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闻时鸣说过,他想活到九十一岁。
晨星隐没,蟹壳青的天际还能瞧见一抹淡月。
程月圆背上了行囊,牵着一匹枣红马儿,预备往桐道山南面的官道去。从桐道山往蓝田县,快马加鞭,要耗上整个白日,而且她还从来没去过,只能靠地图认路。
她还是信心满满的。
“我想何愈会愿意帮忙的,夫君在这里等我,我一找到她,就快快带人来与你汇合。”
“阿圆不必与我汇合,从蓝田县回桐道山会耽误时机。你与何愈带人从水路走,绕行到我们推测的入口处,看情况,直接攻破进去,把工匠与作坊管事的人都控制起来。”
闻时鸣将她脸颊上一丝碎发绕到耳后。
“我猜他们之所以没有转移阵地,一是还未暴露,二是还有最后一批铜钱没有铸造完,一旦铸造完了,可能就会躲避风头去了。”
程月圆正想问那你呢?
闻时鸣已接着道:“我会在铸造坊外围做好埋伏,给阿圆打掩护,必要时候与你里应外合包抄。”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塞到她掌心里,“六皇子遇刺一案还没定论,父亲虽被拘在宫里,名义上依然是平阳侯,陛下并没有下旨褫夺他的爵位。这是他之前给我的令牌,必要时候,阿圆可以用此物交涉,拿协助剿匪当借口。”
程月圆攥紧了令牌,“好,我很快就能找到何愈!”
马蹄声响起,在寂寥的清晨里远去。
闻时鸣目不转睛地看小娘子利落的背影,直到拐过前方小丘消失了,才收回视线。
闻七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闻时鸣看了他一眼,“就按之前安排的办,无需再劝。”
闻七叹了一声,“是。”
程月圆这一去三日。
再望见桐道山,她已身在水路官船上。
连绵起伏的桐道山隐在夜色中,影影绰绰,而七连山险峻石壁的嶙峋怪石却愈发清晰地迫近眼前。
何愈就在她身边,身后是蓝田县所有能够调动的衙差与捕快。起初,她还以为何愈要经过一番慎重考虑才会答应,没想到她只是听自己讲完,就点了人手出发,还要再征集身手矫健的民壮。
反倒是蓝田县尉来规劝,让何愈不要冲动行事。
闻时鸣给的那块令牌,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
他会带人埋伏在哪里呢?
程月圆一边寻找适合埋伏的地点,一边两指扣起,含在唇中,模仿她与闻时鸣在查探獐子肉坊时听过的那种,抑扬顿挫的鹃子叫声,一声一声地,想要给他信号。
声音消散在夜风中,没有应答。
官船在河道最窄处停靠了。
程月圆领着蓝田县众人下船,这里看不见黑色烟柱,却依稀可见明明灭灭的灯火。
何愈问:“我们要等到闻公子的人出现才行动吗?”
程月圆又呼出信号,此刻,听见了一模一样的回应,她眼前一亮,“他到了,我们直接进去,抓住尽量多的活口做人证。”铸造作坊就在这里,物证众多,想搬也搬不走,只要再抓到足够多的证据,咬出幕后的荣国公府,事情就算尘埃落定了。
何愈沉了声:“那就直接行动。”
藏匿在夜色中的官差掏出火折子,点亮火把和风灯,照出身上佩刀雪白的锋刃,声势浩大地朝着峭壁下有光亮的地方去。
那处入口前有栅栏,栅栏外有军士模样的人把手,却不如程月圆想象的多。她此刻身穿蓝田县衙捕快的衣裳,跟在何愈身后。
守卫见是官府的人,面露惊慌之色,依然是远远喝止:“来者何人?快停下!”
“本官乃蓝田知县,于此清查山中匪盗贼寇!速速让行!”何愈步履不停,说话间已来到近前,一群衙差涌上来,要搬走阻拦在门口木刺围栏。
“此地是军防重地,用以锻造军械,任何人无令不得通行!便是知县也不能例外!”守卫聚在一起阻挡,有一人往栅栏内小跑,要去通风报信。
程月圆正摸出腰间套索要将他圈住,耳边有破风之声,一支飞箭凌空越出,精准地射在那名守卫的腿上,叫他霎时倒地,痛呼着不起。
她回首看飞箭来处,石壁之下,树影深深,看不清楚闻时鸣与闻七他们埋伏的具体所在。
但程月圆感觉很安全。
衙差与民壮武功不高,人数却是守卫数倍,还有暗箭帮忙配合。军士寡不敌众,木刺栅栏被移开了。
程月圆当先冲进去,此处铸造坊比起被废弃的那间,入口掩藏在岩壁后,却更开阔通畅,内里别有洞天,灯火亮如白昼。
洞内高逾两丈,岩壁凿痕粗粝,每隔五步就挂着一盏灯。岩顶垂下一根根通风的空心粗竹管,将陶土熔炉的浊烟引出洞外。目之所及,铜料、木炭堆积成山,半成品钱币被泡在一缸缸有刺鼻酸味的水中。
离程月圆最近的老匠人猝不及防见了生面孔,一愣,敲打钱范的动作顿住。
众人面面相觑,一脸横肉的监工头最先反应过来,猛地勺起一勺滚烫铜液,泼向了程月圆和她身后赶来的捕快衙差,“快跑!”
几道黑影从半成品钱币的缸后跃出,抄起武器,袭击刚刚躲过铜液的程月圆等人。程月圆弯刀开阖,使的都是需要大力气,一招见高下的招式。
她很快解决了离自己最近的两人,方才在洞口没用上的套索,呼呼飞旋,灵活地一抛,套在了想逃跑的监工脖子上,一把将他拽回。
监工面色紫红满涨,快要呼不过气,才得了喘息空隙,就有一把冰凉弯刀架在脖子前,瞬间割破了外头那层油皮。
“这里都被官府控制了,叫他们住手!”
“姑奶奶饶命啊,他们、他们是军爷,只负责守卫,可不听我的啊……”
说话间,何愈带着剩余人手涌入,将铸造作坊一众人等围了起来。里头厮杀得最凶的几个军士看出大势已去,彼此对视一眼,刀光斩落却不再对着蓝田县差役,而是早已瘫跪在地,不住求饶的工匠们。
工匠们垂首求饶:“官爷饶命!娘子饶命!小人们是因背负巨债,又因家人被抓才被迫在此……”
话被中断,血雾喷溅,两个匠人的头颅滚落。
程月圆瞳孔一颤,架着监工头弯刀的手一别,反手将刀朝军士掷去,阻止他杀害第三名工匠。
与此同时,洞口处先后飞来两道利箭,先后扎中了剩余军士的右手。
是掩护她与何愈的人。
程月圆惊喜,看向来处,却见一人身量峻拔,四肢修长而充满力量感,是闻时瑄。一人只比程清江大不了多少,还是少年人单薄身材,一双星眸明亮有神,冲着她喊:“三表嫂!”
怎么是他们?
程月圆顾不上多问,众人配合衙差,把现场所有工匠以及还在负隅顽抗的军士都捆绑起来,接下来搜集物证,收拾善后的事情就交给何愈。
她快步奔向了闻时瑄和冼六郎,用衣袖擦擦鼻尖的汗。“兄长,小六郎,怎么是你们……我夫君呢?”
两人亦是一愣,闻时瑄目光沉沉,剑眉蹙起。
“我接到阿弟找人送来的消息,说此处是□□铸造坊,要我暗中配合抓捕,保障你的安全,我以为,他会与你在一起。”
阿弟在信中解释得简略,闻时瑄只能自行推测。
他在名义上,依旧是被困在平阳侯府的避暑山庄,可就在他们出发的那一日,父亲带阿弟进宫面圣,密谈了许久。闻时瑄不知道他们与圣上达成了何种商议,只知道金吾卫围困避暑山庄,实际上并未对平阳侯府女眷有任何刁难。
在那之后,六皇子遇刺。
父亲再被召进宫,至今未出。
闻时瑄看向这个平日里活泼爱笑,总打扮得明艳靓丽的弟媳,对她今夜展露的身手亦感到疑问,“你有这好本事,当初留书离开山庄,母亲与慧月担心……”
程月圆却愣愣地,圆杏眼的神采仿佛飘在了别处,不等他说完,蓦地一跳,推着他与小六郎往外。
“何愈,我要借官船上的小舟渡河,现在就要!是很着急的事!你的人手稳定局面了也跟过来桐道山。”
“好,这里有我善后,阿圆只管去,我很快来。”
官船吃水重,开起来需要人手多。
若只是横渡南河这一段距离,小舟快捷更多。
程月圆拉了两人上船,飞快地摇浆。
铸造作坊内驻守的军士,比她想象的还要少很多,就像是人手并不齐全。蔺弘方在那夜下杀手,就是为了防止她和闻时鸣找到真正的铸造作坊。既让她和闻时鸣逃脱了,他又怎么会不在附近巡逻守卫呢?
她一早就该想到的,她怎么想不到。
程月圆攥着船桨,指节用力到发白,闻时瑄接了过去,“我来,我来更快。”他话一顿,“阿弟在对岸,是他引开了铸造坊的大部分守卫,对吗?”
程月圆的一颗心好像被谁攥起来,胸腔闷闷地发紧,“是荣国公府的世子蔺弘方,他原想杀了我和夫君,被我们侥幸逃脱了。”
闻时鸣要学打猎,不是为了打猎。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是想了解那些陷阱要如何布置,想要寻一条以少胜多的路,否则就以蓝田县那些普通衙差,健硕民壮,对上训练有素、刀口舔血的军士,要把铸币作坊团团围住,收缴出足够的人证物证,并没有多少胜算。
程月圆抬头。
今夜弯月,浮云遮蔽清辉,连河水都幽暗。
她仔仔细细回忆,自己都教了闻时鸣哪些陷阱,有没有什么重要的技巧遗漏了。
闻时鸣就靠那些陷阱,能够把人困住吗?
小舟在近岸处靠近,程月圆不待停稳就跳下了船,踩出几朵飞溅的水花,在快进入桐道山脚密林时,忽而放慢了脚步,风中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她的一颗心怦怦跳,快到了嗓子眼。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闻时鸣说过,他想活到九十一岁。
他是为求生,不是赴死。
程月圆攥紧了拳头,大步跑进了密林里。【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