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都是属于闻时鸣与程月圆的家。
闻时鸣从船上跳下来,跑入桐道山脚的密林时,同样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弦月冷冷清清,朦胧的浮云缭绕,月华黯淡。
黯淡正好。
他竭力平复粗重的喘息,躲入了藏身之处,守候在附近的闻七靠近:“郎君。”
他以手抵唇,示意噤声。
蔺弘方会被引过来吗?
会的,因为他以身犯险,这一日内,两次亲身出现在铸造作坊附近,佯装查探,又在蔺弘方即将带兵追来时,顺着水路逃脱。
这是第三次。
蔺弘方看出了他实则没有多少人手,双方的力量悬殊。他自诩生杀予夺,骄傲张狂,怎么容得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
蔺弘方只想速战速决。
数十军士从南河幽暗的水面横渡,在夜雾沉沉中现身,迈着齐整一致的步伐,向密林行进。
蔺弘方湿漉漉的乌靴踩上了松软泥土,用束袖抹了一把下颔还淌着的水,“闻时鸣,你想自寻死路,我成全你,这样藏头露尾有何意思?”
他话音回荡在密林之中,惊出三两飞雀。
相比之下,闻时鸣的声音遥远虚弱。
“我惜命,还不想同蔺世子短兵相接。”
位置在密林深处。
手下看清楚了蔺弘方的手势,沿着密林入口,连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防线,从外向内搜寻,不错过任何可能埋伏在别处的敌手,却因星月无光,前路昏昏,而撞上了用荆棘枝条做成的屏障。
“都尉,这里有路障!”
“这里也有。”
雕虫小技。
蔺弘方挥动匕首,砍断了带刺灌木做的路障,“按原路线前进,要快!”追击闻时鸣,横渡南河时,他就想到可能是调虎离山计,可闻时鸣已是山穷水尽,去哪里求援?眼看不过十人,他手起刀落就能解决。
刀刃砍伐路障,一声声传入密林深处。
闻时鸣从藏身巨石后站起,望见前方影影绰绰的数十人影,已迫近了树梢低矮,底下野草与灌木丛生处。军士们低头用匕首乱搅,破除可能有的陷阱。
“闻三公子就这点能耐了是吗?”
“蔺世子说得不错。”
闻时鸣循声,锁定那道最像蔺弘方的身影,等待他们走近划定的区域。他的能耐不大,做不了以一敌百的精武好手,只能把阿圆教的陷阱都牢记于心。
——“这是竹刺栅栏,能够防止野兽闯入,还能用来驱赶野兽往陷阱处去。”野兽趋利避害,会被驱赶,人有猜忌怀疑之心,会被反向引导。
——“这是活扣,能够抓狐狸这样小小的,套住脖子或腿,重量一压,树梢一弹,就会……吊起来啦!”
“啊!”
“都尉小心,有诈!”
惊呼声此起彼伏,伴随着枝叶与衣衫快速勾绊的声音,零碎枝叶落下,一道道树影的间隙,三五条人影悬空乱晃,被套住脚踝,倒悬着拼命挣扎。
蔺弘方命令让左右赶去营救。
闻时鸣将口哨含在唇间。
——“这是落石陷阱,常用来抓大野猪,一头重石,一头树桩,还要设置一根足够低的绊索来做牵动机关。”
横向移动的亲卫被坚韧藤蔓绊倒,还没砸出声,哨声一起,树梢上大石头砸落,击中骨肉的闷响与痛呼融合在一起。密林间距不大,并不够空间做阿圆说的机关,闻时鸣只能改为手动了。
蔺弘方怒不可遏,与身手最矫健的几个亲卫,翻身一滚,躲过了落石与套索,待混乱平息下来,原来带来的人手已被牵绊住了一半。
“闻时鸣!你给我等着!”
“我就在此处,等着蔺世子来。”
冷风卷起,浮云渐散。
弦月光华照见了一道清瘦高挑的青年身影。
闻时鸣的脚下,铺满了碎叶枯枝,周遭空荡荡,身后只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再无其它。他仿佛就待在这里,束手就擒,连一件像样的兵器都没有。
蔺弘方将手背在身后。
有亲卫看清楚了,往后退去,企图从边缘绕过,去到闻时鸣身后将他抓住。
另一个亲卫顺着最短距离,一步步小心地踩上了发脆的枯叶,朝闻时鸣走去。他脚下是略坚硬,并非预想中一踏即陷落的纱网。
“都尉,这里可以走。”
“咻!”
凌空一支箭飞来,扎中了试探前行的亲卫,亲卫倒地,立刻有另一个亲卫沿着他安全前进过的路线,飞奔向前,又从他倒地的地方接着慢慢前进试探。
闻时鸣好整以暇等在原地。
“蔺世子不敢亲自过来吗?”
“我就这点本事了,难道还值得你怕?”
“还是说,你在等绕路的那个亲卫过来?他过不来。世子不是想速战速决吗?再拖延下去……”
闻时鸣的每一句话,都击中了蔺弘方的痛处,拱得他心头怒火越烧越旺。
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
他凭什么这么张狂地跟自己叫嚣?
箭矢破空声接二连三。
转眼,已有三个亲卫倒地,在他与闻时鸣之间,蜿蜒出了一条不长不短的路径,最后一个倒地的人,距离闻时鸣不过一丈多。
这足够了。
他身边已不剩下多少人。
蔺弘方只恨渡水时把弓箭都舍弃在岸边,只带了匕首短剑,否则,一支箭就足以取闻时鸣的性命。
他正要派出第四个亲卫去确认最后的位置,一声巨响炸开,响彻云霄,回头见一束烟火从南河的空中腾起,炸开一团暖光,又慢慢熄灭。
这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信号。
他心头猛地被扯紧,再看闻时鸣,对方露出了淡笑,“蔺世子赌输了,既没有拿到我的人头,也没有护住铸造作坊。原来一处小小空城计就能胜了你。”
闻时鸣风轻云淡,转身要走。
不可能!
他哪里来的人?哪里有这么快?
蔺弘方目眦欲裂,与手下追来,目光中有什么一晃,细看,是闻时鸣前方的老树垂下了一根吊索。
想再撤退已经晚了。
两侧有滚石一同砸落,悬空失重之感一下子扼住蔺弘方周身。由泥土、细木架、枯枝落叶与纱网一道组成的铺面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塌陷。
一片尘土扬起,转眼又被冷风卷去。
——“这是陷阱坑,对付大动物的,坑底是削得尖尖的硬木刺,坑上要捡细树枝,像蜘蛛织网那样搭一层薄薄的木网,铺上落叶泥土伪装。”
阿圆是个好师父。
不过阿圆教时,遗忘了最最重要的,陷阱要组合在一起用,才能发挥最大效果。
同时,它还需要有个好诱饵。
闻时鸣抓紧绳索,奋力向前一荡,险险躲过蔺弘方怒极掷来的锋利匕首,随即脱力松了手。
闻七早在树下等候,将他牢牢扶住。
他回身看几步外的深坑陷阱。
陷阱长宽四丈,深两丈,内壁在挖凿时做了倾斜,想攀爬也难以下手。陷阱底下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铁蒺藜,人一落下就会扎穿手脚。
他居高临下,俯视满身是血窟窿,如困兽般挣扎怒吼,却起不来的蔺弘方。
“那簇烟花,只是普通的烟花,并不是信号。”
“蔺世子当初把先皇后所养的豹子尸体扔到皇家猎场附近的陷阱里时,可曾想过有一日,自己也会落入陷阱之中,成为任人宰割的猎物?”
“你不该这么做的。”
除了公器私用,为维护家族利益与铸造作坊,多次带人阻挠、破坏办案;除了视人命如儿戏,多次挑起事端乃至于谋害无辜者的性命。
他与蔺弘方还有最初一笔账,要替阿圆算。
他朝闻七伸手,闻七给他递来了一把弓箭。
*
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顺着冷风卷到了程月圆鼻尖。她与闻时瑄、冼六郎分了三个方向走。
她走中路,看见了被砍成两半的竹刺栅栏,看见了被大石头砸得头破血流的黑衣军士,还看见倒吊着拼命挣扎的敌人,偏偏没有闻时鸣的身影。
程月圆不确定两边战况,并不敢大声喊他名字。她快步奔跑着,捕快衣裳被灌木丛的荆棘勾出了大大小小的破洞,直到远远看见一处黑黝黝的地,才慢下脚步。阿耶教过,反光的可能是水潭水洼,要避着走,完全不反射月光的黑沉沉的地方,更要避着走。
她顺着边沿慢行,靠近时,睁大了眼,看清楚了坑底的情况,随即高呼了出声。
“闻时鸣!夫君!你在哪里啊?”
“我在这里。”
熟悉的清朗男声,从密林更深深处传来。
程月圆循声跑去,望见了一块足以横卧的巨石。
闻时鸣就坐在巨石上,一条长腿曲着,一条腿伸直,是很放松的姿势。她扑过去,上下扫视,确定他没有受伤,也没有缺胳膊少腿,再探探额头,温热而微微渗汗,是剧烈活动过后的正常体热。
他真的没事,还好端端的。
程月圆鼻尖泛酸,一拳揍在了他的胸口,闻时鸣深吸一口气,腰躬下去,半天没有直起来。
“我、我没有很用力呀,夫君你怎么了?”
她伸手去摸,手背被他微热的指头按住,闻时鸣将她的手掌按在心跳的地方,掀起眼皮柔声道:“消气没有?阿圆再揍一拳?”
“谁叫你自己逞英雄的!把我吓惨了!”
“不是逞英雄,阿圆教的陷阱,都很有用。”
闻时鸣将双眸泪蒙蒙的小娘子圈在怀里,下颔搁在她肩头,闭了眼,“还是累,让我靠一会儿。”
他低声絮絮,询问了她与何愈查铸造作坊的情况,又给她讲了困住蔺弘方的对策和备用对策。
程月圆知道他已做了万全准备,还是忍不住听得心惊肉跳,“我来时,看见蔺弘方的右手,扎着一支箭。”那个位置,即便拔出来治好,也等同残废了。
“他按律当斩,受一箭已算是轻了。”
对,大坏蛋不值得同情。
程月圆点头,老实地保持原来姿势没动,手顺着他胸口抚了抚,被某种变化意外分了心神,“夫君胸膛好像……好像变结实了一些。”
“只有胸膛?别的没有?这些日子,柴都白砍了。”
闻时鸣嗤笑一声,胸腔震动,“阿圆再摸摸。”
程月圆的手转而按在他上臂外侧,又摸摸紧实的腰间,忽地从他怀中挣了挣,惹得他“啧”了一声。
“乱动什么?”
莫非结实了,反而不好?
小娘子一双妙目眨眨,耳垂泛起些粉色,难得地显出羞赧,“我把兄长和小六郎忘了,他们一起跟进来的。”她转头,闻时鸣顺着她视线看去,发现了不远处,霎时间仿佛对研究树皮纹理很感兴趣的两个人。
行吧,闻时鸣拍拍她,示意她跳下巨石。
“回家再摸。”
他和阿圆,可以回家了。
皇都的平阳侯府,七连山的猎户小屋,无论哪一个,都是属于闻时鸣与程月圆的家。【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