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怎么比他想象的还心软。


    闻时鸣的闷哼声隐秘在昏暗里。


    程月圆推开他,自己掀开木箱盖子跑出去,地窖外的小厨房空落落的,作坊工人悉数被衙门拘捕。她丢了砍骨刀走出去,雨已停了,地面湿润泥泞。


    东市丞蒋修远在指挥,赵响被武候扣押着,脸色颓然地听对方训斥,“低价收购死马病马,重酱蒸煮祛腥,熏晒后伪充獐鹿肉干。前些年也是我查封的,你有这份精明心思,好好用在正途上做个营生不好吗?”


    程宝金两手搭在他圆滚滚的肚皮上,指头绕着,一见程月圆出来,急急要上前,又被衙差阻拦。


    “少夫人,误会,都是误会,我真不知道作坊东家背地里做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我是被骗的啊,官老爷们以为我和赵响是同伙,您快帮小人解释解释。”


    程月圆没理会他,快步出了院子。


    车行雇来的车夫没料到有这遭热闹,瞌睡虫都跑了,正背着手往院里探头探脑,冷不丁见小娘子冷脸出来,径自跳上了马车。


    “哎,贵人要回城了吗?”他连忙跟上。


    程月圆静了一会儿才闷闷地答:“先不回。”


    没等一刻钟,蒋修远来到马车外,“闻夫人,掌柜程宝金,你看要怎么办?作坊东家赵响要再审问的,搜出来的账簿也要查,程宝金要是真跟他勾连,是否要把他告上公堂去?真追究起来他也得跟着坐牢。”


    掌柜联合供货人中饱私囊,在千行百业里司空见惯,全看主家要不要严查。市署只有收缴财货器具和罚金的权利,涉及羁押囚犯和量刑,要与京畿衙门配合,他这里要先跟程月圆通个气,才好行事。


    “账簿的事情我懂得不多,回头我再请陈管事来同蒋大人商议,程宝金一共污了多少银子叫他吐回来,其余的惩罚律令上怎么定的,就怎么来。”


    程月圆撩开车帘,望见闻时鸣不紧不慢走出来,还是那副粟特商人的打扮。


    程宝金似乎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着急忙慌叫冤的声音隔着院墙传来,“贵客,贵客留步!您帮我跟他们作证,我真不知情啊!”


    赵响狠狠啐了他一口:“赚钱的时候跟我称兄道弟,出事了就像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想得倒美!”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


    两人狗咬狗似的吵起来。


    天色昏黑一片,几点星子浮浮闪闪。


    闻时鸣瘦高身影融在夜色里,眼神如清风朗月,映照着几盏风灯摇曳的暖光,他眉梢轻抬,朝她注视,似乎还在等她的答案。


    她就是不答。


    早安排了后手干嘛不说,害得她在地窖里白白担心,程月圆一抿唇,落荒而逃般跳下马车,翻身上了程宝金来时骑的马,骑着马儿哒哒哒往城内跑。


    雨后的夜,一呼一吸都是湿润清凉。


    她骑得浑身发热,临近城门关卡,在巡查岗卫前勒马停住,出示了侯府腰牌。这块腰牌,还是她要求不带绮月和云露出门的那一日,闻时鸣给的。


    监门卫核验完,双手递回给她。


    她收好腰牌,遥遥回头看见闻时鸣那架马车的轮廓,才又打马进城去。要说是生气,其实气那么一会儿就过去了,她这是在自欺欺人地佯装生气。


    仿佛这样就能逃避闻时鸣一字字撞得她心怦怦跳的问题——“阿圆,喜欢我吗?”


    她不过是个受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替嫁新娘,很是幸运地遇上了闻时鸣这样良善的郎君,能够相互陪伴相互扶持过一段日就很好了。


    喜欢不喜欢的,待闻时鸣发现真相的那一日……


    程月圆甩甩脑袋,仿佛要将这些小女儿的绮思都甩走,回到平阳侯府,一进沧澜馆就找绮月要饭食。


    “绮月,绮月,我好饿啊。”


    等到月轮悬至高空。


    闻时鸣马车挨着她进城,人却晚到至今才回,想是同蒋修远处理完作坊事宜的首尾琐碎。程月圆睡在罗汉榻上,裹着被子,悄悄听外间他和平康的动静。


    闻时鸣在喝平康送来的姜汤和膳食。


    闻时鸣在翻书。


    闻时鸣去了沐浴。


    闻时鸣穿着木屐的清脆声响,愈行愈近,停在了她的身边。程月圆呼吸一静,拿素纱薄被蒙住脸面,一翻身对向了罗汉榻靠墙的那一侧。


    “莫非,还未气消?”


    他沐浴过后的掌心温暖干燥,抚过她睡得乱蓬蓬的头,声音倦懒,显得很疲惫。程月圆攥紧了被子,差一点,差一点就要败阵下来时,木屐声音又远了。


    灯光灭去,眼前白蒙蒙的素纱薄被黑了。


    程月圆闭眼,睡得不甚踏实,神思飘忽间总听见闻时鸣的声音,很轻,又很闷,她倏尔清醒,又听了一会儿,却是闻时鸣在忍着咳嗽,一声接一声,捂在衣被和床帏间。


    她赤足下榻,点了灯台趋近去查看。


    紫檀床里的青年郎君唇色苍白,神色恹恹,两颊却透着病态的薄红,不知已这样不适地忍受了多久。


    程月圆探他额头,烫得厉害,当下要转身喊人去请大夫来,手腕却被闻时鸣攥住。他沐浴完那会儿摸她的头,指腹是热的,此刻却冰凉得厉害。


    “别喊大夫,平康那里有常备的几种汤药,叫他去小厨房煎退热的,动静小一些。”


    程月圆没动。


    “是今日去查假作坊时,淋了点雨受了寒,往常也试过这样,”闻时鸣掀眸看她,“明日未退热再去请。”


    他缓了缓,“阿圆知道的。”


    她知道,平阳侯本就不同意他当这个劳碌小官。


    程月圆垂眸看他修长如玉的手指,“你先松开我。”


    闻时鸣照做,她把烛台留在床头凳,披了件斗篷去喊平康,平康脸色忧愁,“早先回来看郎君脸色就不太好,还以为喝一碗姜汤就能压下去。我这就煎药,劳少夫人好生看顾郎君。”


    程月圆喊住他:“夫君他……一淋雨就这样么?”


    “夏日淋雨是这样,秋冬即便没有雨,但凡劳累了就会咳嗽、高热、畏寒怕冷。”平康挠挠头,“大夫说是少时候寒气入侵肺腑,没能彻底排出来。”


    平康去煎药了。


    完全入夏后撤了的炭炉又搬回来,将整个寝屋熏得暖热,程月圆眼见都要出汗了,闻时鸣还是克制不住想要打寒颤的冲动,在衾被下将手臂抱得更紧些。


    在黑作坊还气鼓鼓的小娘子,此刻目不转睛地观察他,朱唇抿成一条线,看起来像凶巴巴的小金鱼。


    “都不舒服了,为何要忍着?”


    “……不想博同情。”


    她本就在生气,要因为他病了而勉强气消,倒是显得他像偷奸耍滑。闻时鸣轻声絮絮似耳语,小娘子不知听懂了没有,眉头没舒展半分,直到平康送来热腾腾的汤药,她监督他喝下去,表情才松快了几分。


    “现下你感觉如何啦?”


    “还是冷,按往常经验,睡一觉就好了。”


    那药里有安抚咳疾的药材,闻时鸣喉头舒润了,困意跟着涌上,眨眼之间,床头凳烛台被她吹灭去。


    睡醒了再哄罢,逼得太急也不好。


    阿圆看起来就心软。


    他迷迷糊糊地想,但觉今日药效非常,明明是同一种苦闷醇厚的味道,灌入肺腑,却有暖意徐徐不散从胸腔蔓延至四肢百骸,把坠入冰湖般的冷意驱散,整个人好似坠入一汪有暖阳照拂的春水里。


    这夜,难得地没再咳过一声。


    闻时鸣醒来,耳清目明,怀里好像有个小火炉,定睛一看,小娘子睡得两颊透粉,鸦鬓蓬乱,正呼吸轻缓地缩在他怀里,毫不吝啬地分享暖融融的体温。


    闻时鸣失笑,怎么比他想象的还心软。


    第32章 “这算什么?牺牲色相来哄我?”


    “你大好了吗?你真的好了吗?”


    程月圆身穿一条暖霞色的高腰襦裙,挽着鹅黄披帛,鬓发钗环灿灿生辉,如一团云彩降临在他床边,絮絮叨叨地再三确认他的病愈情况。


    闻时鸣高热已退,正忍着一身黏腻,待平康备好药材去药浴,没料到她都收拾妥当了,又倒回来问。


    “再不出门,百兽展的最佳位置就没了。”


    “三娘和林姑娘帮我留着位置的。”


    程月圆托腮看他,青年郎君清减病容之下,神采明朗,是真的病愈之兆。


    “愈是秋冬,这样突发高热的时候愈多,你留着,还能替我生病不成?一人喝药,两人受罪划不来。”


    “夫君说得有理。”


    程月圆点头,看看铜壶刻漏。


    她还想先绕道去仁心堂看看阿耶,再不出门,约定的时辰真是要迟了,“那我给夫君带小玩意回来玩。”


    把他当杳杳哄了。


    闻时鸣莞尔,待她离去后,才摇铃让平康进来,神情比她在时要严肃不少,“让安康驾车,原准备的物什和人手通通都带上。”


    *


    西市百兽展分内外。


    外展是集市特地开辟的一条街道,人在其中,抬头是彩旌遮天蔽日,低头是百兽奇珍的瑰丽毛色,耳边藩商客语,夹杂猫叫犬吠、鹦鹉学舌的错杂之声。


    凑热闹的平头百姓在外展。


    不缺银钱的富贵之家在内展,而内展在琼花台。此处原是梨园最出名戏班搭建的舞台,高有半丈,对向设坐席,左右以雕花屏隔档,每席宽可容三五人。


    坐席最东西两侧有楼梯,往上引至雅间,最高处背靠独栋百戏轩,轩窗大开,视野独好,非天潢贵胄、宗亲子女不能享此殊遇,是千金也难买。


    荣国公世子蔺弘方就陪着二皇子夏琩在百戏轩。


    百戏轩内有冰盆,令人躁动的暑热全消,蔺弘方瞟向了面色犹不愉悦的夏琩,“陛下既没有答应太子求娶严家女,为何二殿下还如此怏怏不乐?”


    夏琩一口饮尽冰茶,内侍官再添,“大哥向来不轻易言弃,一次求娶不成还有下次。如今虽被关在崇文馆,表面上治学听讲,私下不知有多少动作。”


    “有多少动作,蔺家与臣都会替二殿下留意。此刻陛下最忧心的是关中平原蝗灾,导致稻粟减产,二殿下不若往这上头费功夫。”蔺弘方点到为止,摇头一哂,“严家女实则无需挂心。”


    夏琩却啧了一声,“近来朝堂议论纷纭,我难道不知蝗灾厉害?可我养那些幕僚就是酒囊饭袋,竟建议我亲去关中平原治蝗。”


    “二殿下不愿去?”


    “我去了,岂非正好给大哥机会教父皇回心转意?”


    蔺弘方顿觉自己白费口舌。


    夏琩生母慧贵妃是他亲姑姑,荣国公府天然就是这位皇子最强力的后盾,奈何母家强盛,夏琩的方方面面都资质平平,逊色太子夏珹太多。


    他如何就想不明白,他与夏珹就是一根秤上的两头,哪边轻了,景宣帝就要往哪边置物以维持平衡。


    太子娶了严家女就得了刑部,景宣帝不会乐见。


    蔺弘方上次替他使手段,破坏严三娘的名声,还不能叫他心安,此刻有几分厌倦。就凭他是姑姑肚皮里生出来,整个荣国公府就要支持这样一个拙人。


    百戏轩内一默,舞台上敲锣打鼓的动静更响。


    雪白带斑点的豹子精壮威风,在藩商介绍下登场,引来台下宾客惊叹。


    夏琩眸光一眯,“这头豹子,像不像秋猎那次的。”


    那场秋猎,他与大哥斗气,比谁的猎物多,眼见东宫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就收获颇丰,他不由心急气愤,纵看见猎豹项上绑金圈,还是放箭射去。


    这一箭,却意外中了,等他走近确认,才察觉真猎杀了不知为何落单的瑞兽,还是蔺弘方赶到,替他把伤豹转移到皇家猎场边际的陷阱里。


    “要不是谢昆玉多事追查,也不至于让你被连累。区区一个猎户而已,他得自由,你却禁足降职,我事后想找人给你出气,那猎户却被女儿接走消失无踪。”


    “那猎户有女儿?多大?”


    夏琩随意一指场内女眷,“同她这般大的小娘子,父皇得知瑞兽被杀,大发雷霆叫我领金吾卫把七连山猎户都抓拿归案,那小娘子还在猎场外磕头来着。”


    “二殿下可记得她长什么样?”


    “她磕得弄得满头血污尘泥,我哪会细看。”


    夏琩不以为意,目光注视着舞台上,那头毛色漂亮的豹子随号令跳跃、旋身,仿佛有灵性一般。


    蔺弘方望向了琼花台的宾客席,若有所思。


    “臣或许知道那猎户女儿在哪里。”


    “哦?”


    “只是猜测,有待印证。”


    他想到妻子对着一根线头拈酸吃醋。


    今日本是想给闻时鸣使绊子,好报上次在太平坊结下的梁子,倒是歪打正着了。


    *


    程月圆赶至琼花台时,已有许多珍兽上台。


    林斐然为了看得更近些,选的是舞台对向席位,而非左右凭栏垂看的雅间。


    “通体雪白的孔雀都开过一次屏啦,阿圆才来。”


    严湘灵拉她坐下,却发现程月圆粉白的手心粘着少许黑而碎的头发,“阿圆这是怎么弄的?”


    “我来时摸了小动物。”


    程月圆嘿嘿一笑,唇间露出小贝一样的白牙齿,拿丝绢帕子两下拍净。


    她掌心是阿耶新长出来的胡须碎屑,比上次探望长得又快了一些。林大夫说,阿耶胡须长得变快,是气血运转恢复的好征兆。她心下欢喜,不禁又替他把胡子刮了个干净,想看看下次再来长长了多少。


    “不怕错过,结束后白孔雀巡回,会再开屏的。”


    林斐然给她推来果碟,圆滚滚的杨梅,缀几片绿油油的叶,霎是好看。程月圆拎了一颗咬入口,馥郁甜酸在舌尖爆开,顿时消解了夏日的滚烫热意。


    她瞄见台上一只雪色毛皮夹杂墨色斑点的豹子,在跟号令,跳跃过一个个铜环,动作流畅迅猛。


    藩商用略带生硬的官话介绍:“这头西域雪豹,千里挑一的难得灵兽,通晓人性,还是追踪猎物的好手,能与马匹配合驱赶猎物,还能独自狩猎。现场可有哪位小郎君小娘子,想亲自试试?”


    他手里挂一把轻弓,箭头上插着一颗红彤彤的小果,话音落下,琼花台就有不少少年郎举手示意。


    藩商墨绿的眼珠子一转,咧出个笑来。


    “小老儿在中原学了一句话,叫厚此薄彼,小老儿行走通商不能*犯这个毛病,就让雪豹自己来抽。”说罢拍手,仆从抬上一个箱子,里头堆满轻飘飘的绣球。


    藩商将绣球一扬,猎豹跃起,叼起其中一枚。藩商看清楚绣球编号,笑吟吟看向了程月圆的方向。


    林斐然还没反应过来:“我怎觉得他的绿眼珠子在盯着我们这边看呢?”她为了看珍兽方便,帷帽纱帘半撩起,挂在帽檐,此刻抬头,却见仆从送来弓箭。


    一弓一箭直直送到了程月圆手里。


    程月圆拿帕子掩唇,吐出一粒杨梅果核,“做什么呀?送这个过来,是给我们射吗?”


    严湘灵点头,她精通文墨却不善弓弩。


    林斐然父兄就是武将,倒略通一二,见弓箭给了程月圆,不好夺他人之趣,也期待地看着程月圆。


    “闻少夫人试试呢?此处距离舞台不远。”


    “哎不成不成,我射不中的,还是林姑娘来吧。”


    “越过细木栏就好了,你管箭能飞到哪里去,雪豹拦不到是那藩商尴尬呢。”林斐然见她推辞,更以为她在谦让,一叠声儿催促,差点手把手教她弯弓。


    “既如此,那……我便试试吧。”


    程月圆拿起那把弓,慢腾腾地拉开。


    林斐然“咳”一声,“闻少夫人,手臂要抬起来,不然砸中前面坐席的夫人了。不过箭头给小红果包起,伤不了人,你别担忧。”


    “这样,林姑娘你看对吗?”


    “对对,用力拉弓,瞄准了就撒手,要快快撒,不能拖泥带水的……”林斐然话未说完,程月圆的箭就歪歪扭扭,软绵无力地脱飞出去,撞上了隔开舞台与宾客坐席的细木栏,掉落在地。


    “哎呀,都说了我不成的。”


    程月圆连连摇头,不肯再试,把弓箭交到林斐然手里,仆从送来的托盘上还有几根箭,林斐然正待要试,绿眼藩商却惋惜一叹,“贵客们,机会只有一次!”


    林斐然郁闷地看没收回的弓箭,没说什么。


    藩商再抛出漫天绣球,叫雪豹再叼。


    仆从又往别的坐席,给一位锦袍小郎君送箭,小郎君熟练弯弓,箭头裹着小红果飞射,被雪豹灵敏地飞跃,嗷呜一口咬下。


    宾客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程月圆认真观察着雪豹落地的姿态,腹部轮廓和毛发状态,“这个雪豹子,好像刚生完小雪豹。”


    严湘灵和林斐然齐齐转过头:“如何看出来?”


    程月圆抚了抚自己的肚子,“这里缩小但松弛,毛色有些凌乱,还有一些脱毛的地方。”她说得认真,却惹得林斐然笑起来,并不尽信,“竟这都能看出来?”


    “阿圆说是就是,我相信阿圆的。”


    “好哇,你身为刑书之女,竟不看证据看言辞?”


    ……


    几人说说笑笑,玩闹作一团。


    琼花台仆从来送冰镇杨梅茶,似是不料她们动作,惊呼一声,将半瓯梅茶都倒在了严湘灵身上,清霜色大袖襦裙转眼染上深深浅浅的红色。


    仆从吓得跪下去:“贵人饶恕!贵人饶恕!”


    严湘灵眉头轻轻拧起,挥手示意无碍,让婢女欢儿随自己去换一身衣裳,“马车就在琼花台外,阿圆与斐然留在此处继续看,我很快便回来。”


    “我和三娘一起去。”


    程月圆觉得她多灾多难,心里打起小鼓,严湘灵摇头:“阿圆才来多久,本就迟了,陪我去换衣一来一回,奇珍异兽没看见,光是进进出出了。”


    “我陪三娘去,前年大前年,百兽展年年我都看。”林斐然笑嘻嘻一按程月圆肩膀,又唤婢女随行,一共凑了四个人,程月圆见了略略放心。


    为防珍兽走失,琼花台四处合围。


    严湘灵要抄最近道,便与林斐然绕到舞台与坐席之间,顺着细木栏边缘的出口去。


    变故就在这一瞬。


    台上雪豹发出低低吼叫,焦灼不安地左右警戒,踱步,任由藩商给的指令一个个落空。藩商示意仆从端来肉食安抚。雪豹看也不看肉食,踩着藩商的肩头一跃,转眼三两下就攀上了细木栏。


    原本系在项圈上的长长束带,竟不知何时断了。


    雪豹越过藩篱,朝严湘灵的方向飞奔。


    惊呼四起,宾客仓惶逃脱,琼花台内戒备的武候不料有这变故,弓箭手想救人,却被不断慌乱奔走的人群绕动视线,无法锁定最前方的情况。


    百戏轩内,视野正好。


    随二皇子前来的武卫急急询问:“殿下,是否要射箭救人?”夏琩饶有兴致地抬手阻止,望向蔺弘方。


    “这便是你说的试验?”


    蔺弘方颔首,眸光紧紧锁定坐席上的某道身影。


    程月圆跳上了桌案。


    她站得高,看得清楚些,手掐成环,放在双唇处发出呼哨。这呼哨有些像藩商与驯兽师给雪豹的指令,仔细一听,又略有不同。


    雪豹没有受她控制,台上一左一右静立似门神的西域宝马,却不约而同扬蹄一踏,再落地时,踩住了舞台两侧悬垂,与穹顶相连的幔帐。


    幔帐不堪受力,大幅明彩色飘落下来。


    在程月圆眼里,极慢又极快,她看着幔帐盖住细木栏,遮住了吓得摔在地上的严湘灵与去搀扶的林斐然,亦挡住了雪豹的视线。程月圆跃下桌案,唇间呼哨一静,变成阵阵幼兽似的细弱哀鸣。


    雪豹从幔帐中挣脱出来,竖起耳朵。


    它失去了严湘灵的影踪,能嗅到气味,却又被程月圆的叫声困惑,程月圆手里拿着剩下半瓯冰梅茶,洒在自己裙摆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传来。


    雪豹猛地转头,朝她冲来。


    真的是茶有问题。


    因为冰镇反而淡化了腥味,对嗅觉灵敏于人许多的兽类来说,却不是问题。程月圆转身飞奔,把雪豹引到坐席中央,进入武候的射程范围。


    她跑得再快,也比不上豹子。


    真不知京畿衙门武候的射艺,能不能靠得住。


    头顶传来一声清喝:“阿圆,右边!”


    是闻时鸣的声音。


    程月圆动作比脑袋快,人往右边矮身一滚,哗啦一声,一个茶盅砸落在她原先跑过的地方,飞溅碎片让雪豹奔跑的动势一滞。雪豹灵活极了,不过一刹,足尖点地,朝她再拐弯越来。


    程月圆在翻滚时,摸出了藏在足衣的匕首。


    眼前金光一晃,有什么极速飞来,猛地散开,将雪豹笼罩在内,她定睛一看,却是一片金丝锁甲的捕兽网,不知由什么机括射出,叫哪位能工巧匠打造,雪豹愈是剧烈挣扎,反而把自己缠得愈紧。


    几个武候从两面扑来,又加了两层粗网。


    程月圆呼出一口气,坐在地上。


    她朝射出捕兽网的二楼雅间看,看见了安康黝黑的脸,他手里架着一把弓弩似的机关,还没来得及收进去,“少夫人!无事吧?”


    “我无事!安康准头真好!”


    程月圆脆生生赞了一句,双手撑地把头往后仰,看靠近她这一侧的雅间凭栏。青年郎君穿竹色官袍,脸色铁青,比昨夜高热时还难看。他甩袖而去,飞快下楼,把她从地上一把拽起来。


    “受伤没有?”


    “没有。”


    程月圆呆呆地摇头,还觉得他好似神兵天降,“我以为……夫君不是在家里养病么?”


    闻时鸣没说话,手拍在她衣袖肩背各处,要拍走那些尘灰,待手掌落到裙摆上,看清楚那滩茶污时,他面色又冷几分。


    百兽展是市署联合商会承办的,出了事情,首要担责是市署。前年常德郡王家的大公子因被咬丧命,百兽展停办了一年,今年重办更要慎之又慎。


    他不怕意外偶然,却怕人为事故。


    更不想看到这事故把她牵连其中。


    内展眼看是办不成了。


    宾客零落,现场混乱,百戏轩内,夏琩意兴阑珊地在武卫保护下离去,“我还以为严家女会出意外。”


    蔺弘方没解释,目送二皇子离去后,回头看捕兽网内哀哀而鸣的雪豹,以及闻时鸣夫妻,察觉闻时鸣锐利的目光后,才耸肩离去。


    绿眼藩商一番魂飞魄散,如劫后余生。


    他脚步虚浮地跟过来,看到雪豹完好,不由喘一口气,“闻大人,我、我也没料它会突然挣脱绳索,不对不对,是那绳索就像突然被人割断了一样。”


    他手中还拽着那半截断口齐整的束绳,“你看。”


    “损坏琼花台的一应物件,小老儿都愿意赔,雪豹是个畜生啊它不通人性,切勿将它打杀了,就让我带回去再驯养吧。小老儿一定好好管教,好好管教。”


    “是谁在台上说,这是西域灵兽,通晓人性的。”


    漫不经心的声音懒洋洋斜插进来。


    程月圆循声望去,却见留春宴上见过的六皇子从某个雅间的楼梯口下来,探花郎何愈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一张清秀稚气的脸显得苍白,担忧的目光同她的撞上,又不显山露水地移开去。


    “你的雪豹闹出这种事故,别想等到来年再卖个好价钱了,不如今年就折价卖给我,也好填平你赔偿这琼花台的损失。你说这怎么样?”


    六皇子笑盈盈地问。


    藩商自是愿意卖,他正愁官府要将雪豹打杀了,希冀的目光投向闻时鸣,却听见险些被雪豹所伤的女郎问他:“你的雪豹是不是生了小豹子?”


    藩商一愣,“月前生了的。”


    女郎想了想,“我猜测它狂性大发是因为嗅到自己幼崽的味道,担忧幼崽的安危,你不如回后台检查一番,看看它的幼崽到底如何了?”


    六皇子将乌骨折扇一收,轻敲掌心,“我也未曾见过雪豹幼崽是何模样,你一并带来,我买下亦无妨。”


    藩商一听,忙不迭要走。


    程月圆一指他腰间挂着的三四个香囊,“有没有缬草或假苏?”众人还未会意,藩商领悟,摘下其中一个朝捕兽网内的雪豹丢去,大步赶回后台。


    雪豹依然在哀鸣,躁动却像是被香囊慢慢安抚。


    六皇子看出了些门道,正要再细问,程月圆却被闻时鸣拽走了,“六殿下恕臣失陪片刻。”


    他面沉如水地留下话,大步流星,又将她拽回了之前他待着的雅间,雅间里还有几个亲卫带着弓弩留守,一看他神色,都默契地退开了去。


    程月圆还未开声,被他手掌扼住了肩膀。


    “把雪豹往自己身上引,你怎么想的?”


    “我……”


    “黑作坊那几个人就算了,一头豹子,野性难驯,要是无法全身而退怎么办?”


    “可是……”


    “你是驯过豹子,还是杀过豺狼?”


    闻时鸣气得不轻,劈头盖脸一顿问,根本不给她回答的功夫,程月圆红唇嗫喏,干脆静静闭了嘴。


    她这样乖顺,他反而问不下去了。


    “不说话?哑巴了?”


    “夫君说完了吗……林大夫说……说……”小娘子小心翼翼觑着他,“怒气伤肝的。”


    闻时鸣一哂,“我快肝胆俱裂了,还管什么伤肝。”他这句说得极轻,话里似乎有不堪回想的恐惧。


    程月圆静静注视他一会儿。


    “没驯过豹子,不过驯过野犬,豺狼也砍过的。”


    她慢慢思索,“野兽比人简单多了,夫君别生气,我没有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她左右环顾,先是把雅间的窗阖上了,然后去关闭屋门。


    窗格漏下朦朦胧胧的光。


    程月圆在他跟前站定,抬手去解腰间襦裙的结。


    闻时鸣气过了,嘴上还是不饶,别过眼去,冷冷一笑,“这算什么?牺牲色相来哄我?”


    地板“哐当”一声,两声,惹得他视线旁落。


    只看娇小玲珑的小娘子变戏法似的,从解开襦裙中,丢下一把匕首、一根峨眉刺、一段绳镖,还有一小片护心镜,鸡零狗碎地堆了他满脚。


    闻时鸣错愕未完,就叫一双布满茧子的手捧住了脸。她眼瞳在昏暗室内润了一层清光,眉目盈盈,“都说了,我好惜命的呀。”她又踮踮脚,在他脸颊上“啵”地亲了一下,小声道:“这下,才是哄你的。”


    会暴露破绽也好,会被闻时鸣起疑也罢。


    此时,她不想欺骗一个为她安危而恐惧的人。


    第33章 “阿圆是我夫人吗?我真的夫人吗?”


    “这下,才是哄你的。”


    小娘子温软濡湿的唇印贴在他脸颊,闻时鸣指头一搓,搓到一层淡淡口脂,“你每日出门都带那么多……”他眼往下瞟,“那么多凶器吗?”


    “今日百兽展带得比较多,夫君上次说前年郡王家的公子被咬伤,我想要是三娘和林姑娘或是旁的什么人意外被咬伤就不好了。”程月圆撩起上襦衣摆,手从腰侧往后,用个有点别扭的姿势,又掏出瓶药来。


    “我连外伤药都带上了。”


    “……”


    闻时鸣脸色稍霁,取走她的药瓶,打开盖子嗅了嗅,“这个,”他高举药瓶,靴尖轻点,“还有这些……打哪儿来的?”他仿佛在审问东西市狡诈精明的行商,入鬓长眉高高挑起,一脸坦白从宽的端肃神色。


    “跟我一起嫁过来的……嫁妆。”


    “我看起来很像傻子?”


    闻时鸣将药瓶塞回她手里,衣袖抹净脸颊口脂,兀自走了出雅间。程月圆拧眉,将药瓶收回去,又把地上乱七八糟的防身凶器妥帖藏好,抚顺裙摆褶皱。


    为着给阿耶养好身子,家里值钱的皮子、兽骨和存银都留不住了,她替嫁来平阳侯府时,确实带得最多的旧物就是这些好用又趁手的凶器。


    这些就是她的嫁妆呀。


    她踱步下楼梯,严湘灵和林斐然早在等候。


    两人钗斜鬓乱,一脸着急,看到她无恙才算是心安。严、林两家马车看见琼花台宾客四散,俱有仆役赶来接人,程月圆没多话,劝她们先回府定惊。


    藩商已经返回,手上抱着一头毛茸茸的雪豹幼兽,幼兽呜咽叫唤,仔细一看,脚上被划了一刀。随藩商来的兽医正在检查伤势,撒上药粉给它包扎。


    闻讯赶来的京兆府少尹林厉繁正在问话,“负责照料幼兽的人是谁?能够接触到后台的仆从有哪些?”


    他本应先追查是何人切断了雪豹颈项上的束绳,是闻时鸣的人将两个残留有杨梅茶的茶瓯呈上,声称里头沾染了雪豹幼兽的血迹,才导致雪豹发狂。


    这算是物证,还有待衙门仵作进一步查验。


    “负责照料幼兽的是阿依娜,至于能出入后台……那人可多了,小老儿怎说得清?百兽展不止我一人。”


    藩商露出个苦笑,眼看幼兽包扎好了,连忙叫人将它和雪豹一同关在大笼子里,殷切目光转向依然在等待的六皇子,生怕银子要飞了,“贵人稍候。”


    六皇子百无赖聊,同探花郎趋近笼子去看雪豹。


    林厉繁让衙差把控制住的藩商仆从都带来,唯独不见所谓阿依娜的身影,看起来便像收了银钱逃窜。


    他又接连问了好些问题查证,藩商愈听愈是心惊肉跳,叫苦不迭,“小老儿就是本分商人,哪里有胆子暗中放跑雪豹,随便咬伤哪位小老儿都得罪不起啊。”


    “那你为何将弓箭递给我夫人?当真是抽到她?”


    从头到尾,抱臂不发一语旁听的闻时鸣忽而问。


    藩商一愣,“闻市令的夫人?”


    闻时鸣回头,看了一眼程月圆。


    小娘子自知他气未消,乖乖等在一旁,同六皇子和探花郎隔了距离,也在看大笼子里,雪豹在焦灼地给幼兽舔毛安抚,甚至想咬开它腿上绑着的纱布。


    “小老儿不知这位娘子就是闻市令的夫人。”


    藩商回忆道,“原定的噱头便是抛绣球抽人,中途有人给我塞了一锭金子,叫我把弓箭给这位霞色襦裙的娘子。我想是哪位郎君为逗她欢心,就卖了人情。”


    闻时鸣皱眉:“那人长什么模样,衣衫打扮如何?那锭金子可还在?”他带来亲卫仆从里有擅笔墨者,手指一点,即刻有人铺开纸笔,准备作画像。


    京兆府少尹林厉繁看得一哂,想调侃他如此紧张这位新婚妻子,却又不是适宜场合,把话压下去。


    程月圆一边留神听闻时鸣与京兆府官吏的盘问,一边没忍住蹲下来,把藩商留的香囊重新塞回笼子,是刚从将雪豹从捕兽网转移到笼子时,武候遗漏的。


    六皇子夏文彦的流云纹乌头靴轻点,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拍子,极有耐心地等待藩商被问话。


    他生来就在皇室,前头几个哥哥,去了封地的不说,大哥夏珹,二哥夏琩,两人名字都是有宝玉美器的寓意。偏偏到了他,起名文彦。


    夏文彦自启蒙学文,便隐约知晓了,他这一辈子就是要做个富贵闲人。此刻悠悠目光,瞧见了程月圆的小动作,不禁觉得有趣,“闻少夫人。”


    程月圆抬眸,隔着笼子,起身一礼:“六殿下。”


    “缬草或假苏,有何作用?为何能安抚雪豹?”


    “假苏又叫荆芥,有清香味道,有狸奴喜欢吃,有的吃了还似吃醉酒的模样,缬草作用差不多。我家乡就把假苏叫做猫腥草,殿下听到这名字,便知一二。”


    “狸奴岂可与雪豹等同?”


    他转向探花郎何愈求证,“阿愈你说是不是?”


    何愈却笑了,他自打进翰林院便少年老成,凡事规行矩步,此刻方显露一种与年纪相衬的轻盈,“殿下可听过一个词?”


    “什么词?””照猫画虎。”


    夏文彦会意一笑。


    何愈继续道:“狸奴与虎豹,圆眸竖目,两颊生须,料想性相近也。我猜闻少夫人正是想到此理,又看到藩商腰间多香包,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询问。”


    他这么一推测,省去程月圆好多解释的功夫。


    程月圆眸带感激,朝何愈看了一眼,“探花郎不愧是探花郎,读得书多,比我说得清楚易懂多了。”


    何愈迎着她清亮喜悦的目光,眼神闪烁了一下。


    夏文彦颔首,随之想到什么,又一叹,折扇恨铁不成钢地敲何愈略显单薄的肩头,“蓝田县那么远,都快出了皇都外郭城,真不知你眼巴巴凑上去有何好。”


    往后身边没了何愈这个百晓生,要少几多乐趣。


    “何探花不在翰林院,是要外调了吗?”


    “可不是,人人争抢万年县与长安县的肥差,要么就安心待在翰林院做个清贵编修,偏偏阿愈木脑袋,要自请去穷乡僻壤补缺,补一个小小县尉的位置。”


    “蓝田县是三辅要冲,盛产美玉,并非如殿下所言是穷乡僻壤,距离皇都仅一日车马。我读书是为践行,待在翰林院与故纸堆作伴,实非我所愿。”


    何愈摇头,不疾不徐地陈述观点,抬眸见闻时鸣同林厉繁事毕,迈步朝他们而来,一下住了嘴。


    “藩商的嫌疑还未洗脱,需要配合京兆府调查,但六殿下想要雪豹,可先同他议价,将笼子带走。”


    闻时鸣示意,夏文彦朝他一笑,带着何愈走去。


    程月圆还在回头看,何愈今日穿了一身白澜袍,高中后衣冠依旧清简,跟在夏文彦身边矮了一大截。


    “舍不得走?”


    “我来啦。”


    她追上去,拉住闻时鸣的官袍衣袖晃了晃,闻时鸣将袖子扯回来,她又去拉,直到到了平阳侯府等候的马车。程月圆登车坐定了,不见他进来。


    她打帘探头往外看,“夫君不回府吗?”


    闻时鸣只侧头嘱咐安康:“将少夫人送回去。”


    百兽展内展因故散了,外展还在继续,不知要生出什么意外变故来,这一日且还有得忙。他故意不看眼巴巴的小娘子,脑海内诸事纷杂,她那一身的暗器哐当哐当地丢在地上的情景,隔三差五就浮现。


    直到月挂中天,清光皎皎。


    沧澜馆内杳无人声,闻时鸣才踏着重重树影归来。京兆府的人没能找到阿依娜,藩商给出画像,那个送金子的人也不是琼花台或内展客商的随行仆从。


    是蔺弘方。


    他几乎断定,蔺弘方在怀疑阿圆了。


    可他对阿圆,对他明媒正娶的小娘子了解多少?


    她会射箭,准头奇佳,发箭力道很大。


    她喜欢金光闪闪、华丽好看的东西。


    她力气比女郎甚至男子的大,或许会拳脚功夫,有一双皮肤白皙但是生满了茧子的手。


    她同林秋白、谢昆玉一家有说不清楚的交集。


    荆州在北地,距离皇都路途遥遥。


    她嫁来时,谢昆玉收监多日,林秋白才四处游历回到皇都,怎么可能会产生交集……闻时鸣的心头像是被什么重重一撞,脑海跳出了那宗瑞兽被猎杀案。


    他的手停在屋门处,迟迟没有推开。


    半晌,还是迈步进去。


    炭炉因为他昨夜受寒,今日又点上,熟悉的热意与清苦药味再将他包裹起来。他敛眸,疾步走向里间的罗汉榻,绿玉席上空空如也,连红绫枕都不在了。


    紫檀木雕花床的床帏落下。


    床边静静摆着一双绣鞋。


    他走过去,一手撩开了罗帐。程月圆抱着红绫枕,盘腿而坐,白莹莹的脸蛋藏在浓云乌发里,巴掌大小,一双明眸了无睡意。


    两相对视都无话。


    程月圆静了一会儿先开口,“平康说夫君午间喝了药,晚上那副去送药却一直找不到人。”她指指床头凳的铜壶里温着的药碗,“先把药喝了吧。”


    闻时鸣拿起药碗,听见她打商量地试探,“昨夜你还发高热,我便先不跟你生气了,留在今晚……”


    “留在今晚作甚?好跟我生的气抵消?”


    他仰头将药汁一饮而尽,药味苦涩浓厚,奉药的不知是平康还是云露,忘了给他添一杯香茶清清舌尖的苦味。他俯下去,捧着她莹润的脸,在唇上重碾了一下,趁她惊愕而牙关微张时,缠住了一寸丁香。


    药是苦的,她是甜的。


    闻时鸣强迫自己浅尝辄止,与她抵额相对,呼吸相缠,“阿圆是我夫人吗?我真的夫人吗?”


    第34章 “我……我不会呀……我好紧张。”


    “阿圆是我夫人吗?我真的夫人吗?”


    唇上渡来热意,苦涩药味将她一激,程月圆还未反应,舌尖便触到更湿软之处,不等她缩回就一扫,刮过她上颚齿间。她全身毛孔似含羞草,炸开又阖。


    闻时鸣揉着她耳廓,指腹擦着软骨。


    “阿圆?”


    往常温和清雅的郎君今夜压迫感尤重。


    程月圆想到躺在仁心堂的阿耶,想到何愈,想到何愈即将要去赴任的蓝田县。她不想骗闻时鸣,却没把握说明实情,“亲都亲过了,不作数的吗?”


    闻时鸣眸色幽暗,似乎对她这番避重就轻的说辞不满意,揉着她耳廓的手掌挪到了她后颈,好像提起一只小狸奴似的,捏起她颈后软肉摩挲。


    程月圆的脸蛋皱成一团。


    有些痛,更多是酥酥麻麻,蚂蚁一样乱爬。


    “夫君要做什么呀?捏得我颈子好痒。”


    “再喊一声。”


    “夫君。”


    闻时鸣的唇又重重压下来。


    程月圆心头扯紧,闻时鸣之前摸过她,像是要确认她没有缺胳膊少腿似的,巨细无遗,颇有章法,这次全然不同。他掌心摩挲起了热,那热透过水云缎单衣,一寸寸漫过她身躯的起伏与凹陷。


    她倒在软枕上。


    那股酥麻和热好像会抽走人的力气,教她手脚虚软什么也不想做。他唇舌的药味变得很淡了,与她的气息融混,炙热却更甚,辗转印上了她颈窝。


    她唇间溢出轻声哼哼,顷刻又被那像是被水湿润的声线吓了一跳,“夫、夫君等等等一下。”


    “不是我的夫人吗?不愿?”


    闻时鸣掀眸,声线喑哑,眼神却像在审视。


    她望向紫檀床罗帐上垂吊的熏香球,混乱地抓了一下自己散在枕边的头发,赧然慌乱的视线终于正视他点漆似的眼眸。一时之间,弄不清楚闻时鸣的那句话,是猜疑她的身份,还是在纯粹地求欢。


    “我……我不会呀……我好紧张。”


    小娘子两颊酡红似醉,清凌凌的圆眼蒙上薄泪,揪着他官袍衣肩攥得皱巴巴的,“夫君,我好紧张。”


    不是害怕,不是抗拒,是紧张。


    闻时鸣的各种猜测与推敲在她坦然却难为情的目光下,变为蒲公英的雪白纤毫,一口气就散了大半。


    心好像被泡在温水里。


    他松开了掣肘,离去前深深看她一眼。


    程月圆听到他脚步声远去,才勉强撑坐起。


    她理了理自己微散的衣襟,踩着软履噔噔噔跑回自己的罗汉榻,拿被薄蒙住发烫的脸颊和耳朵。


    这一夜乱梦纷扰。


    直到去了仁心堂,去到了阿耶休养的厢房,她的一半魂魄好似还落在平阳侯府没有归来。


    “阿姐,我说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见?”


    程清江叉腰,“我说阿耶的手指头刚刚动了!动了!”他恨不得变成虫子,钻进她耳朵里说。


    程月圆被他嚷得耳朵痛,皱皱眉头,把沾了清水的棉帕子翻过一面折了折,给阿耶擦手指头,“没有动呀?我都没看到。”她将阿耶粗糙的掌心摊开,静静地注视着,程清江同她一起看,呼吸都屏住了。


    略微发红的、布满老茧的手自然蜷缩。


    一动不动。


    “你是不是在医馆做药童太累,眼花看错了?”


    “真的没有。”


    程清江语气很严肃,定定盯着她,“林大夫都说阿耶脉象一日比一日好了,气血流转的淤堵消散不少,醒来是迟早的事情。”


    程月圆点头,“我知道啊,阿耶一定会醒来的。”


    “醒来之后呢?”


    “什么之后……”


    “你要在平阳侯府当一辈子假新娘吗?”


    程清江跳下凳子,从厢房衣柜里翻出他的钱匣子捧来,里头是他做药童,偶尔去山里采药买药得来的银钱,一匣子银钱比程月圆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阿耶醒来,就不用流水一样花那些药钱了。再说自从上次把谢家子女救出来,林大夫就没想再收我们银钱,是我们坚持要给,她才折价诊治的。”


    程清江似乎已经想了很多,“阿姐,我们回家吧,等阿耶醒来,三个人怎么都能把欠的银子填平了,还回给那个探花郎,叫她自己想办法去。不然阿耶醒来以后怎么办?你一个人困在平阳侯府,他会愧疚的。”


    程月圆被他说得无言。


    她垂眸,在阿耶掌心轻轻地挠了一下,飞来横祸太大的时候,人只想着走一步算一步,把这道坎迈过去再说,往后怎么走,余生怎么过,是很难想到的。


    可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被困在平阳侯府。


    天大地大,没有什么地方能困住她。闻时鸣在新婚夜就醒来了,是她的意料之外,闻时鸣是个很好的郎君,也是她的意外之喜。


    “当初很缺银子的时候,是探花郎给了我们银子,突然撂挑子不干,阿耶何时这样教过我们?”


    “那是……那是……”


    程清江一滞,想反驳又词不达意。


    俩人说得都闷闷的,程月圆陪他把阿耶推出后院晒太阳,没多停留,就从仁心堂后巷绕道回山货铺。


    山货铺正是凌乱时。


    程宝金被京畿衙门扣住,打了一顿板子,先前跟着他的伙计小陈,经过侯府管事的查账和逼问,吐露不少实情,还有别的山货被程宝金换了货源在卖,连带程月圆肉眼就能看出来的劣质山参鹿茸,整个铺子快大换血,店门开着,却挂了“买卖暂休”的牌子。


    地面清出来的,紧急从西市别的铺子调的好货,程月圆灵活地钻进去,忽而,听得一把柔和清嗓问:“请问贵店可有野菜卖?”


    陈管事调来帮忙的伙计苦哈哈一指外头:“客人,暂不做买卖,小店还在整理哩。”


    “做的,做的,有马齿苋干,留到冬日包饺子包子都好吃。”程月圆一看来客,正是探花郎何愈。


    她叫伙计自去忙活,随手取下架子上剩余的,因为售价低廉而没被程宝金下手的马齿苋干,挑挑拣拣出好的,猜是何愈有话想同她说,“客人请进来。”


    铺子内人进人出,忙忙碌碌。


    何愈艰难地找下脚的地方,险些被绊倒,一只手稳稳地扶住自己,待站稳时,又松开了去。左右伙计真忙碌,无人在意这小插曲。程月圆笑吟吟地看她,又歪头示意,叫他跟入后堂去。


    “有些浮灰,我给客人挑一挑。”


    “有劳店主人。”


    何愈进到后堂。


    程月圆声音轻轻的,只有离得近的人才能听见:“何探花为何直接找过来我这里了?是急事?”


    “我去仁心堂找,里头药童说你刚离开。”


    何愈打量眼前这位代替自己嫁入平阳侯府的小娘子,她面色红润,双眸似星子盈满了亮彩,她过得还不错,念及至此,何愈心头的担子松快了一些。


    “我要调去蓝田县了。”


    “我那日听到了呀。”


    “或许不日就要出发,往后无法再与你……”


    一个同她只有数面之缘的女郎,如何天衣无缝地伪装成自己,融入一片陌生天地?她无法将平生遭遇都尽数吐露,唯有借助时间,述诸笔墨,像积沙成塔那样,把生辰、家境、少年困在庄子挑灯夜读的时光都记在一片片纸上,留在仁心堂药童那里交予她。


    每想起遗漏的一点,便急忙拾遗补缺。


    幸而她是路途迢迢的远嫁,且是高嫁,皇都本地并无任何熟悉她形貌的亲友,也幸而,程月圆小娘子比她想象的更明亮坚韧,生机勃勃。


    何愈站在她面前,有一种奇妙的熟悉感。


    她未与程月圆朝夕共对,程月圆却知晓她甚深,每每在人前遇见时,她欣悦好奇的眼神都叫她感到心安。何愈正要将话继续说下去,后堂隔帘传来了脚步声,有伙计俩俩合抬一箱子货进来。


    程月圆往旁边让了两步,“眼下铺子乱得很,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探花郎再有事,不若约去仁心堂?”


    何愈摇头,又想了想,“我在皇都并无多少亲友,尽是同年科考的郎君,阿圆可愿为我践行?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和阿圆商议,事关你我日后的打算。”


    “明日申时,丽清湖畔,*扎了绿绸的乌篷船。”


    何愈留下这句话,看她郑重点头后,才离去。


    “明日申时丽清湖,远观绿绸乌篷船。”


    闻时鸣收到这张纸条的时候,正在东市忙得焦头烂额,关中平原闹蝗灾,今年收成未熟,就已经导致现有米粮的价格飙升。市面上还流传粮价即将再翻的消息,好几个米粮店都有人群哄抢购买、推挤踩踏。


    他刚带着武候稳定了两间米粮铺的秩序,便有个小乞丐朝他跑来,趁不注意,把纸条塞到他掌心。


    “小闻大人,要追吗?”武候看出了异样。


    小乞丐趁乱,一溜烟跑得没影了,闻时鸣看完了纸条摇头,摸出几个钱,“先不追,你去随便什么糕饼铺子买点花糕,到西市墙根下同别的小乞丐打探,这里生了颗黑痣的小乞丐在哪。”


    闻时鸣点点自己左边颧骨,他对东西市店铺物价了如指掌,这些日日蹲在墙根下,也都看眼熟了,只不知是哪个粗心大意的叫来传塞纸条。


    他将东市从头巡到尾,才回理事堂同蒋修远商量如何平定米粮价格。那个派出去跑腿的武候赶回来,被太阳晒得脸皮黑红,“小闻大人,找到小乞丐了!”


    “他有说是谁让塞的纸条?”


    “我连吓带唬一通的,那小乞丐说……”武候扒了下头发,“说是个胖乎乎的男人,原先在西市山货铺子当掌柜,就是小闻大人你去接送过夫人的那家。”


    是程宝金。


    看来京畿衙门的板子还是打得太轻了,竟还能下地行走,闻时鸣冷笑一下,“他人在哪里?”


    武候正是闻渊原先安插在京畿衙门帮他跑腿的,人很机灵,嘴巴一咧,“小人自作主张,已绑来了,就塞在杂物房里。”


    闻时鸣赞了一声。


    市署理事堂的杂物房狭小,还不甚亮堂。


    程宝金突然被武候绑过来,屁股上挨了板子的地方火辣辣地痛,眼前晃过一道瘦高身影,背对着窗,叫他看不清楚脸面,看官帽衣袍,是闻时鸣无疑了。


    武候拔掉他塞嘴巴的抹布,又给了他一脚。


    程宝金杀猪一般嚎叫:“闻三公子,小人冤枉啊!”


    “知道冤枉就说,为何给我塞纸条?”


    “小人实在是一番好意,见不得您被那水性杨花的女子蒙骗,才出此下策。”


    “说清楚,哪个女子?”


    “就是您今年娶的那位少夫人!上次她同小人去獐肉作坊看货,把小人撇开,同个有钱胡商共乘一辆马车去,行迹亲密得不得了啊。还有她今日在山货铺子里同个年轻郎君拉拉扯扯,还将人带人了后堂。”


    程宝金挪动着,想找个舒服的坐姿,却硌到了更痛的地方,连连抽气,“獐子肉作坊的事情,小人有错,该赔的银子都赔,却不忍心见闻三公子受她蒙骗。这纸条上就是她约好了要和那年轻郎君幽会的时辰地点,闻三公子不相信,明日去一看便知了。”


    “你所说的年轻郎君是谁?”


    “小人没有亲眼看见,是铺子里有伙计同情小人,留意看见的啊,说是,说是长得像今年的探花郎。”


    闻时鸣听到最后,转身出了杂物房。


    武候来问:“小闻大人,怎么处理?”


    “押去京兆府问林少尹,当初打板子是哪个刑手,是不是收银子了,能叫他有力气上街,琢磨这些报复人的下三滥手段。”


    闻时鸣站在游廊檐下,对着西坠乌金眯了眯眼,又从袖子里摸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


    第35章 他就想阿圆好好的。


    暑气炎炎,炙如火烤。


    丽清湖荷花开得正盛,一团团粉白直立,从清圆叶面间冒出,招来蜻蜓悬停。湖面早有小舟二三,再远一些至湖心深深处,还有更华丽的楼船画舫飘。


    程月圆在湖畔环顾,透着帷帽白纱,看清楚了何愈所说的扎绿绸小船,正停在西边栈道近水的地方。


    她提起裙角跑到栈道,艄公早搭好了踏板。


    小小船舱内,何愈跪坐案后,案上备了丰盛菜肴并鲜果酒酿,似乎已经等了她好一会儿。


    程月圆摘了帷帽,眼睛亮晶晶地看她。


    /:.


    “何探花出发的日子,也定了么?”


    “后日就启程。”


    何愈嘱咐艄公开船,撑杆一挑,程月圆只觉船身摇摇晃晃两下,船舱窗格外的景色就变了。


    “阿圆可能喝酒?”


    “能喝,再如何说,也要与你喝上一杯。”


    程月圆捧着她倒的酒,抿了一口,发现是酸酸甜甜的果子酒,酒味并不浓烈,何愈笑:“可不敢让阿圆喝醉了回去,万一胡言乱语露了马脚。”


    程月圆想到近来,指头摸摸酒杯上的彩釉花纹,她怕是已露了不少,只不敢叫何愈知道,唯恐她要去蓝田县赴任都不放心。


    她与何愈是在城郊一处小当铺遇见的。


    彼时她恨不得将家中所有值钱物什都典当,背了一个半人高的大包袱,灰头土脸地跟当铺掌柜讨价还价,而何愈则短暂摆脱了送嫁的车夫和嬷嬷,急着把珠翠首饰都换成现银,置办一身混入考场的行头。


    两人眉目相似,身量相当,而命运迥异。


    是何愈率先看出了她的窘困,“小娘子急用银钱,我急需自由身。我有一笔丰厚资产却无法随意取用,小娘子可愿意跟我换取?此法想来,很是冒险。”


    程月圆从不怕冒险。


    她看着满身书卷气的女郎,还未听清楚她的想法就点了头。此后的种种偷龙转凤、瞒天过海且不提,她当时听何愈说完了大略计划,犹豫片刻后隐晦地问过:“我听阿耶说,科举都是很难考的,春季考的更难,快把天底下读书脑子灵光的聪明人都聚集在一起了。万一小娘子考完后……”


    “你怕我落榜?”何愈笑得坦然,眸中亮彩乍现,“我不会落榜的。”


    何愈说的是真的。


    她不止没落榜,还金殿传胪,成了圣上钦点的探花郎。程月圆喝空了那杯果子酒,自己又斟了一杯,她从没见过像何愈这么聪明这么厉害的女郎!


    她同何愈边喝边聊,听她讲女扮男装数次遭遇的窘况,听得津津有味,忽而想起一事:“你在铺子里说有要事同我商量,是什么事呀?”


    何愈深深看她,“我当时没料到闻三公子这么快苏醒过来。他待你可好?阿圆若是想要恢复自由,我能替你想对策,安排一二。”


    程月圆一愣。


    何愈接着解释:“我登科后去了好些地方,领略了在荆城十多年都未见过的人和事,深夜梦里旧事,常常庆幸,能够从那个讨厌的小庄子脱身,却又常常惶恐。”她话音一顿,带着愧疚看向程月圆,“在皇都城的同一轮月亮下,有一位小娘子在代我受困。”


    两人叙话间,小小乌篷船已到湖心深处。


    绿叶团团,荷花烂漫,船桨划开清朗悦耳的水声。程月圆放下酒杯,单手托腮想了许久,“为何你们每一个知情人都觉得我是被困住了呢?我从来没……”她话未说完,船身蓦地一晃。


    何愈同她都以为是撞上了别家的小船。


    船头传来艄公的惊呼:“什么人!”


    继而是艄公的痛呼,还有人掉落水面的哗啦响。


    程月圆走出船舱,便见一个蒙面黑衣人浑身湿漉漉,像是从水里爬上来,艄公怕惹事,被打下水后远远地游走了。黑衣人手持刀刃,二话不说,朝她刺来,程月圆一仰,腰肢弓成反折的弧度,堪堪避过,又撩开裙角给了黑衣人一脚,将他踢开。


    这一脚未能将他踢落水面,人扒着船头挣扎。


    何愈已赶过来,神色一变。


    “你从船尾走,跳水呼救。”


    程月圆将他推回船舱,阖上舱门,她熟悉何愈,何愈会水的。此处湖心,不远处就有画坊游船。黑衣人再度袭来,程月圆同他交手,过了三五招,听见身后哗啦又一声,是何愈依言跳船了。


    她心下稍松,黑衣人攻势却凌厉起来,招招往致命处去,阿耶教过她拳脚功夫,却说她勇猛有余,取巧不足,对上经验老到的高手必然吃亏。


    程月圆眼下就吃亏,她渐渐难以应付,显出疲态,露了一个破绽。黑衣人却像是没留意到破绽似的,往她其他地方攻去。


    黑衣人摆了个取她性命的架势,更像是在试探她身手。这一丝疑虑很快闪过。


    她专心应战,本就随着两人交手而摇晃的船身又是剧烈一晃,程月圆看不清身后,却看到黑衣人瞳孔一缩,不多久,船舱门被撞开,一把长刃映着夕阳余晖,猛地挑开,黑衣人大退一步,见船舱钻出两个佩刀武卫,当即弃船。


    他跳下水去,隐入团团荷叶中。


    两个武卫正要去追,水波滑动,叶浪起伏,有更华美精致的画坊驶到了近侧,“你们追不到的,一看就是通晓水性的好手,先把闻少夫人送过来。”那管声音优哉游哉,似乎世间万事都不能叫他上心烦扰。


    程月圆循声望去,薛修谨褒衣博带,抱臂立在画舫边,带了些无奈地看她,何愈一张小脸煞白,裹着条白巾子,满头是水地立在薛修谨身旁。


    “闻少夫人可有受伤?”


    “我无事。”


    程月圆摇头。


    武候搭起踏板,助她从乌篷船登上画舫。何愈急急赶到她身前,似乎想拉起她的手,又碍于在薛修谨面前,不好惹人误会,一双眼只端详她周身。


    “当真没有受伤?”


    “没有呀,我好好的。”


    程月圆在她眼前转了一圈,动动手脚,又看向薛修谨。何愈解释道:“薛公子的画舫离我们很近,就在左右,我才跳下水,他的人就抛来绳索将我救起。”


    薛修谨一双狐狸眼在湿漉漉的何愈和程月圆面前扫过,“厨下送碗姜汤来给何探花,别得风寒了。”


    他一抬手,打住了程月圆想要解释的话,轻轻一叹:“我不爱管闲事,不会多过问,但也不会装聋作哑骗时鸣,嫂夫人还是想想怎么同三郎解释。眼下……”


    他看一眼湖心落日之景,“眼下都这个时辰了,我先送你和何探花回去。”


    程月圆抿抿唇,闭了嘴,正要往船舱走。


    薛修谨的婢女将她拦住,“一楼船舱是公子会客处,夫人跟奴婢去二楼。”


    她点头,默默地跟婢女走,回头又看薛修谨,“薛公子,你能不告诉我夫君吗……我,”她抓了抓耳朵,“我同何探花见面真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薛修谨一叹,“我也想,但不能。”


    画舫在丽影湖畔靠岸,依然是她先前上船的栈道。薛修谨分别派仆从送程月圆和何愈。


    “我还有事,就不亲自送了。”


    “好。”


    程月圆不是落水的,一脸蔫巴巴倒比何愈低落。


    薛修谨又看了两眼,回到画舫。


    一楼船舱宽阔,里头一道屏风,人影影绰绰。


    “出事时候那么紧张,看见没事了又躲着不见。”


    他语带调侃,面上还有些轻松笑意,待转至屏风后,看清楚了闻时鸣脸色,扇子一展,掩住了嘴。


    闻时鸣攥着茶瓯,指骨处用力得泛白,片刻后又松开,喉头泛着干涩:“她走了?”


    “早走远了,你今夜回府别端着这张脸,还怪吓人的,等下她想解释都不敢开口。”薛修谨招来婢女,寻出块巴掌大的铜镜,给闻时鸣照。


    闻时鸣瞟了一眼镜中人。


    脸绷着,眉眼压着,神情很是陌生。


    他没坐多久,撩袍起身,出了画舫。


    安康跟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喘:“郎君,回府吗?”


    “不回,”闻时鸣解了安康留在岸边的马,把马车留给他,“回府里递话,说我公务忙,今夜宿在衙门。”


    他不待安康答,一夹马腹便走了,仿佛只有扑面而来的晚风,才能叫他通身焦躁镇定下来。


    暮鼓敲响第一声。


    沉闷鼓声提醒街上行人,正是归家时分。


    东市各家商铺正是清点盘算,结清一日收益时,胜荣米粮铺却突然涌入了一大批带刀砺弓矢的巡街武候,“市署查封商铺,货物扣留,店铺账簿交出来。”


    掌柜打算盘的手一顿,同伙计耳语。


    “去叫东家来。”


    “不必劳烦,贵店东家已派人去知会了。”


    闻时鸣慢慢踏入,不偏不倚堵住了伙计的去路,一身青竹色官袍在傍晚霞色里明净无尘,面如寒霜。


    “小闻大人,这没头没尾就要查封,为何啊?”


    “市署三令五申,关中平原蝗灾之际,禁止粮商囤积居奇、哄抬物价,”闻时鸣从米袋里抽出写了价码的竹签,“按这个价算,已是斗米当匹绢了。”


    他手一挥,武候便各司其职,将一代代米都搬走,运往市署收押货物的官车上,掌柜拦都拦不住。


    米粮店主人郑振业正在别的店巡查,很快得到了消息,皱着眉赶来,“怎么回事?”


    掌柜的如见了救命稻草,“东家,东家,小闻大人要封店,还把货都搬走了,这米价涨跌,随行就市,都是根据行情而定的啊。”


    虽然,是在郑振业的授意下哄抬起来的行情。


    闻时鸣抽出一张油墨尚新的公告给他。


    “蝗灾未止,米粮商需要配合市署平抑价格,贵店是东市数一数二的米粮店,需以身作则。”


    “小闻大人,你可知你关的是谁家的铺子?”


    “我不知贵店是谁家的铺子,只知道市署负责平物价、禁伪滥,东市两家,西市一家,大通街一家,南五街一家,共计五家米粮铺都要配合关停。”


    武候人多动作快,且熟练利落。


    他话落时,整个胜荣米粮铺被搬得一空。


    郑振业的脸色难看,手指紧紧攥着公告,闻时鸣方才报的这五家,名义上是他郑家物产,实际上是他阿姊荣国公夫人与荣国公所有。


    闻时鸣不是不知,恰是有意为之。


    “好啊,那我便看看小闻大人能将铺子关到几时。”


    郑振业拂袖而去,“备车去荣国公府!”后头一句话像是狠狠摔在地上的。


    市令蒋修远缩在一旁,竭力想当自己不存在,待郑振业怒气冲冲走了,才擦汗,“小闻大人,这会不会关得太狠了,东西市就算了,街上那两家……”他想到前些日子大肆带人巡街的荣国公府世子蔺弘方。


    “最近正是人心扰动,乱哄哄的时分,我们的人左支右拙不够用,万一他又借口查这个凶犯管那个治安,又带兵来捣乱……”


    “我正是怕他不来。”


    闻时鸣倚着柜台,面上露出疲态,应得声音轻飘,像风卷枯叶,蒋修远没太听清楚,便见他挥挥手,“去做事吧,收缴回来的米粮盘一盘,还有用处。”


    蒋修远应是,带着剩余的几个武候官吏走了。


    米粮铺空得安静,还留着新粮食的香气。


    闻时鸣夹着那根写了新粮价的竹签,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柜台,疲倦与后怕才一阵阵涌上他心头来。


    他想过很多次,发现真相时会做何感想。


    但这些感想在看到她遇袭时,看到可能是蔺弘方派的人在进一步试探时,通通都往后了。


    他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他就想阿圆好好的。


    就是生龙活虎地拿鬼话骗他也好。


    第36章 他的夫人原来小名阿圆,大名程月圆。


    闻时鸣很少宿在市署,衙门里没有备他惯用之物。平康在府里听到消息,就连忙备了一应物事连着他的药,带来市署理事堂。


    “郎君,先喝药吧。”


    平康将药碗推过去,闻时鸣埋首一叠厚厚的账簿,看得专注,直到他又劝了一声,“她回府了吗?”


    平康愣了片刻,意识到这个她是程月圆。


    “少夫人回府了,原来听闻郎君要宿在衙门,还想一起来送药,临出门时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只叫小人来,她回沧澜馆里了。”


    还没想好如何哄骗他。


    闻时鸣勾唇笑了下,将那碗药一饮而尽。


    待平康退去,他瞥见蒋修远站在一旁等候。


    “小闻大人,这是盘点胜荣米粮铺货物的细则,这是其余几家米粮铺的。”


    “来得正好,”闻时鸣将细则从头到尾看完,又将圈注过的账簿交给蒋修远,“你来看看,有何异常,这是胜荣米粮铺过去半年的账目。”


    市署管辖通商税利,正职官员都是查账的一把好手。蒋修远看了一刻钟不到就拧住了眉头。


    蝗灾米粮价格飞涨是近期之事,而胜荣米粮铺的售价长期高于市价。最夸张的一日,日售百石,然进货量不足出货量三成。


    此外,还拒收银票,所有入账均为铜币。


    这钱利来源绝对有古怪。


    约莫是闻时鸣查封动作迅疾且毫无预兆,账面还快来不及做手脚。大商铺都有两本账,这还是能给掌柜们用的明账,东家手里的暗账不知是何等面貌。


    蒋修远咋舌,又担心起来,“市署是有关停商铺勒令整改之权,眼下米粮正缺,此店正是行会所属,就怕行会再上上头衙门施压。”


    蒋修远指了指头顶房梁,闻时鸣亦会意。


    “衙门里现在还有多少人?”


    “近来事忙,下官特地让人多留一个时辰才散衙,大班底都还在。”


    “叫还留着的书吏都过来,识字能写的也来。”


    闻时鸣阖上账簿,注视小山堆一样的账册。


    东方晨星寥寥,隐现一抹水墨似的蓝。点灯熬了大半夜的书吏得了休假,三三两两走出市署。


    敦义坊的小宅里,何愈同样早早起身,整理好衣冠,屋内本就清简,通身行囊不过一个包袱。


    明日启程,今日还是去翰林院点完最后一个卯。


    翰林院里签完字,同认识不久还不算熟络的同僚客套几句,她还想着晚些时候再去一趟仁心堂给程月圆留信。昨日饯别突生了意外,还不知阿圆心里是何想法,被薛修谨的人送回去,也没寻到空档细说。


    她想得出神,鼻尖发痒,接连打了三个喷嚏,人一阵泛寒。那碗姜汤,看来还是不抵用。


    “阿愈还未出发,就有人念叨了,是惹了哪位小娘子的芳心?”夏文彦熟悉的调笑声从背后响起。


    何愈还未回头,肩膀就被他勾住,“跟我走。”


    “去哪?我还要当值。”


    “当什么值,你已是蓝田县令,此间杂务放下。”


    夏文彦二话不说,将她捞走,朝一旁留值的编修颔首,“劳烦替阿愈跟院正大人说一声,阿愈要为我讲学,被我请走半日。”


    编修忙不迭点头。


    何愈将六皇子钳制她的大手拿开。


    “南衙办公之地,六殿下请注意言行。”


    “唉……”夏文彦凉凉地叹一口气,手握回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腿边。


    “六殿下要带我去哪?”


    “东宫。”


    “去东宫作甚?”


    “上次买的雪豹母子已从受惊状态养好了,幼兽的伤也恢复,能拿得出手了,我要将它们送给大哥。”


    “六殿下原来买下雪豹,是为了太子殿下?”


    “雪豹长得颇像先皇后曾养过的那只,若是能叫大哥欢欣些,自是最好。”


    “送雪豹为何要带上我?”


    “你去蓝田县一辈子不回来当官了?榆木脑袋。”


    夏文彦折扇收起,恨铁不成钢地敲在她额头。


    何愈蹙眉,随夏文彦登车,马车后是豢养着雪豹母子的大笼。等到了东宫,才知太子夏珹早有客。


    “正是不巧,平阳侯家三公子一早便来东宫找太子殿下了,奴才这就进去替六殿下通传。”


    内侍官给二人奉上茶点,就转身入内。


    不多久有宫女来禀,顺着东边游廊将二人引去书房,西边游廊处,恰有访客出来。


    那人身形颀长,风仪端方,却在夏日披着一件雪色披风。何愈去看,禁不住一愣,正是闻时鸣。她想到阿圆,心头又吊起几分,全然不知她回到平阳侯府要与闻时鸣作何解释,闻时鸣又是否会为难她。


    闻时鸣隔着书房外庭的丛丛茉莉花,朝她看来。


    何愈敛目,跟着身前的夏文彦与宫女疾行。


    蓦地,“贺心俞”。


    贺心俞三字,字字沉凝,穿过耳孔。


    何愈仿佛被钉在了原地,脑中劈过了一道雷电,闪白后空茫茫,颈脖像是被谁用力扼住,不受控制地朝着声音来源看,待意识过来后,已经太晚了。


    她同闻时鸣的目光对上。


    她不该同闻时鸣的目光对上。


    身前行路的宫女和夏文彦意识到不对,慢了几步才回头看来,“怎么了?”


    “无事,快走吧,别让太子殿下久等了。”


    何愈面白如纸,飞快地扭开了视线。


    此时书房外庭无闲人,檐下鸟笼的雀儿婉转啾啾,夏文彦并未留意闻时鸣在喊谁,却只觉得古怪,朝对侧游廊看去,“闻三公子有话要说?”


    “有。”


    闻时鸣拢着披风,因公务熬了一宿的眼中浮出血丝,看向面色惨白不比他好多少的何愈。


    “我夫人是荆城人士,忽而想起何探花故乡也是荆城。夫人常说荆城是个小地方,街头连着街尾,彼此都能喊出姓甚名谁。”他依旧隔着翠绿团团的茉莉花,隔着幽远清香,没有走过来的意思。


    “我想来何探花一定识得我夫人,既是同乡友邻,我祝何探花仕途顺遂,蓝田县在探花郎治下物阜民丰,政务通达。”


    何愈的脸随着他一字字落下,渐渐有了血色,长吁一口气,朝他一揖,“愈感谢闻公子祝言,定然竭诚当好蓝田县令一职。”


    闻时鸣走了。


    夏文彦狐疑,“阿愈,你额上都冒汗了。”


    “夏日暑热。”


    “你当真识得闻三公子夫人?他竟连夫人闺名都如此直白道出。”


    夏文彦眸光凝了凝,尔后想到什么,却没再多问,摆摆手示意何愈快跟上。太子书房里,有通晓文墨的亲卫在手脚利索地收拾书册,一册册装入箱笼。


    “大哥不是最宝贝这些古籍吗?要带去哪里?”


    “我已向父皇请命,到关中平原治理蝗灾,过两日就出发,这些古籍记载旧时灾害疫病治疗之法,不可或缺,与我一道上路。”夏珹收好了私印,不待六弟道明来意,就先抬手示意他到近前来。


    “皇都米粮物价平抑之事,我托付给闻三郎,薛家公子会祝他一臂之力,你若有闲……”


    夏珹手在他肩膀上沉沉一压,“有闲便做些正事,开棚施粥、赠药送汤,都是好的。”


    “我去看百兽展时还好好的,何至于到这地步?”


    “那是因为监门卫把绝大多数流民都隔绝在城门外了。关中蝗过食尽,百姓聚泣田亩,盗墓取陪葬品换粮,乃至于食死人肉的场景,你都看不见。”


    夏文彦一愣,夏珹的手已收了回去。


    如此氛围,他再提及送雪豹倒是显得过于沉溺玩乐,不知民间疾苦,他抚了抚肩膀上还有余温的地方,“大哥,闻三公子来便是为了此事?”


    “对,与我商议,还问我要了人手。”


    其实闻时鸣来此,还有归还私印和告罪,为擅自用他的私印去做了两件事,一是去刑部调了去年秋猎瑞兽被杀案的卷宗,二是去户部调了何愈户籍。


    夏珹眸光扫过远在书房一角的何愈。


    平阳侯府,沧澜馆里。


    程月圆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寝屋门被推开阖上的声音,窗边雨声哗哗,不知何时下了暴雨,明明在她眯眼时还是晴日暴晒。


    夏季便是这样阴晴不定,连人的脾气都像受了影响,闻时鸣不止生闷气,还直接睡在衙门里了。


    她一夜未睡好,只得在白日里补眠。此刻揉眼,见一道瘦高身影转入屏风,一件件衣袍被丢出来。


    程月圆踩上绣鞋走过去,“夫君!”


    闻时鸣正拆发冠,侧着头,眼眸蕴了白日点灯的光,意味不明地看她,发冠上、眉毛上都是细细密密的雨珠。程月圆睡意是真的跑了,她扭头冲外头喊,“绮月,绮月,叫小厨房煮驱寒止咳的药来。”


    屋外守门的不知何时变为了云露。


    她脆生生地答:“娘子,绮月姐姐已去小厨房啦,过一会儿就把汤药奉来。”


    “嗳,好好。”程月圆放心了,踮脚接过他拆到一半的发冠,解了暗簪,替他把半湿头发解散开来,又抽出一条细布巾子,将他整张脸盖住。


    “夫君别动呀,我帮你把水汽擦擦干净。”


    她两手隔着巾子,按在闻时鸣面上,感受他生得很好的额骨和眉骨,紧接着是秀挺的鼻梁,“薛公子是不是和你说了,我昨日在丽清湖……”


    闻时鸣一双手扼住她腕子,手劲大得她一下子动弹不得。他抖抖头,细布巾子落下,一双眼摄住她。


    眼神交汇间,似有万语千言,又只得一句:


    “难受吗?”


    程月圆一愣,会错了意,“不难受啊,那个突然冒上来的黑衣人看起来很厉害,但是他没有想要我性命,才过了几十招,薛公子的人就赶过来帮忙了。也不知道我得罪了谁……”她苦恼,手上劲一松,闻时鸣像是听不下去般,着一身单衣转身走了。


    “夫君去哪里?”


    “沐浴。”


    他扔下两个字,步履如飞,却漏出一声控制不住的咳,接着是更多声。程月圆本停在净室门口的脚步一抬,跟着他迈进去。


    闻时鸣进到浴室,回头扬眉。


    “还不走?”


    “……我,我又不是没看过。”


    净室备着热水,洁净浅白的雾气袅袅。


    程月圆才一进来就觉得热,目光执拗地盯着他看,生病时已经够可怜了,她不想他还一边生闷气,一边生病。她就这么看着,看他抬手接了中衣系带,将微湿润的衣裳剥下来,露出清薄如玉的身躯。


    闻时鸣没好气笑了一下。


    衫子解了,接着是缎子裤的系带,才将系带抽出,净室门外传来一点动静,是绮月来送药。


    “药我给郎君和娘子放在桌上。”


    闻时鸣不置可否,指腹触上腰侧。


    程月圆却看得耳根通红,一转身就跑了。


    有贼心没贼胆。


    闻时鸣连着缎子裤,整个人跨入浴桶,沉入近乎烫人的热水中,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将雨水侵染的寒意都驱散。人一静下来,在刑部看过卷宗,那些纷杂的字眼就一个个接连跳入他脑海。


    七连山的姓程的猎户。


    曾经投军,习得一身好武艺,又因伤退军。


    在妻子死后归隐山林,收养了一儿,一女。


    证词里只言片语透露出的,一家三口,无拘无束的山野生活,仿佛是有别于皇都锦绣的另一重人间。


    闻时鸣在热腾腾的雾气中闭了眼。


    净室推拉门又响,脚步声声,来到他耳边,“夫君先吃药喏,一边喝药一边泡澡也不耽搁什么。”


    他睁开眼,小娘子找了顶帷帽戴好,白面纱将她的视线和他的躯体都遮得影影绰绰。她手里捧着放药碗的托盘,踩着浴桶旁的小兀子,殷殷切切送到他唇边。他忘了,她稀奇古怪的办法总是很多。


    “喝嘛喝嘛,不喝了就要咳的。”


    “我同探花郎见面没有什么,他就要去外地赴任了,我去饯别。”


    “探花郎……总之探花郎她不能同小娘子睡觉的,你不要多想。”程月圆瞟向他发顶,浓密健康的发缝线,鸦青长发披散下来,被浴桶的水浸得半湿,“夫君的头顶乌发如云,一点都不绿……”


    药碗翻倒,帷帽掉落。


    程月圆只觉哗啦一声,逼人热气与闻时鸣亮得灼人的眼眸就朝她扑来。她被拦腰一扣,人被拽到热水里,耳廓毫无阻隔地贴上了他的胸膛。


    那胸膛湿漉漉,心跳都像是滚烫。


    “我问你,辛不辛苦?嫁给我辛不辛苦?”


    闻时鸣垂首,下颔抵在她毛茸茸的发顶。


    他不知道,一个人要如何伪装成另一个人,在本不熟悉的环境里过得怡然自乐。他只知道,她对谢家的感恩,对蔺弘方的厌恶,她喜欢的镀得薄薄一层的金步摇,都从何而来。


    他的夫人原来小名阿圆,大名程月圆。


    第37章 “当然是因为更喜欢看月圆。”


    “我问你,辛不辛苦?嫁给我辛不辛苦?”


    程月圆在他怀里挣了两下,没挣脱,衣裳都浸得湿哒哒的,索性放弃,“夫君在府里吃一日三餐,有数过早中晚都有几荤几素吗?”


    闻时鸣不料她有此一问。


    他饮食清简,菜谱有厨娘特制,与各房各院都不同,只记得多是清鲜鱼鸡与时令菜蔬。


    程月圆揪到他一缕湿发,捻在手上玩,“我吃的,早膳必有乳酪或蛋羹,午膳和晚膳都是三荤三素加一道汤,腰都长两圈肉了,散步遛弯把鞋底子走薄一层,走得可是好辛苦喔!”


    头顶传来沉沉一声笑,继而又变成叹息。


    程月圆丢开他的湿发,抬起眼皮瞄,猜测他已是不恼了,当下一根手指戳他肩头,“夫君洗完没有,洗完快快擦身出去,叫绮月再帮我换新的热水来。”


    她后脑勺的禁锢松了,离他远一些,肩膀完完全全沉入水里,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下颔要沾不沾,无辜地瞪着他。


    闻时鸣撩起水花,弹在她脸上,“嫌弃我?”


    程月圆小狗似的甩脑袋,睫毛上挂着水珠子,不许他再贴近,闻时鸣的浴桶有一股药味,有时是艾草,有时是姜,这次没来得及放药包,但浴桶经年累月,那种清幽微苦的味道散不掉。她更喜欢绮月给她在小浴桶弄得香香的花露澡。


    小娘子泡在水里,夏日清薄寝衣湿透后,同纱衣似的半透,胸衣那抹鲜嫩的鹅黄色一览无遗,偏偏睁着清纯无辜的眼眸,全然信任地等他离去。


    挡都不知道挡一下。


    闻时鸣掐了一下她微红的鼻尖,站起身来,哗啦啦带出好一身水,低头看她用力地闭上眼睛,仿佛怕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傻。”


    他又弹了一下她额头。


    程月圆不敢睁眼,听到他跨出浴桶,穿戴好离去后,才小小呼出一口气。等了好一会儿,绮月眉眼含笑地进来,用小浴桶给她倒热水,“郎君去书房了,吩咐我和云露给娘*子收拾出游会用到的一干物什,听这语气,似乎要趁着明日休沐,带娘子出去呢。”


    “夫君有说要去哪里吗?”


    “倒是没有。”


    绮月摇头,扶着她出来,给她剥去湿漉漉的衣裳,小娘子是骨肉匀停的圆身,肌肤珠光玉曜,呈现健康红润的气色,一点引人遐想的痕迹都没有。绮月想到近来大夫人隔三差五的问询,摇头苦笑,大夫人盼的小小郎君小小娘子,恐怕还要好久才能降生。


    夏日倾盆暴雨下了整整一夜。


    翌日大晴,平阳侯府马车带着一行护卫仆从,从城内出发往城外去。


    程月圆手脚舒展,大字一样躺在厚实松软的木床上,感受马车行路随路况的摇摇晃晃,还是觉得稀奇。她知道富贵人家高头骏马,车室很大,但她还是第一次看这——么——大的马车,驾起来跟一座生了腿脚会挪动的小房子那样,内里能摆得下一张床。


    闻时鸣坐在床尾,接着窗纱漏下的光,在看他的书。她翻身坐起,凑过去跟着看了两页,字都认识,连在一起看不懂。


    “夫君,大马车平日都藏在哪里?我怎么没见过。”


    “是模仿一位前朝巧匠留下的图纸做的,轮值、顶盖、车厢都能拆卸,叠起来放,在城内用它麻烦,太长的路途也不合适,便一直闲置了。”


    “那今日行程就合适了吗?”


    “一日一夜正好。”


    程月圆“喔”了一声,钻出窗纱看外头,马车驶出城郊了,路过一片苍翠竹林,蔚蓝天际浓云团团,“夫君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呀?为什么突然去?去到要做什么?我为什么还要穿男子衣袍?”


    闻时鸣慢慢睨她一眼。


    “不做什么,就是玩儿,男子衣袍方便。”


    就像普普通通的新婚夫妻那样,以游乐为目的,出一趟不长不短的门。


    马车驶离了官道,进入一片茵草丰沛的平地。


    就像在路途上遇到风景不错的地方,随意停歇。


    程月圆跳下车来,视野开阔畅达,草地正对着一方湖泊,湖岸野花正盛,纤弱鲜妍,两侧密林如海,绿浪随风而起。她等不及闻时鸣下来,自己先如撒欢野马,跑去这里看看,跑到那里嗅嗅,把地盘都踩熟了,才跑回去。


    “夫君,这是什么地方?那是什么湖?”


    “没名没姓的地方,随势而生的湖泊。”


    闻时鸣看一眼,平康已套好了马,回去指挥跟在后头骡车里的仆从,仆从忙而不乱地用石砖、干草絮、铁架等,架起一处篝火,又搭出遮阳蓬。


    绮月搬来绣墩,叫她坐下,又取出一双甚为宽阔的革靴,换下绣鞋,套在她的罗袜外,程月圆新鲜地踩着两只笨重宽大的脚,原地踢踏两下,弯弯眼笑,“绮月,这里头痒痒的扎我脚。”


    “这是油靴防水的,奴婢不放心,里头又垫了几层油纸。”绮月看看本是男式的油靴,比程月圆的脚宽大许多,“可要塞些棉布更稳妥?”


    “不用!”程月圆踩了一会儿适应了,听到安康在湖边喊她:“少夫人!”安康手边拿着几根竹竿,一看竹竿头就削得尖尖的,程月圆不等闻时鸣解释,就大步跑过去,油靴宽大,衬得她两条腿细长,然而跑得飞快,像皮影戏里操控的小人儿剪影。


    闻时鸣落在她身后,自己撑着一把遮阳伞。


    行至野花烂漫的湖边,安康已经讲解上了,“五指分握叉竿中段偏下,拇指压竿,四指紧箍,少夫人仔细观察水底的鱼影动向,看清大小、深浅,瞄准时要看头、背稍微前后寸许的地方,因为水影偏移,实际鱼的位置与看到的不一样。像是这样……”


    他屏息凝神,静静地待鱼儿游到附近,猝然发力,速将叉中之鱼提出水面。


    是一尾不大不小的鳜鱼。


    程月圆“哇”了一声。


    他们这阵动静惊了鱼群。


    又要再静一会儿,才会有鱼儿游来。


    今日绮月给她穿了男子袍衫,窄袖便利,程月圆掂掂竹制的鱼叉,找了个趁手姿势,尖头朝下,眼珠儿一瞬不错地盯着水面。


    安康欲言又止,觉得她握鱼叉的动作不对,像是在拿锄头,想出言提醒,又怕惊了游鱼,只得动手示意,程月圆看得认真,全然没有注意到他。


    安康正急,抬头对上岸上闻时鸣随她高兴的眼神,却听见鱼叉扎入水底,人被水花飞溅了满脸,一看,程月圆拔出来的鱼叉,刺中了好大一尾鳜鱼。


    “夫君!快看快看!”她高举鱼叉展示,又把精准无误地把鱼儿抖落在鱼篓里。


    安康抹了一脸略带腥气的河水。


    “少夫人握鱼叉的动作……”他仍不放弃,想再提醒,程月圆朝他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鱼叉跟剑似的,挽了个剑花,又跃跃欲试地等待起来。


    “哗啦”,她的鱼叉刺入拔出,肥美壮硕的鱼尾摆动,又甩了安康一脸水珠子。


    “安康你刚刚想说什么?”


    “小人想说,想说……少夫人真厉害。”


    “都是安康教得好!”


    程月圆同他分头捕鱼,不一会儿,鱼篓就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鱼儿,连仆从食的量都够了。


    午后将落未落的艳阳将她脸晒得红彤彤的,清润乌黑的眼瞳光彩闪烁,最后心满意足地收杆,程月圆像个打了胜战的大将军,踢踏着一双大油靴,快步朝闻时鸣走去。


    “阿圆累不累?”


    “不累,夫君等着我,我去给你煮鱼汤!我煮这个可好喝,我阿耶最喜欢喝。”


    程月圆提着鱼篓,飞快经过他,又朝篝火堆和石砖砌起来的料理案台走去。她捕鱼的时候,绮月和云露去湖边洼地摘了野菜,石案上几根洗净了水灵灵的野生茭白。


    “我来我来!”


    小娘子脆生生又兴奋的声儿,隔了好远都能听见。闻时鸣坐在遮阳蓬下,偶尔看一眼她忙忙碌碌的身影,心里忽然生出几分懊恼,该早一些带她来的。


    程月圆做完鱼汤,又看绮月她们因地取材,做了好些野菜,安康还在林子里打了山鸡来烤。


    野餐丰厚,兼有府里带来的精细香料调味,她心满意足地坐定,等着下箸,却见平康从食盒里拿出闻时鸣平常吃的清简菜肴,给他另外摆了一小桌。


    程月圆瞄瞄他,倒了一个碗底儿的鱼汤,又拿干净银箸剔了些鱼肉,捧到他面前,“夫君尝尝吗?”


    平康正要劝:“郎君不能吃野……”


    闻时鸣已接过去,“少量无妨。”鱼汤鲜美,鱼肉甜烂,还有少许胡椒和盐提味,“很好喝。”程月圆笑眯眯收过他的空碗,回到她香喷喷的烤鸡前,大快朵颐。


    夕阳落下去,晚霞将湖面染成火烧似的瑰丽浓色。护卫和仆从们收拾了锅灶,搭好过夜的营帐,三三两两聚在草坪上欣赏景色。


    程月圆也看了两眼,她在山林时常看这样的日落,便也不觉得新鲜,叫绮月烧来热水,她擦洗一番,换回了宽松轻柔的裙装。


    闻时鸣把马车留给她用,自己去了护卫用的营帐,再进马车时已经换了一身湖蓝圆领袍,头发半散着,拿玉簪挽起。


    “天儿还不晚,要不要赶回府里呀?”


    她撩帘看看天色,担心闻时鸣在马车里过夜会受寒,“草坪白日里热,夜晚太阳下山去了,湿气才会漫上来,这里还近水。”


    “喝过药了不打紧。”


    闻时鸣将她撩着的车帘完完全全挂好。


    四方天地敞开,暮色杳杳,眼前只见湖泊水色与草影重重,仆从似都被屏退到了另一面。


    程月圆盘腿坐在床上,手撑着窗框,没觉出景色有何稀奇之处,正想收回视线,别叫他撞风,却望见什么一闪。碧青如流光一点,随着日落夜冥,飘遥升浮,眨眼之间,又如烟火四散,草际流萤漫漫,光点斑斑,成群成片地在夏夜闪烁起来,照见幽幽四夜。


    “好大一片萤火虫!”


    便是她从前在山里都没看见这许多。


    她欣然回头,拉着闻时鸣同她挤到窗框边。


    “夫君你快看呀。”


    “今日的云还是太多了些。”


    “看萤火虫同云有何干系?”


    程月圆伸手出窗框,仿佛能在虚空间抓到一点流萤,又松开五指,感受夏夜清风,那风变得更大了,穿过她指间,吹向了天边,吹走了密林枝头的浓云,叫一轮硕大圆月露出了清辉。


    月照满盈,照得湖面霜白粼粼,流萤碧光茫茫。


    闻时鸣的手在她脑后拨了一下,随意抚乱她的头发,“当然是因为更喜欢看月圆。”


    第38章 “要是有一日阿圆骗了我,我不生气,无论如何都不生气。”


    “当然是因为更喜欢看月圆。”


    青年郎君的语气随意而漫不经心,似乎只是一句无心之语。程月圆听得愣了愣,转头看他,闻时鸣的神情却认真专注,“没听清楚?要我再说一……”


    程月圆捂住了他的嘴。


    “别、别说了,我听清楚了。”


    她慌慌张张转开视线,像是要数清楚萤火虫一共有几颗似的,呆呆看向湖边草丛,心头有一种古怪的轻盈暖热,占据了她的胸腔。


    闻时鸣只是喜欢看月亮,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摸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又拿手指梳梳被他拨乱的头发,好不忙碌,就是不敢去看他。有萤火虫的夏夜明亮梦幻,却静谧无声,她手臂枕在窗框,把下颔搁上去,静静看了好一会儿,等到脸上不再发烫。


    “夫君来时就知道这里有萤火虫吗?”


    “有一回办差路过,就在这片草坪上过夜。”


    “办什么差要出城?”


    “有一年时疫严峻,市面药材短缺,我同蒋大人去盛产药材的州府调遣,那时赶路累睡得早,半夜醒来只剩星星点点了,还是觉得好看,”闻时鸣莞尔,“蒋修远呼噜声打得震天响,我想把他喊醒又作罢了。”


    无人分享的一点静美,而今有了共睹之人。


    程月圆枕得手臂发麻,换了个姿势,抱腿而坐,把脑袋歪在旁边的闻时鸣手臂上,嗅着他身上叫人觉得心安的药香味,“夫君呀。”


    “嗯。”


    “就是喊喊你,今日过得很快活。”


    捕鱼、野炊、亲近山水,都是她曾经熟悉无比,像是呼吸一样自然的事。


    待在纸醉金迷的皇都久了,再做起来,觉得有一种久违的快活。程月圆打了个呵欠,泪花蒙蒙的视线里,萤火虫的光芒随夏夜渐深,一刻比一刻微渺。


    她既贪看,又想睡,身子歪歪扭扭,还是栽倒在了床上。“帘子打起来吧,绮月做了防蚊虫的熏香球。”


    程月圆抱着被子,听见闻时鸣不紧不慢应了一声,没过多久,吹灭烛台,躺到了她枕边。


    烛光灭了,皎洁如水的月光倾洒进来,她眯眯眼,很快适应了光线,举起双手来,月光很亮,照得她手的影子落在马车内壁,一会儿是个汪汪吠日的小狗,一会儿是两耳长长的小兔子,一会儿是振翅飞的威风大鹰。


    “夫君呀。”


    “嗯。”


    “要是有一日你发现我骗了你,会不会很生气?”


    “不会。”


    “你要不要再认真想一想才答。”


    “我连你背着我跟探花郎私会都忍了。”


    威风大鹰的翅膀蓦地拆开,变成两只挥舞的手,“啊啊啊,都说了,不、是、私、会。”


    闻时鸣不接她的茬,只道,“我也有一个。”


    他惯于提笔写字的,筋骨分明的手举起来,影子叠在她的手上,手掌在下,拳头在上,摇摇晃晃,一顿一顿往前挪。


    “这是什么?”


    “阿圆的大靴子。”


    “哈!”


    她笑完了又气,“我哪里有这样走,这明明是鸭子脚掌!”程月圆不准他比划,去捉他的手,青年郎君手长腿长,两人都平躺的姿势下,横竖够不到他手掌,她耍赖地翻身一压,掰住他手臂。


    “夫君不准比划了……”


    闻时鸣仰视她。


    他瞳底蕴着月光,温温柔柔像要把她包裹起来。


    算起来成婚这么久,她与闻时鸣同床共枕的次数,一个手掌就数得过来。程月圆定定看他,看得他眸色渐渐幽暗,修长颈脖上喉结滚了滚,“阿圆。”


    她慢慢地,带一点笨拙地,将自己的唇印上去。


    说不出为什么。


    好像是此刻,就想这么亲近他。


    闻时鸣顺从地等待,手掌攥紧了又松开,某一刻终于耐心瓦解,掌住了她的后颈,程月圆又睡到了枕上,被他困在两臂之间。


    “嘴张开。”


    青年郎君低声呢喃,在唇齿交叠间。


    程月圆轻轻颤,同闻时鸣的舌尖触碰,难以言喻的酥麻从天灵盖蔓延开来。那团包裹住她的轻飘飘的洁白云朵,好像不再被太阳温柔烘烤,而是变得炙热烫人,灼得她心头慌乱。


    “等下,我、我……”


    她一把揪住了闻时鸣的衣襟。


    闻时鸣隔着薄薄的寝裙,握住了她的膝盖,湿润的吻从唇间到了她耳际,胸膛在轻笑中震颤了一下,“我比阿圆还紧张。”


    萤火虫最后的微茫隐匿下去。


    月色愈盛,照亮了马车内壁悬挂的熏香球。


    程月圆在迷蒙中看不清绣球上的花纹,她好像霎时间忘了怎么用鼻子呼吸,唇微张着,一口口吐息,忽地又把右手指塞到嘴里,堵住快要溢出的声音。


    闻时鸣抬头瞭她一眼,拿闲着的那只手跟她的换。“实在要咬,咬我的。”小娘子齐整洁白的贝齿印在他指腹侧面,力道轻轻,克制艰难。


    少时落下病根后便在休养,母亲怕他过早通晓人事,伤了元气,沧澜馆只有小厮和嬷嬷,绮月和云露都是他娶妻后调过来的。阿圆被养父养大,无人教授此道,懵懵懂懂,他总归知道多些,有引导之责。


    何况取悦心爱之人,当属无师自通。


    她何时蹙眉,何时深吸气,何时鼻尖凝薄汗,何时将泣未泣,窗边那轮明月都照得清晰。闻时鸣一瞬不错眼地观察,直到指腹潮皱,最是牡丹泣露时,小娘子贝齿咬不住他另一只手,轻声婉转,撩人心肠。


    恰如十六美满的月色。


    闻时鸣拨开她湿润的额发,“阿圆,可喜欢?”


    他俯首同她贴额,程月圆还止不住颤,更答不出这问题,快要哭出来,抱住他不说话,听得他又换了个说法逼问,“阿圆喜不喜欢我亲近?”


    程月圆脚趾羞耻地蜷着,一瞬又展开来。


    她只点头,不说话,带动鼻尖蹭在他唇上。


    闻时鸣便笑开了,“要是有一日阿圆骗了我,我不生气,无论如何都不生气。”


    马车后半夜天色未明时便启程,如若一路畅通,赶至城内,闻时鸣还能去衙门点个卯。


    两人昨夜都睡得早,路上便也不困了,将要挨近城门时又经过了来时那片茂密翠竹林,程月圆眼前一亮,“夫君,我看到有个老婆婆在支小摊儿卖豆腐脑,昨日来时就看到了,想不到今日还在。”


    “想吃?”


    “想吃凉的,不知她卖的是不是,我去看看。”


    那木桶上头盖着厚厚棉被,冬日保暖,夏日能叫碎冰镇过的东西隔开暑气。


    闻时鸣看了两眼,嘱咐平康:“停车。”


    两人下车来,两侧骑马护送的侯府护卫纷纷贴近,有人先一步去探路。程月圆看得稀奇,“昨日在野外要谨慎些,这都靠近城内了呀。”


    闻时鸣没解释,等护卫确认完,才带着她过去。


    小摊豆腐脑有凉有热,有咸有甜。


    程月圆各要了一碗,看白嫩嫩的豆花堆在深黑粗陶碗,淋上琥珀色的甜蔗浆,随她轻推碗边,还一颤一颤,抿一口,滑嫩得不得了。她乐滋滋地吃了小半碗,蓦地,前头传来叫唤声。


    “客人,唉客人,这钱……”


    “我这钱如何了?”


    一位着靛青锦袍的食客,才在案上留下几枚铜板要离去,就被她叫住。


    老婆婆眯着眼,捻着铜钱对日头照,一枚一枚摸过,交还给食客,“我不要这三枚旧钱,请客人给我换新一些的铜钱。”


    食客觉得她莫名其妙,“旧钱不是铜钱还是怎的了?爱收不收。”他转头要走,被老婆婆追上来扯住了衣袖,嫌恶她指间卤汁蹭了自己的衣袍。


    “哎我看你一把年纪做买卖不容易,才不同你计较,你怎么胡搅蛮缠?”


    “谁胡搅蛮缠,老婆子我卖了几十年豆腐脑,收铜板都快把手指头磨出茧,不想戳穿才给客人留脸面,你这是□□,糊弄人的玩意儿!”


    食客一愣,去看那几枚铜板,已经很旧了,掂一掂有些重量,还能看到铸造衙门的清晰印记,“爷是短了你几文钱的人吗?你自己看看,通宝印还在!”


    两人吵吵嚷嚷起来,谁也不认输。


    程月圆正好奇,就见闻时鸣同安康走了过去,拂开了锦袍食客几乎要戳到老婆婆脸上的手指,拈走了那几枚惹祸的铜钱。


    他先是将铜钱抛在木案上,听了几次声儿,又用指腹细细摩挲过边缘,再用指甲盖在钱币表面刮了两下,“我同你们换这三枚钱币。”


    他话落,安康就打开荷包,取出三枚新铜钱,给了老婆婆。老婆婆接过一番摩挲,还是不太高兴地回到小摊里,拿起抹布擦上一个食客用过的小桌。


    食客也还有气,“郎君你说,我这钱是假的吗?”


    闻时鸣没同他理论这番,只问:“你还记得这些钱币从何而来吗?”他气质沉静,衣袍做工考究,又有这么多随从近身,食客不敢抱怨,配合地回想起来,“我是个开酒肆的,日日经手那么多,哪里还记得。”


    闻时鸣又问了他酒肆位置和名字,才叫他离去。


    程月圆已经和云露把两碗豆腐脑都吃完了。


    “夫君给我看看。”她朝他摊开手来,闻时鸣便把换来的可疑铜钱搁在她掌心,“看得出差别吗?”他又叫安康取来一枚铜色新钱,放在案上。


    程月圆比对一番,觉得二者重量相差无几,同样边缘光滑,就连通宝印记的字口都清晰深峻,她想了想,“夫君身上有钥匙吗?”


    闻时鸣露出赞赏的笑,从腰间取出一枚衙门钥匙给她。程月圆分别在两枚钱币上刮了刮,“呀,痕迹颜色是不一样的,这些莫非真是□□?”


    “要拿去少府监和掌冶署再确认。”闻时鸣因着思虑起假冒铸币的事,进城后,话少了许多。


    马车过城门驶入主街道,速度明显因为路上行人多而变得更慢了。闻时鸣要下车,让护卫先送她回平阳侯府,自己换更轻便的车架去衙门。


    要走时,衣袖被小娘子轻轻拉了拉。


    “怎么办?昨夜答应了夫君,可我不喜欢丑郎君。”


    “我丑?”


    他挑眉,自觉生平头一次跟这个字挂钩。


    程月圆煞有介事,“夫君才二十出头,就要生出道川字纹嵌在眉头,不就是丑郎君吗?”说罢,肉乎乎的指头点点他一路蹙起来不得舒展的眉心。


    闻时鸣眉心一展,攥住她的手掐了一下,又听见她试探着问:“说好了,如何骗你都不生气。今日若是衙门事情不忙,早些回来,我有话想要同夫君讲。”


    她清润眼眸眨了眨,有几分心虚。


    闻时鸣心头一动,深深看她,“好。”


    第39章 其实都是我呀,我们见过很多很多次。


    少府监的监作拿了闻时鸣交去的铜钱。


    假冒铸币年年有,小作坊产出的铜钱成色低劣,印记模糊,重量还轻飘飘,用底下掌冶署工匠的话来说,就是拿来打水漂都漂不出第二朵水花。


    因而没有大范围流通过。


    可闻时鸣提供的这几枚……官吏验了又验,脸色变得严峻起来,“小闻大人,这些钱币从何而来?”


    闻时鸣将今日城外见闻一一道来,又告知了那位酒肆东家给的名姓地址。


    监作将铜钱拿纸包好,“此事非同小可,下官还需要请工匠核验,再禀明上峰。假铸币扰乱物价,一旦有了结果,即刻就去东西市署,告知小闻大人。”


    “铜钱通宝印记清晰,不似伪造,敢问少府监铸造的通宝模具,可曾有失窃过?”


    “模具都是掌冶署定量分发的,有专人看管,每年都依耗损情况替换,旧模具还会回炉重造。”


    监作蹙起眉头,“除非……”除非是内部工匠泄露的模具图纸,这便是少府监要担责,他不敢再多说。


    因为绕道去的少府监这一趟,返回市署理事堂,已是正午。炎夏如烤,闻时鸣轻车简马,正到大门,市署两扇朱漆门敞开,一匹黑马从里头耀武扬威地跃出,又猛地一拐,停在他的车窗边。


    “闻三公子。”


    蔺弘方居高临下,同他遥遥对视,视线掠过他的面上,唇边弯出一丝讥讽的笑。


    “我好言相劝一句,你既身子骨弱便安安心心在家休养,莫要多管闲事,折了自己福寿。”


    他身后跟出的亲卫队每人手上都捧了一叠厚厚的账簿,堆得凌乱,分明就是从市署里抢出来的。


    “蔺世子管的城防营不忙于城池守备与工事维护,却来我市署大逞威风,难道不是另一种多管闲事?”


    “近日城内流民渐多,城防营守土安民,自是义不容辞。”


    蔺弘方喝了一声“走”,亲卫队簇拥着他走了。


    理事堂内乱得跟遭了山匪似的。


    桌案东歪西倒,文房笔墨散落一地,蒋修远正命杂役加快整理,抬眸见闻时鸣和安康进来,忙不迭苦哈哈来告状:“小闻大人,那个蔺世子,他,他简直就是个军痞子!他带人不分三七二十一就冲来,只说有流民伤人作乱,潜逃入市署了,好一通搜罗翻找,最后把胜荣米粮铺和好几家分店的账簿都收走了。”


    “我在大门遇到蔺弘方了。”


    闻时鸣寻了张还算干净的长条案倚坐,屏退杂役,盯着蒋修远气愤的神色瞧,“真的都收走了?”


    蒋修远郁色一收,眼皮子褶皱上抬,眸中冒出了几分得意之色,“还好小闻大人早有叮嘱。我思前想后把东西都藏在稳妥处了,还好好的。”


    “藏哪儿了?”


    “后厨放潲水的木桶里,”他看闻时鸣皱眉,又连忙道:“拿油布封好了,账簿都干干净净的。”前日,他们好几人熬了大半宿,将收缴来的账簿都誊抄一遍,蔺弘方抢走的那些,是刻意拿旧纸淡墨誊的副本。


    “还有一事,”蒋修远从袖子里翻出一份公文,“太府寺今晨找人送过来的,说咱不合规矩,查封超过三家以上的米粮铺子要先申请。眼下那些米粮铺子又开起来了,不过先前扣的粮已平价售出大半,特地到城西一带查探,只卖给家境贫寒的百姓。”


    闻时鸣看完公文,“售出便可。”


    誊抄的账簿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各家掌柜陆续发现,蔺弘方定然又要来逼问。可他就是想蔺弘方忙起来,忙得愈是分身乏术,愈是没心思去探查程月圆。


    “安康和蒋大人去,即刻把真账簿送走,送到修谨那里让他好好保管。”他放下公文走出去,安康不放心,“郎君要去哪里?我叫人陪着你。”


    “不必,我就去市署门前大街,找几个小乞丐做点事。”


    闻时鸣看一眼被午后阳光照得莹莹透绿的梧桐叶子,今日怕是有得忙,也不知某个想要告诉他大秘密的小娘子会不会等得睡着了。


    *


    午后的西市正是忙碌时。


    程月圆一点都不困,觉得自己今夜没准还会失眠。这个时辰,仁心堂来买药看诊的人多,林秋白和徒弟无暇顾及后堂,只留她和程清江大眼瞪小眼。


    “小清江,阿耶他刚刚手指头是不是动了?我没有看错吧。”


    “我都说了!早就会动了!”


    姐弟俩拌嘴起来,程雪峰躺在床上皱皱眉,喉头发出若有若无的低声,“水……”程月圆一跃起来,倒出了一杯凉茶,“快快,快去叫林大夫来。”


    阿耶真的醒了。


    阿耶两道浓眉下的大眼睁开,起初还透着些疲态,渐渐恢复了她熟悉的神采,虽然皮肤躺得都白了,咧嘴虚弱一笑,又是她熟悉的模样。


    程雪峰就着她的手,喝完了那杯茶,声音还有几分嘶哑,“哭什么?阿耶醒来不好吗?”


    程月圆朱唇撅着,眼泪珠子一颗颗往下掉,“阿耶怎么才醒啊!都睡好久好久了……”她想抱着他手臂大哭一顿,又怕他虚弱着会晕回去,好不容易等到了林大夫被程清江拽过来,给阿耶搭腕诊脉。


    “林大夫,我阿耶他怎么样了?”


    “他会不会还昏迷过去?”


    “他能下地走路吗?”


    “他是不是好了?”


    程月圆目不转睛看着林秋白,程清江捂住她的嘴巴,“阿姐,你安静一些,让林大夫仔细诊脉。”


    程雪峰张嘴想说话,同样被林秋白瞪一眼。


    “你也安静一些。”


    父女俩眼珠儿乱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林秋白松了手,又细细作了一番检查,“不会再昏迷过去了,脉象已好转,久躺伤身,尚要休养,这几日先别急着下地,就在床上活动活动手脚。”


    前头还忙着呢,只有徒弟一人应付不过来,她留下几句嘱咐,把厢房让给一家人叙话。


    程月圆吸吸鼻子说不出话,觉得自己和阿耶明明隔三差五就见,却像是久别重逢。


    一家人絮絮叨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说到地上那格日光偏移,快到日落。


    程雪峰目光落到她发髻上,看了又看。


    “是我昏迷太久了?皇都里小娘子流行这个发髻了,瞧着像是个妇人髻。”


    厢房里一静。


    程月圆眸光闪烁,嘴唇嗫嚅几下说不出话来。


    程清江要说,“阿姐她……”


    话语变成一声痛呼,脚背被程月圆狠狠踩了一下,“阿耶,我嫁人了,他是个生得很好看斯文的郎君,待我也很好,还有一份正经差事。他差事很忙,等他空闲了,我带他来仁心堂看你。”


    她打扮得精致华美,身上衣裳料子显然要比程清江的好许多,同仁心堂清简朴素的厢房有一种格格不入。程雪峰皱眉许久,蓦地想到一种可能,把自己震骇住,想问却又明知自己还未康复,暂且做不了什么,只顺着她的话去说。


    “好,那阿耶等着见这个女婿。”


    他醒来第一日,说了这一箩筐话,觉得疲乏。程月圆趁机说要走了,拉着程清江出厢房,“你不许跟阿耶乱说!要等我自己说!”


    程清江撇撇嘴,“知道啦。”


    前一刻,程月圆刚刚踏出仁心堂。


    后一刻,程清江就被程雪峰叫入了厢房,一双眼沉沉地锁住他,“说说,你姐姐说的夫君是怎么回事?”


    程月圆没有回平阳侯府,而是直接进了马车,让平康驾车去东西市署。这个时辰,衙门要是不忙,便恰好是闻时鸣散衙的时候,能够顺道接他回去。


    阿耶醒来的消息,让她心里觉得振奋,同时也慌慌的,好像有一头小兽在躁动不安地横冲直撞。


    去年秋猎后突然起来的噩梦好像一瞬间醒了。


    阿耶清醒过来。


    闻时鸣也答应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生气。


    她此刻只想马上见到他,把心里话都告诉他。


    那个被你叫小哑巴的黑衣人其实是我呀。


    在拍卖会上被你抢了铜铃铛的也是。


    在金光门外的坊墙上,在仁心堂里,在太平坊监牢的大树上,其实都是我呀,我们见过很多很多次。


    我叫程月圆,不是贺心俞。


    你还愿意,还愿意当我的郎君吗?


    马车停稳了,程月圆急急跳下车来,同里头出来的人迎面撞上,那人的随从轻斥一声,“哎,你哪儿来的?不看路都撞到我家主子了。”


    “我没事,”六皇子夏文彦摆手,“不得无礼。”


    他看看程月圆身后的马车,认得是闻时鸣身边的平康在驾车,对着帷帽女郎猜测道。


    “敢问是小闻大人的夫人吗?”


    程月圆掀开了帷帽,一看是夏文彦,懵懵懂懂地一点头。她此刻心神都被占据了,冲他草率行了礼,抬脚就想走,却被夏文彦拦住了。


    “闻少夫人,能帮我劝劝小闻大人吗?”


    “劝……什么?”


    “我很想帮小闻大人的忙,平定皇都内居高不下的粮价和其他物价,可小闻大人和兄长一样,都只让我去粥棚帮忙,做一些发粮赠药的杂事。”


    夏文彦脚边还落着相撞时掉的两张画像。


    是上一次百兽展,京畿衙门没有抓捕到的可疑人,一个是负责饲养雪豹的胡女阿依娜,一个是掺杂了幼兽血的梅子茶泼到严三娘身上的琼花台杂役。


    京畿衙门没能找到这两个人。


    闻时鸣把画像都贴在东西市署,因着衙门官吏最常见三教九流、行商旅人,很有可能碰见可疑人窝藏的地方。夏文彦闲散惯了,知道兄长和闻时鸣都不信他的能力,便把画像扯下来一份,叫身边人留意。


    随从把画像捡起来,仔细整理好。


    夏文彦还在用请求的姿态看着程月圆。


    程月圆轻轻一点头,瓮声瓮气道:“我可以说说,但夫君如何决定是他的事情。六殿下,我还有事情找夫君,先失陪了。”她脚步飞快地进去,市署守门的人认得她和平康,没有阻拦就放行了。


    程月圆来过东西市署,熟门熟路,顺着游廊一路走,恰恰在拐角遇到了闻时鸣。


    闻时鸣身后呼啦啦跟着一群人,有蒋修远,有朱黄袍的低阶小吏,还有一队佩刀武候,看模样正要往什么地方赶,两相一照面都愣住。


    闻时鸣顿足,示意身后人先出发,“外头等。”


    “怎么忽然过来了?”他伸手牵过她,到另一侧的拐角,掀开她的帷帽,忍不住微微一愣。小娘子明澈污垢的眼眸水光朦胧,眼皮浮肿,像是大哭了一场。


    “发生何事?”


    程月圆动动唇,往官吏们离去的方向看,“夫君这是要去哪里?”


    闻时鸣朝她亮出了掌心,里头正躺着他们遇到的那*种假铸币,这次不止三枚,是一大把,“有线索了,赶着去抓现行。”


    程月圆眼眸一黯,她没碰上好日子,闻时鸣很忙碌,她并不想拿这件事叫他在公务上分心,“我等夫君忙完了再说,不是什么急事。”


    闻时鸣似乎料到了她要说什么,手指摸了摸她的眼皮,“每年暑热难耐,我母亲和嫂嫂都会带着杳杳去城外山庄避暑,今年因我父兄回来得晚,便推迟了。你今日回去,应能看到她们在打理行囊,你让绮月和云露替你收拾,明日就出发。阿兄会跟着护送。”


    程月圆一愣,“那你呢?”


    “我忙完了就去,至多三五日。”


    闻时鸣攥紧了那些假铜币,“阿圆要说什么,留到避暑庄子里说,我一定好好听,一定不生气。”


    第40章 “夫君,我走啦。”


    沧澜馆里。


    云露正坐在庭院石阶上,双手托腮。


    地上铺了一幅极宽大的细布,四角拿石头压着,都是摊开在晒的书册。书册晒了一日,她等滚烫的气息凉下去,就准备都收起来。


    蓦地,一只湘妃色绣花鞋踩在了细布上。


    云露连忙跳起来,“啊娘子!别踩啊。”


    程月圆才回魂一般,意识到自己险些一脚踩坏了闻时鸣的书,她忙往后退,又撞上捧着茶盘行过的绮月。沧澜馆里此起彼伏的小动静,都是她心事重重的明证。


    “娘子到底怎么了?”


    绮月拉过她入了寝屋,拿帕子给她擦干净脸和手。


    程月圆眼皮耷拉下来,“夫君说每年夏日都去避暑山庄,真是如此吗?眼见最热的那几日过去,往后转入夏末秋初,山里都该清凉了。”


    “是有这个惯例。避暑山庄里风景好,还养了很多毛茸茸的小兔子,娘子会喜欢的。我给娘子备好了行囊,这是单子,娘子看看可还有什么想额外带去的。”


    单子折了好几折,拉开来半臂长。


    程月圆看着看着,心头安定一些,先前在东西市署那种氛围,闻时鸣看向她的带了隐忧的眼神,还有近来出行总是伴随左右的护卫,都叫她觉得不同寻常。就好像闻时鸣故意让她去避暑庄子,因为觉得那里更安全。


    二更天过,闻时鸣没回来。


    绮月从安康那里得了消息,“郎君说衙门今夜很忙,先不回来了,让少夫人歇下,不必等他。”


    程月圆躺在绿玉席上,困意刚起,“喔”了一眼,觉得自己好像才闭上眼去,就被绮月轻轻拍醒了,“娘子,避暑庄子远,大夫人说要早些出发,起来梳妆了。”


    “可是昨夜我问婆婆,她明明说留在府里用完午膳再走的呀。”她揉了下眼睛,屋内昏昏,天都还没亮。她本还打算去一趟仁心堂,跟阿耶和小清江说清楚。绮月将她扶到梳妆台前,“奴婢也觉突然,但大夫人那边催得紧,我便也不好多问了。”


    沧澜馆仆役装着大箱小箱往外抬。


    程月圆去到大门时,冼时和嫂嫂已经在马车里了。


    大公子闻时瑄骑在一匹红色的大宛马上,穿了一身利索的窄袖短打,腰上还挎着刀,身后跟了一队护卫,穿的是平阳侯府护院的衣裳,面容却都是程月圆没有见过的。他见她来了,稍一颔首示意。


    天幕依然是昏昏沉沉的墨蓝色,几点星星闪烁。


    程月圆困意未消,钻入马车,马车行驶起来,将还陷入沉眠的长街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


    过去的这一夜不甚安宁。


    京兆府衙门的监狱里塞满了刚抓进去的犯人,有钱庄的,有赌场放债的,但绝大多数还是同荣国公府所有的米粮铺子扯上了关系的掌柜伙计、供货粮商。


    闻时鸣一夜未睡,抱臂靠在门角,听京兆府后衙的明堂里,几个官员相互扯皮。


    东西市署的上一级衙门是太府寺,太府寺卿夫人同荣国公府夫人都出自郑氏,寺卿大人未亲自到场,只派少卿来交涉,“没凭没据,那这么多家米粮铺子都扣押,影响城中供应,陛下问责下来要如何解释?”


    京兆府的林厉繁是站在闻时鸣这一边的。


    “就是这些米粮铺子,打着帮官府回收旧币的旗号,让百姓拿成色半旧的假铸币来换取陈粮旧粮。是不是冤枉了,把人扣在监牢里审个十天半月就一清二楚了。”


    “林大人何不想想,收假铸币卖真粮食,这么简单的账,无人愿意做亏本买卖。我看米粮铺子才是假铸币的受害者,却被京畿衙门突然扣押。”


    少府监特地来的主簿面色严肃地反驳。


    “少府监从未提过要钱庄回收旧币,米粮铺子回收这些旧币后到底流通到了哪里,还有待查证。”


    他还有更直白的揣测没有说出口,这些假铜钱铸造精良,从米铺调查情况来看,流通甚广,焉知不是米粮铺为假铜钱背书,故意混淆视线,否则少府监早该发现了。


    闻时鸣听着两边唇枪舌剑,心中发笑。


    原只是觉得那些账目有异常,兼之又碰上假铜钱,想到账面上数额夸张的铜币入账,叫几个小乞丐去打探消息,结果真的发现米粮铺子在大量回收假铸币。


    他后续又派了人去乔装打探,再联合京兆府和少府监的人去抓拿。太府寺卿掌财货,此刻多番维护郑家的米粮铺子,正正说明了里头有鬼。


    日光被浓云遮蔽了一瞬。


    门扉格子上的光线忽地一暗。


    闻时鸣看了一旁的铜壶刻漏,已经快午时了,算着马车速度,家中女眷应该早已离开皇都城,在往避暑庄子去的官道上。他默了默,眼前冒出程月圆眼眶泛红,眼皮子有点浮肿的可怜模样。小娘子向来心性豁达,成婚这些日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


    明堂里的辩论声一歇,太府寺少卿落败下来。


    他面有愠怒,拂袖而去,显然是压不过林厉繁,要去搬救兵了。“京兆府要查,那便好好地查,本官倒要看看能查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待人一走,闻时鸣就和林厉繁去了监牢。


    审了一个下午,刚得出点头绪,京兆府狱卒来讯问室附耳:“小闻大人,平阳侯在咱衙门外,指名道姓要您出去一趟。”闻时鸣毫不意外,毛笔在证词记录上圈了几处,示意林厉繁别放过,出了京兆府的监牢大门。


    他父亲闻渊站在树影下,还穿着今日上朝的官服,面上拂过叶缝错杂的光斑,墨丸似的眼珠子朝他看来,凝着几分带兵之人惯有的威压。


    闻时鸣站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父亲找我何事?”


    “你这案子,非查不可吗?”


    闻渊向来直白,今日对他也无例外。


    他两道浓眉皱起来,语声沉沉,“我在朝中听说了。假铸币影响市场物价,归根究底,不是市署直接管辖的责任,你查到这里为止,接下来就交给林大人。你母亲她们都出发了,今日散衙了就告假,别操劳这些事了。”


    还是这样,还是不问他的意见,就一锤定音。


    闻时鸣拢着衣袖,敛眉之间,心头那股每到此时都有的郁气却并不如想象中浓重,因为他想到了程月圆。只略想了想,如果她还在,会怎么说——


    “假铸币骗的是百姓的真血汗钱呀,当然要查!”


    “坏蛋就应该被抓起来!”


    “夫君想查就去查呀。”


    大抵会这样,说的时候,圆圆眼眸里或许还会带了些同仇敌忾,爱憎分明的气愤,把拳头捏紧了。


    他心中莞尔,再看向闻渊时,变得心平气和起来。


    小娘子的解决之道总是简单直白,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横冲直撞。他耳濡目染,也习得了一些。


    “父亲上一次说,荣国公那一家睚眦必报,定会诸多为难,不让我顺顺当当做这份差事。”


    他熬了一宿的面上有疲态,却很平静沉稳,“父亲是担心我受伤,怕我被报复,才不让我查下去。”


    闻渊一愣,似乎还不习惯他这样亲近的说法。


    闻时鸣还未停:“既如此,父亲何不让我借力呢?”


    “儿子同荣国公府的是非,自谢御史流放那一次便结下了。两国边境戍卫,从来只有敌不犯我,我不犯敌。哪里会有我安生躲着,敌人便对我敬而远之的道理。”


    “父亲说大哥有能力自保,我没有。”


    “可我,是当真生来没有吗?”


    闻渊眉心蓦地一跳,“你这话是何意?”


    闻时鸣将手伸出树影外,躲得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才能镀上暖色,“当年意外落湖后,每一位来看诊的御医都告诉父母亲,我要静养,忌劳苦,忌风寒湿冷,不可再习武耗费本就不多的气血,是以我衣食住行样样矜贵,有时甚至错觉,自己像平阳侯府的一位女郎。”


    闻时鸣收回了目光,落到闻渊脸上。


    “父亲的心底,难道从来没有过疑虑,没有请外头的大夫来看过吗?”


    “宣平郡王府家的二郎君,威远将军的独子,镇西大将军的小儿子,但凡掌了重兵的宗室勋贵家,都有嫡子留在京中,或打理族中庶务,或领个闲职,或就当个富贵闲人。哪怕就是荣国公府,蔺弘方底下都还有嫡亲的幼弟,在崇文馆当皇子们的伴读。”


    当年他兄长十二岁便跟父亲去军中历练了。


    如果当年落湖后,病根能够去除,身体迅速恢复康健,闻时鸣再过两年,会踏上同一条道路,一条景宣帝并不乐见的道路。


    闻时鸣这些年有过猜想,却是林秋白在薛家私邸替他诊脉时的那一席话,拨开了他心头的最后一层迷雾。


    闻时鸣看着闻渊越来越难看的神色,语气并无责怪之意,甚至带了宽容的理解,“我不想以恶意猜测陛下或父亲的决定,却也不想以富贵闲人的方式过这一生。”


    闻渊说不出话来。


    自小儿子体弱养病起,他带时瑄练武从军的光阴更多,每每进入沧澜馆,闻到那种像是倒扣了药碗般的闷苦味,心头就会泛起愧疚,久而久之,却同他疏远了。


    小儿子看着不动声色,心头竟已想了这些许多。


    当年之事,他确实有过疑虑,也请过信任的军医来看诊。静养是一条道,锻炼是另一条道,闻时鸣当年是那般虚弱,要重新习武乃至于恢复到原来的康健灵活,需要吃的苦头流的汗,不知要几多。


    他一点不忍,加上权衡利弊,替他做了选择。


    闻渊面色复杂,将小儿子在他眼里显得有些羸弱的身躯,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闻时鸣实则肩宽腿长,骨架周正,脊梁挺得笔直,是他闻家男儿该有的模样。


    他脚步一转,“你跟我走。”


    闻时鸣留在原地,并未跟上。


    闻渊回头瞪他:“不是要借力吗?不要了?”


    这夜,闻时鸣回到沧澜馆,已是亥时一刻。


    明月别枝,庭院寂寂,静得听见藏在一丛丛花草里的静静虫鸣。沧澜馆许久没有这样安静过,他推开寝屋的门,没听见脆生生的“夫君夫君”,绿玉席上空落落,还留着她今日起身时乱卷的薄被,看得出走得匆忙,绮月或云露都没来得及整理。


    闻时鸣在绿玉席坐了一会儿,到底觉得凉。


    他拎起程月圆用的枕头,丢到了自己的紫檀床上,却见他的药枕上放了张皱巴巴的小纸,打开来,小娘子歪歪扭扭蚯蚓爬一样的字迹:


    “夫君,我走啦。”


    “做假铸币的坏蛋,要早点抓到啊。”


    他失笑,将纸张抚平,郑重地压到了药枕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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