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金怀瑜。”“干嘛!”他犹豫再三,难以启齿。声


    “金怀瑜。”


    “干嘛!”


    他犹豫再三,难以启齿。


    声音弱到几乎听不到:“碰我。”


    金九躺到床外侧:“刚刚不是不许我碰吗。晚了,我要睡觉。”


    她可是有骨气的!


    刚刚宋十玉被她惹急眼点她穴位,一副贞洁烈夫的死样。现在忍不住了才吃回头草,她哪能轻易答应?


    见金九真不打算碰他,宋十玉轻轻“嗯”了声,再未有任何动作。


    真不打算要了?


    金九稍稍抬头往后看,宋十玉已经重新背过身去掩饰异状。


    如若不是衾被中有丝风时不时涌入,她还真以为他睡了。


    又等了好半天,金九迷迷糊糊快睡过去之际,听到一声轻而又轻的叹息。


    身后薄被陷下去些许,他动作很轻很轻,转过身顿了顿,试探性地碰了碰她手臂,沿着手肘慢慢挤入她的掌心。


    “怀瑜,抱歉……我担心,被人听到……”他在她耳边压低嗓音,“传到澹兮那,对你不好……他是你将来夫郎,你们二人之间,心生芥蒂,对你不利……”


    宋十玉说出这些时,心在突突狂跳。


    他害怕被她发现,他别有用心。


    若是以前,他说这些话是真心的。


    那么此时,他说出的每个字每个词都是淬了毒的恶意。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在挑拨离间。


    只为占去澹兮的位置,让她身边只有他,只剩他。


    这些天的努力,她看得到吧?


    自己做得很好,周全谨慎,没有给她添麻烦,为她解决所有后顾之忧。


    他……


    才是最适合她的人。


    金九没有听出他话中暗藏的深意,只以为他真在担心被澹兮发现。


    她现下做不到和澹兮解除婚约,但能保证让宋十玉衣食无忧。毕竟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光是勾栏出身就是一道巨大的槛。


    即使有心废除原定婚约,现下的她,无法给出任何承诺。


    能给出的只有一句:“嗯,知道了*。有我在,澹兮不会为难你的。”


    她只能保证他不受委屈,若以后宋十玉提出要跟自己回金家,她更不会让他被澹兮欺凌。


    宋十玉攥紧她的指,整个人贴上来,决定再进一步试探她的心意,轻声问:“那他为难我,我该如何?”


    金九几乎是毫不犹豫:“我会帮你。”


    说完这句话,她也愣了。


    而宋十玉,要的就是她的偏爱。


    只要她偏心他多一点点,他都可以忍受没名没分地陪她走下去。


    “你说的……”他吻上她的耳垂,“会帮我。怀瑜,多帮帮我……”


    多帮我。


    多爱我。


    一字之差。


    他向来委婉,从不直白诉说。


    “嗯,我会让你以后衣食无忧,想跟着我多久就多久。”


    给出的承诺到此为止,不能再进一步。


    对宋十玉来说,够了。


    让他知道她的心意就够了。


    总有一日,他能凭借手段来到她身边,成为她的夫郎。


    他能替她执掌中馈,料理后院。


    他会为她扫清障碍,助她得偿所愿。


    更能……


    宋十玉吻上她的额角,她的鬓发,她的眉尾……


    不,唯有这点他不能……


    心疾未好,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撑过这关。


    若是能替她诞下继任者,以后谁都不能将他与她分开。


    “哎呀,你怎么咬人?”


    还是上来就咬。


    金九舔了舔自己唇角,有丝铁锈味。


    她倒不是责怪,只是想着亲了这么多次他怎的还跟新人似的生涩?


    “抱歉……”宋十玉脸色微红,盯着她唇角的血色,喉结略微滚动。


    他想到妖族有口凤泉,在妖族药铺中能轻而易举买到。


    只是价格高昂,千金十瓶,加之男子受孕过于惊世骇俗,鲜少人买,只在那些让女子继位的世家大族中流通。


    喝下掺心爱之人血的一瓶泉水,再与心爱之人亲吻,就能怀上女胎……


    宋十玉想着,吻上她唇角破开的小裂口,用舌尖慢慢舐干净。


    血腥气萦绕鼻息,他开始思索要要不要等心疾治愈,用这种手段进金家。


    如若成功,她不喜欢孩子,会不会连带着厌恶自己?


    宋十玉不大敢赌,边思索边吻她。


    金九觉察出他的心不在焉,只以为是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干脆自己动手拆了他衣带,稍一用力,他便被自己压在锦衾上。


    “宋郎君,平日里可没这么柔弱。”金九调笑道,抚过他沾了碎发的颊边。


    这种程度就做的太明显。


    宋十玉心中明了尺度在哪,下次定不会让她看出。


    金九伏低身子,绵密如春雨的吻落下,刚吻到他下颚上的小痣,就听到他呼吸乱了,却依旧克制着。


    都这样了,有什么好克制的?


    她柔声问他:“要哪种姿势?”


    初次做的时候她也这么问过,宋十玉微微曲起长腿,说话都不顺畅了:“都……”


    金九立刻截断:“都?那我不客气了。”


    “……都不可以!”宋十玉恼,“正常的,像这样就可以!”


    她哪来这么多花样?普普通通的不行吗?


    “哎呀,宋郎君你依了我吧~换点新的,这样怎么样?”她搂着他,在后腰处点了点,然后详细向他描述自己想试试的新位置。


    宋十玉很心动,毕竟他没尝过。


    但是……


    “不可以。”


    其他事他可以依着她,这件事,不可以。


    说什么都不行。


    要是他不小心喊出声,被人听到,他还活不活?


    “宋郎君~”


    “就是不行!”


    好吧好吧。


    哪日把他灌醉了再试试。


    金九心里打着小九九,不知是不是盘算声太响,被他听到,宋十玉盯着她好半天问:“你是不是想灌醉我?”


    “哎呀,怎么可能呢?宋郎君多虑了,来,起来些。”她随手将他扒了个干净,结果手劲太大,不小心把他裤腰扯坏了。


    “……”


    他明日还得上街买多两条备用。


    这人看着纯良,实则蔫坏。宋十玉总归是不肯让她再灌醉一次。


    画舫那夜太荒唐,事后想起来零星都会让人面红耳热。


    见她要进行下一步,宋十玉急忙从床缝中取出梅露给她,红着脸说:“新、新买的……”


    “哎呀,宋郎君竟会亲自去买,倒是我考虑不周,早知道让丫鬟或是伙计……唔!”


    宋十玉急急忙忙堵住她的嘴,月色都盖不住他此时红透的秾丽容貌。


    他吻得用力,搂着她倒入衾被,学她教的样子绞动吮吻。


    "不许,说话……"他吻过刚刚故意咬伤她的唇角,在空隙中溢出几许声音,"也不许,被人知道……"


    "依你,依你。"金九重新压上。


    她可不许自己现在处于下风。


    好在他没有再反抗,温顺地扯下床幔,让这方寸之地的撩动斑斓不往外倾泻。


    乌云静悄悄散去,遮盖不住的皎洁月色洒在角落梳妆台上,照亮未盖上的外层珍珠粉匣上,亦照亮昏黄铜镜。镜光反射至床幔,透过薄纱朦胧照亮内里人影。


    沉沉黑影投在另一侧纱幔,缱绻缠绵的身影如浮动的鸳鸯,件件碍事的绸布麻衣被丢下床,绣花衾被再华美精致此刻也逃不过当软垫的命运。


    宋十玉望见内侧纱幔映出的影子,忙道:"等等,我去调整镜子……嗯……等……"


    被她掌心熨暖的梅露浇淋,他颤抖着说不出话。


    距上次又快过了多久?他记不清了,只知自己如同落灰空匣,被人揭开盖子后拿到水井边冲洗。


    她轻轻放下自己,毫不犹豫灌入春日温水,从里到外清洗匣上的尘埃。她有专门的刷子,捧起他从里到外清洗干净,不许宝石不够明亮,不许金器暗淡,更不许他被冷落。


    "……金怀瑜,慢些、慢些……"他喉咙里滚出呜咽。


    洗得太快,匣上价值连城的宝石会掉下的……


    可她有信心,自己手艺这么好,怎么可能会掉?


    她凝视宝匣,捻起水丝,故意放到他面前:"它好像很喜欢被这么对待。"


    宋十玉羞得说不出话,眼睛溢满潋滟水色,侧过头,赌气不看她。


    结果又是惨遭一轮悉心清洗,匣子挂满水珠,月色下似融化了般漉漉落水。


    很快积攒出小滩湿痕,洇湿青冥色底被,绣花被晕开淡淡浅边,似在无声诉说今夜无边绸缪。


    "哎呀,气性怎的这般大?"金九哄他,"乖,哼几声我听听,不出声的话我怎知你舒不舒服?"


    宋十玉仍是不看她,用尽余力揪下梅露瓷瓶木塞,伸出床帐外。


    金九余光看到他筋骨清晰的手颤抖,顿了顿,挽出手势,对准铜镜方向用力飞出。


    "啪嗒"一声清脆响动。


    铜镜倒在桌上。


    门外夜巡的伙计听到动静,步履匆忙地从前院跑来查看。


    在明亮消失的最后一刻,金九看清他眼中失神的粼粼细光,漾开的海棠红晕满苍白肤色,连喉结处都开出好几朵红印。她不由自主,低头轻咬雪粒子似的圆弧。


    “嗯……”他闷哼一声,随即响起的是床架子吱呀呀的欢叫。


    室内盈满蒸腾出的梅露香气,与药味融合,淡淡的苦飘散后便是清冽花香。


    “慢……嗯……”


    “唔,不要……”


    "金怀瑜!"


    随着屋外脚步声越来越近,宋十玉急了,掰开埋在胸口的人,慌乱堵住她刻意制造出的动静。


    他死死搂着她,一只手按住她的后颈,咽下她所有即将脱口而出的荤话。


    可这人没了嘴,还有手,捏着匣子盖上的红宝石一下又一下拂去清洗后的渍印。


    她故意留下指腹上的纹路,擦半边留半边,循环往复,这红宝石反倒被她按出不少留在空隙之中的井水。


    洗净后的空匣被带入室内仔细拭净,旋即无数宝石闪耀珠光,颗颗粒粒如滂沱暴雨撒下,积出小座宝石山。倒得太急太满,很快,便已溢出几许滚落的珠粒。


    耳边喘息声陡然增大。


    屋外脚步声不知是否听到,正朝此处走来。


    衾被揉烂撕破,漏出洁白鹅绒。


    空匣填满宝石,澄莹水色滚落。


    宋十玉控制不住发出闷哼,死死搂住怀中的人,如蜻蜓在风中颤动羽翼。


    金九亦是搂着他,感受到他咬在自己肩膀上的力道,又重又沉。


    若他没克制着收力,金九毫不怀疑自己会被他撕咬成块。


    巡夜伙计站在门外听了听,确认没有莫名异响才离开,去往其他地方巡视。


    金九这才敢出声唤他名字:"宋十玉?"


    他无力地望着她,脑中混沌,却还记得一件事。


    这人真是……


    太可恶了!


    第52章 天还未亮,屋门悄然打开。宋十玉冷着脸回自己院中,满脖子红痕


    天还未亮,屋门悄然打开。


    宋十玉冷着脸回自己院中,满脖子红痕盖都盖不住,怕被人发现,他甚至用起轻功。


    金九在他后边追都追不上,中途遇到巡夜伙计就当没看到,嘴里嘀嘀咕咕来到宋十玉院里。


    又是哄又是耍赖才让他开了紧闭的屋门。


    结果进去不到一刻钟,再度传出异响。


    木头吱呀呀地摇晃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罢休。


    然后……


    金九再度被赶了出来。


    这次她没敢再继续哄骗宋十玉,灰溜溜地回了金工房补眠。


    天色缓缓亮起。


    春末新发的绿芽已然深了几分,像被泼洒浓彩的叶片仍残余露水,晶莹剔透的水珠沿着中间叶脉在叶尖积蓄,未等滴下就被长枪敲落。


    金甲按着宋十玉教的枪法过了三遍才停下,确认自己融会贯通后打算等会找他商量着学习下一道身法。


    她昨夜没睡好,眼下青黑,像沾着两片枯死的菜叶。


    也不知怎的,耳边总时不时听到蛀虫啃咬木材的动静,吱呀呀,吱呀呀的,响了老半天。


    等她从睡梦中被闹醒,到处找声音源头时又遍寻不着。


    金甲百思不得其解,提枪步入宋十玉院中。


    结果反常的事又来一桩。


    宋十玉向来早起,寅时便在院中等她。


    金甲故意练晚了些,发现他今日竟睡到巳时都还未起。


    不仅未起,好不容易出了房门,又是快半个时辰后的事。


    “今日学追风赶日,左脚往前。”宋十玉捡起刻意留下的长树枝,气沉丹田正要摆出姿势,才刚动作,他的腰就隐隐传来酸痛。


    金甲也发现了他的不对劲,皱眉问:“你嗓子怎么回事?”


    才一晚上哑成这样,昨夜没睡干上老本行了?


    “……不碍事,可、可能染了风寒。”


    不行,他今日若强行教会露出更多破绽。


    宋十玉不禁埋怨起金九,花言巧语哄骗他只是想与他睡,谁知睡着睡着把他亲出火,两人又在他屋中上演了场颠鸾倒凤。


    这人花样那般多,下次说什么也不肯再信她的鬼话。


    他下意识揉了揉酸疼的后腰,奇了怪了,明明昨日有衾被垫着,怎还隐隐觉着不舒服?


    金甲默默去瞧他脸色,去看他今日衣着,又是高领遮盖脖颈的穿法,裹得严严实实。


    她提枪上下审视宋十玉,再次发现不对劲:“你耳垂被谁咬了?还有这……”金甲指指下颚,神色愈发狐疑,“刚开春你就被蚊虫咬了?”


    “嗯……”宋十玉已经不敢去看金甲,总不能说是被她未来嫂嫂吸的。


    他胡乱应了声,当作回话。


    结果金甲语气凉凉,下一句就是:“不会是名叫金怀瑜的蚊虫吧?你身上……”她狠吸了一大口,“快被她的味道腌透了。”


    “……”


    金九身上有冰冷的金器味宋十玉是知道的,但并没有金甲那么浓……吧?


    宋十玉心虚退后几步,装作要拂去面前碎发,但袖子靠近时他仔细闻了闻,根本没味道。


    金甲无语看他这副欲盖弥彰的模样,忍不住道:“你有没有听过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她不臭!”宋十玉想都不想,迅速反驳。


    “啧。”金甲没想到他竟会以这种方式承认,嫌弃看他,“行了,我就说个比喻。你那么大反应做什么,非要我写信给我哥告状?”


    宋十玉不说话了。


    他如今心里很矛盾。


    一方面他希望他和金九的事不会被发现,以免给金九招来麻烦。


    另一方面,他又希望被发现,他想知道金九究竟会不会如她自己所说,会帮他。


    如果会,她会怎么帮?会让自己委曲求全吗?


    如果不会,他又该如何自处?


    金甲见他又在神游,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我说过的,她家不会接纳你入门。除非你身份能压过她们家,那帮势利眼定会痛痛快快答应,不然你进去也是受磋磨。我哥脾气也差,忌恨心强。金怀瑜前脚纳你,后脚我哥就会找上门给你立规矩。你不如想想怎么独自生活,只要不进金家门,金怀瑜再瞒好点,你俩还能这样偷偷摸摸过一辈子。”


    “……你。”宋十玉没想到她会说这番话,惊讶看她,“你不介意吗?”


    “我介意什么?我哥不是个聪明的,惯会鲁莽行事。你在,金怀瑜能少很多事。你怎么管这间铺子的事我都有打听,换成我哥是万万做不到的。所以,麻烦你在我哥面前装好点。还有,管管你的心,金怀瑜从前逛小倌馆跟逛酒楼似的,休沐日必会去烟花柳巷,她对你有几分真心我不知道,但现下看她很护着你。”


    金甲混入金家的那几年听到过许多关于金九的事,公认的花心滥情,金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带着去了主城打听都能听到诸多桃色事迹。


    情爱方面名声虽不大好,架不住她手艺好,百姓对天才的仰望盖过她私事斑斑劣迹的诸多争议,不会有人太过在意此事。


    可宋十玉不得不在意。


    他心悦于她,连在镖局门口那次看到容色胜过自己的白衣男子,直至今日他都没敢问过,那人是谁。


    他装聋作哑,待在她身边,千次万次警告自己不能逾矩,可感情这种事他又怎么控制?


    身份尴尬,连吃醋都毫无立场。


    宋十玉尽职尽责扮演好她的外室,多的话他根本不好说,也不能说。


    金甲说的话宋十玉又何尝不明白,就是因为太明白,所以总是觉得心事颇多,又无人能倾诉。


    他轻轻“嗯”了声,示意自己听进去了。


    有没有记住只有他自己知道。


    金甲还想再说些什么,头顶有阴影一闪而过。


    两人皆在院子,抬头望去时,只看到一截灰黑色尾羽。


    ——是信鸽。


    奇怪的是,今日信鸽竟是白昼出现,直飞至金工房方向。


    她们没见过金九青天白日送信寄信,遑论是突然出现,似带着不可明说的急切。


    它拍着翅膀停在金工房屋顶,歇了几息后见底下无人,这才飞落至门边架子上。


    “咕咕,哒哒,咕咕,哒哒——”它边发出叫声边用干燥的喙敲打窗框,恨不得长出手撬开窗户把绑在腿上的信丢收信人面前。


    在天井处晾晒的丫鬟率先发现了它,可她刚靠近,灰鸽子就躲在花盆后警惕地望过来,一副随时准备飞走的模样。


    “九姑娘。”丫鬟只好提高嗓音隔空喊人。


    她们家姑娘晚睡晚起,鸽子闹出的那点动静传不进屋内。


    又喊了好几声,里头总算有了些许声响。


    琉璃窗从内打开,探出了个脑袋。


    金九睡得头发凌乱,眯着眼刚要问做什么,手指就被叨了一口。


    “哎呀。”她被吓了一跳,完全没注意到底下还有只鸟。


    丫鬟笑了笑:“九姑娘,要备些粮水给它吗?”


    “嗯,行。”


    等到丫鬟离开,信鸽才从窗下蹦入火炉似的金工房,它抬脚示意金九赶紧取下绑在上面的信。


    “怎的看你这般眼熟?”金九想摸摸它的脑袋,差点被咬,她总算想起来这鸽子究竟为何像在哪见过。


    这不就是那上官月衍养的鸟吗?


    还是那人亲手带大的,脾气跟澹兮一样坏。


    "我现在取,不许咬我!"金九威胁道,"你敢咬我,我把你烤了,然后告诉上官月衍你是被人当口粮打下来的。"


    灰鸽斜睨她一眼,伸出脏兮兮的棕红爪子。


    金九确定它不会突然给自己一口后忙把信件卸下。


    此时,丫鬟已备好谷物和水,放在窗台上。


    它在金工桌上来回巡视几番后,见丫鬟走远才肯去进食。


    信件展开,边缘不平整,像是从哪随手撕下来的。


    上官月衍那手烂字印入眼帘,金九分辩了好半天才看出她写的什么。


    [寻人之事仅我们知。]


    [巫蛊祸已至,帝知,小心行事。]


    上官月衍交代了两件事。


    第一件,她并未告诉赵见知她们的任务,那他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还知道要从自己这入手?甚至能找到奉远镖局?


    第二件,是巫蛊族的事。钦方士和他带的官兵死没死她不知道,走出山后澹兮未跟自己说过族中打算,但大概率是自认倒霉,躲进山中重新过起隐居生活。帝君耳目众多,知道这件事有自己掺合,并未追究,反而告诉她,小心行事。


    意思就是,帝君知道有人想借巫蛊族谋反,她知道澹兮她们是无辜的,这句小心行事是让自己别再掺合?还是告诉自己,借自己的口稳下巫蛊族,让她们休养生息?


    好难猜啊……


    金九挠挠头,只觉脑子都要炸了。


    但只要澹兮她们躲好,接下来的事大概率帝君会摆平?


    金九在屋中走来走去,一张破纸颠来倒去看了三遍,连带着上官月衍那手烂字都看顺眼不少。她现在真恨不得骑上匹快马,奔至沧衡城直接问上官月衍。


    但她无诏不得回,只能凭着自己直觉决定先给金甲透个口风。


    巫蛊族的事她就不瞎掺合了,认识这么多年,她也不敢管。


    两个世界的人,信念不同、规矩不同、风俗习惯皆不同,哪容得她置喙半句?


    说句不好听的,澹兮现在看似是山主,等与她成婚,巫蛊族内就要培养新人继位,澹兮在世俗上相当于入赘到金家,完完全全属于她。


    若是金甲争气,能当个女官,兄凭妹贵,他不至于日子太难过。


    金九发现自己想着想着,又歪了,赶紧拽回跑散的思绪。


    现在当务之急不是考虑巫蛊族,那是金甲澹兮该想的。


    她该想想赵见知怎么会知道这事。


    上次听说是宋十玉接待的赵见知同行女子?


    问他会不会有线索?


    第53章 “金怀瑜。”“干嘛!”他犹豫再三,难以启齿。声


    已近月底,太多事还未完成。


    桌上两只蝉分别由金、玉制成,就差做个树叶形状的底座。


    金九看了眼规划好的进度,确认自己至少能提前两三日完工便匆匆出了金工房。


    咕咕叫的灰鸽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露出沉思之色。


    片刻后,它蹦上竹撑,将窗户合上,蹦入屋中。


    后院宋十玉和金甲正吃早膳,看到她来,不由意外。


    毕竟这个时候她不是还在睡觉就是在补眠,总之是躺着。


    觉察到她是有事过来,宋十玉让丫鬟们都退下,给她空出个位置一起边吃边说。


    "我还有事,别忙活了。"金九制止他要给自己盛粥,转头看到金甲,问了句,"你怎么天天在他这?"


    金甲无语:"……我不在他这,谁教我读书?你吗?"


    "你……唉,算了。"金九不承认也得承认她书读得少,在帝君身边多年才勉勉强强喝了点墨,懒得管金甲一开口就直戳心窝,她重新望向宋十玉,"上次赵见知来的时候,是你招待的他那同行女子吧?"


    "嗯。"他先前都在等她问起,怎料那日他被刺得心疾复发这件事便搁置了,直至今日才提及,是有什么事发生吗?


    宋十玉应了声,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金甲,仿佛在提醒什么。


    金甲知道她们要说事,捧起比她脸还大的碗,又拿了只鸡腿,识趣地走出院子,坐到门外山石上呼噜噜喝着白玉面汤。


    院内两人这才收回目光,回到对方身上。


    宋十玉压低声音问:"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对,但我不能告诉你。你先跟我说,赵见知带来的那个女子有什么异常吗?"她才不信赵见知会随随便便带个人进来,买个上百两金的金镯子,再有钱也不是这么挥霍的。


    她遇到赵见知那日夜里就给上官月衍去信问是怎么回事,但上官月衍事忙,估计是几日前才拆信看到。


    远离权力中心后金九这边的消息比以前要慢上许多,但向来眠花宿柳的顶头上司事忙,不是个好兆头。


    金九盯着宋十玉微微皱起眉,心中有不大好的猜想。


    宋十玉想了想,慢声说:"她问我,你能不能听到金玉鸣,听到老旧物件说话的声音。我说,我不知道,她便没有再问,转而摸着房中其他摆饰自言自语。"


    金九背上慢慢窜过一抹寒意,扬起的眉毛渐渐落下,压住了眼,显出几分利色。


    世上能听到金玉鸣声的必定是琢玉嵌宝的金工匠人,不是自己这样天赋异禀的,也定是从小到大接触金器有极高天赋的人。哪怕这人不做工匠,只要继续接触金器,这种特殊能力便能持续下去。


    她不确定赵见知是不是靠那女子知道的,只能继续追问宋十玉关于赵见知的其他事。


    宋十玉倒也配合,边思索边道:"我知他初次来此地就是在画舫上,后来他到金铺的事我从未瞒过你。你若是问我他这个人如何,我倒是了解,他好色贪权,却肚中无墨,前年好不容易娶了个女官回家,本以为能借着妻家势力也给自己谋个一官半职,却发现染了花柳病,克死了妻。"


    "寻寻觅觅找了巫蛊师治好,不到半年又开始眠花宿柳。他看上我了,我却不可能从。在金玉楼五年,我靠卖唱为生,他觉着我……干净,便哄着骗着要我对他……"


    金九陡然发出疑问:"等等,他要你……他?!"


    院子外金甲好奇抬头望来,捧着鸡腿,啃得嘴上全是油光。


    "小声些!"宋十玉急忙把桌上蜜饯塞她嘴里,"这事我本不该说,但我又怕你与他对上,索□□代清楚。他有难言之症,所以暗地里总会折磨人,尤其爱折磨女官。他是赵家旁支,仗着与帝君有血缘关系才敢如此嚣张,也正因如此,无人敢在帝君面前言说。"


    烟花柳巷不愧是能最快打听到消息的地方。


    她点点头,道了声谢,决定先去查一查赵见知究竟从何得知自己能听得金玉鸣的事,顺带再去查查他究竟为何到处打听金匣子下落。


    宋十玉见她要走,立刻拉住她袖子问:"不留下吃点吗?"


    今早把她赶出门是他不对,但她也有点错。


    都说不要把他弄出声,她偏偏三番两次趁着门外有人经过,故意把他亲得意乱情迷,再看他毫无廉耻地哼叫她名字。


    他目光有些微躲闪,面上泛起薄粉,跟芙蓉石似的漂亮,金九扫了眼门外埋头呼噜面汤的金甲,正想往他脸上亲一口,就听到门外有人声传来。


    "哎呀,星阑姑娘,怎的在这吃面汤?"是金九屋里的丫鬟。


    "她俩有话说,你手里拿的衾被怎么回事?"


    "姑娘昨夜在床上吃夜宵来着,打翻了糖水,今早又不小心割破了个洞。"


    吃夜宵、打翻糖水、破洞……


    金甲觉出点不对味,正常人能在床上干这么多事……


    丫鬟抱着衾被走过,金九和宋十玉也看了过去。


    松绿衾被在天光下反射薄光,正中绣着形态秀丽的水仙。


    可浅白花瓣部分经人修补后终究不似原先,歪歪扭扭的像一副揉皱的画纸。绣线洇湿往外晕染,将整颗水仙框在晕出的水痕中。


    宋十玉在看到那床衾被时,脸色如掺入桃花碎的藕粉,白里透红。他恼羞成怒,瞪向金九,似在说,他不是都解决了吗,她在后头添什么乱!


    金九心虚挠脸,她不是觉得太欲盖弥彰,想再遮掩遮掩……


    她有什么错,至于这么瞪她吗……


    院外金甲等到丫鬟走过,看到亭子内眉来眼去的二人心中明了大半。


    她捧着空碗,一脸玩味地盯着这二人。


    “我说呢,昨夜怎么总听到蛀虫声。”金甲学着扰人安眠的动静,将两边嘴角拉平,发出“嘎吱吱吱——”的声音。


    金九:“……”


    她脸皮再厚也多少有点扛不住了。


    宋十玉更别说,从里至外熟透,整个人跟裹在米色外衣里的朱砂色药丸似的。他不敢看二人,颠来倒去搓着腰间环佩。


    金甲说的能是什么动静。


    床腿晃动,木头之间的缝隙挤压摇摆的动静。


    她们从中院至后院的动静。


    金九觉着再不站出来,宋十玉又要好几日不理人了,再严重点,怕是要搬出去住。


    她站起来,挡在他面前清清嗓,硬着头皮道:“咳,春日湿寒,那些木头也久了,怕是真有蛀虫,我还是叫人替你去看看吧,免得哪日睡着睡着床架倒塌这就不大好了。”


    “都封上漆了还能长虫啊。”金甲表情愈发意味深长,“还是第一次听说,我还以为你吃夜宵的动静呢。”


    怎么不是吃夜宵呢……


    只是这夜宵多少有点特别……


    金九隐晦回头扫了眼手足无措的宋十玉,刚要说点什么转开话头,忽听得一声尖锐叫声响彻金铺。


    怎么回事?


    三人皆听到这声刺耳,面面相觑瞧了瞧对方,旋即早膳也不吃,急急忙忙跑去金工房那查探是怎么回事。


    长廊蜿蜒,未及转角就看到丫鬟慌慌张张跑来。


    金九忙上前接住她,问怎么回事。


    “九、九姑娘,金工房中有人!”丫鬟气都还未喘匀,拉着金九惊魂未定,“我,以为是别的工人进去替你集金粉的,结果、结果刚打开一条缝,就看到里面有个……鸟,不不不,是人……”


    她语无伦次,金九想到什么,大跨步走去金工房。


    褪色红漆门前,影子矗立在火炉旁,映在窗纸上朦胧不清。


    只知确实多了个东西,还是高长的东西。


    金九正要推门而入,想要印证自己猜测,腕上传来阻力。


    “我先替你看看。”宋十玉谨慎道。


    他抽出匕首,挡在金九面前,将门推开一条缝。


    里面的影子听到动静,望了过来,灰色毛羽中却是一头巨大的灰鸽脑袋,两只红溜溜的眼睛比红宝石还要明艳。


    看到他,灰鸽眨了眨眼睛,猛地张开一对灰得五彩斑斓的羽翼。


    狂风席卷,无数羽毛迎面飞来。


    空气中甚至还有从金器上搓磨下的金粉。


    这下轮到金九惨叫,她扑上前去,嗷嗷叫着:“关门!关门!”


    可宋十玉还怔在原地,眼睁睁望着飞舞灰羽中骤然化出着深绯色官服的人形,直到第一片羽毛拂过脸颊,金粉扑面,金九冲来关上房门,他才从刚刚的震惊中缓过来。


    “上官月衍!!”金九几乎是咆哮,“不要在我金工房里卷起大风!地上全是金粉要算回收损耗重新炼金啊!你一扑棱,我一颗金珠子没了啊!!”


    她快疯了,急忙喊丫鬟拿笤帚过来清扫金粉。


    不缺钱归不缺钱,但这金粉损耗也是能用来考量手艺好坏的标准之一。


    哪能随随便便当灰尘扫了去?


    她离开时皇城风靡一种妖术,可让人与妖之间化为对方原型。


    金九虽放浪形骸,嘴还是严密的,知道上官月衍这种大忙人不可能亲自去养大一只普通信鸽,心中有猜测但她不可能说出来,结果今日上官月衍就在她这上演一场大变活人。


    什么破鸽子,分明是来试探她态度,看帝君寻找赵朔玉的消息是否是从她这泄密泄出去的。


    人看到信件的下意识反应骗不了人,何况上官月衍是以鸽子的形态出现,金九更不可能想到她会来这出。


    上官月衍懒洋洋的声音从中传出:“哎呀,你这破屋子粉末都这么精贵呢?怪道你们从不让我进去,啧,进来吧。”


    金九忍着气慢慢推门进去,瞬间看到里面着官服的上官月衍。


    许久未见的顶头上司眉目舒懒,蹲在火炉旁饶有兴趣地看那锅煮地沸腾冒泡的金水,地上满是刚刚褪下的羽毛,有几根飘入火炉,发出刺鼻的糊味。


    屋外金甲也是头回看到这种奇术,不由新奇地踮脚往里望。


    丫鬟则叫上伙计快快低头清扫粉末,说不准采集起来的年底能让金匠重新炼制当个赏钱。


    无人注意到一旁宋十玉的不对劲。


    上官月衍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得力下属朝自己走来,忽而望见门边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却是半熟半生的面孔。


    他似是不舒服,苍白面容布满细汗,靠着门框缓缓滑落。


    “啧。”上官月衍嫌弃咂舌,“先去看看你那谁吧,对鸽毛风疹的人怎的这般多。”


    对鸽毛风疹?


    金九立时反应过来,回头看去,宋十玉已经坐在门边,半边脸上俱是红疹,他捂着胸口喘不过气,仿佛随时会昏死过去。


    第54章 屋内燃烧着巫药药丸,气味苦得令人舌根发麻。烟熏缭绕间,艰难的喘


    屋内燃烧着巫药药丸,气味苦得令人舌根发麻。


    烟熏缭绕间,艰难的喘息声如被咬断咽喉的雄豹,躺在密林中奄奄一息,沉重气音似随时都会断绝。


    随着呼吸愈发微弱,金九的心也愈发沉下去:“怎么样?能缓过来吗?我去给你找个巫医?”


    宋十玉摇头,拉着她不肯让她去找人。


    他以前也这样,再严重的时候亦有过,只是许久未犯,一时有些无法适应。


    现下他更想知道的是……


    “刚刚那女子,是你……上级吗?”


    “对,她找我有事。”金九还没忘上官月衍在金工房呆着,她去扯宋十玉掩在脸上的薄纱,结果半天扯不动。


    “怎么了?”她耐心扶起他,让他靠在床边,将巫药丸塞入烟斗点燃,亲自喂他吮下药烟。


    隔着薄纱帕,她清晰看到他脸上起的斑驳红疹,深深浅浅,从苍白肤色下渗出的血丝形成山丘似的凸起。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令人恶心。


    可金九并不在乎,连她自己都觉着奇怪,明明自己当初是看上了他的容貌,现在却好像……并不如以前在意了?


    宋十玉不答,咽下三口药烟,苦得他眼角忍不住落下泪,他还未言说,金九已经递来蜜饯,慢慢撕成小块喂进他口中。


    “我先去找上官月衍,就是我上级,说会话。你若还是不舒服,我便去寻巫医。不许硬撑着,知道吗?”金九知他为什么一直捂着脸不肯与她直视,想了想,隔着薄纱轻轻吻他按在薄纱上的指尖,柔声道,“别想太多,风疹我见过,过几日就好了。刚刚跟你说的,听进去了吗?”


    宋十玉总算肯看她,墨色长发下那双沾染水色的眸子一动不动望着她,情绪纷杂,堪比理不清团成团的丝线。


    “当你答应了。”金九用食指蹭他鼻尖,这才起身离去。


    丫鬟往里望了望,悄然关门。


    仅剩一线的门缝间,宋十玉望见金九绀宇色衣角消失在视线,默默握紧手中薄纱。


    院子外。


    拿着笤帚大致扫完的伙计如今正用小刷子蹲在地上清扫。


    收集起来的金粉小心翼翼倒入小袋,已是混了不少杂质。


    上官月衍坐在窗边金工桌上,没想到自己随意一个动作给金九惹来这么多麻烦,她也没太在意,拿着瓜果慢慢咀嚼。除此之外,上官月衍还注意到刚刚门口犯了风疹的男人,眼熟到她不注意都不行。


    门口还在清扫,金九拉开窗户,推了推上官月衍:“坐过去些,我要从这进来。”


    上官月衍觑她:“啧,至于吗?就那点金粉值多少两银子,还值得你纡尊降贵从这爬进来,要多少?我赔了。”


    金九面无表情:“十两白银。”


    她就不信上官月衍这死抠门的性子能给。


    果然,上官月衍瞪大眼睛:“你抢钱啊!”


    “你要是不开这扇门,自有炼金工进来打扫,这地方没有花花草草和石子,顶多有灰尘灰烬,用金丝网筛就能筛出来大部分。可你偏偏开了那扇门,混了草叶石子,工程不就大了?我再与你说道说道炼金过程……”


    “打住。”上官月衍怕再说下去这十两银子要翻倍,决定以权压人,“我好歹是你上级,你这样未免太过分。”


    “少来,我若不会金玉鸣被派遣出宫,你现在这位子就是我的。”金九才不怕她,“不赔钱就不赔钱,等会请我去吃顿饭。废话少说,我知道你忙,帝君有新口信还是你路过这,查探消息是不是我泄露的,贼喊抓贼。”


    上官月衍噎住,两种可能都被金九猜中,让带话的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先别扫了,让人都退开些,等会再过来。”金九朝外吩咐了一句,顺手将窗关死。


    为避免泄露一星半点,她拉着上官月衍走到炉火矮凳处坐下:“在这说,外面听不到。”


    “你倒是给我安排明白了。”上官月衍不满道,伸脚踢她,“老娘千里迢迢来这,去给我倒杯水,懂不懂待客之道。”


    金九翻了个白眼,随手给她丢了个水囊:“赶紧说,我还有事。”


    “哟,你的有事该不会是宋十玉吧?”


    “认识啊。”


    “哪能不认识,大名鼎鼎的花魁郎君,就这么跟着普通女子跑了,城内传遍了,但我万万没想到是你。赵见知那阵子天天去金玉楼折磨其他貌美小倌泄愤,被人告到帝君面前,又是打板子又是禁足。”


    “不说这些,赵见知为什么会来这?是谁泄露了秘密吗?”


    “在此之前,我先跟你说说帝君的意思吧。”上官月衍不再与她寒暄,说起正事,“巫蛊之事她早有预料,但没想到钦方士敢私自行动,召集官兵围攻巫蛊山。她庆幸你在其中斡旋,保下巫蛊一族。但这件事迟早会再次爆发,我听她的意思是让你明哲保身,还有,让巫蛊族这三年内别再出山,等这阵子过去。”


    三年内别再出山……


    金九挑眉看上官月衍,看到她默许似的点点头便明了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可以出山,但不许以巫蛊族的身份,也不许行巫蛊术。


    巫蛊族需谨小慎微地活着,风头过去后也不能大张旗鼓出现,直到世人真正接纳那天。


    这或许是保下族脉最好的办法。


    金九点点头,这句话是帝君暗示的,经过上官月衍的嘴明显些,可传达到巫蛊族时那不能引起歧义,也不能引起误会。谁传都会变味,与巫蛊族有婚约的金九要保证客观严明,又不能被人抓着把柄。


    这可真是……


    官场上惯用的说话方式。


    上官月衍仔细看她神色,多问了句:“可是听懂了?”


    “废话,不然我怎么活到现在。”


    点到为止的话就此结束。


    上官月衍笑笑,拧开水囊喝了口,差点被呛死。


    她见地上尘埃似的闪闪发亮的金粉,恍若星辰满地,想起金九跟自己讨要的损耗,立马调转脑袋,往火炉里吐。


    “噗——哕——”拉长的两声音调响起时,燃烧的柴火垛猛地往上窜出一大团火。


    金九忙给上官月衍往后拉,免得她被燎着眉毛。


    结果还是拉晚了,上官月衍面前碎发被燎着不少。


    金九看了看,嘴角忍不住往上提起,只一瞬,便立刻压下。


    她与上官月衍之间的事花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入宫时她们便相识,两人都看对方不顺眼,你给我使绊子,我也给你穿小鞋,小打小闹倒没什么大恩怨。


    直到上官月衍不小心犯了错,金九又误打误撞帮了她一把后两人才真正相熟。说朋友不是朋友,说敌人也不是敌人,距离分寸把握地极好,属于大难临头各自飞,不敢把后背交给对方,但能试着边给对方兜底边骂骂咧咧的类型。


    别别扭扭的认识到今日,金九仍改不了坏习惯。


    她喜欢看上官月衍吃瘪。


    比如现在。


    “你怎么不告诉我,这水囊里是酒!”上官月衍被呛得满脸通红,差点拿水囊砸金九脑壳。


    金九慢慢悠悠拿起一把百斤铁锤:“你也没告诉我,你会变鸽子到我这套话啊。这酒是西冦国的烈酒,我还以为身为寻使统管的你多少能闻出味呢。”


    “你!”上官月衍瞪她,“算了算了去给我拿水。等会!”又怕金九拿其他的东西诓骗自己,上官月衍终归是心不甘情不愿坐下,只是声音里多了几分咬牙切齿,“还有,若是巫蛊族想报仇,大可不必。钦方士自上而下三代官员,皆被以违背君令五马分尸,尸身暴晒于墙头,算是帝君给巫蛊族的交代。”


    “嗯,知道了。”金九总算肯去拿水递给上官月衍。


    至于那装满酒的水囊,那是她平日里用来敲金加温时用的。


    上官月衍接过,警惕地闻了闻。白银做的杯盏里,有金纹蜿蜒,似葳蕤生长的兰草纹。透明水色在其中摇晃,扭曲纹路,使得在兰草纹上的花仿佛活过来那般在水中盛开。


    真奢侈啊,用银做杯。


    在金家是一粒尘都值钱。


    金九见她半天不喝,警觉道:“你不会想着怎么把我杯子顺走吧?”


    上官月衍:“……”


    她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吗?!


    “什么叫顺走?”上官月衍佯怒,旋即眉眼柔和下来,“那叫讨好上级!”


    “官员律法第三百八十五条,禁止向上级行贿,上级禁止受贿,超五两银,违令者,斩首东市。第四百六十条,上级若施压向下属索要财物,超五两银者,斩。”


    两个斩字落下,上官月衍翻了个白眼,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她拉起袖子抹去嘴角的水:“就说到这,我走了。”


    金九忙拽住她衣袖把人拉回来坐下:“等等,你还没交代,赵见知是从何得知我们在找赵朔玉的。他知道我在找金匣子,甚至在试探我能不能听到金玉鸣。”


    “我就是为此事来的。你尽快处理完这里的事,必须先他一步,不然不好说。”上官月衍语焉不详,因为她还未查出消息是从哪泄漏的。


    金九叹口气,挥挥手让上官月衍走,左右她的嫌疑已被洗清,追查赵见知的活也不用她来干,要不然一天天的得忙死。


    上官月衍重新变为灰鸽,在屋内留下满地鸽毛。


    金九替她把窗户打开,望着灰扑扑的影子飞上屋檐黑瓦,回头看她一眼后拍拍翅膀离开。


    上官月衍知道自己在寻人途中也在掺办家事,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金九无意识地去触碰桌上绿松石,上官月衍知道的事向来不会瞒着帝君,并未严加斥责,而是"尽快处理"。那就说明,帝君其实也对此事并不抱多大希望,若是自己能当上金家家主,所奉上的寻金术才是对本国最大的效力。


    换句话说,与其去找个虚无缥缈的人,不如让金九拿到寻金术来得实际。


    真是薄情寡义的帝君啊……


    金九想是这么想,但并未说出来。


    在办此事的人心里皆有数,想找个十几年前就死去的人,谈何容易?


    走出金工房,被凉风一吹,金九忽觉得哪不对劲。


    她喊人来继续清扫金粉,直到走到紧闭的屋门前,灵光一闪。


    不对。


    太不对了。


    看似在找赵朔玉,且不说这人十几年前就葬身崖下,又无权势利益牵扯,过了这么久,总不至于是突然想他。


    金九慢慢推开门,皱眉沉思。


    难道真如宁野所说,找到赵朔玉是假,找玉玺是真?


    如果是这样,赵见知的行为完全有了合理解释。


    金九脊背慢慢爬上丝凉意,她心神恍惚去看屋内榻上的宋十玉。


    换上藕色衾被的床榻上却是空空荡荡。


    他不知去了哪。


    第55章 金铺不大,前后加起来不过六个院子,却愣是让人找了好半天。找到宋


    金铺不大,前后加起来不过六个院子,却愣是让人找了好半天。


    找到宋十玉时,他走得并不远,就在后院池塘边。


    那有棵香樟树,琢坏的玉石堆积在树底,年深日久成了座山,掩住宋十玉的身形。


    若不是他在吞药,发出轻微咳嗽声,众人还找不着他。


    金九匆匆赶到,望见那一截露出的灰米白衣袖总算放下心来,暗道难怪寻不着,这人穿的衣服颜色都快与山石融合了。


    她挥退丫鬟,放轻脚步走过去。


    鞋底踏过草地的动静如落锅慢煎,由远及近。


    池塘内的锦鲤本是张着嘴等岸上人喂口吃食,等了好半天不见动静,甩动艳红尾巴离开,去折磨角落里摊着四肢晒太阳的乌龟。


    宋十玉看着那只乌龟,将手中红枣蜜饯撕开几块丢进池中。


    锦鲤见有吃的,急急忙忙游过来争抢。


    那只遭殃的乌龟总算从鱼嘴下挣脱,往高处慢慢悠悠爬去。


    金九看了眼他的举动,觉着这人真有意思,自己都自顾不暇还有空去给乌龟解围。


    她低头去看他的装束,单薄衣着被帷帽上的纱幔笼罩,多少是能遮点风。


    约莫是想出来散心,长发未束,鞋也是只穿着素色绸布木屐。


    虽是春末,温度转暖。


    他又是起风疹又是伴随心疾复发,多少是要注意些的。


    金九想了想,让丫鬟回去拿件薄氅衣。


    宋十玉知道她来了,却没有心情见她。


    胸口很难受,脸又痒又疼。她到这,他还要防着她忽然掀自己帷帽看到自己这张起红疹的脸,哪怕她嘴上说不介意,风月场所呆惯的他怎么可能当真。


    当初她看中的就是自己容貌,宋十玉心里一直很清楚。


    若不是那场花街游行,她不会来金玉楼,二人不会相识,更不会发生后来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事,将二人捆绑地愈来愈深。


    他数次想斩断这段孽缘,数次狠不下心。


    她未曾禁锢他的身体,可这颗心,却已经被牢牢锁在她手中。


    宋十玉放下烟斗,将吸进口中的药烟吞咽下去。


    早知道,当初就不指她了……


    随便指个谁,他都不会沦落到如今身不由己的地步。


    爱欲煎人寿。


    宋十玉有预感,自己迟早有一日会死在她手上。


    不是干脆利落的死法,而是一点一滴,熬猪油般熬出满锅澄亮,盛入瓦罐凝结,却等不到人来取用,于是在日复一日中变质,长满青黑霉斑。等她发现时,必定会毫不犹豫丢弃她曾辛苦熬煮出的油膏。


    尤其是上官月衍的出现,加剧宋十玉的不安。


    他知道她们的任务了,更知道赵见知是冲着什么来。


    思索间,不远处脚步声已停在身边。


    金九没有说话,摊开折叠齐整的氅衣披在他身上,她很细心地没有揭开帷幔,低眉在他面前系了个活结,又往他手里塞汤婆子,担心他背硌着还拿了个小枕。


    隔着纱幔,宋十玉看到旁边有两个盒子。


    一盒蜜饯,一盒鱼食。


    金九握了握他的手,凉得跟在冰窖里的瓷器似的。


    她忍住唠叨的冲动,摩挲着他的指骨道:"我叫人找了个巫医,等会他过来给你看看。然后……我就不打扰你了,最多在这坐半个时辰,实在闷得慌就多出去走走,账上的钱都在你手里,想买什么买什么,记我私帐上就行。"


    说完,她隔着模糊不清的纱幔摸了摸他的发,起身离开。


    才走出一步,衣摆处传来拉力。


    她以为是不小心挂树枝上了,正要粗暴扯回来,就看到他那截苍白的腕。


    金九疑惑看他,他没有转头看来。


    宋十玉不说留人的话,也不动作,就这么扯着她衣摆。


    过了半晌,丫鬟极有眼色地退下,金九这才走回来重新坐在他旁边。


    "你想要我陪你?"金九轻声问,挑了颗蜜饯放进他手里。


    宋十玉想了许久,慢慢靠在她身上。


    帷帽垂落于他手边,未曾全部摘下,始终与她隔着一层薄纱。


    他鲜少如此,金九不由稀奇,感觉像在外端着架子的漂亮雄豹终于放下戒心,开始学着依赖她,这手控制不住就想去摸摸他头发。


    还差一寸距离时,他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你们……是不是都在找赵朔玉?”


    “……”


    这又是谁跟他透露了消息?


    金九警惕,身体迅速发僵。


    她低头望他,语气不由冷上三分:“谁与你说的?”


    又来了。


    又是这样。


    宋十玉没有动,神色掩埋在暗处,连嗓音亦变得轻飘:“我猜的。”


    猜的?


    他怎么猜的?


    不等金九问出口,他便自顾自说下去:“你刚到这时,就急着翻账本。我原以为你是因为知道店中亏空,想早日找到症结。可后来我发现,你其实并没有这么在乎,反倒更急着找到赵朔玉此人曾买过的遗物。加上……咳,咳咳……”


    有风吹过,他忍不住咳嗽。


    苦药气从帷幔下溢出,丝丝缕缕,只是闻到些许,已令人舌根发麻。


    宋十玉本想离她远些,免得过了病气,只是稍稍侧过身,金九已经抱住他,动作柔缓地替他顺气。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金九的目光却冷了下来。


    好不容易平复,他接着道:“伙计找的货单,我有问过。他们并不知道你找赵朔玉做什么,只知听从吩咐。又过了段时间,我……找不到你,于是游走于闹市,恰好看到你从镖局出来。那家镖局大当家我知道,年少曾与帝君一起守城,谋位,帝君弑父时她也在。还有许多,要我都与你说吗?”


    她没有过多防备他,将金铺最大权限给了他,所以才会被他发现如此多破绽。加之那时他在主城中,一下子便猜到她们目的。


    金九替他顺气的手停住,沿着脊骨缓缓往上,犹如毒蛇蜿蜒爬行,停在他后颈处,她语气中分不出喜怒,低声问:“这件事,你还讲过与谁听?”


    宋十玉自是觉察到她若有似无的杀意,他早知会如此,这些女官自小在帝君身边生活,能外派出来的,忠心程度毋庸置疑。哪怕他是她喜欢的,在帝君面前,不值一提。


    心性坚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她们入宫便学会的。宫内还需收敛,宫外锋芒毕露。若帝君吩咐的事与情爱冲突,她们会毫不犹豫断情绝爱。


    男人没有权势重要,是她们学的第一课。


    他在她心中,其实无足轻重。


    宋十玉一直都很清楚。


    “澹兮是不是给过你,能让我瞬间毙命的办法?”宋十玉依旧靠在她身上,温顺地拂开后脖颈处纱幔,“他应是与你说过,后脖颈凸骨处往下三寸,牵引我全身的蛊母需要重击。你要匕首吗?”


    话音落下,金九手掌塞进大片冰凉,她低头看清是什么时,心下一沉。


    是他送进自己手中,能随时夺取他性命的杀器。


    宋十玉坦坦荡荡,让她握紧匕首对准自己心脏,他的手按在锋利刀刃上,不过片刻,淋下大片血色。


    金九觉着他今日不对劲。


    很不对劲。


    自见过上官月衍开始就很反常,似是恨不得让自己立刻将他就地正法,故意激怒自己,故意说出他的猜测,现在还故意把他自己送上绝路。


    可是……


    为什么?


    金九握紧匕首,死死盯着他问:“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你还与谁讲过?”


    “我说只我一人知,你信吗?”宋十玉凝望她,目光里升起的情绪隔纱笼雾,朦胧似冬日呼出的气息,只存在片刻便消散无形。


    你信吗?


    你肯信吗?


    身为女官,本性多疑。


    她会怎么做?


    金九盯了宋十玉半晌,扔下他往前院走去。


    帷幔被碰倒,咕噜噜滚进池水,如同漂浮的白山,顷刻间被池水吞没。


    宋十玉下意识以袖掩面,又想到她已经不管自己,还遮什么遮呢?


    已经冒犯到她的任务,这次说什么也不会再留下自己了吧?


    有些事,他也不想让人觉察,若是落到上官月衍手中,那他数十年的隐瞒将功亏一篑。


    他放下袖子,看了看池子里的锦鲤仍是不死心地想去寻乌龟,干脆将鱼食盒扔进水里。


    “噗通”。


    溅起大片水花。


    脚步一路从后院走到前院,又从二层账房先生处走到库房。


    这还是金九头回亲自出面看铺子的经营状况。


    晋升为掌柜的青环陪在她身边,低声交代宋十玉接管期间的一系列举措,包括赏罚制度、退居法,还有她曾经提过的合同制。


    越听,金九便越疑惑。


    他鲜少出门,十根手指都数得清,中间还有金甲或是其他下人跟着,行踪很容易查清。


    没有飞鸽传书,没有亲人朋友寄信,他对外的状态没有任何联系。


    越查,金九越是疑惑。


    人怎么能跟在地里长出来似的,自被她带走后,圈子内认识的人似只剩下自己。他在金玉楼连个朋友都没有吗?


    干净到她甚至快忘了她是因为什么事查他。


    “库房积压地太多了,将那些十年内未来过店中的记录全部烧掉。老客复购高的记录合成书册,利润过千两的逢年过节送些精致无用的小东西,我曾经做过的观鸟摆件和丈量仪可以备些出来。”


    "是,九姑娘。"青环听从吩咐,又问了句,"您月底就要带着宋郎君离开吗?"


    金九点头,问她:"如今铺中事务可熟悉了?"


    "熟悉的,青环本就年少时被派到此处,跟随掌柜多年,铺中运转上手得很快。姑娘可以放心……"青环心中感念金九真肯让她上任,也不多说些花哨的,只务实道,"青环会替姑娘守着这家铺子,尽奴……我,全力。年年岁岁,绝不步前掌柜后尘。"


    "行,我已经跟账房说了,你上任,前两月按前掌柜的月钱给,之后双倍,每年按铺中经营提升月钱,分红绝不会少了你,跟我办事,你只需听从我吩咐。若有其他人……"她故意留了个话头。


    这个其他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那些本家亲戚。


    她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平白无故夺了他们一间金铺绝对是要撺掇她父母说上些话。


    她现下之所以敢先斩后奏,全是因为她有底气压下这些个破事。


    青环站在金九背后,微微一礼:"青环只听姑娘吩咐,姑娘不亲自吩咐,青环不敢擅自做主,哪怕是青环爹娘也不能让我做出违背主子的事。若是闹将起来,青环只好去官府拿些前掌柜口供,顺带留个底,让姑娘回来后进行裁夺。"


    这么利落?


    金九站在木梯口处回头看她,惊讶过后嘴角不由勾起笑意。


    这脾气,她喜欢。


    收回目光,金九丢下一句:"好好干,未来或许不止一家铺子。"


    不止一家?


    青环不由抬头望去,只看到金九沿着梯子走下的背影,还有底下匆忙的脚步声。


    丫鬟说话声响起:"九姑娘,宋郎君说要走,屋子都收拾好了。我、我要去再收拾一遍吗?"


    "什么?!"


    第56章 他行李不多,最重要的也不过是巫药,其他衣衫暗器之类的杂物一个包袱就


    他行李不多,最重要的也不过是巫药,其他衣衫暗器之类的杂物一个包袱就能装走。


    贵重物品在下山后尽数在奉远镖局那寄回了三斛城老宅。


    走的干脆利落、轻轻松松。


    打开屋门往里看,甚至连被子什么的都叠好了。


    金九被他磨得没了脾气,两次他说要走,两次都是她不过语气冷了些,没有平日里那么热络而已。


    何况,她只是怀疑他怀疑了一瞬,查完发现他并未与可疑人员勾连,正打算晚点认个错哄一会,这事就算过去了。


    放别人那顶多不开心个几日,他倒好,揣起行李就走。


    "姑娘……"丫鬟从门口探进身来,小心翼翼道,"伙计说,他去了城西那家客栈。"


    金九面色不虞:"他怎么不去离我们铺子近的那家?"


    不是闹脾气吗,怎么乖乖听话去了城西?


    "去过了,刚进门就有登徒子问他能不能一起睡觉。"


    "……"


    男人长得好看果然也是有风险的。


    金九想起自己走开时似是打落了他的帷帽,那他应是遮着面纱。


    这人似乎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但又时常会躲着她的目光,约莫是在勾栏呆久了,格外注重容貌,有一点瑕疵都不行。


    "唉……"金九忍不住叹气,在池塘他握住匕首也不知有没有弄伤。如今事多,她实在没心情去哄他,"让人备些伤药给他,每日吃食照例送过去。等他心情好些再与他说,我有事想问他,看他能不能回来。"


    "……九姑娘,宋郎君走时留了话来着。"


    "什么?"


    "有心人自会留意,无心人稀里糊涂。生于沧衡,勾栏出身,一瞬千里,焉能不知。"丫鬟挠挠头,继续道,"他还说,他不会向任何人透露铺中情况,还有您的事。"


    金九在心中念了一遍,咂摸过味来。


    好家伙,这是在暗骂自己是个糊涂又粗心的。


    她从未问过他出身来路,现在倒是知道了。


    出生沧衡,四个字已经足够大致知道他前半生是如何跌宕。


    作为能屹立百年的城池,诞生不少世家大族,帝君就是从此城出生。


    几十年前六界并未像如今划分地如此清晰,更别提制定律法约束,四周不同族群正在争抢地盘时,沧衡城周围是最为稳定的。


    能在此住下的人家大多家境富裕,结合宋十玉平日行为举动,还有说话方式,应是哪家没落的公子,不知为何进了金玉楼卖唱。


    他总算肯与自己透露些许从前,结果是离开时留下的话。


    金九更想叹气了,他在沧衡长大,在勾栏当过清倌,人多眼杂地方,瞅着人脸色过活。在外看着端庄冷淡,心思细腻柔和,又跟在自己身边,屡次碰到自己在查,自然而然能猜到。


    可当时上官月衍刚走,她警惕心正强,撞上这出,下意识防备起来,又伤了他的心。


    这可如何是好?


    她没什么哄男人的经验,只知道怎么哄小倌。


    给些财物就能看到他们笑得合不拢嘴,总不能对宋十玉也这样?


    何况,他其实不缺钱。


    罢了,忙完这阵再说吧。


    思索间,时日过得飞快。


    转眼间就已来到月底。


    春日寒凉在二十四节气当中的雨水过后悄然消泯,潮湿温暖的气息从地底升起,迎面吹来的风逐渐干燥,她们需在惊蛰到来前上路。


    金甲得知二人吵架后翻了个大白眼,每日城西金铺两地奔波,偶尔还要当她们的传话筒。


    第一次,是金九买了些鲛珠粉给宋十玉,他没收,退回来了,什么话都不带。


    第二次,仍是金九,送了他喜爱的糖水,让他不喝就倒掉,那是当地有名糖水铺子里的招牌,售价一两一碗,宋十玉到底没舍得浪费粮食,喝了。


    第三次,还是金九,送过去一根石榴红发带,尾部有火燎过的痕迹。


    "她说她很喜欢这根发带,做活的时候不小心烧着了,问你能不能替她补补,若是补不了,可以买条新的给她吗。"金甲面无表情,将发带放在昨日做好的策论上递给他。


    结果宋十玉把她策论搁置,倒是看起那无关紧要的发带。


    金甲拳头都硬了,她真是看不惯这二人磨磨唧唧。金九要真喜欢他,就赶紧去退婚,把宋十玉纳进门。


    那样的话……


    她幸灾乐祸地想,金九家主之位也别想要了。


    金家要脸面,绝对会以死相逼让她退婚。


    她哥澹兮呢?性子本来就烈,一不小心吊死在金家门口也说不准。


    金甲还在想着金九若纳宋十玉进门会如何鸡飞狗跳,在她对面的宋十玉正用指腹摩挲着发带。


    石榴红色带尾有黑棕色蔓延,本以为是丝织物燃烧的颜色,仔细看去,还有血迹干涸的痕迹。他拿近几寸闻了闻,除去皂胰香和火燎的糊味,就剩他所熟悉的血腥气。


    "她……受伤了吗?"宋十玉嗓音干涩,握着发带低声问。


    他多日未与她见面,不知她近况,生怕看到她,被她哄了两句灌下迷魂汤,又巴巴地跑回去。


    白昼风和时,克制着偶尔想她。


    夜深人静时,睡梦中全是她。


    直至今日,宋十玉才知想要彻底断开有多难。


    就如手中这根十文钱的红发带,他不愿看到它上面沾着她的血,只要想到她会受伤,他这颗心便控制不住坠落,仿佛泡在盐醋中腌渍的酸果子,酸得发苦。


    他不太会照顾自己,她又何尝不是呢?


    金甲看他蹙起眉头,眼中俱是心疼,忍住阴阳怪气的冲动,却仍是止不住发怪的语调:"这就心疼上了?都烧着发带哪能没事,燎了好大一块皮呢。"


    宋十玉一惊,慌慌张张站起要走,金甲直接拦住他,讥讽道:"我说你是不是太嚣张了,我还在这呢。她没事,只是手臂被金块砸了下。做金工的匠人很少手上不带烫伤的,你现在心疼也没用,疤是留下了。"


    “几天前的事?她有擦药吗?”他没有理会金甲话中带刺,略带急切地问。


    “不知道,快到要出发的时间了。她成日呆在金工房赶工,今日倒是出来了,你要有兴趣就去看看她做出来的东西。”


    金家从金九出宫那刻就开始造势。


    从出金模能看出大致雏形,再到现在,铺子外的人每日都在增多。


    只是她们大多时候在内院行动,并不知外头情况如何。


    连宋十玉也未曾多加关注,他只关心账上的数字是否从赤字变黑字。


    听到金九总算从金工房出来,宋十玉点头应好,转头却进了屋中,半天没见人出来。


    金甲等的不耐烦,站在门口往里探,看到他竟在敷粉那刻差点没骂人。


    连她哥都没这么精致过!


    帝君登基后,这帮子男人怎的都如此在意起自己容貌?


    她催了两句,宋十玉不说快些,只让她念策论给他听。


    没了办法,金甲只能站在门边中气十足地念,她边念他边说哪要改。


    城西客栈这还有些许书卷气。


    城中最为繁华的大街便只剩金火气。


    金满玉金阁门前挤满了人,各色华服中,有不少是刚从工坊里出来的同行,他们穿着粗布麻衣格外显眼,因来晚了,只能围在外头翘首以盼。


    被踩塌的门槛分隔出两方世界。


    买不起的站在门外捧个人场,买得起的坐在铺内享受瓜果熏香,等着刚从宫中退出的匠人捧出新作。


    窃窃私语声、环佩叮当声、滚玉手球声等等杂音如绵绵细雨响起,构筑成涟漪不断的水潭,在金铺内回响。


    等了许久,才听到金石之声响起,宛如一粒石子落入水中,溅起无数碎珠。霎时,整间铺子都安静下来。


    贵人们不说话,铺子外的人也慢慢停止了说话声。


    一对人影从门外人群中挤入,伙计正要去阻拦,看到是她们,伸出去的手立时调转方向,将两人迎向角落处空出的座位。


    金甲带着宋十玉坐下后,发现铺内比起从前通亮不少,甚至有零星碎光会在风起时闪过。她抬头去看头顶琉璃灯盏,这才发现这灯盏比起从前无增无减,使得整间铺子亮堂的诀窍实际上是屋顶左右两侧各开了两个圆形窗洞,配合水晶反射至中间灯盏上向外发散,又能省钱又能把铺内货物照得清晰好看。


    她还未来得及问旁边宋十玉怎么懂得这么多,连筑造方面都有涉猎,就听到远处传来清脆的珠玉相撞声。


    一双略粗糙的双手掀开珠帘,丫鬟伙计从中鱼贯而出,用人墙辟出一条道。身着鹅黄衣裳的青环手捧用绸布覆盖的托盘从昏暗长廊中徐徐走出,身姿笔挺,面上庄重却不怯懦。


    她每走一步,身上便传来“叮铃”脆响,好似雨点穿击铜铃,清脆却有力。


    贵女们有喜爱这声响的,不禁用目光打量青环身上的装饰,心中暗暗记下,等过会问问铺中伙计有无此类售卖。


    而有掌家实权的人目光却在青环这个人身上,金满玉金阁换了掌柜,常来金铺中的老主顾皆知晓*是怎么回事,此刻都在观察这上任的女掌柜有何过人之处,能让金九特意提拔。


    形形色色的视线若有似无落下,挑剔的目光从发间珠钗至衣着。


    最显眼的莫过于她腰间那能发出声响的佩铃,此刻里面正燃烧香丸,却未见有灰烬掉出,反倒沾染衣袖,拂动声响。


    “欢迎各位主顾光临金满玉金阁。”青环开场,不卑不亢,姿态舒展大气,仿佛早已习惯这场合。


    只有金九知道,青环昨夜为这事紧张得一宿没睡。


    今日她站在无人注意的暗处,暗自替青环捏了把汗。


    “……今日下帖请各位过来,不论是同行还是主顾,也不论是否买卖,九姑娘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大家品鉴手艺好坏。众所周知,我们九姑娘入宫后由金家三姑娘接手。都说北有怀瑜南有鳞,哪怕是一家亦有手艺好坏之分。无有竞争,便无有提升,九姑娘今日便在此应战。”


    说完,青环揭开了红布。


    三只蝉,三片叶,皆在桌上。


    只是原先金鳞做的那只由妖族法器重映出原貌,看似真实,实际并不存在。


    蝉鸣声响起,金鳞做的金蝉栩栩如生,不断发出似真似假的蝉鸣。


    而金九做的那两只,外观上虽比金鳞做的精细好看许多,却无甚稀奇。


    它们一个是由金做,一个由玉雕琢,不会发声亦不会动,完完全全就是个死物。


    “做的什么玩意?好意思拿出来?”嫌弃的熟悉嗓音从二层传下。


    众人不约而同往声音来源处望去,就看到了赵见知和那日见过的女子。甚至,在他身后,上官月衍悄然出现,不动声色捕捉到了隐藏于暗处,金九的视线。


    第57章 他怎么来了?金九皱眉,总不能是又来问她金匣在何处。铺内


    他怎么来了?


    金九皱眉,总不能是又来问她金匣在何处。


    铺内并不热,甚至稍冷,可他还在摇着扇,穿着单薄衣衫,依旧是那副假意风流模样。在他身旁那名女子,已褪下家常衣物,穿上了与城中富贵女子一般无二的精致华服。


    短短一段时间未见,怎的这么快改头换面?


    金九想起宋十玉与自己透露的,难道那女子真会金玉鸣?


    她在暗处思索,铺内已如开水锅般热闹。


    随着赵见知那句话开头,连其他人都忍不住开腔。


    "除去外壳变得更像蝉虫,到底是不如金鳞做的有趣味。掌柜的,你自己看看,你家九姑娘做的这两只,可比得上会动会发声的?"


    "就是啊,我当九姑娘技艺精湛到天下独一份,结果今日来实在太失望了。光表面做得再像又有何用,还是不如金鳞做的灵动。"


    "走了走了,什么玩意浪费我时间。在宫里呆久,还以为会跟从前一样做些新奇玩意出来呢。"


    ……


    这样的声音不胜枚举。


    听得外头金工匠汗流浃背。


    富贵人家说的话何尝不是普通百姓的心声呢?


    哪怕买不起,但被精巧之物养刁的眼睛在这特殊时总会拔高几分。


    如今金器行业已被金九带着做出各种花活,不单单是外观,如今光是一个普通戒指都能有两种玩法,加了钱可以变璎珞或手钏。


    有金鳞的金蝉在前,她们怎可能接受金九现下这种不能动又不会发声的死物摆件?


    赵见知见周围有人起身要走,摇摇头,嘲讽道:"掌柜的,你这玩意多少钱?我勉勉强强收下,免得让你们家九姑娘第一次出宫就做出这种东西,不好向家里交差。"


    青环抬头看他,目光里俱是镇定的平静。


    她没有急着出声安抚众人,更没有阻拦屋外开始记名投票给金鳞的金工匠们。


    在场面闹得即将愈发难看时,赵见知抬了抬下巴,对旁边女子说:"阿经,去问问那两个玩意多少钱,我要了。"


    阿经点头说好,刚起身,就听到悠扬笛声从下方传来。


    金满玉金阁请了个乐师,谁都没有注意。


    随着第一声尖锐拉回众人注意力,青环接过丫鬟递来的一杯清水。


    她举起那杯水,朝四周矮身,示意让众人看过来,慢慢悠悠确认她们都看到后踏着曲声朝中间放置金玉蝉虫的方向走去。


    金铺内陈设皆被撤去,平日用来售卖普通金货的矮架空出好大一块地。此刻众人呈环状包围,她们不明所以,跟着青环动作将目光聚焦于中心。


    宋十玉悄然站起,想看清楚些金九做的金器究竟有什么特别。


    偏生此时与他同一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连坐在前排的人都站了起来,翘首以盼。


    前面的人已站起挡住大部分视线,后方的人为了能看到也纷纷站起,跟山林中的笋尖似的林立。这番动作苦了外头的同行与百姓,他们不得已,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占据高位往里张望。


    青环深呼吸一口气,刚从冰窖取出的冷水在琉璃杯盏上结出薄薄冷雾,她对准金蝉背部之间的空隙倾倒下晶莹清水,清浅白雾缭绕,不过片刻尽数消散。


    等了会,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金九站在角落暗暗捏把汗,不会真出毛病了吧!?


    她做得太急,粗略调试内部机关,确定并无异物堵住后就拿了出来。


    先前在做的时候试过两三回,都没有问题,这回怎么不动?


    金九脑中开始回想杠杆机关和金重调配究竟哪出现了问题,难道是腹中金杯过轻,挑不动机关?


    青环也在心中直打鼓,眼看杯中水已经被她倒完,金蝉却是一动不动。她想去看金九用眼神问问是怎么回事,不会是刚拿过来时碰歪了什么?但青环忍住了,装作胸有成竹的模样倒完一整杯水。


    当最后一滴水溅到蝉虫背上,流经金片渗入内部,仍旧是一动不动。


    等了半息,赵见知不耐烦摇了摇扇子:"作甚这么多哗众取宠的事,把我们叫过来是让我们看你们清洗……"


    话音未落,叮咚金鸣掺入笛曲中,众人没有发觉,直到最大的金蝉抬起前爪,张开双翼,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金铺内只余下曲调欢快的笛声,还有金蝉发出的动静。


    无数双眼睛盯着大金蝉往前慢慢悠悠行走,逐渐爬到另外一片叶子上,顶住小玉蝉,推着它往前走去。众人这才发觉,晶莹剔透的玉蝉内有水色晃荡,顶级雪花棉冰山翠内看不出任何机关痕迹,离近了才能看到那快融进水色中的异样玉色。


    两片金玉叶呈圆状嵌合,蕴含着太极阴阳,一大一小,一金一银,或是分开,或是闭合,沿着玉叶中的清水在其中慢条斯理地爬行。不仅可以动,连翅膀都开始变色。


    用了西寇国烧琉璃技法的金九得意望着众人眼中震惊的光芒,成就感在这刻达到顶峰,恨不得冲上去举起金蝉问上那句话。


    吾与金鳞孰技艺高卓?


    金甲身量矮,望见一向冷淡的宋十玉竟露出惊愕神情,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她踩上椅子去看,恰好看到金蝉立起双翼,金色迅速褪去,展现两副透明翅膜,极细极细的金边框着鼓起的透亮,远看像用工笔画描摹那般,看似单薄,却支撑地起这份重量。


    "何等鬼斧神工啊!"金铺外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句,在这不大的地方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金九觉着这声苍老的声音有些熟悉,不由踏出暗处往外看去,望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瞳孔猛地一缩,急忙招手让伙计把人迎进来。


    老者须发皆白,被工匠们恭敬地搀扶进门,素色长袍,随处可见的木棍,衣着朴素简单,头上更是只用发灰的朱红布条绑起,与这处华衣云集的地方明显不同。


    但那些富贵人家看到他第二眼便立刻起身,低头行礼。


    金甲不认识他是谁,迷茫去看周围,想去问宋十玉,转头一看,他又戴上了面纱。


    这家伙怎么回事?敷粉敷了一炷香不就想让金九见着吗?


    她看看楼上的赵见知,幸灾乐祸道:"你不会这辈子只要见着赵见知就不出面吧?"


    怕什么呢,冲上去把赵见知打一顿他不就这辈子都不用躲藏了?


    宋十玉看她一眼,并不答话,只说:"那有可能是你童试的出题者。"


    也是曾上过他们家门的熟人,但这么些年过去,那位老者怕是已经不认得自己。


    金甲愣住,她虽不明白官场,但知道能给她出考题的必定是大官。


    她忙把注意力拉回,认真去看那名老者。


    "上个月就听到你到这了,不好打扰,只等你做出金器才来看两眼。"老者欣赏的目光落在金九身上,"没想到,在宫中未见着的工艺在此能看到,你的技法,又精进了。你祖母若还活着,一定很欣慰,她培养出了个好苗子。"


    当年金器技法都是传男不传女,后金家祖母招赘,率先打破世俗目光,硬逼着自己赘婿将技法教给底下儿女。一代传一代,在金家祖母死后金家祖父本想恢复传男不传女,结果金九被帝君看中,召入宫中,此后再无人提过这条规矩。


    金九忙端肃面容,规规矩矩行了个官礼:"李太师。不知您会来,未给您留座位,实在是怀瑜失礼……"


    "行了,别说客套话了,你祖母与我说过,你就不是个正经性子。"李太师笑着摸了摸山羊胡,"有这功夫,不如跟大家说说,你是如何做到的。若是不方便,就算了。"


    "方便的,就是有些难。"金九挠挠头。


    正当众人以为她只是推辞,并不想告知众人机关是如何做到的时候,她吩咐丫鬟去取来了图纸。


    当那张发黄稿纸徐徐展开,削成细笔的木炭留下了她日夜思考过的痕迹。从如何构思到制作出来,虽跳脱,却是每一步都有迹可循。只是机关又多又复杂,不懂的人很难听懂,懂的人也得花上些时间跟上她的思路。


    于是场面寂静,众人眼神里或多或少皆混着迷茫。


    只有那一道目光,灼灼生辉。


    宋十玉从未想过会有人能将金器做到这种地步,不用依靠法术,也不用依靠任何外力,仅靠一杯水就能推动。


    在她手下,机关与金器,融合到极致。


    宋十玉跟在她身边这些时日,从未想过她竟考量如此多,金重把握、机关衔接、制作巧思,皆是由她一人制作。


    他只是望着她,就知道,她当真在践行自己所说过的。


    要当史书上第一位金工女匠。


    史官不会写她是谁的妻,谁的母亲,只会一笔带过她的夫郎,金某氏。


    她是完完全全的她自己,不再成为谁的附庸。


    想到这,宋十玉不由感到心跳加快,似是窥见历史长河中唯一金色星斗。


    许是他的目光过于灼热,金九讲解完机关后下意识望了过去。


    看到是宋十玉,金九愣了愣,随即装作若无其事,将这片天地留给青环继续发挥。她则和李太师出了门,一时半会看样子是不打算回来了。


    隔着一段距离,宋十玉确信她看到了自己。


    可是这样不理人还是第一次……


    他抿抿唇,半敛下眸,掩下无数心绪。


    她应是不愿如何理会自己。


    送发带过来,只是她真的喜欢,想要修补一番吧。


    若她的顶头上司不是上官月衍,他也不会……


    突然要主动寻个由头离开她。


    宋十玉望向窗外,目光紧紧追随着人群当中某个身影。


    一直在盯着赵见知的上官月衍眼角余光扫至楼下,本是下意识用目光巡视全场,结果在扫到某处时,有种莫名的直觉将她视线拉到窗边。


    上官月衍不禁看过去,盯着那道人影看了半晌才发现,那是宋十玉。


    可是,不对……


    他这样带了面纱后上半张脸好熟悉……


    似乎在哪见过。


    第58章 像谁呢?总觉着,有几分像帝君?上官月衍摸着下巴细细思索


    像谁呢?


    总觉着,有几分像帝君?


    上官月衍摸着下巴细细思索,别说,蒙着脸时眼神有几分相似,若是再锋利些,威严些……


    “你等会过去听听,金怀瑜做出来的金器会说些什么……”


    面前赵见知张开折扇,对旁边华服女子小声吩咐。


    他再小声,上官月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果然,这女子能听金玉鸣。金九那边未曾上报,也不知面前这两人掌握了多少线索。


    耳边红宝石坠子闪动,亮晶晶的光正好落在侧头应是的阿经眼中。


    一颤一闪,细光如沙。


    阿经不经意间回头望去,顿时被对方舒懒俊俏的面容吸引。


    上官月衍今日着的男装,却未束胸,依稀能看出些女子身形。她见前方阿经回头看自己,挑眉对她笑笑。


    兼具雄雌之美的气质立时让阿经红了脸,她转过头去再不肯理会。


    上官月衍盯着女子背影,心想难不成这次又要依靠出卖美色完成任务?


    她决定在赵见知与这叫阿经的女子分开时试一试。


    正琢磨着要如何做,底下不知是谁开始嚷嚷着要买下金玉蝉。


    在被青环告知新金器做出来前一个月不卖后,那人不满道:"有生意还不做?怎么,你家九姑娘入宫一趟还高贵了?我可是听说她是犯了错被放出宫的。"


    "阁下莫不是想强买强卖?"青环未及出声,反倒是宋十玉先说话,"明眼人皆知此物难做且来之不易,机关巧思属上乘。她若真想卖钱怕是送不到我等面前,多留一个月又如何?令同行鉴赏学艺,让贵客多赏析思虑。凭着一时冲动买下,心血来潮过后又丢入库房岂不可惜?"


    他起先说的强硬,后解释地委婉,又给对方留了面子,周围人纷纷赞同地点点头。


    可那人偏生不识好歹,看了眼宋十玉坐的座位竟在窗边角落,冷哼一声:"做出来的东西不就是拿来卖的,什么技艺高超多留一个月鉴赏,通通都是废话,不就是想卖高价的手段?"


    人群中有金匠发声:"以往九姑娘做出来的东西都会留足一个月供我们这些人鉴赏,她若不留,我们没办法学。"


    "就是,你们有钱人拥有的好东西太多了,我们这些普通人家多看两眼怎么了!"又不知谁喊了声。


    楼上赵见知听到底下争吵,用扇子遮住下半张脸,盯着窗边的宋十玉。


    奇了怪了,那小子怎的这般眼熟?


    宋十玉在的位置较刁钻,有琉璃灯遮挡,赵见知侧过身子去看,眉头越皱越深。


    墨发披垂,长眉柳目,哪怕面纱遮挡,光是高挺的鼻亦能看出这人是好看的。


    穿着很是素净,却有配饰,看起来精致端雅。


    像谁呢……


    怎么感觉大红大紫的颜色更配他?


    这个念头一出,赵见知立即起身,喊道:"宋十玉!"


    他声音很大,却没压过另一人叫价,是以没多少人看过来,除了听到自己名字的人。


    宋十玉不过是微微抬头便马上止住,如此细微的动静当然逃不过赵见知的眼,他用力摇扇,快气疯了。


    找了这么久,从沧衡城一路顺带找到这,画舫勾栏全都去过。原以为宋十玉过惯锦衣华服的日子很快会受不住贫苦,干回老本行。结果金匣子的线索收集地差不多,偏偏他心心念念的宋十玉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上官月衍最擅长浑水摸鱼,眼看局面在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她赶紧再添上把火:"喂!前面的你要是出不起价就别挡着!掌柜的!我也要,出价四百五十金!"


    赵见知狠狠瞪上官月衍一眼,竟是半点不识得她,骂道:"死穷鬼,四百五十金都给你叫上了!我出六百金!你,阿经,替我看着场子,务必将那玩意弄到手里!"


    说完,他盯着也在移动的宋十玉,往楼下奔去。


    跟着他的仆从长随急忙替他开路,有机灵的,已经追去楼下宋十玉方向。


    "那是不是觊觎你美貌的人?"金甲已经从椅子上下来,幸灾乐祸道,"哎呀呀,今个打扮得漂亮,结果金怀瑜不为所动,蝗虫闻味而至~"


    "……"宋十玉看她一眼,眼神有些凉。


    他看了看周围,除了人就是人,有些是金铺熟客,他不好推搡。


    宋十玉目光向楼上赵见知扫去,温声对窗外的人说了几句话,那人看他态度客气,勉强往后退了退,他便撑着窗出去了。


    很快,那抹浅色便消失在人群中。


    赵见知死死盯着外面流动的人,当即道:"抓到他,赏金百两!"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他就算自己不用,凭宋十玉的容貌送到别人府上还怕得不到个有实权的官位?


    赏金百两一出,他身边仆从眼睛都亮了,叫着喊着出了铺子。


    赵见知恨恨地想,宋十玉怕是一直在金九身边,不然刚刚怎会替她说话?


    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人,到头来跟别人从良了。


    想到金九那样貌平凡的人竟能让宋十玉青睐有加,又想到自己还得花钱买金九的东西让阿经去寻金匣子线索,这无名火是冒个不停。


    若不是刚刚看到李太师,惊觉金九在宫中深耕多年,不论去哪或许都有人脉,赵见知现下非掀了这金铺。


    怎会有人有如此昌盛的狗屎运?


    赵见知忌恨得双眼发红,却又奈何不得。


    铺内还在不管不顾加价,任凭青环如何控场都无法阻挡,这价格水涨船高不说,事情莫名其妙朝着别的方向发展……


    上官月衍支着脑袋吹了吹阿经后脖颈,耳朵上的红坠子闪个不停。


    被她这么一吹,阿经汗毛直立,捂着后颈回头看她,眼中的羞涩与惊讶如雨后绿叶上流淌的水光,潋滟无边。


    "小娘子,你是哪家的?夫郎都走了,就这么留下你多为难。你喜欢那东西?"上官月衍抬抬下巴,神情懒散,"我第一次见如此巧夺天工的金器,若我那病重的祖母能看到这东西,想必心情会好上许多,唉……"


    听到她这么说,阿经想了想。


    赵见知真正目的是为了那十几年前丢失的金匣子,又不是这玩意。


    况且铺内掌柜说了不卖,却不知怎么就叫起价来。


    阿经心思百转,自己不过是为了钱跟着赵见知,谁知他看似富贵,花起钱来并不如自己想象中大方,看中个什么东西要磨破嘴皮子,若是……


    阿经看向上官月衍,从她的头发再到价值不菲的耳坠子,再到衣着和双手。


    是男是女又有何关系?肯给她花钱就好。


    不如趁现在对方跟自己搭话,卖个好算了。


    阿经装着柔弱,微微敛眸道:“那我便不与你争,若你买下了……只要给我看看摸摸就好。还有,我,没有夫郎……他是我雇主,我也是不得不听令行事。”


    好一株美丽的白莲花。


    上官月衍靠着识人辨相吃饭,当然知道她要什么,既然对方似乎也知自己目的,那她就不客气了……


    赵见知在楼下气得手抖,还未缓过来,注意到阿经半天没喊价,他觉着奇怪,往楼上看去。不看还好,这一看,心头火再次窜高。


    吃他的,穿他的,用他的,现下竟与别人勾勾搭搭!


    金铺内已是乱成一锅粥,叫价声一浪高过一浪,不多时已叫价到上千两黄金。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的注意力从金家制出的金器上转移到价格上。


    太高了,从未想过刚现世的金器能高到这种程度。


    金匠们羡慕地望着里头,幻想自己哪日也能这般被人争抢。


    人海如潮,去往金满玉金阁的半条路被堵住,听到消息的都想争着去看新奇玩意。


    宋十玉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走去,被追着跑出金铺,想着如何甩脱之际,迎面看到送走李太师正到处溜达的某人。


    自己铺子不管,青环都快压不住场面,各方叫价,赵见知探消息,上官月衍再次出现等等事都积压在铺内,她竟还有闲心去买蜜饯果脯,顺带还去摊贩那买了几朵粉白芍药。


    她……


    有新欢了?


    忙着去哄别人,所以根本不管?


    此念头闪过,宋十玉脚步不禁停了下来,站在不远处愣愣看向她。


    耳边忽然响起金甲和澹兮说过的话。


    "你那会动不动就去小倌馆那,压根不在乎我。"


    "金怀瑜从前逛小倌馆跟逛酒楼似的,休沐日必会去烟花柳巷。"


    小倌馆,乐人坊,烟花柳巷……


    他与她相识就是在金玉楼,她若不花心贪图色相,根本不可能与他遇到。


    走到今日,是一步错,步步错。


    金九买完药香囊,正准备回去,一抬头就看到熟悉的身影。


    她看着他转身离开,远处人群似有什么涌动。不多时,身着黑色短打的仆从凶神恶煞出现。


    是赵见知身边的随从。


    他被认出来了。


    金九一拍自己脑门,真是金器做太多,近日忙昏头,脑子也变简单。


    早知道他要来,该准备个能避人耳目的位置。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凭着对此处地形的熟稔匆忙追上。


    原以为此地街巷互通,无论如何都决计用不上轻功。


    可巷道内远比他想象中要难走许多。


    沿街铺子都把此处当成废弃杂物之地,木板木箱竹筐摆地到处都是。


    蛛网厚重,随意穿过都像蒙上一层薄纱,黏黏糊糊又湿漉漉。


    宋十玉不知道该往哪走,只知先躲开赵见知仆从再另行打算。


    他不打算再回金铺,以免再给金九招惹麻烦。


    本就想断……


    不如在这断开……


    她一定会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无理取闹……


    可他亦有许多事需要藏下去,身不由己。


    算了,怎样都好,终归是他欠了她。


    以后山高水远……


    还未想好离开金九他要如何安排,身后纷杂脚步声伴随着骂骂咧咧的动静靠近。


    面前出现一堵高墙。


    墙体脏兮兮又脆弱,不知能否支撑他的体重。


    干脆动手杀了吧?


    省得麻烦。


    可这样会不会给金九带来麻烦?


    宋十玉正纠结,旁边结了蛛网的门却在此时打开。


    冰冷的金属气混着浮尘涌出。


    墨黑瞳孔紧缩一瞬,清晰映出来人面容。


    第59章 “你怎……”宋十玉话没说话就被金九按到墙边。别人家后院


    “你怎……”


    宋十玉话没说话就被金九按到墙边。


    别人家后院的杂物房中全是积年累月的灰,随意走动都会浮起尘土。


    她担心他又起风疹,用了干净帕子捂住他口鼻。


    可奈何尘土飞扬,他眼睛依旧受不住,被灰迷了下。


    不适的疼痛令双眼流出泪,他微微睁开眼去看,只看到一片模糊和近在咫尺的她。


    他怎么哭了?


    自己捂太紧了?


    金九捏起帕子轻轻拭去他眼角水色,近距离看到他纤长如羽的眼睫上挂着细碎泪珠,她胸口这颗心不知怎的,被轻轻拧了一下。


    有些疼。


    “别哭啊……”她眼中溢出些许心疼,正要再说些什么,门口传来脚步声,她立即噤声。


    宋十玉很想告诉她,自己没哭,只是被灰迷了眼。


    可多日来未见,加之他被捂着,这话此刻无法说出口。


    二人在这片灰蒙方寸中对视,金九率先移开眼,望向外头晃动的人影。


    宋十玉担心她手酸,下意识扶住她的手肘。


    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些什么后,无力收回这多此一举。


    他脑子真出问题了……


    为什么她一出现就能牵扯他的心神,做出自己原本不会做的事呢?


    冷淡的金属气息透过帕子丝丝缕缕萦绕于鼻息,似金针穿来,凉飕飕地扎进喉中,化作凉意,惹得嗓子发痒。


    他忍住痒意,想去细听外面的动静,却发现无法集中精神。


    好近。


    她好近。


    似蕴含着金火气的温热慢慢熨来,消解多日积攒的潮冷。


    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拂去她颊边碎发,刚伸到一半不到,看见她手里提着的芍药花又硬生生忍住。


    哪个小倌的品味如此庸俗?


    喜欢这粉白色的定不是什么正经清倌。


    明知道这时候不宜乱想,宋十玉仍是忍不住饮下一碗又一碗酸醋。


    花心滥情的女人。


    他忍不住在心底埋怨。


    总来纠缠他的同时,在外到底还有多少个相好?


    而屋外找不到人的仆从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映在窗纸上,能辩清楚有六人。各个都练得像头立起来的野山猪,就差往嘴里塞两根弯牙。


    “他该不会从这飞过去了吧?我听之前的兄弟们说那娘们唧唧的花魁生着秀气,实则会些武艺。”


    娘们唧唧?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词?


    他们是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金九很想冲出去与他们理论上两句,一个个长得跟妖族刚学会化形似的,怎么好意思说相貌秾丽的宋十玉?


    兼顾女子细心体贴,又顾全样貌仪容的男子才是内外兼修的仙品!


    “那我们怎么办?他过去了,我们总不能继续追……这墙看着可不牢靠啊。”


    不,这墙很牢固,你们快点全过去,都砸死了今晚城里就多了六头可屠宰的山猪了。


    金九满脑子恶毒想法,若不是透过门缝看到他们手中拿着棍棒刀枪,就要冲出去理论一番,实在是功夫再高也怕菜刀,何况她这种不会武,纯靠力气大。


    宋十玉光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打什么小九九,他按在她手背上,示意他能自己捂着帕子。


    金九放开他,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碰了碰他修剪圆润的指甲,沿着手背,羽毛般擦过。


    他眼瞳轻颤,抬眼看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金九已经再度望去门窗处,看了半晌后,又往四周张望,想带着他离开这间杂物房。


    刚踏出一步,屋外又传来动静。


    “老大,他会不会在这些屋子里?”


    一句话,屋内二人顿住脚步。


    宋十玉不想给她添麻烦,用气音说:“你把我交出去,我找个僻静地方甩脱他们便是。”


    “你在我铺子里被发现的,甩脱有什么用?”金九看他,“安心躲着便是。”


    两人现在是被绑在一块,无论如何赵见知都会来寻金九麻烦。


    好在今日李太师出现,见识到她金九的人脉,赵见知多少会顾忌些。至少不会把她铺子砸了,撑死就是在外散播谣言。


    赵见知要真这么干,金九有的是办法让他不好过。


    何况现在他被上官月衍盯上,顶头上司抠门归抠门,这事上不会放着不管。


    宋十玉疑惑不解,什么叫安心躲着便是?


    只要是躲着,哪能安心?


    那些仆从已经在到处发出踹门的动静。


    有些聪明些的,比如查探她们这间杂物房的,拿出大刀,薄刃向上,一点一点地挑开门栓。


    这些商铺格局都差不离,金九拉着他绕过成堆杂物,来到通往后院的小窗。她拔下宋十玉送的珍珠钗,利用巧劲去拨开外头限制窗位的榫卯机关。


    "咔哒"一声轻响。


    窗户被从外面卸了下来,露出一张陌生面容。


    与此同时,后院门拴被打开。


    宋十玉撩开衣袍下摆,猛地抽出匕首。


    他揽过金九,迅速退至角落,以完全的保护姿态警惕盯着来人,又往后门望去。


    氛围紧张到一触即发。


    可门刚推出比腰带还细的缝就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喂,你们在这做什么!这可是我们的地盘!"


    随着这声凶神恶煞的怒喝,更多的脚步声从前方巷道涌来。


    仆从顿时像小鸡崽似的被赶到墙角,壮着胆子辩解:"我、我们来找人!怎么,不可以吗?"


    "这是我们各家商铺的地盘,你砸我们的窗!还踹我们的门!私闯领地,我看你们是活腻歪了!兄弟们,上!打他们一顿再送官府!"


    "等等!我们可是赵家的!你们敢!啊!"


    棍棒击骨肉的闷响随着晃动的影子响起,惨叫声不绝于耳,传入这间杂物房中更是响了好几倍。窗纸映出他们的身影,仿佛煮沸的药锅,翻滚的长棍是浮沉的药渣,以各种形态翻滚不停。


    布料铺掌柜无语看着她,压低嗓子道:"九姑娘,你走不走?我这边还有生意要谈呢。"


    大家都在一条街上开铺子,他自然认识金九,今日她们金铺出风头,连带着临街生意都水涨船高。


    要不是因为这个,他说什么都不愿惹祸上身。


    "你让我走窗也忒不厚道了。"金九碎碎念,奋力爬上窗口。


    宋十玉见二人相识,不动声色收回匕首,扶着她往外走。


    看到她爬上爬下,他不禁想起她第一次给他下厨做羊肉面那晚,又看到她手中提着的大袋小袋,心中酸涩。


    才过去多久……


    人心易变,只有他还惦记着……


    "我门上那把锁坏了还没换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掌柜看她头上身上都沾染着灰尘,无奈道,"算了算了,换身衣服再走吧,不收你钱了。"


    "嘿嘿,掌柜你人真好。"


    "去二楼换,别给我惹事。"掌柜的说完,转身就走,连个丫鬟都没给她留。


    宋十玉攀着床沿跳下,两侧伙计立刻搬着窗户重新安上。


    又是"咔哒"一声响,破开的窗口稳稳当当恢复成原状。


    金九熟悉这里的地形,拉着宋十玉要上楼去换身衣服。


    才走至楼梯口,宋十玉便止住脚步,任凭她如何催促,他就只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金怀瑜。"他用力抽回自己袖子,"我回客栈换衣,不在这。你,什么时候出发去三斛城?"


    如今金器也做好了,看那些工匠反应八九不离十应是会记名投票给她。


    金铺内丫鬟伙计掌柜也进行了新调度,可以保证为她所用。


    账目盘算清晰,装修改善,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


    金九想了想:"明日或者后天,我去问下青环准备好了没有。你先别回客栈,指不定赵见知已经知道你住处。不如跟我一块在外边躲两天。"


    "你不用问青环。"他没有应下再与她一起,音色冷淡道,"我前几日已经准备好,随时都可以出发。抱歉,连累了你,留下赵见知这个隐患。"


    "那你不用回客栈了。"金九笑道,"我们今日就出发。正*好,我给你买了好多东西,蜜饯果脯,糖水等会会送到金铺。我还给你买了芍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颜色你会不会嫌太俗气?"


    她抬起那几株芍药,看到上面沾了灰,顿觉窘迫:"原先,它不是这样的……买它的时候,还是干净的,没有沾灰……"


    竟全都是送给他的……


    宋十玉愣愣看她,话还没说出,双手情不自禁握住了那束芍药。


    他不喜欢开得如此华丽醒目的花,更喜欢兰草寒梅一类或是秀丽或是低调的,但这是她送的。


    没有别人,单单只是送他的……


    想起方才在金铺,她明明看到自己,却装作看不到,是为了撑起场面吧……


    她是东家,又是双蝉摆件的创造者,众目睽睽下怎可大庭广众之下对他热络。


    宋十玉也觉自己这性子不好,她只是稍微对自己冷淡些,怎的就开始又是暗自闹别扭,又是乱吃飞醋?


    她是有自己的事要做,算算日子和工期,怎可能有时间再去找别人?


    “我……”一个字已经开口,一句话便不难说了。


    宋十玉缓缓接过芍药,眼里有了墨玉般氤氲的温润光泽,“……喜欢的。”


    粉白粉白的色泽,像珍珠粉和胭脂融合后描画上去的颜色,还有浓郁的香气。层层叠叠,雍容华贵,哪怕沾了些灰,擦干净便是。


    金九看他用衣袖拂去上边的尘埃,眉眼间总算有些许笑意。


    多日未见,他不喜出门,皮肤依旧是一如既往的苍白,好在没有瘦,这脸上稍微长了些肉。


    “喜欢就好,那……换完衣服,我们就离开这吧。”金九克制着不去抚摸他眉角小痣,总觉着好几日没见着,一看到这心跟猫挠般痒乎乎的,又不敢像以前那样放肆。


    离开这,去三斛城。


    去有他老宅的城。


    中途绕路将金甲送去考童试,这样路上就只剩她们,再无旁人打搅。


    宋十玉似是听懂她话中未尽之意,笑意愈发清晰。


    他主动伸手拉住她,缓缓点头。


    第60章 一行人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临走前,金九带着宋十玉回了趟金铺。


    一行人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


    临走前,金九带着宋十玉回了趟金铺。


    当然,走的不是正门,也不是后门。


    宋十玉从未想过还会有这么一天,跟着自己喜欢的女子翻墙进金铺。不是为了杀人放火,也不是为了月下偷情,单单是为了避开赵见知。


    “下来啊,你怕高吗?”金九双眸亮晶晶地仰视他,真当他是因为害怕,张开双手让他往她怀里跳。


    宋十玉:“……”


    他到处杀人复仇时十层高塔都敢跳,何况是这座矮墙?


    他只是想感慨一番,没说不跳。


    “你退开些。”宋十玉提醒。


    金九就喜欢看他无可奈何的模样,站在原地兴致勃勃看他,像是一个大竹筐,非得装下宋十玉这颗大白菜。


    宋十玉被她的执着弄得想叹气,他不可能真往她怀里砸,自己几斤几两他还是清楚的。那次在屋中她光架起自己都费劲,暗暗使力到脸颊发红的模样他至今还记得。


    他单膝蹲在围墙瓦片上,看了看四周地形,见金九还是不死心,宋十玉摇了摇头。他运起轻功,飞山点水,如同轻灵的仙鹤,衣摆划过金九掌心,带起的风未来得及止住,便卷着缠着滚落在花圃中。


    金九抓住他袖子,一时没稳住,被巨大惯性带动,抱着宋十玉砸进浓郁的草木香气。


    宋十玉没想到她会来这出,担心弄伤她,主动避开她的要害,谁知被她绊了下脆弱的腘窝处。


    他急急忙忙护住她,直到停在围墙边,宋十玉才出声:“金怀瑜,你故意的。”


    声音颇有些咬牙,又不想与她过多计较。


    金九趴在他胸口闷笑,手脚并用缠住他,露出张扬的笑颜:“就是故意的,谁让你莫名其妙想惹怒我,又一声不吭自己走了。现在,你要不要跟我交代下,你为什么走?”


    “……”要如何交代?


    他有太多的话不能说,得知她顶头上司是上官月衍后,这话更得往最深处咽,不然把她卷入其中,生死皆难预料。


    金九看出他的回避,想了想,随意摘下一朵野花放在他发间,放缓了声音道:“那我不问其他,只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你宋十玉的名字是改过的吗?第二,你的容貌是否与从前有变?”


    宋十玉抬眼望她。


    天光下,身上的人投下一层阴影,周身镀上的白边像画中的留白轮廓,面容模模糊糊,隔烟笼雾。


    他望着她许久,久到眼睛发酸,才看清那双澄澈的眼眸,还有她眼中映出的自己。


    墨发散落,已不似从前那样端整,凌乱地扎满草叶,甚至耳边还被她别了朵随处可见的花。若在十几年前,她敢对他这么做,不仅会被他长辈身边的嬷嬷们抓起来打手板,还要被送进堂里学规矩。


    万般规矩教条压下,若是她,会服从吗?


    宋十玉思绪飘远,想到从前种种,却是半句话都不曾回答。


    她觉察到什么不对了吗?


    上官月衍与她,又掌握了多少线索?


    宋十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对自己的手段有信心,只要他不说,天下谁都查不到。


    除非他承认。


    于是,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与她对视。


    无悲无喜的目光透着淡漠,对金九来说,就是最好的回答。


    “嗯,改过名,也改过容貌。”金九点头,擦干净手掌后抚过他的眉骨,“你知道吗?我们做匠人的,指腹都很灵敏,尤其是我们既做金工又做机关的。要保证每个环节都能嵌合,那就必须有这种本事,一厘一毫,哪怕是跟头发丝的差距都要摸得出来差多少……”


    宋十玉没有动,任凭她触摸自己脸上每块骨头。


    他静静看着她凝视自己的模样,仿佛他成了待錾刻的金器。


    灼热的掌心,微凉的指尖……


    温柔的抚摸,专注的目光……


    他不自觉沉溺,甘愿化作她手下待制作的金玉器皿。


    以他的血肉做泥,白骨做框,随意她捏成什么样子吧,匠人的手艺总归不会差。


    宋十玉伸手,让她触摸自己的下颚骨,轻声说:“易骨术诀窍在这,用力些,你就可以把我面骨重塑,我怕疼,你别太用力……唔!”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


    金九不知道。


    只知第一眼在沧衡城花街游行时便看到了他,只看到了他。


    那时的他太漂亮了,漂亮得像雪山寒梅,白雪皑皑高山中开出的满树暗红,摄魂夺魄,连散发出带苦意的香气她都着了魔似的喜欢。


    于是,她采下了这株寒梅,想要悉心栽种,却发现他根本不需要她费心。只要一杯水他便能好好地活着,安安静静陪伴她身侧。


    金九吻住他的唇,意识到他情动之际,忍不住问:“宋十玉,不论你身份如何。跟我走吧?”


    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她都不会亏待他。


    只要他答应,金九会为他安排所有事,不会让那些腌臜言论涌到他面前。也不会让他为难。


    甚至,她动了与澹兮退婚的心思。


    勾栏出身而已,她只要花钱自能替他安排个配得上她的身份,让族中亲戚都能闭嘴的身份。


    宋十玉没有听出她话中深意,被吻得头脑沉沉,灌了浆糊般转不动。


    他微微敛眸,盯着她唇角沾染上自己的水色,连日来的苦闷总算疏解许多,嗓音微哑道:“我不是……早就跟你走了吗?”


    金九低头,轻咬上他的喉结:“这次,我是认真的。”


    “嗯?”宋十玉不解。


    片刻后,他微微睁大眼睛。


    这次……


    是认真的……


    她的意思是……


    “喂,你们俩走不走,在花圃里当野鸳鸯,金铺没空房让你俩折腾吗?非要光天化日寻刺激?!”


    突兀的女音强势插话,宛如飓风吹散这片旖旎。


    宋十玉几乎是下意识剥撕下一片衣袖,捂在金九脸上。


    他满脸通红起身,却不忘用自己的身形遮挡住她。


    “唔!”金九在他手边挣扎,却被死死摁住,他下手有分寸,不如何疼,就是动不了。


    “我,我不是和你嫂……”宋十玉慌乱辩解,“她,也不是金怀瑜……”


    金九:“……”


    金甲:“……”


    越解释,越是欲盖弥彰。


    宋十玉也觉出自己过于心虚,脸色愈发红透,从耳尖开始发热,渐渐漫上脖颈,整个人就跟墙角处那束芍药似的,白里透红。


    金甲盯他半晌,丢下一句:“刚刚赵见知搜查过金铺,应是闻到了你身上残留的香,现在在到处寻人,要走的话尽快,城门戌时关。”


    说完,她自顾自走开,手里还提着整理好的包袱和金九为宋十玉准备的竹筒糖水。


    她们还未通知金甲,她怎么知道要走?


    宋十玉松开了金九,面色依旧红着,他解释道:"我雇了马夫每日这个时间段来金铺后巷停留一段时间,本就计划好这两日走。"


    什么都准备好了,只要金九应下便可以立即出发。


    怎会有如此贴心的人?


    金九从未想过会有被人照顾妥帖的时候。


    她少时顽劣,比族中男孩有过之无不及,祖母为让她安分些才让她试着学金工。


    融化的金水溅落在皮肤上烧灼出坑洞,錾刻刀刃角度不对割伤指腹,火势控制不少烧得手皮发黑成碳,留下的道道伤疤她都不曾在意。


    她不在意,遑论是手底下的人。


    都是金工匠人,新伤叠旧伤,累成厚茧。


    都成了习惯。


    可宋十玉注意到了,总是不动声色替她处理好可能造成伤上加伤的事,比如现在,他连摔进花圃都会顾及她的双手。


    他会细心抱着她,将她作乱的手裹在他的手掌中,不让她碰到泥土。可他的掌心太凉太凉,凉到要她回握,将她的温度传递给他,慢慢熨暖他的双手。


    "宋十玉,不要急着拒绝我,到了三斛城,再给我答案。"金九吻了吻他眉角的小痣,"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她真的动了这种心思……


    胸腔里的心脏蓦地加快,提醒着他什么。


    可宋十玉已经顾不得许多,她愿意为了自己做出退让,甚至开口给他考虑的时间。


    那就说明,不是外室的位置,是夫郎……


    从前他觉着不能亦不道德,他想要取而代之的位置……


    宋十玉眼睫剧颤,轻声问:"哪怕我身分不明?不肯向你透露半分我的从前?"


    金九抱紧他:"是,我要你。只是现在的你。"


    从前他的种种,他若不想说,就不说了。


    他若想说,她随时能倾听,替他守口如瓶。


    宋十玉欲言又止,巨大的喜悦不期然砸下,像偷窃宝石的老鸹没有叼稳口中晶莹,在空中掉落,正好砸中他的头顶,砸得他头破血流,砸得他心甘情愿。


    又怕是空欢喜一场,宋十玉小心翼翼回抱她,小心翼翼问:"是做……外室吗?"


    金九听到他问出这句,笑了下,她吻了吻他下颚上的小痣:"不是外室,是夫郎。你若同意,接下来的事我会安排,走了,我先去跟青环交代些事。"


    她交代完便匆匆站起,往前院走去。


    新做的账目和繁冗的琐事都未曾明说。


    最后一次巡察铺子,她这东家总该出面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给新上任的青环和丫鬟伙计吃颗定心丸。


    留在原地的宋十玉怔愣好一会才回神。


    他慢吞吞站起,慢吞吞拍干净身上尘土,慢吞吞整理好衣襟,最后慢吞吞走出花圃。


    春日新种下的草叶被压塌好大一片,新发芽的花苞还带着嫩绿,半死不活地歪倒在旁,她们刚刚倒下的地方甚至被压出人形。


    金九太胡闹了……


    现在是在金铺还好,他能遮掩一番。


    若是以后……


    到了金家,她也这么胡闹……


    会被她家人责罚的吧,少不了被院中老人一顿说。


    她年纪小尚且能用不懂事蒙混过去,或许还能以家主身份压一压。


    他可不行,年纪比她大,要稳重大方,要得体端庄,不然怎么替她操持家事……


    宋十玉面红耳热地把花草掰正,往日总泛着苦意的舌根,现下不知怎的,甜丝丝的。她残留在他身上的冰冷金属气息很是好闻,以后,他身上一定也会被这种味道覆盖吧?可他还是更喜欢熏香。


    反正金九不在意这些细节,那他替她换换味道,也可以吧?


    宋十玉禁不住对着花圃露出笑意。


    听从金九吩咐的丫鬟赶来收拾残局,就看到笑得灿烂的宋十玉。


    她脚步一顿,觉着金九喜爱的这位郎君好生奇怪,对着残花怎的笑成那样?


    彼时,金九走向前院。


    正好看到金甲拎着个小包袱站在沿廊下等她。


    金九疑惑问她:"你找我有事?"


    "嗯。"金甲点头,开门见山问,"你要另娶宋十玉吗?"


    不远处,拿着账本走来的青环脚步停住,赶忙挥退其他下人,暂避东家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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