭瑛想说的话,她可不单单认为田嬅早已与唐济。
她认为自己这一双儿女之死,田嬅也脱不得干系!
薛凝凝下心,细细的一样样慢慢问。
“你是说田娘子早与唐济有所勾连?为何会如此认为?”
郭瑛:“休妻毕竟不是一件体面事,而唐济又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按律先贱后贵不得休,我又是个抛头露面卖馄饨的人,他真拿的准我不闹?而今做官,名声也是极要紧的。如若我不依不饶,他怕也有许多风险。”
“若不是笃定与我和离便能得天大好处,他不会冒这个险。”
郭瑛猜疑也有些逻辑,任何表面上的无缝连接都有早有预谋嫌疑。
和离时唐济十分坚决,郭瑛便怀疑他早便找好了下家。
再后来,唐济果真跟御史中丞的女儿说了亲。
郭瑛冷笑:“说是看重唐郎本事,说他心肠狠,不要脸,做事颇有手段。可这样的人难道少了?京里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做官?他在田中丞府上做幕僚,已经是有两年了,怎么田中丞之前未曾举荐他做官?是不想吗?还是他后来找到了路子,忽而便发迹。”
田信聘请幕僚,相当于私聘一些秘书,帮衬着处理公务。
大夏而今识字率不高,机构编制也设得简单,各机构严重存在人员不足情况。故官员会私聘幕僚帮衬些做事。
但这些私聘的幕僚相当于临时工,想要转正也是千难万难。
薛凝传来这个世界有些日子了,又常在官府办案,对这里面门门道道也是很清楚。
唐济已经当了两年的临时工了,显然并未得到田信垂顾。
可田信忽而升了他。
郭瑛言下之意,就是唐济早与田嬅有私,故才被田信举荐。等唐济得了官,然后唐济也投桃报李,冒着极大风险,不顾多年情分与一双儿女跟郭瑛和离。毕竟以田嬅身份,跟一个有妇之夫在一起说来毕竟不好听。
等到唐济和离之后,两人婚事便定下来。
旁人皆说是田信用的着唐济,故才将女儿许配给他,可田嬅并不乐意。
薛凝印象里的田嬅亦是性子高傲,淡淡的有几分冷意,面上颇有倨傲之色。
郭瑛却对这样说辞不屑一顾。
“唐家什么出身?一个寒门子而已。哪怕真有什么事要做,升他做个官已经是天大恩德,还需再要用个女儿笼络?”
“再说那田娘子,说是庶出,其实是溧阳公主私生女。她不乐意嫁,只需跟她阿母说一声,谁还能勉强得了她?我听说溧阳公主也并不喜欢唐济,据说还因此跟田嬅闹得不欢而散。”
“说到底,只有田嬅她自己乐意,这桩婚事才能成。她人前做出一副不乐意样子,是觉得这桩婚事不光彩,总要做出些委屈样子。又或者她其实也看不上唐济,觉得这位唐郎上不得台面,可仍与唐济撕扯在一道。”
郭瑛一旦打开话夹子,便是滔滔不绝说起来。
这些话她从未跟旁人说过,都藏在了心里面。因为田嬅将是唐济新妇,若她跟别人这样说,别人会觉得郭瑛说得是酸话。是因她心头嫉恨,所以诋毁一个官家女娘。
再来就是田信是朝廷重臣,再加一个溧阳公主,她也得罪不起。
而今薛凝挑开话头,郭瑛便不管不顾全说出来。
“还有他便是掩饰再好,怕也瞒不得枕边人。”
“有次他回了家,衣衫都破了,好似跟人打过架。我那时还很奇怪,唐郎很爱惜自己,平时是不会做什么凶险的事。他惜身,念着做大事。那街头泼皮遇着挑衅他,他也不和那些泼皮争。他怕受伤,怕自己因些闲气折损。”
“他怎会跟人打架?衣服破了,脸上也有淤青。”
“我替他缝补时,便从他衣服里摸出一枚匣子。匣中有一钗,光彩照人,我从未见过这般华美的钗。”
“我怔怔瞧着,忽而很害怕。”
女人都爱些漂亮首饰,哪个女子不爱亮晶晶的东西?
更何况郭瑛打小家里就不富裕,她见着漂亮首饰本应该欢喜的。
可那时她只是怕,因为一惯温文尔雅的夫郎居然跟人打架。
她心里乱七八糟,禁不住胡思乱想,蓦然想这钗莫不是打劫来的?
那念头浮起时,郭瑛也觉得很荒诞。她知晓唐济的志向,唐济心存抱负,不会贪图这些小利。
她匆匆将钗放回来,假作没发现,又对唐济嘘寒问暖。
而今她嘲弄自己那时候心思:“那时,我还鬼使神差生出一个可笑念头。夫君是心疼我,没钱买好些首饰跟我带。于是他顾不得自己原则和抱负,给我弄了一件,好看的首饰。”
“他怎么这样?我给我时我定要埋怨他,让他送回去,以后不许这样。”
“我已想了很多说辞。可等呀等,他并没送我什么好东西。”
“不是送给我,那便是送给别的女人了。”
郭瑛说得真心实意,不过若外人听见,怕也是觉得好笑,会觉
得郭瑛这个摆摊的妇人没有见识。
穷人是想象不到富人的阔绰的。
田嬅什么出身?难道会稀罕唐济抢来的一枚钗?
她在田家虽是庶女,可却被嫡女还要风光些。溧阳公主虽不认这个女儿,名分没给,钱却给了许多。
不过薛凝没有笑她,也没有质问,只说道:“那时你们夫妻感情还好,而且唐济也没有举荐做官?”
郭瑛点了点头。
一个男人若起了心思,家里固然恩爱,可不代表外头没有女人。
不过唐济外头哪怕真有相好,按郭瑛证词,也没办法证明是田嬅。
薛凝再问:“虽有蛛丝马迹证明唐济早有不忠,但你为何觉得田嬅会跟你那一双儿女之死有关?”
郭瑛深深呼吸一口气:“因为,两个孩子是养在我跟前。”
“他父母倒是很喜欢冬儿和照儿,每次见面就欢喜得不行。冬儿也罢了,照儿是男孩子,还是唐济唯一儿子。他也肯松了口,让照儿跟我。”
“其实留下照儿,有他父母和仆妇照顾,他也费不了什么心,可他偏偏没有。若留下照儿,至少别人说他不会说得那么厉害,说他抛妻弃子。”
“我想,是有人希望他身边不能有孩子。”
唐济成过婚,但有人希望唐济跟没成婚一样,儿子啊女儿什么都不存在。
郭瑛心思细,也察觉了些蛛丝马迹。
“再之后,我旁敲侧击,唐家二老对田嬅颇不满意,觉得田嬅没什么礼貌,待他们也很不耐烦。”
田嬅本来就是低嫁,她虽看中了唐济,但未必看中唐济整个家。
郭瑛虽未见过田嬅,也隐隐察觉田嬅的恶意。
说到此处,郭瑛静了静,然后嗓音微酸:“说到底,也许本应怪我,怪我不该再与唐家来往。”
她不甘心,她为唐济付出了那么多,最后却被别人摘了果子。
田嬅做了唐家新妇,生儿育女,那她两个孩子怎么办?
她只是想让两个孩子从飞黄腾达父亲身上分得多些。
自己再努力,也不过是经营个酒肆。
以后女儿说亲,儿子仕途前程,总是要借亲生父亲之势的。
若两个孩子长久不跟父亲家里人见面,哪里还有情分?所以她总是会带着孩子,去凑一凑,这样见见父亲,又跟祖父祖母说说话。
到底是亲骨肉,唐济总不能全忘了。
“有时我甚至想过,要不要把孩子送回去?可唐郎新妇不会喜欢这两个孩子,他们必然会受许多委屈。为了那么远未来,现在便让他们熬着受苦,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呀!”
“再说唐济也不想要,他不喜欢他们,总是淡淡的。”
“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存这些心思,若我跟唐家早断了来往,两个孩子不会死!不会死了呀!”
“冬儿、照儿都很孝顺,都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对我这个母亲也很亲近。”
“可我只是想要他们过得好些。”
她小时候就是个馄饨娘子,跟在阿母身边帮衬,踩着箱子做活。
后来攒了钱,想买件漂亮发钗,她那粗糙手指抚过精致发钗时,也见着店里伙计眼里嫌弃。
于是她不甘心,她想改变命运,唐郎也曾许她美梦,说必然会出头。
可等唐济出了头,也立刻舍了她。
于是她咬牙,在东市开了酒楼,幸喜生意也还不错。
那天得知阿冬能读书写字,接触些贵族女眷,郭瑛也很欢喜。
她搂着女儿:“以后,你便少来厨房帮衬,不用做些粗活。字念得多了,打扮漂亮些,借着你爹名头,以后斯斯文文的嫁给一个好人家,十指不沾水。”
阿冬却摇摇头:“阿娘,我才不想呢,我就喜欢做菜,以后我要做楼里大厨,我不要斯斯文文。我觉得这样就很好,我开心得很。”
郭瑛捏着女儿捏勺握刀手掌,擦了擦,忽而有些心酸,忽而很是想哭。
孩子这样啊,仿佛肯定了很多年前被烟火熏得一身自己。
她觉得这样很好的。
而今郭瑛泪水不断落,她说道:“阿冬很乖的,她从未嫌弃我这个当娘的没让她做官家姑娘,没有啊,她不知道多懂事。”
郭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第149章 149薛娘子她是很好很好的
郭瑛撕心裂肺的哭了好一阵,薛凝并未相劝,而是任由郭瑛狠狠哭一场。
一个人许多事闷心里,若不狠狠哭一场,说不准会生出病。
这么些日子里,郭瑛东奔西跑,只盼将唐济送进去,则必定没有机会这样狠狠的哭上一场。
而人有时候是需狠狠哭一哭的。
郭瑛狠狠哭了许久。
直至郭瑛哭够了,薛凝让人换了温热茶水,安抚一番。
待郭瑛情绪平静些,薛凝便让郭瑛描述,自个儿描画出郭瑛当日所看到发钗样式。
薛凝字写得丑,不过绘图倒是很娴熟。
那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可因印象深刻,郭瑛倒是记得很清楚。
薛凝画好,给郭瑛看看,又修改了几处,也大差不差了。
事上无不透风的墙,更何况郭瑛买下薛凝寄卖护身符,又求至薛凝跟前,见着的人也不少。
裴后设了梅香堂,挑一些女孩子来读书。
薛凝每隔几日,也会去梅香堂上半天课,教一教来梅香堂读书的女孩。
因这桩案子的缘故,薛凝也颇惹了几分留意。
譬如她方至学堂,便有人寻她说话。
窦芙是田嬅手帕交,人前素来跟田嬅好,田嬅说什么她也赶在一旁应声。
而今窦芙来寻薛凝,跟薛凝说话:“薛娘子,听说那个馄饨娘子跑去法华寺,跟你又跪又哭,也不知真不真?”
窦芙说话细声细气,温温柔柔,面上虽和气,却似暗暗在打量薛凝神色。
若换做原身,因为田嬅的缘故必然不会理会窦芙,不过薛凝却看出些弯弯绕绕。
田嬅脾气大,性子也比较刻薄,窦芙阿父官小,不好与之置气。故素日里来往,窦芙便会忍些气。
因窦芙会忍气,那么田嬅便会不客气。既然不客气,那么便少了几分收敛。
窦芙会忍一忍,可这样忍时,通常也不是有什么真心情意。
薛凝也察觉其中微妙处,倒是觉得可用一用。
她不答窦芙的话,只从怀中取出布帛,上有按照郭瑛描绘画的发钗样式。
如今虽已有草竹浆液制成的纸,却不耐储存,也是易碎。故虽有了纸,很多时候仍用竹简和帛布记录。
薛凝问:“这钗窦娘子可识得?”
依薛凝瞧来,倒仿佛是宫里样式。裴后对薛凝多有恩赏,薛凝也有几件宫里赏赐首饰。
窦芙瞧了瞧,居然说道:“这不是从前赵昭赵娘子的发钗?”
赵家尊贵,出
了个赵皇后。哪怕皇后被废,赵家声势也还在。
去年赵家女儿赵昭进京,可能是为显宽厚,又或者为了安抚赵氏,裴后对其加以封赏,将赵昭抬为清淑郡君,又有许多恩赏。
赵昭性子温婉,进退得宜,又颇有才学,一时人人称赞,风头无二。
大约陛下也喜爱这样的一团和气。
这枚发钗那时就戴在赵昭鬓发间,这般熠熠生辉,亦显得赵昭光彩夺目。
说到底,耀眼的不是这枚发钗,而是宫里对赵昭抬举。
至于赵昭性子温和,与人为善,那倒只是添头罢了。
窦芙说道:“那时也有传言,说宫里喜欢赵昭,有意赐婚。许是要挑个皇子,再不然就是裴少君,总之说得十分真切。不过这些话之后也没了影,没几个月,赵娘子又离开了京城。”
窦芙目光流淌几分探寻之色:“可是与案子有什么相干?赵娘子后来倒也没带这枚钗了,听说怕显得太招摇。还是别有什么内情?”
她蓦然又掩唇一笑:“还是薛娘子念着裴少君?”
薛凝暗暗皱了一下眉头。
她不是讨厌裴无忌,她也不是不喜欢裴无忌。她如今跟裴无忌也有一点儿暧昧小拉扯,薛凝也不反感这样的小拉扯。
虽如此,她也不喜欢因为这样缘故,自己事事都扯上裴无忌。
不过薛凝将这缕情绪掩饰很好。
有时你露得越明显,旁的人越喜爱拿这样的话儿打趣。
薛凝也不被带偏:“如此说来,赵娘子逗留京城那几月,也是风头正盛。听说她性情很好,不似我从前那般不懂事,想来田娘子也很喜欢她?”
窦芙眼里掠过一缕奇异光芒,口里说道:“薛娘子自然懂得很,自然是,如薛娘子所言。”
窦芙说话滴水不漏,可意思还是透了出来。
一年多前,赵昭是人人艳羡。那时不但宫里又给封号,又多有恩赏,别人眼里,她还将有一门绝好的亲事。
而田嬅气量却不怎样,哪怕不见得有仇,亦未必合得来。
窦芙暗暗伸手,扯住了手帕,心里却嗤笑。
凑田嬅身边的,也都是家世不如田嬅的。还不是因为田嬅脾气大,相处时总得让让她。若家世相当的女娘,有几个能忍下气?
不过这时,窦芙脸色神色也变了一下。
薛凝察觉到了,亦瞧见了田嬅。
窦芙迎了上去,田嬅面上也并不如何好看。
薛凝已将这块帛布收好,估摸着田嬅并不愿跟自己说话,故亦不去勉强。
不过田嬅并不打算罢休。
她目光在薛娘面上逡巡,这些日子田嬅很留意裴无忌。
是为了薛凝而特意留意的裴无忌。
田嬅本来对朝堂之事并不感兴趣,她嫌那些事烦闷,可谁让薛凝是她对头?
有些人就是那样,很容易轻易恨一个人,又因为这极容易生出的记恨生出愤恨和不平。
哪怕原身,也没跟田嬅怎么样,可能有一些口角争执罢了。
可现在薛凝又回来了,虽无几个深交,却也跟来梅香堂讲学的贵女们有说有笑。
至少也不是众人嫌了。
没人提从前的事,可田嬅自己记得,她觉得私下必有人笑话!
窦芙已受了个白眼。
田嬅自然不知晓窦芙说了什么,但与她交好女子,不能跟田嬅不喜欢的人说话。
田嬅冷冷的咬了下唇瓣。
她知晓这些日子裴无忌在养病,说是养病,也未见裴无忌有什么病,那就是裴无忌在裴后跟前失宠的缘故。
田嬅目光再落在薛凝手腕上,蓦然嗤笑。
“薛娘子,你从前便瞧不顺我,而今回来了,总跟我过不去,总是要欺凌人,挑我不是。你哪怕是有裴少君撑腰,怕亦是没能如何。”
“这虽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可裴家也不独独裴少君一个。以后皇后想从裴氏另外挑个人出来,也不是不能替。”
“薛娘子,你不安安分分做你六珠女官,却总以私怨为难别人,真以为这般欺凌人能长久?”
田嬅也见识过裴后手段,当初宫里把赵昭捧成什么似的,最后也不过给些赏赐,安抚一番,再打发出京城。
这些无非是做给别人看的。
而今薛凝这个六珠女官能来梅香堂上几天课,也不过是这样的缘故罢了。
所谓说者有意,听着更有心,而今门口便有两位听客。
溧阳公主今日梳着繁复的凌云高髻,发间簪着那支金凤步摇,另点缀着几颗圆润饱满的东珠。她脖颈修长,戴着赤金嵌红宝的项圈,更衬得肌肤胜雪。
田嬅这般高谈阔论,更尴尬是与溧阳公主一道而来的,赫然正是被田嬅贬低不屑裴无忌。
半壶水响叮当,田嬅从不是关心朝事之人,自然和旁人一般觉得裴无忌已然失势,但溧阳公主却并不会这般认为。
她目光落在了一旁裴无忌身上,见着裴无忌并无明显忿怒之色,青年目光只落在薛凝身上。
溧阳公主心思沉了沉。
裴无忌着寻常的霜色素绫深衣,他容貌极好,眼瞳是极纯粹墨色,打扮简单些也不显素,倒有些素净里的艳色。
裴后当初一番叮嘱,令裴无忌不必太过于在意衣视华美,裴无忌也听了进去。
裴无忌性子也不似从前那般燥,已颇有些沉稳之气,大家风范。
薛凝倒不生气,和气说道:“田娘子,我怎样挑你不是?又因什么事显得欺凌于你?”
田嬅忽而说不出话,言语堵了堵,然后说道:“大家心照不宣。”
薛凝:“因郭娘子一双儿女惨死,求至我跟前,我不该搭理她?还是不该相疑田娘子证词,案发之时,你与唐济约见谈情。”
田嬅厉声:“他纠缠不休,我是不喜,可杀死一双儿女也是绝无可能。”
然后她似回过神来,容色颇恼:“薛凝,我凭什么要受你质问?这案子也未落在你手中。你心中恨我,巴不得来审我断我,寻我错处!”
薛凝:“我看过卷宗,田娘子案发当日,与唐济私游踏青,身边竟无旁人,连婢女仆人都没见一个?都因唐济纠缠不休缘故?”
任是田嬅如何疾言厉色指责,薛凝始终是心平气和,轻言细语询问,却句句问至要害处。
田嬅十分狼狈。
她只觉得薛凝分明是故意的!
这薛娘子这样说,旁人会怎样想?会否猜疑自己说谎话?会否因自己护唐济瞧轻了自己?其实,谁都看得出她是护着唐济的。
田嬅都要疯了。
“薛娘子,你这样做人,大约并没有什么朋友吧?谁都是极厌你的。怎么你到哪处,人人都嫌你?好好的宁川侯府,被你搅得一团乱,也不知晓多晦气。如今只落身女寺之中,和几个尼姑凑一处。”
她不答薛凝问题,反倒言语攻击。
薛凝不在意,暗暗思忖田嬅是过于爱惜颜面,还是心虚缘故。
不过一旁云蔻却是听不下去。
薛凝腿不好,故哪怕来梅香堂,云蔻和翠婵也赶来身边服侍。
田嬅说话难听,云蔻一个婢子虽不合乱了尊卑插口,却忍不住开口:“姑娘,姑娘待咱们极好,素来,也是相处融洽的。我们,也是极喜爱她。”
田嬅一怔,她见着云蔻一个婢子这么插口,原本应当生气的,而今却禁不住嗤笑一声。
“真是可笑得很,原来薛娘子平素亲好结交的,只是身边服侍的下人。怎么说宫里头也封了薛娘子做郡君,来往的也应是世家贵眷。所谓跟婢仆情如姐妹,无非是往下挑个不如你的结交,稍施些恩德,便足以感激涕零。”
窦芙听见,她虽不是婢女,面颊亦红了红,添了恼。
可田嬅却并不理会别人恼不恼:“如此一来,我倒不免劝薛娘子两句。对于婢仆之流,便要恩威并施,不可贪图几句奉承言语,便抬举婢女,使其不知天高地厚。如若这样,便会生出非分之心,乃至于生出怨恨。这做主子的,也总归要将架子立起来。”
云蔻说不出话,她十分羞愧,面颊泛红,又觉得自己说错话。
许是离开宁川侯府有些时日了,所以她竟有些忘记尊卑。翠婵立于一侧,亦是心尖微酸。
可薛凝却握住云蔻手,轻轻拍拍云蔻手背,然后温声说道:“云蔻和翠婵年纪和我差不多,和我同吃同住,一起洗刷尸首,陪我出了京城,到过北地。她们卖身契已解,自然跟我是朋友相处,是极要好姐妹。”
云蔻抬抬眼,眼睛里泛起泪意。
田嬅看在眼里,心里冷笑,薛凝这些话简之肤浅幼稚!和几个婢子这样互称姐妹,简之是可怜又可笑。旁人见了,谁不觉得薛凝可怜?
说到底,因为薛凝是孤女缘故,不免少了许多社交,也没什么同龄交好的女娘。
她欲反唇相讥,忽而微微一怔。
这时节裴无忌已经踏入此地,惹得看热闹的女娘悄悄议论。
田嬅蓦然十分尴尬,面颊微红,一咬牙,又禁不住飞快说道:“裴少君如此处境,莫非不思量如何为朝廷做事,反倒为些女娘间扯头花来出头?当真是,极了不起!”
如此自折身份。
堂堂大丈夫,竟不去理会正经事?
田嬅竟恼极欲哭,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委屈。
薛凝瞧着田嬅那副样子,气消了些,又觉有点儿好笑。裴无忌应当是什么样子?裴少君在别人眼里脑补是什么样?
至少薛凝记忆里,裴无忌无聊事可做了不少,从灵昌到沈偃,裴无忌十分热衷于掺和。
如今裴无忌也不过是故态复萌罢了。
他行至薛凝身边,微微一笑:“薛娘子自无需强调尊卑有别,她有本事,身边婢女皆知晓她断狱之能,故对她心生拜服,这是慕其能力。这些日子薛娘子随阿偃一道,断案无数,还人清白,救人性命。于是云蔻和翠婵自然会尊重于她,这是爱其品行。薛娘子行事自有主见,不会轻易被哄骗动摇,于是身边小姑娘便不会起欺瞒之心,这是畏其精明。”
“故所谓奴大欺主,失了尊重,于薛娘子是本不可能发生之事。”
“而一个人既无能力可以让人仰慕,又无人品让人尊重,更无精明让人敬畏不敢欺。她有什么呢?大约只有与生俱来的身份,于是只能大呼小叫
,强调身份之别,生恐被婢仆看轻了去。”
裴无忌微微含笑。
他眼里身边亲近的人便是最好的,从前灵昌跟沈偃就是这样,在裴无忌眼里顶顶的好,谁也配不上,谁也够不着。而今阿凝在他心中,亦是最最好不过存在,除了自己,旁人再配不上。
既是如此,那些夸奖称赞言语也是语出肺腑,十分诚挚,一点水分也没有。
薛凝都听得不好意思了。
田嬅眼泪珠子亦禁不住滚滚落下,口齿也禁不住含糊:“裴少君,你以男欺女!你还算是个儿郎?”
溧阳公主再也听不下去了,只能现身。
她叹息,心里暗暗想裴少君说得倒也没错,嬅儿当真是个一无是处的蠢物。
一个女娘困于内宅,通常没能力让人拜服,也没什么品德让人尊敬,但厉害些的女娘至少有精明。精明之人哪怕心里真跟田嬅那样想,也不会自己亲口将尊卑有别说出来,身边有的是嬷嬷奴才做恶人。做主人的,哪里这么直接让人恨?
田家是怎么教的?
她一抬头,溧阳公主身边的宁嬷嬷便走出来,对田嬅恭顺说道:“姑娘说话唐突,老奴奉公主之命,而今要教训一二。”
然后宁嬷嬷扬手,啪啪打了田嬅两个耳光。
这时溧阳公主才冉冉现身:“今日我倒正好有些话想和薛娘子说一说,还盼薛娘子赏光。”
第150章 150她忽而喜欢上唐济这个下流玩意……
薛凝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位溧阳公主。
原书裴家下场不是很好,无论底下有怎样的暗潮汹涌,明面上上总和这位溧阳公主脱不了干系。
不过溧阳公主面上却是很和气。
田嬅罚站在外头,她却跟薛凝说话。
她已陪过罪,才说:“其实郭娘子不来求,我也想求薛娘子查这个案子,凡事还是查得清清楚楚些才好。”
溧阳公主面上很是和气,看着甚至颇讲道理。
她与魏楼风流一度,而传闻中薛娘子跟魏楼又有什么。云雨一番后,她还跟魏楼聊天,聊魏楼想不想薛凝,说薛凝跟裴无忌之间的咸淡。
而今溧阳公主面上却看不出来。
田嬅犯了错,她就像是有个熊孩子的母亲,既要向外赔不是,又要替女儿开脱。
“郭娘子记恨唐济,也许迁怒嬅儿,这本是人之常情。我亦是个做母亲的人,如何不能体会她心情?当娘的儿女有事,必然容不得犯害之人。”
溧阳公主说话绵里藏针,又似隐隐带着几分言外之意。
田嬅怎么说都是她的女儿,如若有事,她能饶了去?
薛凝:“有公主在场,我问田娘子几句话,想来她会说实话?”
溧阳公主不动声色盯住薛凝,蓦然嫣然一笑,说道:“那也是。”
田嬅被请上前来时,她面颊红肿未褪,面上犹有泪痕。
溧阳公主略皱眉,呵斥:“瞧你什么样儿?闹得是满城风雨。”
虽有外人在,还是薛凝这样的外人,溧阳公主说话亦未留面。大约处置这么些事,确实令溧阳公主颇不耐烦。
田嬅面上有受辱之色,一闪而没。
薛凝也不好置喙别人家家事,也知田嬅必然深恨自己,薛凝亦顾不得许多了。
“我亦打听过,唐济做事素来勤勉,绝无迟到早退,时常逗留夜深。案发当日并未休沐,可他偏生请了假。如若案发时,田娘子果真与唐济相会。那这场私会大约不是唐济约你,而是你约唐济,对不对?”
田嬅面色微寒,说不出话,只抿紧唇瓣。
她听着薛凝补充:“如若唐济要约天娘子,总会挑个休沐之期。但若是你约她,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不敢怠慢你,哪怕并未休沐之期,也要请假相陪。”
“田娘子,也不似你所想那般不喜这门婚事。”
田嬅脸色白了白,她抬起头,没有说话,可眼底却透出了几分恨色!
因为有些事情如若扯出来,那便是另外一回事,所谓看破不说破。
溧阳公主冷笑:“原来如此!合着竟是这样一回事。怪道我那般劝你,你也不肯听。我只道你心里怨怪我,未曾想你竟是存了心真心跟那唐济好。我可算知晓自己为何落了埋怨了。自己个儿替你操心,未曾想我女儿早有主意。唐济那个官,也是你闹腾,汝父顺着你吧?”
田嬅唇瓣动动,说不出话。
她只盼溧阳公主住口,那些话句句凌迟,使得旁人看了笑话。
而这个旁人偏偏还是薛凝,是田嬅最为讨厌之人。
溧阳公主却不打算住口。
话已到了这个份儿上,还能如何?
她如今这样说,句句是为了田嬅好。
溧阳公主:“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掩的。无非是瞧中个有妇之夫,把个俊俏能言善道的寒门子当宝贝。于是两人私底下来往,她为那居心叵测的唐郎求官,靠着这个官职横刀夺爱,抢了别人夫婿。可自个儿也是知道上不得台面,最要紧是那个唐郎上不得台面,所以遮遮掩掩。”
“薛娘子,案发当日,这两人必然厮混一道,是不知廉耻了些,却与那两个孩子的死没关系。”
溧阳公主这样说,她年纪不小,素有风流名声,底下幕僚充作面首的也不少。
说到底,男女间那点儿丑事,落溧阳公主眼里就不事。
可她不介意,田嬅分明还是介意的。
她面红如血,蓦然发狠似说道:“我并不喜欢唐济,我怎会喜欢唐郎君?”
田嬅嗓音发颤:“是他喜欢我,见着我了,便神魂颠倒,为我倾心。再之后,为了够得着我,他抛妻弃子,谋了官职,千方百计只为使我垂顾。我只是受父
亲所命,不得不,嫁给他。”
说到此处,田嬅甚至有些歇斯底里:“我断不至于送上官职,施展手段,笼络他这般寒门子。”
说到底,女子总是喜欢男子待她的心纯粹些。
溧阳公主已习惯拿诱饵诱些年轻面首上钩,田嬅却还是喜欢对方更主动些。
薛凝目不转睛看着她,然后说道:“当初赵娘子来京城,一时风头无二,田娘子,想来你也有些不痛快?要说清淑郡君那时声势,我也是远远不及。”
窦芙提及赵昭,赵昭样貌好、性情好,学问好,家世亦好,那时更传言赵昭要挑个很好的夫君,竟挑不出一个缺处。
不似薛凝,哪怕如今,薛凝虽有声势,可到底不过是孤女。
薛凝轻轻说道:“田娘子,你心里可是会生出不痛快。”
她猜田嬅心里会不痛快,田嬅性情差,身边虽有交好贵眷,可家世比她都差些。田嬅性子不肯相让,总要寻能让她的人。可田嬅又看不起与她交好女娘,她那般说云蔻,也透出田嬅心思。
田嬅觉得自己出身尊贵,跟着低她的人相处,便绝不能给好些的脸色,否则便纵着位卑之人轻狂。
如今薛凝问,田嬅亦冷冰冰道:“我能有什么不痛快?”
可那年赵昭出风头,她确实不怎么痛快。
她瞧别人不顺时,便拼命挑这人哪里不好。譬如薛凝,说什么六珠女官,如今孤女一个,好不容易搭上裴无忌,裴无忌也起不了势。
窦芙温柔似水,颇多儿郎怜惜,她一比较,窦芙家世远不如自己,所谓清纯也不过演出来的小家子气。
独独赵昭,田嬅那时真挑不出错,赵昭样样都是顶好。
要说不好,赵家出了皇后,可也废了,赵氏尊贵也大不如从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赵家声量也不低。再者听说赵昭家中父母恩爱,又不纳妾,又爱惜子女。
甚至自己偶有无礼言语,赵昭也淡然处之,一派大家风度,并不如何计较。
田嬅真是气恼得很,又不能露太多,否则反倒自己惹人嫌。
薛凝:“说来也巧,那时尚是唐夫人的郭瑛发觉丈夫夜归,还带回一枚发钗。那枚发钗华贵非常,竟是清淑郡主所有,是宫中所赐。”
“可是为了讨谁欢喜?因为那时赵娘子太得意,太出风头,故要给她一个教训?我猜这样的讨好,必定送到心里去了。”
溧阳公主本来用一种责备眼神看着田嬅,蓦然想到了些什么,眸色暗了暗。
田嬅蓦然紧紧咬紧唇瓣,溧阳公主熟悉田嬅的小举动,知晓这个女儿每逢紧张,又或者想遮掩什么事时,就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田嬅深深呼吸一口气,这个世界于她而言,本就是极可厌的。
她出身微妙,自不愿意跟田家那些唯唯诺诺庶出女子混迹一道。可正室所出的嫡女,也跟她说不到一道。
她身边之人皆虚情假意,窦芙那几个小蹄子惯会说奉承话,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暗里还不知晓耍弄什么手段。
等到了年岁,情窦初开,也该相看人家了。
与她同龄,家世相当的少年郎个个傲气得很,都是被家里人宠坏了,也不会低头,吵架了不会认错。
她恼溧阳公主不肯认她,谁都知晓她是溧阳公主亲女儿,溧阳公主人前却不肯给她母女名分。
她又恼溧阳公主秉性风流,玩弄男子,连累自己名声。别人暗暗也说,有其母必有其女,田嬅以后未必守贞。
溧阳公主每隔小半月会见见她,两人总是争执得多,总闹得不欢而散。
她人前谁也看不上,可夜里心里却想,自己该嫁什么样的人?她对养面首也没什么兴趣,最好是找个如阿父一般沉稳可靠能纵着自己的男人。
她怎么可能看上唐济那样的人?
唐济是田信身边幕僚,出入多了,会撞见田嬅。
一个寒门子,已有妻有子了,居然还敢上来献殷勤,当真是惹得田嬅大怒!
唐济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是那种几句话就能哄得找不着北的小姑娘?以为那些哄市井妇人的甜言蜜语对自己有效?
当真以为自己看不出来?唐济不过是想出头,借自己做梯子,扶着他上青云!
她故意给个机会让唐济对自己表露情意,然后田嬅再从头到脚狠狠羞辱其一顿,用词也很是恶毒刻薄。
她本以为如此一来,这个寒门子便会露出受辱之色,说些不甘言语,甚至意图动粗。那她便可唤来侍卫,将之狠狠殴打,然后让阿父赶他出去。
但唐济竟半点脾气也没有,而是和和气气赔罪,又只说原是自己不好,只盼痴心总有一日能将田娘子打动。
有些饭凭本事吃,唐济性子却是极好。
田嬅想他演得也是极好,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
她告诉自己,唐济所图必大,否则不能这般伏低做小。
此后唐济仍处处示好,会写情诗,弄箫谱,一笔笔描她小像,情意切切。
有时唐济会忽而没动机,不再跟她示好。她也嗤笑,无非是欲擒故纵手段。
以为她会吃先热后冷,怅然若失那一套。
唐济再往她跟前凑时,又醉酒姿态,说自己明明想忘,偏偏忘不了田嬅。
田嬅愈恼,她知晓都是假的,可她素日里脾气不好,也不会些暗示青年郎君追求自己的小手段。她也有别的追求者,那位安郎君的身份差些却远胜唐济,但因用意太明显,又被田嬅冷言冷语吓走。她本想给这位安郎君一个机会的,可对方却不如唐济能痴缠。
那两年,始终纠缠她身边只有唐济一个。
好似终于证明,她仿佛还有那么一点儿吸引力,是个可人的妙龄女娘。
她想唐济也不错,哪怕是有所图呢,至少也肯下功夫。既然自己脾气差,找个顺着自己的仿佛也不错,她又不是高嫁的温婉性子。
然后,就是薛凝所说的那个勾当。
那日清淑郡主归家,身边有两个婢女,马车外有四五个侍卫。硬生生从小巷子里冲出来一个人,冲上马车,拔了赵昭头上发钗。
当时车上三个女子都吓呆了,不敢动。谁也未想有这般狂徒!拔了钗,那贼人把几个女眷推下马。侍卫忙着扶住郡君,竟使这贼人逃开,侍卫也没敢追,怕中了什么调虎离山之计。
在之后,赵昭那枚钗就被唐济送过去,来讨田嬅欢喜。
田嬅摸着这枚华贵发钗,她不稀罕什么宫中赐物,溧阳公主虽给不了什么爱,但可以给钱,物质方面田嬅也没受什么亏待。
关键是这枚发钗是从赵昭惊慌失措的脑袋上拔下来的。
田嬅手指轻轻抚过,想着唐济这个胆大包天下流无耻的贼人,蓦然心尖儿一缕热流涌过!
她原应嫌弃的,嫌弃唐济是个下流胚子,是个抢别人东西的贼,是个无耻贪恋权势的恶徒。
田嬅心里也暗暗告诉自己要嫌弃唐济,却抵不住骨子泛起的欢喜兴奋。
因她不痛快,唐济当起了抢劫犯!
田嬅人前高高在上,什么都要挑剔几分,可摸着那枚发钗,她忽而喜欢上唐济这个下流玩意儿。
这份喜欢,可真见不得人。【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