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白头偕老、儿女绕膝什么价?”
晚秋晴好。
通胜门外,一架不起眼的马车等在入城队伍里。
程月圆坐在马车里,怀里抱着从七连山家里找回的猫猫儿,黄白小猫一猫看家饿坏了,不止把盆底舔得锃光瓦亮,连她晒的腊鱼都被啃得东一口西一口。
两人回到时,猫猫儿声音嘶哑,连嚎带骂地喵喵喵了好半天。
“带你进城,往后做个富贵猫猫,天天都有小黄鱼吃啦。”她举着小猫儿看肚皮,闻时鸣伸来一根手指戳,车帘外传来监门卫盘查的询问声:
“车内何人?何事进城?”
程月圆与闻时鸣对视了一眼。
闻时鸣戳猫猫儿的手,改为摸她毛茸茸的发顶,“我去一趟,在家里等我。”
他们将蔺弘方的人扣在桐道山密林里,又查抄了铸造坊,前几日,已经由何愈上奏,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陈述,递交到景宣帝的御案前。
恰逢秋收完毕,太子夏珹从关中平原治理蝗灾归来,带了足够人马从官道护送,将一干重要人证物证都送到京兆府,交给林厉繁接着审理。
只是六皇子夏文彦仍未苏醒,闻时鸣还未摆脱行刺皇室宗亲的嫌疑。
闻时鸣一掀帘下车,就惹得城门守卫警觉,吃惊地瞪着他的脸,回头要同城门公告牌上挂着的*缉捕画像对比,“不用看了,是我。我随你去衙门,车内是我夫人,她会回平阳侯府,你们不放心可以派人跟着。”
守卫喊了同僚来看住闻时鸣,转身就跑了,显然是去找上峰通报。
太子殿下治理蝗灾有功,带了两把万民伞回来。
被金吾卫团团围住的变成了荣国公府,荣国公府与郑氏一干人等下狱待查。
此时情景,闻时鸣再去一趟配合审查,出来不过是时间问题。他作了被押到京兆府牢狱的准备,却没有想到监门卫守将听闻消息,打马赶来看了他一眼确认后,直接命手下将他送进了宫里。
闻时鸣一路被带到了宣政殿。
扣押他的人从监门卫变成了金吾卫。
宣政殿内,博山炉青烟袅袅。
景宣帝端坐御案后,在看林厉繁连夜审讯,最新呈递上来的供词,殿内有太子夏珹,有蓝田知县何愈,还有他父亲平阳侯闻渊。
景宣帝的面色看不出喜怒,惯常是不显山露水的帝皇威仪,瞟他一眼,“可算是回来。”话音淡淡一转,“闻时鸣,你可知罪?”
闻时鸣拜见过后并未起,躬身陈情:“臣在安邑坊私宅被用药迷晕,再醒来时,已见到六皇子被刺伤。此案实乃荣国公世子有心设计……”
“咳咳、咳!”
闻渊以拳掩唇,挪了两步,朝他使眼色,陛下难道不知吗?陛下说的是这吗?
闻时鸣挑了挑眉梢。
景宣帝将林厉繁送来的证词拍在案上,“你当初进宫来找朕,是怎么说的?”
还有假铜币初现端倪,与荣国公府千丝万缕的联系刚浮出水面,未曾挖到切实的证据时,闻渊就带着这个小儿子进宫求见,闻时鸣信誓旦旦:
“臣很确定荣国公府就是假铜币流出的幕后黑手。若是臣,抑或是平阳侯府,突然遭遇意外,或是犯下任何足以动摇闻家根本的滔天罪名,还请陛下三思,给闻家留出足够自证清白的时间。”
“朕是答应你了,你呢?一声不吭就跑了,落在旁人眼里,这就是畏罪潜逃!”
景宣帝面露怒色,闻时鸣跪得笔直,敛下眼睑。
他在东西市署当差,不是日日要上朝的重臣,同这位陛下直接打交道的经历实则算不得太多,是少时结识了夏珹,从他对父皇的满腹牢骚愤慨,再到青年时释怀的自嘲,渐渐勾勒出这位帝皇的脾气。
天子之怒,若是怒于言表,反倒是幸事。
“臣确实是畏惧,臣自小体弱多病,深知当时形式,要是往京兆府监牢走一趟,定然要丢掉半条命,最重要的,还耽搁查探的时机。眼下,臣愿意全力配合京兆府调查六皇子遇刺一事,陛下想关臣多少日,臣便在牢里多少日。”
他此时直接进宫,依然穿了一身程月圆给他找人改窄的程雪峰的旧衣裳,发髻随意用布条绑带,哪里有半分侯府公子的矜贵模样。
景宣帝抬手止住了想要开口求情的夏珹。
“你罚俸半年,半年后,东西市署的差事别做了。”
“臣谢殿下恩典。”
“朕说让你走了?去哪?”
“京兆府监牢……”
闻时鸣看向依旧立在宣政殿外,似乎随时等着扣押他的金吾卫,景宣帝没好气地瞥了一眼闻渊,“看看你养的好儿子,朕话还没说完,他就想走。”
闻渊讪笑,转头对闻时鸣横眉:“你给我跪回去。”
“跪就免了,小六今晨苏醒过来,说是胡女加害于他,你的嫌疑洗脱了。缉捕文书与平阳侯府外的金吾卫,今日就会撤走。”
景宣帝挑起朱砂笔,在没落御批的折子写下意见,“半年过后,你去户部任职,底下哪个衙门,看届时空缺再商定。”
“蓝田知县何愈协助查封铸造作坊有功,三年任期满后,调回京中。”
“至于太子……”
景宣帝语声淡淡。
夏珹神情谦恭:“儿臣身为太子,自小所享受一切除了君父的恩泽外,还有黎民百姓的赋税供养,为百姓治理蝗灾是分内之事,不敢论功。”
景宣帝默了片刻,“假铜币的案子,你继续与林少尹往下查,有一个算一个,该论罪的,朕绝不会姑息。”荣国公这根一直横亘在他心头的刺,能拔掉了。
平阳侯府外围守的金吾卫在日落时分撤了。
程月圆从来没觉得平阳侯府那么空旷过,婆婆和嫂嫂她们还在避暑庄子,绮月和小云露也是。
她绕着沧澜馆的院墙,一圈圈地丈量。
府里有平康和安康,安康受她所托,在平阳侯府解禁时,就往仁心堂去送信了。她已无需再瞒着闻时鸣,她只是想等他回来了,立刻一起去仁心堂。
平康同样立在沧澜馆的月洞门下等。
金吾卫撤了,郎君肯定很快就能回来。他看着每隔一会儿,就绕步到自己面前的少夫人,欲言又止。
程月圆看向他:“你怎么啦?有话想同我说吗?”
平康面色纠结,“金吾卫来围府时,进来一堆人,把沧澜馆翻了个底朝天。”
“我知道呀,婢女们都把东西重新归置了,到底不如绮月和云露熟悉物件摆放,有好些东西,我看位置都变动过。”
“对,东西都翻出来……”平康语声艰涩,仿佛在说什么难于启齿的事情,“少夫人你原来……”
门房小厮快步跑来,打断了两人。
“三郎君回来了!”
程月圆一阵风般掠过了平康。
平康落后一段距离,远远看见程月圆扑进了自家郎君的怀里,日落余晖里,两人都穿着简朴干净的布衣裳,看着就像坊间普普通通的夫妻在喃喃细语。
平康顿时觉得怀里一张薄纸好像有刺,刺得他浑身哪哪都不舒服。闻时鸣牵着程月圆,慢慢走回来,对上平康皱成了苦瓜的一张脸。
“你怎么了?”
“小人有事,想,想同郎君私下里说。”
“何事?”
平康心头有千斤重,郎君喜欢少夫人,沧澜馆的仆役也很喜欢少夫人,但是,这总归不能当做没看见吧,郎君始终还是要知道的。
“还请少夫人回避一二。”
闻时鸣拧了拧眉,把要走的程月圆拽回来。
“说吧,没什么不能当着阿圆面说的。”
平康从怀里掏出藏了许久的一份契约,“金吾卫入府搜查,粗鲁地翻坏了很多东西,这份契约夹在少夫人一个首饰匣子的夹层里,因为匣子破了露了个角。婢女不识字,以为是什么重要的商铺地契,交给小人保管,小人看……看了几眼。”
程月圆也有点忘了,这是什么。
她探头去看,“我的吗?是不是山货铺子的契书?”
闻时鸣展开纸页,抖了抖,平康把契约交给他的那一刻,就溜之大吉了。契书的字迹像是苍蝇乱爬,一看就是阿圆亲手写的——
替、嫁、条、约。
“冲喜替嫁,按劳计酬。”
“喂药侍疾,一次五两。”
“擦脸换衣,一次十两。”
……
“新郎若醒,嘘寒问暖,情意关怀,一夜二十两,不包括圆房。圆房视乎具体情形另算。”
“注:身份若暴露,已花费的嫁妆不另偿还。”
“……”
闻时鸣饶是早知她同何愈的约定,看到那句圆房视乎具体情形另算,还是忍不住额头一根筋突突地跳,牵唇想笑笑不出,只一哂,“夫人还挺精明。”
还好是嫁了给他。
若是替嫁给别人冲喜,是不是这五两、十两的就能亲手喂药?二十两还能情意绵绵,嘘寒问暖。
再多一点,再阔气一点,骨架和皮囊长得再周正一点,合她眼缘,是不是就能便宜了不知哪个修了八辈子福的病秧子?
他把契约捏得皱巴巴,刚才凑到他手臂旁边,探头探脑看的小娘子,正一步步地挪开,悄然离开他半丈远,“夫君,这已经是我打、打了折的价格。”
“过来。”
“我不过,夫君脸色好吓人喏。”
程月圆眨眨眼,退得更远,撅起水润粉红的菱唇,“我刚认识何愈那时,虽是走投无路了,但总得有白纸黑字作证才好。不然她反悔了,说我偷了她嫁妆变卖,我岂非百口莫辩。”
是后来,通过来往文书,渐渐熟悉了,才生出的信任和亲近。她和闻时鸣不也是这样慢慢了解的吗?
“我、我去看看猫猫儿吃完饭没有,它喜欢有人看着它吃饭!夫君莫再生气了,对身体不好!”
小娘子抛下他,风荷色的布裙摆一旋,人就跑进主屋卧房,任由他捏着一纸契书,对某个虚空构造出来的便宜夫君咬牙切齿。
脚下有什么拱了拱,软软的,暖暖热热的。
闻时鸣低头,黄白小猫压根不在卧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正在他脚边轻轻蹭,小小一团,柔软笨拙的猫猫儿,最普通寻常的花色,放在东市卖不出好价,程月圆却视若珍宝,一路小心翼翼把它带回来。
几根浮毛很快黏在他的裤腿上。
平阳侯府要养猫,不会养这样普通的猫。
他要穿衣,不会穿这样粗糙的葛布短打。
是他遇见了阿圆,才会在晚秋金灿灿的夕照里,穿这样一身灰扑扑的旧衣裳,被一只黄白土猫粘着脚踝,打滚撒娇。
没有如果。
没有假设。
他自己就是那个走大运,修了八辈子福的病秧子。闻时鸣静了下来,从牛角尖里钻出来,蹲下去,陪猫猫儿玩了一会儿。
“平康,过来。”
自知捅了娄子又不得不捅的平康,正竖起耳朵,躲在不远处的廊柱后,等到召唤。
他屏息走到郎君面前。
暴风雨没有来,郎君只是把契书递给他,“烧了吧,你就当是没见过。”
主屋卧房里,程月圆没找到猫猫儿。
这本来就是个开溜的借口。
过一会儿,至多一晚,闻时鸣就该气消了。
程月圆有经验,这个人很好哄的!
她打开衣橱,挑挑拣拣,选了几套她喜欢的穿过好几次的裙裳,收拾收拾,装进包袱皮子里,搭在肩上往外走,在门槛处同大步走来的闻时鸣撞了满怀。
“夫君怎么突然进来?”
她撞得鼻尖发酸,眼冒泪花,闻时鸣的胸膛真的结实了好多,她想揉鼻子,手腕蓦地被他扼住。
闻时鸣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包袱。
“要去哪?”
“我把契书从头到尾看遍了,没有限期,也没有说契书暴露要跑的?”
“是……是没有啊。”
程月圆仰头看他,察觉到他在扯她的包袱皮子,“啊呀呀,你做什么,我才收拾好的,都是我喜欢的衣裙,别扯坏了,重新再做要好多银子的。”
她同他角力,一边拽包袱皮子,一边往门槛去。
青年郎君身高腿长,肩膀阔直,堵住半扇门,下盘稳得两头牛都拉不动。他气极反笑,仿佛陷入了某种自我怀疑,“只要裙子?不要我?不就是银钱?”
“白头偕老、儿女绕膝什么价?”
“我给你加钱。”
程月圆同他拔河一样的劲头松了。
她困惑地眨眨眼,“我几时说不要你了?”
闻时鸣如覆寒冰的脸色一缓,眸光垂下来,落在她挎着的包袱皮子上。
程月圆领悟过来,“你罪名洗脱,是自由身了啊。我离开那么多日,阿耶和小清江肯定急坏了,虽然托安康去报信了,还是一起去见见他们好。”
“只是去仁心堂,为何要垮个包袱皮子?”
“算着日子,阿耶已康泰,我想为他们赁个宅子,方便他们以后来看我,或者干脆就让他们搬到城内住。那我常穿的衣裳,当然要给他们备几套放着。”
程月圆挎稳了包袱,手指寻到他的手,十字扣起来,牵着用力甩了甩,“走!”
闻时鸣后知后觉,他好像立刻、马上、霎时间就要拜见泰岳大人,没忍住吸了一口气,“阿圆,我们不换一身衣裳,整理好仪表再去吗?”
“整理什么?我平常在家里就是这样穿的。”
“阿圆……”
“走啦!再晚都夜禁啦!”
程月圆拉着他,脚步轻快,迈出了平阳侯府修整得精致的台阶,朝着仁心堂的方向去,往后会怎么样,她还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想马上到仁心堂,向阿耶重新再介绍:“阿耶,这是我的郎君闻时鸣。”
“他待我很好,我很喜欢和他在一起!”
(正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