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戌时刚过,城门便在身后轰然关上。落日熔金,将所见到的景物都镀上


    戌时刚过,城门便在身后轰然关上。


    落日熔金,将所见到的景物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色彩。


    穿过护城河,吊桥吊起,变成新城门。板桥上白昼积攒的尘土似面粉般倾倒下来,涌出大量浓雾。像辛劳许久的古兽到了傍晚终于得以休憩,喷吐出大口鼻息,轰隆闷响震动大地,连带着刚行走不远的马车都晃了几晃。


    回头望去,城墙上士兵那身铁灰色成了金棕色,离远了都能看到盔甲上反射出的一星半点亮色,齐整地好似元宵逛灯会时头顶悬挂的灯笼。


    天还未黑透,马车已钻入草木葳蕤的官道。


    携带的镖局牌符在出城后行走三十公里左右便能到达奉远镖局开设的驿点,并不用如何担心今夜要餐风露宿。


    "你究竟在她们家下过多少单子?怎的还有这待遇?"金甲驾驶马车很是熟练,耐不住好奇,偏过头去看旁边琢磨路线的人。


    金九想了想:"单单论我的话,每年保守估计三单打底,每单加上保额,百金计,虽然不算什么,但勉勉强强也是她们的大主顾。"


    她说的谦虚,但自打她与奉远镖局牵线以来,金家发往各地的金器每年拢共有上百件,其中还有转送转卖,给奉远镖局送的镖单足以让任何一个小镖局不愁吃穿五年之久。


    金甲才不信金九话中"勉勉强强"四个字,若真是勉勉强强,镖局决计不会把自己驿点路线随意交到金九手中。


    不过这也不是她该关心的,闲着也是闲着,金甲随意与她聊起话来。


    两人鲜少如此和谐,毕竟中间隔着澹兮,加上年龄差等等好些乱七八糟的事,她们做不到像朋友一样相处。


    今日一起赶路,虽还有些事未说开,但金甲已经接受了某些事。


    从前她总觉得律法制定下后所有人都该循规蹈矩,这样就不会行差踏错。可她忽略了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并不是所有事都会按计划进行,人自然也不会既定好的方向走下去。


    需要监督,需要催促,需要放任……


    用宋十玉的话说就是,就算同一个武功招式,侧重点不一样的话,呈现出的招式也会略有不同。


    她们在车板上吹风说着话,宋十玉在车厢内整理行装,让它们能更加齐整好找,而不是一堆东西堆成团,等到要找时七手八脚慌乱不已。


    听着身后传来的动静,金甲回头看了看,又望向金九,她有太多的话想问问金九,碍于宋十玉在这,习武之人比常人听觉要灵敏,她不可能当人家聋的听不到。


    金九当然知道她有话对自己说,蜷起左腿笑道:"等到地方了我们谈谈吧。"


    谈以后,谈未来,谈澹兮,该来的总会来。


    金甲不说话,只是沉默着点点头。


    宋十玉似无所觉,在车厢内忙碌个不停。


    他或许知道,但这件事不是他能插手的。


    向来分寸把握地刚刚好好的宋十玉,不会让整件事陷入更糟糕的局面。


    金九回头看他,只看到他新卷的长发如流淌的瀑布,随着光线变暗,如西寇国进贡的上好的提花云绸,捧在手上,就算皱起也有别样的贵气。


    马车一路追随夕阳的影子前行,直至天色完全暗下,两侧树林成了暗藏杀机的纱帐,不时有异响传出,分不清是人还是猛兽。


    宋十玉点燃灯盏,又在车内燃起用以驱除虫兽的香丸。镂空豆形铜炉随着他往内吹气燃烧得愈发快,只一息,大量烟雾云团似的冒出。


    “你怎么连这个都带了?!”金甲闻到味道,惊讶地瞪大眼睛。


    金九见怪不怪:“他连给你考童试时的笔墨纸砚,干粮被褥都备齐了。”


    “……真的还是开玩笑?”金甲不敢置信。


    她准备自己到城内采买来着,结果宋十玉替她备齐了?


    “在这个箱笼里,我还买了褡裢,你可能不喜欢,届时你看看要不要换。”宋十玉适时接话,食指点了点最大的木箱子,“你第一次考童试,若太紧张,里面有香囊,能静心凝神。”


    金甲满脸震惊地看着宋十玉,从他的脸再到那个箱子,又迅速移到金九身上,她盯着金九看了半晌,确信对面这个女人绝对没有这般仔细,也必定不是刻意吩咐的。


    平日里金九过得比澹兮还要粗糙,忙起来更是蓬头垢面,毫无形貌可言。再不敢相信男人能做到如此细心,金甲也必须相信。


    因为平日里宋十玉就算对自己不如何上心,也远比自己那不靠谱的哥强上许多。


    金甲放下马缰绳,宋十玉顺手接过,将整理好的车厢空出给她。


    “今晚糖水要喝完,我怕过了今夜味道就变了。”金九扶着他坐到自己身边,“还有半个时辰就到驿点,你困的话可以先歇着。”


    “不困,等到了驿点我热一热糖水,沐浴完再睡。”宋十玉挡住金九伸来的手,“等伤好了再碰,绳子会磨,我来就好。”


    金九忍不住调侃:“我怎么觉着你比我奶娘还操心我?”


    宋十玉:“……”


    说的都是什么话。


    他不过是多管着她些而已,怎的被曲解成这样?


    见他耳尖又开始泛红,金九嘴角又开始上扬,笑颜如月,眼中的晶亮比今夜星辰更璀璨几分。


    宋十玉偷偷瞪她,在看到她笑得开心时,在心里无奈叹了口气。


    不知怎的,他脑中总有股萦绕不去的忧色,似在预示着些不好的事发生。


    与她相遇后,他鲜少有这种忧虑,与这种情绪相伴时总会出现点他无法预料的事。等到驿点,他要多打听打听这条路上是什么情况,怎的会如此不安。


    马车不快不慢行驶于官道,伴随马蹄声,披着凉薄天色前行。


    亮起的灯盏和香丸分别挂在厢顶两侧留出的挂钩处,明灭不定的光,难以捉摸的气味很快驱散四周野兽。


    穿行在草地间的野兽动静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蝈蝈竹蛉声如层叠水浪涌来之时,林中升起了些雾,湿漉漉的雾气沾染发梢,凝聚出小颗晶莹。如此路途,总令人想起志怪民俗中或是风花雪月或是诡谲离奇的话本故事。


    在这样长而又长,远而又远的路途中,她们总算看到前方渐渐亮起一团雾蒙蒙的黄,走近了才能感受到它如何灯火通明。


    仅剩下小段路途时,身后有马车赶上,似是生怕驿点没了留宿的位置,马鞭挥舞地猎猎作响,行车声大得像要不顾一切撞上来。


    宋十玉忙调整马车,避让至旁。


    他知道金九肯定会对这种人发脾气,及时拉住她摇摇头。


    大半夜赶车赶得如此迅猛又不顾前车的,不是亡命之徒也是不安分的主,与其惹得一生腥,不如避着些,免得惹上晦气。


    可他忘了,这车上不止一个金九有脾气,还有一个金甲。


    在翻箱倒柜查看宋十玉给自己准备了哪些东西的金甲因为马车突然变道差点从车窗处滚出去。


    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金甲掀开车帘便骂:“死全家的玩意,跑这么快生怕投胎比别人慢一步,也不怕阎王爷把你扔畜生道当牛做马栓木桩上!下辈子打个鼻环嘶一声给别人拉货……唔唔唔!”


    宋十玉一把捂住金甲的嘴,蹙眉摇头:“雾夜行路,勿惹是非。”


    “哦豁,是非停车了。”金九抢过缰绳,丝毫不惧,驱车上前,笑眯眯道,“哟,还知道停啊,这马车怎么不翻了把你们都扔沟里?”


    这一个两个怎的脾气都这般一点就着?


    宋十玉叹口气,抽出腿上紧扎的短刃,随时准备动手。


    可停在路边的马车就这么停着,车身朴素,车帘用的粗布,没有任何装饰。身穿深灰短打的马车夫坐在车板上,以一种诡异的目光打量她们。


    从头到尾,从车内到车外。


    直到她们慢悠悠从面前走过,那辆马车也没有任何动静。


    “怎么回事?”金九频频回头看他们,皱起眉头。


    事出反常必有妖,刚才还气势汹汹差点撞着人,现在怎的被骂了还不来下来人与她们对骂或是双方直接开打?


    金甲也奇怪着,她还想试试新学的枪法呢,怎么对面不动手?


    她挠挠头:“是我骂轻了?”


    宋十玉:“……”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金九锦衣玉食长大,又从宫中出来没多久,不知江湖危险很正常。


    金甲他虽不大了解,但此前在巫蛊山中长大,多少会些蛊术,加上独特的衣着,吓唬人倒是足够。


    因着帝君治理得当,将镖局与官府连同,拐卖抢劫等恶事少了许多,天下太平,所以一个个都如此大胆吗?


    宋十玉扫了眼那辆马车,未觉出多大异常,但没有异常就是有危险。


    他生怕护不住她们俩,催着马车加快速度。


    前方昏黄灯火愈发明亮,两层驿站小楼也愈发清晰。


    和奉远镖局如出一辙的黑色瓦片,外墙皆被刷上黑漆,只有内里是暖融融的棕色。


    驿站门前停靠了好些马车,穿着镖局特有黑色短打的伙计正忙着将这些车拉到后方马厩添加草料。看到她们,扬声道:“这住不下了,前方十里有客栈,去那吧。”


    “我有你们镖局牌符,真没房间了?”金九未等马车停稳就将牌符丢了过去。


    伙计忙接过看了看,立刻道:“二层楼上还有一间空房。”


    话音刚落,宋十玉已经马车停下。


    他回头看了眼金甲,见她已经将东西收拾好,便自顾自拿了他和金九的包袱下马车。


    金甲倒不在意他这般态度,反正再过几日她就要与这两人分开,去参加童试,他若管得多了,反倒招人厌烦。


    三人拿了贵重物品便走,留在最后的金甲回头看了眼不远处驶来的马车,隔着山间雾气,她看到车帘一角被掀起,里边模模糊糊似有三四人,身形轮廓总觉着有些眼熟。


    像谁呢?


    金甲用食指骨节抵住下唇,沉思无果,只能暂且放下。


    今夜警醒些,会没事吧?


    大概?


    第62章 三人走得急,还未吃晚饭。宋十玉沐浴完,打理好屋中一切这才下楼。


    三人走得急,还未吃晚饭。


    宋十玉沐浴完,打理好屋中一切这才下楼。


    结果站在楼梯口,便看到金九已经混入女商队伍,她们围坐在一桌,叽叽喳喳说着什么。不远处,金甲单独占了一桌,点的全是肉食,她捧着比脑袋还大的瓷碗,正埋头吃饭。


    不大不小的驿点,盈满酒菜香气,以金甲那桌为分界线,划分出男女。伙计成了跑堂,陀螺般穿梭于后厨和前厅之间,掌柜的在柜台后啪嗒啪嗒打着算盘。


    宋十玉下了楼,注意到门外停靠的马车是刚才差点撞到她们的那辆,他的目光立即转回场内,却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他抓了个伙计问了两句,得知那辆马车的人宿在柴房,再多的便打听不出了。


    难道是自己多虑?


    宋十玉穿过人群,没有打扰金九,安安静静坐在金甲对面。


    “吃啊。”金甲吃得满嘴是油,又叫了碗大白米饭,“驿点厨娘手艺比金铺的还好,很多人为尝口吃的特意来这的,你快尝尝。”


    宋十玉无语看她,劝道:“夜里少吃,不好消食。”


    “去你的,等我去了考场就要天天清粥白菜,现在不多吃点油水怎么行!说不定这几日吃多了我还能长高些。”


    “……等会夜里胃胀不许喊金怀瑜。”宋十玉不痛不痒来了这么句。


    他接过伙计递来的米饭,金甲看了看,吃得比山中的猫还少,她不由多瞥了宋十玉两眼,颇有些妒忌。


    怎的有人不吃饭还能长这么高?


    难道真如金九所说,她小时候在山中野菜吃多了?


    二人吃着饭,旁边隐约传来笑声。


    宋十玉望向其中的金九,问了句:“她们在说什么?”


    “闲聊呗。你知道你们走后金怀瑜那套金玉蝉摆件拍出多少钱吗?”金甲故意卖关子,“绝对是你想不到的价钱。”


    宋十玉摇摇头:“不知,但最后总归会出现在权贵之家。”


    “哎呀,你猜猜嘛,怎的如此无趣!”


    宋十玉随意说了个数字,金甲摇摇头,眼神晶亮地说出比这高出十几倍的金价,她虽兴致勃勃诉说整件事,宋十玉却看出金甲眼中并无贪婪。


    在他走后,金甲留下来看到了全程。


    青环压下躁动不已的场面,遵循金九的规矩,将蝉虫摆件放在金铺内展示一个月,过了这段时间再送去酒楼这类大场地,届时价高者得。


    金九身为金匠之首,十二岁凭手艺应召入宫时便已声名远扬,现下出宫来这么一手更是令人惊艳不已,铺中生意目前倒是不必担心,难的是接下来如何做。


    这倒是轮不到金甲操心,金九怕是早有打算,不然不会如此放心地撂下铺子说走就走。


    唯一让金甲想不明白的是,金鳞做金蝉,金九也做金蝉,不仅做了金蝉,还弄了个玉蝉,明摆着要打金鳞的脸。可这么做,相当于挑衅。


    “金怀瑜以后调货可就难了。”金甲随意说了一堆,结论便是这个。


    宋十玉疑惑:“调货?”


    “噢,就是一种经营手段,她们玉石铺和金铺都是这么干,避免囤积。普通百姓买的普通货物不可能经她们的手,就交给了底下普通金匠做,铺中普货皆由本家调度。不知道金九要怎么从金鳞手里把那些货弄来,这两人本来就不对付,现在金九又打了金鳞的脸,关系更是雪上加霜。”


    金甲将金家不合的内幕透露许些给宋十玉,刻意提醒他金家可不是什么富贵窝,里边多的是不为外人知的阴私。他若顶替澹兮夫郎位置进去,多的是事情让他头疼。


    还有一件事,金甲觉着得让宋十玉有心理准备:“那个……金怀瑜要是真另娶你,你……可能会和我哥,成为连襟。”


    “哒”一声轻响。


    吃饭从不出声的人没拿稳筷子,差点掉在桌上。


    宋十玉缓缓抬头,怔住半晌才记得用帕子擦去嘴角并不存在的汁水。


    金甲清清嗓子:“咳,金鳞也没成婚。我哥性子不好,若是因爱生恨报复你,很有可能就答应和金鳞……金家之前觉着金九不好掌控,已经移花接木过一次,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原本金九还有个姐姐,他们使了手段把金九改成了她姐,后来她姐与人私奔才又改回去……所以……”


    她在金家那段时间听到过太多金家的私事,简直是一团乱麻上又浇了浆糊。


    金鳞能在金家出事后接手家中事宜也不过是赶鸭子上架,好几次,金甲都看到金鳞为处理家中琐事和总账熬到深夜,有时甚至熬到天明。


    她们这些得了家中权势的女子,娶夫郎的作用便是替她们分担家事。金甲想清楚这层利害关系后,对于自己哥哥被退婚这事想的还挺开。


    成亲这事对于弱者来说,皆是在往火坑里跳。什么情情爱爱,在家事利益磋磨下都会变得面目全非,年深日久,积怨成恨,到最后惨淡收场。


    可金甲想得明白,澹兮那个死脑筋是想不明白的。


    他只想跟金九长久在一起,不懂夫郎这两个字换成其他名字就是主管。


    宋十玉知道金甲没有骗自己,他从分铺账本上已看出七八分,对这些事早有心理准备。金九要他的其中原因,除去看上他的容貌,就是看中他的能力。


    想到这,宋十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早已不是十几岁单纯天真的年纪,仍是想要一份更为纯净的感情。


    他希望她是因为真的喜欢他。


    而不是觉得……他好用。


    “是……怀瑜让你跟我说的吗?”宋十玉放下碗筷,已经有些吃不下去。


    金甲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没想过破坏宋十玉和金九之间的感情,只是宋十玉教了自己这么多,她好意提醒。


    见他失落,金甲忙道:“她什么都没跟我说,但我估计到了城内她会跟我谈一次。估计,也会跟你谈谈,她应该跟你说了让你考虑的话吧?”


    “嗯。”


    “那你放宽心吧,我看她挺喜欢你的,你日子估计会比我哥好过。”


    虽然不知谈情说爱如何才算正常,但金甲尊重每个人的选择。


    她们族内有句老话,每只蛊王都会有自己的瓮罐。


    抓住的新鲜毒虫被放入大缸中,争夺为数不多的资源。随着时间推移,容器也越换越小,直至从中胜出的蛊王才能源源不断传下去,它们的子孙也必须以这样的生存方式优胜劣汰。


    金甲想了想,蛊虫的生存方式还真有几分像人,尤其像金家。


    话已说完。


    桌上碗盘皆空。


    金甲起身,自顾自去后院练武,再背上几篇论策后再去睡。


    宋十玉坐在长椅上,慢慢放下茶杯。


    已近子时,若在城内*,此刻便是宵禁。


    厅内灯火黯淡些许,只等最后一桌宴席散去。


    年老的掌柜坐在柜台后打起盹来,银灰色脑袋如酒后望向天边的灰蒙圆月,晃晃荡荡,一下升起一下坠落。


    在这安静的夜晚,四周虫鸣响起。


    金甲在后院舞动长枪的破空声也能隐约听到些许。


    现在,宋十玉总算听清她们的谈话内容。


    是在说近些月去三斛城的路上有山匪拦路,她们走商的只能绕路向西北两日再回到官道上,颇耽误功夫。但来此驿站时听说,奉远镖局拉了个大单,两日前便已出发去三斛城,也不知这次会不会顺道清理山匪,要是像以前那样与官府一道清剿,那她们就好走多了云云。


    宋十玉也不出声,就这么候在旁边,等她们说完话。


    期间伙计收拾完桌子,顺带给他温了碗糖水。


    与他隔着两个女商的金九见话说得差不多了,起身告辞,正好大家都已吃得差不多,便各自散去。


    她们一走,伙计立刻关上驿点大门,叫醒后院杂役前来收拾。


    掌柜从睡梦中醒来,噼里啪啦打算盘入账,写下几笔后吹灭烛火,打着哈欠去后院歇息。


    金九没注意到宋十玉在等自己,等人散去,眼角余光才看到用手撑着下巴闭目养神的他。


    “怎么不先去睡?”她走到宋十玉身边,摸了摸他手背,“都凉了,快要入夏也不能穿这么单薄啊。”


    宋十玉睁开带着几许倦意的眼,声音略沉:“金甲与我们住一处,你不在,我不好与她共处。”


    金九僵了僵,她一个人惯了,加之身边皆是同性,久而久之竟忘了这层:“抱歉,没考虑到你们。”


    宋十玉叹口气:“她还与我说了你们家的事。”


    “是吗。”金九不在意,见伙计想熄灯,便拉着宋十玉慢慢上楼。


    灯烛一盏接一盏暗下,从灯芯散出的薄烟有股陈旧的油气,很快便带着其余气味消失。


    大门门栓落下,为避免后半夜有猛兽突袭,守夜伙计不得不用粗柱顶在木板后,顺手点燃炭盆中药草驱赶蛇虫。


    她们上了二楼,来到长廊尽头的房间,却没有进去。


    金九拉着他到窗边,借着月色仔细看了看他的神情,笑问:“金甲跟你说了澹兮金鳞?还是我二叔?”


    宋十玉不答,反倒说:“我累了,想早些歇息。”


    她怎么可能同意他在这时带着心事入睡。


    本就身体不好,患有心疾,这事越过夜也只会越攒越多。


    金九不想让他再过那样压抑的日子,索性与他说清楚。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就是觉着我别有用心,要的是你管理金铺,掌家管事的能力。”见他想辩解,金九摇摇头,“听我说完。”


    宋十玉抿唇,避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


    “我接下来说的计划和打算,从未与任何人说过。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想让你明白,我对你的诚意。”她压低了声音,“从前是我没想好,只拿你当花魁郎君相处,后来发现你会算账管家,的确是意外之喜。说现实些,我确实对你动过当外室相处的心思。后来,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便不得不为以后做考虑。”


    “我家确实事多繁杂,这些事我本想等到城中再告诉你,至少在你点头答应之前,我必须跟你分说清楚。我确实要争家主位,不论是为我自己,为金家,还是为其他。帝君既知金家有寻金术,那便不可能当不知道。军务、政务、水利工程、民生社稷,样样都要钱,她未开口向金家索要,但我必须交给她。”


    “做完这一切,我会分家另过,不会让我夫郎在那水深火热的地方呆一辈子。这些天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不怎么管人,所以到时他想怎么过便怎么过。我与他不会有孩子,也不会有烦心事,更不用有事没事回金家受人磋磨。但学会寻金术这段时间,我无法确定,前期必定会过得辛苦。我说完了,你不必急着复我,想清楚再说,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答应也好,拒绝也罢,总归这条路我是会走下去的。”


    不走下去不行。


    自十二岁入宫开始,她的一生都因此改变。


    帝君,是她们女子心目中拥护的至高权力,不论肝脑涂地还是死无全尸,她们都会前赴后继捍卫她的地位。


    蝼蚁再小,筑起的高塔,累起的血肉亦能成为帝君的铜墙铁壁。


    宋十玉听出她语气中的坚定,他抬起头,望见她眼底那一抹的决绝时,心下一荡,晃出大片涟漪。


    第63章 从驿点出发至有童试资格的大城走了快七日,总算在宵禁前抵达新地方。随


    从驿点出发至有童试资格的大城走了快七日,总算在宵禁前抵达新地方。随着最后一道拉长的影子进入阴影,吊桥被拉起,城门随之徐徐关上。没来得及进入的马车被堵在城门外,只能悻悻去附近农庄借宿。


    因着最近有童试,距离考场近的客栈通通满员,加钱都争不来空房,更别提一个月前预定的房间,早被人加价抢了去。


    天色擦黑,临近宵禁。


    三人再找不到住处就要露宿街头,还会被侍卫看管起来。


    眼看离考场越来越远,这客栈价格却越来越贵,不得已,金九出了个馊主意。


    “要不……去小倌馆、乐人坊,或者勾栏之类的地方?这个时候,他们那绝对有空房!不仅有空房,还有吃有喝,这伺候人……”


    宋十玉眼中带着丝丝凉意望过来,金九顿时不敢再往下说。


    金甲火上浇油:“去呗,正好看看这烟花之地有没有你哪个眼熟的老相好。哇,你都一个月没进这地方了吧?走走走,带我去长长见识。”


    这阴阳怪气的语气使得宋十玉看她的眼神愈发凉。


    若不是时机不对,他绝对要拿着包袱再次离她而去。


    “以后都不会去了。”金九忙拉着宋十玉哄,“见你那次就是最后一次。”


    “哟,你这话怎么这般耳熟?我好像记得你跟我哥也说过。”金甲无情戳穿。


    金九怒了:“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那次为什么会低头,全是因为澹兮威胁她再去这等烟花柳巷之地,他就放蛊虫出来弄死那些以色侍人的小倌。


    金甲闭上嘴,装作没听到。


    宋十玉从她手中抽出袖子,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去吧,不然没地方住。”


    手中微凉面料抽离,比山泉还要丝滑。


    金九忐忑看车厢内的人。


    宋十玉已闭上眼睛靠坐在车壁旁,浅灰色长袍搭在他身上,内衬浅白,如半昏半暗中婆娑叠影的白竹。他就这么端端正正坐着,背脊笔直,约莫是觉察到她在看他,宋十玉往内侧靠了靠,回避她的视线。


    生气了……


    他生气了……


    相处这么些时日,金九知道他生气是什么样,看似平静,就等时机到了一走了之,要不然就是这样不理人。


    金甲看了看宋十玉,幸灾乐祸问:“还去你说的那些地方吗?”


    在金铺,金甲与宋十玉相处的时间比金九要久,自然而然知道几分他的脾性。别看这人平日待客接物都挑不出错处,冷淡端雅地似是没有情绪,实则脾气大得很,只是压抑着没有爆发。


    加上宋十玉真心喜欢金九,凡事都让着,金九也会哄人,这一来二去硝烟消弭于无形,两人还能不温不火地过下去。


    金九硬着头皮问:“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


    确实没有。


    不仅没有,入了城连个破庙都找不着。


    再不快点,她们就要被巡查侍卫抓到官府过一夜了。


    两人对视,又去看了眼车内沉默不语的宋十玉。


    他侧着身子沉在阴影中,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走吧。”金九两个字说得细如蚊吟,金甲差点没听清。


    马车缓缓驶动,宽大的车轱辘转起,在路面留下浅而又浅的车辙印。


    石缝中的青苔野花被压过,青粉色上还残留着刚刚落雨的潮润,现下被尽数压进泥里。


    随着马车一路往前,走走停停,在宵禁来临前,金九总算挑了个相对清雅的乐人坊。这的小倌各个都是清倌,卖艺不卖身。


    仗着技艺不错,此处清倌多少会比勾栏小倌馆的人多出几分傲气和清高,不会动不动就点个少儿不宜的香丸,千方百计勾着人往床上带。


    “所以你说的乐人坊、勾栏、小倌馆究竟有什么区别?”金甲不明白的事是一定要问的,她抬头看看未来几日都要住下的地方,倒不是厌恶,纯是她没来过,感到好奇。


    “简单来说乐人坊就是卖艺的,勾栏半是卖艺半是卖身,小倌馆是只有卖身。”


    金甲点头:“噢,素的、半素半荤的,荤的。”


    金九:“……”


    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因着临近童试,乐人坊比平日清冷不少。又快到宵禁,并未有人站在门口揽客。只有一个在准备闭坊的杂役看到她们,高声让里头的伙计出来接客。


    三人下了马车,各自拎着包袱走进乐人坊。


    金甲看了看跟在身后的宋十玉,心说这人生起气来也看不大出。


    只是不帮人拿包袱而已,这算什么?遇到个迟钝的,估计等他气到骂人才能知道。


    金甲收回目光,几步走到金九身边,听金九与主事人交涉。


    宋十玉环视周围环境,发现此处着实清雅安静。


    红酸枝木家具并未像其他家雕琢地那般繁丽,仅在侧边点缀花样,铺了层暗纹霜色的布。花瓶中的花也选了些半开不开的粉色桃枝,搭了白竹叶,背后屏风,颇有书画气息。


    只是,这风格多少有些眼熟。


    以前在金玉楼卖唱,也有这么个小倌喜爱摆弄花草。


    正想着,一声琴音传出,其调似在打招呼。


    宋十玉抬眼望去,不期然望见熟悉的面孔。


    来人捧着月琴,仍然像从前那般喜爱着白衣,气质文雅,整个人如同白玉。


    前方金九准备在此包下一个月房屋,以便给金甲考试用,其中半个月金甲是在考院,正与主事人攀扯费用问题。


    她再有钱也不能做个冤大头,当然是要讲讲价。


    主事人也不为难她,让利应下。


    反正现在考试月,他们乐人坊不会有多少人来,那些参加童试的文人自诩傲骨,在这关口是决计不会来此,免得考上后落人口实。武人可就不一样了,百无禁忌,抡起拳头就是干。


    主事人低头看身量矮小的金甲,看到她双手留下的疤,心道果然是考武的,不然怎敢如此大胆。


    金甲挠挠头,小声问金九:"金怀瑜,你觉得我比起以前长高了吗?"


    金九仔细看了看,让她靠近自己,原本离肩还有几寸距离的小姑娘不知不觉竟与她的肩平行。她点头笑道:"嗯,高了。你别太纠结身量的问题,考武试又对身高没要求。"


    金甲欲言又止,到最后也没再说什么。


    有风拂过,白檀香气浮动。


    她们自然也是听到了这声突兀的琴音,纷纷抬头望去。


    白衣男子已抱琴走近三人,微微行礼,嗓音亦如月琴般清脆如铃:"姑娘可要听琴?"


    金九打量他的面容,正要拒绝,旁边金甲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那般:"收收你的眼睛,他盯着你呢。"


    宋十玉哪能不盯着,金九那双眼睛都快贴人家身上了。


    这人他认识,以前在金玉楼卖艺的,后来嫌卖艺钱少,半推半就选择卖身。又格外爱模仿他,那些达官显贵得不着他身子便会去找这人。


    他也不说话,就看着金九要如何应对。


    反正要在此停留几日,宋十玉也要好好思考二人之间的关系。


    就当是上天给二人的考验,她若过关了他再想想。


    总不能真轻易被她哄了去。


    心里虽然这么想,这醋意却无法消解。


    宋十玉收回目光,看也不看金九,问了句:“我们的房间在何处?”


    我们。


    他还是头回在外人面前用这个词。


    金甲瞥他一眼,自己走到今天能考童试这一步,宋十玉功不可没。她决定帮他一把。


    于是——


    “爹,你和娘住一处吧,我自己住一间就行。”


    宋十玉:“……”


    金九:“……”


    空气静默一瞬,几乎落针可闻。


    无数双或是惊讶或是打量的目光落在宋十玉身上。


    从他的面容再到他的腰,又从他跳到金九脸上。


    主事人笑了笑,隐晦道:"姑娘早说这是您夫郎啊。孩子都这么大了,还保养地如此好,真是难得,不如去天字号房吧,两个人住着安静,孩子安排在隔间,保证听不到任何动静,可以安心备考。"


    那白衣男子愕然,来了句:"你有孩子?!"


    宋十玉耳尖通红,辩解的话又说不出口,憋得脸色如覆了层胭脂粉,又羞又恼。


    他瞪了眼金甲,又去看金九,眼神刮在两个女人身上,恨不得把她俩都捆一块挂屋梁上。


    他和金九还未成亲,甚至金九婚约未解除,就这么在外招摇地说是这种关系!


    何况、何况……


    他今年才多少岁!哪生得出金甲这么大的女儿!


    这不是公开说他喜欢金九,不许他人觊觎才唆使金甲这么说话吗!


    金九见他下不来台,忍住笑意,清嗓道:"这我妹妹,想让他早点与我成亲所以在这胡说八道呢。咳,郎君,走吧。"


    她伸手挤进他攥紧的拳,与他十指相扣,拉到自己身边,故意去问主事人:"这有糖水吗?我夫郎爱喝。噢,还有蜜饯,他也喜欢。"


    主事人点头:"有的,金姑娘,有的,你们先上房间看看,我们这边好准备。"


    "好。那走吧,宋郎君。"金九紧紧拉着他的手跟着伙计上楼。


    金甲瞄了一眼还站在原地不动的白衣男子,想了想,说道:"你等会上来给我弹一曲。"


    她倒要听听这乐人坊小倌用的月琴跟她哥在山里弹的古瓢琴有什么区别,至于让金九总流连于这些地方听曲。


    白衣男子愣在原地,他打量金甲穿着,皱了皱眉,看起来不像是有钱捞的主,便不大想理会。


    可不等他拒绝,金甲已经提着包袱上楼。


    这都什么玩意……


    宋十玉从良后竟找了个这么普通的人家?


    但又来得起这,还点的起糖水蜜饯,看起来又不是特别穷。


    他太好奇宋十玉找了个什么样的人,以至于连赵家都不要。那等富贵人家,他想进还没门路,赵见知看不上他,当时自荐枕席又被扔出,丢了好大的脸,只能辗转至此,靠着皮相等钓个有钱人。


    思来想去,白衣男子决定还是去打听打听,反正今夜没什么生意。


    就当是陪小孩闲唠嗑两句。


    门开了有关,关了又开。


    沐浴用的热水、蜜饯糖水、他爱用的香丸都已备齐。


    房间里便只剩二人。


    金九亲自把晚饭端到内室,看到宋十玉还是在背对着她整理衣物,放下托盘后蹑手蹑脚走了过去,悄悄从后面抱住他的腰。


    宋十玉扯开她的手,不让她抱,手上气力却没用出多少。


    二人拉扯间,他半推半就着被她缠上,心不甘情不愿坐在榻上等她解释,他自己是一声不吭。


    "生气了?"金九捧起他的脸,蹭蹭他鼻尖。


    宋十玉不说话,当她不存在,低头整理那些打成结的佩环。


    "我猜猜,是因为来乐人坊还是因为我多看了其他人两眼?"


    他依然不说话,那双乌黑似墨的眼眸却瞥了过来。


    金九只觉好笑,她还从未见过他这样。


    拿了颗蜜饯喂进他口中,他还算顺从地含下。


    "住在这是没办法了,我们在这停两三天就走,嗯?"她想埋进他怀里呼吸他的味道,意料之中被他躲开。


    宋十玉推开她,自顾自去结打成结的络子。


    金九笑眯眯看他,蹲在他旁边,将上半身重量用手臂压在他腿上:"看来不是这个原因。哎呀,那我猜猜大概率是第二个,我就多看了两眼,宋郎君就生气了?以后你可是要做正夫的,现在多看两眼就跟我闹啦,到时候我三夫四侍你可怎么办。"


    手中络子顿时打结打得更厉害了。


    宋十玉压着翻腾的醋意,眼神有些冷,说出的话跟换了个人般:"不如何办,割喉穿心,投井下毒,我自是有办法。"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金九站起,却是俯身抱紧了他。


    第64章 话已说出口,再后悔也没用。宋十玉也不想这么回她,显得自己太善妒


    话已说出口,再后悔也没用。


    宋十玉也不想这么回她,显得自己太善妒,可他当真这么想过,若金九以后改不了爱去烟花之地的坏习惯,越来越厌烦他,那就只剩两条路。


    要么他满心疲惫主动离开,此后与她断绝来往。


    要么他继续留在她身边,任凭妒火将他烧融,直至将她也点燃,头破血流收场。


    然而……


    哪条路他都不想选。


    宋十玉没忘记自己这个位置也是争了澹兮的,名不正言不顺不说,哪怕金九哪日真另有新欢,世人也只会唾骂他不知好歹,没半点容人之量。自己是勾栏出来的,就该认命。


    可他不想认命。


    宋十玉回抱她,双手攀上她的后背,右腿悄无声息绕后。


    他轻声唤她名字:“金怀瑜。”


    “嗯?”金九抬头,奇怪看他,“怎……”


    话没说完,便是一阵天旋地转,苦涩药香铺天盖地涌来。


    本该在宋十玉腿上放着的各色环佩络子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动。


    浅色与深色衣摆层叠,浅灰绸缎轻柔覆盖在深蓝麻衣上,如白昼黑夜交替之际分隔出的颜色。


    金九微微睁大双眼,背脊砸在软榻上倒是不怎么疼,但她实在没想到他会对自己来这么一手。


    别说,这个角度看他……也很不错啊。


    不愧是花魁郎君,怎么看都好看。


    苍白秾丽的脸陷在毛绒绒的微卷长发中,眉眼是锋利的,轮廓也是冷硬的,望着她的眼神却有着不易觉察的柔和,生生将这些冰冷揉碎,化作和暖微风,吹过她眼角眉梢。


    他的发丝丝缕缕垂落,绸缎般遮在两侧,将她整个人罩在他布出的药笼中。金九不自觉去触碰他的下巴,食指渐渐往下,划过他的喉结,轻轻摁在他颈窝处的凹陷里。


    “我和他,究竟谁好看?”宋十玉拂开挡在她面前的发,干涩沙哑的嗓音如被砂纸磨过。他握住她的手,又用拇指小心翼翼触碰她的眼睫,“你刚进来就盯着他……”


    醋成这样了啊……


    醋到不惜暴露真面目。


    是在试探她能容忍他到什么程度吗?


    金九被他圈在榻上,仍然没有身处下位的自觉,她故意逗他:“谁好看啊……那真不好说,我没见过那种类型的。嘶,感觉如沐春风的。”


    “你!”听她这样回答,宋十玉真有些生气了,他不自觉把自己心里话说出来,“你品味当真是……那种人都看得上!当初他在金玉楼处处不如我,却样样都要与我比,你为何会觉着他如沐春风?!”


    这女人在宫中这么久,识人观相的本事没学会一点吗?


    如沐春风?那假装清高的人就是个败类,哪有钱眼往哪钻。


    “刚刚就觉着你俩认识,果然……”金九眼睛一亮,总算探到点他的从前。她用食指卷起他的一缕发,搂住他的腰继续逗他,“既然是老熟人,能让他给我弹一曲?”


    自己摆明态度不喜欢他,她竟还提出这个要求!


    宋十玉这回直接冷下脸,一言不发就要下榻。


    金九忙把宋十玉拉回来,哄道:“骗你的骗你的,我没有真要他来。”


    “松开。”他往回扯了扯自己袖子,就是不肯再看她。


    “真恼了?”金九将他压坐于榻上,憋着笑亲他两口顺毛:“别生气,我刚刚就是逗你玩。进乐人坊看到他那时我就在想,他身上怎么会有你的影子。神态、动作,甚至妆容都似在仿着你,所以我才会多看两眼。”


    宋十玉侧过脸看她,仔细观察她的神情,看了许久,他缓缓靠近。


    烛光在他侧颜上打下暖融融的色彩,纤长眼睫宛如沾着金黄花蜜的凤蝶,羽翼翕动轻盈,在距离她不足三寸时停下。


    他微微抬眼,墨黑眼瞳浸润烛火,仿佛雨后浮光跃金的湖水,清晰的倒映出她的面容。


    离得太近,金九甚至能看清他脸上似有若无的珍珠粉,似鱼鳞般微微发亮。那些细碎如墨点的小痣被掩在粉末下,如山雾笼罩下飘在湖面的碎叶残花,让人目光愈发移不开。


    他身上苦药味若有似无漫来,一点一点勾着人沉溺,去品尝他的气息。


    在这事上,宋十玉向来不够主动,总算忍得快受不了才开口。


    他不主动,只能金九主动。


    轻飘飘的吻落在他唇角,金九搂着他砸入榻中。


    折叠好的衣物散落在地,宋十玉半推半就躺倒,还未调整好姿势继续盘问她几句,致命处被抵住。


    他抬眼看她,分不清她是否故意,往旁挪了挪,恰好给金九空出位置,她愈发挨近,甚至隔着面料轻轻挨了下。


    “金怀瑜!”宋十玉面上逐渐染透薄红。


    哪有人上来就这么直白!这成何体统!


    金九压着笑,往他耳朵吹气,见他不自觉搂紧自己,笑道:“别生气了,嗯?生气伤肝。”


    宋十玉喉结滚动,盯着她问:“我和他,谁好看?”


    放在从前,他绝不会问出这种问题,等这件事安安静静过去就好。


    如今不由自主问出,究竟是撒娇还是暗藏另一层话意,他也已经分不清。


    只是心底有丝隐隐的希望,希望她能给出别的答案。


    希望她能看透他,给予他新的回应。


    金九望见他眼底颤光,如望见沉入湖水下的那片腐败的金叶,似是等待她去捞出。


    陷阱?亦或是暗藏玄机?


    她分不清。


    只知依存心底真实想法告诉他:"我以为,你不会再问我这个问题。"


    "为什么?"这回轮到宋十玉迷茫了。


    "你起风疹那次,我不是……早就告诉你答案了吗?"她将他衣摆宽大薄纱掀起,覆盖在他脸上,"你带的帷帽其实不太遮得住,离近了能看清。那次,我就想告诉你,不必太在意容貌,还有,那时我想这样……"


    她低头,吻在他颊边:"可是那时你看起来心事重重,我不敢打搅你。我只有等你愿意说,才敢问起你些从前。我知道,那时你不是故意,或许是心绪起伏太大,所以才那样。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不该怀疑你接近我的目的。毕竟当初,是我选的你。"


    隔着纱衣,宋十玉凝视她目光中的临深履薄,知她不是故意提起。


    构成他这个人的性情的曾经、现在。她们只要在一起,便不可避免会触碰到这些。


    可他真的能说吗?


    说了她会怎么做?


    宋十玉微微张开淡色的唇,攥紧她的衣角,涩然出声:"若是我告诉你,我认识上官月衍,且与她关系不好,你选我,还是选她?"


    电光火石间,金九全串起来了。


    那次宋十玉见过上官月衍后就怪怪的,原是因为有这层。得知上官月衍是她顶头上司,他替她权衡轻重,自知他没有公事重要,所以才说那些话,企图得到丝偏爱。


    可她当时沉浸在消息泄漏,生怕宋十玉别有用心的不安中,忽略了他的情绪。


    现在宋十玉主动说了,他和上官月衍关系不好,还给出选项。


    那就说明不仅不好,或许有仇。


    金九谨慎起来:"是怎么个不好法?"


    要是详细说了,岂不是直接暴露他从前身份?


    金九又不傻,甚至有些偏门左道的手段,宋十玉不敢与她说这些,只问:"你凡事都要经过上官月衍禀明帝君吗?若她压着不说,你这边消息,该如何传达给帝君?"


    "我自然是有办法越级上报,但也要分情况。如果不是上官月衍有重大过错,我这么做会被罚俸禄,顺带挨个五十大板。"金九觉着他不是单纯问,试探着继续道,"你有什么是想让我传达的吗?"


    当然有,有很多。


    但他清楚这会给她招来祸患。


    宋十玉还未想好要不要全盘托出,他的身份若暴露,届时腥风血雨不说,她们能不能活着都是问题。


    他摇摇头,有关他身世的探知就此打住。


    金九见他不想再说,也不强求,亲了亲他眉角小痣就要起身。


    谁料烛光晃动。


    "叮嗒"一声,桌面灯盏熄灭。


    四周顿时暗下,只有悬挂在屋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如块濡湿的饼子映在窗纸上。


    隔壁不知何时传来隐约月琴声,拨弦人并不如何上心,懒懒散散不成曲调。


    "他果真不会弹琴。"金九被转移注意,她支着耳朵去听,嫌弃道,“一个曲刚开头就错五个调……”


    宋十玉连日积攒下的欲念在攀升,他等不及金□□鉴完那学人精弹得有多差,微微灼烫的吻已经在她的腕上烙下湿漉痕迹。


    她手上有被金水灼烧的伤,虽已经被包扎好,但他舍不得她再伤上加伤,小声问:“这次……我自己动?你看着我,好不好……”


    金九从那拉拉杂杂的琴声中回过神来,惊讶看他,微微迟疑:“你的腰可以?”


    “……”


    她知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多大的侮辱?


    宋十玉自认平时没给她留下文弱印象,甚至有好几次动过武,她怎的会问出这个问题?


    难道是因为心疾,所以她觉得他……不行?


    "可不可以,你看看就知道。"他说这话时有些咬牙。


    "好啊,那我看看。"金九笑着揭去覆盖在他脸上的纱衣,于烛火昏黄中精准吻上他的唇。


    太久没有如此亲密,宋十玉竟一时没有适应过来,被迫跟随她的节奏走。


    她似是觉察,顿了顿,故意停下,去看他的神情。


    屋内昏暗,光线不明。


    她听到他乱了的呼吸,和被水色浸透的唇。


    那双半阖如柳叶般的眼,侵染上似晨露的微光,已是意乱。


    宋十玉知道她在看什么,慢慢地一点点用力拉下她的衣襟,迫使她低头。


    熨热的唇再度吻来,这次是由他发起进攻,毫无章法不说,老磕着牙。


    其他事学得这么快,怎么这事上这么不开窍?


    金九叹口气,双手刚触碰到他的胸口,就被他拢住手腕。


    "这次,你只要看着我就好。"


    第65章 轻微的布料摩擦声在屋中响起,隔着墙,月琴曲变调,变得愈发懒散。混着


    轻微的布料摩擦声在屋中响起,隔着墙,月琴曲变调,变得愈发懒散。混着他急促的呼吸,在耳边忽远忽近。


    金九靠坐在榻边,望着面前衣裳凌乱的人,手下加重,扯动的腰带带着他往前倾了倾。


    "快入夏了,你也穿这么多衣服?不热?"


    "这腰带平日里勒这么紧,你呼吸地过来吗?"


    "宋十玉,怎么不说话?"


    他怎么说话?


    那双做惯金工的手在此时也跟做金工似的仔细,他似被岩浆裹住,又疼又热。


    难道做金器的人天生体热?


    宋十玉感觉到自己后腰贴上同样的滚烫,他喘着气,一言不发地吻住她。


    有风从窗缝外吹入,带着春夏交际的潮湿。


    股股药香涌动,随着第一层外衣剥去时愈发馥郁。


    金九发现自己竟有点喜欢上这种带着苦味的香气,越闻越香,竟没有从前闻多两次就觉着腻的时候。


    "金怀瑜,金怀瑜……"他喃喃唤她名字,湿漉的吻从耳边落下,薄汗濡湿发丝,见她不动,急切地咬了下她耳垂。


    "哎呀,你怎么还咬人。"


    宋十玉也不想咬她,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做。


    以前在这事上总对他万般温柔的人这次却跟个木头似的一动不动,连亲吻都不如何用心。


    嘴上说着看不上那个学人精,实则惦记上了?


    宋十玉暗暗咬牙,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用了三分强势语气:“摸。”


    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金九疑惑,带着满腹疑惑,按着他的意思揉按。


    皙洁肤色隔着单薄中衣透出朦胧身形,习武的触感并不如表面绵软,反倒比她想象中要硬得多,非要说的话,就像一拳砸进刚揉好的面团中,发现里面竟藏了块大石头。


    “嗯……”宋十玉从喉头挤出轻吟,刻意在她耳边发出惑人的声音。


    果然,她动作一僵,揉面的力道隐隐加深几分。


    小色胚。


    宋十玉难得在心中骂人,他头回没忍住,话里话外带了些许埋怨:“说这么多冠冕堂皇的话,结果还是喜新厌旧。”


    “……哪有新人?”金九忍笑,“你不是让我看着吗?我以为,你能自己动呢。”


    “你明知……我不大会。”宋十玉难以启齿,“就不能,帮帮我?就算不帮,好歹……用心些啊,你总晾着我,难道不是因为别人?”


    金九就等着他这句,这样她才能为所欲为:“真要我用心,就不要顾及我手上的伤,这不给碰,那不给摸。我没这么脆弱。疼了我自然会说。醋精。”


    醋精?


    她在说谁?


    宋十玉不想承认,未免她说出再多他不乐意听到的话,他扶着她后颈,低头继续吻她。


    先是缓慢地辗转试探,不等他进行下一步,金九反守为攻,抱紧他,教他如何挑起对方欲念,如何让对方欲罢不能,沉溺于海。


    外衣已经剥去,接下来就是第二层、第三层,隔着绸布,她轻缓地在透粉面料处打转,一圈接一圈,荡开层层叠叠涟漪。


    宋十玉呼吸已经乱了,搂地愈发紧,眼角眉梢皆被细密的汗濡湿,整个人似被淅淅沥沥春雨淋了一遍,中衣紧贴在身上,透出些许苍白。在他以为她会就这么继续下去时,她忽然停住。


    金九用食指拨动他的眼睫,笑着问:“你想要吗?”


    想。


    怎么会不想。


    两人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独处,她忙她的金工,他替她搭理铺子*内外。后来因为上官月衍,他离开金铺,这大段寂寥时光,他怎么会不想。


    每到深夜,辗转反侧,梦里梦外全是她。


    宋十玉知自己这辈子或许就栽在她手中,低声回应:“金怀瑜,我想你。”


    不是想要。


    是想你。


    离得这般近,他还是想念。


    就好像,她们会分离那般。


    宋十玉不知自己怎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可他就是无法控制地去想。或许是他总处于动荡不安中,所以靠近时,总藏着这般深切的荒凉。


    金九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脑门也在冒汗,扯宋十玉衣服跟在剥笋似的,好不容易把人从片片衣衫中剥出。


    衣服穿这么多层,腰带也系得那样紧,这跟上刑有什么区别?


    “宋十玉,明天别穿这么多了,路上容易中暑。”她掂了掂衣物,累起来的重量都是沉甸甸的。


    他已经习惯穿戴繁重衣袍,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便没有应下。


    眼角余光瞥见一轮满月,宋十玉定睛去看,面上不由红了红。


    金九正在用掌心温度烘熨梅露,天光透过窗纸撒入,在她手下投下亮晶晶似银箔圆片般的光。


    “会不会……有点多……”宋十玉不知道前几次的用量,这次看到,只觉得太多,太满,等会会不会弄脏榻褥?


    这里不是金铺,可没人会给两人打掩护。


    金九哄骗他道:“没事的,前几次比这还多。”


    只是这次不是由她控制,她担心宋十玉弄伤自己,才多用了些。


    宋十玉将信将疑,依着她的意思埋进她肩窝,任她对自己为所欲为。


    夜风吹动乌云,徐徐遮住满月。


    掌心光华隐没,阴影寸寸吞食。


    "嗯……"宋十玉拽紧她衣角,耳尖的红弥漫,如风吹动满地梅花瓣,碾碎花汁作胭脂,在苍白肤色上晕染出大片薄红。


    他太久没得到她的安抚,虽比第一次好,却没有好多少,才刚开始,眼前就已昏糊。


    透过窗缝,他看到窗外树梢新生嫩芽,仿佛在他眼前快速生长,不多时就已长出透粉花苞。时值春夏交际,梅花凋谢,梨花绽开,未褪去的红勾勒边沿,在暗夜中异常显眼。


    夜露在花瓣凝结,被风撩下点滴湿痕。


    宋十玉右手死死扣在窗框上,青筋浮起,他喘着气哑声道:"慢些,金怀瑜,慢些,唔……"


    他快承受不住,却不想就这么结束,太丢人。


    金九本就比他小,他若是太快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年纪大,一点都不尽兴?


    滚烫的吻从耳边烙下,金九故意往他耳朵里吹气,她知道他快抵达,恶趣味地想看他在她面前神智溃散,放下所有规矩教条在她面前放肆出声。


    宋十玉偏偏不遂她愿,忍着压抑着不给她碰,才往后退不过半寸,她已经退开,换上一根细圆金尺。


    "不是要我看着吗?这个程度可不行啊宋十玉。"她莞尔,在他胸口跳动处亲了亲,"还是受得住的,是不是?"


    说完,她伸手摘下他的发簪,任凭黑瀑裹挟月色流淌,药香四溢。


    暖柔墨色流到她脸上,丝丝缕缕压在眼睫,迫使她闭上双眼。


    二人的发交织在一处,她透过罅隙,隐约看到宋十玉秾丽容颜。


    月色在这刻明亮,他扶着她的肩缓缓跪坐,底下锦褥揉乱的褶皱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向两端拉平,展露出刺绣图样,是丹红色的茱萸纹。


    影子投下,起起伏伏,伴随着异响,有水珠落下,将丹红打湿成暗红。


    宋十玉左手撑在她背后墙上,圈出一方小小天地。见她想往下看,他不允,强迫她抬头凝视他的双眼:“金怀瑜,看我,只看我……”


    "这里也没有别人。"她拨开面前遮挡视线的发,扼住他的腰,"慢些,太快的话我还没看够。"


    "我是说……"他俯身吻上她的额角,"此刻心里只有我。唔……"


    榻上矮桌被掀至地上,腾出好大一片空间。


    茶盏咕噜噜滚到地毯上,划出圆弧黑痕。


    金九倾身压上,她早忍不住了。


    这人吃起醋来真是一杯接一杯,从头酸到尾。


    "今日没喝糖水,光喝醋了是吧,打从进这屋子总拐弯抹角说让我闹心的话。"金九狠狠亲了他两口,脖子都嘬红了,"说过喜欢你就是喜欢你,况且你还未答应婚事,这个节骨眼我怎可能去招惹别人?"


    宋十玉磕在垫了软缎的玉枕上,倒是不疼,他仰起头让她亲,听她这么说,依旧是酸溜溜的语气:"我若答应,落在你手里,有了筹码你就去找别人……嗯……"


    话语就此停住,酥麻窜上脊骨。


    梅露吞没金尺,凝满夜露的花枝被紧紧攥住,沿着指骨滴滴答答洇湿锦褥。


    眼前金九的容貌时间模糊。


    月色将二人影子拉长,投至地上,变成河面摇晃不已的两叶扁舟。


    "我现在就去找个叫宋十玉的花魁郎君,气死你个醋坛子。"


    他听到她这么说,喉间不由滚出一句:"金怀瑜,你混账……"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酥麻窜上。


    "混账不仅在这,还在……"她刻意在他耳边说出两个字,末了又道,"你不是不喜欢那个弹月琴的吗,叫大点声,气死他。"


    "嗯……慢些……"宋十玉死死忍着不肯用这个办法,真要用了就中了她的计。


    可是太快了,还从未这般快,他忍到现在已是极限,又不肯轻易结束,双手死死抓紧金九背后衣料,不等他用力,裂帛声便从背后响起。


    宋十玉愣住,金九也愣了。


    "我,我赔你……"他脸色绯红,在月色下能看得一清二楚。


    金九干脆脱下外衣,随意丢在手边,学着那些恶霸语气:"你拿什么赔?我看郎君容色出众,持家有道,不如将你自己赔给我。"


    "金怀瑜!你!"在这节骨眼为什么要说这么土的话。


    宋十玉已至极点,实在笑不出来,皮肉骨血都恨不得刻上她的名字,偏偏这人不正经,还在这时逗他笑。


    "我?我怎么了?"她恶劣地去咬他喉结,"没见过醋劲这么大的,若不乐意,你明着说就是。宋十玉,别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我见不得你如此压抑。"


    眼中积蓄的清泪从眼角滑落,他终于肯与她直接说:"我不喜欢你看着别人,澹兮不行,弹月琴的不行,其他人统统不行,我要你只看我,只心悦我……啊……"


    宋十玉终于承受不住,死死搂住她,连帕子都未来得及说要,如夜风中颤动的梨花,折落大颗露珠。他面前所有景象均已模糊不清,耳边却清晰听到她说出的七个字。


    "知道了,十玉夫郎。"


    十玉夫郎。


    宋夫郎。


    夫郎。


    她的夫郎。


    宋十玉心中餍足,虽累得浑身是汗,仍想要沐浴。


    已经筋疲力竭的身体软塌塌地被她抱起,他一只手垂在金九身后,衣袖胡乱叠起,露出没有珍珠粉遮掩伤痕累累的小臂。


    他有心疾,能承受这么一场风吹雨打已是极限。


    沐浴完,烘干发,再躺上榻已是快两个时辰后的事。


    有她在身边,宋十玉盖着薄被不知不觉睡过去。


    这次梦里红烛,馥郁生香,他想过却不敢深想的婚典就在眼前。


    烛油燃烧,流下红泪。


    手心衣袖被抽走,他抬起头,喜秤即使无人托举也高高悬挂。


    她呢?


    宋十玉盯着秤尾系着的红穗。


    本该举着这根秤杆的人呢?


    还未等他想清楚,贴在门上的大红喜字被吹落。


    大风吹开朱红木门,外面暗地伸手不见五指,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他……


    只剩他……


    宋十玉睁开眼,只一瞬,立即清醒过来。


    身旁的榻也如梦中那样空无一物,他睡前攥紧的衣袖只剩一片布。


    "金怀瑜!"他猛地坐起,冷汗瞬间濡湿衣衫。


    屋内无人回应。


    第66章 "叮叮哒哒。""嘎啦——嘎哒叮叮——""你大半夜不睡做


    "叮叮哒哒。"


    "嘎啦——嘎哒叮叮——"


    "你大半夜不睡做这破玩意?"金甲练完枪法,沐浴完下楼,结果看到马车里的金九一动不动,还维持着一个时辰前的姿势。


    金九小心翼翼将焊料烧融滴入缺口,然后迅速丢入水桶。


    "呲啦"一声,桶内冒出滚滚水汽。


    她这才擦了擦额前的汗,小声道:"收了他的钱,我怎么可能不做?"


    "你俩不是在一块了?还收钱?"金甲疑惑。


    金九用铁钩捞起水桶中的金圈,边仔细核对手寸边道:"那时还没说开,他硬给我钱。放到现在,我肯定不收。"


    "随随便便出手就是几百两黄金,你就是这么哄那些小倌对你服服帖帖?"


    "去你的,我又不傻,平白无故给人几百金。"


    趁宋十玉睡着金九才有空继续她的金工大业。


    当时他为哄自己买了熏炉和金梳,还有个镯子自己说好要给他做,量了手寸,又赶上做金玉蝉,一堆破事撞上,结果到现在就只做了个雏形。


    这还是金九第一次给自己喜欢的人做东西,总觉得哪哪都不满意,又心急想要给他惊喜,金工图改了一遍又一遍,现在都还没确定下来要做成什么样。


    她最擅长做机关类金工,以往做得极其顺手的工艺,到了要送宋十玉金镯子这却总踟蹰不前。


    这怎么行?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做好送他。


    金甲叼着狗尾巴草,瞥了眼马车桌上那张图,疑惑问:"他最擅长使刃,你给他装珠子做什么?"


    一句话,点醒了金九。


    对啊,她做什么要按着原来的款式做?宋十玉又不需要藏金珠保命,给他做最擅长的武器才是呀。


    给那些闺阁小姐做镯子把脑子给做坏了,固步自封难怪会觉得不顺手,原因竟是在这。


    "他有没有说过他喜欢什么武器?"金九拽住要走的金甲问。


    "你先让我换个地站着,这马粪味太浓,受不了。"金甲嫌弃地看了眼马厩里装满粪便的木桶,“你就不能选个好点的地方做金器吗?非要到这犄角旮旯地。”


    金九还未回答,马厩内正吃草的马儿打了声响鼻,似是嫌她们太吵。


    已是深夜,乐人坊后院仅留了一盏灯笼。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其他马儿仅有零星几匹醒着,还是被敲金声吵醒的,正怨气冲天地瞪着两人,似是恨不得冲破栅栏撞死她们。


    金甲绕过马车前的承重台,换了个上风口,那股浓重的马粪味终于散去不少。


    她想了想才道:“他虎口至尾指有茧,应是习惯用匕首,但他身法招式看起来像用剑的,不过那玩意杀人不如匕首利落,可能他就没有再用。你注意到他食指上戒指了吗?他更喜欢近距离,贴近之后,不死也伤。”


    “这么厉害?”金九还从未见他动手,仅有的几次也是觉得他速度快,她不是学武的,看不出个四五六来,但听金甲的意思挺有杀手的锋利感。


    “是啊,厉害。”金甲嗤之以鼻,“你搞清楚他的来路了吗?搞不清楚小心他晚上给你一刀见阎王。他可不是我哥,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哪天你要把他惹毛,普通武仆十个加起来都制不住他。”


    话音刚落,金甲瞥见马厩转角处投下小片阴影。


    若是平时就忽略过去了,可现在正背后说人坏话,多少有些心虚。


    金甲盯着那片指甲盖大小的影子,听到了金九的回答。


    “没问,他不愿说就不说了。我把镯子这改成短刃,你觉得怎么样?”金九随意找了片薄刃插进机关缝隙,让金甲试着用用。


    “你没事吧?金家家大业大,又不是只有锅碗瓢盆破衣烂衫,你又要争家主位,怎么能把他那样不明不白的人弄进去?”金甲发现金九不是一般的大胆,真就喜欢成这样了?


    “我想好了,他如果是为了钱,我有钱,随便他造,造完了我要饭都养着他。如果是为了我这个人,那正好,不论生死,我总归可以留名青史,说不定后人看到我做的东西,会感慨一句英年早逝。”金九开玩笑道,“总归我没什么遗憾。他是很好的人,不会让我为难。你赶紧用用,看看到底顺不顺手。”


    “……你对我哥都没这么好。”金甲替她哥心态不平衡了下,接过手镯掂了掂,在半空中舞了个剑花,“宋十玉是好,总归没我哥来的知根知底吧?他又是勾栏出身,你是真不怕出事。我问你,你打算怎么跟我哥说?”


    “实话实说。你哥其实早就知道我并不喜欢他。金甲,你真的觉得你哥喜欢我吗?还是……”金九侧过脸,眼中的光明澈清亮,带着洞察人心的、陌生的锐利,“他也想走出巫蛊山,只是放不下你们母亲的遗愿,代替你承担这份责任。而我,是他最好的借口。”


    金甲僵住,慢慢放下那半成品的金镯。


    她从未想过,可能有这层原因。亦或者是她想过了,但想要脱离巫蛊族,去往更广阔的天地,这种雏鸟待飞紧张激动的情绪压过了对澹兮的愧疚,所以被刻意忽略。


    几次张口,几次闭上。


    金甲将目光望向院墙外的明月,小声说:“既然你那么喜欢宋十玉……就算了。我也会劝着些,但你知道的,他是死脑筋,不一定能听进去。而且,宋十玉心疾未恢复,你,不等他治好了再跟我哥谈?”


    言下之意就是先不把事戳穿,等不知情的澹兮治好宋十玉后再把这件事捅开。


    可以是可以,但以后两家朋友都没得做了。


    金九虽一肚子坏水,但在男女之事上向来光明磊落,她摇摇头:“我不希望我们两家结仇,我会去他明说。他若不肯治宋十玉,我会找别人。再不济,我在你哥门前跪上三天三夜求他。”


    两人青梅竹马数十年,金九从不肯与澹兮低头。她要是真这么做,澹兮从她低头那刻就会心碎成片。他会哭,会闹,会强迫她爱他。


    性格狂风暴雨似的一个人,不仅会将她撕碎,也会将自己送往自毁路途。当她承受住了,才能迎来天晴。


    金甲说不出这心里是什么滋味,这些日子宋十玉在金九身边是如何做的她都看在眼里,不说其他,光是做事缜密思虑周期她哥就做不到。


    巫蛊族向来都是直接将话头挑开,该打打,该杀杀,没有这么多弯弯绕。两家定亲至今,澹兮光想着与金九琴瑟和鸣,真账会看了,假账依旧不会分辨。


    和金九在一起,不仅是感情,要主持中馈,人情往来、决策调度拉拉杂杂一大堆事。说白了,看似风光富贵荣华,实则是份费脑子的工作。


    金甲看得明白,她要找也不会找这种人家。


    澹兮看得明白,但会一厢情愿扎进去。


    “既然你有计划,我就不说什么了。对了,以后叫我星阑。”


    金甲语气淡淡,金九正用钳子拧金丝,不禁侧过头去看她。


    “很抱歉地告知您,由于个人仕途规划与金家发展不符,经慎重考虑现决定辞去金家密使这份工作,现正式向金家九姑娘提出退离金家密使之职。由此给您带来的不便,深表遗憾,再次感谢金家的培育之恩,以及金家对我工作的认可。最后祝金家前途似锦,长盛不衰。”


    金九:“……你背这段话背多久了?”


    星阑睨她:“这还要背?那我书不就白读了?”


    “哎呀,死丫头肚里还挺有墨。”金九凑过去,"我想给宋十玉留句话,表明心意的那种,但又不能那么直白,委婉些,再华丽些,你那有没有诗句,能表明我的心迹,又不至于被一眼看出来。"


    "雾里看花,朦朦胧胧,最好约品越欢喜是吧?"星阑看金九点头,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说你给他做东西,诗句不该由你亲自去找吗?把你心里话说出来,藏在镯子里有什么用?"


    巫蛊族喜欢一个人就是直接表明心迹,对方同意就在一起,不同意就当朋友处,或是老死不相往来。


    到这里,又是诗,又是镯子,又是暗藏玄机,哪这么多花招?


    "你还是自己想吧,这种事若由我代劳,你觉着合适?"星阑觉得,以宋十玉的学识怎么样都能看懂金九要说的,哪怕金九文采不如文官,心意传达到就好了。


    金九想了想也是,拿起火枪往镯子和刀片处喷,以便焊接上去。


    她现在是用银做了个雏形,又让星阑试了试这才决定下来大致方向该往哪走。


    以前金九做东西是直接用金水筑模做,怎会先出个银模?


    果然是同人不同命,星阑叹口气,自己那哥哥是注定争不过人家了。


    "我先去睡了。你也早点睡。"星阑抬步要走,刚走出没两步,听到身后火枪呼呼风声止住。


    金九敲着火枪颇有些不耐烦,嘀咕道:"怎么这么不禁用,还得去趟妖族市集买上些东西。这城中也不知有没有……"


    明月高悬,满地银辉。


    星阑踏着清冷月色往前行走,来到马厩转角,她曾看到有块莫名其妙影子的地方。


    夜风拂过,一股不易觉察的药香混着露水的湿漉潮气吹来。


    衣摆垂落,随风飘动,勾勒出那人身形。星阑偏头去看,果然看到在墙根下站立的宋十玉。


    浮云散去,月色愈发皎洁。星阑看清他浅色长袍下是双木屐,而他踩着这样的一双鞋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宋十玉也望了过来,未束的墨发过腰,柔顺似水,如同昂贵的氅衣披在身上。


    他眼中没有半点偷听别人说话的心虚,仿佛他就是站那晒晒月光而已,理直气壮的。


    莫名有些不爽……


    星阑正要问他在这做什么,就听到背后金九喊她名字。


    “诶,忘记跟你说了。”金九回头看她,脸上带着笑,“童试平常心就好,我期待在官场上看到你。你要是以后进了都察院,可要少参我几本。”


    星阑看了眼宋十玉,转过身去:"我会秉公执法,按律令行事。你少去烟花柳巷,督察院就抓不着你的小尾巴了吗?现在你有了宋十玉,还想去那些地方?"


    她今日点了那个弹月琴的乐人,实在不懂这种地方有什么好来的。


    宋十玉微微皱眉,他并不想知道金九真正的回答。


    对他来说,金九只要能回家就好。至于其他,已是奢望。


    勾栏出身的人最知销金窟是个如何温柔美妙之地,小倌温柔体贴,事事顺从。乐人卖艺调情,蓄意引诱,勾得人魂不守舍。


    她就算明面上不说,暗地里也会偷偷去。


    与其这样,放任她最好,管得严了……


    宋十玉敛眸,眼睫在苍白肤色上投下羽扇似的阴影。


    管得严了,会有下一个花魁郎君,下下一个花魁郎君,总会有人比他年轻貌美,比他会哄人开心,他又算得了什么?


    "我以后去烟花之地都会与他提前说,他若不肯我就带他一起。有时谈生意或是公事,涉足这种地方,不可避免。"金九跃下马车厢,"我可不敢再让他生气,嘿嘿,好不容易能遇到他。他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人。"


    星阑:"……"


    她要被金九这些话腻吐了,每个字堪比吃下整块肥猪肉,油腻地令人反胃。星阑转过脸,满脸写着嫌弃,"喂,宋十玉,听到没?她说你是最~好~的~人~"


    最后四个字,绕了八.九个调,阴阳怪气直冲天际。


    宋十玉再装不下去,默默红了脸。


    第67章 翌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似是要下雨。吃完朝食又发现外边出太阳了,


    翌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似是要下雨。


    吃完朝食又发现外边出太阳了,只是云层依旧厚重,说不准究竟会不会下。


    星阑望了眼外面道:"听说赵见知已经找到这座城了,昨日差人在城西到处打听你们名字,还没到这。我等会去考场周围转转,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走?我在金铺时听说奉远镖局大当家亲自走镖,就在你们前头,这一路上不太平,你们赶紧追上去吧。"


    金九点头:"我已经安排好了,他找不到我们。等会去鸽舍给镖局送封书笺,让她们等等我们。你留在这,钱够不够用?我给你点?"


    "不用,我自己有,他还给我留了钱。"星阑看向宋十玉,"谢谢,但是不必,我放回你包袱了。我带的钱够用,你们不用总觉得我年纪比你们小就特意照顾,不需要。如果我有事,我会明说。"


    "那我们安排妥当,后日城门开就出发。你留在这有急事的话……"


    星阑打断她的话:"不必担心,隔着一条街有巫蛊山的人。我们有自己的传信方式,不会有事。我也有自己的安排,你们安心吧。"


    既然都已经安排好,再磨叽下去就是浪费时间。


    三人吃完朝食,星阑率先出了门,去买齐剩下的用具。


    屋内顿时只剩下金九和宋十玉。


    乐人坊白日开业,生意并不如何好,冷冷清清的,她们吃朝食的功夫也只听到那么两三下乐曲声。


    金九偷偷去看宋十玉,他面色如常,喝着面前那碗粥。


    牛乳熬煮出的粥底软糯如泥,点缀几颗去核金丝蜜枣,正冒着纱幔般的薄雾。随着他舀起的动作,袅袅雾气被盛入勺中,迫不及待送入他口中。


    淡色粉唇沾着湿漉,不厚不薄,唇珠略尖,笑起来时却不如何明显。


    不过她鲜少看到他笑,也不知这人真正笑起来时是何等秾丽,会像牡丹芍药那般夺目吗?


    宋十玉不太明白金九为什么看着自己出神,他犹豫了下,用勺子摁碎金丝枣,舀上一勺牛乳粥吹了吹,用碗沿刮干净勺底残留的粥水后递到她嘴边。


    没想到他会这么做,金九怔住,愣愣凝视他。


    "你……不吃吗?"宋十玉想要退缩,"忘记给你换勺子了。我让人盛碗新的……"


    话音未落,金九拉住他的手臂,咬住勺子把粥吃了个干净。


    她回味了下,点头:"甜的。"


    也不知在说粥还是在说他的……


    宋十玉耳尖发热,心想怎的喝口粥还能被调戏?


    她就不能正经点吗……


    “我吃饱了。”金九就爱看他脸红,起身装作要走,结果刚走到他身侧又迅速低头,在他没有防备时迅速亲了一口。


    宋十玉面红耳热,羞恼道:“金怀瑜!”


    “我先去看看要添置什么,你慢慢来。嘿嘿。”


    偷完香的狐狸跑得飞快,转眼间已至门外,双眸亮晶晶地回头看他一眼,顺带关上屋门。


    宋十玉捂着颊,脸色比屋外的桃花还要绯红明艳几分,眼中的光如朝露映阳似的明亮润泽,像往墨水中点缀了两颗闪闪发光的银珠。


    要是……以后都能和她一起过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真的很好……


    宋十玉目送金九的影子在窗纸上淡去,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被其余杂音掩盖。他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安静将碗内白粥喝完。


    她昨夜说要去妖族市集买东西,并未询问自己去不去。


    又告诉自己慢慢来,这意思是想带自己去吗?


    宋十玉想了想,起身去铜镜前束发。


    左右她都会与自己说,不如先提前准备好。


    昏黄镜面映照出模糊容颜。


    螺钿黑檀木匣打开,里面装着压成白面圆饼状的珍珠粉。


    白雾散出,溢出些许香气。


    “咳咳咳……”


    车厢内,金九不死心地按动火枪机关,那管口立时喷出浓烟。


    灰雾弥漫,迅速沾满这方寸之地,到最后竟涌出大量夹杂金粉的灰烬,呛地人喘不过气。


    金九忙拿出布袋,把喷烟的火枪塞进去。


    才扎紧袋口,里面有个亮晶晶的昆虫爬出,定睛一看,是个像萤火虫的红色小虫子。


    它也被呛地不行,发出细小的咳嗽声,不等金九看清它究竟长什么样,就朝金九鞠了一躬,拍拍翅膀飞走了。


    “你大爷的给我回来!”金九反应过来,平日用的火枪根本不是用妖术做的,而是不知道从哪抓了个小妖塞进去喷火。


    她一个经常与妖族买东西的老江湖居然被坑了一把!


    金九跃下马车急急追去,正要路过转角处,陌生白影倏然出现。躲闪不及,她猛地撞到人家身上。


    “哎!”他哼了声,下盘不稳被撞地连连后退,直至脚后跟踢到异物,天旋地转又有灰雾洒下,两人滚作一团摔倒在地,带动旁边堆叠的杂物尽数倒下。


    浓郁香气涌入鼻息,金九没忍住打了个大喷嚏。


    这香粉用得也忒多了吧!


    身下被她当作肉垫的小倌快被她撞得快吐血,他看了看自己身上沾染灰色粉末,心中冒火。他可是千方百计搭了这身白衣,还未寻到人怎的就被不知哪来的混蛋弄脏了!


    他恨得牙痒,还未来得及说话,金九手忙脚乱从他身上爬起,灰头土脸问:“你没事吧?”


    见到是她,小倌面色变了变。


    “呃,你这衣服多少钱?弄脏了不好意思。”金九认出他是那个弹月琴的,宋十玉不喜欢这学人精,她可不敢和他太近,不然被宋十玉看到她又要哄好久。


    自从表明心意后,宋十玉越来越难哄不说,到现在都没应下婚事。


    她怕宋十玉不答应,就算他不在这,也不能再与这些小倌掺在一起。


    金九赶忙从他身上站起,又觉着自己得有点修养,隔着一段距离顺带将他扶起。


    月琴小倌低头看了看自己装束,又去看了看金九,脑中一片空白。


    他昨夜从星阑那得知她是金家人,又从楼内其他伙计那听闻她出手大方,这才花了快一个时辰打扮好了来见她,谁知会变成这样!


    她真是金家人吗?小倌倒是有听说金家九姑娘出宫了,几日前还听商队说做出了个不得了的摆件,但……


    目光上下打量她衣着,最终定格在她脸上。


    罢了,还算顺眼。


    有些有钱人是喜欢低调,她又是工匠,喜着耐脏的麻料衣物也正常。


    不然怎么解释宋十玉那眼高于顶的花魁肯跟她走?


    没有权,就只能是钱。


    正想着,面前金九已经解下钱袋递给他。


    “这是赔给你的,不够的话你今个黄昏后再与我说差多少。若是伤着了便去医馆,我也会赔,其他乱七八糟的费用你与主事人说说,明日结账时一并算。”金九满脑子花钱消灾的念头,说完这些便要走。


    小倌听完,又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份量,脑中嗡嗡,她怎的这般快要走?


    明天?明天就走?!


    情急之下,他忙拉住她,调整好说话语气,想学宋十玉,又怕态度过于冰冷将人推远,只能好声好气道:“衣服就不用赔了。你……好歹带我去医馆看看呀,这样大家心里有个数。”


    金九还是头一回跟小倌相处地如此不自在,她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礼节性问了句:“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这……胸口不大舒服。想必刚刚撞得太凶,这有些疼……”小倌将她拿钱袋的手握住,不顾她三番两次想抽回手,强行摁在自己胸口。


    “不舒服就去医馆看看,我又不会治病,看完回来花了多少钱,我出就行。”金九用力收回手,带得小倌不禁往前趔趄,她慌慌张张后退,生怕被他沾上。


    见她抗拒,小倌忙止步,心想她莫不是就喜欢宋十玉那样冷淡的?


    他急急止住势头,想在短时间内拿下这人还得投其所好。


    但又要冷淡,又要诱惑,这也太为难人了!


    电光火石间,他想到宋十玉是有心疾的。


    小倌忙扶着一旁灯柱,假意被撞出毛病,唉声叫痛:“好疼啊……姑娘,你好像,把我肋骨撞断了……”


    金九皱眉,“你在跟我开玩笑?怎么可能撞出这么大毛病?”


    “您不信,就摸一摸……唉,真的疼……”他装作疼得直抽气,引着金九靠近。


    未等她伸手,木屐磕在石板上的脚步声传来。


    只听到“哒哒”两声,由远及近,便停在不远处。


    宋十玉没成想只是一会功夫烂桃花都能招惹上来,面容冰冷地望着她们,他也不出声,就这么故意用木屐踩出动静,昭示自己到来。


    若某个人没有注意到,他便将婚事再往后延一延,总归着急的不是他。


    金九怎么可能没听到,谁家正常人木屐磕得比云锣还响?跟恨不得揪起她耳朵说,我生气了!


    “我不小心把他撞了他说他肋骨可能被我撞断现在疼得坐在地上起不来我准备带他去医馆看看顺带赔偿误工费看诊费衣服费等等费用。”金九哪敢等他问,中间没敢停一下便把整件事情经过交代了个遍。


    “撞断了?”宋十玉微微挑眉,带着冰冷与讽刺的目光投向小倌,“真是巧,我家阿瑜在这,你一个做倌的不去卖艺,来后院马厩做什么?还穿一身白,生怕染不上脏污?”


    宋十玉以前在金玉楼不爱说话,更不喜与其他小倌凑在一块商量如何用下三滥的手段留住客人。是以金玉楼的小倌并不知他真实性格,只以为是个孤僻且不争的性子。


    不争归不争,在这事上怎可能不争。


    澹兮是有婚约的,只能由金九去解决。小倌可没有。


    他一番话直白地令人挂不住脸,小倌登时尴尬地恨不得钻进旁边的草料箱中。


    但想到刚刚金九一出手便是一袋钱,是他在乐人坊整月的工钱,大方地不可思议。


    本想退却,但想到宋十玉挑中的人这般有钱,他就恨不得取而代之。


    装也得装下去,小倌心思百转间,宋十玉已不动声色走到烧水炉旁,用衣物遮掩,悄然把上边烧着的水壶拿了下来。


    金九见小倌难堪,也不敢替他说话,正想退后,就听到一声抽泣。


    “郎君怎的这般说话,你我毕竟也是在同个地方出来的。如今郎君觅得良人,良人又将我撞倒,怎……诶,诶,你想干什么?!”小倌大惊*失色,连声音都变得粗犷不少。


    金九抬头看去,一向冷静自持的宋十玉已用铜舀舀起炉内烧得通红的木炭,大跨步上前,猛然朝小倌泼去!


    第68章 红红灰灰黑黑的炭火堪比万箭齐发,在半空中拖出耀眼灼红,直直砸到逃跑


    红红灰灰黑黑的炭火堪比万箭齐发,在半空中拖出耀眼灼红,直直砸到逃跑不及的小倌身上。灰烬划出长长弧度,如雪般淋落。


    牙白色衣摆顿时被炭烧灼出大大小小的洞,泛出的棕黑像被衣蛾啃食,随时都会从里面钻出蜕壳幼虫。


    小倌喊着叫着踩灭衣摆上的火苗,整个人都狼狈不堪,他死死盯着宋十玉,也不管金九还在场,口不择言道:"你如今是从良了,从良了也改不掉你是勾栏出来的!怎么,怕我抢了你的终生钱袋?你也不看看你几岁,年老色衰敷粉也无用!泼我炉炭,记恨心重成这样,哪家好人敢要你!明明是她撞的我,不把我送去医馆看看,你还敢如此!"


    到底是风月场所出来的,骂人也直戳心窝子。


    宋十玉听到那句年老色衰还记恨心重,不由分说再次拿起铜勺。


    "……装什么清高,遇到有钱的不还是脱衣抬腰迎合。你再泼,我可要把你以前做的那些腌臢事说出来了!"小倌故意说出离间话语,他带着期盼的目光望向金九,一副想说又畏惧宋十玉威慑的模样。


    宋十玉动作顿住,嗤笑一声,丢下铜勺望向金九。


    她若中计他也不必去想应下婚事了。


    勾栏出身本就低微,金九要是介意,小倌随口埋入的一根刺就会长长久久的存在。若哪日她不再喜爱自己,这根刺就会成为扎向他的刀。


    宋十玉在等,等她的回答。


    他不爱与人争执,尤其是这种小人,他只要知道金九的态度,别的他不在乎。


    金九知他性情,也知小倌在离间她们。


    但她注意力不在这,莫名其妙就被宋十玉冷脸模样吸引。


    这人端起气势来还真有权贵人家当家主夫的肃冷,他就站在那,远山青色外衣下是皎月般的白,一身清简装束也未曾折损半分他的威严。


    真好看……


    以后带回金家,用华贵之物供养,必定更好看。


    宋十玉拧眉,眼中愈发冷淡几分。


    他盯着金九痴痴望着自己的模样,又想叹气又想抓着她问一天到晚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怎的还不说话?她不会真信了他以前在金玉楼做些什么出卖色相的事?


    好在金九欣赏了一番后很快回过神,笑眯眯道:"夫郎怎能做这种粗活?我来泼。你在旁边看着就好。"


    夫郎?


    两字一出,宋十玉面容缓和许多。


    小倌大惊,心中就是一咯噔。


    宋十玉手段竟如此了得,做了金家九姑娘夫郎?!


    不是侍郎,不是外室。


    是明媒正礼的夫郎!


    "不过……"金九话锋一转,"夫郎还要与我去买东西呢,消消气,别为了这种人动怒。我家夫郎性情良善,出淤泥而不染我最是清楚。不像某些人,心脏,嘴也脏,手段更脏。"


    她皮笑肉不笑,看向小倌:"得花魁郎君泼炭,是你的荣幸。这炭火泼你脸上留点印子说不准比现在貌美些。那些银子就是我赔你的全部,再想要更多没门。你现在必须与我夫郎道歉。不然我这人嘴巴大,等会告到主事人面前,你以后日子别想好过。"


    金九直接护在宋十玉面前,甚至不需要他自证自己没有接客,更不需要与小倌争辩,面子里子都给全,让被护住的人忽而生出了十足的底气。


    她会一直这么护着他吗?护到他恃宠而骄?


    宋十玉不确定,人心善变,当下他却是欢喜的。


    从前家规森严,他是家中独子,更是规矩礼法层层锁链加身,从出门与人说了什么话,到归家做了什么事,都有人盯着。凡是做错事说错话,都会被罚抄书籍,要么就是罚跪祠堂。即使被人辱骂,也要以谦卑姿态应对。


    后来遇到灭门之祸,他愈发不爱说话,看不顺眼杀了便是。


    痛快是痛快,可他也变得越来越不像他。


    他低头去看,金九反手握住了他,滚烫金火气在相触的手心缭绕,熨暖的却不知是手,还是那颗漂泊无定的心。


    总归,她托住了他。


    小倌又惊又怒,没想到金九会这么护着宋十玉,那她昨日盯着自己是在看什么?不是对他有意思吗?他花费大量心思模仿宋十玉,从说话方式到衣着,在金玉楼赚得盆满钵满,好不容易到了这,他刻意换了风格,以为吸引到了金九。


    昨日星阑点他,套话得知金九真正身份后他就愈发心痒难耐。谁成想今日不过是试探,会变成这样难以收场。


    他忍了忍,目光如刮骨刀暗暗去剜宋十玉。


    运气真好,不卖身不卖笑都能在天子脚下的主城混到花魁郎君的位子,从勾栏出来,还能被这样好的人家以礼相待,今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而他呢,还要慢慢攒赎身钱。


    他自认只是容貌上略输宋十玉,琴棋书画却不差。


    想要心高气傲的人低头无异于杀人。


    小倌望着二人,忍气吞声开口。


    可张张合合好几次,都发不出声音。


    他看不起宋十玉,又羡慕宋十玉的运气。


    “对……”


    “阿瑜,我们去买东西。”宋十玉蓄意打断,无视小倌错愕目光,拽着金九离开此处。


    金九惊讶:“不追究了?”


    “为这种人,没必要。”


    宋十玉轻飘飘丢下这句,仿佛根本不在意。


    可他步子迈得太大太快,泄露出他真正的心事。


    金九注意到宋十玉异常,她回头用眼角余光扫了眼仍站在原地的小倌,只一眼便将此人丢到脑后。


    反正明日就要走,以后估计见不着面,犯不着为这种人费心思。


    她们步履匆匆,不多时便消失在马厩外。


    小倌看了看自己衣袍,他最喜欢的一身,就这么被宋十玉泼坏了!


    “你给我等着!”他暗骂一句。


    有朝一日,等宋十玉失去宠爱,重新流落风尘,他必定会去踩上两脚。


    走出乐人坊,二人打听清楚妖族市集是在城西临近城门处,便随意租了辆马车过去。


    今日也不知道是举办什么节场,越往城西走,人越多。


    路上开始出现些脑袋顶着毛茸耳朵的人,金九这才想起,今日是兽诞节,是妖族的节日。


    来来往往马车已装点上各式各样的铃铛玉石,行走间有敲击脆响。将车帘掀起抬头去看,果然看到前边五颜六色的彩线纱幔遮罩在上空,仿佛要将世间所有颜料都泼洒在天幕。


    两旁客栈摊位亦是装点不少彩球彩纸一类轻飘飘又漂亮的小玩意,金九眼尖,发现好些漂亮的东西,她兴致勃勃地拉过宋十玉:“那个手串怎么样!你肤白戴着一定好看。”


    宋十玉强撑起笑,点头道:“嗯,好看。今日,你喜欢什么都由我买吧。我没有送过你什么东西,这次依着我,好不好?”


    “嗯?宋郎君家底还挺丰厚?”金九回头,正好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苦意,她慢慢收敛起笑,靠近问他,“怎么了?不开心?就因为他那样说你?”


    她心思何时变得这般敏锐?


    宋十玉默默摇头,否认道:“没有,我没有不开心。先别动,脸上还有灰,是不是你哪个工具坏了?火枪?”


    “宋郎君真聪明。”金九凑上前,笑嘻嘻地用鼻尖蹭他脸,“好香,今日出门燃了香丸熏衣物吗?”


    “嗯,还敷了粉,用了点胭脂。”宋十玉拿出帕子替她擦去发际上沾染的灰沫,“怎么会坏了?”


    她平日里用工具还算轻,只用起锤子锯子时动静才大些。


    金九边与他说火枪的事,边贴近去看他的脸,左看看右瞧瞧,越靠越近。


    宋十玉被她这样盯着,耳尖微微发热,他往后退了退,直至碰到车壁才停下。


    “怎,怎么了……”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今日粉敷的太厚?


    金九皱眉:“你敷粉了?”


    “嗯……”


    今日要与她出门,他敷的还挺厚,不想被人看出他年纪比她大。


    眼前皮肤细腻白润,隐隐能看到底下如山河流淌似的青血。


    她伸手在他下颚搓了搓,虽蹭下一小块粉末,但露出的肤色比上粉的地方更加皙洁有光泽。


    “宋十玉。”金九皱眉。


    宋十玉心下一沉,捂住刚刚被她蹭化的地方,不想听到她说出有皱纹、没盖好之类的话,避开她的目光不想说话。


    可她说得是……


    “你这敷粉和没敷粉区别在哪?我怎么觉着你刚洗完脸时更好看。”


    金九说的很认真,宋十玉心上巨石倏然被搬开,迎面吹来的暖风令他一时有些不适。


    他眼睫颤动,慢慢抬眼看她,直至看到她没有掺杂任何欺瞒的双眸时才放下心来。


    她没有骗他。


    她在说真心话。


    “那……”宋十玉放下手,眼神游移至她耳边翘起的发梢上,“我以后少敷些。”


    “我的意思是,你不论怎样都好看。”


    宋十玉静默许久,轻声问:“以后……老了,长皱纹了,也好看吗?”


    “嗯,那也是最漂亮的老头。”


    望着金九灼亮的眼,宋十玉想笑又勉力压下早已弯起的唇,撇开目光轻轻应了声。


    不管以后如何,当下,她是喜欢他的就已足够。


    马车一路向前,车帘下悬挂的坠子不断拍打在车壁。


    偶有细碎响动,皆被市集内的热闹掩下。


    行至中途,熙熙攘攘,马车驶不进去,车夫敲了敲马车门,提醒只能送二人到这。


    里头传出应好声,其余响动模模糊糊的,听不大出是什么。


    往来行人过多,车夫只能无奈停靠在路旁稍稍空旷的地方,等待二人下车。


    车厢内,暖香逐渐散去。


    宋十玉呼吸略急,金九放开他时沾到了他的发。


    上面还有用铜棒卷过的金属气,她这才发现,自打从画舫下来后只因为她喜欢,他一直保留着微卷的发。


    一旦发现这点,金九忍不住埋进他肩窝,用力抱紧他。


    “等我平复一下,先松开。”宋十玉无奈,轻推开她,努力压下灼热气息。


    金九忍不住笑:“就亲这么几口,你都……”


    她视线戏谑扫过远山青色面料,想继续捉弄他。


    宋十玉没给她这个机会,调整好气息就打开车门,动作敏捷地下了车,跟生怕金九把他怎么着似的。


    他算是怕了金九,不论如何都有手段轻易点燃那根引线。宋十玉觉着,其实大部分都该怪罪于他,才吻不过几息就被轻而易举调起欲念。


    二人皆下了马车,付完车钱便在妖族市集中逛。


    这是个五彩斑斓的市集,也是个妖与人能公平交易的地方。


    巡逻官兵每隔两刻钟就会穿梭在大堆族群中,随时准备捉拿那些趁乱坑蒙拐骗的违法之徒。


    金九问明金工铺在何处后直奔那去。


    宋十玉本是要跟着,不知不觉被对面铺子卖的东西吸引。


    花花绿绿,各色竹筒瓶罐被整齐码放于铺中。


    店家是个顶着白耳朵的胖妖,看不出真身是什么。


    金九觉察拉着的手渐渐传来阻力,她回去看去,宋十玉正盯着金工铺斜对面那家卖妖族药水的。


    她望了望,大多是什么保养皮肤鲜亮毛发的药水,又打量了眼店家,应是最爱漂亮的白狐族。


    金九松开他的手,笑道:“你去那看看吧,我等会就来。”


    “嗯,好。等等……”宋十玉解下钱袋塞进她手里,“给你,我身上还有。”


    “……”


    金九没想到这辈子还有花他钱的时候。


    她忽然想起,金铺装修那会他是不是还没报账?


    宋十玉不等她拒绝,伸手替她理了下鬓边碎发便放下。他穿过人声鼎沸的大街,很快便走进了那家店。


    金九掂了掂手中钱袋,打开一看,碎银子金子混在一块还真不少,看样子是早给她准备的。


    “真是个傻子。”她摇摇头,怎么可能花他的钱。


    虽是花魁赚的不少,赎身钱估计就没了一半。


    她边走进金工铺,边往宋十玉钱袋子里添钱。


    另一边。


    妖族药水铺。


    宋十玉走过前店,直奔后边隐藏在暗处卖各种奇怪功效的货架上。


    他抬头看去,在最高的架子上,摆放着一排七八瓶落灰的药水。


    货架旁有行小字。


    [凤泉水:可使男生女,假一赔万。不宜人群:心疾、重伤、身弱等人群。]


    “郎君可要买药?”白狐懒懒地从木椅上起身,它一动,就跟蒲公英似的扬起无数银针似的白毛。


    宋十玉毫不犹豫:“凤泉水,两罐。”


    白狐上下端量他,蹙眉道:“你身弱有心疾,不卖。”


    宋十玉怔住。


    第69章 “你买了什么?”回去的路上,金九好奇打量他用纸包包住的东西。


    “你买了什么?”


    回去的路上,金九好奇打量他用纸包包住的东西。


    巴掌大小,应是裹了层棉花,软乎乎的。


    宋十玉藏入袖袋,面色有点红:“没什么。”


    他藏着掖着不肯让她看,反而让金九好奇心愈发重。


    回去的路上,她缠着宋十玉问,看他死活不肯说的模样不禁问道:"不会是补肾固精一类的吧?"


    宋十玉恼羞成怒,又想起小倌骂他年老色衰的话,拐弯抹角问金九是不是觉着他年纪大开始嫌弃他。


    按牌符来说,二人明面上相差不过五岁,金九不明白他老纠结这个问题做什么。


    又不是相差二十、三十岁,想了想,约莫是作为曾经的花魁郎君留下的习惯,总要保持体面的外貌。


    对于宋十玉来说,他不如金九经验丰富。


    他十来年间都在为复仇奔走,并未沉溺过情爱,才刚结束跌宕起伏的生活就遇上金九,实在不知该如何与心爱之人相处。


    但见周围人看到喜爱的客人皆会比平日更注重容貌,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为了得到她更多目光,开始为悦己者容。患得患失的同时又担心她腻了自己。


    明明……


    他是有退路的……


    平平淡淡度过半日白昼。


    二人刚回来,星阑也扛着大包小包进门。


    三人注意到此时的乐人坊俨然成了客栈,参加童试的考生越来越多,有些脑子机灵没那么迂腐的纷纷找了清雅地借宿。


    她们来得早,占了个好地方。


    主事人确认金九和宋十玉明日要走后,笑呵呵地收了最后一份住宿钱,让那考生去县衙借宿一晚再来。


    "你买恭桶做什么?"此时宋十玉注意到星阑买的东西不同寻常,默默皱起眉,"考场房中有恭桶,男女分开。你还买了布帘?场中不许遮盖,三日内会有考官巡查,你带这些不仅进不了场,还会被上报给考官,届时女官必定对你‘格外关照’。"


    金九没考过试,她疑惑去看星阑手里提的东西,小声问:"为什么不能带?"


    宋十玉一口气堵在喉咙。


    左手边金九没考过试,凭着手艺入宫,逐步从普通金工匠当上女官,对这些考试细节不清不楚,容易将人带沟里。


    右手边星阑头回考试,懵懵懂懂又容易想多,她接触的女官就只有金九,自然而然学着她做事,然后就被带进了小水沟。


    身边没个靠谱的,孩子果然容易长歪。


    宋十玉叹口气,算了,以后的事还久着呢。


    “去你屋中,我给你打点行装,顺带给你讲讲论策押题。”


    见宋十玉要走,金九拉着他问:“你还没跟我说为什么呢,你别嫌我没读过书考过试呀,跟我讲讲嘛。”


    "……六年前有用恭桶作弊的,现下都不许考生带没必要的东西。"宋十玉转过身,认真看着她说,"我没有嫌你,不论是读书考学走入仕途,还是凭手艺入宫做官,都是各凭本事。之所以不讲,因为你接下来那句肯定就是要问,如何用恭桶作弊。"


    金九:"……"


    这人是不是有读心术?怎的这般了解她?


    星阑没忍住问:"所以……怎么作弊?"


    宋十玉视线望来,眼神有点凉:"不会告诉你们的。"


    这两人天生反骨,一个明着反,一个暗着反,说不准就要试验一番。


    他怎能让这种事重演。


    若是以后有机缘,他的身份能拿回来,星阑这件事无论如何也翻不过去。


    被说曾经赫赫有名的长公子,在外教唆考生用恭桶作弊。


    二人名声还要不要了……


    宋十玉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种事,他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却说不出个一二三。


    算了,总忧心以后的事作甚。


    他迈入星阑屋中,盯着她把行囊中的东西掏出。


    才拿出四五件,宋十玉已头疼地摁住额角:“这些都不许带!尤其是香丸,你带这么多做什么?”


    “这是状元香,驱蚊的!”星阑理直气壮。


    “考场会点艾草驱蚊。等等,那这个呢?砚台你带三块?!”


    “不是你说的吗?做事要有三手准备!”


    “我说的是做事,不是这个!”


    金九在门口鬼鬼祟祟探出个脑袋:“十玉,我先去整理我们的行李了。你们在这忙,等会一块吃午饭。”


    “行李?”宋十玉蹙眉,“我不是都整理好了吗?”


    他语气有些冷,估摸着是星阑把他惹毛了。


    金九不说话,她其实是想忙里偷闲去给他做手镯来着。


    望向门口扣门缝的人,宋十玉压下这点烦躁,说话和缓许多:“那你先去忙,我等会让人来喊你。”


    “好~星阑,你听话。别把他心疾气出来了。等你考完试,去奉远镖局下个单,跟随她们来三斛城找我们。”金九不放心地叮嘱。


    星阑清了清嗓子,眼神从金九脸上飘到宋十玉身上,又飘回面前的行李:“他都安排好了,考完后歇息两日,立刻跟着镖局走……”


    她也不大敢惹冷脸的宋十玉,尤其是对方明显不耐烦的时候。


    宋十玉盯着星阑心不甘情不愿丢出两块砚台,五根毛笔,三个镇纸,拉拉杂杂一通多余杂物,这胸口和脑袋都在突突发疼。


    在门口缩回脑袋的金九悄无声息下楼,拿着新买的火枪迫不及待钻进马车一通鼓捣。


    花重金买下的工具比原来的好使多了,一个月内,她必能给宋十玉做出送他的镯子。


    只是这藏在里头的诗……


    该写什么好呢?


    金九挠挠头,过了晌午去书肆看看书吧。


    肚子里没墨也不是个事,万一哪日宋十玉要与她谈论风花雪月,她答不上来岂不煞风景?


    她边想着,边从空出的箱囊中取出金锞子,争分夺秒给宋十玉做镯子。


    这次她不敢再大手大脚浪费金粉,搓磨下的损耗必须重新练过再用上,不然路上不够用怎么办?


    送惊喜就是要悄悄的,或许那晚他站在墙角听她和星阑对话隐约知道她在做什么,但没送出去前总归是会有许多幻想。


    往日送过那么多人,金九还是第一次如此期待,对方收到后会是什么神情。


    她拿起火枪和锤钳,干劲十足地捶打金锞子,将它拉成长长条状。


    金锞子在烈火中变得通红,如橙橘蘸红糖,在艳阳下透亮。


    经过烧灼,任意变换,在金九手中跟烫人的面团般被揉捏成环状,大致雏形做出后,灼红被丢入清水中。


    大量烟雾冒出,模糊了她的面容。直至金器冷却,晃晃悠悠的水面映出她被金火气烘熨出红晕的脸。一根铁丝伸入水下,捞出尚有余温的金环。


    被惊扰的水面漾出涟漪,随着几点水珠落下,映照着天光,恍若一张圆满的白面饼。


    瓷盂小心放置于四盘菜中间,白饼在氤氲雾气中消散,里面咕嘟嘟地还在冒着泡。鲜黄色的春笋切成条,用水和香料去腥的白嫩羊肉带着淡淡的红,加了几点枸杞点缀,出锅时还放了葱,不至于让这鲜白汤色显得过于寡淡。


    宋十玉净手后准备去马厩处把人喊回来吃饭,他现在莫名感觉自己真成了金九的夫郎。


    痴迷金工不知吃饭也不回来的妻。


    知道吃饭,一日四餐不落身强体壮,但脾气古板又倔头倔脑的息女。


    这回宋十玉真想叹气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金九带他去巫蛊大叔院子时曾听她说不想要孩子。


    被星阑这么一折腾,光是折腾备考都让他心累,遑论平日里他教策论律赋。


    宋十玉都在想要不要趁还没被金九发现,把那两罐偷摸在妖族市集买的凤泉水悄摸丢了。


    反正金九不想要孩子,他也不松口说要的话,她自会护着自己。


    正琢磨着,屋外传来上楼的动静,伴随异常熟悉的说话声。


    开门的动作登时止住。


    金九满头大汗跑上楼,直奔沿廊最角落的房间。


    她气还未喘匀,像头莽撞的牛犊,一把将宋十玉撞进去。


    他被撞得连连后退好几步,直至抵住圆桌,这才稳住身形。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宋十玉耳朵动了动,迅速走到门边关上屋门。


    “哎呀,真是不容易,得来全不费工夫。”


    “公子是贵人,自是有好运相伴左右。奴就说,即使跟丢他们也不打紧。”


    “你是那个叫什么的来着?以前跟宋十玉同在一处的是吧。爷今晚就点你。”


    “公子……我们这是……”


    “咔哒哒”几声银两碰撞的闷响。


    沉默片刻。


    “公子,乐影必定好生伺候。”


    “这就对了嘛,你家主事人又不在,咱们私底下做的事又有谁会知道?”


    是赵见知和那名月琴小倌的声音。


    宋十玉蹙眉,从门缝处往外看了看,正巧看到赵见知摇扇回头扫过门外。


    真是他,他来这做什么?


    从沧衡城跟到这,花费昂贵的人力物力,宋十玉自认为自己没那么令人念念不忘,赵见知总不至于追踪上千公里?


    正想着,赵见知身后第三人路过,依旧是那名女子。


    她提着个中等大小的红木箱,费力迈过门槛,或许是因为箱子里东西太重,她趔趄了下。


    赵见知听到声响,语气不大好:“阿经,箱里的东西给我保护好了,若出了什么事,我拿你是问。”


    “知道了……”阿经累得不行,想让赵见知随从们帮一把,却无人搭理她。


    她暗暗咬牙,用力将箱子提进去。


    就在这时,一门之隔。


    金九听到了模模糊糊的说话声,不似人间语。


    刹那间,她意识到时什么,扒着门缝使劲听,然而那声音只能凑近了才能听清,离得越远,越是像金石敲击闷响。


    这是独属金玉鸣的动静!


    他们箱子里装着什么?为什么会有金玉鸣?


    金九好奇地恨不得冲出去看看赵见知等人装的箱子里究竟有什么。


    她这么想着,另一道身影从外晃过。


    高大随从打扮的男人背着个着红衣的人从沿廊那头走来,抬步迈入门槛。


    而在他背上,红色衣袍的人耳边坠子闪动。


    一滴暗红从袍角坠落,如玛瑙坠地,四分五裂。


    门缝中,窥视的瞳孔骤然紧缩。


    金九瞪大眼睛。


    那人是……


    上官月衍?!


    第70章 突然发生的变故让金九手足无措。她眼睁睁看着对面关上屋门,上官月


    突然发生的变故让金九手足无措。


    她眼睁睁看着对面关上屋门,上官月衍垂落下的手如屋梁上悬挂的红绫摇摆,渐关渐细的门缝将那抹红合成细密红线,关入昏暗中。


    一盏茶前。


    乐人坊马厩。


    卸下马的车厢由承重台架起平稳的高度,整齐码放在侧。


    一排排未掀起布帘的厢门仿佛成了无字墓碑,沉沉之色静谧无声。


    马厩外人来人往,谁都没注意到里面偶尔响起的敲金声。


    金九做了个手镯雏形出来,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便放下手中活计跳下马车上楼吃饭,琢磨着晚点从书肆回来后整理一番,明日一早便上路,让星阑在此城内考童试。


    巫蛊族人隐居在闹市,她们之间有特殊的联系方式,金九倒也不如何担心星阑。加上宋十玉安排好了后续,她大可以继续做她的甩手掌柜。


    美滋滋地想着午间会吃些什么,金九绕过第一排马车厢就听到前院传来熟悉的说话声,那自诩风流的语气让她瞬间响起他是谁。


    果然,金九鬼鬼祟祟贴墙去看,果真看到赵见知从马车上下来后,嫌弃地走进这家乐人坊。


    “近日考童试的太多了,只有这家愿意腾出间空房,还是加了十倍的价格。当然,公子您的身份也是……不然那主事人不打算松口的。”随从拍着马屁迎赵见知下车,谄媚道,“最重要的是,乐影在这。宋十玉咱们就算逮不着,他能给公子解解闷。”


    赵见知听到这个名字就生气,明明就在眼皮子底下,却因为这些个蠢人逮不着他!


    他当即骂出了声,对着手下拳打脚踢。


    当初宋十玉死活不肯松口,赵见知心下窝火地不行,又不敢用强。


    这时乐影出现,只要不细看,身形说话方式都与宋十玉有五六分相似,赵见知便勉勉强强点了他。一来二去食髓知味,又把乐影送去其他高官那给人家尝尝滋味,想谋个一官半职。


    后来那些高官玩腻了,也没给赵见知带来一星半点的好处,谋官之路遥遥无期,赵见知自是慢慢冷落了乐影。


    等到乐影离开,过了许久,赵见知才又想起这人。


    像是曾经勉勉强强拿来替代的玩物玩了一段时间后,丢弃在角落,无聊了,空闲了又再次想起那般,带着熟悉又陌生的新鲜感,可以拿起再次把玩。


    周而复始,直至被完全丢弃,隐没在记忆中。


    赵见知的随从太了解他,也深知男人的劣根性。


    于是这家乐人坊成了最佳选择。


    起初金九以为赵见知是冲着宋十玉来的,不等再继续听下去便急吼吼地从后院跑上二楼,及时拦住要出门找自己的宋十玉。


    谁知人家压根不是冲着宋十玉来,而是冲着他替身。


    这世间阴差阳错如话本中写下的节点,真真是无巧不成书。


    若说听到金玉鸣金九已经有了很不好的预感,在看到上官月衍是被背着进屋时,那股不好的预感达到顶峰。


    她需得想办法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难道赵见知先她一步找到了金匣?


    宋十玉低头看她神色,心中愁绪萦绕。


    不明所以的星阑见她们脸色一个比一个差,没敢说话。


    直到屋外动静止住,她才问了句:“午饭……你们还吃吗?”


    吃,怎么能不吃。


    一顿花费好几个银子,不能浪费。


    可这顿饭吃得着实压抑。


    原定明日离开的计划由于赵见知的到来被搁置,她们不得不避着些,由隔壁搬到星阑屋中暂住,直到把上官月衍弄出来问清楚是怎么回事,然后再由金九去看红木箱中是不是她要找的金匣。


    至于乐影那会不会暴露宋十玉就在这家乐人坊,这点大可以放心。


    他再蠢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告诉赵见知,他成日模仿的人就在对面。


    不等金九想好下一步要怎么做,外头日影西斜。


    对面弹了半个时辰不到的月琴,就开始有别的动静。


    从这头到那头,开始到结束,算了算,约莫一刻钟不到。


    “啧,好短。”


    蹲在门边听到静的二人回头,对上星阑嫌弃的眼神。


    星阑被看得不自在,皱眉道:“做什么?我说的不对?就是很短啊。”


    金九:“……你怎么知道多久算长,多久算短?”


    “族里又不是没人做这档子事,我们嬢嬢也会在三四岁时与我们说这些。下了山后见的更多了。”星阑连珠炮似的说出惊世骇俗之语,最后来了句,“你俩折腾时间挺长的,他不会给你折腾没吧?”


    宋十玉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面色蓦地涨红,低声斥责:“你!小小年纪,怎的说这些!我不是给你押题了?有这空档你就不能多读几本策论吗?!”


    金九面子也有点挂不住,帮腔道:“就是,一天天的该知道的不学明白,不该知道的知道这么多作甚!”


    星阑毫不示弱:“你俩别想以大欺小,嬢嬢们说了,世间情爱皆是正常行径。你们这些山下人就是不坦诚,这玩意有什么好遮掩的……”


    她话说到一半,顿时被金九捂住嘴。


    对面传来了动静。


    合上的门再次打开。


    此时已是申时,屋内不点灯烛时昏昏暗暗。


    只有靠近窗边时能看清那片地方。


    乐影是被随从抬出去的,裹在衾被中不知是死是活。


    花团锦簇的绣面裹成条状,只看到顶端流出的几缕黑发,像包在春饼里的乌菜。


    宋十玉面色微微变白,他看到被角有暗色氤氲,侵染上那片斑斓刺绣。


    三人在对面门缝后就这么听着随从的脚步声消失在长廊尽头。


    又过了会。


    对面紧闭的门再次传出动静。


    这次里面涌出成片烟雾。


    金九闻了闻,认出那是蓍草的香气。


    千年断卦象,万年生蓍草。


    这种草是测算看盘时最常点燃的草,能连通阴阳两界。除此外,还有助于听清不属这世间的声音。


    那叫阿经的女子……


    果真与她一样,是天赋奇才!能听懂金玉鸣。


    金九现真恨不得冲出去看看他们究竟藏的什么金器,难道真如她所想,他们先一步找到了金匣?


    她刚放开星阑,打算半夜摸去对面看一看,谁料门又开了。


    “还去三斛城?已经到手,不必管那人了吧。”


    “你不是听到了?去一趟,看看人是不是真死了。”


    两句话。


    赵见知和阿经从里面一前一后走出。


    才走几步。


    赵见知停在原地:“我发现你近日小心思多了不少啊。怎么,想退出?急着抱那女官的大腿?可惜啊,她被我发现了。”


    “怎会呢。”阿经声音里听不出多少勉强,但不如宋十玉曾接待她时的松快,涩沉如沙,“我跟着公子才能有这种好日子,怎会回头。”


    “知道就好,我可是你的恩人。若敢背叛,你知道后*果。”赵见知威胁完,这才转身离开。


    他打头离开,从屋内又走出一群人,提着大包小包。


    红木箱子换成了包袱。


    屋内二人从缝隙间望去,看到藏蓝色中那露出的一点金黄。


    只是指甲盖大小,金九清晰看到上边细致的花丝工艺,弯弯绕绕,是缠枝纹路。


    “赵朔玉……三斛城……”


    隔着布袋和门板,她模模糊糊听到金器发出的声音,就是这六个字。


    金九双手按上门环,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宋十玉脸色变得越发苍白,他同样看到了那片黄,再看金九神色,想到什么,嘴唇最后一丝血色褪去。


    当上官月衍从屋内被背出,这群人脚步声已消失在走廊尽头。


    与此同时,窗口有鸟类拍飞翅膀的动静。


    “咕咕——”


    星阑回头望去,有只灰鸽子停留在窗台。


    底下就是他们停留的必经之路,星阑知道这屋内金九和宋十玉的行踪不能被赵见知发现,急吼吼地要去抓它,起身走到一半,发现它腿上有信筒。


    “金怀瑜,你的信……”星阑回头刚提醒,那只灰鸽似是听懂了人话,张开翅膀如箭般掠过她的头顶,直直朝金九飞去。


    鸽羽会让宋十玉起风疹。


    金九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她刻意往前走出几步,让鸽子远远避开宋十玉,伸手让它抓着腕停留在她手上。


    “上官月衍派你来的?”金九皱眉看它。


    “咕——”灰鸽用红碧玺般明亮的眼睛看她,回应般伸出了腿。


    宋十玉趁他们离开,悄无声息开了门。在屋内二人都没注意到时,侧身迈步进了对面屋中。


    “把窗都关了。”金九抓着灰鸽道。


    星阑点头,迅速把屋内所有窗都关上。


    但在走到在能看到底下情景的窗边时,她注意到底下曾见过的红衣女官在艰难地往上望来。


    上官月衍内伤严重,还在挣扎着抬起头,她努力抬手,假意疼得受不住,意识模糊地朝楼上窗缝处比手势。


    先是食指与拇指弯曲,圈成半圆,再是其他三指弯曲,与拇指相连,比了个小圆。


    她刚刚在路过那间屋子时就觉察到有人在门后,她嗅觉灵敏,但鼻子里全是血也吻得不大真切,只是金九身上的金火气很特别,冰冷冷的,却又含着股火炭味,她便想赌一把。


    谁知真是巧,窗缝迟迟未关上,楼上的人看她比完才彻底关了窗。


    是金九吧……


    她们之间,唯有女官才知道的信号……


    上官月衍看不真切,她眼里充血,视线模糊不清,只有鼻子还能有点用。


    一行人整理好车厢,随从毫不怜惜地将上官月衍丢入车厢,阿经想去搀扶她,被赵见知盯着又不敢动。


    “晦气玩意。”赵见知嫌弃地看了眼上官月衍呕出的一口血,伸脚踢了踢阿经,“愣着做什么?去弄干净,你不是最喜欢与她说话了吗。”


    阿经这才抽出帕子,趁赵见知望向车外,从怀中掏出一颗药硬塞入上官月衍口中。她动作轻缓地扶起上官月衍,用唇语在上官月衍眼前扯出唇形。


    活下去,这是我藏起来的药。


    上官月衍看清了,不再抗拒,用力咽下。


    “等出城就把他给我处理了。跟主事人说,人我赵见知已带走,钱货两讫。”赵见知扫了眼被装入箱子的衾被,小声骂道,“一个两个都如此晦气,下次给我找个身体好点的。不是得了秘术,弄弄看,能不能弄成赵朔玉的样子。”


    随从抹去满手血污,战战兢兢道:“爷,不会被发现吧?”


    “嘁,谁敢告?再过不久,说不准那些芝麻小官都要听我的。”赵见知毫不在意,放下车帘,转而威胁上官月衍,“你最好给我老实些,若到了三斛城还看不到金九,你也别想活着。”


    上官月衍说不出话,怕一张嘴就被他闻到药味,沉默艰难地点头。


    马车缓缓驶动,前后加起来共有五辆,载满了人。


    黄泥地上压出深深车辙印,直至驶上官道,与其他马车在地上层叠交织出如麻布面料般的纹路。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另一辆马车迅速跟上。


    驶出到中途,有个小小的身影出现,目送一行人远去后,背上包袱,拉出了里面的高头大马,往另一处城门口奔去。

【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