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这、这是我一个远房表亲家。”
京兆府监牢的审问不间断进行了七日。
闻时鸣也连着去了七日。
林厉繁送他出来时,眉宇间那股凝重的神色较之前松动了,米粮铺子掌柜与伙计虽然一直坚称不知情,却有人经不住讯问,透露了旧铜币有钱庄在定期接受。
“接下来,顺着钱庄线索查,总能找出些眉目。”
林厉繁正值壮年,早习惯了遇到大案时连轴转,却怕闻时鸣吃不消,“小闻大人接下来回府等我消息,一有新证据了我立刻派人告知你。”
闻时鸣颔首,回看了一眼牢牢把守在监狱门口的狱卒,“京兆府监牢守卫森严,自有一套章法,我不该乱指点,狱中众人饭食衣药,越是细处,越需要留心。”
就怕荣国公府手眼通天,让祸起萧墙之内。
林厉繁知他何意,自是应下,抬眼见京兆府外一架马车,看规制是皇家子弟之物,“六殿下又来了。”这阵子他们忙着讯问抓捕找寻证据,夏文彦同样没闲着,自告奋勇去找了几个皇商帮忙调粮,还游说各世家捐粮。
这模样看着,倒是比从前散漫时要上进多了。
但林厉繁没说出口。
闻时鸣顺着石阶一步步下去,夏文彦的护卫已来请他,“小闻大人,主子有话想与你说,请上马车一叙。”
闻时鸣撩袍上了马车,安康骑马跟在了一侧。
夏文彦见他来了,懒洋洋做的姿势收了收。
“六殿下,可是调粮的人回来了?”
“皇商今夜能回到,从通胜门入。我去找了皇祖母,皇祖母召见朝廷命妇,向各世家夫人们都放了话。明日王家、崔家会带头放粮,何愁其余世家不效仿。”
闻时鸣神色一动,“六殿下确实有心了。”
夏文彦亦觉得满意,须臾,又正了神色,“我此次来,还想告知小闻大人另一件事。我找到了阿依娜的踪迹,她眼下已经被我的人控制起来了。”
阿依娜,百兽展里负责饲养雪豹幼兽的胡女。
闻时鸣眸光微凝,“殿下如何找到她的?”
夏文彦是个不受器重的皇子,换而言之,他能调动的人力远远不如太子和二皇子,何况京兆府的搜捕告示已张贴了这许久,他想来琼花台相关人早被处理干净。
夏文彦摸摸鼻尖,“我从前游手好闲,常去长乐坊斗鸡、斗蛐蛐,那地方有胡姬当垆,酒肆打杂多是胡人。上次去市署帮忙,在小闻大人你这碰一鼻子灰,我就又去长乐坊解闷,意外看见一个小工像女扮男装,五官眉目同阿依娜有些像,但脸上有一道疤。”
他指了指脸颊,“我找护卫蹲守了两日,逮到机会,将她抓起来问话,她果然承认了,却一直哀求我,让我不要带她去官府,说有位厉害的贵人会取他性命。”
夏文彦身为百兽展骚乱的目睹者,自然明白,这场事故背后有人操控,操控者可能有权有势。可他一个闲得发慌的皇室子弟,并不忌惮搅这一趟浑水。
“我猜小闻大人心里对幕后之人是谁,一定有猜测。”
“殿下的人将她控制在了哪里?”
“就在安邑坊的一座私宅。”
闻时鸣权衡了片刻。
夏文彦与太子虽然非一母所生,却是受先皇后庇护才得以在后宫生存下来,因而自小与太子情同手足。
百兽展上的骚乱,受惊扰的高门大族颇多,若是能说服阿依娜指证蔺弘方,哪怕罪名不严重,却能绊上他一阵子,为京兆府和林厉繁争取更多调查的余裕。
“请六殿下即刻带我去。”
夏文彦欣然颔首,吩咐马车转向安邑坊。
“粮食供应即将稳定,我听闻京兆府林大人那边也颇有进展,小闻大人为何还是忧愁模样?”
“因为太顺利了。”
假铜钱一事上报了朝堂,荣国公府只能在暗地里施压,阻挠他们查证,可几乎都是小打小闹,甚至那一日蔺弘方把账簿誊抄本收走,即便发现了早被他作了抄录,事后也未曾再来东西市署索要原账簿。
他思索间,被一阵马蹄声与刀剑冷刃摩擦声,打断了思绪,掀帘一看,正见城防营大队人马疾驰而过。
安康打马贴近:“郎君,城防营往京兆府方向去。”
“蔺弘方带队?”
“带队人是他的副校,小人没有看见蔺世子。”
闻时鸣心头一紧,“你抄近路赶上,先去告知林大人,再带人留意监牢各个出入口。蔺家未必会劫走人证,却容易趁此空档下狠手。”
安康迟疑了片刻,眼看城防营的人马越来越远,一转缰绳就去了,“有劳六殿下稍后送我们郎君回府。”
马车停在了安邑坊某座小宅前。
宅邸看起来空置已久,只有一个老嬷嬷在操持打扫,再有一个夏文彦的护卫在看守。
“外面不止京兆府的人在抓她,还有那位贵人,我看她躲在这里有吃有喝,没有想逃跑的冲动,就把其余人都调开了,调粮、开粥棚,别的地方更需要人。”
夏文彦对上闻时鸣疑问的目光,解释了一番。
闻时鸣踏进厢房,看见了一个蜷缩在窗边的胡女,她五官深邃,与通缉画像上长得别无二致,不同的是,两颊深深凹陷下去,似乎在极短时间内受到了什么惊吓,见两人来了,有如惊弓之鸟般簌簌颤抖起来。
闻时鸣花了一点时间,才叫她相信自己并无恶意。
阿依娜汉话说得很好,除了某些音调,几乎听不出痕迹,她对于房间里一下子进来两个男人感到不安,一直抱着自己的腿。夏文彦见状,退出去留屋门虚掩一道缝隙,将问话的空间留给闻时鸣。
“百兽展当日,是谁让你把雪豹幼兽的血混入梅茶里,送去前头宾客的?我可以不将你送到官府,但必要时,需要你出面指认。”
阿依娜的眼神警惕未消,“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你答应了我便告诉你。”
“什么条件?”
“他抓走了我的妹妹,你帮我找到妹妹,我就指认。”
“那你要先跟我说说,这个他,是谁?”
阿依娜一字字吐出了闻时鸣觉得没有悬念的名字,“蔺世子,我听到他们这么叫他,是他身边的护卫,右边眉毛这里有一道断痕的护卫,给了我一张银票,叫我割伤了幼兽的腿,把血灌入梅子茶里。”
阿依娜语气怨毒,“他们言而无信,我要拿了钱,带妹妹走,但是他们抓走了我妹妹。”
“除了银票和护卫,还有没有别的证据,能够证明是他所为?抑或有哪些人看见了护卫来找你。”
“他护卫的腰牌,落在后台,被我捡拾起来了。”
天色完全黑沉下去,阿依娜虚弱地起身,从柜子里摸出火折子和烛台,点起了烛火,“我只给你看银票,腰牌要等到妹妹被救了,我才交给你。”
闻时鸣走近去,看她从柜子一角抽出银票。
他打开想看钱庄银号的一瞬,心头冒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还没想清楚,阿依娜将烛台凑到他面前,照亮了银票上的银号,正是与米粮铺子来往紧密的钱庄。
可为何要给银票?
难道给难以追查的碎银、金子,不是更好?阿依娜一个胡人,难道不是天然地更信任真金白银,而非一张写满了汉字,拿去要费功夫的薄薄银票?
烛火的热度燎到他面前,烟雾冒出。
不对,闻时鸣猛地闭住了呼吸,对上了阿依娜绝望与愧疚交织的眼神,“他们抓走了我妹妹,对不起,我想我的妹妹能活着……”
她琥珀色的眼瞳在转,袅袅冒轻烟的烛火也在转。
闻时鸣地转天旋,意识游离起来,像是夜晚入睡,将要跌入梦境失去清醒神志的那一瞬。
迷烟吸入太多,他动动唇,喊不出话,用最后一点力气,猛地挥开阿依娜手中的烛台,让它掉落在地上。
……
烛台“哐当”的声响,不大不小,撞入他耳边。
这是闻时鸣失去意识前最后听到的声音,待他再睁眼,人依然在问话的厢房里,阿依娜依然在房内。她浑身是血,倒在血泊里,已经断了气息,但她身边还躺着一个人,湖绿色的簇新锦袍,青玉发冠,面朝下。
闻时鸣瞳孔骤缩,丢开了不知为何被塞入自己手中的染血匕首,将夏文彦的身子翻过来,“六殿下!”
“六殿下!”
夏文彦颈脖温热,脉搏还在,鼻底还有气息,身上却有一处在汩汩冒着血,并不在致命处。他的声音惊动宅子里为数不多的护卫,厢房虚掩的门被踢开。
屋外弦月初升。
屋檐下风灯刚被点亮,落下摇摇晃晃的昏光,照着护卫错愕惊骇的脸色。方才有人在墙头窥视,他们大喝一声去驱赶,又不见了踪影,再返回时便听见了呼声。
护卫冲进来,一人把夏文彦抱起来,狂奔去宅邸外的马车,六殿下马车里一应俱全,止血伤药都在。
另一人面色惊疑,把闻时鸣扣起,“小闻大人,得罪了!官府的人未到之前,小人不能放你走。”
闻时鸣面色冷沉,最后看了一眼阿依娜。
迷烟药效还未消散,叫他头痛欲裂,视线模糊,但此刻心头却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
原来是等在了这里。
收缴的那些账簿异常没错,假铜币的线索没错,人证供出来的钱庄没错,荣国公府被逼到用这种丧心病狂的手段,正正说明了林厉繁和他追查的方向是对的。
只需找到钱庄,再摸到假铜钱铸坊。
他任由护卫扣着一条手臂,在官袍上擦干了手掌心蹭到的血迹,“此处是案发现场,你带我去廊下等候,将门关起来,避免痕迹被破坏。”
“……”
护卫犹豫,见他官靴一蹭,将地上血迹蹭乱了,立刻压着他出了厢房的门。闻时鸣看了一眼院墙,还能活动的那只手伸入袖中摸到一枚小巧的哨子。
宅邸院墙矮,地方小,隔绝不了多少外头声音,此刻夏文彦应当才被护卫带去马车止血,还没有人来得及报官,不远处却有一阵阵马蹄声与人声奔来。
“发生何事了?”
“六殿下受伤了!”
“六殿下是遇刺?行刺皇室,罪同谋反,随我速速去捉拿贼人!”蔺弘方字字铿锵,听起来正义凛然。
宅邸半新不旧的朱漆门,被一把撞开,与此同时,后院厢房前,响起了一声短促的尖哨。
……
戌时过半,本该静下去的暮鼓再度敲响。
长长短短,停顿交错,在静夜传出去很远。、
各处监门卫听见了,训练有素地关闭城门,只留应急的通胜门与子午门。三三两两滞留在路上的行人,再也顾不得停留,撒开步子就往家里跑。
这是戒严的信号,除非战时,或是跑了凶穷极恶的罪犯,已是很久没有这么戒备了。
闻七夺了一匹马,带着闻时鸣在暗夜长街疾驰。
他本是跟在平阳侯闻渊身边的亲卫,前几日突然被调过来保护三公子,平时隐匿行迹,除非召唤,否则绝不能轻易露面。就在方才,他听见了闻时鸣的哨声。
闻七下意识想试试闯城门,把闻时鸣带到城外去。
闻时鸣声音冷静:“甩掉了他们,往北,去东市。”
夏文彦私邸在安邑坊,安邑坊北面临近东市,近得就在眼前了。闻七骑术极佳,巧妙地纵入一条十字街,使了个障眼法再绕出来,便回头拐入早无人的东市。
“郎君,躲去哪里?侯府的铺子吗?”
“就在前头卖馎饦的铺子,你放下我,从北面的市口出,去崇德坊的薛家找薛修谨,告诉他我在这里。”
闻七一愣,平阳侯给他的命令就是寸步不离地守着闻时鸣,马蹄停稳了,闻时鸣兀自翻身下马,唇与脸色都泛着不适的青白,“送了话再回来,快!”
馎饦铺子的店主人是因伤退役的军士,曾经跟闻渊上了多次战场。闻时鸣留意过,日常对铺子多有照拂,此刻满身狼狈地敲开门。
“三郎君。”
店主人移了铺子门挡板,惊愕片刻,即刻冷静下来,让出位置让他进来,又探头看,将挡板阖上了。
这一夜,皇都城内骚乱不断。
六皇子被送回宫内,已无性命之危,但依然昏迷。
京兆府追查假铸铜币还未得出确切结果,林厉繁先被金吾卫通知要帮忙缉捕平阳侯府三公子,罪名是行刺六皇子未遂,有通敌叛国之嫌。
整个平阳侯府都被金吾卫围了起来。
沧澜馆更是被里里外外查抄了一遍,不止找人,更找是否有勾连外敌的蛛丝马迹。闻家女眷此时已悉数到城外山庄避暑,却像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巧合。
四更天过,碧空变得浅淡,天边将明未明。
蔺弘方依然没能找到闻时鸣的踪影,东西市署、闻家、冼家、薛家甚至于慎家、林家,所有可能收容,有胆子收容闻时鸣的人家,他都协同金吾卫找过一遍。
东西两市商铺众多,又是入夜,不少店铺门窗紧锁,要真细细排查起来,还需要等到天明。
他叫手下盯紧了与闻时鸣休戚相关的人,正待找个地方眯片刻,手下急匆匆来禀告:“都尉!”
“找到闻时鸣了?”
“不是,薛家公子带了人到通胜门下。”
“戒严时期,通胜门只进不出。”
“不是出城,是皇商们从外地紧急调粮,夤夜抵达了通胜门外,车队人马疲惫,薛公子带人来接应搬运。”
属下话未说话,蔺弘方已翻身上马。
通胜门下,火光照亮了城门砖石粗糙的纹路。
薛修谨拿着夤夜进宫求来的令牌,一把拍在了监门卫守将的胸膛前,“事急从权,皇都城流入那么多灾民,百姓们今日能不能安生吃上一口饭,就全靠这些粮了。这正是六殿下遇刺前,想要极力促成的事,你们这拖拖拉拉的,是故意阻挠殿下的好意不成?”
他素来是对谁都有三笑的好脾气,此刻扬眉怒目,却有几分他祖父薛相公的威仪。
监门卫守将看清楚令牌,看看城门下,刀柄虚空一划,“薛公子的人手搬运,不得超过此处界限。”
“你们放心,我的人绝不越界。”
薛修谨提着风灯,回头一招手,跟着他来的薛家仆役即刻拉着一架一架大推车,在界限外齐整排好。
皇商们调粮,都是各地走访,东拼西凑,一身疲惫被卡在城门外差不多一整夜,此刻拖拖拉拉,将小车都推到城门下,与薛修谨的人交接。
一切看起来有条不紊。
除却薛家仆役里,有个身形分外单薄瘦削的,扛起米来略显吃力,动作较他人迟缓,还时不时咳两声。相反地,另一边的小个子就显得利索多了,半人高的米袋拎起来往肩背一甩,脚步轻快,眨眼就抬到了大车上。
监门卫守将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最后一袋粮运完,薛修谨的人果然如所言,没有踏出界限。
只是大板车堆满了粮袋子,轮廓变得庞大,两侧木栅栏的木刺反倒妨碍了马儿拉着大板车往城内去。
粮都拉完了,给他们行最后一个方便又何妨。
监门卫守将示意,两侧守卫将木刺栏彻底拉开。蓦地,身后传来蔺弘方的厉喝:“拦下!不得放行!”
这明明是往城内走,哪里有人出去?
监门卫一愣,回身要看,却见十多架叠得高高的大粮车阻挡了他的视线,拥挤地一道往城内来,而身后的皇商们和空置的小车七零八落跟着要进城。
人、车、马、粮混在朦胧昏暗的晨晓里。
人的视野一时间变得迟钝,察觉有人藏在里头逆行时,那伙人已出了他划定的界限。
监门卫脸色突变,拔刀逆着人群追过去。
两边守卫也拔了刀。
闻时鸣听着耳边混乱的响动,烧得呼吸都灼热,四肢冰凉,背后和额上都冒了汗。这一夜过得混乱,那种劳累过度后的高热眩晕又涌上来。
闻七跟在他身后,轻轻推着他走。
他听见了一阵更清晰的马蹄声和身后人惊呼闪避的叫嚷,是蔺弘方不顾踩踏,夹着军马冲过来了。
闻七将他往外一推,“郎君上马,我来挡。”
马儿就是最后一匹原打算进城的马儿,他们的人在混乱中解了车套,闻时鸣凭着本能,刚要翻身上去,一道寒芒映着城墙壁火把的光一闪。
他面上一热,被喷了一脸血。
是马儿的血,他刚坐稳的身形又翻落下来,蓦地,有一只手稳稳托住了他。
那只手很小,手指短短的,皮肤莹莹然泛白,却很有力气,顺着他胳膊一拽,将他往城内方向拽了一段。
闻时鸣还没反应过来,腰间一股力道将他一托。
“缩缩脚,夫君太长了!”
小娘子清甜明快的声响像幻觉。
像炎炎盛夏落到白瓷器上的碎冰,叮当细响,又像一阵裹挟了细雨的微风,搅开了他因高热混沌的思绪。
闻时鸣定睛一看,身侧还有另一匹马。
日思夜想的小娘子穿着粗布家丁的衣裳,脸蛋子也涂得黑黑的,唯独一双眼眸明亮清澈。
她带了点久别重逢似的笑意,半分不像在狼狈奔逃。闻时鸣配合地扒住马,借力翻身上去,程月圆紧接着就跃了上来,一抽马屁股,带他弹射般冲出去。
“夫君控马!要压一压!”
晨晓的风迎面撞来,她贴在他背后,声音含糊了些,尔后,两道七拐八弯的口哨自身后响起。
闻时鸣听见后头马匹嘶鸣,蓦地,想到了百兽展那两匹随她号令快要站起来的西域马。
如果有人坐在马上,会被甩脱。
他不合时宜地走了个神。
“这匹马怎么没动?”
“我俩很重的啊!”
“那之前怎么不用这招?”
“之前是何时?”
“你在金光城门外,朝蔺弘方的马射箭时。”
身后是久久的沉默,程月圆拽在他腰间的手松了。
追兵穷追不舍,然而,闻七牢牢绊住了蔺弘方。
程月圆摸出了她的弹弓。
这次弹丸不再是人畜无害的鹅卵石,而是找薛修谨备的小铁丸,一颗颗小铁丸飞射出去。
一粒打中了马腿,追兵速度一缓。
“夫君是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两粒打中了追兵的肩膀,追兵摇摇晃晃起来。
“我、我其实就是看不惯蔺家,他家都是坏人。”
三粒,四粒,五粒,人仰马翻,扬起沙尘滚滚。
“夫君说过了*,不生气的。”
天光更亮,莹莹清蓝,追兵的身影渐渐消失。
夏末林荫道上,呼吸间都是山野清冽的味道。
程月圆的心跳没有随着形势的变好而慢下来,反而越跳越快,她唤了两声,“夫君,夫君?”
闻时鸣没有回应,身子忽而一歪倒,像要栽下去,程月圆眼疾手快把他捞回来。
天是辽阔无垠的天,地是万物生长的地。
程月圆贴着他发热到有些滚烫的背脊,有一瞬间迷失了方向,很快又清醒过来。
他说好了,不生气的。
她一夹马腹,往她最熟悉的那片山林跑去。
闻时鸣再醒来,自己已置身在屋内。
他很久没看过这种裸露的,没有挂帐,更没有任何修饰雕花的横梁,上头横七竖八吊着腊肉、干玉米、蒜和几根动物尾巴,身上的被子有些腐朽陈旧的味道。
他稍一呼吸,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夫君,你醒啦!”
程月圆伏在他床边,伸手探他额头,“还好褪热了。”
“这是哪儿?”
“这、这是我一个远房表亲家,看着简陋,实际上明快亮堂,冬暖夏凉,住起来可舒服啦!”
她信誓旦旦地保证。
闻时鸣艰难地坐起来。木床随着他咳嗽,嘎吱嘎吱地唱和,横梁上灰尘摇落,半块腊肉热情迎客,“嗒”一声不偏不倚砸入他怀中。
第42章 “夫君连一只鸡都杀不了。”
两人盯着被面上的半块腊肉,齐齐陷入沉默。
“夫君饿不饿,正好拿它来炒菜,再烙几张饼子吃。”
“夫人说的这位远房表亲呢?在哪里?”
“他……他出远门啦,屋子空置大半年,无人住。”
程月圆手撑在闻时鸣胸膛,将他按回去,“你刚醒来还虚弱,多躺一会儿,我去烧饭,很快就能吃了。”她怕他再追问下去,攥着腊肉转身就跑了。
闻时鸣没多躺。
窗外透出的光线已是日暮,他昏睡了一整个白日。
他慢慢下床,打量起这间屋子来。
屋子有一整面墙上钉了细木架,打满了生着铁锈的钉子,挂着样式繁多,新旧不一的弓、弹弓、长矛、刮骨剔肉刀、捕兽夹,地上竹篓里是一扎箭簇和套索。
角落有个衣柜,里头齐齐整整叠着好几套男子样式的衣裳,一些宽大,一些窄小,看起来是身量不同的两个人穿。其余地方一览无遗,没有值得琢磨的痕迹。
闻时鸣推开门。
院子四四方方,还没有闻家演武台那片地大。
东边有两间屋,西边是棚屋,棚屋下就是灶台,程月圆在灶台后切腊肉,切到一半皱皱眉,熟练地翻出一块磨刀石来,刀刃在上头擦出叫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灶上的水汽氤氲了她的眉眼。
她刻意涂黑的脸蛋已洗净了,身上穿着他不曾见过的粉布裙,发髻梳得很随意,拿彩色花绳缠绕固定,几缕碎发贴在颊边,就像还未出阁的小娘子般灵动。
她磨好了刀,继续切肉,神情看起来很自在。
闻时鸣看了好一会儿,拿走了石台那篮细幼蔫巴的无名野菜,“去哪里淘洗?我来帮忙,能早些吃上。”
程月圆切得专心,才发现他到了近前,犹豫一瞬,一指院墙下被晾衣架子挡住的井,“吊桶的绳索磨损了,还没来得及换,夫君打水的时候留意些。”
“好。”
闻时鸣到水井前观察片刻,不甚熟练地打来半盆水,清洗那篮菜蔬,偶尔又抬头看她。程月圆对屋里、院里用具的摆放位置,有一种了然于胸的熟悉。
这里不是什么远房表亲家。
这里就是他的妻子自幼长大,生活了十多年的家,阿圆把他带回来了。他郑重重申过自己不会生气,她也在马背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解释过,她就是那个箭法神准的蒙面黑衣人。但还是没表露最真实的那层身份。
是心里还有什么犹豫吗?
还是说,她与何愈的约定,其实有某种条件的。
比如时间,就像通商买卖的契约,到期了就要作废不认?明明眼下最该操心的是六皇子与假铜币之事,这突如其来的念头,还是撞得闻时鸣的胸口发紧。
他敛下眼,脸色比在通胜门下逃亡还难看几分。
“夫君?”
“夫君,别洗啦别洗啦!”
程月圆把一脸苦大仇深地要把野菜洗成了皱咸菜的青年郎君唤回了魂,“腊肉切好了,菜给我。”
闻时鸣把湿漉漉的菜篮子递过去,跟她去到了灶台,一双长腿屈起把自己安到矮得可怜的小马扎上。
“做什么?”
“我给你看火。”
“夫君会……会看火吗?”
“……”
闻时鸣不语,看火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吗?
还是挺难的。
灶台上两个坑,一边烙饼,一边炒菜。
锅里滋啦冒出热油与肉相接触的香气,灶台底下的火苗旺盛,却又忽地冒出黑烟。
“夫君,那是湿柴,转小火的时候才要添几根的。”
“别别别塞那么多哎,堆得太紧,火烧不起来。”
……
程月圆挥着铁铲,分心去看闻时鸣,好像回到了第一次教小清江看火的时候,程清江日日看她下厨,学得飞快,闻时鸣却连干柴湿柴都要掂一掂才能分辨。
一顿饭做得手忙脚乱。
程月圆一吃就皱了小脸,“我好像忘记放盐了。”还好,腊肉本身就用盐腌过,是自带咸味的。
搅乱她做饭章法的罪魁祸首,依然维持着贵公子的用饭礼仪,不紧不慢道:“清淡一些更养生。”
程月圆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
闻时鸣无辜地抬眼。
青年郎君无论何时何地,都有一股沉然自持的风度,可此刻饱满明亮的额头上,有两抹烟熏火燎的灰,身上的仆役衣裳未换,睡了一日早皱得不成样子。
程月圆抿抿唇,颇替他辛苦,又觉得他在灶下添柴左支右拙的模样好笑,“夫君当真不生气么,我在马背上说的话,你晕过去了,有没有听见?”
“听见了,”闻时鸣给她夹了一筷子腊肉,“夫人本领高强,见义勇为,没什么值得生气的。”他顿了片刻,才忍不住反问:“明明已经去山庄避暑了,为何又回来?”
自他醒来后,两人仿佛默契一般,绝口不提前事。
等到夜色已至,温热而清淡的饭菜下肚,抚慰了从城中逃亡的紧迫与不安,心里力量才渐渐有了余裕。
程月圆吃完了碗里的最后一粒米,脑海里还是平阳侯府被金吾卫高举火把,严密围拢起来的那一幕。
看得当时想回府的她心惊肉跳。
“不知为何,我在避暑山庄里头睡不着。”
避暑山庄风景清幽,还有新鲜采摘的时令蔬果,照理说是她会喜欢的地方,可她到入夜就梦见闻时鸣,有时是他在留春宴上射柳的场景,有时是他在书房看书,更多时候是他们一起看过的那片萤火虫绿光海。
除此以外,她去得太急了,没能去仁心堂给林大夫和阿耶留话,时间长了他们一定会担心的。
程月圆将理由都略过,只说结果,“我要是想回来,婆婆知道了定然要派人派车,还要叫兄长护送,我不想那么大费周章,就悄悄留了书信,自己骑马回来。”
一回来,就遇到全城戒严,侯府被围。她想先回仁心堂问问林大夫怎么回事,又想到薛修谨家就在附近。
她才摸到薛府大门,就撞上薛修谨出来安排运粮。
“还好有惊无险逃出来啦,不然我看搜捕阵仗,定是要把整个皇都城都底朝天地翻两遍。要是被关到监牢里像我阿……”阿耶那样受罪,她一顿,急急忙忙吞回话。
“你阿什么?”
闻时鸣的眸光幽深,似乎能听出她的未尽之言。
“没什么,吃好了吧?”
程月圆低下头,假装收拾碗筷,闻时鸣跟着起身,高挑身影挡住了灯火,将她笼罩,“你为何都不问?”
“问什么?”
“行刺六殿下的事。”
“这一看就是假造铜钱的大坏蛋要构陷夫君,阻止你继续追查的呀,夫君怎么可能行刺六皇子,”程月圆明亮的眼眸充满了信任,想也不想就道。
闻时鸣心头刚泛起软乎乎的感觉,就听见她脆生生地随口补充,“夫君肯定连一只鸡都没杀过。”
连一只鸡都没杀过。
因着这句有点像手无缚鸡之力的话,程月圆烧水给闻时鸣沐浴,青年郎君早早提桶等在一旁,板着脸来回运得飞快,愣是没让她搭上一把手,就自食其力把浴桶里的热水灌满了。
空桶搁下,他瘦削的胸膛起伏,呼吸间带了点喘。
程月圆捧着干净棉巾子和她阿耶的旧衣裳,站在屋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夫君,我亲戚家里没有澡豆和花露,皂角也都用完了,你将就将就。先别立刻就洗,就等到……等到呼吸缓和一些,心跳没那么快再洗。”
闻时鸣只淡淡瞭她一眼,接过了衣裳。
“我就在屋门外等着,你缺什么了喊一声喏。”
还是不应她,好小心眼的郎君。
程月圆带上门,坐在门槛外的小凳子上,托腮听着身后门缝传来的窸窸窣窣脱衣声儿。自从阿耶出狱后,她和清江到处求医问诊,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里了。
从前没觉得家里的院子这么小,同平阳侯府演武台差不多。从前也没觉得土墙上有这么多斑驳脱落,灶台熏出的烟灰痕迹这么重,闻时鸣光是坐那儿,就能把他如冠玉似的脸蹭得脏兮兮的。
山中夜色浓重,月光湛湛,将小院的每一角都照得清清楚楚。程月圆细细地抚摸门扉上的一道凹痕,是她和小清江打打闹闹时留下的。
她依然很喜欢这个把她养大的家,但她不确定闻时鸣的想法。他能接受自己的妻子会骑马射箭,会穿夜行衣到处走动,会做闺阁女郎们不常做的事情。
他能接受她只是个生于山野林地,就在这个连澡豆都没有的小院子里长大的猎户小娘子吗?
要坦白的勇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程月圆呼出一口气,猛地站起身来,摇晃着脑袋,似乎要把繁华锦绣乡使人软弱胆怯的荼毒都甩出脑袋,不期然地,听见身后“哐当”一声。
她转回头,隔着门板,“夫君,怎么啦?”
闻时鸣没出声。
“哐当”,又是一响。
闻时鸣还是没有解释,程月圆心头提起来,只听得见一阵淅沥沥的水声和哐当声,听不见他的答话。
“夫君?夫君?我进来啦。”
她手按在门扉上,轻轻推开去,还没看清楚闻时鸣匆忙披衣的模样,先看到一道小黑影从浴桶边缘遁走,擦着她的鞋边溜过,以迅疾无比的速度跑出屋外。
程月圆头皮一炸,整个人跳起来。
她打小不怕蟑螂不怕虫子不怕蛇,就怕这种手掌大小,浑身长毛的小老鼠。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跳到他怀里,青年湿漉漉的手臂箍着她,锁骨下还滴着水,双眸晕着乌润润的光,“怎么?不嫌弃我没杀过鸡了?”
第43章 “墙根下那堆旧柴都劈了吧。”
“怎么?不嫌弃我没杀过鸡了?”
“我又不是嫌弃的意思。”
程月圆瞟他,屋子里太久没有住人,老鼠都堂而皇之地进门了,“明日我去村子里借只猫猫儿来。”
“什么村子?”
“七连山南面的曹家村,有好些人家住。”她从闻时鸣身上下来,不确定老鼠还在不在外头,不敢自己出去,“是……是听我那个远房亲戚说的。我把腊肉都摘下来,再去同村民换一些米面,米缸里头剩得不多了。”
“村子里可能会有官府的人,小心一些。”
若料得没错,通胜门外所有驿站客舍,此刻都已经贴满了他的通缉画像。金吾卫与城防营自然料到他不敢光明正大地去住店,会派人往附近村落搜寻。
闻时鸣见她不走,便也不避忌,脱了打老鼠时随意披的外衫,系在腰间,拿巾子揩拭身上流淌的水珠。
屋内灯台昏暗,柔光漫漫,照在他身躯上。
属于青年的骨骼舒展,肌理纤薄,在小水珠擦净后呈现一种柔润生辉的光泽感。
程月圆呆呆看,看到他窄紧腰线上,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在解衣袖绑的结,才如梦初醒,背过身去,“他们不知是我把夫君拐走的,也没有我的画像,无事的。”
可蔺弘方或许已经猜到了阿圆的身份。
只是眼下大部分人都以为她还在城郊的避暑庄子。
闻时鸣看着她的背影,没有说出最糟糕的猜测,他将衣裳穿好,走过去蹲下,“阿圆转过来。”
“咦,做什么呀?”
“不要背?那你自己走出去,碰见小老鼠……”
还未说完,温软的重量压过他平展的后背,程月圆抓着他肩头的衣裳指挥,“快快背我去东屋,东屋我都收拾好了,一直关着门的。”他不提还好,一提程月圆恨不得马上缩进她房间的被窝里,“夫君,你待会儿提个灯笼,拿根棍子,把各个角落都敲敲打打一遍。”
“你还怕有老鼠窝不成……”
“别别别说了!”
程月圆从背后捂住他嘴巴。
东屋的门推开,灯台点起来。
闻时鸣看到了一间截然不同的屋子,外头还是朴素的泥砖木砌起来的墙壁,里头别有洞天,从床头悬着的彩色贝壳和小石子串帘,到衣柜门上的小木雕花把手,处处透着小娘子闺房的天真烂漫小心思。
桌椅台凳的家具摆设,样样都比西屋的精致讲究,能看得出来,他的阿圆自小就是备受宠爱长大的。
闻时鸣将她放下,又依言提灯出去,没找到小老鼠的窝,提回来一桶热水给她擦洗。程月圆自己擦完手和脸,还是想擦擦身上,白日里闻时鸣昏睡时,她就已经沐浴过了,然而一天烧饭做菜地活动,还是出了微汗。
她看看他,还没说话,闻时鸣就要走。
“别走,夫君转过去,像我一样转过去就成。”
闻时鸣“哦”了一声,背过去身去,恰看到墙壁上照见她慢腾腾地解腰带的剪影,啧一声又垂下眼。
明明在城郊无名湖边,已同他那样亲近过。
分别数日,又有一种久违的,日夜相对时的生疏。
他耐心等了许久,等到程月圆说了一声“夫君我好啦”,回去要把水桶提走,去西屋歇下,程月圆已然缩在床榻里侧,一边拆她的彩色头绳,一边歪头瞧他。
“还要去哪里?”
“倒水。”
“明日睡醒再倒吧,早一些睡。”
她拍拍身侧枕头,示意他上来,闻时鸣默了默,很快把灯笼和烛台都吹灭了,睡到了她的身侧。
“夫人的远房亲戚家,还有个小姑娘住。”
“是呀,跟我差不多年纪大的。”
“她知道了我睡她的床,不会生气吗?”
程月圆被问住了,挠挠脸蛋,她已经很多个晚上没睡好了,她不想和闻时鸣分开睡,不只是因为怕老鼠,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闻时鸣翻了身,对着她。
青年郎君的手贴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挲,前所未有地温柔耐心,似徐徐诱哄,“上次阿圆在东西市署找我,除了想说黑衣人的事,还想说别的什么吗?没说完的。”
程月圆耳垂被他触到,枕边拂过他清冽的气息。
她在昏暗中眨了眨眼,“没有别的……”
闻时鸣的唇贴了过来。
起初很轻,像是在确认和熟悉,尔后肆意地加重,唇舌磋磨间,侵占了她所有的呼吸。他好像在憋着一股劲,她脑子里模模糊糊闪过这个念头,很快又失神了。
唇上的灼热似流火,徐徐游动。
游过耳廓带出痒意,游过颈脖噬咬出细细的疼,又游到她心头跳得最激越的地方,在轻吻间激起酥麻。
“真的没有了吗?阿圆。”
“……没、没有。”
起码,先等行刺和假冒铜币的事水落石出了再说吧,需要闻时鸣烦心的已经够多了。程月圆拿定主意,任凭他如何变本加厉,都死死咬住了唇,就是不说。
某一刻,闻时鸣的手抚上来,按住了她快被咬出个印子的湿润下唇,月光透过窗格落入,两人视线都适应昏暗,在对视之间,看清楚了彼此的眼神。
闻时鸣先松了手,背过身去睡。
“闻时鸣。”
程月圆的声音软绵绵,不知是困倦,还是心虚,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肩头,继而把他的后背当成纸页,无声地写写画画起来,一笔一划,写了个“夫君”。
闻时鸣一顿,翻过身去抓住她的手,一扯到自己身后,面无表情地抱住她,“睡觉了。”
“喔。”程月圆得逞,在他肩头蹭蹭就睡了。
翌日。
山中第一道明亮的晨光照入屋内。
程月圆记着今日要去拿腊肉换米粮,早早睁开眼,枕边却无人了。她翻身坐起,闻时鸣正在屋内无声活动肩背和手臂,活动的姿势有些像他往日对书案办公太久,舒缓僵硬的动作。
阿耶的旧衣裳穿在他身上,长度刚好,却显得有些空落落的,腰带束得窄,衣袖处随意摆荡。
她想到了林大夫曾经跟她说过的话。
——“闻公子的病况不该如此。”
——“若年少病况初愈之时,就吃点苦头,继续习武强劲壮骨,能把寒气完全排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病况迁延不愈到今日,就太晚了。”
程月圆不懂治病,不知道什么晚不晚。
她只记得小时候练武学打猎,阿耶教的,“练一日有一日的寸进之功,高手一招一式都靠水磨工夫磨炼。”
昨日,闻时鸣提水桶灌热水时,分明有力气,只是耗得快了些,他不病的时候,还能把她抱或者背起来。
程月圆跳下床去,穿好她的布鞋。
“夫君你睡醒啦,我等下要去村子里,换点吃的,备一些药,再叫曹婆婆帮你把衣裳改窄一些。”
闻时鸣似乎一夜没睡好,眼底还有些乌青,闻言点了点头,“村子远吗?多久来回?”
“晌午时候能回来,赶着再做午饭。”
程月圆快快洗漱,用花绳扎了个小单髻,抽出昨日剩下的薄饼团了团塞入嘴巴里,眼眸弯了一瞬。
饼子还是温的,闻时鸣早上起来就热过了,动静还很轻,一点都没有吵醒她。
她话音含糊,手臂一挥,却道道指令都分明:
“墙根下那堆旧柴,记得劈成细长条,一根作三根。”
“屋头两个大水缸,把水都注满了。”
“我回来要用哦!”
“夫君记得记得千万记得。”
程月圆嚼着薄饼,推开院子那扇门,粉布裙的娇俏身影一晃而过,小跑着消失在夏末秋初的山林间。
平生头一遭被硬板床硌得一夜没睡好的闻时鸣:
“……”
第44章 劈柴有几个步骤。
闻时鸣自成了自家夫人的房客起,就懂得了一个深深的道理,很多看似极其简单的生活琐事,其实很难。
就比如看火。
就比如劈柴。
他原来觉得,劈柴只有三个步骤:一、找到垫柴和斧头的大木桩。二、把柴竖立在木桩上。三、劈。
动手起来发现,劈之后可能还包含了很多步骤。
比如斧头劈空,卡在木桩上费力拔出来的步骤。
比如斧头劈中但力道不准,木柴一歪,从木桩上骨碌碌滚到别处去,要放下斧头,弯腰去捡的步骤。
又比如力道准了,斧头深深嵌在木柴中,要连续劈好几下,才会完全裂开的步骤。
他甚至明白了阿圆说的“一根作三根”。
阿圆是预先想到他的力道根本无法把木柴劈成均匀的两边,通通是一边大一边小,是以要再把较大的那根重新劈开,谓之“一根作三根”。
闻时鸣喘着略沉重的呼吸,看了看自己不过片刻,手掌被磨出的红印子,他左右四顾,找了一根布腰带,简单地缠了个护手。
初次相识,总有磨合的过程。
他和阿圆家的斧头还不太熟罢了。
七连山南边的曹家村里。
程月圆正在曹婆婆的家里给她剥豌豆。
曹家村的人大多数都姓曹,因而有好多个曹婆婆,她最熟悉的最亲近的还是村口歪脖子树那家的曹婆婆,第一次穿的肚兜,第一次来癸水,都是阿耶腆着一张脸来找曹婆婆帮忙料理的。
“圆圆好久没来咯,你阿耶和弟弟呢?”
“他们还在城里呀。”
曹婆婆年纪大了,有时精明八卦,有时糊涂健忘,一日有一日的样儿。这日便记不得她阿耶被官府押走的事,还以为他们在城里卖兽皮,对着日光眯眼看看,穿了针线,将程雪峰旧衣裳的袖管和裤管摸索着改窄,“你阿耶生病了嘛?好端端瘦了这许多的……”
程月圆“嗯嗯啊啊”地含糊应过去。
院门忽地闯入了几个身穿衙差服饰的人。
村里白日习惯家家不关门,衙差进来,一人拿着画像举到程月圆面前,“可见过此人?近日村里有外人吗?”
程月圆眨眨眼,对着画像细看,京畿衙门画师笔力不凡,画像上的男子一看便是闻时鸣的模样。
她摇摇头:“没见过。”
曹婆婆被他们吓得差点把绣花针戳手指头,“哎哟”一声,看过画像后,顺着心口跟着摇头,“长这么俊的男娃娃,做了什么歹事?要被抓去蹲大牢哟。”
衙差自然是不答话。
剩余几人粗鲁地在屋子里进进出出,翻找能够藏人的地方,曹婆婆的孙儿都在田里干活,儿媳在河边浣衣,小小的院子很快就被搜查了遍。
衙差们搜查如赶趟,这家院儿踩完了,看她们一个老太太一个小媳妇,满脸的纯良无害,只留下一句“看到要跟官府说”,就赶着去隔壁院儿了。
程月圆听着那阵动静,面不改色剥开了新一条豌豆,七连山猎户有好几家,为着捕猎方便,有的干脆就住在深山里,屋子周围都是陷阱。
久而久之,向来是猎户们主动拿着肉和毛皮来村里换口粮菜蔬,鲜少有村民主动去猎户家里,遑论大多数的村民根本不知道猎户住在哪来。
闻时鸣暂时是安全的,暂时。
她耐心等曹婆婆改好了两套粗布衣,背着拿腊肉和半旧皮子换来的米粮杂物,准备等那几个衙差搜到村尾就悄悄离开。蓦地,隔壁院儿又是翻箱倒柜的声音。
程月圆以为是衙差,半只迈出门槛的脚缩了回来。
村里院墙矮,土房子不隔音,模模糊糊的争吵声传来:“曹锦清,这是我嫁过来的嫁妆,被你赌得就剩这么一床绸铺盖了,你都要拿走,你有没有良心啊?”
“老子手都要被追债的剁掉了,管你铺盖不铺盖。”
“我要跟你和离!”
“离啊,我看你这悍妇,曹家村哪个男人敢接着娶!”
文斗发展成武斗,有村民赶去劝架,有村民凑在隔壁院门口看热闹,曹婆婆小碎步走来,在院门处探头探脑,不留神里头两口子厮打得太厉害,打得锅碗瓢盆乱飞,有什么小物件越过墙头,掉到了她脚边。
“圆圆,圆圆帮我捡起来瞧瞧咯。”
她这一把年纪了,不爱弯下腰起起蹲蹲的。
程月圆拾起一个脱线的旧荷包,刚直起身子,荷包的铜钱碎银就从底下破洞里叮铃当啷地漏出来,看模样已是很旧的钱币。她一个个拾起来,“曹婆婆,他荷包里就有钱,怎还要动媳妇的嫁妆啊。”
曹婆婆看清楚飞出来的是荷包,撇撇嘴,隔壁汉子按族谱论起来,是她族里表侄,烂赌成性是村里出名的,“他借了黑钱,利滚利还不上嘛,人家债主也不要他的钱,还债只要粮食、布帛和金银,要么卖苦力。村里好几个汉子跟他一样赌,最后地也荒了粮也断了,签字去矿场做工,过年都见不到人影,不知是死是活了。”
程月圆留了个心眼,又多问了几句。
曹锦清和媳妇闹到最后,才发现钱袋子都打飞了,着急忙慌来一把扯走,倒在掌心清点起来。
程月圆看他满头包的丧气模样,料想是打输了,绸铺盖没能抢出来,“嘭一声”,他身后的院门关上。
“抱着你那些黑钱继续赌吧,看你是先翻身发达还是先被人剁掉手,我呸!连一碗豆花都买不到……”
曹锦清媳妇咕咕嚷嚷的抱怨声低下去。曹锦清面色忿忿,回头骂了一句恶婆娘,揣着钱袋子兀自走了。
程月圆背着她的小包袱皮子赶回家。
林地有零星碎叶子早早泛黄飘落,叫太阳烤干了,她的布鞋踩上上头发出沙沙沙的脆响。她动了动鼻尖嗅嗅,在夏末闻到了秋日山野才有的某种红浆果的味道,四下找了找,果子还很小,程月圆还是摘了两颗。
远远地,她看见家中小院飘出了袅袅炊烟。
“夫君夫君!我回来啦!”
程月圆加快脚步跑回去,先是看见墙根下堆着一小堆粗细不一的木柴,继而是棚屋下,闻时鸣高挑清瘦的身影,他两手沾满了白色面粉,眉心打了个死结似的,抬眸仍有一丝错愕,似乎没料到她这么快回。
“夫君,这是,做的什么?”
“一团……失败的饼。”
程月圆把果子塞到他嘴里,推开他,“我来我来!”
她熟练地重新调水和面,没有忽略闻时鸣咬破了酸果子一整张皱起来的俊脸,弯了弯眼,“秋天果子才熟,会更好吃,到时我再摘给夫君吃。”
她一边拿筷子搅拌面粉,一边说起了在曹婆婆家里的见闻,“赌场那些人放出黑钱,却只收米粮布帛这些,是不是有古怪?听着就不像正经勾当。”
闻时鸣若有所思。
“那人荷包里的铜币,阿圆觉得像假的吗?”
“我又不是卖豆腐花的店主人,哪里能摸一下就知道真假,”她摇头,又示意闻时鸣去摸她腰间,“不过我趁他不注意,偷偷换了几枚旧钱回来,夫君摸摸,腰带里。”
小娘子灵眸顾盼,眼波盈着狡黠的光。
闻时鸣莞尔,刚擦干净的手伸出去,果真摸出几枚铜钱,他没忍住就着这个姿势,从背后环抱过去,下巴搁在她肩头蹭了蹭,“圆圆真厉害。”
程月圆发痒地抖着,笑嘻嘻受这一句赞,手里面团糊糊渐渐有了雏形,想了想又道:“我明日想进城一趟,打探消息,夫君就在家里好好待着。家里有暗室,待会儿指给你看,我再拿小铃铛把屋子围起来,要是有什么野兽或人靠近,夫君就躲到暗室里去,那里很安全。”
闻时鸣没再出声了,手臂却越收越紧。
山林的日与夜都有一种区别于皇都城的寂静,阿圆还没回来时,他对着一根根木柴琢磨,偶尔会有一种恍如隔世感,好似已同她这样平凡普通地住了许多年。
如无必要,他不想程月圆再冒险进城。
可他需要有信得过的人去联系薛修谨和林厉繁,他需要知道平阳侯府以及闻七的状况。他自觉开口艰难,阿圆却语气轻松地提了出来,仿佛只是一件拿肉换粮这样轻而易举的小事。
“夫君?”
“嗯?”
“你松一些……我要喘不过气了。”
程月圆整理好了面团,盖上方布让它慢慢醒发,趁着闻时鸣禁锢她的手臂松开,灵活一转,把他往水井推,“屋头水缸怎么还没填满,快快去,不准偷懒哇!”
第45章 对啊,她就是喜欢。
皇都城门下的公告牌贴着京畿衙门发的缉捕文书。
程月圆等候在排队进城的人群里,慢慢挪到了公告牌前,看清楚了上头只有闻时鸣和闻七的画像,她微微松一口气,闻七逃脱了,这是好消息。
“你,过来。”
监门卫指挥她上前来,检查过随身物品,例行盘问一二,便放她入城了。
程月圆没走出,迎面看见蔺弘方带着城防营人马从面前的街道策马而过,不知赶去处理什么事情,目光从她这一片的人群面无表情地扫过,又收了回去。
除却留春宴那一回,程月圆惯常是浓妆艳抹示人。
便是作素脸朝天的女郎打扮,也只有亲近之人才认得,遑论此刻已扮成个普通穷苦人家的儿郎。
她不多停留,撒开步子往仁心堂跑。
仁心堂里,林秋白正在给病人看诊。
她脸色凝重,愁眉不展,病人自诉晨起喉痛干痒,咳痰有轻微血丝,看她这副模样,差点以为自己得了什么大病,“林大夫,我这病莫非……很难治?”
蓦地,门帘掀起,摇动屋门风铃,有个身材矮小,脸蛋圆团团的小儿郎跑进来。
林秋白按脉象的手都重了两分,又松开,把徒弟喊来,“他有热证,小毛病,你再探探脉。”她起身,一把拽了小儿郎入后堂,借着日光将人细细端详。
“阿圆?闻三公子行刺六皇子的事,是怎么回事?”
她看到程月圆嘴皮有点干裂,呼吸较平常急促,额上和鼻头都冒出细汗,将她拉到自己歇息的屋里,给她倒了一杯凉茶,“你顺过气来,再慢慢说。”
程月圆从城门下到仁心堂,全靠一双腿跑得快,捧着茶杯急忙饮空了,又再添一杯,才润了发烫的喉头,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同她细细说来。
“六皇子他还没有苏醒吗?夫君说他当时被刺伤的部位在这里?”程月圆在腰腹一侧比划了一下。
林秋白皱眉,也看出来了并非致命处。
“六皇子醒了会替闻公子澄清,既然还没有,便是还在昏迷,按这个受伤的位置来说,不会这样,多半是受伤的同时还中毒了。”
“那为何皇宫里的太医们都看不出来?”
“闻三公子当时查的证人是胡女,西域有一些毒不被汉典医书记载,只有游历过地方的人才知道。要是能让我去看看,或者请谙熟此道的游医去,或许是个法子。”
林秋白自打看到缉捕后,就留意城内消息。
她医馆开了这段日子,慢慢累积了名气,城中消息灵通的高门亦有请她上门看诊的。此时,把她这两日知道的情况,*一一告诉程月圆。
“许是怕路途上生变,平阳侯府女眷和闻大公子还被扣留在城郊避暑庄子,庄子周围有金吾卫的人把手。”
“平阳侯府闻渊在六皇子送医当夜,就被陛下召进宫至今未出,平阳侯府被掀了个底朝天,守卫还未撤。”
“薛公子因为借助运粮,帮助闻公子逃脱,被陛下夺了职位,令他闭门思过。”
程月圆大致弄清楚了情况,点点头,终于问出来进来后就有些在意,“林大夫,我阿耶和弟弟去哪里了?”
隔壁程雪峰养病的屋子敞开,里头是空的,小清江也不在柜台处帮忙磨药。
“你阿耶已知道你和闻三公子的婚事,有事无事就去平阳侯府外转悠,清江不放心跟不过去了。他心头有事,情志不舒不利于康复,我想还不如就让他去了。”
“阿耶他……他还好吗?”
程月圆突然有一种心虚和愧疚,既想见到阿耶,又怕见到,在仁心堂后院茫茫然来回走了两圈,“我不能在这里干等着,还要想办法找到薛公子和林大人。要是我阿耶回来了,林大夫你能不能替我跟他说……”
“说什么?阿圆为何不自己当面说。”
程雪峰沉沉的声音插进来。
程月圆一缩脖子,看见阿耶黑着一张脸,同程清江走了进来。她两手无措地摆了两下,灰溜溜跟着阿耶到厢房里,就像小时候自己贪玩掉进了陷阱里,头一回见阿耶冲她发脾气那样心虚。
“阿耶……”
她瞄瞄程雪峰,他气色好多了,胡须修剪过,鬓角冒出来的硬硬的头发也被妥帖地梳入髻中。
程雪峰想瞪她,又心疼舍不得。
“阿耶没醒来的这段日子,委屈你们了。林大夫说阿耶再养个十天半月就好了,到时候我们回山里去,继续回家里过日子。平阳侯府的事,你别管了。欠了探花郎多少银子,我和清江慢慢攒,都还给她。”
阿耶的想法和小清江是一样的。
程月圆清凌凌的眼眸蒙上了阴翳,片刻后又抬起,“阿耶,我不能不管他。”
“她女扮男装入朝堂,给皇帝知道了是要掉脑袋的,你跟着掺和也要遭罪。平阳侯府眼下被官府包抄了,你正好脱身,告诉探花郎你不演了。”
这世间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多得是。
程雪峰想了后续,若和那个探花郎谈不妥,一家子远走他乡也不是不行,正想继续说服她,程月圆拉着他的衣袖,轻轻拽了拽,“阿耶,我说的是闻时鸣。”
他一愣。
“我不能不管他,”程月圆鼓起了勇气,“他眼下就住在我们家里,他是被构陷的,构陷他的坏人,也正正是让阿耶无辜入狱的坏人,我把他带回家里了。”
程雪峰神色惊诧,沉默着看了她许久。
“阿圆,你真对那闻家三公子动心了?”
闻时鸣问她喜不喜欢,阿耶问她有没动心,程月圆觉得这些问题都好难,也都很没有意思,仿佛一句简单的动心或喜欢,就能概括她对闻时鸣的复杂情感。
“我不想看见他下狱受刑,他身子不好熬不过去的,我也不想让他遇到危险。我觉得跟他在一起很心安很舒服,如果这就是喜欢,那便是吧。”
她将自己的心事拎出来,在日光下明晃晃地验看一番,没觉得羞赧,在最值得信任的至亲面前坦然承认,却忽然生出一种很轻微的怅惘。
其实她一直隐隐知道的。
她喜欢了一个跟自己身份差距很大的郎君。
他生得俊秀斯文,身上常年带着清幽微苦的药味,做着比皇都大多数勋贵子弟都辛苦的差事。他在还不知道她是“小哑巴”的时候,就给予过她力所能及的善意。
程月圆从仁心堂出来时,天空飘来了几点雨丝,冰冰凉凉的。她戴着从林大夫那拿的斗笠,小跑着往都城花行名下的麓园去,从四肢都心口却都是暖热的。
对啊,她就是喜欢。
待事情尘埃落定,她一定要亲口告诉闻时鸣。
麓园今日又有斗花,门庭若市。
程月圆没费什么功夫就混进去,摸到了曾经开满了蔷薇花的那一堵花墙下。蔷薇花的全盛花期已过,墙上绿意葱茏,她找到左右无人的角落,尝试了三次,终于翻过了那面墙,落下到薛家私邸。
细细密密的小雨里,仆役正把不耐湿的娇贵花儿挪到屋檐下,看着像是从天而降的程月圆瞠目结舌。
光天化日,有人翻墙入室!
“喊护卫之前,能先把这块玉交给你家主人吗?”
程月圆捂住仆役的嘴巴,从腰间掏出闻时鸣给她的一块鲤鱼玉佩,“我有急事要找你们薛公子。”
玉佩水头很足,雕工细腻,一看就不是凡品。
仆役左右思虑,还是先喊了护卫,再去通报。
本该闭门思过的薛修谨却有访客。
仆役通报后,耽搁了好一会儿,才让程月圆进屋。
程月圆隔着一面纱屏,看不清楚薛修谨的人,只见弥罗榻上横卧了一个人,薛修谨的声音气若游丝,“我这私邸,闻夫人一共来了三次,两次都不走大门。”
“我怕薛公子家外也有金吾卫守着。”
“你料得也没错。”
他说着,又倒抽了一口凉气。
程月圆已经忍不住,踮踮脚,朝屏风后探了脑袋。
薛修谨趴在榻上,背后披了一层单衣,几道血印子清晰可见,她不禁吃惊:“薛公子,你被谁打了?”
“普天之下能打我的,你说有谁?”
薛修谨侧头,勉强忍住了龇牙咧嘴的冲动,维持仪态,他自通胜门外送走闻时鸣,蔺弘方忌惮他祖父,不敢明着将他怎么样,只说要请圣上明裁。
祖父先下手为强,把他打得皮开肉绽,才免了他的牢狱之灾,只困在私邸里面壁思过。
“我如今受困,明面上是没办法帮时鸣,但他私底下要什么,尽管想办法来说,这不止是为闻家,也是为我薛家。”他与时鸣都是太子夏珹的至交好友,荣国公府愈得势,对夏珹便愈不利。反之亦然。
程月圆从袖子里掏出折叠的图纸,隔着屏风丢给他,这是闻时鸣昨夜根据她描述画的,她家在七连山中的位置,“夫君他眼下躲在这里,目前还算安全。”
她同薛修谨说了闻时鸣需要的种种,想起林秋白的话,又道出了六皇子可能中毒的疑虑。
薛修谨想了片刻,“要进宫的话,我眼下这幅鬼样子是没有办法了,但有一人或许可以。”
“是谁,我去找……”
程月圆话未说完,东侧博古架后传来轻轻响动,似有人在笃笃笃地轻敲。薛修谨笑起来,又抽了口冷气,“行了,出来吧,确定是闻夫人的声音时就该急了。”
博古架连着墙体旋动。
里头走出来一位清瘦婉约,衣裙素雅的女郎,戴着及腰长的白纱帷帽。女郎摘了帷帽,露出了一张空谷幽兰般清艳两绝的面容,正是严三娘严湘灵。
“三娘!”程月圆跑过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娘你为何会在这里啊?”
“我前日在街上,看见了身影和阿圆很相似的女郎,还没来得及唤你,就到了夜禁,尔后是戒严,又听闻了闻三公子行刺六殿下,之后畏罪潜逃。”
严湘灵摘去程月圆被细雨打湿了,粘在额头上的一缕碎发,“我实在是担心,平阳侯府女眷们都去了避暑庄子,你怎么会出现在城里,侯府被封了,我思来想去,薛公子既然帮了闻公子脱逃,或许他知道你会在哪里,就偷偷找过来了。他怕那玉佩有诈,便叫我先躲着。”
程月圆心头一暖,有些感动,“三娘。”
她走近一步,双手搂住她腰,轻轻抱了一下松开,弯起乌润剔透的眼眸,“我无事。”
严湘灵心头担子落下。
阿圆不止在麓园帮了她,在百兽展上她遇险,同样是阿圆想办法引开雪豹,是严家的恩人,“太子殿下去关中平原治蝗后,太后娘娘时常召我入宫说话,阿圆说想要确认六皇子是否中毒,我或许有办法。”
乌金如火,坠入了西边苍穹,点燃最后一卷浮云。
程月圆已许久没走过这么多这么远的路,再踏入那片家外的小林子时,脚底久违地感到了一阵酸软。除了还未完完全全说服阿耶,其余的消息都还算是好消息。
她小心翼翼绕过了设置在屋外的陷阱,按住悬铃铛的绳索,跨过去进了院子,却在地上看到暗红的痕迹。
像是不小心滴落,又干了许久的血。
程月圆环顾四周。
墙根下的木材堆又比出发时高了些。
屋头两个大水缸填满了清水。
她摸到了一根搁在案板上的烧火棍,东屋空荡荡,他不在里头,西屋一推开就有更浓重的血味涌来,一个身形精壮的陌生男人背对着她,赤身缠着纱布。
“你是谁?我夫君呢?”
程月圆不待他回答,烧火棍挥过去,男人反应极快,转身接住棍子,两人在不大的屋子里过起招来。
“阿圆!”
闻时鸣温润平和的声音响起,在西屋外。
程月圆停手,同对面狼狈接招的男人对视,男人露出个苦笑来,“少夫人好身手,小人还没来得及说。”
“他是闻七。”
闻时鸣三步并两步走过来,停在门槛处,怀里抱了一团毛茸茸的土黄色的小东西。
程月圆将烧火棍丢下,噔噔噔跑过去,“我还以为,你被抓走了。”她扁扁嘴,低头看他怀中,“这是什么?”
“上次不是说,要去村子里借个猫猫儿。”
“要换的东西太多,我给忘了。”
“阿圆要抱抱它吗?”
闻时鸣语气温柔,将小猫往她面前送。
程月圆小心地摸摸黄白错杂的小猫,把它捧起来,却转身交给了闻七,“闻七帮帮忙。”
闻时鸣有些错愕,继而又见她回到自己面前,眸光灼灼,似乎有好多话想说,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张开双臂,结结实实抱住了自己。
中间紧得没有一丝缝隙。
是小猫若在,会呼吸不过来的紧密。
他轻咳一声,耳根发热,“闻七还在。”
程月圆埋首在他胸膛,“闻七在逗小猫!”
闻七用雄浑粗粝的嗓音艰难地“喵”了一声。
第46章 “从今往后,我只看你。”
闻时鸣静静地任由她抱了一会儿,手搭在她后脑勺上,不紧不慢摸了几下,待怀中人似乎有些激越的心绪平复下来。半晌,她松开他,“头发都给夫君摸油了。”
她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看看闻七身上染了血的纱布,“你的伤还好吗?我这里有金创药,我给你找。”
说罢抱着无辜的黄白小猫,小跑着离开了西屋。
闻时鸣同样是才见到身上带伤的闻七不久。
他在屋子里找到白纱布,却没找到金创药,正想去院子后那片野草地找一找,有没有止血的草药,就听见铃铛细细摇晃的声音,看到了这只黄白交错的小猫。
阿圆有药,便正好了。
闻时鸣坐下来,“如何找到这里的?听见哨声了?”
闻七点头,他本是军中斥候,目力远,耳力强,最擅长追踪行迹,掩藏身形,那日拂晓在通胜门,他拦下蔺弘方后同样逃脱,却在某一处岔道路失去了踪迹。
应是少夫人进山前刻意抹去了痕迹。
“小人一直在附近各处山林徘徊,等摸索到了七连山,越靠近这里,越能隐约能听见公子的哨声,一开始还以为是听错了,可是那长短停顿,分明是军中暗号。”
闻时鸣颔首,“我怕惹得了不该惹的人,每个时辰只试两次。”他话落,程月圆已拿了伤药回来。
闻七腰背皆有伤,她正想说帮忙时,闻时鸣已接过她手中的两瓶药,“我来,阿圆说说今日进城所得。”
“喔。”
程月圆搬来一张小凳子,毫不避忌赤膊的闻七,一边看闻时鸣给他上药,一边说今日打探到的消息,“三娘说她会想办法让林大夫去看看六皇子的。”
说到最后,口干舌燥,摸出茶壶倒茶喝。
闻时鸣也帮闻七涂完了药,让闻七自个儿系上衣带,注意到程月圆还在看闻七,跟着又侧头看一看,“阿圆,修谨把东西给你了吗?”
“给了给了。”
程月圆叼着小茶杯,从怀里摸出一卷软乎乎的皮子,在旧木桌上摊开,展露出都城外山川河流的地势。
“接下来要怎么做呀?拿这个图有何用?”
“先前在京兆府监牢里,米粮铺子的伙计曾看到钱庄的人在回收假铜币,而阿圆在曹锦清那里看见,他所借的黑钱亦是假铜币,我若猜得没错,黑钱正是同一钱庄流出,可钱庄在城内,我如今归不得。”
“我可以去查钱庄!”
程月圆坐直了,眼眸晶亮地看着他。
闻时鸣摇头,“六皇子遇刺,京兆府少尹林厉繁定然被要求先追查这件案子,假铜币案换旁人接手,我们逃出来这些时日,足够他们把钱庄的证据证人都处理。”
程月圆“啊”了一声,有些丧气。
闻时鸣指头沾了清水,在地形图上分别点了几个湿漉漉的小圆点,“曹锦清常去的赌场,借钱的钱庄还要查清楚是哪家,才算是把假铜币流通的线路填完,但这不是眼下的关键,不必阿圆亲自去。阿圆熟悉这片山地,熟悉附近地形地势,还有更大用场。”
程月圆心口一跳,觉得有什么不对,一个念头还未成形就在闻时鸣不紧不慢的叙述中,被带跑了思路。
“铸造假铜币需要隐秘场所,要用到大量劣质铜料、木炭、特殊矿石,铸造坊有工人要起居饮食,需要水源和顺畅的运输小道,我与林厉繁此前综合各环节证人的口供、米粮铺和钱庄账面的联系、以及他办案的经验,推测过,假铜币的铸造地点很可能就在皇都城门外。”
闻时鸣画了一大片范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阿圆觉得要满足我说的这些条件,附近山林有哪些地方最适合假铜币铸造坊藏匿,特别是幽深山洞之类?”
程月圆冥思苦想。
地图上画得简略的一道道线条,一座座山峰,在她记忆里是四时不同景的小河清溪、空谷高坡、枫林竹海……有的地方能摘甜杏儿,有的地方常有野猪乱撞,还有的地方经常能捡到山鸡蛋。
“这里有夫君说的那种幽深山洞。”
“这里,岩石峭壁多,里头还有暗河。”
她一一给闻时鸣说出来,闻时鸣拿笔记录,不知不觉,说到了明月爬上树梢,她肚子发出咕叽一声响儿,给闻时鸣听见不要紧,屋子里还有闻七呢。
程月圆脸一热,一下子站起来,“我去做饭。”
闻时鸣把她摁回去,“跑一日不累?我去。”
他这话说得自然而然,仿佛已然厨中熟手,不禁惹得程月圆和闻七齐齐侧目,闻七坐立不安,“郎君……其实我的伤势不重,搁军中躺两日就好了,我去做。”
闻时鸣没说话,径直出了屋。
程月圆同闻七面面相觑,片刻后实在太好奇,悄悄扒在门框处探头看。棚屋下挂着一盏灯,青年郎君一身粗布衣裳,衣袖挽到手肘处,打鸡蛋和面粉的姿势从容不迫,人在灶台静立,如临轩窗阅画。
程月圆看乐了。
闻七坐在榻边看不清,“少夫人,郎君在做什么?”
“夫君在烙香葱鸡蛋饼。”
程月圆看着看着,回过认真叮嘱:“闻七,等下夫君无论端上来什么样的,你都要吃完,我明早再做几个大馍馍给你补偿。”
闻七神色纠结地点头。
可闻时鸣做的饼,竟然神奇地挺好吃。
软绵绵的透着鸡蛋和葱花香气,几口就吃能完一张,闻七吃到最后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了意犹未尽。
程月圆直到睡前,也还觉得不可思议,她一边摸着在床尾安了窝,正在安静地舔毛的黄白小猫,一边问闻时鸣,“夫君何时学的烙饼?”
“昨日看你做过。”
“我昨日做的不是鸡蛋饼呀。”
“大同小异。”
程月圆眼眸浮出笑意来,拿小时候的旧棉衣给猫猫儿团了个小垫子,此刻才有困意涌上来,打了个呵欠,爬上她的床,像猫猫儿钻入旧棉衣那样,把自己丢进了闻时鸣怀里,“夫君呀。”
闻时鸣靠着阑干,看进她分外清莹明亮的眼眸,“你今日,在看闻七什么?”
“啊?”
“他换完药之后。”
“喔,他膀子生得好,这里一看就很有力气。”
很适合打猎!程月圆左手拍拍自己右手臂外侧示意,闻时鸣挑眉,默然片刻后,吹灭了床头烛台。
凉风轻轻,月华如练。
程月圆拉上被子蒙住自己,脑袋点一点枕边郎君的肩头,又点一点。要是往常,闻时鸣会翻过来抱住她。
“闻时鸣,你又不高兴了吗?”
“没有。”
“那我们几时去找铸造坊可能的窝点?”
“过两日,闻七伤口好了就去。”
闻时鸣的声音很安静,忽而叹了一下,“查探时候,或许会很危险,阿圆不怕?”
程月圆捉住他的手掌,掰着一根根指头玩,“怕的。”
“怕就……”
“怕我不在,没有人帮夫君打坏蛋。”
程月圆拉开他的手,翻过身,软绵绵地压住他,一双乌眸似把霜白月光都收敛,“夫君以后不准看别的小娘子,不准夸她们好看,不准拿我跟她们哪一个比较。”
闻时鸣胸口起伏一下,扬唇一哂。
“哪里来什么别的小娘子,而且……”这是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他未说完的话,被堵在一个柔软湿润的亲吻里,程月圆拿手捂住他的眼睛。
“我先前说错啦,我也不看闻七。”
“从今往后,我只看一个人的。”
她像是承诺般,在他唇边重重亲了一下。
夏末的晨曦照入窗格,山中清晨蒙在薄雾里。
东屋的门早早推开了。
一身粗布衣裳的清瘦青年出来,将水桶放到井里打了大半桶水,一点一点拽着绳索提上来。
闻七从昨夜到今日,震惊的情绪散去,讶异了一瞬就快步来到闻时鸣身前,要帮他搭把手。
“我的伤不碍事,郎君,让我……”
“太子殿下去关中平原前,给我留了一批人手,”闻时鸣打断他,“你那些易容的工具,还能攒出来吗?想办法去曹家村一趟,联系上这些人。”
他说起正事,闻七神色一凛,肃容听着,“少夫人要是有胭脂水粉的话,勉强能凑合用。”
“好。”闻时鸣同他一边细说,一边提着水桶,灌到了昨夜用后空落落的水缸里,几个来回,呼吸重了几分。
闻七看得实在费解:“郎君何必如此辛苦?”
闻时鸣瞭一眼他因为裹伤而半敞的衣衫,难得露出近日来舒心的笑:“阿圆答应我了,我也不能食言。”
第47章 “阿圆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夏末时分的最后一场暴雨带走了暑气。
宫城内,来往行走的宫娥早有人换了秋衫。
严湘灵亦披着一袭薄斗篷,步态端庄地行走在宫道上,她身后跟了从严府来的婢女。婢女身形纤瘦,面上覆盖轻纱,只露出一双怡然沉静的眼眸。
太后娘娘所在的紫宸宫到了。
早有小黄门在等候,将她引入内,瞟见她身后婢女时,惊诧了一瞬,“娘娘面前,怕是不好遮掩面目的,严三娘子您看这位姐姐的面纱……”
他说着,便见婢女摘下面纱,露出了一张成熟婉约的面容来,纵是身段窈窕如妙龄女郎,已是宫里掌事姑姑的年华。严家三娘子怎么会带这样一位婢女?
严湘灵无视他眸中疑惑。
“如此,我能去拜见太后娘娘了?”
“三娘子请。”
小黄门定定神,恭送她入了宁安殿。
六皇子夏文彦就在宁安殿的偏殿养伤。
他生母地位卑微,诞下他后没多久就病逝,是以养在先皇后膝下,待先皇后仙游,宫中待他最亲近的便只有太子殿下和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近来没少为此烦忧,见了严湘灵,才露出个笑容来,朝她招招手,“三娘,过来陪本宫说说话。”
太子已向她坦白了想求娶严湘灵的心思,景宣帝却没松口,但太后对这个孙媳妇是满意的。
严湘灵乖巧地来到她膝前,语声轻柔,“湘灵斗胆,来陪太后娘娘说话,还想为太后娘娘分忧。”
“哦?此话怎讲?”
严湘灵转向,看向了她身后的林秋白。
太后顺着她视线望去,看到那张脸时,微微凝眸。
当年长公主痴恋谢昆玉,做了不少荒唐事,她都知道,是以对宫宴上与谢昆玉一起出现,最后又同谢昆玉成婚的那位医官之女印象颇深。
何况,长公主还好几次把人请进宫来刁难。
一别多年,林秋白身上那股不卑不亢的气质,从来没有变过。太后端详她许久,又去看严湘灵。
“你说的分忧,到底是何意?”
“六皇子殿下遇刺一事蹊跷,昏迷更是奇怪,湘灵想请太后娘娘查验六殿下是否中毒。”
太后眉心一跳。
太医署那么多位太医来看过,有人说夏文彦是失血过多元气未恢复,有人说是惊骇过度,被下毒的说法,有人提起,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道他症状特殊,还得再回去翻医书典籍。
“本宫还道是那杨御医学艺不精。”太后回眸,审视林秋白,“小六有没有中毒,就由她来验吗?”
林秋白上前行礼,“民妇不才,这些年周游四方,见识过许多西域奇毒乃至于蛊术。太后娘娘若不放心,可请一位太医在民妇检查时在侧监督,只是……”
她言而未尽,严湘灵把话接过来。
“只是六殿下若真被人投毒,那么行刺一事的幕后真凶,定然不愿意让六殿下早早地醒过来。是以查验一事,还需娘娘保密,勿要让安宁殿外的任何人知晓。”
太后沉吟良久,视线在林秋白与严湘灵面上逡巡,捻着碧玺手串的指头一顿,“宣太医署的杨太医来。”
*
早秋气象呈露,山中林叶焦黄,微微染红。
程月圆每次从那片小树林回来,都能发现野果子比之前更饱满红润,吃到嘴里的酸味渐渐变成了甜。这日她打了几只山鸡,又从村子里换米粮杂物,带回家里。
闻七伤势恢复得几近痊愈,正在院子里压腿活动。
闻时鸣在烧饭。
他又掌握了除香葱鸡蛋饼之外的更多简单饭菜,程月圆凑过去看,看到他在做凉拌杂菜,“干粮都做好了?”
“嗯,待会儿吃完这顿就出发。”
闻时鸣咳了两声,程月圆伸出手掌探探他额头。
“要不夫君留在这里,我和闻七去就行了,反正也只剩下最后一处没有查探。”这些日子,已陆续查探了铜币铸造坊可能藏身的地方探查,都没有收获。
期间,闻时鸣发过了两次高热,又服草药褪去了。
程月圆眼见他又比来时更瘦了,但每次退烧后,他做那些粗重活儿,却又是利索熟练的,眼下砍的柴比她还粗细均匀,简直像是拿戒尺比划过的。
“是油烟熏的,不要紧。”
闻时鸣拿下她的手捏了捏,“只剩阿圆说的,岩石峭壁多的那一片,看过了再无收获,就要从长计议了。”
他不能一直困在山林里,薛修谨返回的消息说,荣国公府正忙于切断与钱庄、地下赌馆的联系,待腾出空来,蔺弘方没准会找到这里。
对他们,对阿圆来说都不安全。
几人对付着用完一顿饭,熟练地收拾干粮行囊。
程月圆走之前,特地把猫猫儿用的水碗和食盆都刷了一遍,指头揉揉它毛茸茸的小脑袋,“水都填满了,炸小黄鱼也有好多,你乖乖待两三日,我们就回来啦。”
黄白小猫听不懂,就地躺倒,朝她露出了圆滚滚的肚皮,程月圆忍痛没去戳,阖上屋门就走了。
屋子里静悄悄,黄白小猫就着这姿势,静静睡去,蓦地,浑身一炸,又飞速钻入了床底下的角落里。
屋门被暴力撞开。
几双满是泥尘的黑靴踏入屋内,四处翻找。
“都尉,没有人。”
“这间屋里也没有。”
“看痕迹是年轻男女在这里生活,灶台上摆着三双碗筷,上头水珠还在,人不知去哪里了。”
禀告的下属拖着一条险些被捕兽夹夹断的伤腿,毫不客气地扯了条旧布巾给自己包扎。七连山猎户的屋子个顶个儿的难寻,还有大大小小的陷阱,搜寻队伍从一开始的几十人,慢慢变成了十几人,都负伤减员了。
蔺弘方没接话,环视这间空屋,又蹲下查看正新鲜的一碗炸黄鱼干。自闻时鸣逃脱,他就忙于听父亲吩咐行事,光是处理城内人证物证就够他忙碌了。
构陷闻时鸣行刺六皇子,正是为腾出处理的余裕。
如今,他有时间来追查了。
那么多家猎户,那么多个陷阱,只有这一家,叫他有最强烈的感觉,闻时鸣那个病秧子,还有他那位颇有趣的夫人,就曾经躲藏在这里。
他迈步出屋,在院子一角找到了一只洗得干净的粗陶药煲,又看看晾晒在架子上的几味药草,“受伤的弟兄留在这里,其余人随我来!跟着马蹄印和脚印找!”
七连山最西南的边界上。
程月圆一行人走到夜色昏昏,就地找了个角落,架起篝火,把干粮烤热了涂上一层花蜜吃。她身旁不止有闻七和闻时鸣,还有太子夏珹留下的一队亲卫。否则光凭他们三人的脚程,无法在短时间内一一摸清楚。
“如果那里也没有,要怎么办?”
她的目光遥遥投向了西南的山石。
暮色之中,险峻的山石陡峭狰狞,如恶战后遗留的战场,森森峰峦不似石脊,更像累累残骸。有风吹过,吹过石壁空谷,吹过石缝中崛起而生,虬结盘曲的松树针叶,卷过的声音呜咽幽幽,听得人心头发慌。
闻时鸣未语,程月圆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这里是岩群,这里是南河,越过南河就是另一片山头了,是我不熟悉的地方。铸造坊有可能在更远的位置吗?”
此刻,先派出去探路的两个亲卫返回了。
“闻公子,有情况。”
“细说。”
“小人们在前头发现一个入口隐秘的山洞,里头无人但有很多遗留下来的冶金物件和锅炉,还有这个。”
亲卫递给他一小片成色斑驳的碎料。
闻时鸣对着篝火的光细看,是劣质铜料,“走。”
一行人动身,熄灭了篝火,拿泥土掩盖烧火痕迹。
往前数十步越过一片怪石丛林,从洞口入,先窄后宽,闻时鸣看了一眼洞外,点了两个亲卫去守,才继续进入里头,眼前视野骤然开阔,里头藏着个不大不小的冶金作坊,一堆破损的坩埚碎片散布在简易的熔炉旁,熔炉因为长期高温使用而开裂变形了。
闻时鸣蹲下去,亲卫打火把探照,照见了炉内残留的铜料渣,还有边缘毛刺未打磨的生锈铜钱坯。
程月圆在一张旧得快破了的木桌上,找到几枚真钱母模,“夫君你看,这里就是铸造坊,可是人都跑光了,是知道事情败露,把这里舍弃了?”
闻时鸣把那块铜钱坯拾起来,摇了摇头,吩咐一众亲卫,“四下找找有没有铜币模具、账簿等文卷记录。”
他接过火把,与程月圆往里去。
“阿圆有没有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
“非要说的话,”程月圆回头看一眼细细搜寻的亲卫,“就是太干净了。”
铸造出来的假铜币没有,铸造时要用的劣质铜料库存没有,就像提早很多知道了有人来,把所有还能用的东西都收拾走了,除了几枚随时能替代的真铜币样版。
“这里不是临时被舍弃,是被废弃的。”
闻时鸣举高了火把,看清楚山洞深处,视线所及,却有水波粼粼,深不见底,阿圆之前说得的确不错。
“假铜币被少府监和官府留意到只是近一两个月来的事情,此处看起来却被废弃了许……”
远远地,有闷呼声自他们进入的方向传来。
闻时鸣停了话,闻七提刀,一边警觉地走过去,一边高声呼喊,“发生什么事了?”
他喊了守在门口的两名亲卫的名字。
无人应答。
闻时鸣面色微变,“马上出去!”他拉着程月圆,一众亲卫跟着他往外跑,闻七在前头大喝:“什么人!”
回答他的是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整个废弃作坊的入口摇摇晃晃,泥尘石灰俱下。
像是爆炸,又像是巨石从高处滚滚落下,烟尘之后视野朦胧,待看清楚时,入目竟然有隐隐火光。
洞口被爆炸后落下的山壁巨石堵住了,留下完全无法通人的狭小缝隙,缝隙外是明明灭灭的火光。不知是风还是人为,浓浓黑烟一阵阵往山洞里冒。
“愣着干嘛?来!”
“一、二、三,用力!一、二、三!”
闻七和好几个亲卫围拢,使出九牛二虎之力,要把巨石推开,程月圆跑过去,加入了推石的阵营。
此处更靠近浓烟冒出处,不过一阵,她同几个亲卫一样被熏得满面黑灰,呛咳不止,再这样下去,人还未先把石头推开,就先因为吸引过多烟雾中毒了。
“我劝你们别费功夫,动得越剧烈,越要呼吸。”
一道似曾相似的冷嘲热讽,隔着石缝响起来。
是蔺弘方的声音。
程月圆咬牙,闷不做声地推,肩头忽而被人拍了一下,她转头,看见了闻时鸣示意她停下的眼神。
闻时鸣清了清嗓子,才一开口,就被浓烟呛到。
“还不知道……我与蔺世子有何深仇大怨,竟要使这种阴毒手段,咳咳,来取我性命?”
“都到这份上了,还装,有意思吗?”
“闻某只想……死个明白。”
“你回头看看,山洞里有何物,你便是因何物而死。安安生生的侯门公子不做,偏要以为自*己手眼通天,能凭借几枚假铜币,把我荣国公府的底儿掀了。是太子给你的胆子,还是闻家支持你这么做?”
洞口之外。
蔺弘方看了一眼山中明亮的月色,示意煽风点火的手下继续加快,他知道家中在七连山西南边界有一座早废弃的铸造坊,却没亲自来过。
一路追踪到这里,心中不可谓不忌惮。
闻时鸣今日能查到这,明日是不是就会摸到真正的铸造坊藏在哪里?他还岂能容他活在世上?倒是可惜了他那位有趣的夫人,他还没来得及报那几箭之仇。
洞内,闻时鸣的声音是明显的虚弱,却还在问:
“六殿下受伤,也是蔺世子的手笔?”
“是又如何?你有命逃出来澄清,还是能把他救醒?我原对你的性命没兴趣,是你不自量力,非要自找死。”
闻时鸣一边同蔺弘方对话,一边去拍每个企图推动巨石的亲卫。程月圆看着看着,明白过来,帮忙用手势止住众人停下,带着他们远离浓烟,往山洞深处走。
入口缝隙的火越来越大。
闻时鸣觉得身前的巨石都渐渐变得暖热,“可我偏不信邪,要看是我先死,还是我的人先开出一条路。”
他佯作了一声号令。
“就凭你这点人。”蔺弘方不再言语。
越来越多的黑烟涌入山洞。
亲卫们带的火把熄灭下去,只有最靠近深处的一把。闻时鸣从洞口赶来,看见程月圆已指挥亲卫撕下了衣衫,从石壁深处澹澹流过的暗河中打湿,捂住口鼻。
他还未开口,程月圆把一张湿漉漉的帕子罩他脸上,“你不许说话了,我来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那张地形图上,这是他们该查探的最后一处。
——“这里,岩石峭壁多,里头还有暗河。”
程月圆看了一圈面上黑漆漆的亲卫和闻七。
每个人的面目都在昏暗与烟熏中显得模糊,眼眸却异常明亮,充满了求生的渴望。
“两个办法,一,等到他们以为我们死了,挪开山石确认时,杀出去。弊端是,我们或许等不到那时,等到也或许打不过,因为早早就没了力气,人数也不够多。”
“二,跟着暗河走,若是死路要原路返回,若暗河变深需要潜水,会淹死在半路上。”
她攥紧了拳头,“这个山洞我没来过,但山壁群外头是南河,南河离此地不远,我觉得,暗河不会太长。”
她生怕有亲卫不相信,一双明眸认真地看在场的每一个人,看完了,才深深看向闻时鸣。
斯文清瘦的郎君一向畏寒怕冷,稍微淋雨就泛高热,若要潜水逃生,之后不知病情又会怎样凶险,两端都是弊,可总有大小之分。
“夫君你选哪个?我想选二,我也想你选二。”
“那还等什么?走吧。”
闻时鸣声音嘶哑,微凉的手掌包裹住了她的拳,“阿圆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第48章 “夫君,你想活到多少岁?”
山洞入口处。
冲天火光猛烈,黑烟将本就暗沉的山石熏得发黑,蔺弘方对洞内有多宽多大没有准确的印象,却深知足够浓的烟雾能够让人疲软昏厥,乃至死亡。
他做了个手势,让手下熄了火。
“入口清理干净,仔细检查,还有没死的补刀。”
手下举起水囊,将水浇洒在被熏得滚烫的石壁上,又三三两两合力围拢,将堵住洞口的巨石挪开。
山洞幽深黑沉。
骤然涌入的清冷夜风,把浓烟卷出,待烟雾散去了大半,蔺弘方的手下鱼贯而入,寻找想象中昏厥的人群。洞内锅炉碎片和铜渣随处可见,一切都被蒙上一切黑灰,手下们打着艰难点起来的防风灯,里里外外都巡逻过一遍,急忙跑出去。
“都尉!”
“人都死透了?”
“里头没人,一个人都没有。”
蔺弘方骤然色变,一把夺过手下的防风灯,大步踏进去,哪里还有闻时鸣那伙人的踪影。他皱眉侧耳,喝止了正在喃喃称奇的手下,“都给我闭嘴。”
一群人噤声,山洞里除了风在呜咽,还有微响。
极细的,稍微一点大声说话就盖过去的。
是水响。
蔺弘方抓紧了灯柄往深处走。
洞窟最内,有浅浅溪流,通向狭长石罅,他一扬眉,点了个水性最好的手下,“你进去查探,剩余人分出三个去洞外,登到高处查看最近的河流水域。”
石罅后是一条低矮隧道,人需躬行。
火折子一点将灭未灭的光,照不进前行的方向,只有越来越急的暗流,在预示他们没有走错。
程月圆记不得这样膝行了多久,直到幽暗的水流声变得湍急汹涌,人已猝不及防卷入了水中。
腰上猛地一股力道将她拽回。
她进入石罅前,将自己与闻时鸣的腰带拆下,绑成一条长长的系绳。她闭气浮沉,艰难地睁眼,感觉头顶有渺渺茫茫的微光,在昏暗中望见闻时鸣。
闻时鸣仰头朝上看,随即一手拽起她,两腿蹬水,往微微光亮处游。自他身后出来的闻七和亲卫同样两两一组,防止走散,此刻同样跟上了二人。
初秋的河水本该微凉。
此时,程月圆只觉得水寒刺骨如针,水流亦急促凶恶,压得她耳边生痛。手腕上,闻时鸣攥着她的力道渐渐松了,她察觉闻时鸣的速度变慢,回身朝他渡一口气,再将两人系绳收紧。
头顶微光看似遥远。
但每一次上浮,她都能感觉那光芒更亮一点,她一回头,都已经能看见水影中的其他亲卫。她挥动手势,想让他们看见,快到水面了,快到了啊。
再坚持一下。
“哗啦!”
程月圆泼水而出,大口呼吸着山林凛冽的气息,望见一轮硕大明亮的满月,亮得不像真的。
“夫君!夫君!”
她急急去攥腰间系绳,随即望见了他从水底浮出的面容,水珠滚过他长睫,轻轻颤动,薄唇上血色全无,是极冷的模样,“我无事。”
一行人咳着水,喘着气,狼狈地滚上浅滩。
夜风吹拂过,有什么细如白雪的东西纷纷扬扬地飘飞,放眼望去,水边一片银白芦苇,在风中摇曳,碎碎的芦花漫卷,衬着上头那轮清清冷冷的满月。
人人精疲力尽,短短一段路,就有三四人因腿软摔倒了,又勉力爬起来。
“再这么下去不行,先休整。”
闻七找了一处避风空地,吩咐亲卫就地捡一些树枝草絮,火折子都打湿了不能用,只能钻木取火,还不一定能生得起来。
他一边担心追兵,一边担心闻时鸣的病况。
“郎君,你感觉怎么样?”
“你先去四周视察,不用管我。”
闻时鸣面白如纸,除非从程月圆这样近的距离去留意观察,才能发现他在强忍着打冷颤的冲动。闻七应了一声,附近没有高坡,他爬上了最高的一棵树。
“阿圆知道这是哪吗?”
“我没有来过,但还在西南地界,”程月圆把衣裳上的水挤干了,四处环顾,一指他们爬上来的那条河,“这里我们叫做南河,以南河为界,往北是七连山,往南是桐道山,桐道山我没去过。”
桐道山。
闻时鸣回忆着这个有几分耳熟的名字,蓦地,听见亲卫如释重负的感叹,“总算是点着了。”
程月圆把他推过去,“先烤烤火。这里附近有村落人家,体力恢复了就赶去借宿。”野外没有讲究避忌的条件,她挤在闻时鸣身侧,同亲卫们共享一个火堆。
众人把怀里泡湿的干粮聚在一起,勉强烘烤再食,每人都分得了一小块。
木柴是干湿混杂的,烧起来又冒了些烟。
众人沉默,忆起了山洞险况,没有人说话。
程月圆一边吃不怎么干的干粮,一边拿一根木棍拨走了湿柴,忽而小小念一句:“想吃烤鸡翅,还想喝暖暖热热的豆腐鱼汤,再要一碗姜汤。”
山村人家愿意借宿已是不易,哪里还能满足这些口腹之欲,除非花大价钱,亲卫们却忍不住跟她的话去畅想,脚下渐渐生出力气。
程月圆又从窄紧的衣袖口里掏啊掏,掏出一枚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的小金饼,“有钱能使鬼推磨!”
闻时鸣认出来了,是他给她的那块。
她意在鼓励,紧绷的气氛正随她的话微微活络。
闻七却一溜儿从树干上滑下来,“把火灭了!快!”他落到地上,俯趴下去,贴地听声,又奔到近前来,“郎君,东、西、北面远远的都有人来,想包抄搜索,眼下还有一段距离未找到这里,但若是找到了,我们硬碰硬恐怕没有胜算的。”
三面包抄,已断了去山村借宿的路。
闻时鸣回看了一眼芦苇荡漾的河岸。闻七和太子亲卫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方才休整一番体力已恢复了大半。至于阿圆,阿圆更不是弱女子。
闻七狠狠一咬牙,“郎君,我与亲卫们分三路,去引开追兵,少夫人带着郎君渡河,能走多远是多远。”
闻时鸣默了片刻,“我留下与蔺弘方周旋,你们去渡河,阿圆也去。能渡河,就有生机。”
“郎君!”闻七骇然,“他想取你性命,还能如何周旋?侯爷给小人的命令就是要保护好郎君,小人断然不能抛下郎君,独自逃生。”
“我手上有荣国公府别的罪证。”
闻时鸣从河里上来时,就掩饰不住虚弱,这句话说出来,却分外地不容置疑,似已经想好了周旋时候的说辞,是以胜券在握。闻七踌躇,一时辨不清楚闻时鸣是真有把握,还是在骗他。
“现在,马上渡河。”
闻时鸣加重了语气,目光扫向了在场每一个人,包括程月圆。
他浑身每个毛孔都像会漏风,热意散出去,湿寒钻进来,冷意如附骨髓,眩晕一阵一阵,清瘦身躯却依旧站得笔直,沉下脸时有股同闻渊如出一辙的威压,将闻七看得下意识噤了声。
等到他们下水就好了,再撑一下。
闻时鸣前所未有地冷静,种种利弊在他脑海之内转了一圈,权衡长短,眼前却越来越模糊。
程月圆抓住了他的手,“要渡河一起渡。”
“你们带着我,会拖慢速度,而且……”
闻时鸣眨了眨眼,企图再同她分析利弊,倏尔,眼前陷入了黑暗。
……
再睁眼开,芦花漫天,圆月还是那轮圆月,河岸还是那道河岸,闻七和亲卫们都不在身边。
他伏在程月圆背上,因为身高相差太大,两只脚在地上拖着,程月圆就这样拖着他,走进了芦苇丛丛的深处。
“阿圆,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程月圆闷头不说话。
“闻七他们呢?”
“……”
“阿圆。”
“他们去渡河了,我留下来陪你,能躲就躲,不能躲再同蔺弘方周旋。”
“阿圆说谎。”
“……”
“他们去引开追兵了,对吗?”
程月圆一顿,将他手臂松开,闻时鸣踉跄一下,兀自站稳了,对上她难得含着怒气的圆杏眼。
“你难道就没有说谎吗?你要是有同蔺弘方周旋的证据,真的有这份证据,在山洞里怎么没拿出来。你就是想把我们骗走了,自己去拖住那些人。”
程月圆说得飞快,气愤中又有委屈,眼睫一眨要落下一颗泪来,又拿手背抹去,不想输了气势。
闻时鸣怔忪片刻,虚弱地笑了笑。
“你还笑!”
“是没有证据,但我也没想赴死。”
小娘子的情绪一缓,但还没有被完全说服,拳头松了又紧,眼珠儿红得像兔子眼睛。
“陛下有意收回兵权,而朝中让二皇子就藩的声音越来越多,我猜测荣国公府铸造□□,意不在获暴利,而在用暴利养私兵,在必要时支持二皇子。我打算用私兵诈一诈蔺弘方。”
“那、那在山洞里……”
“在山洞里没用,因为我早发现了有暗河。”
闻时鸣在白茫茫的芦花飞絮中,贪看程月圆微红的鼻头与眼眶,觉得心尖发软,胸腔像是泡在温水里满涨酸软,有马蹄声响起,他侧头,远远看见了一队军士模样的人在林道上驰骋远去,不知是敌是友。
程月圆警惕,将他扯了下来,两人完完全全躺下,借着芦苇遮掩身形,安静地等马蹄声消失。
亮得惊人的大月亮,在危机四伏里,远远俯瞰人间,清辉皎洁未改,莫名地,让她感到了某种安全。
她是在月圆之夜被阿耶捡到的。
阿耶说,月圆有好运气。
程月圆吸了吸鼻子,手脚放松地摊开来。
“闻时鸣。”
“嗯?”
“你想活到多少岁?”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现在想。”
闻时鸣深吸了一口气,那种渗透入骨髓的寒意有增无减,他举起自己的手,企图攥一把飘忽的芦花,却攥了一掌空白。
月光下的手掌苍白,能看到青紫色的血流脉络。
想活到多少岁,他没想过。
因为衣食住行样样都要避忌,要仔细考虑的人生,对他而言没什么意思。
偶尔听见旁人对他的评价,“一日三餐都要喝药,并非长寿相”,闻时鸣亦从来没有觉得冒犯过。
直到他住进了阿圆家里。
床板硬得他浑身酸软。
每日都要砍柴挑水,不然第二日会没得用。
三餐的药断了,发高热时只喝最基本的几味土方草药,再靠凉水擦洗手脚退热。
很难受,很不适,很辛苦。
但让他感觉真实,感觉双脚踩在了坚硬大地上,而非浮软的云端楼阁。
“阿圆想活到多少岁?”
“九十岁吧,牙齿都掉光,吃不动肉的时候。”
“那我比阿圆多一岁。”
闻时鸣在虚空中的手,被程月圆握住,白芦花飘进了他们掌心空隙。一夜惊险逃生,衣裳湿了又干,她的手掌又恢复了暖热,掌心的薄茧充满力量。
健康的感觉很好。
闻时鸣无比确信,只要和阿圆在一起,他就能活着,健健康康地活着,到九十一岁。
“夫君,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能撑一会儿。”
“那我们去渡河吧,闻七他们拖不了多久,蔺弘方的人很快就追来。”
马蹄声完完全全消失了。
程月圆把闻时鸣拉起来,两人在芦苇丛里向波光粼粼的南河走。她不清楚自己的体力够不够带闻时鸣渡河,但就像在山洞里那样,她很想试一试。
“找粗壮的树枝、木头,我用芦苇给你捆好。”
“好。”
“要是,能从天而降一根大浮木就好了。”
“怎么不想从天而降一艘船。”
“等下追兵来了,船家不愿意载我们渡河。”
“都从天而降了,你就把船家想成认识的。”
小娘子的乐观豁达会传染。
闻时鸣从不知道自己是在紧要关头能有闲心畅想的人,他拨开丛丛茂密高耸的芦苇,视线凝住了。
南河映月,碎银星星点点,随波荡漾。
一艘小船从河面向他们驶来,撑船人是正值壮年的汉子,落腮胡,短褐袍,身形精悍如虎豹。他旁边站了个白眉白须的老和尚,身穿不起眼的灰袍,颈上系着一串长长的檀香佛珠,光头亮闪闪地反射月光。
程月圆揉了揉眼睛。
“夫君你的嘴是不是开过光啊?”
小船停在了浅滩。
船上两人看清楚了岸上两人,“闻大人,你怎会在此?这副模样又是怎么回事?”
是曹志和与正觉寺的方丈。
阿圆说过的——“这里我们叫做南河,以南河为界,往北是七连山,往南是桐道山。”曹志和祖产那片曾经被荣国公府觊觎的山地,就在桐道山中。
第49章 “我夫人是阿圆,永远都是。”
“闻大人,你怎会在此?这副模样又是怎么回事?”
闻时鸣还无暇解释太多,“能带我们去对岸吗?”
“当然,闻大人请快上船。”
小船在浅滩上摇摇晃晃地停靠。
程月圆扶着闻时鸣登船,回看茂盛的芦苇丛后,影影绰绰的七连山,“曹师傅快些撑船吧,有没有备用船桨?我来帮忙。”
她让闻时鸣入船舱与正觉寺方丈待着,方丈一见他脸色,便知不对,叫他将手腕伸出来号脉。把脉过后,亦是眉头一皱,对曹志和道:“赶快回桐道山。”
曹志和本就是一把子力气的武师傅,闻言将船划得飞快。船上没有备用船桨,程月圆就守在曹志和身后,只想等他显露疲态,速度慢下来,就随时准备去接替。
可曹志和几乎一直保持了这个速度,横渡了南河,待船停泊,他呼吸粗重,汗流浃背,便是在秋凉之夜,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热烘烘气息。
“小娘子与方丈带闻大人先走,我歇会儿,半路追上你们,还能将闻大人背上山。”
“好。”
程月圆将闻时鸣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同他认真道了谢,跟着正觉寺方丈上山。人还没到半山腰,曹志和果真又追上来,背起闻时鸣往正觉寺去。
习武之人的腿脚强健,窄窄石阶,两步并作一步,背着人的步态并不显沉重,转眼就消失在绿影里。
程月圆跟上时,闻时鸣已被送入正觉寺客寮,有擅长针灸的僧人在帮忙施针,有小沙弥去厨下熬常用的褪热汤药,她在院内漫无目的地打转,身上衣裳早就被自己的体热烘干,曹志和还是拿来了一套干净的灰袍,看样式,是正觉寺给清修客日常穿的。
“这是寺里新做的,小娘子换上吧。”
“多谢你。”
程月圆接过,进了闻时鸣隔壁的房间,再出来时,曹志和还在等,同她一样等闻时鸣的情况稳定,目光在她面上转了两圈,欲言又止。
“曹师傅想说什么?”
“正觉寺慎明禅师的医术高超,我阿弟的腿,本来大夫说即便好了,往后余生都只能坐木轮椅行走,是慎明禅师说能带过来试一试针灸,康复状况比预想的好多了。”曹志和看看她,还是没忍住问出口:“那个春日里到我家中丢下一包骨伤药的人,就是小娘子吧?”
程月圆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明明带面衣了,你如何认得我?”
“我靠声音认的,觉得声音耳熟。”
曹志和笑了笑,“小娘子当初不愿意透露姓名,我便特意记住了声音。正觉寺方丈去参加七大寺庙联办的法会,归来时已晚,顺着南河走水路回桐道山最快,我怕夜深路途不便,自己撑船去渡口接方丈,哪里想到,回来就巧遇了闻大人和小娘子,都是我老曹的恩人。”
今夜月光太盛,将人间天地都照得明晰。
他去接人时,远远就看见对岸石林处起了火光,烟雾滚滚。再返程时,那阵黑烟已散,却还是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想叫他过去看一眼,就看一眼,却看见闻时鸣与程月圆从芦苇丛中钻出来。
他阿弟因为断腿,又痛失了三年一度的科考机会,心中常怀幽怨愤懑之气,自打搬来了正觉寺养病,得闲时常与方丈清谈,心境变得阔达许多。
阿弟常常对他说,万事有因缘定法。
曹志和从前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话,更是听不懂,今日一遇,模糊明白了几分。
闻时鸣所在厢房的门打开了。
慎明禅师收了医具出来。
程月圆和曹志和齐齐上去,她率先抢着问:“禅师,我夫君他怎么样啦?”慎明禅师朝他们双手合十一礼,“闻施主已经服药了,先等他褪热,再行诊治。”
青年郎君已换了干净袍衫,静静躺在厢房长榻上,似乎累得睡过去了。一盏烛台照亮他苍白面容与唇色,火苗的暖光却无法渲染上分毫。
程月圆坐到他身边,指头点了点他眉心,又转头:
“曹师傅一路辛苦啦,这里有我守着。”
曹志和退出去:“我与阿弟就在最西边的两间厢房,小娘子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
屋门打开又阖上。
程月圆留了灯,脱了鞋袜,钻进去在闻时鸣身侧躺好了,摸到他掌心冰冰凉凉的。过半夜,她依然仍了无睡意,只觉得闻时鸣的掌心怎么捂都捂不热,恍如一块冬日的坚冰,把她自己的手都冻着了,再去探额头,额头却不再发烫,甚至也是凉的。
这明明是褪热之症,可是……
“闻时鸣。”
她没忍住唤了一声,触碰他脸颊,将他唤醒。
“闻时鸣。”
“嗯?”闻时鸣的声音有气无力。
“你现在感觉如何?”
“觉得冷,阿圆靠我近一些。”
程月圆挨着他贴近,手脚并用抱过去,看见他眼睫翕动,想睁开又没力,“现在还冷吗?”
闻时鸣没答,却提起了另一件事。
“我梦见小时候掉入冰湖,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明明会浮水,手脚都僵硬麻木得不听使唤。
明明离湖边就剩一小段距离了,就差一点点,一点点都游不过去,被冻住的感觉从四肢蔓延到了胸口。
此刻那种虚弱无力的感觉又把他牢牢地束缚住。
阿圆的声音离他这么近,人就紧紧贴在他怀里,他却感受不到她的体温,他甚至觉得回到了还未认识阿圆之前,那种一日三餐喝药都比喝汤多的日子。
闻时鸣异常地厌恶这种感觉。
他掐了掐自己掌心,费力地睁开眼,“阿圆,我想起来走走。”程月圆愣了愣,随即翻身下榻,将他努力地架起来,“去哪里走?”
“屋外有地方吗?”
“有个小院。”
“那就在小院走。”
他脚步虚浮,撑着程月圆,出屋下了台阶。
月亮把一双人影照得斜长,在浅浅石砖上慢慢移动,程月圆带着他,从东边第一间厢房走到了西边最后一间厢房,摸到他掌心渐渐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程月圆这头忧心忡忡,对上闻时鸣的眼眸,却看见很浅的笑意。闻时鸣平静道:
“若是在侯府里,没人陪我走。”
病成这个模样,还想要下地,不出一会儿就有嬷嬷悄悄摸摸地跟他母亲通气,母亲会来把他劝回去。
可是阿圆只会问他,你想去哪里走,然后再挪着慢腾腾的步子陪他走。
闻时鸣不紧不慢地,又同程月圆走了一个来回,那种心口发凉的窒息感消了些,“阿圆小时候生病多吗?”
“不多,阿耶说我猴子投胎,满山乱跑。”
“山中四季,哪一季阿圆最喜欢?”
“夏天和秋天,春日雨水多,冬日又下雪,夏秋两季有很多杏子桃子和野果子可以摘来吃,七连山东边还有一片乌桕树林,秋天叶子会变幻很多颜色,可好看啦……”程月圆说着说着,意识到什么,一下咬住了嘴唇,支支吾吾地想找补又补不出来。
青年郎君沐浴在月光下,唇角轻轻牵起,眼神一点儿也不意外,恍若一汪柔软平和的秋水,将她的笨拙、心虚和愧疚都温柔地包裹起来。
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曹志和披衣站在门边,看清楚两人后吃惊:“怎地起来了?慎明方丈说他今夜念经不休息,我再去请他来给闻大人瞧瞧。”他一边走,一边套衣衫,像一阵风从程月圆的身边掠过,打断了她想要费力解释的话语。
不一会儿,慎明禅师随曹志和来,再给闻时鸣探脉。“高热虽然退了,但寒气侵入经脉,没有完全排出去,会导致气血凝滞,闻施主能起来走动是好的。”
慎明禅师的语气叹息,“正觉寺的后山门曾经有一方汤泉,可惜这些年水流渐少,已经枯竭了,否则浸泡汤泉后再加上施针,排寒更彻底。”
“禅师所说的汤泉,是山岩凹陷处涌出的温泉汤?
“正是。”
“如此说的话,我家山庄附近就有一处汤泉池,我前几日回去打理时看见了,那小池中还有热汤。”
曹志和一边说一边比划。
他家祖产那片山地,肥沃处租给了正觉寺作福田用,地基夯实处是祖上留下来的庄子,他陪阿弟在正觉寺养腿伤,每隔几日就回去打理一番,距离很近。
慎明禅师眼前一亮,闻言轻轻笑了,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闻施主是福泽深厚之人。”
闻时鸣只看着眼前想解释又开不了口的小娘子。
那双圆杏眼的光彩,在听见汤泉池失而又来时,又焕发出点点光彩。哪里是他的福泽深厚,分明他的阿圆吉星高照,次次都能带着他化险为夷。
“慎明禅师,闻大人他何时去汤泉池最好?”
“既是排寒,自是越快越好。”
因着慎明禅师的提议,众人即刻就出发了。
闻时鸣借助正觉寺僧侣抬的滑竿,上了桐道山最高峰,找到了曹志和所说的汤泉时,还是万籁俱寂,拂晓将至未至的时分。
幽暗岩隙中,泉水汩汩而出,腾起白雾弥漫,模糊了四周缠绕的嶙峋怪石与横卧虬结的马尾松。
僧侣们正在曹志和的庄子里歇息休整。
程月圆一人守在池边,看见薄烟氤氲中,泉水微动,闻时鸣的白袍裹着修薄如竹的身段,没入水面。
天边还有月,光魄稀薄,融入了隐隐升腾的晨辉。
她伸出手,摸过边缘岩石的青苔,浸入脉脉春暖般的热意中,来汤泉时积攒了一路的话,终于问出口。
“夫君是何时知道我的?知道我是假冒的。”
在家里安排查探路线时,她就隐约发现了,闻时鸣知晓她熟悉七连山的每一片山坡,每一条溪流,却并不对此感到惊讶或疑问。
程月圆只是逃避似的,不想去深思。
“若说最早,还要数周景同在闹市走马。”
闻时鸣的手从汤泉中伸出来,捏住她的手腕摩挲,“阿圆身上有脂粉味,很重。”绮月给她挑的胭脂水粉,都是城内最好,香气自然浓郁而特殊。
程月圆盯着水面看,说话声低低的,不复往常清脆利索,“闻时鸣,我……我没想一直骗你的呀,我那时候去东西市署找你就是想……”
“我知道。”
她手腕上一股力道,猛地一拽,随后跌入了仿佛比汤泉还滚烫的怀里,闻时鸣贴上她,略湿润的额头抵着她的,“阿圆不用解释,我说一句,阿圆复述一句。”
他渐渐恢复了气色的薄唇轻启:“我娶妻了。”
程月圆被他的气息笼罩,一时弄不清是他的吐息更热,还是汤泉水雾更热,懵懵地跟着念:“你娶妻了。”
“不对。”
他在她唇上一触即离,“我娶妻了,我是谁?”
程月圆在心头默默绕了一下,“闻时鸣娶妻了。”
晨光隐现,徐徐点亮了清俊郎君眼眸中浮现出的笑意与真挚,“我很喜欢我的夫人。”
许是水汽太浓重,许是汤泉太热,程月圆整个人被泡得发晕,心跳快了些,轻飘飘地跟着重复,低得像是呢喃,“闻时鸣……很喜欢他的夫人。”
“我的夫人程月圆,连起来说。”
“闻时鸣很喜欢他的夫人程……”
从小伴随自己长大的名字好像烫口,横竖说不出,她嘴唇张张合合,惹得他又啄来一吻。
闻时鸣贴着她耳际:“我夫人是阿圆,永远都是。”
程月圆被水雾熏得眼前模糊,靠过他的肩上,埋首在闻时鸣颈窝,半晌重重一点头:“没错呀,就是我。”
闻时鸣真的不在意,他还要当她的郎君。
她和闻时鸣就是如假包换的夫妻,真好。
程月圆搂着他,感受着汤泉池铺天盖地的暖热,紧绷了一晚上的心弦彻底松下来,终于觉得困乏。
熬了一宿的小娘子呼吸慢慢轻缓,打起了盹。
闻时鸣抱着她,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下颔轻轻抵在她额上,转了个视角,享受来之不易的安宁。
旭日初升,金灿灿的阳光漫过桐道山的每一寸土地,融化了笼罩山河的沉沉雾霭。
从汤泉池边往下俯瞰,借着地势,能看见南河蜿蜒曲折的水面,收窄在桐道山与七连山之间的某处。
闻时鸣的目光忽而凝向了低处的黑色烟柱,他并不想打扰她难得的睡眠,但他需要确认,“阿圆。”
“唔……”
程月圆不满意地咕哝,在他肩头蹭了两下不想醒,最后还是睁开困倦的眼,抬起头来:“怎么了?”
闻时鸣将她拧转了一个方向,“你看那里。”
第50章 “阿圆教我。”
“你看那里。”
程月圆顺着闻时鸣拧转的方向看去。
从此处远眺七连山,临水处有一峭壁,天然险峻,岩色幽深,底部的石缝中飘起的一道黑色烟柱,若不从对岸地势高远处凝神细看,难以察觉,很快便与岩壁的色泽融为一体。
“那里有飘出来的黑烟,阿圆能看到吗?”
“我也看见了,真的有,铸造坊要熔炼铜料,有熔炉烧火,会不会就是藏在那里呀?”
“十有八九。”
闻时鸣对着她亮起的目光点头。
此地位置隐秘,靠近水源,还有水路运输耗材原料,寻常烧陶器或冶金的作坊根本不会选取在这等偏僻到寥无人烟的位置。即便不是假铜币的铸造坊,亦不会是什么本分经营的场所。
程月圆只想生出一双千里眼看清楚。
“好像有人进出,不知道是不是把守的护卫。”
那些在视野里轻轻移动的小黑点们,就像蚂蚁那样,看不清楚有没有佩戴兵刃。她想了想,“我明日,不,我今夜就渡河去悄悄查探!”
闻时鸣不赞同,“阿圆的当务之急,是先休息。”
“可是,我怕他们跑了。”
“蔺弘方那么急着赶尽杀绝,就是怕我们摸查到真的铸造坊,可见短时间内并没有废弃铸造坊的打算。”
程月圆被说服了,同他一起观察起那个地方,黑色烟柱不止没有消失,还变得越来越大。
“还在正常铸造的。”
“对,这两日先观察。”
两人以浸泡汤泉便利为由,住在了曹志和庄子里。慎明禅师每日过来针灸,帮助闻时鸣驱散淤积在五脏六腑的寒气。
庄子里储备有一些粮食,曹志和还隔三差五就来送吃食。程月圆好吃好睡了几日,想去偷偷探查的心思越来越按捺不住,又一次从汤泉岩壁观察回来后,推门而入,想找闻*时鸣好好说说。
闻时鸣立在窗边,长臂伸着,刚放飞了一只信鸽。白鸽扑棱翅膀,悠悠转转飘下来一根羽毛。
程月圆一愣。
“夫君哪里来的信鸽?”
“闻七弄来的。”
“闻七没事?太好了!”
闻七要是没有受伤的话,还能跟她一起去查探,他正是最善于此道的高手。
程月圆飞快地转身,在门廊下举目四顾,看向庄子各处,企图看到闻七那道熟悉的身影,“别的亲卫跟来了吗?他们如何了?怎么找来的?”
“当初分别时,你们的安排便是,他们引开人,你带我渡河。我清醒后拜托正觉寺方丈,找人到桐道山山脚临水处,留下了父亲军中常用的暗记,他们若看见了,定然能顺着暗记寻来。”
闻时鸣没忍心同她细说,找来的亲卫伤势不一,人数寥寥,而闻七是里头伤势最轻的,“眼下还在正觉寺休养,再等几日,或许循着来的人会更多,趁着等待的这些日子,我想阿圆教我一件事。”
程月圆睁着好奇的眼眸。她想不出,除了烧饭砍柴这些,闻时鸣还要学什么。
“夫君要我教你什么?”
“打猎。”
“夫君想打什么猎物?我帮你呀,现在秋天山林里还有很多动物可以猎。”
闻时鸣的身体经过死里逃生那一遭,她本以为即便有汤泉和针灸,至多是恢复从前虚弱的状态,却没想到他每日仍然有力气承担庄子里的粗重活儿。
可打猎终究不是速成之事,而且过分需要体力。
程月圆挠挠脸蛋,既不想浇灭他的锻炼热情,又觉得眼下不是秋猎好时机,琉璃似剔透的眼珠儿转转,“夫君真的想学?”
“对。”
“打猎都是……都是要从基本的学起的,先学怎么做陷阱。我小时候,阿耶就是这么教我的,要把陷阱做得够结实才算出师了,再学弓箭骑射。”
陷阱的花样林林种种,程月圆能换着教他不重样的。这么一磨蹭下,其余亲卫就该赶来,忙正事了。
她还想继续说服闻时鸣,不料他立刻点头,一点异议都没有,抬手将鸦青发丝扎成了利索的高马尾,换了一身绑腿束袖的粗衣。
“那就从陷阱开始学起,阿圆来教我,今日就学。”
“好啊……那就今日教。”
程月圆拉着他翻出庄子里的砍刀等工具,往山林里跑,“猎户的陷阱,除了铁器外,大多数都是林子里有的,就像木、竹、藤蔓、树皮、兽筋、兽骨,夫君和我先搜集多多的材料,我才能教你不一样的陷阱。”
小娘子脚步轻快,钻入山林里,如鱼入水,闻时鸣还没看清楚是哪棵树上长了藤蔓,她就嗖嗖地揪出了两根,团了团塞到他手里,又不知从哪里捡到一根硬木,“夫君留着它!能派上用处的!”
说起一起搜集,他的速度远不如阿圆快。
荆钗布裙的玲珑身影,有时从灌木丛冒出,有时从树上爬下来,不过半个时辰多,闻时鸣脚下就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材料。
泰岳大人说得没错,阿圆真是小猴儿。
程月圆兴冲冲跑到他面前,两手摆了摆。
“教学开始!”
“夫君留意看我绑绳结的手法!别眨眼喏。”
“这是活扣,能够抓狐狸、狍子这样体型小小的,用皮绳或藤蔓做个活套,布置在它们常常出现的灌木丛里,把另一头系在树梢上固定,记得要绷紧。”
程月圆用他的手臂做示范,“狍子钻来时,会被套住脖子或腿,重量一压,引得树梢一弹,就会……”
她一压,闻时鸣手臂一紧,倏尔被一股力道拉扯,直不楞登地举起了手,程月圆两眼弯弯,红唇间露出了小米珠一样细白的牙齿,“就会被吊起来啦!”
闻时鸣失笑,“好阿圆,我投降,来帮我解开。”
“这是落石陷阱,常用来抓大野猪的,也要设置在它们经常出没的地方。找一根足够坚韧的藤蔓,一头是重石,一头是树桩,还要在设置一根足够低的绊索来做牵动机关,触到绊索了大石头就会把野猪砸晕。”
“这是陷阱坑,对付大动物,像是獐子、熊瞎子,坑底是削得尖尖的硬木刺,坑上要捡细树枝,像蜘蛛织网那样搭一层薄薄的木网,铺上落叶泥土伪装。”
“这是竹刺栅栏,用有刺灌木也能搭,围在自己家外头,防止野兽闯入,还能用来驱赶它们往陷进去。”
程月圆把自己说得兴奋了,还想再搭出一座完整的竹刺栅栏,才觉得天色已晚,日头西坠。
山林树影把落日切成一道一道浮动的金光,打落在闻时鸣起伏明晰的侧脸轮廓上,她看着一颗清薄的汗珠滚下,在他俊秀面容上蜿蜒出水痕。
再看他的粗布衣,背后一片全然湿透了。
闻时鸣学得极为认真。
她每演示一样,他都亲手再制作一样,甚至要反复同她确认细节与技巧。
她扯扯衣袖,折出一块干净的小角,踮脚给他仔细印去脸上的汗,又摘去他肩上枯枝。
“我小的时候要学得有夫君一半认真,阿耶没准还愿意教给我更难的。”
“还有更难的陷阱?”
“嗯,但阿耶说我不定性,就不教了。”
程月圆拍拍自己手臂最结实的地方,“我有力气,不靠陷阱也能猎到的。”
说罢从剩余材料中挑挑拣拣,拿了一些在手里,另一手拉着他,嘴上哼着歌儿回庄子去。
两人手掌心都脏兮兮,夹着薄尘土贴在一起。
但两个人谁也没甩开手。
直到晚膳洗漱后,程月圆坐到小凳子上,又拿起了那些材料在认真琢磨。
“为何还在看这个?”
“我想给夫君做一把轻弓,这根木头是山茱萸的,够硬却又不会太硬,刚刚好。等夫君学会我程家所有陷阱,就可以慢慢慢慢地学弓箭打猎啦。”
程月圆比比划划,在确认从哪里开始修剪打磨比较合适,有人在敲她与闻时鸣的屋门。
笃笃笃。
“郎君,是我。”
是闻七的声音,程月圆面露惊喜。
闻时鸣去开门,她探头,看见闻七身后还有两个见过的亲卫,朝他们挥了挥手。
闻七站在门边道:“都按郎君说的安排好了。”他看看程月圆,又上前一步,附耳说了几句话。
“知道了。”闻时鸣颔首,“你们也去休息。”
屋门阖上。
程月圆拿碳条在山茱萸木上划记号的手顿住,“安排什么?是要去查探铸造作坊了吗?”
“闻七去查探过了,虽然没混入内部,但从近水岸处找了作坊工人倾倒的铜渣废料,已确认了。”
闻时鸣看着她,“阿圆的弓来不及造了。”
“明日就要去了吗?”
“不是,我需要阿圆先赶去搬救兵,与我与闻七的人打个里应外合,把铸造作坊的人证物证都扣下来。”
“我一人去?”
“对。”
“去哪里搬?”
“县衙。”
“……夫君的画像还贴在缉捕文书上,我要用什么理由说服县衙的人?知县老爷会听我的话吗?”
阿耶入狱时,她看得最多就是伸手要钱的贪官。
程月圆有点担心自己嘴巴笨,弄不懂官场的弯弯绕绕,反而坏了事情,耽搁了闻时鸣的计划。
“万年县和长安县的知县,或许,一听见我们的真实身份和目的,就会立刻把阿圆抓起来。”
闻时鸣对上她疑惑的眼神,从旧木桌上抽出这些天画的他记忆中的各县行政范围。
“可阿圆去搬的救兵一定不会。”
“我们越过七连山,渡过南河,已经出了皇都两县管辖范围,此处隶属于另一个县,是三辅要冲,盛产美玉,距离皇都只有一日车马。”
“知县不是什么老爷,是阿圆与我的媒人。”
“探花郎何愈。”【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