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阿圆比较厉害,阿圆最厉害。”


    平阳侯闻渊和大公子闻时琮回府那日,暑热初升,沧澜馆的桂树被晒得蔫巴巴的,绿叶都蜷起。


    程月圆本打算去一趟仁心堂,因此而耽搁下了。


    绮月为她细心梳妆打扮一番,选了一条香叶红裙配银白滚红边的半臂,既喜气又不会太喧宾夺主。


    程月圆对镜看了两遍,今日乖乖听话,减了一半发髻金钗。闻时鸣抱臂等在廊下,面容如往常平静。


    “夫君夫君!”她走过去同他并肩而行。


    话还未说完,闻时鸣已道:“父亲脾气不大,除却对待武事外,别的都还算随心。兄长性格稳重宽和,更是不会为难你。你只管奉茶拿见面礼就是。”


    “我不是要问这个啊。”


    “那是什么?”


    闻时鸣挑眉,程月圆提着绣垂丝海棠的红裙摆,在他面前轻灵一跃,盈盈转圈,“我有没有瘦一些啊?我这几日晚膳后,都去散步消食。”


    她不追求弱质纤纤,却希望保持没有赘肉,结实健康,这样才能拉得开弓,打得跑坏蛋。要是闻家的练武台,也能让她用一用就好啦。


    闻时鸣失笑,瘦没瘦,光用眼睛怎么看得出。


    他又觉说来孟浪,只伸手牵他:“走吧,莫迟了。”


    程月圆跟着他走,一路嘀嘀咕咕地问,都问不到答案,眼看前庭家宴的厅到了,婢女们端着膳食来回往返,她还未踏入,就听得一阵爽朗浑厚的男声:


    “夫人不在是没看见,那反将狂妄叫嚣,要劝我们自己的好儿郎加入反军麾下,话还没说完就被时琮一箭射断了军旗,当场气得脸都绿了!着实痛快!”


    闻渊说还不过瘾,不知怎地比划起来。


    “哎呀。”传膳婢女忽地被他一撞,险些打翻了汤盆,又堪堪端住了。


    “侯爷既不饿,不如同大郎再去演武台,我和三郎夫妻、慧月杳杳先吃,留饭给你们。”冼氏嗔怪一眼,闻渊举着的手收了,嘿嘿一笑坐定。


    “夫人哪里的话,自然是陪你们要紧。”


    程月圆迈入门槛,瞧见的便是闻渊对冼氏服软。


    闻渊与闻时琮都是罡毅英武的长相,五官大气,眉眼精神利落,闻时鸣更像冼氏,偏向斯文俊秀。


    她只当没看见,乖巧地行礼问候。


    闻渊有几分尴尬,端着平阳侯的威仪,沉声应了一句,又看闻时鸣,他打量的时间有些长,眉头皱了一下,眼神里似乎有话要说,开口只是问:


    “你摔伤脑袋昏迷之时,我和大郎赶不着回来,现在,那伤处还会不会疼?”


    “大夫看过,淤血已消,没有大碍了。”


    “行,那先开宴吧。”


    家宴无人拘束。


    小姑娘杳杳话最多,祖父长祖父短的,她有好多不懂的想问,“军旗是什么?爹爹为何要射断它?”


    “杳杳知道店铺招牌吗?”


    杳杳想了想:“知道,六嫂果子,红色的大招牌。”


    “杳杳聪明!军旗就跟招牌差不多,是一块布做的棋子。六嫂卖果子要有个招牌,让人知道这是六嫂家卖的果子,行军打仗要有个军旗,让人知道你是谁家的军队,打断了军旗,就折了他们的士气。”


    “士气又是什么?”


    “士气啊,就是勇气!胆量!”


    闻渊耐着性子解释,给小孙女又讲了好多比喻,话题慢慢绕回了黄州之行,他对闻时琮摇头感慨:“寇磐的刀法闻名三军,竟然稀里糊涂跟了那黄州叛将,当真是脑子发蒙,可惜了。”


    “儿子也觉得可惜,”闻时琮严肃的面上露笑,“因为在押送回京的路途上,一时手痒,叫副将圈了一片地围起来,给他解开镣铐,同他对练了几招。”


    闻渊瞪眼:“何时的事?我竟不知?”


    闻时琮解释道:“那时黄州刺史求见,正在父亲帐中,而囚犯们正是放饭解手的活动时刻。”


    “你把刀给他了?”


    “给了。”


    “胡闹!”


    闻渊筷子“啪”一声拍在桌上,“要是他把你砍伤了,抑或是逃跑了,你想没想过后果?”


    他此刻疾言厉色,吓得闻杳杳一扁嘴就想哭。


    慎慧月捂住了女儿耳朵,抱在怀里哄。


    闻时琮半分不惧怕他的威严:“父亲听我说完,给的刀是未开刃的钝刀。当时围守人数是他十倍,都是我们最精锐的亲兵。再说,他愿意同我过招,是他自知死罪难逃,想求我派人照拂他的老母亲。”


    闻时琮做事周详,考虑仔细,把方方面面可能有的漏洞都堵上了,闻渊听完,心头气消了一大半。


    闻时琮又道:“刀法我已找人记下来,有些亲眼见见寇磐使过,有些只是他口述,军师作画记录,还要再推敲演练。饭后有闲暇,父亲来与我探讨?”


    闻渊哼一声,拾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鱼肉给孙女。“饭后要给陛下补一份更详细的奏报,你来书房帮我写,”他心痒难耐,没忍过片刻,“补完了再来。”


    闻时琮:“来什么?”


    闻渊笑骂:“明知故问!”


    两人一道笑起来。


    话题一直绕在军务和闻时琮身上,程月圆插不上话。她慢慢吃饭,偶尔瞟上他们一眼,觉得平阳侯同她阿耶性子有些像,都是痴迷练武,爽朗不羁之人。可除了用膳前那一句问,他同闻时鸣再无对话了。


    她偷偷瞟,被闻渊逮着。


    闻渊照例关心一句:“三郎媳妇来皇都这些日子,住得吃得还习惯?”


    “吃了很多好吃的,我家乡里没见过。”程月圆给他报菜名一样数,说到糕点时提及了留春宴,看看闻时鸣,试探道:“公爹和兄长没来可惜了,射柳的时候,夫君他……”饭桌之下,她膝盖叫人碰了一下。


    闻时鸣破天荒地给她夹了一筷子三鲜炒虾仁。


    “虾仁不错,夫人尝尝。”


    “……”


    程月圆嚼嚼虾仁,爽脆弹韧,确实新鲜好吃,她咽了下去,要再开口,碗中又多了一勺瑶柱蒸鸡蛋,还是闻时鸣给她盛的。


    她敛下眼睑,埋头苦吃起来。


    宴毕了,众人纷纷散去,夜里还有和二房、老夫人一起的全家宴。


    闻渊点点案边:“三郎留下,我有话要说。”


    闻时鸣松了牵着程月圆的手,“你先回去。”


    程月圆眸带关切地静静看他,又看看闻渊,最后才脚步慢慢走开了。


    闻渊在啜一杯浓茶。


    行军时,除了庆功宴,无事不得饮酒。


    他惯常了喝浓茶提神,这会儿眉目氤氲在雾气后,看向这个叫他时常感到惋惜的小儿子,“你既已娶妻,往后就好好过日子。市署的差事不止劳碌辛苦,打交道的都是三教九流,一个不慎伤了自己,还不如辞了,专心打理族务。”


    “那次摔伤,只是意外。”


    “你说说,是怎么个意外?”


    “市署日常巡查,发现一个未缴纳赋税,贩卖违禁物品的胡商,胡商背着一桩人命官司,以为事情败露要抓他入狱,便发狂挣扎起来,我才被误伤。”


    “这样的事情,莫非在你们衙门很罕见?”


    闻渊不赞同道,“你不是时琮,没有自保之力,身子骨又比不得常人。我今晨入宫述职时,已向陛下禀明了,替你告了三个月假,你休养好了再去。”


    闻时鸣皱眉重复:“三个月?”


    一年寒暑更迭,四季轮换,他只有夏季最是康健活跃,秋冬咳疾寒症常常发作,这一告假就略去了他上衙最勤勉的季度,市税杂务一脱手,再重新接手又要费一番功夫去熟悉新情况、新政策、新人事。


    “父亲不该擅自替我告假。”


    “你也不该擅自调动武候,在金光门外送谢昆玉。便是我不去告假,荣国公那一家睚眦必报,定会诸多为难,岂能叫你往后顺顺当当地做这个小市令。”


    闻时鸣面色微寒,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闻渊皱眉:“你想说什么就说。”


    “儿子觉得,比在家好。”


    /:.


    “你说什么?”


    “寒来暑往辛苦劳碌,跟三教九流打交道,被荣国公府设计刁难,都比在家里混吃等死好。”


    闻渊沉了脸,重重一拍桌案。


    “公爹!”


    小娘子脆生生的,欣喜明亮的声音插进来。


    闻渊正待发作,不由一愣,闻时鸣跟着他转头,程月圆捧着一个托盘,婷婷袅袅地立在厅门,露出了被闻渊脸色吓到的谨慎,“儿媳打搅公爹和夫君说话了?”话是这么说着,绣鞋却一步步稳稳踏进来。


    闻渊脸色稍霁,“不曾,三郎媳妇找我何事?”


    程月圆走到近前,将托盘摆好,先是行了大礼,再双手举起一碗香气袅袅的热茶,“我给公爹补一碗媳妇茶呀,婆婆喝过了,公爹还没有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


    何况还是头一遭见面的儿媳妇。


    闻渊应了声好,接过茶碗。


    程月圆眼巴巴地,“好爹,好喝吗?”


    儿媳茶哪有好喝不好喝的,不就是走个过场吗?


    闻渊一杯浓茶下过肚,只觉这碗茶淡如白水,却不好拂了儿媳妇的面子,“哎,好喝,好喝,我和时琮给你备了见面礼,陈管事迟些给三郎院里送。”


    程月圆道了一声谢。


    “公爹也觉得没有特别特别好喝吗?”


    “这是何意?这茶水有何特别?”


    闻渊看了看还剩半碗的琥珀色茶汤,又转转,才发现手上是一只如意云头纹的金碗,雕工精细无比,他又一仰头,喝尽了剩余茶水,翻过碗底。


    宫廷御造的匠印赫然在目。


    “这是宫廷之物?”


    “这是夫君在留春宴射柳,给我赢的御赐奖赏呀。我原以为用金碗金杯饮食会有什么特殊美味,结果好像……喝茶喝酒,用碗用盏都无甚差别。”


    闻渊有些意外:“你参加了射柳?”


    闻时鸣“嗯”一声,没再细说。


    程月圆伸手画了个井字,绘声绘色起来:“夫君射了井仪之礼,像这样的图案,陛下很高兴,答应了给赏赐。夫君当场练习了一个时辰多一点,就学会了,虽然那时候累得出了一身汗,就是第二日……我瞧他写字时候,手都好像有点打颤。”


    最后一句语气鬼祟,像在悄悄说他儿子坏话。


    闻渊被逗得弯了唇。


    程月圆却静了静:“那个时候场上有好多人,有人取笑他,有人劝他休息,还有人一箭射到了很难中的靶子,赢得一阵喝彩。太阳也有些晒。”


    “我看了却觉得夫君好厉害,就只是因为我想要个金杯金碗,而他答应了,想要做到,就做到了。我想东西市署的差事,就是他答应了自己要做到的事。”


    “就算再有坏人刁难作对,病况再难耐,他也能够想办法做好的。”


    “夫君,我猜得对吗?”


    小娘子眼眸晶亮,神采盈动。


    闻时鸣同她对视一眼,又移开了视线。


    他自看到那个金碗起,就猜到她要提起留春宴,却不曾想过,是这一番说辞。


    家中长辈对他的最大期望,就是健康地喘气,再锦上添花便是娶妻生子,无人期待他达成什么。


    而在东西市署是不一样的,他对着因不懂商税规则而吃亏的商户工匠,对着像曹志和这样无辜倒霉的普通人,会第一次感觉自己能做点什么。他的肩上,似乎有某种在父兄眼里很微不足道的期待。


    闻时鸣没答她的话。


    程月圆只好去看闻渊,可闻渊沉默得太久了,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心转意,“再有一次,再受伤一次,我就替你去递辞呈。至于这三月假,你自己想办法去销吧。”闻渊看着她,话却是对闻时鸣说的。


    “一定一定,公爹放心,夫君会小心的。”


    程月圆雀跃起来,吩咐婢女收好茶碗,快步拉着闻时鸣走出宴厅,犹有不敢置信的惊喜。


    “公爹发脾气看着凶,其实还是挺好说话的。”


    “夫君你说,他和兄长会给我什么礼物呀?”


    “他们肯定不会给首饰,是银子吗?”


    “……”


    青年郎君一言不发,手指微凉,没有抗拒,任由她拉着走了,越过前庭花木葳蕤处,还未到沧澜馆,却忽而把她拉进了一个角落。


    浓翠树影遮挡住外头视线,他长臂舒展,把一路说个不停的小娘子完完全全困在怀里。


    “咦咦咦,又要做什么?我要快快回去。”


    “我其实不怎么厉害。”


    “啊?”


    “阿圆比较厉害,阿圆最厉害。”


    闻时鸣收紧手臂,下颔抵在她发顶,一根两根的花样小金钗有点扎人,庭院里无形无影的热*浪和蝉鸣一阵接一阵,充盈四方天地。


    他最喜欢的夏日来了。


    第22章 “可以的,林大夫,你可以相信他。”


    程月圆耐着性子让他抱了一会儿。


    她贴得闻时鸣胸膛太紧,显得瓮声瓮气:“我知道我很厉害,但是再厉害的人,都要喘气的呀……”


    闻时鸣胸腔震动,像是笑了,松开她。她观察地看看他,青年郎君面上那种略显寂寥的神色已消。


    “回去啦,回去么?”


    “嗯。”


    沧澜馆里,见面礼比她更先到达。


    陈管事笑呵呵地指挥杂役把大箱小箱放下,对着好奇凑过来的程月圆解释:“这些是侯爷和大郎君特地从黄州带回来的土仪,在当地算不得矜贵,在皇都却是新鲜。”他从袖子里掏出两张轻飘飘的纸页。


    “这才是侯爷与大郎君给三少夫人的。”


    一张确实是银票,闻时琮给弟媳添妆的。


    一张却是商铺文契,程月圆看了看地址在西市,还巧合地离仁心堂很近,她眼前一亮,“这个铺子?”


    “铺子是侯爷给的,卖山珍野味等干物,侯爷意思是少夫人想打理就打理,不想打理,每个季度等掌柜来府里报账,舒舒服服地坐着收盈利。”


    平阳侯府中馈是冼氏和慎慧月在操持,程月圆对经商算账没有天分,她们有心教她融入进去,有一日试着让她看账簿上有何错漏之处,结果就是程月圆皱着眉犯难一下午,只揪出账簿上写了两个错别字。


    但是山珍野味,她懂啊!


    真山货假山货,她都不用看,手一摸就能辨别。


    程月圆很高兴,认真收好,“陈管事替我谢谢公爹和兄长,我肯定会好好打理,不会叫铺子亏本的。”


    三少夫人还是没听明白。


    陈管事笑得无奈,这契书连货带铺都是送她的,不止那些盈利,亏不亏侯爷根本不会管。本来侯爷在信中让大夫人提前挑好合适的铺面,冼氏命他翻遍了名下物产,特地选了一间离平阳侯府最近的米粮铺。


    三郎君来玉兰堂问了一趟安的功夫,铺子就改成西市的山珍铺子。他记得这店掌柜很有些滑头,每次交账,都要打起精神对账,才不至于被吃太多油水。可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合适的人来顶替掌柜。


    陈管事没多探究,只看向闻时鸣,闻时鸣若无其事,“我再同她说吧,陈管事去忙,平康替我送送。”


    “三郎君客气了,不必送,小的这就走了。”


    陈管事任务达成,脚步轻快地离开。


    沧澜馆的院子里。


    程月圆高兴了好一会儿,慢悠悠踱步,把黄州的各种土仪都看了一遍,才来书房敲闻时鸣的门。


    “夫君,你在忙吗?”


    “进来说。”


    书房窗明几净,闻时鸣持笔,正低头写着什么。


    程月圆凑过去看,是销假条子,旁边还有一封小折本模样的信函。她环顾一圈,拾起上次被她丢下的小团扇,给他扇起一丝一缕最轻柔的风。


    闻时鸣很有经验:“又要什么?”


    “不要什么,来跟夫君商量,”她心里希冀,说话间不自觉扇得快了,“我刚刚想了一会儿,公爹给我铺子,那我往后得经常去看,管一管进货卖货吧,进进出出带着云露绮月多麻烦,都是还没嫁人的小姑娘。不如往后让老钟送我到铺子,再约好时辰来接我。”


    这样就能经常去仁心堂看阿耶和小清江了!


    闻时鸣笔尖顿了顿,“只想了一会儿?”


    小娘子嗯嗯点头。


    他一哂。


    怕不是看到店铺地址起,脑袋瓜就在转悠,就等这个当甩手掌柜,能够无拘无束行事的机会。


    闻时鸣写完销假条子,递给她:“对着这个扇。”尔后又去写给陛下的陈情折子。


    程月圆快快扇干墨迹,“夫君觉得这主意如何?”


    青年郎君使唤完人,再开口却是拒绝她。


    “不合规矩。祖母和母亲知道了,会不高兴。”


    “那我悄悄地不让她们知道呢?”


    “门房小厮,前庭杂役,就是沧澜馆里的嬷嬷,有那么多双眼睛,夫人能悄悄一次,能两次三次吗?”


    程月圆一噎,想到小清江说的话——


    “他真待你好,怎么总拘着你,每次来都要费一番功夫偷溜。”她噘噘嘴,手上猛猛用力,把他案头书堆纸页扇得簌簌作响,连他鬓发碎发都在飘飞。


    闻时鸣的肩膀不着痕迹抖了一下。


    她手一顿:“冷、冷吗?不至于吧,我去拿披风。”


    小娘子像是为了挽救过失,哒哒哒跑得飞快,一转眼就到了门扉处,闻时鸣轻咳一声,叫住她,眼里无可奈何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掩饰下去。


    “单独让老钟送不行,你跟我上衙的马车走,送你到铺面,散衙了再来接。”他一顿,“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过两日陪我去拜会一位夫人。”


    “夫君要拜会哪家的夫人,我认识吗?”


    “去到就知道了。”


    “神神秘秘的。”


    程月圆得了他的应诺,只当是同闻家交好的哪位世家夫人寡居,他不便独自拜会。她又仔细看了看,见他唇色微红,不是真冷,披风也不用拿了,凑热闹去看云露处理黄州大萝卜,做酸酸甜甜的腌萝卜条。


    等到真的出门拜会那日,已是挨着傍晚了。


    霞色正是瑰丽时,天儿却还是热,程月圆从院里到府门口的距离,就出了一身薄汗,脸蛋微微泛红。


    闻时鸣等在马车处,给她递过去一顶纱帽。


    程月圆觉得闷得慌,没接,“夫君不是要和我拜会一位夫人吗?既然是见女眷,为什么还要带帷帽?”


    “那位夫人所在的地方特殊,”闻时鸣没有多做解释,依旧交给她帷帽,“你去到再决定要不要戴。”


    程月圆更加好奇,一路掀开了车帘去看街景,而随着马车愈发靠近西市,商铺招牌渐渐熟悉起来。


    她一愣,平康已将马车停在了仁心堂前。


    她看向闻时鸣,闻时鸣却不看她,率先下车去,手里提了一个小书箱模样的物件,交给平康。


    这个时辰的仁心堂冷清,买药的和看病都没有。


    闻时鸣没等多久,就不出所料地看见方才还嫌弃帷帽憋闷的小娘子,规规矩矩地白纱披面,一手揪着皱巴巴的襦裙飘带,有些紧张地跟在他后头下车。


    仁心堂的主人林秋白正在写医案。


    她面容沉静,余光瞥见有人来,且脚步声不急,便知道不是急症,只道了一句“稍等”。她运笔的手腕未停,直到一气呵成将思路记录,才慢慢抬眸。


    林秋白秀眉微挑,露出意外神色。


    她的医馆开在西市,收费颇为低廉,来看病多贩夫走卒、蓬门陋巷的百姓,鲜少有像这样一看就养尊处优的来客,青年郎君风姿矜贵,生了一副好相貌,却有病气,腰间挂着一枚官府令牌,翻了背面,她暂辨认不清是哪个衙门,随他入内的女郎帷帽覆面……


    林秋白凝眸细看,身形有几分熟悉。


    再看药柜上使药碾子的程清江,他动作已停了,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女郎看,神情是掩不住的惊讶。


    再怎么早慧的小少年,还是难掩藏自己的情绪。


    “清江去奉茶来。”


    林秋白嘱咐,把他暂且支走,又站起来,将他们迎入医馆角落的茶座,她眸光在两人间游移。


    “两位恐怕不是来看诊的?不知所谓何事?”


    闻时鸣开门见山:“冒昧来打搅,是想问林大夫要两幅画像,谢安与谢意的画像。”


    林秋白收拾茶座的手一顿,原先迎客的姿态一收,“郎君寻错人了,我不知郎君所说的两位是何人,更没有他们的画像,郎君请回吧。”


    “林大夫不必急得否认,我对谢家兄妹并无恶意,且先看完这份判决书。”


    闻时鸣从袖中掏出一卷誊抄的副本,双手递去。


    程月圆实在好奇,见林大夫也没有出言点破她,没忍住悄悄掀开帷帽面纱,露一道小缝隙去看,却看林大夫先是蹙眉,继而娟秀面庞霎时变了色。


    “郎君从何而来?这份判决书……”


    她语声轻颤,“衙门公告上,明明只说谢昆玉流刑,从未写过祸及子女?要将他子女没入贱籍。”


    “此判令朝堂皆知,是有心人故意掩藏,为妨亲属作乱,提前包庇谢安与谢意。据我所知,判决书批复之时,谢安与谢意已经被大理寺衙门的人控制了。”


    林秋白面色更白几分,顺着茶座落下去,修长的手扶在圈椅紧握,盯着闻时鸣,“那郎君要谢安与谢意的画像为何?不说明白,我绝不会透露。”


    “我受皇太子殿下所托,要照拂谢御史一双儿女。林大夫的医馆新开不久,此前不在京中行医,想来不认得我。”他摘下腰间令牌递给她,“我姓闻,在东西市署任职,同大理寺无甚关系,家父是平阳侯闻渊。”


    平康将书箱打开,取出笔墨纸砚铺好。


    闻时鸣提笔沾墨,语调平静却令人信服,“林大夫将谢氏子女二人的面貌口头描述予我,我作下画像。大理寺羁押孩童之处,与寻常牢狱不同,殿下与我的人多番打探,初步确定了地点,只待更深入查探。”


    “查探过后……”他言而未尽,只同她对视。


    林秋白眉心一跳,蓦地生出了几丝希望,浑身似凝固的气血方觉流回冰凉的指尖。


    谢昆玉得罪的人太多了,便是没有荣国公府,其他政敌也不会叫谢氏子女,叫……她的子女好过。她对一双子女只有生恩,而无养恩,实在是亏欠良多。


    可她对闻时鸣还未尽信。


    她一双清眸凝睇,落在他坦然的面上,又转去看阿圆。她知阿圆为了银钱,隐藏身份嫁去了某家高门,但她未刻意打探过,竟不知是平阳侯府。


    后堂那头,程清江一脸闷闷不乐地捧着热茶出来。可惜林秋白此刻心神被占据,无力兼顾他异样。


    程清江躬身奉茶,先是摆在程月圆面前,继而要重重搁在闻时鸣面前,他本是小孩脾气,刻意把茶斟满想让水花溢出,却不料坐定了的闻时鸣突然起身。


    “啊小心……”


    满满一茶瓯的水,悉数倾倒在闻时鸣的云锦圆领袍上,染上一大片深色水迹。程清江一愣,便是心神正乱的林秋白都被这意外拉回了神。


    “闻公子抱歉,是我的小药童冒失了。”


    那茶水滚烫,泼在锦袍上还有隐约雾气在升腾,平康急忙扑过来擦,“待客的茶水,为何用这么烫?”


    闻时鸣却只是微微蹙眉。


    “无妨,马车里备用换洗衣袍,平康随我去换,”他一眼钉住还要质问的平康,看向程月圆,“夫人留在此稍候,我过一会儿便回。”


    两人脚步匆匆,又踏出仁心堂。


    程清江抱着空托盘呆滞,又看看程月圆,略带愧疚地解释:“阿姐,我没、我真不是故意的啊,他自己忽然撞过来的,我想收回都来不及了。”


    此刻不是理论对错时。


    时机难得,程月圆掀开帷帽面纱,对上林秋白。


    林秋白骤然看见一张再熟悉无比的脸,猜测得到证实,心中那根绷得紧紧的弦一松,“阿圆。”


    她随时注视仁心堂外的马车,“闻公子的话,可信吗?谢昆玉树敌太多了……我不知道。”


    她只怕是又一个伪装得毫无破绽的人。


    此事非同寻常,关系两个孩童的安危。


    程月圆一时未答,亦是沉思了片刻。


    平阳侯府的马车就无遮无掩地停在她们视线之内,静静沐浴着傍晚余霞瑰丽的残辉。


    她动了动唇,“可以的,林大夫,你可以相信他。”


    “闻时鸣不是坏人,他会救出谢家子女的。”


    第23章 有了在意的小娘子,原来很烦。


    程月圆定了主意,语速也快起来:“上一次送行,我逃回来又仓促离开,还没来得及同林大夫细说,也不知清江有没有同你提起过。”


    “谢大人在西市安然无恙,全赖闻时鸣暗中帮忙。”


    “他对谢大人没有恶意的,或许,还很敬重他。”


    林秋白一静,神情微微被触动。


    平阳侯府的马车里。


    平康拿着闻时鸣换下来的袍衫,忍不住念,“药童是看林大夫眼色故意的吗?郎君一番好意,便是不欢迎,犯不着这样赶客,要是起水泡了如何是好。”


    “别说了,我刻意撞上去的。”


    “什、什么?”


    “我故意的,不怪那个药童。”闻时鸣慢条斯理系上了衣襟的暗纽,“只是没料到茶水这样烫。”


    “郎君是为何啊?”


    “想找个借口出来。”


    平康嘴唇动了动,表情不言而喻,借口那么多,干嘛非得折腾自己呢。


    闻时鸣撩开车帘一角,望向仁心堂内对坐的两个女子。他娶的小娘子心思简单纯粹,林秋白则不然,医者多是沉稳内敛,对细微处留心推敲的性格,他话敞开了说到一半,贸贸然找借口出来,会惹来本就顾虑重重的林秋白更多揣测。


    可他确实需要这么一个空档。


    让林秋白能够跟她求证。在东西市署拍卖上,他检查过她给的商户契书,正是仁心堂的。


    林秋白能够出借,说明两人关系匪浅。


    至少林秋白很信任她,那阿圆会帮他做说客吗?


    闻时鸣等得差不多了,同平康再进去。


    小娘子手搭在膝盖上,正襟危坐,帷帽面纱好端端地披着,避嫌般一声没吭,安静乖巧得过分。


    闻时鸣眼底浮现一抹淡笑,又掩了去。


    林秋白先道歉:“医馆里有烫伤药膏,是我自己配制的秘方,闻公子可要拿一些回去?”


    闻时鸣摇头,“我先前的话,林大夫考虑得如何?”


    “我还有最后一问。谢安、谢意出生之后,便交给乳母照料,我几乎不曾沾手。闻公子要辨识二人容貌,为何独独来找我?”


    “谢御史似乎有预感自己会出事,提前遣散了本就不多的家仆,再难寻找。”闻时鸣话音一顿,“就连乳母也消失影踪了。殿下曾设法到狱中探视,有说到过。”


    “谢昆玉他……说起我了?”


    “是,狱中说话多有不便,谢御史并没有多言。”


    林秋白眼眸一黯,随即深吸了口气。


    “那两个孩子,我回京后见过,次数不多但印象很深刻。谢安是鹅蛋脸,下颔一点尖,他的眼形似杏仁,内眼角圆,眼尾微微垂下……”


    闻时鸣提笔,随着她的描述勾勒出孩童面貌,起了草稿,时不时同林秋白核对,根据她的说辞修改,平康在一旁研墨添茶。程月圆透过细细纱绢,望见他沉浸作画,连衣袖沾染了稍许墨迹,也未留意。


    渐渐地,两副灵动十足的孩童面容跃然纸上。


    一行人离去时,早就到了夜禁时分。


    一轮圆月挂在深空,照彻长街大道,佩刀武候在巡查的影子从街口慢悠悠晃过来。林秋白目送他们上马车,委婉提示:“我能做的不多,闻公子要是需要任何药物,包括市面难以购置的,都可以来找我。”


    闻时鸣颔首,“我有消息亦会派人告知林大夫。”


    平康驾车远行,向武候出示平阳侯府令牌,顺顺当当地出了西市口。


    车厢内,小烛台随着车轮辚辚,火苗抖动。


    程月圆将帷帽脱下来,看看闻时鸣,又看看叠在一旁的湿衣衫,感到心虚,还有说不出的愧疚,到底还是小清江端的热茶水惹的祸


    “我都不知道,夫君还会画画,还画得那么像。”


    “原本也不会,后来慢慢学的。”


    “是生病的时候学的吗?”


    “嗯。”


    “那夫君真是有天分!”


    “没什么天分不天分,投入时间足够多就会了。”


    他落湖之后,骤然成了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人,武师父不再来,演武台不准去,一日从睁眼到闭眼,就是昏昏沉沉地躺在床榻上。屋里闷得像个倒扣的药碗,一呼一吸都是苦透了的药味。


    闻时鸣很少回忆那段时光。


    记得最深刻的是,太阳透过花窗落的一格亮影,辰时在屏风处,申时小鼓凳后头,最后没入了墙角变淡,慢慢消失不见,这一天才算过完了。


    他总得做点什么,天儿才黑得更快些。


    腰上异样的触感将他从回忆里扯出来。


    他垂眸,望见小娘子一双白皙丰润的手在蹀躞带上乱摸,脸蛋子纳闷地鼓起,“这个扣子怎么解的呀?”紧接着又惊叹:“夫君的腰,好细一截呀。”


    “你做什么?”


    “我看看你有没有被茶水烫伤。”


    程月圆摸着摸着,寻到关窍,解开了扣眼。


    闻时鸣只觉腰间忽而一松,立刻攥住她的手,“没烫伤,别……”小娘子动作灵活敏捷,另一只手已掀了他衣袍,“阿圆,别……”


    “烫着了要快点上药才好的啊。”


    两人四只手打太极般推拉起来。


    闻时鸣哪里是她的对手。他素来穿得比普通人厚实,湖蓝水波缎圆领袍下是雪色中衣,她像剥玉米苞衣那样,三两下把他层层扯开来,忽地一愣。


    她见过男人光膀子长什么模样。


    阿耶大夏天经常光着膀子,只着一条裤子在河边游泳。小清江也跟着。


    七连山里还有别的猎户、樵夫、采药人。


    她没见过赤身显得这么……这么斯文的男人。


    闻时鸣骨架生得好周正,薄薄一层肌理覆在其上,皮肤又藏得白,在灯下泛出玉似的光晕。


    青年郎君难以忍受她的视线般,闭了闭眼。


    程月圆好像被美色晃了眼,后知后觉才“哎呀”一声,“明明就红了,夫君还说没烫伤。”她摸出林大夫在送行时悄悄塞给她的烫伤药膏,就要靠近。


    “……我说了,不用。”


    闻时鸣蓦地加重了语气,眉眼沉沉,抬手夺过她的白瓷小罐,将衣襟拢起。


    程月圆手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


    她没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跟她讲话,就是最初二人不熟悉,闻时鸣对她很抗拒的时候,他也没有这般……她唇动了动,“闻时鸣,你生气了吗?”


    “没有,不是冲着你。”


    他将药罐搁在小案上,“我自己回去涂。”


    她“哦”了一声,没再说话,转开视线去,听见他整理衣饰的窸窸窣窣声。他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她都不生气,他给她看多两眼,叫她涂药摸一摸都不行。


    程月圆努力开解自己。


    想来久病之人就是多忌讳,开解了好一会儿,还是觉得气闷,想跳下车去,快快跑两圈发泄出来。


    驾车的平康不知道车内发生了什么。


    只觉得两人絮絮低语般的说话声一消,再一路无话。等到了平阳侯府,车还未停稳当,少夫人就先跳下来,快步入了侧门。


    小娘子裙裾飘然,披帛一甩一甩,那蹭过门框的力度,若甩的是鞭子,就像能噼里啪啦冒出火星子。


    郎君慢了些,只盯着那道背影看。


    平康:“郎君跟少夫人吵架啦?”


    闻时鸣:“没吵。”


    是生气了,送小金饼可能也哄不好的那种。


    闻时鸣忽而转头,在他脸上扫过,“你怎么……就没早点成亲呢?”他又想到夏珹和薛修谨,都是单身汉,无人给他传授一二经验。


    平康苦涩地笑:“郎君,这是我不想的嘛?”


    这个时辰了,平阳侯府早该熄一半的灯。


    前庭却是灯火亮堂,走动的仆役都变多了。


    闻时鸣不用看都知道,是南角演武台,父兄又在推敲那套家宴上说过的刀法。家里两个武将是天生地精力旺盛,白日上朝、巡防、操练新兵,夜里还在点灯对战,兴头大得很。


    是了,大哥已经成婚多年。


    夜风微凉,他抱臂而行,嘱咐平康:“你留下来,等兄长练完了截住他,叫他来沧澜馆喝杯茶。”


    平康应是,人循着演武台的方向小跑而去。


    人回到了沧澜馆,气鼓鼓的小娘子却不在。


    闻时鸣一问,绮月惊奇:“娘子没有先于郎君回来啊,院门处鹅卵石小路有一处破损了,未待叫人修理,只铺了块木板。奴婢还是怕娘子被绊倒了,特地打灯守在游廊这头,从头至尾只看见郎君回来了。”


    闻时鸣一时未语。


    绮月看他神色不松快:“郎君要不要我和云露出去找找?娘子兴许是去……散步了吧。”


    人是一起进府的,十之八九不会出意外,是她不想早回来。不想早回来,对着他。


    闻时鸣敛眉,“别说是我让找的,也别催促她。”他不待绮月再细问,长腿一迈就走远了,人往寝屋去。


    绮月心道不妙,喊了云露,两人分头去找。


    娘子近来饭后酷爱散步消食,侯府的东南西北角都逛遍了,她们找了一圈,没成想在人最多的地方找着了,程月圆就在演武台那里目不转睛地看。


    慎慧月和杳杳小姑娘也在。


    “好!爹爹厉害!祖父厉害!”


    “哎呀真的好厉害!”


    程月圆看得津津有味,但见闻渊与闻时瑄对战,都是大开大合的路数,两柄大阔刀舞得虎虎生风,在夜灯下寒芒飞闪,看得人心中激起一股澎湃意气。


    绮月找来时,她已然忘了同闻时鸣那点小别扭,跟着闻杳杳拍手欣赏。


    “娘子。”


    绮月不敢说什么,只道,“好晚啦,我来接娘子。”


    程月圆:“再看一会儿,就一会儿嘛。”


    慎慧月倒是温声提醒她:“我听闻三弟作息规律,你回去晚了可会不便?公爹和夫君近来日日都练,明日还是练这套。”


    “嗯……”


    程月圆恋恋不舍,看闻渊重新使了她觉得最精妙的那一招,才摸摸闻杳杳的小脸蛋,“婶婶走啦。”


    “婶婶,明日再看,我喊你一起看。”


    “嗳,好呀好呀。”


    程月圆笑吟吟同她告别,跟绮月回去,面上再看不出分毫的不愉快,还同她分享感受:“绮月,公爹他不愧是征战多年的将军,对战经验好丰富啊,明明大公子体力上更占据优势,还是被压着打得吃力……”


    她说了一路,意犹未尽。


    绮月眼看沧澜馆就快到了,月洞门在近前,不得不提醒,“娘子,娘子。”


    “怎么啦?”程月圆脚步顿住。


    “演武台的事,比武的事,”绮月为难道,“先前我在大夫人院里伺候,大夫人怕三郎君介怀,都是不准奴婢们私下议论的。娘子自然是不同的,但是叫郎君听到了的话……”


    “……怕他伤心吗?”


    程月圆清凌凌的眼眸映着风灯,有暖色莹莹,她认真想了一会儿,“可是事情都过去这么久,这么多年了呀,我不会特地在他面前说,更不想刻意避忌,仿佛是个什么不能见人的伤疤。”


    “男儿大丈夫,顶天立地的路又不止一条,又不是非得变成个虎背熊腰、以一当十的大将军才行。”


    她接过绮月手里的灯笼,牵着她进月洞门,敏捷地迈过鹅卵石小道上的木板,“但我今日惹他不高兴了……”她看比武的间隙,反思了一会儿,闻时鸣拒绝过她,两次,是她太愧疚心急了,没听进去。


    月洞门后,蓦地,第二抹亮光映入眼帘。


    鸦发垂散,玉簪松挽的俊秀郎君同样提灯静立,一身燕居袍宽松,袖口盈风,周身萦绕着澡豆的洁净香气和药香。程月圆同他对视一眼,又垂下眼去,去看自己绣鞋尖尖的小珍珠花饰。


    “郎君来接娘子,奴婢便告退了。”


    绮月走了,留下她一人哑口无言。


    她晃晃灯笼,左脚尖点右脚尖,闷声挤出两句话:“夫君怎么在这里啊?深夜风凉,快快回去。”


    闻时鸣没回答,只接过她的灯,两盏并在一起,他手指擦过她的,沐浴过后的指尖温热干燥。


    程月圆好像做错事般,跟着他回了寝屋。


    灯笼并排搁在灯架上。


    山水屏风前,青年郎君修长的手指,按在了衣袍系带上,在她慢慢睁大的视线里,不疾不徐地解开。


    他宽肩周正,皮肤白皙,身躯挺拔清薄如修竹。


    “夫人不是想帮我上药吗?来。”


    他翻出那一枚小小的白瓷罐。


    有了在意的小娘子,原来也很烦。


    会担心瘦削的身体在她眼里是否过分羸弱无力。


    会偶尔羡慕府里精壮健硕的武卫。


    可她说得对啊,顶天立地的路又不止一条。


    何况,他早就有了自己想走的路。


    第24章 “真的好看,夫人要不要再看看?”


    “夫人不是想帮我上药吗?来。”


    程月圆怔忡,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盯着白瓷小罐看,确认自己没理解错意思后,接了过来,“等下我真的涂了你不许变脸生气哦。”


    “不生气。”


    她扣出一坨白色药膏,在指腹摩挲得温温热热,轻轻触上去。闻时鸣的皮肤柔韧光洁,锁骨隆起处,似乎漫着更清透的光。程月圆盯着盯着,忘了手上的正事,手指头忽而被他攥着。


    青年郎君眸似点漆,蕴着浅笑:“这涂的哪里?”


    锁骨这里又没有被烫到。


    他肤色白,哪里红了,哪里没有,一目了然。


    程月圆脸颊一热,水洗葡萄似的黑眸转了转,干脆就着他攥着的姿势,指尖在他锁骨上点一下,再点一下,闻时鸣呼吸一顿,按着她的手往胸膛去。柔润细腻的药膏胡乱地抹上,留下随意的痕迹。


    “再补一点,没药啦。”


    小娘子挣脱开他的手,挖出一大坨药膏,这次认认真真地,将那些痕迹之间的空隙都填满,推开,铺均匀,最后用力摁了摁他的肋骨。


    闻时鸣不解其意,轻抬眉梢。


    “夫君的骨头长得好。”


    “这是夸赞,还是实在找不出有什么好夸的地方。”


    “骨头可重要啦,一个人能够长到多高多壮,就看骨头。”程月圆煞有其事地评价,“夫君的骨头就很好,可见小时候活动开了,吃得也好。”


    她替他整理好衣襟,又重新绑了系带。


    “不觉得……太羸弱了吗?”


    “如果我不认识夫君的话,或许会这么觉得。”


    她见惯了靠力气讨生计的男人,天然觉得好儿郎就该这样,有一副精壮结实、不怕风吹雨打的身躯,但闻时鸣叫她看见了另一种面貌。


    “羸弱又不是软弱,夫君在我心里就是个好郎君!”程月圆又偷偷瞄一眼他衣襟下的锁骨,“好看的郎君!”


    闻时鸣心头郁结一扫而空。


    “真的好看,夫人要不要再看看?”


    他走近一步,刻意倾身而下,衣襟处锁骨的阴影更深,在烛火里若隐若现。小娘子眸光乱转,面如彩霞,仿佛受到了蛊惑,正愣愣地要说点什么。


    笃、笃、笃。


    有人在敲门。


    程月圆灵活地蹦开一步去,“谁呀?”


    平康的声音响起:“少夫人,郎君在屋里吗?郎君说有事想找大公子。大公子练武已经结束,我把大公子请来了,正在堂屋里看茶。”


    “这么晚了,夫君还要找兄长做什么啊?”旖旎气氛一散,程月圆的眼神清明,只有好奇,再无其他。


    闻时鸣看了一眼门扉,叹:“来砸我的脚。”


    “什么意思啊?”她摸不着头脑,青年郎君的手在她脸蛋上掐了一下,“走了。”


    堂屋里。


    闻时瑄一身是汗,大马金刀地坐着,后背的衣裳湿透,肩上搭了块棉帕。他随意擦了擦下颔汗珠,有些困惑,抬眸便见闻时鸣清清爽爽地出现在他面前。


    “这个时辰,找我何事?”


    “本来有事,眼下没有了。”闻时鸣一推茶盏,送到他面前,“来的路上又临时想起一件。”


    闻时瑄啜一口,浓得不能再浓的茶,却是晾凉了的。他口味受父亲影响,睡前喝再浓的茶都不会影响安寝,阿弟惯常不动声色,细处都是记得的。


    “说说。”


    “想问兄长借几个人,身手要好,嘴巴要牢。”


    闻时瑄皱了皱眉,“父亲给你的那些人?用不得?”


    家中早早担忧他出任市令,跟三教九流打交道,西市胡商藩人颇多,蛮横起来并不看对方什么来头,只看谁的拳头硬,因为在京畿守备武候中安插了一些自己人,方便他临时调度。


    “父亲回来第一日就想劝我辞官,因为不满我在金光门外擅自用那些人去送谢御史,不想我掺和朝堂,已禁了我的调度权。往后除非是光明正大的公务,我动用不了。”父亲能同意他继续任职,也是有条件的。


    闻时瑄判研地打量他神色,得出了一个结论:


    “所以,还是为了谢御史的事。”


    “兄长就说借不借吧。”


    “十个人,够不够?都给你挑最好的。”


    “尽够了,我还有一些自己的人。”


    闻时鸣眸中浮现笑意。


    父亲明哲保身,陛下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想当纯臣,别的一概不理会不管,也不想他们这些儿子去管。兄长身上担着平阳侯府门庭,要顶门立户,继承衣钵,常羡慕他有大把自由散漫的时间。


    他则羡慕兄长无惧风霜刀剑的好体魄。但兄弟二人之间,是同气连枝,未生出过什么不愉快的嫌隙。


    闻时瑄等热汗收了,茶喝完,“明日给你挑,你让安康来接应。要是没别的什么事,我回去了。”


    闻时鸣颔首,起身相送。


    停在沧澜馆月洞门处分别,闻时瑄实在没忍住好奇,“原先找我但又解决的事,是何事?”


    闻时鸣唇角微牵,“哄夫人的事。”


    闻时瑄嗤笑一声,作势要踹他。


    寝屋里间,昏灯几盏。


    很好哄的小娘子盘腿坐在绿玉席上,乌发盈盈披散,神情有些困倦懒散,似乎在等他回来,而强撑着不肯睡去。见他一进屋里,睁大眼睛,先去盯他的脚。闻时鸣被她盯得忍俊不禁。


    程月圆纳闷:“兄长哪里有砸你的脚?夫君骗我。”


    “故意等着我,就为了我这个?”


    “还有别的事想问。”


    “你问。”


    闻时鸣越过她,朝自己的紫檀木大床去,床帏落下。小娘子絮絮叨叨的提问声隔在帘外,“夫君今日带我拜访的那位仁心堂大夫,林大夫,莫非就是谢御史曾经的夫人?”


    “嗯,*两人在多年前曾经结为夫妻,一年功夫,很快又和离了。”


    他说话声音本就温和偏低,此刻模模糊糊的,程月圆纵然耳聪目明,也要刻意打起精神才能听清楚。


    她为了躲懒,趿拉软履,走近一些,坐到月牙凳上,抱着她用的红绫枕,继续问:


    “那夫君知道两人和离的缘由吗?”


    “我亦不知,只听修谨说过当年两人结亲经过。”


    “夫君说说,说说。”


    她认识林大夫时,恰是阿耶刚出狱,她和小清江盲头苍蝇一般,四处求医时。皇都看大夫好贵,更过分的是,十个大夫有八个只看阿耶一眼,就叫她和阿弟回去准备身后事,说拿再好的药吊命都是浪费。


    还好最后,想去找道医碰运气,却在一座道观里遇到了四处游历回来,想在京城开医馆的林大夫。


    林大夫只说阿耶的情况难治,却不是没治。


    她为阿耶定时施针,还教清江推拿手法,保持阿耶的筋骨肌肉。程月圆同她透露了阿耶的案子,说有位御史大人明察秋毫,找到了证据漏洞,才不至于让阿耶一直关在牢里。


    ——“阿圆说的那位御史,可是姓谢?”


    ——“林大夫如何知道?我跟人打听说,御史大人叫谢昆玉,从前还是探花郎。”


    ——“他是我的一位故人。”


    她到现在还记得,林大夫说起故人时,脸上惆怅又欣慰的神色,却直到闻时鸣带她来拜访,她才从两人的对话中推敲出,林大夫是谢御史的前妻。


    “林大夫的父亲当年是太医署一个低阶医官,林大夫女承父业,亦从小学习医术。据说事情的起因,是在一场宫宴上,当年还在翰林院任职的谢御史醉酒后不知影踪……”


    “夫君你是不是困了?”程月圆盯着那罗帐,“说话好小声喔,像蚊子嗡嗡嗡的。”


    闻时鸣静了静,“你不会靠近些听。”


    可她已经靠得很近了。


    程月圆把红绫枕夹在腋下,两腿踩地,屁股和手带着月牙凳嘎吱嘎吱地挪过去,闻时鸣侧头,透过罗帐影子看她,仿佛一只爪牙被拔了的大螃蟹。


    他眸间闪过笑意,一直到小娘子慢慢挪到他床头,“说到哪儿了?”


    “还是翰林的谢御史醉酒了。”


    她的声音很近,闭上眼,会感觉她就在他枕边。


    “对,醉酒。巡查宫禁的金吾卫说,在墙头看到一晃而过的黑影,担心有刺客闯入,组织人去搜罗。恰有同僚发现谢翰林不见了,担心他遇到歹人,遭遇了不测,同样与翰林院众人去寻找。”


    “后来,找着了吗?”


    “找着了,谢御史同还是医官之女的林大夫在一起,两人在荷花池畔的偏僻一角往回走,浑身湿透。林大夫说是偶遇谢御史落水,将他救了起来。”


    “林大夫是怎么去宫宴的呀”


    “那年太医署立了大功劳,治愈了太后头疾,陛下很高兴,特准低阶的官员家眷也能参加。不过这事发生之后,林大夫的父亲便突然辞官了,说是要带着妻女回乡开医馆。有人猜测是大长公主倾心于谢御史,林大夫的父亲为避祸,又怕女儿因为此事名声受损,特地带她远离京城。”


    闻时鸣话音越来越弱,程月圆还未听到结尾,怀疑他睡着了。她将罗帐掀开,探头去看,正撞上侧躺着对向她这面的闻时鸣睁开眼,两人视线一撞,青年郎君的眸光温柔,却无几多困意,还是清醒的。


    “夫君说大声些呀。”


    “说话耗气,说累了。”


    他往里侧躺了躺,一拍床头空位,“阿圆坐过来,别叫我费力气。”


    程月圆从善如流坐进去,靠在床头阑干。


    “快说快说,后来如何?”


    “后来,谢大人得知此事,从翰林院急追出皇城,策马追到了城门外,将林大夫一家拦下来。具体如何劝说,外人不知,没过多久两人便成婚,成婚不多时林大夫便有了身孕。有人因此揣测两人早生了私情。”


    闻时鸣只是平静地叙述,没有评判的意味。


    程月圆听着听着,从盘腿靠坐阑干,改成抱枕头蜷缩,身子像坊间不倒翁玩偶,左右晃晃,又在某个时刻磨磨蹭蹭地躺倒,把枕头垫在脑袋下。


    她打了个呵欠,乌眸里泛出雾蒙蒙的泪花,“私情肯定是外人胡乱揣测的,林大夫不是那等糊涂人。”


    “风言风语很多。二人成婚一年不到,就仓促和离了。林大夫诞下了一双龙凤胎,一直由谢大人请乳母和嬷嬷抚养,他后来官路顺遂,多少达官显贵想给他做媒都被拒绝,后院清清静静,多年都未再续娶。”


    闻时鸣说完,抬眸去看身边的小娘子。


    小娘子眼睫泪花盈盈,皱着眉头,似乎在静静地琢磨当年这段来得快,去得快的姻缘是怎么回事,她的呼吸渐渐轻缓,眼皮眨眨,就睡过去了。


    在他的枕边,睡了过去。


    第25章 “夫君你怎么在我榻上?”


    程月圆睡眼惺忪地醒来,视线里一张放大的脸。


    闻时鸣怡然沉睡,闭目时睫毛一根一根,她距离近得都能数清楚。她眨眨眼,欣赏了好一会儿,拿手戳戳他的胸膛,“夫君,夫君……”青年郎君睁眼,墨玉似的眼瞳,清清落落,丝毫不像是刚刚醒来的人。


    “夫君你怎么在我榻上?”


    “你要不再认真瞧瞧,到底谁在谁的床?”


    程月圆这才转头看一圈,枕头是她的枕头,床褥衾被却不是她的了,昨夜的记忆涌入,她后知后觉地觉出羞赧,一个鲤鱼打挺要翻坐起来。


    “嘶……”


    “怎么了?”


    “床褥太软了,”程月圆手掌按了按光滑细腻的缎子褥面,“睡得我腰好酸嗳。”她一边找自己的绣鞋,一边摇头嘀咕,“还是我的罗汉榻和绿玉席舒服。”


    闻时鸣微妙地看絮了新棉绒的褥子。


    程月圆还记得闻时鸣之前答应她的。


    跟着他上衙时候的马车出府,就能不带绮月和云露,自由来去,因而快快用了早膳,等不及般先钻入平阳侯府侧门的马车。


    半刻钟后,闻时鸣一身淡绿官袍,掀帘而入。


    “夫君动作好慢,点卯都要迟了吧。”


    “明明是你心太急。”


    闻时鸣不置可否,只嘱咐平康启程。


    车轮辚辚,驶向西市。


    先送她到山货铺子,再绕到去市署衙门设的办事堂。半道上,马车蓦地一停,被拦了下来。平康同对方交涉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这是平阳侯府车架,我们郎君赶着去衙门点卯,就无需查验了吧。”


    巡查军士声气低了几分:“我看马车没挂牌子。”


    他正要放行,平康坐回驾车室,有马蹄声靠近,一道冷沉的声音斜插进来:“平阳侯治军严厉,赏罚分明,不会教出不守规矩的儿女,闻公子定能体谅。”


    他话音一顿,“照例查!”


    这是荣国公府世子蔺弘方的声音。


    程月圆认得。


    她看见马车挡帘微微晃动,似是平康同蔺弘方的军士在较劲,下一瞬,车帘被唰一声拉起,光线倾斜而入,程月圆才看了个囫囵,就被闻时鸣拉入怀里。


    “蔺世子要查无妨,我夫人胆子小,别吓着她。”


    “……”


    胆子很小的程月圆贴着他胸膛没动,她不怕看到蔺弘方,但也不想被蔺弘方认出来,继而给平阳侯府惹来什么麻烦。她身后静了静,有硬物在马车的厢壁板上随意敲打的声音,像是未出鞘的长刀,在试探车厢里有无暗室。


    “不知车上有女眷,冲撞了闻公子的夫人。”


    蔺弘方说着抱歉的话,语气里毫无愧意,随意将马车弄得凌乱。他被箭矢擦伤的脸颊一线已结痂,变成暗红色,这几日每对镜一次,心头不悦就深一分。


    “蔺世子这番阵仗,要抓什么人?”


    “大前日夜里,秦侍郎府上被行窃,丢了许多贵重之物,还有两个仆人丧命。我特地带巡防营的兵来协助金吾卫右将军缉捕。下次若再遇上闻公子的人,还会照规矩盘查,请闻公子嘱咐手下多、多、配、合。”


    蔺弘方意味深长,刀柄一收,勒马转头。见他远去了,先前盘查的军士陪笑两声,令两边守备放行。


    程月圆从闻时鸣怀里挣开,挑开车帘看。


    即便过了这道巡查关卡,各坊门之间巡逻的军士都比她印象里多得多,黑红相间的军服有别于京畿衙门的普通武候,身上肃杀凶悍之色亦更盛。


    她看得蹙眉,“夫君说的,大理寺羁押罪臣家妇孺的地方,到底是在哪里?这街上来来往往军爷好多,真能顺顺当当把谢家儿女救出来吗?”


    “在太平坊,那里有个备用监牢。大理寺狱关押重刑犯多,狱中气候异常,极干燥阴冷,普通人待两刻钟便要鼻孔流血。曾经有不少被牵连的妇孺因为体弱惊惧,死在牢狱中。大理寺怕担责,往后有需要关押妇孺,都调往条件更好的备用监牢。”


    闻时鸣顺着她的视线,同样凑到车窗。


    秦侍郎府上遇劫,他有耳闻,死去的仆役是直到清晨才被发现的,歹人若有能力,恐怕早已逃出城,城防营四处搜寻,稍微一想就知道,是别有用心。


    程月圆思忖片刻,“要是没有顺利劫出来,任由他们落入贱籍,会怎么样?那时候还有机会再救人吗?虽然分开两人,需要更多人手,费更多心思。”


    “男入宫廷为黄门,女入教坊为乐人。”


    “他们还那么小啊……还在长个子的年龄。”


    程月圆心头一揪,有些不可置信。


    “刚好卡在了年龄限制的最低要求上,要是大理寺负责判罚的官员手松一松,不出三五日,宫里就会来提人。等入宫廷教坊,小孩儿受磋磨不说,想要营救更是困难重重。无论有没有把握,总要试了才知道。”


    闻时鸣语气凝沉,“且是越快越好。”


    蔺弘方顺着太平坊与含光门之间的主道疾驰。


    皇城下有着城防营军服的亲兵奔来。


    “蔺都尉,蔺都尉!”


    “有消息了?”


    亲兵喘了一大口气,擦擦额汗,“小的刚从大理寺打探出来,陈少卿说,各项章程走完了,宫里明晚便会来人,把谢家子女带走。”


    “好,”蔺弘方控马,原地踱步两圈,“你叫弟兄们加紧巡防,尤其是太平坊两门外的可疑青壮。上次躲在群贤坊墙上的黑衣人没捉到,这次敢再出现……”他说话间扯动脸上结痂的地方,烦躁地啧了一声。


    西市山货铺子里。


    程月圆正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掌柜大眼瞪小眼。


    掌柜是她本家,也姓程,大腹便便,圆头圆脑,大肉鼻头,笑起来憨态可掬,手上戴个羊脂玉扳指。


    “哎哎,少夫人突然来店里巡视,我这里什么都没准备,伙计快快去泡茶,把今年新出春茶拿来。”


    “巡视谈不上,我就是来看一看。”


    程月圆心头记挂着林大夫和谢家子女的事情,来山货铺子只是借口,她就站在门口,一边瞧着送她的平阳侯府马车驶远,一边摆手叫伙计别忙活。


    “别去别去,我不喝茶的。”


    大早上的山货铺子还没有开第一笔买卖。


    店里只一个伙计,见她真的不像是客套,又去看程掌柜,后者微微点头,他便蹲回到地上干活。


    程月圆看马车被西市行商的队伍挡了一挡,速度变慢,她回头随意乱看,却见伙计打开一个荆条箱,从层层叠叠的油皮纸里翻找,取出一条一条长肉干。


    “这是马肉干吗?”


    “回少夫人的话,这是獐子肉。”


    程月圆一愣。


    程掌柜笑眯眯:“少夫人不知,古籍《食性本草》记载,獐子肉补益五脏,和脏腑,是个好东西。”


    “哦,獐子肉呀,卖得好贵嘛?”


    “自然比普通肉脯贵,快切一点给少夫人尝尝。”


    伙计用刀切下小尾指细的一截肉干,末端还粘黏着,示意程月圆自己拿帕子去撕,程月圆将肉干裹在帕子里,一双清凌凌的眸子还往外瞟。


    她看闻时鸣的马车驶远了,登时快步出了铺子。


    伙计错愕:“这……这就走了?”


    程掌柜摇摇头,语气似笑非笑:“这些贵夫人们,就是图新鲜的嘛,哪个是认真来琢磨生意的。”


    程月圆将肉干塞进嘴里,咀嚼了两下,马肉。


    她顾不上计较,闻渊给她的铺子位置实在太妙,同仁心堂隔了只不到百步距离。她照例进去,只有林大夫徒弟坐堂,小清江在后堂给阿耶擦身推拿。


    程月圆等得有点急,在厢房门前的廊下踱步。


    程清江给她那碎步子听得烦了,擦完身,端着水盆出来,“阿姐你踱来踱去的,做什么啊?林大夫按着往常习惯,再有一刻钟就过来了。”


    她嚼了最后一下,将肉干吞进肚子里,担忧道:“我着急想见林大夫,想去帮忙呀,你都没看见,眼下蔺弘方的人满街都是,好多凶煞的人在巡逻。”


    她也可以变着法子打探闻时鸣劫人的详细安排,但跟林大夫说,请林大夫帮忙让她加入,是最快而且最便于配合闻时鸣的方法。否则容易变为添乱。


    程清江把水盆一放,“你也会说,蔺弘方的人满街都是,凭你一个人能改变什么?上次金光门要不是我给你打掩护,你忘了有多凶险了?”


    “多一个人多一分力,”程月圆认真看着他,抿抿唇,“是谢大人帮阿耶从狱里出来的啊,他儿女比你还小一些,救不出来,就要当小太监和乐伎了……”


    两人正说着话,听到“哐”一声重物落地。


    林秋白背着的药箱砸在地上,她眼底带着连日来没睡好的乌青一片,手还掀着后堂的挡帘。


    程月圆嘴唇嗫嚅两下。


    “阿圆刚刚说的……可是真的?已经定下了?”


    “我问了闻时鸣,他是这般说的。林大夫别担心,他已经安排人,很快就要动手了,”程月圆走过去,拉起林大夫柔软的手,“即便我不能同他们进到牢狱,我躲在高处给他们打掩护,叫他们逃脱得更顺利一些。”


    林秋白没说好还是不好,仍在蹙眉思考。


    学徒却忽然高声唤她:“师父,有官大人找。”


    哪个当官的要找上仁心堂?


    程月圆透过挡帘缝隙去看,心头一跳,却是去而复返,面色微沉的闻时鸣。林秋白快步走出去,忙叫学徒守在仁心堂门口,“暂且别放人进来。”


    学徒应声去了。


    程月圆和程清江隔帘悄悄地听着。


    “闻公子一早来,有什么要事?”


    闻时鸣呼吸急促,声音不似往常安稳,“我的人来报信,大理寺走完了各项章程,宫里明晚就会提人。我的人今夜便动手,想问林大夫有没有能与谢家子女相认的信物,或者一句别的什么话。”


    他顿了一下,语速飞快:“孩子不大不小,能清醒着跟我的人逃脱最好,若害怕不配合,再想办法。”


    “有的,有一副长命锁。”


    越是时刻必争的紧急关头,林秋白的医者本性使然,反而越沉静下来,“我……我还有一位江湖朋友,同谢家有交情,亦愿意加入闻公子。闻公子可否将行动路线透露,这位江湖朋友或许能掩护你们逃走。”


    闻时鸣一时无话。


    “林大夫的这位朋友,眼下在医馆里吗?”


    林秋白迟疑,却见后堂挡帘,无风自晃。


    “在不在,又如何?”


    “时间仓促,在的话,我现在便画出路线图与行动安排,若这位朋友有困惑之处,能及时答疑。若是不在,我待会儿要赶去父兄军营,军营在城外……”


    “闻公子稍候片刻。”


    林秋白一下子听懂了,不想再拖延,她转身入了后堂,对上程月圆一双亮晶晶的眼眸,程月圆不等她说什么,就重重一点头,做了个口型,“我去见他。”


    她抬脚往厢房里去,林秋白扯住她,压低声音:


    “阿圆,你等等。”


    “怎么啦?”


    “上次在金光门,你距离闻公子尚有一段距离,他辨认不出也就罢了。你们是同一屋檐下的夫妻,日日共度,都走到眼前了还能有认不出的道理吗?”


    “林大夫说得对,那我便……便再做一些伪装。”


    一刻钟后。


    仁心堂后堂的挡帘掀开,走进来一个黑衣黑裤,戴白棉头套的人,乍一看此人腰身粗圆,手臂壮实。棉头套上两个洞孔,恰好露出眼白瞳仁来,鼻头喘气的地方谨慎地划了道细缝。


    闻时鸣:“……”


    好神秘面生的大侠,到底是谁?


    第26章 “我衣裳没穿好……”


    黑衣黑裤、白棉头套的大侠并不多话,只做了个“请”的手势,摆出了愿闻其详的模样。


    闻时鸣左右一看,取了原先学徒写药方的纸笔,撩袍坐到茶座上,勾勒出环绕太平坊的街道图。


    “这里是监牢,这是前门,这是后门……”闻时鸣将计划一一说来,棉头套的眼洞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睁大了,很偶尔才眨一下,听得认真无比。


    留给他准备的时辰不多了。


    闻时鸣换了淡墨,勾出一条线,“这是撤退的路径,有何疑问,还请一并说来。”


    大侠接过他的笔,抽出一张干净宣纸,低头刷刷地写。闻时鸣趁着这空档,去打量那截粗圆的腰,许是垫了棉布,臌胀得很均匀,并不见正常人腰身应有的起伏,看完腰,再去看手臂,他弯了弯眼。


    大侠手臂曲得吃力,字写得艰难。


    她蚂蚁爬一样歪七扭八,问了他几个细枝末节的问题。闻时鸣一一作答后,又同林秋白说话,从她手里接过了用作信物的一对长命锁,起身预备离去。


    程月圆被捂得满身是汗,正要松一口气,瘦鹤似的身影又一转,清眸微凝,定定站在她眼前。


    闻时鸣的话是对林大夫说,眼睛却是看着她。


    “我预留了掩护的人,情况危急时,还请林大夫的这位朋友,先保证自己的安危。”


    程月圆攥着那张街道图,慢慢点头,又点头。


    闻时鸣迈出仁心堂的门槛。


    程月圆钻过挡帘,掀开焖得发慌的棉头套,一瞧她的胭脂混着汗都糊在里头了。等下还要回山货铺,还好戴了帷帽过来的,她正要去取,程清江堵在了她的面前,抢在林秋白之前开口:“阿姐,我也要去!”


    “刚才是谁说凶险的?又不怕了?”


    “反正,我拦不住你,还不如跟你去。”


    程清江小牛犊子似的,她左一步他挡路,她右一步他拦截,“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程月圆一掐他脸蛋,“没说不给你去,你去弄匹马儿来。”


    林秋白跟在他们身后,“我今夜就守在仁心堂,你们万事小心,就像闻公子说的,先保证自己的安危。”


    程月圆点头应好。


    暮色之时,云霞漫天,瑰色如灼。


    蔺弘方从城防营略作休整,又骑马入都城巡视,他只绕着太平坊外围的街道打转,并不往别的坊去。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趴在群贤坊墙的黑衣人,还会再出现,还会阻挠谢家子女被送入宫。


    他握住了马鞭,轻轻催马。


    蓦地,眼前有什么一闪。


    镀了一层夕阳金光的朱色高墙上,有身影瘦小的黑衣人在腾挪跳跃,背上挎了把大大的弯弓。此人身轻如燕,脚步飞踏,正往太平坊去。


    蔺弘方眯眸冷笑,天都还没黑下去,还是这么大胆猖狂,他狠狠一抽马鞭,呼喝左右亲卫,“跟上去,拦住他!我要活口!”


    左右亲卫追上,太平坊的守卫听到呼哨的号令,纷纷出动,一时马蹄与兵甲乱响,黑衣人脚步一顿,驻足墙头,远远眺望左右两边的来敌。


    瘦小的身影一顿,往后一翻,跃下了墙头。


    蔺弘方高喝:“追!”


    他疾驰出数丈,残阳照入眼中,心头一动,作了个手势,呈左右包抄势头的军士一顿,“留下一半人回太平坊,按原计划值守,其余人跟我走!”


    太平坊调出的守备又返回一半。


    黑衣人落下的地方是水燕巷。


    此处又被都城居民戏称“小平康巷”。


    皆因贫寒屋舍里有许多暗娼,薄薄木板斜靠在屋门处,开一半,留一半,妈妈们鬓角簪花,懒懒散散地等客,有谁来讨一碗茶水,就招呼进屋里让“女儿”待客。此地比不得平康坊珠帘绣幕,画栋雕梁的花楼,却是门槛低,酒水贱,官府屡禁不绝。


    蔺弘方的人一闯进来就碰了一鼻子灰。


    门门户户见他来势汹汹,还以为官府铁了心要严打,顿时脸色大变,紧闭门户,任凭城防营的人如何叫嚷拍打,绝不开门叫他们搜查。


    “可怜见的,我一个寡妇带孤女安安分分住着,哪里有什么歹人,官老爷冤枉啊!”


    不知哪个带头,先凄声哭喊,屋舍挨挨挤挤,从巷头连到巷尾,莺声燕语哭作一团,声浪连绵起伏,高低有序,又从巷尾哭回了巷头。


    蔺弘方脸如墨斗,“撞门!”


    哭声顿变惊叫,一连数户被撞开,裤腰带都没来得及系好的懒散闲汉被提溜出来,场面不忍直视。


    不对,有什么不对。


    蔺弘方眉头一跳,望见余霞散尽,天边黑沉下来,催人归家的暮鼓响过了最后一声。


    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关闭坊门。


    他眸色一凝,丢下一句“继续搜”,却领着最亲近的十来个精锐,打马至主街道,要赶回太平坊内。


    还未抵达,就有黑红军服的属下奔来。


    “都尉!平阳侯家三公子带着一队京畿衙门的武候在监牢外交涉,要进狱里提走犯人。”


    “他进去了?”


    “没,大理寺陈少卿在应付,但属下看他态度强硬,似乎是想硬闯,便叫弟兄们围上去拦住。”


    蔺弘方马速未停,属下的马不如他快,咬着牙一边追赶,一边禀告,“幸好都尉留下了一半守卫,否则真要让他闯入去了。陈少卿也调了狱卒来挡。”


    蔺弘方听得不禁冷笑。


    “他凭什么提人?”


    “陈少卿也说他手续不全,不肯放他入内……”


    属下一喘气的功夫,落后他整整一个马身。


    太平坊已在眼前,碧空染上深深墨蓝,几点星子随着半圆银月浮现。蔺弘方等不及属下,全力冲刺,赶到了大理寺备用监牢外。


    闻时鸣披着青云缎披风,拢袖站在石阶下。


    他身后皆是带来的武候,高举火把,焰色将弯刀雪刃照得白亮,颇有骇人之威。陈少卿一脸戒备,同几个狱卒拦下门口,两侧是蔺弘方安排的守备。


    “闻三公子好大的威风!”


    蔺弘方有心杀一杀他阵势,军马铁蹄一跃,越过两边武候拦起来的刀架,直冲他去。


    闻时鸣却分毫未退。


    蔺弘方咬牙勒马,马蹄扬起快挨着他鼻尖,带起的风掀开他的披风,露出淡绿官袍的白鹤绣纹。


    “蔺世子也不遑多让。”


    闻时鸣环顾左右戒备的巡防营军士,“蔺世子协助金吾卫巡查秦侍郎家的案件,你的人手来太平坊阻拦我提审人犯,是何道理?”


    蔺弘方翻身下马,“我在附近巡逻,得陈少卿求助,说有人要擅闯监牢,请求我调派人手相助。”


    他转向陈少卿,陈少卿惨然一笑。


    他一个寒门,科举入仕走的官途,没家势,没背景,勋贵之家的子弟哪个都不想得罪。“小闻大人一没调令,二没公文,贸贸然就要亲自入牢狱提走犯人,这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放人的。”


    蔺弘方轻嗤:“闻三公子管着东西市,哪里来的提审权?谢家白纸黑字定的罪,你手莫要伸太长了。”


    “我何时说过,我要提的是谢家子女?”


    闻时鸣讶异。


    他朝平康招手,平康从怀里掏出一份公文,小跑上台阶,双手递给陈少卿。


    公文上有京畿衙门的印,落款是京兆府林少尹的字,陈少卿一目十行地看完,面色微微一缓。


    “小闻大人要提审康梭罗?他身上背着人命官司,大理寺的规矩,不能让他离开监牢,但你可以到里头,我们特设讯问室,让小闻大人使用。”


    康梭罗是谁?


    蔺弘方不曾听过此人名号,只觉不像汉人,他上前一步,劈手夺过公文,借着火把的光看去。


    陈少卿在一旁解释:“蔺世子有所不知,康梭罗是个胡商。大约是年初,小闻大人巡查西市贩卖的违禁物品,发现此人行迹鬼祟。他不配合调查,还将撞伤小闻大人的脑袋至昏迷。伤害朝廷命官是重罪,京畿衙门把他缉捕后,发现他不止贩售违禁物品,还曾经杀过人,三罪并罚要判死刑,就转到大理寺复审。”


    蔺弘方一个字都不信。


    “这胡商想来体格健壮,不关在皇城内的大理寺狱,为何在太平坊专门收押妇孺的监狱?”


    陈少卿回忆:“康梭罗是前两日调来的,他有哮喘之症,在大理寺狱待了这么久,日渐加重,就……”


    闻时鸣手抬了抬,打断陈少卿解释,面上露出些不耐,“我不知他为何调来,只知道他人在这里。陈少卿,既有公文,又合规矩,我能入内提审犯人了?我找他是因为西市违禁物品的案件,他已入狱,但西市仍然有同类违禁香药流通,可见有同伙未被抓到。”


    他抬脚要往里走,身后跟着的武候随他而动,一时脚步声阵阵,还是要闯牢狱劫人的架势。


    他愈是急,蔺弘方愈觉得他有鬼。


    城防营的人寸步不让,眼看着就要拔刀。


    陈少卿额头冒汗,“等等,等等。”他环顾一圈,“手续正当,小闻大人能见,这些人就不必了?”


    “大夫说我身子骨弱,胆气亦不旺,若去牢狱这些阴冷地方,需带上血气旺盛的强壮儿郎。”


    好鬼扯的理由!陈少卿一噎。


    蔺弘方冷哼一声,大手一挥,巡防营的人先涌入了监牢大门,“那正好,我手下儿郎个个精壮强干,阳气旺盛,来替闻三公子驱一驱狱中阴邪。”


    三方僵持得太久。


    太平坊口,有更夫敲响更鼓,拖着慢悠悠的步子经过,“关门闭户,防盗防火哩。”


    “一更天落哩。”


    闻时鸣眉头骤然一松,露了笑意,抬手屏退身后武候,畏寒似地紧了紧披风领口,施施然踏入。


    “如此,那有劳蔺世子的亲卫了。”


    巡防营的守卫和狱卒大多都已聚集在此,料定他翻不出什么花样来,蔺弘方正想着,忽而面色大变。


    “一更天落哩。”


    “关门闭户,防盗防火哩。”


    打更声模模糊糊,传到了太平坊监牢的背面。


    程月圆伏在树梢头,吹口气赶走绕着她嗡嗡飞舞的恼人蚊子。老树生得高,枝繁叶茂,她既能隐匿身形,又能看见监牢背面的巷口。


    背面的城防营军士被调走了一半,剩下一半分队巡逻,此刻正是一个难得的空挡。


    程月圆用她的老弹弓,弹了一颗小石子到门下。


    监牢偏门开了。


    十来个黑衣人鱼贯而出,将黑衣剥开,露出底下平民打扮的各色粗布衣裳,黑衣卷起来凑成大包袱,丢到道路旁的破竹篓里。


    安康带着两个面黄肌瘦的半大孩子,大步奔向一早停驻好的马车,车夫接到了人,缰绳一扬就走。


    车轮辚辚,同巡逻折返的军士迎面对上。


    军士高举火把,远远隔了五六丈的距离,就高声呵斥,“什么人,停下,城防营巡防检查。”


    同一时间,监牢半掩着的偏门被一脚踹开。


    蔺弘方面如寒冰,从里头踏出来,一眼锁定了那架行驶得飞快的马车,“拦下那架车,是逃犯!”


    马车动势不减,驶得飞快,朝坊门去。


    军士应命正要阻挠,但听得“咻”“咻”几声,还未看清楚是什么,骑着的军马纷纷嘶鸣,马蹄惊慌高扬,胡乱躲闪中,把好几人颠簸得甩下地面。


    从蔺弘方的方向看,只见流箭乱飞,从四面八方来,弓箭手不止一人。此刻街上本不该有行人,却又冒出乱窜躲避的民众,更打乱了巡逻队伍的步伐。


    马车得了空隙,风驰电挚般,撞开了拦截。


    蔺弘方快步奔出,夺了一个下属的马。


    马车载了不止一人,肯定能追上。


    他咬紧牙关,正要策马扬鞭急追,颊边忽而一凉,有什么顺着脸颊流下来,一抹,又是血。


    一箭、两箭、三箭。


    接踵而至,无比凌厉地钉在他马蹄前。


    这种熟悉的感觉……


    他气血翻涌,目眦尽裂地朝箭矢的来向看,根深叶茂的大树静立街角,浓密树影一颤,从里头跃下个身量纤巧的黑衣人。街角阴影里有马蹄跃出,有半大孩儿似的御马人稳稳接住黑衣人。


    两人一骑,转眼往太平坊另一侧的门去。


    蔺弘方看了一眼渐渐行远的马车。


    这是个阳谋。


    可他太恨了。他一转马头,往黑衣人的方向追去,等拐过街角,却见闻时鸣带来的一队武候,就列阵在此。夜色深深,火把如游龙横亘。


    本该在监牢中提审胡商的闻时鸣,就站在火光最耀目处,拢着披风,云淡风轻地看着他。


    “监牢出了逃犯,我特带人来助蔺世子抓人。”


    *


    二更天过。


    太平坊的混乱早就平息。


    各坊更夫把更鼓敲得邦邦响,拖拉着嗓音,喊着大同小异的打更词——“夤夜人初静,小心火烛。”


    平阳侯府内,一如既往地静谧有序,大多数仆役都回到倒座房歇息,少数负责值守的人依然在忙。


    绮月还是提着灯笼在廊下等。


    今日娘子跟随郎君车架出门,傍晚平康来报信,说两人都会晚一些回来。可是,这也太晚了。


    绮月正拧眉,便见有人脚步匆匆地从月洞门来,女郎头戴帷帽,一身衣裙穿得凌乱,飘带都打结了。


    “娘子?”


    “绮月,是我,我回来啦。”


    “娘子怎么回到府中了还戴着帷帽?郎君没有同你一起回来吗?”


    “闻时鸣还没回来?”


    程月圆脚步一顿,一时直呼了他的名字,把绮月听得愣怔*,她很快改口,“夫君没有回来就好。”


    她回到山货铺子时,店铺已快闭门,只有平康来递过消息,说闻时鸣公务忙碌,叫她自行回府。


    闻时鸣当然是没空来接她的。


    但她忘了自己没带绮月出来,妆容模糊,发髻早乱,林大夫一个医者也不擅此道,等她勉勉强强地给自己复原扮相,对镜一照还不如不复原。


    “你在此处等夫君回来吧,不用进屋。”


    程月圆说完,不等绮月反应,几乎是小跑着去到寝屋,还未到里间就开始脱身上的衣衫首饰。这个时辰了,净室常备热水,沐浴时把糊得大花脸似的妆容洗了就好,要快快地,赶在闻时鸣回来之前。


    她躲在屏风后,将金钗珠翠摘得干净。


    蓦地,听见“吱呀”一声推门,有人脚步同样匆忙地进来,程月圆手一抖,“夫君,是你吗?”


    “是我。”


    闻时鸣脚步不停,“地上怎么都是衣裳?”


    “我、我回来时嫌热脱了,正要准备去沐浴。”她透着屏风看越来越靠近的高挑身影,“先别别过来。”


    “为何?”


    “我衣裳没穿好……”


    她话还未说完,闻时鸣清隽笔挺的身影一转,就大步踏入了屏风后,视线担忧地往她身上扫。


    第27章 “我正是头脑发热时。”


    屋内七零八落散着女儿家的衣裳首饰。


    屏风后的声音透着慌张:“我、我回来时嫌热脱了,正要准备去沐浴。”


    “先别别过来。”


    她明明在他眼底逃脱了。


    他替她拦下了蔺弘方抓捕的脚步,为她争取到了足够多的逃离时间。按理来说不会受伤,怎么还躲?


    闻时鸣大步迈过屏风,视线担忧地往她身上扫。


    小娘子赤足踩在地上,背对他,以手掩面。


    她只着一件杏色裹腰,套一条及膝缎子裤,鸦青发丝松散卷曲,披在背上,若隐若现露出的肌肤,像在灯火看甜白釉的瓷器,清透润泽,暖色莹莹。


    目之所及,没有显而易见的伤痕。


    闻时鸣指腹贴在她颈侧,触到微微汗湿,他挽过她一捧乌发,露出整片骨肉匀停的后背,也无伤口。


    “阿圆,转过来。”


    小娘子被他触碰时,整个人抖了一下。此刻一双玉臂抬起,手掌将脸捂得严严实实的,就是不给看。她不情不愿地,一点点转身,在他面前站定。


    闻时鸣视线一扫,继而凝住。


    膝盖是略微泛红的。他蹲下去,慢慢揉按了几下,程月圆没反应,那便是不痛,泛红应该是埋伏在树上,长久保持同一个姿势,挤压到膝盖所导致,如此再看,她手肘的皮肤亦是暖白中透着淡红。


    既然无碍,闻时鸣起身,“捂着脸作甚?”


    总不能哪哪都没碰着,光是摔伤了脸蛋?他扣住她手腕往下挪,程月圆同他角力,小娘子力气果真比他大,两手稳稳地纹丝不动。


    “脸到底怎么了?”


    “天儿好热喔,你又不来接我回府,我……我自己慢慢走回来侯府,妆容都热得糊了,好吓人的。”


    “再吓人的妆,我都看过。”


    “什么意思……绮月明明帮我画得很好看!”


    她声音含糊地反驳,赤足凭感觉来踢他的小腿,有一下没一下在他官袍下摆乱踩,要他快快走开。


    闻时鸣丝毫不动。


    “夫君让一让,让一让,我要去沐浴。”


    程月圆十指微张,露出指缝,一双眼鬼鬼祟祟地辨别方向,闻时鸣看得想笑,扣住她腰,指头一挠。


    “啊啊啊啊哈,别,别……”


    程月圆痒痒肉被挠,卷起腰身,缩作一团,手上的劲松了,蓦地被他一掌扣住两只手腕拉下来。


    霎时间,四目相对。


    小娘子脸上浅黛深红色,确实糊成一团,更惹眼的是画得一高一低的眉毛,涂得大红灯笼似的腮红,还有琼鼻下,凝雪香腮边,三四五颗鼓鼓的蚊子包。


    瞧着狼狈笨拙,又惨兮兮地惹人可怜。


    闻时鸣脱口而出:“你的头套呢?”


    程月圆目露茫然:“你说什……”


    “我说,你的帷帽呢?什么蚊子这样歹毒,竟钻到我夫人的帷帽底下去。”


    闻时鸣趁她还懵,面不改色换了说法。


    程月圆噘噘嘴,她就是待在树梢嫌闷,掀起来透几口气的功夫,蚊子一家就凑上来了。她想解释,却看到闻时鸣还在端详她怪模样,眼底笑意越来越浓。


    还笑!她还不是为了帮忙打掩护。


    她张嘴要辩解,偏偏又不能直说,平日千伶百俐的一张嘴笨起来像打结的绳索,“啊啊啊,反正,夫君不准笑……”青年郎君墨玉似的长眸忽而近了,近得映出她的小小投影,近得在她眼前失去了清晰的轮廓。


    程月圆想乱叫的唇碰上了什么。


    软软的,温热的。


    闻时鸣飞快地在她唇上啄吻了一下,像是在等待她的反应。程月圆脑子轰的一声,呆得没反应,他的唇又啄吻下来,唇间一点濡湿,渐渐侵染上她的唇。


    湿润温软的感觉,变得鲜明了许多。


    她的唇被含住,轻轻柔柔地摩挲,仿佛什么易碎的琉璃,呼吸间都是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


    程月圆想往后退一分,一只大掌稳稳托住,捏着她后颈软肉,叫她更进一寸。她被迫仰头承受,揪得他肩头官袍光滑的料子发皱,腰往后倒去。


    闻时鸣拦腰一带,搂着她往屏风旁的方几去。


    短短几步,唇还不曾离开她的。


    小娘子落下时,温软玉背压住他的手掌,缎子似的青丝绕在他五指,冰冰凉凉的。他贴着她的双唇却摩挲得热起来,一点微甜芳津,融了脂粉香气,同她一时无措的柔声呜咽,都被他悉数吞下。


    他闭了目,两指掐着她下颔尖。


    任凭本能,心摇神荡,追逐她唇中那点蜜意。


    阿圆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柔女郎,她没有推开他,纵然他怀抱之中,小娘子触手可及皆是绵软。


    亲吻的感觉,原来这样叫人愉悦。


    闻时鸣似流连不舍,似乐而忘返,从香馥朱唇吻到了颊边,在她攥他肩头越来越紧,快把他官袍生生扯下来一片时,才慢慢移开。


    他垂眸再细细看。


    小娘子额头冒出细汗来,清眸湿润,如玉耳廓上一片薄粉色,就连颊边几颗蚊子包都变鲜红了几分。


    闻时鸣好笑,在蚊子包上啄了最后一下。


    程月圆瞪他,“怎么,怎么还没亲完?”


    “阿圆是我夫人,亲不得?”


    “做什么突然亲我……”


    “夫人今日去打理山货铺子,多有辛苦。”


    程月圆的脸颊像小时候发高热,滚烫得厉害。


    闻时鸣亲她时,她整个人似落在一团蓬松暄软的云朵上,云朵被大太阳烤得融化,她一落下去,四肢脱力虚软,人飘飘荡荡地很轻盈。


    有个生得这么好看的便宜夫君,她又不吃亏。


    但是,但是总有什么不对?


    程月圆手握成拳在他胸口一锤,捶得闻时鸣闷哼一声,“我打理铺子辛苦有功劳,这是在奖励谁?”


    眼前郎君衣冠楚楚,除了官袍微乱,矜贵斯文不改。她一脸脂粉三四个蚊子包,衣裳都没穿齐整。她一气,捂住他眼睛,“夫君不准看,走开走开。”


    闻时鸣勾唇,将她扶起来,掐腰一提。


    身段玲珑的小娘子,两只雪白赤足踩到他新净的乌皮六合靴面,藕臂挂在他肩头。他抚着她后颈的发丝,叫她挂在身上,抬脚又沉又稳地往净室走。


    “这样便看不见了,我送夫人去净室。”


    往日一步的距离,要分两步走。


    往日喝口水功夫都能走到的净室,远了好多。


    但程月圆觉得新鲜,卸了力道,任凭他带,“这样会不会好累?要是半道没力气了,我下来自己走。”


    “不会,”闻时鸣的表情她看不清楚,说话时胸腔震动,正对她贴过去的脸颊,“我正是头脑发热时。”


    第28章 “阿圆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闻时鸣将她稳稳当当地“载”到了净室门前。


    程月圆洗去了一身脂粉和疲惫,再出来时,二更天快过了,若按着往常习惯,闻时鸣早该睡了。


    紫檀雕花大床的罗帐还勾着,他换了一身寝袍,鬓角犹带几分湿意,静坐在床弦边。沧澜馆还有别的净室,等不及她出来,先去沐浴了却又不急着睡?


    程月圆觉得古怪,瞧他一眼。


    闻时鸣也在看她,看小娘子白里透红的脸颊,看她到罗汉榻上,抖一抖薄被,将腰腹盖好,又拉高了衣袖和裤腿,露出手腕脚腕,像个小火炉似的散热。


    既不问,那就再说。


    他吹灭烛台,整个里间陷入昏暗的那一刻。


    “夫君,夫君。”


    “嗯?”


    “你今夜有什么公务要忙到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跟上次拜见那位林大夫有关的?”


    “今夜临时得到消息,提前动手了。”


    “那……把谢家子女都带出来了吗?他们现在藏在哪里?会不会有官府的人在四处追踪他们?”


    程月圆只见载着谢家子女的马车冲破重围,彼时未到正式夜禁,街上行路人少,坊门未闭,马车出了太平坊后如何,她无从知晓。即便她逃脱了去仁心堂换装,也不敢跟林大夫打包票说孩子们安全无虞了。


    “带出来了,在太平坊、兴化坊、长兴坊都各安排一辆马车轮换,甩掉追兵后,藏在了……”闻时鸣话音一顿,“藏在夫人也去过的地方。”


    闻时鸣只拣她最关心的部分说。


    程月圆疑问:“我也去过的?哪里?”


    “修谨上次庆生用的私宅,正在麓园旁边,过两日等风声过了,就安排他们与林大夫见面。”闻时鸣斜靠床头阑干,视线适应了昏暗,望向绿玉席上的人影。


    小娘子无声振奋,两手似在虚空中挥舞了好几下,“我也能跟着去吗?薛公子娶妻没有呀?家中有没有和我同辈的女眷?林大夫是谢御史前妻,子女被劫走了,她这里肯定会惹人怀疑,要想个周全的时机。”


    程月圆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闻时鸣那边静了一会儿,声音轻缓下去,“夫人不困,我却累了,要不要过来这边慢慢商量?”


    程月圆连连摇头,想起来他看不见,又道:“夫君累了快快睡吧,白日有空再说也一样。”闻时鸣的床褥太软了,等下她听着听着睡着,翌日尾龙骨又发酸。


    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似乎听见他无奈地笑了一声,继而是床帏落下,夏夜静谧而悠长。


    程月圆睡醒了还是酸,但酸的是肩膀。


    是伏在树梢上太久导致的。


    里间窗扉半开,看天光像是已经亮许久了,绮月靠在窗下,一手拿着她昨夜胡乱丢下的中衣,一手拿绣花针,在给她补袖口破损的地方,见她醒了,忙让云露端来洗漱用品和早膳。


    “还没问娘子,这袖口怎么弄破的?”


    她觉得纳闷,外边衣裙好好的,里头却勾丝了。


    程月圆含着一口香茶,两颊鼓鼓地漱口,伸手去翻看那衣袖,娇贵的锦缎勾出丝线。


    入夏了后,绮月看她多了满府乱散步的新习惯,刻意给她衣裳里里外外都熏上了能驱蚊虫的熏香。


    昨天夜里,老树上蚊子小虫太多,她刻意把黑衣衣袖解开,抽出里衣袖子来想看看有没作用,结果熏香味很淡,没有什么作用,许是那时勾到树皮树枝。


    程月圆对着白瓷缸吐出香茶,“我不记得啦。”


    她又看袖子快补好了,把脸凑过去,“绮月给我涂那种冰冰凉凉的香膏,我的蚊子包好痒唷。”


    绮月这才看到她颊边红点,“哎!好毒的蚊子。”


    荣国公府邸里。


    蔺弘方眼底一片乌青,正在听属下禀告搜查的情况,“禀告世子,我们的人在长兴坊跟丢后,已经散开四处巡查了,后来到夜禁时分,叫开坊门又耽搁一些时机……是以至今,至今都没有找到马车的踪影。”


    属下低着头,大气不敢喘。


    :=


    蔺弘方没发火,只沉声道:“查一查平阳侯府名下有哪些铺子、宅邸、庄子,派人留意有无孩童出入。”


    属下欲言又止。


    “怎么?”


    “昨夜闯了水燕巷,又夜叩坊门,一直搜罗到今晨,京畿衙门的林少尹说我们越权办事,无故扰民,特地来警示了一番,还说大理寺逃犯不归我们管。”


    蔺弘方哂笑,闻时鸣去太平坊监牢提犯人的公文就是林少尹签的字,他没当回事,“你们继续查,今日东西市也给我盯着,林少尹有意见让他来找我。”


    属下领命而去。


    他抬手抚了扶脸颊伤口,先前那道结痂了,如今差不多的位置又添一道,一夜过去愈合得慢,指腹是有些黏糊的血脂,看着就烦。


    他正不悦地思索,妻子秦嘉音迈入书房的门,帕子沾了药膏,不分三七二十一就往他脸颊伤口戳。


    “嘶!”蔺弘方皱眉,“你轻些。”


    “哈,我是比不得外头那些莺莺燕燕温柔了,勾得夫君魂儿都没了,一解了禁足,日日到半夜才回府。”


    秦嘉音对着荣国公夫妇恭顺,小心翼翼地讨好,对着蔺弘方却是不怕的。两人有少时情谊,蔺家嫌弃她秦家地位日益没落,虽然家业富贵,父兄官位却不显赫,但蔺弘方还是执意娶了她。


    她手上用力,恨不得把药膏摁入他伤口里。


    蔺弘方正烦着,“头发长见识短,我都说了是忙的公务,公务!脸上都挂彩了你没看见?”


    秦嘉音涂完药,一丢帕子,扫视他周身,长眸一眯,凝在他左手两指绕着的一根丝线上。她一手抹过去,掐起那根光泽感很好的白丝,又放到鼻尖细嗅。


    “还说公务,这是哪个小娘子的?你说啊!”


    蔺弘方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目光看她,“一根线头有什么男的女的?”


    他昨夜被闻时鸣带的武候拦截,等到脱身了再去追,找不到那匹两人一骑的马,却返回了太平坊监牢的后门,还叫手下爬上那棵老树去看。


    手下没发现有用之物,只摘下这么一根线头。


    秦嘉音冷哼一声,却很坚持:“秦家族业做绸缎,什么料子什么蚕丝,我看不出吗?这就是女儿家常拿来做手帕,做贴身衣裳的水云缎,丝线上还有香气。”


    蔺弘方自不信她眼光这么毒辣,一根丝线就能看出是什么料子,却劈手夺过那根线,放到鼻端嗅。若有若无的味道,还没有妻子帕子的香味浓烈。


    若是个女子……他在脑海中回忆两次见的身形。


    “你说的这种水云缎,贵吗?”


    “贵得很!普通花楼里的小娘子还用不起了,你是不是当恩客不够,还给她们买这买那的花钱了?”


    蔺弘方懒得解释,搓着那线头,出了书房。


    时入月末,皇都天儿一日比一日热。


    街上巡逻的城防营军士撤了一大半,而大理寺着京畿衙门联合查的劫狱案也没了下文,被劫走的并非什么穷凶极恶的罪犯,而是被牵连的两个半大孩儿。


    程月圆坐在平阳侯府的马车里,往麓园旁边的薛家私邸去,手里拿着薛修谨族妹薛稚清的生辰帖子。


    闻时鸣坐在她身侧,两人中间摆了个礼匣。


    她与薛稚清没说过几句话,只在麓园斗花时,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再见,还是要借用她生辰的由头,让林大夫和谢家两个孩儿见面。


    薛府私邸比她上次来,又换了面貌。


    各色花卉浓艳,在夏日怒放,把园林衬托得曼丽暄妍,直比春日更热烈绚烂。


    程月圆跟在闻时鸣身边,顺着游廊往里走,望见花园之中,严湘灵早到了,平昌候家的二姑娘林斐然也在,还有好几个她在麓园见过的贵女,几人正在彩幔搭起的遮阳蓬里说话,把寿星薛稚清围在其中。


    程月圆朝严湘灵招手,“三娘,三娘!我陪夫君见见薛公子,待会儿再来找你。”


    严湘灵弯弯眼睛,唇边绽出梨涡来,“好,好。”


    薛府私邸的游廊好长,迂回曲折。


    闻时鸣带着她左拐右拐,去到上次那座小阁楼,阑干朱漆早就干了,挂上彩灯纱幔,显得精致非常。


    二人拾级而上,先在二楼望见薛修谨。


    薛修谨坐在一把玫瑰椅上,单手托腮,似乎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你们可算是来了。”


    他一指最顶层,“林大夫到了,在上面,”再一指西北面的窗,“把窗打开了,就能看见。”


    闻时鸣颔首,轻轻推她,“阿圆先代我去见吧,我同修谨说说话,过会儿再上来。”


    程月圆点头,顺着阶梯再上一层。


    顶层小阁里,有女郎身穿斗篷,背对着她,正在窗边眺望花园中聚会的贵女。程月圆唤了一声“林大夫”,林秋白转过脸来,短短十日不到,人消瘦许多。


    “阿圆。”


    “林大夫来时,没有被看见吧?”


    林秋白摇头,“我事先也不知晓,是被人请去上门看诊后,那家主人同我说明了,叫我换了衣裳斗篷,才将我悄悄带到此处的。闻公子安排得很隐秘。”


    程月圆放心地点头,依照薛修谨所说,推开了被阖得严实的西北面的窗。此窗对的是私邸偏院,这个角度看,正看到院落里的谢安与谢意,两人穿着干净合身的衣裳,神情安宁许多,正在院中石桌上对弈。


    林秋白眼眶红了,一瞬落下泪来,又很快擦干净,她深深看了许久,才恢复平日里的娴静从容。


    “这次多谢阿圆和闻公子。”


    她膝盖一弯,就要跪下去,把程月圆惊了一跳,连忙把她扶起来,“不不不啊,谢御史对我阿耶有恩,多亏他追查,我阿耶才得自由,我这么做是应当的。”


    她实在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景,又顺着阁楼窗扉去看谢安与谢意,“林大夫,你要去院里看他们吗?”


    林秋白一静,摇头,“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实不相瞒,我对两个孩子只有生恩,没有养恩,当年生下他们不久后,便离京去游历了。之后也鲜少过问,是看谢昆玉,就是谢大人的来信中得知近况。”


    她微微一叹,目光仍然凝在院落对弈的二人上,“回京城后,都是偷偷躲在一旁看,而未相认。”


    程月圆感到意外。


    “林大夫和谢御史和离后,依然有书信往来?”


    “有的,一年二十四节气,谢昆玉总给我写信。有时候我在某个地方待得不长,他的信便追不上。”


    林秋白语气有几分她自己都察觉不出的怀念。


    “我与他早在当年那场宫宴之前,就见过几面,不过是因为宫宴的意外,才被迫绑在一起……”她转过头,对上小娘子安静好奇的眼神,缓声讲述当年宫宴,长公主为设计探花郎的酒局,却误打误撞,叫她和谢昆玉遇上,稀里糊涂做了一夜夫妻。


    至话毕,院中一局落定,谢家子女在收拾黑白棋子。林秋白莞尔一笑,拍了拍程月圆的手。


    “闻公子何在?我还未当面同他道谢。”


    “夫君就在楼下,我把他唤来。”


    程月圆仍旧沉浸在她的故事里,很有些感慨,她转身下楼,把闻时鸣喊来,正想跟着,却听他道:“我有些话想单独同林大夫说,阿圆去和严三娘叙话?”


    “好啊。”她点点头,反正山货铺子离仁心堂这么近,她见林大夫很方便的。


    闻时鸣拾级而上,同阁楼里林秋白感激的目光对上,他一抬手,先止住了她的话。


    “道谢的话就不必多说了,我同林大夫坦白过,于公,我是受皇太子殿下所托,才去救人;于私,我亦敬重谢御史。林大夫要真心想谢,不如为我解惑?”


    林秋白不解,“不知闻公子有何疑惑?”


    闻时鸣往窗边走了几步,那扇看花园的窗,他的小娘子下楼后脚步轻快,红石榴裙飘飘,遁入游廊,往花园的地方去,要寻找她来皇都后认识的严三娘。


    “林大夫认识我夫人,对吗?早在我拜访之前。”


    林秋白心头一跳。


    闻时鸣波澜不惊地继续问:“林大夫知道我夫人的过往,知道她弓马娴熟,从何学来,知道她别的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小娘子到了花园,人闲不住,还没讲两句话,就指挥着严家三娘,坐上了薛家的秋千花架。她殷勤地绕到她后头,双手将秋千推得高高的,一荡一荡。明明是严三娘在坐,她这个推的,反而笑得更灿烂。


    闻时鸣侧过头来,看向林秋白。


    “我想林大夫能告诉我这些。”


    第29章 “夫君呀!”


    “我想林大夫能告诉我这些。”


    林秋白思忖片刻,反而问了闻时鸣一个问题,“阿圆这个名字,是她主动告诉闻公子的吗?”


    “并不算是。”


    是她同严家三娘对话时,他无意中听到的。闻时鸣坦然回答,看见了林秋白不甚赞同的眼神,她顺着他的方向,望向花园中笑得畅快的小娘子。


    “阿圆隐瞒有阿圆的苦衷,还请闻公子相信她对平阳侯府,对闻公子都没有恶意。我纵然感激闻公子,也不该未经过她同意,就把她想掩藏的事情告诉你。”


    林秋白解了斗篷,坐到阁楼设的圈椅后,慢慢撩起衣袖,“我这些年游历四方,结识了不少游医巫医,与正统医道背离,却另辟蹊径的医者,想为闻公子探一探脉,若是于闻公子有裨益,且算是一点偿还。”


    闻时鸣撩袍而坐,将手腕伸过去。


    少时落湖后,接连起了好久的高热,平阳侯府几乎把太医署每个御医都挨个揪来看过了,每位太医给的诊断都大同小异,寒邪入体,侵袭肺腑太久,以至于伤了心脉,只能一年四季小心翼翼地养着。


    他并不期待什么意料之外的答案。


    林秋白探脉探得仔细,又换了一只手腕,最后叫他将手伸来,她分别用两掌交握他左右手,感受两只手极为细微的温凉差异,同时询问他旧时今日所服的药物、饮食禁忌与日常作息。


    “闻公子的病况,不该如此。”


    林秋白皱眉,颇为费解。


    闻时鸣抬了抬眉梢,听得她继续道:“少年时遭遇寒邪入体,固然应当谨慎休养,待生机恢复大半时,更应该尝试活络躯体,强劲壮骨,而非一味求静养。”


    “可是当年,每个太医都跟闻家说要静养。”


    *


    薛府私邸的花园里,奇花异树争相斗艳。


    程月圆一边推着严湘灵荡秋千,一边同她说说笑笑,没一会儿就晒得出了汗,严湘灵体贴地跃下来,拉到她树荫下,又叫婢女送来清凉饮子。


    “阿圆说要约我去东市霓裳铺子,我可等了好久的帖子,都没等到你来。”


    “后来有事情耽搁了,明日,明日我就带你去!”


    严湘灵先是点头,继而又问:“阿圆喜欢小犬吗?”


    “什么样的小犬?”


    “哪种模样的都有,毛发如金丝灿灿的,通体雪白的,黑白斑点如宣纸上点墨的,明日西市有百兽展,不止小犬,还有波斯狸奴等许多珍兽,斐然约我明日一道去看,你若想来便一起,若不感兴趣,我先同你逛那间霓裳铺子,再去看百兽展。”


    严湘灵指了指不远处凉棚的紫裙姑娘林斐然。


    程月圆记得她,是个嘴皮子利索的小娘子,上次在麓园,把周景同噎得够慌,她应承下来,“好呀,我不止喜欢小犬,大犬大猫我都喜欢。”


    她抿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冰镇果子饮,想到了上次一别,“周家那个登徒子,他还有再纠缠你吗?他要是还来,我想法子悄悄把他打一顿。”


    严湘灵失笑,摇了摇头。


    “上次过后,周家将人五花大绑来了严府道歉,我阿耶阿娘晾了他们半日闭门不见,两家交情算断了。往后年节聚会,我可算不用再见到这个无赖。”


    “那三娘喜欢的郎君呢?三娘有跟他近一些吗?”


    “后来……又有了一些交集,他言语间暗示会向我父亲求娶,许是我会错意,迟迟都没能等到消息。”


    “他要是不信守诺言,三娘才不要苦苦等他。”


    程月圆还待要说些什么,瞧见游廊那一侧,有道清隽修长的身影走来,正是蹙眉沉思的闻时鸣。


    “夫君!”她脆生生地喊了一声。


    闻时鸣恍若未闻,依然在前行。


    程月圆又喊了一声,才见他眉眼舒展,顿足朝她看来,做了个“走”的手势。


    她点头,同严湘灵告别,严湘灵错愕,“阿圆这就走了么?这来了才多久,稚清还未开宴。”


    “我是和夫君来送礼的,礼已送到,他还有公务要去衙门,我随他马车一道走,与三娘明日再见。”


    程月圆又同宴会寿星薛稚清道别,后者得了堂兄的叮嘱,发帖子时便知道,因为也未多挽留,只笑着道谢,感激夫妻二人送来的礼物。


    程月圆来到廊下,同闻时鸣并肩而行。


    “夫君一路上想什么这般认真?喊你都听不见。”


    “衙门里的公事。”


    “明日西市百兽展,三娘邀我去看,夫君在吗?”


    “百兽展猫犬居多,也不乏罕见珍兽,卖家多是藩客胡商,不止市署,京畿衙门和金吾卫都会巡逻。”


    闻时鸣转头看她,“看看可以,切勿伸手摸。前年常德郡王家的大公子,将手伸入笼中抚摸猎犬,被玄色长毛犬咬了一口,回去后畏光畏风,吞咽困难还恐水,整个太医署束手无策,不到五日就去了。”


    “好吓人。”程月圆慎重地点头。


    她在七连山曾见过的,被发狂的犬兽咬伤后变得疯疯癫癫的山民,从小阿耶就警告她和清江勿碰。


    两人说话间,出了薛府私邸,登入马车。


    此处近东市,闻时鸣先回理事堂,再让平康送她去西市的山货铺子,临别前,程月圆却问他要人,“我想要一个没有去过山货铺子的人来帮忙。”


    “帮什么忙?如何帮?”


    小娘子神神秘秘,朝他招手,“夫君凑过来听。”


    马车里又没有旁人。


    闻时鸣莞尔,侧耳倾听,只觉小娘子说话的气息像春日柳枝,一拂一绕,撩得他耳廓发痒,她如此这般说了好大一通,流入他耳朵里的只剩下几个字眼。


    “夫君听懂了吗?”


    闻时鸣推测一二,“懂了,何时要?”


    “待会儿平康送到山货铺子里先别走,我先问问程掌柜,说不准今日就要,再请他帮忙给夫君报信。”


    转眼间,理事堂就到了。


    程月圆挥挥手,“夫君去衙门吧,下衙了再见。”


    山货铺子刚送走一位来买獐子肉的客人。


    掌柜程宝金捻捻唇边胡须,笑眯眯在账簿上再记一笔,忽而听见马车蓬顶的铜铃铛声,抬眸一看,正是平阳侯府的马车,一位满身绮罗的小娘子还没等脚凳放稳,就利索地跳下车来。


    “哎哟,少夫人,什么风儿把您吹来了?”


    “程掌柜好呀,上次在铺子里尝的獐子肉还不错,我还想要一些,铺子里有多少存货?”


    程月圆熟门熟路地走进铺子里,掀开帷帽纱帘,一双妙目往货架上挂了鹿字小牌的那层看去,纹理分明的红肉干一条条,搁在竹篓里,已经不剩多少了。


    “少夫人要什么,哪里犯得着亲自来,只管派人说一声,小的给您送到平阳侯府就是了。”


    “我恰好在附近,就过来了。”


    程月圆转过头问他,“到底还有多少货啊?”


    “除了货架上……”程宝金看看账簿,“应是还有一竹篓,小陈,都拿来给少夫人看看。”


    伙计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从后堂抱出个竹篓,程月圆叫他铺开油皮纸,把所有肉干都一根根摆好,“我是要拿来送人的,得仔细挑选一些好的。”


    她一根根看过去,这里摸摸,那里捏捏,不一时就挑走了好些肉条完整的,剩下些歪七扭八的零碎。


    程宝金一听是送人的,便眉头一拧,拦下了要给她包装的伙计,“少夫人要拿来送人啊?不知是送给哪家?这批货都是卖剩下的,算不得很新鲜,不如等新到货了,我拿礼盒装好送到平阳侯府?”


    程月圆将肉干放到鼻尖嗅,“我看挺新鲜的呀。”


    “还有更新鲜的。少夫人初来乍到是不知道,皇城高门大户,哪家不是嘴刁的,做礼物还是新鲜的好。”


    “我拿来寄送给荆城娘家人的。他们没那么多讲究,这些我看着便很好了。”


    程宝金闻言,眉头一松,当下也不阻挠了,“少夫人真是有孝心,这就拿礼盒给您装好了拿去邮驿。”


    程月圆看伙计装盒,定定瞧着程宝金看:“程掌柜,这真的獐子肉吧?不是什么猪肉马肉造的,你别骗我,不然娘家人要骂我嫁了富贵人家就丢了心肝。”


    “如假包换,铺子里每种山货进货,都是我亲自去挑,亲自去选的,这家已经合作好几年了不会错。”


    “如此就好。”


    程月圆接过礼盒,递给了平康,同他说了一句什么,程宝金没听见,却见平康很快就独自驾车走了,程月圆还留在铺子里,这次大有要待很久的架势。


    “上次说的那种春茶还有没有呀?我有些渴了。”


    “有的有的,小陈,快去泡茶给少夫人喝。”


    程宝金在账簿上再记一笔,眸中精光闪过,剩下零碎肉干不多,很快就要再进货了。送给皇都的高门大户做礼,还怕被尝出来,追究他的不是,送去荆城这种小地方,山高水长,路途遥遥,哪里会追究他。


    伙计泡了春茶出来,程月圆一边喝茶,一边慢慢把货架上各种山珍都琢磨了一遍,看得新奇的地方还要尝,横竖就是没有要过问账目的意思。


    程宝金更是放下心来。


    酉时快至,日影西斜,店内又踏入一位客人。


    客人干脆利落,财大气粗,“要十斤獐子肉。”


    他说话声音的腔调奇异,音韵有别于汉人吐字的流畅,一时惹得店内三人都朝他看去,却见客人身量高挑,身穿绿红翻领窄袖胡服*,头戴尖顶帽,帽沿将眼眸遮了去,露出高挺鼻梁和薄唇上一小撮八字胡。


    原来是个懂汉话的粟特商人。


    “十斤……这,小店里一时没有,”程宝金暗道今日是个什么日子,来财来得这么快,“客人您不如留下府邸在何处,明日拿到货了,小店立刻给您送过去。”


    “明日才能拿货?”


    “对,明日最迟晌午后就能开始送货。”


    客人皱眉,“我今日就要,价格好说。”


    他从腰间掏出三枚崭新闪亮的小金饼,金饼镀了夕阳,晃得程宝金眼前一亮,心头怦怦跳。


    “既然明日能拿货,作坊就在皇都吧?程掌柜不如今日就去,带着客人速去速拿,把这笔买卖做了。”


    “这……天色已晚,回头碰上夜禁了。”


    程宝金的目光还黏在三枚金饼上,有些犹豫。


    程月圆凑到柜台边,再加把火,“我有侯府腰牌,我雇车同你一块带客人去,再安安稳稳地把你送回。”她说完了,透过帷帽缝隙,去看粟特商人,目光在他肤色上停留许久,又去观察他的小胡子和喉结。


    粟特商人身段修长,喉结尖尖一粒,像玉雕。


    粟特商人将金饼搁在柜台上,依然用那种奇异腔调道:“今日拿货,以后还来跟你买。”


    程宝金思前想后,一咬牙答应,“好,这就去。”


    程月圆叫伙计雇来了一辆马车外加一匹马。


    她抬手请粟特商人先坐进去,自己踩上脚凳要登车,“马车不大,程掌柜辛苦一些,骑马去吧。”


    程宝金目瞪口呆:“少夫人同客人一车?”


    “程掌柜想叫客人骑马么?万一,他骑得累了心情不好,这买卖丢了多可惜。我戴着帷帽不要紧的。”


    程月圆毫不介意,直把程宝金看得感叹。


    真不知这少夫人本就是个水性杨花的性子,还是荆城穷乡僻壤没规矩,竟都不在意男女大防。


    车轮辚辚,在余晖中,向着程宝金说的作坊去。


    程月圆一钻进马车就摘了帷帽,抬手“唰”一下撕去粟特商人的小半边八字胡,乐不可支,“夫君呀!”


    第30章 “阿圆,喜欢我吗?”


    暮色四合里,小娘子眼眸亮晶晶如宝石,盛满了笑意,闻时鸣抬手将那半边八字胡粘回去。


    “小点声。”他拍拍她,程宝金还骑马在旁边呢。


    程月圆点头,还是饶有兴致地琢磨他的扮相,把他的尖顶帽摘了拿在手里玩,“怎么是夫君来?”


    “公务忙完了,过来看看。”闻时鸣将车帘掩得更紧一些,本来以假充好的食货,也属于市署管理范畴。


    青篷马车自西市喧嚣中悄然驶离,七拐八绕,专挑那僻静窄巷,将人流喧嚣远远抛在身后。


    半途大雨忽至,啪嗒啪嗒地敲打马车青篷。


    程月圆觉得有几分冷时,马车停了。


    这是城郊一处背靠荒丘的院落,院墙高耸斑驳,仅一扇厚重木门紧闭,门楣无匾,院墙内隐约可见几座低矮棚屋的轮廓,檐下挂灯,在雨幕里散发昏光。


    程宝金没料到会下雨,早被打湿了一身,下马后抹了一把脸上不断流淌的雨水,却正好找了借口。


    “少夫人和贵客先等着,我去跟作坊主家打个招呼,叫人拿伞和蓑衣出来接你们进去。”


    “有劳程掌柜了。”


    程月圆应好,他转身叩响门环。


    叩门声淹没在雨声里,许久,才有身形敦实、裹着油腻皮围裙的汉子,披着油布不耐道,“谁啊?”见是程宝金,他面色一愣,“你怎这个时候来?”


    程宝金挪着湿水后更胖的身躯,身形一闪,挤了进去,“有贵客订货,快快叫人来接待。”


    等了一会儿,程月圆和闻时鸣被迎了进去。


    雨势太大,纵然有蓑衣和油纸伞,不免还是沾湿裙裾衣角,程月圆拿帕子擦着,听见自称是作坊主人的赵响陪笑道:“贵客,这是十斤上等的獐子肉,已经给贵客包好了。银钱您同程掌柜结算便好。”


    闻时鸣扶了扶尖顶帽,蹲到荆条框前验货。


    “你的货很好。”


    他说话音调停顿奇异,惹得赵响竖起耳朵细听,却见他从腰带挂着的小皮革囊里,随意掏出几个金饼,塞到了他手里,“我还要大货,先看作坊地方、人手和獐子肉炮制方式。”他态度随意,却不容置疑,俨然是行家里手谈惯了大生意。


    赵响和程宝金对视一眼。


    两人明面上还是山货铺子和供货作坊的关系,来拿货就算了,怎好越过程宝金,去跟赵响谈。程宝金乐呵呵道:“郎君好眼力!这作坊专供上等野味……”


    他话未说话,叫程月圆斜插了一句:“大货要是谈成了,往后我们铺子再来拿货,东家让几分利可好?”


    程宝金回看她一眼,这少夫人万事不操心,竟也是个精的,赵响听了更是点头:“这是当然!没有两位介绍,我还做不成着笔大买卖了。”


    赵响向工人使了个眼色,打伞将闻时鸣从待客的小屋引向棚屋,“贵客要看,这边来,我们炮制獐子肉共计十二道工序,道道都是精心费功夫的……”


    雨势渐渐少了一些,变得细细密密。


    程月圆还在低头擦她红石榴裙上的脏污,叹了口气,“程掌柜来过这里吧?净室在何处?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裙子了,竟就这样沾了泥污。”


    程宝金探头看不远处,被几个工人围起来的闻赵二人,随手一指西北角的小木屋,“赵东家的让利,正好给少夫人拿去裁新衣,往后多多都都,不愁。”


    程月圆“嗳”了一声,撑着伞去了。


    棚屋下的横梁,就挂着几只粗粗屠宰过后的獐子尸体,瞧着很像是那么回事,程月圆隔着细密雨幕,便看出獐子肉的状态呈现异样僵直,不过是特殊熏制过,拿来做样版的样子货。


    她身形一闪,遁入小木屋,又趁无人注意,绕到棚屋背面,此间院落的更深处。一股腥臭味,裹挟在雨天湿润的泥土气息中。她循着味道去,却见一间土胚房,门窗紧闭,还上了一把铜锁。


    程月圆在窗格纸上戳了一个洞,那股腥臭愈发浓烈,就是在里面。她将发间一根镀金簪拔下,慢慢地塞入铜锁孔洞中,俯身贴耳,一点点拨动拧转。


    “咔哒”一声,铜锁开了。


    程月圆打开门来,先是被会出来的蚊蝇闪得闭了眼,再睁开,瞳孔一缩,土胚房摆满了半人高的缸,大块腐肉腌在浓赤色酱水中,一旁丢着刚剥下来,未来得及处理的马皮、马蹄等零碎,看来都是病马。


    她回身掩上门,要将铜锁挂上复原,手才触上,身后蓦地有人喊了一声:“你在做什么?”


    程月圆回头,手借着衣袖,咔哒一下摁回锁,喊她的是个身形矮小,套着黑皮围裙的工人。


    “我和程掌柜一道来的,想借净房一用。”


    “净房不在这边,在那儿,这里是处理残品的,味道冲着呢,你莫过来。”


    工人挥手撵她,看她转身往净房方向去,又仔细检查那一道铜锁,忽而眯了眯眸,朝程月圆看去。


    小娘子明明走到了一半,却也回头在看她。


    棚屋下,闻时鸣正在听赵响天花乱坠地介绍如何熏制蒸晒,才不损失獐子肉原来的风味。


    忽然有个小个子工人提灯跑来,欲言又止。


    赵响皱眉:“没看见正在接待贵客吗?”


    工人看着他:“后边肉房的门锁上了,东家开门。”


    赵响一瞟,肉房就是放病死马肉的地方,铜钥匙就在工人腰间挂着,他怎么会开不了门。是有情况,他回身吩咐两个工人陪着闻时鸣,“底下人做事冒冒失失,叫贵客见笑了。”


    说罢一边佯装斥责,一边走了。


    闻时鸣颔首,看着工人一路说什么,赵响一路听,脚步一顿后,两人去到之前待客小屋找程宝金。


    待客小屋里。


    程宝金正优哉游哉地喝着茶水,听完工人的话,面色变得难看起来,“你确定她发现了?铜锁被动过?”


    “没亲眼瞧清楚,但那女郎裙裾沾了酱色,是进来屋里才有的。”工人抹了一把黑皮围裙,掌心立刻呈现一种深赤酱色,“就是这样的颜色。”


    赵响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我去稳住那粟特人,你带人把那女的捆起来,就说天黑了她先回城了。”


    程宝金愣怔:“疯了吗?她就是命好嫁了富贵人家的婆娘,能看懂什么门道,我去探探口风再决定!”


    “肉房里马皮马蹄马头一堆,瞎子才看不见,。”


    赵响腰包里揣了几个金饼,心早就热了,他的作坊早些年给官府端过一次,好不容易换地方攒起来,不能就这么黄了,“你去找她探口风,她肯定假装不知道啊,回头就找人来查抄,再把你从铺子里踢出去。”


    程宝金给他说得一滞,半晌又骂,“捆起来又能怎么样?平阳侯府动动手指,捏死你我还不简单,求财而已,她不见了,事情闹大,平阳侯府肯定过来找。”


    “谁说要她性命了?”赵响不耐烦,指挥那过来报告不对劲的工人,“你带着老陈老张,把她先捆了。她一人孤零零地就敢来到处看,只能算她倒霉。”


    看人出去后,赵响才对着瞪眼着急的程宝金说,“捆了人打晕,衣服脱了把小衣留下,她醒来自然知道不对劲,我去威胁几句就成了,要是让大户人家知道她不清白,不等着被休还能怎么办?多少劫财又劫色的假尼姑庵和假尚庙就是这么干的。”


    几个工人提了灯,要去堵程月圆,把院子各处都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一袭裙裳耀红如火的小娘子却不见了踪影,仿佛凭空消失了。


    “东家,人不见了,找不着。”


    “就这么大点地,插上翅膀飞了不成,继续找!”


    赵响叫人去院外看了一眼,马车还好端端停着,车夫在打瞌睡,他睨了程宝金一眼,“你还说那臭婆娘什么都不懂,她要是不懂,去哪里了?若独自跑回城报信,你和我的财路就断得彻彻底底了。”


    程宝金烦躁地捋了捋胡子:“哎,就按你说的办,你先去看那粟特人,哄他先把定金付了。”


    程月圆正躲在院子厨房后头的地窖里,手里握了一把砍骨刀。刀有点沉,但比那些处理马肉的干净,她将石榴裙里层的衬布撕下来,在刀柄处缠了缠。


    她本不确定工人有没有发现,但躲起来不一会儿,就看到他提灯急匆匆去棚屋找赵响,再接着,就是好几人面色不善地四处搜寻。


    假獐子肉作坊,算上程宝金,一共不到八个人。


    院落棚屋、厨房、晒场、肉房各屋舍错落,高矮不一,就像阿耶教过的,正适合躲藏追击的地形,但程月圆有些苦恼,她还没来得及通知闻时鸣,等会儿要是动手,不知会不会吓到他,又不知要如何解释。


    雨应该已经停了。


    地窖顶上有脚步声,还有鹃子一声一声的叫,叫得比她在山林听过的还要更抑扬顿挫些。有些奇怪。


    程月圆握紧刀柄,屏息凝神,听见地窖顶盖被人打开,有人步履缓慢地走下来。地窖很小,堆满粮食果蔬,还有个大木箱子,她一眼就会被发现。


    她揪准了那道人影,挥刀一跃上去。


    “是我。”


    闻时鸣及时出了声。


    程月圆的刀堪堪刹住势头,又听见顶上一阵琐碎的脚步声,闻时鸣一脚撩开那木箱,里头却是几张被处理好了的干燥皮子,“躲进去。”


    “一下子就被发现……”


    “躲进去。”


    他语气加重了几分。


    程月圆拿裙摆裹了裹刀刃,对上他的眼神,很快矮身钻了进去,很快,盖子阖上,闻时鸣却没进来。


    她听见哒一声,木箱锁扣关上的声音。


    程月圆心头一跳。


    “做什么要关上?”她咚咚轻敲几声,“夫君快把我放出来啊,快一些。”搜查的人随时可能进来。


    闻时鸣声音很近,就是隔着木板都听得清,好似人就守在箱子旁边,坐在地上挨着她。


    “放夫人出来做什么?”


    “跟他们拿菜刀拼命吗?”


    “那我不放。”


    “啊啊,我很大力的,我不会输。”


    又不到真的要拼命的地步,把人打服就行。


    程月圆急得想大叫,又怕声音更快地引来作坊的人,脑门一额是汗,闻时鸣这个手无寸铁的,把她关在箱子里,自己赤手空拳在外面,是什么道理?


    地窖不是全密封的。


    顶盖疏疏漏下厨房里的灯光。


    那片光块随着厨房旁的人影经过,一阵阵乱晃。闻时鸣放松地倚着箱子,“不会输也不行。”


    小娘子咚咚地敲箱子无果,改了劝说之道,“那你进来,跟我一起躲,箱子里还有空位。我们先躲着,真的要打架的时候再打。”


    闻时鸣思考了片刻,把锁扣打开。


    “快点进来。”程月圆一下把他拽进去,掩上盖子,这下锁不了箱子了,她顶开一点缝隙,留神观察。


    闻时鸣却还有闲心观察她。


    “为何不能我在外面?”


    “会受伤的。”


    “阿圆在外面就不会受伤么?”


    “不会,都说了我很大力的,就是我受伤了,康复起来也很快,肯定比夫君快。”


    程月圆用气声悄悄说话,闻时鸣的声音却像两人在沧澜馆寝屋的睡前闲聊,而非在随时有可能被发现的藏身陋室。她右手握着刀,只得用左手捂住他嘴。


    “夫君别说话了!”


    “阿圆为何宁愿自己受伤都不要我受伤?”


    闻时鸣双手攥着她手腕,拉下来,还在一字字问,模糊昏暗的光透过木箱缝隙,恰好漏入他眼眸。


    幽潭一样的长眸里,波光明灭,光影澹潭。


    程月圆不合时宜地,想到她帮忙掩护完谢家子女逃离回来,被他按在小几上亲的时候,脸颊又发烫。


    地窖上传来越发迫近的脚步声。


    “棚屋搜过了吗?”


    “没有人。”


    “厨房也搜过了?”


    “豆腐块大小,一眼就看完了。”


    “地窖呢?”


    “不能吧,黑灯瞎火的,躲进去不就死路一条?被发现了逃都没法逃。”


    “搜了再说。”


    “阿圆怎么不回答?”


    回答什么?


    她就是不想闻时鸣受伤,有什么好问的?有什么值得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打破砂锅问到底?


    程月圆气,左手被他扣住,拿双唇去堵住他那张碎得不合时宜的唇,泄愤似地用力咬了他一口。


    逼仄幽暗的木箱里,有一声清朗的低笑。


    闻时鸣衣袍上的熏香和药味,漫漫而上,覆盖过木箱里皮子和木头的味道,充盈她呼吸之间。她咬得气愤,青年郎君的唇舌却温柔,辗转含吮地安抚,似要将她所有急切都消化在一阵和风细雨里。


    亲完了,就要打架了。


    程月圆闭着眼,握紧了右手刀柄,她已经听到了地窖顶盖被掀开,作坊的人要下来的脚步。


    “怦”,一声更猛烈的响动,像厨房门被踹开,尔后是更多脚步声和行走间刀柄碰撞的清冽锐鸣。


    “什么人?”


    “东西市署联合京畿衙门,审查黑作坊,有一个算一个,都出来协助调查,否则到牢里去讯问!”


    程月圆心神一松,唇上却一痛。


    闻时鸣惩罚似地拿牙尖磨了一下,又贴着她鼻尖轻蹭,“武候是一直跟在马车后的,鹃子叫声就行动的信号。便是他们还未赶到,我也不想看见夫人动刀。”


    “阿圆还没说,为何不想我受伤?”


    原来这人早就胜券在握,此刻还在含着她的唇,低磁声线,字字呢喃在耳边有如逼问。


    “阿圆,喜欢我吗?”


    “……”


    程月圆丢了砍骨刀,凭感觉给了他胸口一拳头。

【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