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禁止回忆的小镇


    天际的光线渐渐黯淡, 红皮小火车在洒满余晖的街道上穿行,停在下一处景点前。


    莱娜跳下火车,发现景点六【人皮收藏家的工厂】和景点七【皇冠酒店】, 恰好是毗邻而建的。


    考虑到时间已经不早,而根据童话之城的规则看,夜晚或许会更危险,莱娜没有选择继续向前,打算晚上留宿在皇冠酒店。


    她先就近参观了隔壁的【人皮收藏家的工厂】。


    工厂占地面积不大,一共有两层, 楼层之间由一条长长的流水线相连。


    流水线血迹斑斑的传送带嗡嗡运作,上方每隔一米距离,就安装着一只沉重而锋利的铁钩, 似乎是负责倒挂住“产品”, 送往二楼进行处理。


    铁钩显然是使用太久了, 上部有些生锈,但锋利的铁钩尖端仍然闪着寒芒, 当光线直射时, 表面还会泛起一层擦洗不净的血光。


    虽然呈现在莱娜眼前的工厂,已经没有剥皮爱好者和受害者, 但这些浸染血迹的铁钩、血迹斑斑的传送带、散落在工厂角落的麻袋和绳子、二楼产品处理区的剥皮刀……仍然能让人窥见, 工厂曾经血腥的历史。


    莱娜不难在脑海中还原出这样的场景:


    或是昏迷, 或是清醒挣扎的受害者被装进一只只麻袋里,麻袋口粗暴地扎紧, 就像对待待宰的牲畜。


    如果“产品”多,他们可能会被倒挂在工厂角落一段时间, 在闷热的麻袋里惊惧地喘息,涌进鼻腔的空气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腥味——这是上一个被装进麻袋的产品, 留下的血迹。


    角落的麻袋一个个减少……


    等轮到某个受害者的时候,他就会被拖拽到流水线旁,头朝下地倒挂在铁钩上,在传送带沉闷的嗡响和自身剧烈的心跳声中,绝望地来到二楼。


    从铁钩上放下来,麻袋口被解开,映入受害者眼底的,就是一柄血光瘆人的长刀,以及刀刃后屠夫狰狞的笑容……


    莱娜按照景点指示,在一楼逛了一圈,然后蹲在传送带上,来到二楼,一路上参观了大铁锅、剥皮刀等凶器。


    二楼的地面设计与屠宰场类似,有明显的倾斜坡度,两旁设置漏水槽,方便用水冲洗地面的血迹。


    在漏水槽底部,莱娜还看见了一大团黏着肉沫的头发。


    尽管地面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浓重的血腥味依旧充斥整个二层,恍若能在空气中凝聚成猩红的雾气。


    在若隐若现的血雾里穿梭,最终,莱娜停在一片人皮林前。


    密集的人皮被挂在这片区域内展览,风轻轻吹过,带动人皮簌簌飘动,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腥味。


    看得出处理者的剥皮手法娴熟,每一张皮都被完完整整地剥下来,彻底与血肉分离。薄若蝉翼的人皮随风飘荡,相互轻碰,在光线下展现出清晰的皮肤纹理。


    莱娜身形矮小,小心翼翼地绕过每一张人皮,穿过展览区。


    踏出几步,莱娜忽然若有所感,转头回望——


    只见一张张人皮都如同被风吹拂,晃晃悠悠地转了过来……


    转向莱娜的方向。


    空洞的皮囊沉默着,面部的皮带有凹凸不平的起伏,隐约能勾勒出人脸的轮廓。


    它们与莱娜对视,似乎在表达挽留。


    ‘留下来吧……留下来。’


    ‘和我们一起留在工厂里。’


    恍惚间,莱娜仿佛听见了人皮的低语。


    走出工厂,莱娜嗅了嗅自己的胳膊和衣物,嫌弃地皱起眉,总觉得身上残留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我参观完景点了,”莱娜找到门口的工作人员,把畅游票塞进对方手里,“能给我盖一个章吗?”


    “抱歉。”


    工作人员顿了顿,露出僵硬的微笑:“由于该景点的特殊性,需在参观完毕的第二天,才能来收集印章。”


    莱娜敏锐地解读出,规则背后的深意:


    城镇规定,游客将每个景点的流程完整体验完毕,即可收集对应的印章。


    而【人皮收藏家的工厂】,却需要等到第二天,才有资格收集印章……


    ——这说明,直到游客离开工厂,这个景点带来的影响还没有结束。


    今天夜晚,必然会有致命的危险。


    莱娜思索着收回畅游票,进入不远处的温泉酒店。


    还没进门,就看见酒店门旁贴着一张红底黑字的告示纸,十分醒目。


    【欢迎您光临皇冠酒店,本酒店致力于为游客打造安心入睡的雅致环境。为确保您能度过一个安全而愉快的夜晚,请仔细阅读以下住店规则。】


    【1,因资源问题,本酒店将于夜晚23:00至次日清晨6:00之间熄灯,请保证在该时间段内入睡。】


    【2,酒店内不设置任何环境音,如果您在房间里听见音乐,请立即关闭所有灯光,在黑暗里静候,直至音乐消失。】


    【3,在经历规则2的情况下,尽快遗忘脑海中的音乐,禁止哼唱歌曲、打节拍等行为,否则后果自负。】


    【4,房间里是绝对安全的,如果夜间听到陌生的呼吸声、脚步声,都是正常的,请不要惊慌,继续睡眠。】


    【5,酒店没有客房服务,不要回应任何敲门声,不要让它们知道房间里有人。】


    【6,如果您已经被发现,请记住,它们分不清活人和死人。】


    在这些工整打印字体的规则下面,用手写的字迹匆匆补充了几行字:


    【7,酒店附近不存在蛇,如果看见蛇的踪迹,或者听见蛇吐信的嘶鸣,请立即躲避并尝试联系工作人员!】


    【8,回忆会带来危险,特此警告,禁止回忆!紧止回忆!禁止回忆!!】


    看完似乎是前几天刚刚新增的规则,莱娜心虚地抿了抿唇。


    如果没有猜错,那她大概就是那个没控制住回忆,无意中把恐怖怪物带进现实的人……


    浅银色的眼瞳停在“蛇”字上,莱娜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亲近感……甚至是崇拜感。


    莫非她放出的怪物,就是蛇,或者与蛇类似的怪物?


    “蛇”对失忆前的她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按照莱娜对自己的了解,她不应该属于没有自制力的作死人群。所以,一定有特殊的理由,让她不可抑制地多次回想到“蛇”。


    例如,蛇的原型与她较为亲近;或者,回想到蛇已经是她的生活习惯之一……


    察觉到脑海里逐渐有什么东西在浮现,莱娜立即晃了晃脑袋,连带着脑后的两条麻花辫也在空中飞快摇摆,成功打断思绪。


    不能再想了!


    维持一无所知的失忆状态,是她现下最好的选择!


    定了定神,莱娜踏进酒店大堂。


    柜台后的工作人员僵着一张遍布黄绿尸斑的脸,眼神木讷地扫过莱娜,随即递给她一把单人间的钥匙。


    “444号房?”


    莱娜缓缓念出钥匙编号,一言难尽道,“真的不能换一个吉利的数字吗?”


    工作人员没有搭理她,视线涣散的双眼虚虚望向远处。


    莱娜只好撇撇嘴,拿着钥匙登上四楼。


    除了设施有些陈旧之外,皇冠酒店看上去和物质世界的普通酒店没什么区别,暗红的地毯铺在走廊上,拐角放置着陶瓷花瓶等装饰,但花瓶里的花束早已枯萎了,只剩下灰绿的枯枝败叶,腐烂的花瓣里隐隐有蠕虫爬动。


    找到对应的房间号,莱娜打开房门,室内倒是出乎意料的整洁,似乎仍然有专人打扫。


    首先,莱娜谨慎地检查了床头柜、床底、衣柜和书桌下,排查掉可能隐藏的危险,然后打开窗通通风,拍了拍柔软的枕头和被子。


    做完这一切,莱娜终于放松下来,把纸团平摊在书桌上,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提笔写下目前的新发现。


    【失忆,疑似是“我”之前主动采取的自救手段。】


    【原因:1,在禁止回忆的小镇,失忆能最大程度规避危险;2,我的记忆可能放出了一种“蛇”形态的怪物。】


    莱娜揣测着自己的心态,笔杆抵住下巴,喃喃道:“我那时可能觉得,回忆的罪魁祸首失忆了,那‘蛇’也会消失?”


    “但现在看来,它仍然好端端地存在着……”


    回想起那座房屋山上的圈圈碾痕,莱娜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她起初猜测,或许城镇里的回忆一旦具现化,就无法再被回忆的主人影响,哪怕回忆的人已经失忆或死亡,回忆也不会轻易消失。


    但她很快推翻这个猜测。


    因为根据蛛丝马迹,就能看出进入城镇的外来者不止莱娜一个——如果很多人都留下回忆具现化的产物,而这些产物还不会消失,那这座城镇早就被奇奇怪怪的东西填满了!


    她至今没有遇到过别人的回忆产物,那很可能说明,“蛇”是特殊的。


    它本该随着莱娜的失忆而消失,但它没有,仍然潜藏在城镇里的某个角落……


    莱娜痛苦地挠了挠头发:“真难办啊。”


    摆在她面前的,近乎是一个进退两难的局面。


    如果保持失忆状态,那她手里掌握的信息就极为有限,连“蛇”的记忆原型和特征都不知道,更何况得到对抗它的方法?


    但如果尝试恢复记忆,那很可能就打乱了曾经的她的计划,这同样是未知的巨坑。


    “咚、咚。”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门外传来工作人员的声音:“您好,先前您表达过对444号房的不满,已经得到酒店的重视。”


    “现在请您开门核实一下,将由我带您前往新的房间。”


    莱娜眼皮一跳,立即想到第五条规则——


    【酒店没有客房服务,不要回应任何敲门声,不要让它们知道房间里有人。】


    于是,她屏息凝神,装作房间里没有人的样子,打算熬到敲门的东西离开。


    然而,门又被敲了两下。


    “咚、咚。”


    仍然是缓缓的、刻板的频率。


    “客人,您在房间里吗?”


    停顿一下,门外的东西笑了一声,自问自答:“我知道,你就在房间里。”


    第232章  禁止回忆的小镇


    通过望远镜, 矮小男人看着莱娜走进酒店。


    他在酒店对面不远处的房屋里等了一会儿,见莱娜没有出来的迹象,就只好收起设备, 等待第二天早上再来蹲守。


    背上背包,矮小男人朝原本的据点走去。


    远远就能望见,那里矗立起了一座歪歪扭扭的、由房屋拼接成的小山,矮小男人不禁嘀咕:“不知道刀疤哥那儿发生了什么,闹出这么大动静……难道,他被‘音乐’靠近缠上了?”


    矮小男人的心跳逐渐加速, 他既期待那个常常欺压他的恶霸早点去死,又害怕失去刀疤男的强力庇护。


    毕竟,刀疤男就算脾气再怎么糟糕, 也不可否认是他们之中实力最强的。


    要是连实力最强的人都提前一步死亡, 那剩下两个人仍然困于影界深处, 他们生还的希望就更为渺茫了……


    矮小男人晃了晃脑袋,决定暂时不要多想, 先回去问问最精明的老鼠眼, 这是什么情况。


    他穿行在一条狭长的小巷里,忽然脚步一顿。


    他听见……身后传来了, 不属于他的脚步声。


    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矮小男人一边稳住步伐继续向前, 一边特别留意了后方的脚步声——


    “嗒,嗒, 嗒。”


    像是女士皮鞋微高的后跟敲击地面的脆响,不疾不徐地缀在几米之后, 似乎并不害怕暴露行踪。


    一滴冷汗沁出额头,矮小男人想, 跟在他身后的人,会是他白天偷窥监视的新人吗?


    不,不可能。


    听脚步声判断,后面的应该是一个成年女人,与莱娜小姑娘的年龄不相符。


    所以……


    “谁?”矮小男人提高音调,用严厉的语气掩盖胆怯,“是谁跟着我?快滚出来!”


    他停下步伐,转过身,手掌心亮起一点暗红的火光,火焰转瞬间随风而涨,化作一柄炽热的长刀。


    矮小男人扯了扯嘴角,安慰自己: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最多就是她的出场形式有些瘆人,有什么可怕的!


    这么想着,他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胆怯被另一种强烈的施暴欲所取代。


    他暗暗想着,等他抓到那个装神弄鬼跟在他背后的女人,他要攥紧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好好给她点颜色瞧瞧……


    矮小男人在刀疤男面前是伏低做小惯了,但这不代表谁都能踩到他头上!


    “嗒,嗒,嗒。”


    女人的步伐没有停下,仍然维持着不紧不慢的节奏,缓缓靠近矮小男人。


    等终于看清女人的面容时,矮小男人瞪大眼睛,眼底满是错愕。


    女人的长发编成一条乌黑亮丽的麻花辫,长长的辫子顺着肩头垂落,特殊的浅银色眼瞳里毫无波澜,面无表情地直直盯着他。


    她的面容与莱娜极其相似,只是轮廓更加深邃成熟,气质更加冷漠,若非胸膛仍有起伏,简直像是具冰封已久的尸体。


    “你怎么……”


    震惊之下,矮小男人下意识发出疑问,但他来不及说完,就见女人抬起右手,指间握着一柄闪烁寒芒的银剪刀,刀刃隔空对准他的脖颈,手指微微用力——


    “咔嚓。”


    矮小男人只听见,剪刀两道锋利的刃口快速相互摩擦的轻响,接着就眼前陷入漆黑,思绪永远停滞在这一刻。


    脸上凝固着不敢置信的表情,矮小男人仰面倒下了。


    女人神色未动,静静越过他的尸体,走向巷子深处。


    一缕黄昏余晖照进她的双眼,将银瞳染成一种具有金属质感的黄铜色——不像人的眼睛,而像一具行走的机器。


    一具从某人的回忆里诞生,仅存杀戮本能的机器。


    ……


    另一边,皇冠酒店内。


    “咚、咚、咚。”


    “我知道你在房间里,”敲门声一声比一声急促,门外的东西声音渐渐变调,像是指甲抓挠木板一样刺耳,“为什么不开门?为什么不开门?”


    “我知道,你就在房间里!”


    酒店的房门有些破旧,随着捶打的节奏,门板砰砰震动,门轴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门缝逐渐扩大,莱娜近乎能透过门板被敲打时弹出的缝隙,隐隐看见门外的黑影。


    按照门缝扩大的速度,用不了几分钟,整扇门就会彻底脱落!


    眼看着情况愈发危急,莱娜的头脑飞速运转,很快注意到一条规则——


    【6,如果您已经被发现,请记住,它们分不清活人和死人。】


    “分不清活人和死人”……


    难道是指,门外的“它们”无法分辨生命体征?


    那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用尸体代替自己,把门外的东西忽悠走……但莱娜又不可能随身扛一具尸体,房间里的资源也极为有限。


    思索片刻,莱娜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死人能代替活人,那其它没有生命体征的人形事物呢?


    眼前没有别的选择,莱娜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翻出衣柜里的衣架和衣服,粗糙地组成一个人形的模样,再把床单边角撕成布条,用布条固定住圆形沙发靠枕和衣架,做成假人。


    莱娜觉得自己失忆前,说不定是裁缝学徒之类的职业,要不然手指不会这么灵巧,做出的成品比她想象中的像样很多。


    至少灯光打下来,假人投下的影子还挺像一个穿着宽大睡衣的男人,只是裤管下空空荡荡,没有双脚。


    这样的假人,能糊弄过门外的东西吗?


    “我知道有人在房间里!快开门!!”


    声声捶打中,门板剧烈摇晃,门轴已经逐渐松动,弹落一颗固定转轴的螺丝。


    莱娜见事态无法再拖延,只能咬着牙赌一赌,趁着黑影捶门的间隙,飞快敞开一条狭窄的门缝,勉强把假人塞了出去。


    挤过门缝时,组成假人头部的圆枕晃了晃,让莱娜的心猛地跳了跳。


    万幸的是,枕头还是被布条和衣架挂钩合力勾住了,没有表演一个当场掉头,只是变成了一个歪斜地耷拉脑袋的假人。


    把假人塞出去,莱娜立即关上门,全程时间不超过两秒。


    她屏住呼吸,专注于门外的动静。


    敲门声停下来,一时间四周安静得异常,随后是伪装工作人员的声线:“客人,请跟我走吧。”


    接下来,莱娜听见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撕咬、吞咽声,伴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是门外的“它”,一边走着,一边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啃咬起了假人。


    如果出去的是莱娜本人,那走廊里可能会留下一路淅淅沥沥的血迹,鲜血被暗红的地毯吸干,等待下一个住客无知无觉地踏过……


    莱娜松了一口气,庆幸门外的未知物疑似又蠢又瞎,只要是人形的事物,都会被它们简单粗暴地认作为“人”。


    窗外的夕阳渐渐西沉,很快,夜幕降临了。


    城镇规则中有提到,在夜间需要锁好门窗,禁止孩童独自外出。


    于是,莱娜关上窗,仔细检查过窗锁门锁,就早早地洗脸漱口,爬上床入睡了。


    在睡梦中,她整个人再度沉进黏稠的、腐臭的、浑浊的液体里……像是泥沼。


    黑暗包裹住她,整片泥沼近乎凝滞不动,唯有枯叶在她身边慢慢腐烂,散发出泥泞的腥臭味。


    就在这时,远处又有尖锐的笛声响起。


    “呜——”


    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嘹亮,管中的气流似乎搅动了泥沼,让腐臭的液体冒起无数气泡,咕嘟咕嘟地在莱娜耳旁翻滚。


    与先前有些模糊缥缈的乐声不同,这一次,莱娜已经能清晰地听见笛声的音律。


    那节拍很熟悉。


    ——恰好与安娜在失踪前夜,倒退着跳的那支怪异舞蹈相符。


    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它想来带走她了。


    但在最后一刻,莱娜猛然感到有微凉的触感在抚摸她的脸庞,瞬间惊醒。


    一阵陡然下坠的惊悸感后,莱娜的意识恢复清醒,但她仍然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真的有“人”在抚摸她的脸。


    可是,在寂静的夜晚,在门窗紧锁的房间……怎么可能有第二个人呢?


    缩在被子深处的手攥紧,莱娜脑海里翻涌出许多疑问。


    正在抚摸她的,会是来自【人皮收藏家的工厂】的屠夫或人皮吗?


    细细感受,这拂过脸庞的微凉、柔软的触感,还有细腻中带着一些自然的纹理……也的确和人皮很像。


    而它静静摸索着她的五官,也许是在思索,该如何完整地剥下这张细嫩的皮囊。


    如果莱娜再不有所反抗,或许下一秒等待她的,就是皮肉分离的剧痛。


    莱娜的心脏怦怦跳动,万一她的猜测是错的呢?


    万一抚摸她的并不是人皮,而是夜晚欺骗她醒来的陷阱,那她在睁眼的瞬间,就会违反酒店的规则——【本酒店将于夜晚23:00至次日清晨6:00之间熄灯,请保证在该时间段内入睡】!


    她需要保证在规定时间段内入睡!


    该不该睁眼?


    是反抗,还是继续睡眠?


    时间似乎变得很漫长,莱娜努力克制住眼睫的颤动,最终决定按兵不动。


    因为城镇规则同样提醒过:【■■可能会想方设法恐吓您,逼迫您主动开门出去,请不要惊慌,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


    两道规则的双重约束,最终让莱娜放弃了睁眼的想法,装作熟睡的模样。


    微凉的触感,继续抚摸着她的脸庞。


    不知过了多久,莱娜甚至已经再度昏昏欲睡,抚摸的触感终于停止了。


    接着,她感觉到……那个东西,靠近了她。


    虽然没有睁眼,但莱娜能够肯定,“它”必然离她无比接近了。


    ——因为“它”阴冷的吐息,已然阵阵地扑到她面上,似乎和她脸贴着脸,异常亲昵。


    第233章  禁止回忆的小镇


    呼——吸——


    呼……吸……


    一阵又一阵阴冷的, 裹挟血腥味的吐息,缓缓喷洒在莱娜的脸庞上。


    她始终没有睁眼,恍惚之间, 她的呼吸频率逐渐有些紊乱,似乎也和那个正静静站在床头、与她亲昵脸贴脸的东西变得同频了。


    而且,“它”仍然在靠近。


    渐渐的,一层柔软而带有纹理的皮垂落,轻轻贴上莱娜的鼻尖,然后是描摹她的眉骨, 轻碰她的眼睫,包裹住她凸起的颧骨……直到覆盖住莱娜的整张面孔。


    但莱娜只是觉得闷热,还能呼吸。


    因为这张薄薄的皮也在呼吸, 使得莱娜能跟着它呼吸的频率, 忍受着涌进鼻腔的血腥味,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在愈发浓烈的腥臭之中, 翕动鼻翼, 拼命汲取空气。


    到了这个时候,莱娜反倒不再忐忑或犹豫了, 胸膛内沉沉跳动的心脏恢复平静。


    她察觉出来, 这张覆盖住她面部的皮质物, 大概率没有对她直接造成伤害的能力!


    它的所有行为,都像是一种恐吓——要让莱娜的理智在恐惧深处蒸发, 逼得她慌不择路,最后主动跑出房间, 违反酒店规则。


    但凡人皮有半点攻击力,也不会坚持采用迂回的心理施压。


    这种心理层面的威吓, 或许从工作人员最开始告诉莱娜,“印章需要等到第二天才能盖”就开始了。


    人皮工厂景点在狡猾地瓦解莱娜的安全感,潜移默化地告诉她,一旦感受到人皮的触碰,所处环境就不再安全,需要逃离。


    可酒店早就明明白白地告诉过所有游客:


    【房间里是绝对安全的】!


    理清思路,莱娜彻底安心下来,隐藏在被子下的拳头渐渐松开。


    在人皮的摩挲与包裹中,她感到迷迷糊糊的,竟然真的再度睡着了。


    这次入睡,莱娜的睡眠中不再有步步紧逼的笛声,一觉舒舒服服地睡到天亮。


    等她醒来,就感到呼吸进肺部的空气格外清新通畅,只是脸侧依偎着熟悉的微凉触感——


    转头一看,这是一张血红的人皮,外表质地光滑,仅带有一些不明显的肌肤纹理;内部却长着一层毛绒绒的红色细小血管,像是皮肤与血肉没能完全分离的产物。


    这整张皮囊,静静地躺在莱娜身侧,以安睡的姿态占据了另一半枕头和床,血管与表皮还如同有呼吸一般地微微起伏着,差点让莱娜误认为自己身边躺了一个陌生人。


    莱娜面无表情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想到昨晚的憋屈经历,就气得有些牙痒痒。


    她想剪烂它。


    这个念头瞬间浮现在莱娜的脑海里,使她起床的动作蓦地顿住,大脑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屏幕,在黑白的杂乱线条里断断续续呈现出一些事情。


    对,她可以剪烂这张皮……她应该有一把剪刀的。


    ——她有一把异常锋利好用的,能剪开有形或无形之物的剪刀。


    在断断续续的思绪中,莱娜感到右手握住了什么冰冷而坚硬的金属制品。


    莱娜低头看去,一把熟悉的银剪刀映入她同色的眼瞳中,而冥冥之中似乎有更多“线条”浮现在空气里,能够供她剪断。


    “咔嚓。”


    在大脑开始运转前,莱娜就本能般地举起剪刀,剪断了一根联系人皮与工厂景点的血红丝线。


    人皮缓慢的呼吸瞬间停止,它软塌塌地落在床上,变成一片真正没有生命或思想的皮。


    新奇地睁大眼睛,莱娜兴致勃勃地把玩着银剪刀,觉得越来越趁手,这把剪刀简直像是她肢体的延伸,两片轻薄的刀锋能听从她的心意,快速地在指尖旋转成花。


    潜意识告诉她,这是她能完全信赖的,与生俱来的能力。


    熟悉了剪刀,莱娜抬起头,望向房间门口,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透过门板,她能看见几条隐隐约约的“丝线”在抖动——


    看来门外,有人在等着她。


    ……


    老鼠眼等待一夜,也没有等到矮小男人的归来,甚至没有找到半条音讯。


    这不正常。


    焦躁地把手指甲边缘啃得凹凸不平,老鼠眼根据他对矮小男人的了解而判断,不告而别不像是那样胆怯又没主见的人能做出来的,在巨大的变故后,这位怯懦的同伴应该会抓紧最后的救命稻草,小心翼翼地听从他的一切安排才对。


    可矮小男人没有回来。


    出了什么问题?


    是“蛇”每天只狩猎一次的规律被打破了,还是他被其它潜藏的危险干掉了?


    无论是哪里出了错,老鼠眼都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


    只要夺取新人手里盖了章的门票,他就能在今天之内带上所有物资,独自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会是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


    被迫切逃离的心情驱使,老鼠眼昨晚直接没有入睡。因为他已经在这里逗留半个月,笛声已经离他无比接近了,他生怕“音乐”会在关键时刻把他带走。


    生生熬到天边蒙蒙亮,老鼠眼就沿着小火车的铁轨,一路经过数个景点。


    他不知道莱娜具体在哪里,但他猜测她的旅程最多也不过半,只要从景点二开始往下走,仔细寻找有人刚刚活动过的痕迹,就必然能锁定到新人的位置。


    很快,他就在一处景点前停下,抬头看清景点的名称——【皇冠酒店】。


    老鼠眼无声地笑了。


    如果没猜错,新人应该会选择在这里过夜。


    通过排除酒店前台那里留下的钥匙,老鼠眼得知莱娜住在444号房间,早早蹲在门口等着偷袭。


    他也不一定非要害她的命,他只要凑满七个印章就好……


    当眼前的门缝慢慢敞开时,老鼠眼近乎看见了如晨曦般明亮的希望之光。


    “砰!”


    然而,就在下一刻,这束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直挺挺倒下的瞬间,老鼠眼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几秒之后,后脑和地面碰撞的位置传来火辣辣的痛意,才唤醒了他的意识。


    老鼠眼惊恐地发现,他居然动不了了!


    像是四肢与他的联系被切断了,也像是他彻底失去了“四肢”的概念,让他只能无力地瘫在地上,一瞬间丧失所有反抗能力。


    “你、你是……”


    老鼠眼的视线落到莱娜手中的剪刀上,顿时目眦尽裂,声音沙哑道,“你是命运教会的那个大主教——‘缝纫者’!”


    命运教会?


    莱娜的眼神有一刹那的茫然。


    她难以形容这四个字给她的震撼,如同悬空的双脚终于踏上实地,心底空洞的一角终于得到填补,给她带来久违的安宁。


    这种感觉……


    人们称之为“信仰”。


    莱娜想,所以她在失忆前,算得上是命运教会里有些名气的人物吗?


    甚至她的名号,有幸能和教会紧密联系,让旁人只要认出她,就想到她的信仰与归属……这让莱娜不由得产生莫名的满足感。


    莱娜勾了勾嘴角,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骄傲,试图把话题拉回正题:


    “看你的样子,似乎很早就等在门外了。你想抢我的印章?”


    “唔……你很急切地想离开这里,一刻也不能等。”


    莱娜浅银色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老鼠眼,给他一种被彻底看透的压迫感:“是什么在如此紧迫地威胁你,是‘音乐’吗?”


    胸膛剧烈起伏着,老鼠眼大口呼吸几下,很快平静下来。


    对方疑似是高阶异能者,那又怎样?


    他仍然手握着一个无法抹除的优势:那就是他来到城镇的时间更早,对城镇规则的认知和利用能力更高。


    老鼠眼笃定,莱娜初来乍到,必然没有他熟悉城镇的某些旧事!


    这样的话,他甚至可能利用城镇的特性,也利用强者对弱势者下意识的轻视,反杀这位实力碾压他的大主教……


    想着想着,老鼠眼的心跳逐渐加速,面上却露出敬畏而诚实的表情,唯唯诺诺道:“您别杀我,我知道城镇的许多秘密,包括‘音乐’的来历……只要您愿意放过我,我能把我探索到的一切都告诉您。”


    莱娜直觉他不安好心,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你说。”


    “十号景点,名叫【童话图书馆】,我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翻阅了部分记录城镇过往的城市史……从中,就有提到过‘音乐’的来历。”


    老鼠眼垂下眼帘,显得老实本分:“它是在675年左右,忽然出现在城镇里的。”


    “据说最开始,是有一户人家从其它城市搬过来,途经一片荒无人烟的森林,不得不在森林里过夜。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那个家庭里最年幼的孩子,突然声称耳旁响起了吹笛子的声音,还指着茂密漆黑的丛林深处,说那里有一个带着羽毛帽、身穿奇怪彩衣的吹笛人。”


    “可除了那个孩子,其余人都没有听见什么笛声,更没有看见孩子所说的吹笛人。于是他们只是一笑而过,一无所知地踏上旅途……把笛声带到了这座城镇。”


    “在城镇定居后,第一个目睹吹笛人的孩子开始无意识地哼唱笛声的旋律,让这支带有恐怖力量的音乐传播开来,而每一个听过笛声的未成年人,就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起初只有孩子们会消失;但后来,笛声的力量似乎越来越强大,渐渐带走所有听过笛声旋律的人,不分男女老少。”


    “一开始,城镇把笛声看作怪物,试图找出始作俑者,就是那个丛林里的彩衣吹笛人,但他们一无所获。”


    “后来,人们渐渐意识到,笛声更像是一种无实体的现象,一种隐藏在所有音乐里的灾难……它的声音本身就是主体,而吹笛人则只是偶尔附随笛声出现的附属产物,类似于投影一样的幻觉。”


    莱娜说:“所以从此以后,城镇就颁布规则,禁止音乐?”


    她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城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禁止回忆的?”


    如果是在笛声出现前,那童话之城就从来没有正常过,毕竟只要人有回忆,就会有怪物。


    但莱娜在【偷窥狂的小屋】里看过城镇曾经的景象,觉得过去的小镇还是正常的,有让孩子们健康成长的土壤……


    那是否说明,城镇里【回忆会带来危险】的现象,也是发生在笛声出现之后?


    老鼠眼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叙述:


    “在禁止音乐后,城镇很快发现,笛声没有随之消失——只要人们的记忆里有它的存在,它就始终笼罩在城镇上空,在每一个夜晚吹响笛声,缓步靠近安睡的人们……”


    回忆,也是笛声存在并延续的媒介。


    “而对它的了解越深,它就离你越近……”


    老鼠眼的嘴角咧开,狭小的眼里闪烁着狠毒的冷光,他声音尖细地问:


    “——现在,你听见了吗?笛声在你耳畔吹响的声音!”


    第234章  禁止回忆的小镇


    “现在, 你听见了吗?笛声在你耳畔吹响的声音!”


    老鼠眼不再掩饰眼底的阴狠恶毒,像是一只死死咬住猎物脖颈不松口的黄鼠狼,细长的三白眼里近乎沁出毒液。


    下一刻, 缭乱刺耳到极致的笛声在莱娜脑海中炸开——


    死亡的号角贴着耳畔吹响,急促的气音沿着耳道攀爬,如同有无数尖锐的指甲抓挠着大脑的沟回,极力把莱娜逼向癫狂的深渊。


    莱娜重重皱眉,眼神恍惚一瞬,无法忍受似的后退一步, 步伐间有些踉跄。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理智在笛声中飞快蒸发,就像烈日曝晒之下快要干涸的沟渠, 很快就要袒露出最为脆弱、毫无防备的底色。


    但莱娜并不慌乱。


    她早就过了会惊慌失措的年纪了。


    她甚至有闲心想, 这就是那些孩子在失踪前最后的感受么……


    眼前浮现出大大小小的黑斑, 一口口蚕食着视野,而在颤动的黑斑中, 隐约勾勒出一道身穿浮夸彩衣、戴着羽毛帽的吹笛人幻影。


    每一次呼吸, 吹笛人的身影就更近一步,来将它看中的孩子带走。


    莱娜用力阖了阖眼, 试图让视野恢复清晰, 瞥见了老鼠眼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


    老鼠眼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要让所有蔑视、践踏他的人付出代价,


    他迫不及待要看莱娜或是惊惧惶恐、或是丧失理智的模样!


    他曾经坑害过很多玩家,在他们的哀嚎中汲取快乐, 但这位可是命运巡礼的枢机主教……


    这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能给他带来的愉悦想必也更多得多吧?


    然而, 老鼠眼迟迟没有等来莱娜惊恐的神色、悔恨的眼泪。


    唯有一声叹息,轻轻飘散在空气里。


    莱娜忍受住缭乱至极的笛声, 笑着叹气:


    “你都知道我被称为‘缝纫者’了,就没有想过——除了剪断多余的丝线,我还能将杂线编织、缝合,变成更合我心意的模样吗?”


    老鼠眼费劲地抬眼仰视,只见莱娜居高临下地俯瞰他,神情近乎怜悯,像在注视一个将死之人。


    什么……?


    老鼠眼怔怔的,没能反应过来。


    莱娜也没工夫理睬他,手指灵活地在空中穿梭,仿佛在梳理、捻动、编织老鼠眼看不见的丝线。


    一边动作,莱娜一边嘀嘀咕咕,把注意力从痛苦中转移开,维持思考与理智:


    “单单只是剪去多余的,那种处理太粗暴单一了,对待废料也应该有更巧妙的方法……缝纫是一种艺术!”


    “如何剪切,如何拼接,如何设计,都需要谨慎思考,尤其是当它被用在命运的金银线上时,我不允许任何人有所亵渎。”


    老鼠眼听不懂专业缝纫者的碎碎念,但这不妨碍他的面色和嘴唇都变得惨白,脸上充满自得、恶意的笑容瞬间荡然无存。


    因为笛声……来到了他的脑海里。


    无比、无比贴近。


    ——它来带走他了。


    莱娜成功把自己不想要的边角料缝在老鼠眼的命运尾端,终于松了一口气,扬起微笑:“我被笛声抓住的命运,现在是你的了,体验起来如何?”


    “不、不要!!”


    老鼠眼爆发出凄厉的喊叫,四肢无法动弹,那他就靠腰部发力,像蠕虫一样在地面上爬动,拼命想着逃离。


    他疯狂摇动脑袋,似乎想把脑海里的魔音甩出大脑,瞪大的双眼里涨满血丝。


    “不要过来,不要抓我……滚开!滚出我的脑海!”


    恐惧攥紧老鼠眼的心脏,让他对笛声的抵抗力远远不及莱娜。


    没过多久,老鼠眼就逐渐神志不清,眼泪和鼻涕淌得满脸都是,眼睛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个方向,发出一声声绝望的祈求:“放过我吧,求求你,这次放过我吧……”


    莱娜知道,他在看的是吹笛人的方向,只是莱娜现在看不见它。


    不过——


    为什么老鼠眼脱口而出的,会是“这次”?


    难道他还经历过不止一次的死于笛声吗?


    莱娜捕捉到老鼠眼下意识的用词,感到不太对劲。


    直觉告诉她,老鼠眼身上可能隐藏着某个秘密……可他就快被笛声带走了,莱娜需要赶在那之前,抓住秘密的尾巴。


    于是,莱娜迅速打定主意,弯下腰,攥紧老鼠眼的衣领,用力勒紧、摇晃,厉声追问:“你是什么时候来到城镇的?”


    看老鼠眼嘴唇颤动,说不出话,莱娜又毫不犹豫地朝他脸上扇了两巴掌,“回答!”


    “我、我……”


    老鼠眼浑身抖动,被扇打的脸颊很快肿起来,痛苦使他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清明。


    他已经不剩下多少理智,满脑子都充斥着笛声,此刻陡然有一个声音强势地挤开所有尖锐的、缭乱的、刺耳的音乐,闯进他的意识深处,反倒让他下意识想要抓住,就像抓紧唯一一根能联系外界、维系理性的绳索。


    多可笑啊,就在前几分钟,老鼠眼还幻想着把莱娜踩在脚下;


    几分钟后,却只能靠她给予的痛苦和窒息感,找回最后几分的清醒。


    老鼠眼哆嗦着嘴唇,浑浑噩噩地回答:“半个月前……”


    “你有没有同伴?”


    莱娜眼见着老鼠眼从手指开始变得透明,衣物下的身体飞快消融,连忙催促,“快点!”


    “有……有十七个。”


    老鼠眼的眼睛已经空洞,仿佛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被抽空了,而肉.体的反应仅仅是一种留存在大脑神经里的反射活动,喉舌颤抖,吐出一些不连贯的字词。


    “死了。大部分。笔记……口袋。”


    “都要死了,都逃不掉……”


    接下来,无论莱娜怎么逼问,老鼠眼脸上都定格着迷幻的笑容,痴痴笑着,反反复复念叨:“哈哈,都逃不掉的,都要死在这里……”


    老鼠眼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上,手脚、肢干、脖颈和头颅逐一消失,被光线穿透。


    最后,他就像儿童画里被橡皮擦掉的火柴人,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莱娜赶在他彻底消失前,从他的口袋里翻出了一本笔记,里面大致记录了老鼠眼目睹的同伴们的死亡时间和方式。


    皱着眉看完,莱娜喃喃道:“不对劲啊。”


    最大的问题就是——


    怎么老鼠眼直到今天遇上她,才被笛声带走?


    按照老鼠眼的说法,对笛声越是了解,越是有过联系,就越快被它追赶上。


    例如莱娜窥见过的失踪儿童安娜,她从5月24日听到同学哼唱笛声的旋律开始,到6月5日彻底失踪,历时12天;


    那为什么老鼠眼能在知道笛声来历的情况下,停留城镇17天,而不被带走?


    怀着疑问,莱娜再次细细翻看老鼠眼的笔记,忽然发觉一个更隐晦,也更怪异的现象:


    这批人的经历,太顺利了。


    一群穷凶极恶之辈,又流落到这样危险而未知的环境里,产生大大小小的冲突和自相残杀,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合理的死亡规律,应该是在初来城镇的前几天就有数人死于内斗和触犯不熟悉的规则,直到中后期死亡人数才渐渐稳定,但过程中仍然可能出现几个死亡高峰——即是恶徒们争抢资源和话语权的流血冲突。


    但在老鼠眼的记录里,根本没有出现这些问题。


    似乎这些人一开始就有井然的秩序,死亡人数一直很均衡,几乎每天死一两个人——这放在一个诡异陌生的环境里,放在老鼠眼这些明显不善的人身上,是很不合理的。


    “就好像……”


    莱娜心底浮现出一个惊人的猜想。


    “就好像有一个存在自始至终躲在暗处,蓄意豢养着他们,控制他们不要死得太多、太快。”


    当然,这种“豢养”不可能是带有善意的。


    而是像照顾并观察培养皿里的菌群一样,让他们只负责呼吸、生存,再在被选中的时刻,完成某种被人为赋予的使命。


    除此之外,莱娜还注意到,老鼠眼一直用“第x天”的形式记录时间,可这种形式是不准确的,因为他根本没有明确开始的时间点。


    老鼠眼自以为在城镇里逗留了17天……但真的是17天吗?


    结合老鼠眼神志不清时喊出的话语,莱娜甚至怀疑,这可能不是老鼠眼第一次直面笛声死亡了。


    城镇能将回忆里的事物具象成现实,那她看到的老鼠眼,究竟是最初的那个本体,还是他人通过回忆具现化的“复制人”?


    莱娜浅银的眼瞳转动,望向窗外寂静的街道,自言自语:


    “如果猜想成立,那暗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莱娜想,无论那是谁,离他或她的现身都不会太远了。


    因为老鼠眼在这里被她杀死,已经破坏了对方的豢养计划,很可能会把对方逼出来。


    她很期待那一刻。


    忽然,莱娜面色一变,懊悔地近乎跳起来:“畅游票!忘记抢票了!”


    神秘的气质从她身上褪去,使她看上去又像是幼稚跳脱的孩童了,而两条位于脑后两侧的乌黑麻花辫,则如同两只垂落的长耳朵。


    莱娜觉得自己亏了好多。


    垂头丧气一会儿,她迈着沉重的脚步,打算先去收集人皮工厂的印章。


    乐观点想,她已经收集到3/7的印章了!


    莱娜尽量乐观地想。


    第235章  禁止回忆的小镇


    与此同时, 第三维度,地球。


    冷白的灯光下,孟司游握着钢笔, 在桌子对面落座。


    他满脸纠结和难办,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抱歉,我们先走一下固定流程——接下来我们的对话将被全程录音,感谢您对异管局工作的配合与支持。”


    “好了,我们开始吧,”孟司游转头朝监控器颔首示意, 接着望向桌对面那位有史以来最特殊的笔录证人,正色道,“请问您的姓名?”


    “易逢初。”


    “性别?”


    黑发青年似乎是无语了一瞬, 但还是配合着回答:“……男。”


    在一系列简单的基本信息问答后, 孟司游卡在易逢初的神情逐渐不耐烦之前, 切入主题:


    “所以,您表示那两个违规入侵本世界的外来异能者, 于上午九点恰好降落在您的住宅附近, 还主动非法入室,试图威胁您的财产与……人身安全?”


    说到最后, 孟司游顿了顿, 表情有些微妙。


    两个歹徒在没有经过异管局监管、许可的情况下, 擅自在居民区使用异能就算了,干的第一票还是抢劫神性生物……


    那两人还能留一口气在, 直挺挺地被易逢初扔在异管局门口,属实是易逢初手下留情了。


    主动挑衅上位神性生物而不死, 谁看了能不感叹一声歹徒命大?


    易逢初冷笑一声,回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指尖一下下敲打在桌面上,节奏逐渐加快,仿佛暴雨倾盆时急促的雨点,“他们还打碎了我家的窗户玻璃,没换鞋就踩在窗沿、柜子上……”


    毫不夸张,易逢初在见到家里一连串凌乱而漆黑的脚印的瞬间,脑海深处就有一根弦被崩断了。


    哪怕他竭力维持冷静,也有无数分.身从他身上探出,银白的鳞片绞紧两个入侵者,把他们的肋骨勒断、再回溯如初,像绞湿衣服一样反反复复。


    花了一段时间,易逢初才压下怒火,把因直视神性生物而神志不清的两人扔到异管局处理。


    描述了自己惨痛的遭遇,易逢初询问:“我的反抗,算是正当防卫吧?”


    “当然,”孟司游点了点头,给予肯定,“经过调查,两个歹徒是焚灭净土的残党,在组织被清剿的过程中流落到我们世界。感谢您对维护社会秩序做出的贡献,如果放任他们四处躲藏,造成的危害难以估量。”


    论罪行,那两个异能者也是恶贯满盈,足以死刑十次。


    相比之下,易逢初简直是新时代遵纪守法好神性生物。


    他甚至会把歹徒全须全尾地带到异管局报案,而不是自己生吞活剥、或者采取其它什么更血腥残忍的方式,他好守法!


    孟司游发自内心地感慨着。


    做完笔录,孟司游合上讯问笔录簿,一路把易逢初送到门口。


    独处期间,他一脸欲言又止,终于在迈出异管局大门后下定决心,斟酌着开口:


    “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事情了?”


    易逢初脚步一顿,挑眉看他:“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我觉得,只要面对面和你接触过,就都能感觉到……你好像比往常更暴躁一点,像是有心事。”


    孟司游尽量委婉诙谐地说,“最近,你已经吓到我好几个巡逻路过的同事了,他们都明里暗里向我打听,有没有无意中做什么犯你忌讳的事。我一直安慰他们别多想,嘴皮子都要重复得磨破了。”


    孟司游隐含担忧的目光落到易逢初身上。


    近来,这位神灵子嗣的脾气反常地暴躁,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的事实。


    以往大多数时候,易逢初表现得并不难相处。


    虽然他的神情偏向于淡然,但这种平淡不具有太多攻击性,而像是蛇懒洋洋地盘绕在树枝上,稳若磐石,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也没有什么悲伤或烦闷。


    他只是静静待在某处,放任世间百态在眼底溜走,偶尔被他人不带恶意地戳几下,那就稍微动弹一下,给予礼貌的回应。


    然而最近,易逢初周身的气场更加沉凝恐怖,仿佛压抑着一团无形的、足以灼伤视线的烈火。


    仍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视线轻轻扫过,就蕴藏着难以形容的压迫感,一度把异管局巡逻队里感知敏锐的异能者吓得双脚钉在原地,一时间不敢动弹。


    “——像是酝酿着暴风雨的阴天,给人感觉喘不过气。”


    一位巡逻异能者如此形容。


    针对易逢初最近的反常,甚至有异能者大胆提出,有没有可能是形似蛇类的神性生物,也会有蜕皮之类的烦恼?


    蜕皮期的时候,情绪会更加不稳定吗?


    在夹杂着好奇与恐惧的讨论中,异管局成员私底下琢磨的《命运膝下神性生物观察手记》快要装订成册了。


    但孟司游不敢让易逢初知道这些,只是表示:“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找我。”


    “虽然能影响、困扰你的事情,我也大概率无法解决,但我想倾诉本身同样有意义。”


    易逢初思索片刻。


    他见过许多信徒,会在面临重大事件和抉择时,向他祈祷倾诉——并非为了寻求神迹的庇护,而是仅仅追求心灵上的慰藉。


    嗯……这对人类来说,真的很有效吗?


    易逢初决定亲身尝试一下。


    他模糊地简述道:“我隐约感觉到,有个以我为原型的东西诞生了。通过我们之间‘原型’和‘复制品’的联系,它能获得一些力量,复刻我在过去某段时期的部分状态。”


    “而这些是你不想要看到的?”孟司游推己及人,“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复制品。”


    “不只是这个原因。”


    易逢初叹了口气,视线转向一旁的玻璃窗,定定地注视自己的倒影,声音轻而低缓:“更重要的是,它所呈现的状态。”


    状态?


    孟司游摩挲着下巴,试着钻研神性生物的心理健康问题:“让你难得地长时间烦恼,甚至产生愤怒的情绪,是因为它脱胎于你,却仅仅只是拙劣地模仿吗?”


    “不,”易逢初盯着自己在窗户上的倒影,扯出微笑,眉眼间却依旧沉沉的,眼眸深黑,如同酝酿着风暴与阴雨,“恰恰相反。”


    “——是它太像我了。”


    “像曾经某个时期的我。”


    “像我自己也一度抵触、惧怕、憎恶的……被兽性支配的我。”


    易逢初的语气近乎叹息:“你们从来不会怀疑自己作为人的身份,可我需要付出更多、抓紧更多锚定点,才能把自我稳定在目前的肖像画上。”


    有段时间里,易逢初会在睡梦里见到一面巨大的银镜。


    而那个野兽般的他,正盘踞于镜面另一侧,跨越漫长的时光,用那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金色兽瞳注视现在的易逢初。


    “他”浑身浴血,不知道多少鲜血是自己的,又有多少来自“他”的猎物或仇敌。


    “他”的躯体由无数大大小小的蛇缠绕、聚集而成,显得四肢异常修长绵软,拖曳在地,仅仅有一个近似人形的粗糙轮廓,勉强维持住诡异的平衡。边缘还不断崩解,塌陷,窸窸窣窣地掉落下一条条细长的小蛇,它们满地嘶嘶爬行。


    在久远的过去,易逢初曾经嘱咐过布莱斯:


    “如果哪天我疯了,丧失人性和理智,我希望你能负责杀死我。”


    可他的门徒,陨落在老师之前。


    于是,在布莱斯死后,也在黑山羊的体内蛰藏许多年后,易逢初曾经陷入一段时期的疯狂。


    ——这次,没有存在能唤醒他,也没有存在能如约杀死他。


    最后,他是怎么稳定自我意识的?


    现在的易逢初记不清,也不太愿意仔细回忆。


    只知道,当他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的时候,嘴里都是鲜血的味道,身旁散落着许许多多被撕裂成两半、仍然在缓缓爬动的小蛇……他吃了自己的很多分身。


    而在那一刻,易逢初甚至是庆幸的:


    只是吃了分身啊……太好了。


    幸好,哪怕在他最为混沌疯狂的时候,他也没有给众多世界带来难以挽回的错误和灾难。


    他没有成为灾难之蛇。


    现如今,那段时期离易逢初其实已经很遥远了。


    但或许是因为他胸膛内的心脏正在溶解,就难免在回忆的深海里激起涟漪,把过去被遗忘的一幕幕,重新拉回眼前。


    易逢初倒没有脆弱到会被这些记忆碎片打倒,甚至有种不太在乎的态度。


    每一次梦境,易逢初都会亲手打碎银镜,目睹蛛网般的裂纹撕碎自己的倒影,然后醒来,继续现在的生活。


    然而最近,居然有力量将那个“他”带到梦境之外,让易逢初感受到另一个自己如纯粹的野兽般活着。


    那是他最厌恶的过去,却在现实里重演。


    孟司游大致理解易逢初近来暴躁的原因,不禁目露同情。


    他是距离易逢初的日常生活比较近的人,能清晰地见证,神明血脉与恩宠带来的荣光之下,又有怎样的阴影笼罩在易逢初身上。


    一般人无需自我诘问:我是谁?


    可这对易逢初这样,体内流淌着神血却长在人类世界的独特存在而言,却是一个不得不郑重思考的问题。


    被拉扯于星空与大地之间,易逢初能看到的世界太庞大、太广袤了——庞大得令绝大多数普通人感到陌生。


    因此,孟司游能想象到,要在这样茫然无边际的世界里锚定自身的定位,易逢初需要的“船锚”,也比旁人沉重多得多。


    那一定不是件轻松的事。


    而易逢初描述中“复制品”的存在,无异于在袒露他不愿意提及的过去和自己,是对现在的易逢初的挑衅,更是对船锚的动摇。


    “那就去解决它吧。”


    孟司游安慰般地拍了拍易逢初的肩膀:“你应该很擅长这个。”


    不知不觉中,所有异能者都达成这样一个共识——命运领域高位者都是武德充沛的。


    对此,孟司游也给出充分的肯定。


    但易逢初慢吞吞地说:“目前还不行……由于一些特殊原因,我暂时难以准确地找到它。”


    “如果没有猜错,它应该位于影界,有层层叠叠的阴影模糊了我的感知。”


    孟司游皱眉,一时间也感到棘手。


    厄运女神的领地,向来排外而孤立,外界的力量难以窥探、干预。


    久而久之,影界就成为了神秘界出名的“三不管”地带。


    就连各个教会重点通缉的叛神者,只要进入影界不出,也会被默认为物质世界的死亡,不再费心追捕。


    而事实证明,这些通缉犯绝大多数都没有再活着出现,不知道是真的在影界躲到天荒地老,还是在未知的地带遭遇了真正的死亡。


    总之,那是只有真神才能插手的地域了。


    孟司游犹豫地看了易逢初一眼,心里不太确定:叙事者会关注到子嗣的反常,干预“复制品”的事吗?


    这时,易逢初忽然若有所感地望向远方某处,语气缓和几分,喃喃道:


    “不过,应该快了……”


    在旁人看不见的视角,易逢初指尖微动,浸入如河流又如丝线的命运里,察觉到几根丝线的轻颤。


    他的记忆力很好,能记得现今除自己之外的大部分命运领域中高阶异能者,此刻瞬间就能辨认出,这分轻颤来源于谁——


    是莱娜的【命理缝纫】。


    巧合的是,她的定位同样模糊不清,并且与复制品的位置近乎重合。


    易逢初预见到,契机快到了。


    他等待着,再一次亲手诛杀“自己”的契机。


    ……


    莱娜在【人皮工厂】盖了章,接着就在附近的小巷子里,发现了矮小男人的尸体。


    鞋尖踢了踢滚落尸体一旁的望远镜,莱娜小声嘀咕:“原来之前偷窥我的那一点反光,就是你在看啊……”


    她仔细观察尸体,发现从头到尾都没有受伤的痕迹,死者死前甚至没有经历过挣扎或打斗,而是在刹那间就失去了生机。


    就好像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丝线就轻飘飘、无声无息地飘落。


    莱娜的面色变得凝重,她认出这像是自己的异能。


    看来,有人通过回忆,还创造出了另一个她。


    但是,这里有谁是认识她的?


    老鼠眼那批人,对莱娜的态度无疑是陌生的,不应该会反复回想到她……那是谁呢?


    冥思苦想着,莱娜陡然想到一个忽略已久的问题:她在失忆前,是出于什么目的来到这里的?


    莫非,她是跟着某个认识她的人,亦或者是紧随其后,才误入影界这片陌生的地带?


    思索间,莱娜忽地感到一阵危机感涌上心头,寒毛直立。


    她猛然抬头,只见远处的街道和房屋产生了层层叠叠的重影,攀在外墙上的藤蔓植物时而葱绿,时而枯黄,房屋外墙也时而泛黄开裂,时而崭新如初——仿佛来自过去、现在、未来不同时间点的多重景象交叠,产生了时间的混乱。


    而这种景象……正在飞速由远及近,向莱娜的方向逼近。


    封锁的记忆似乎被撬动,莱娜很快意识到:


    那是一把仅存在于时间视域下的无形“长枪”,正如流星般向她射来。


    几乎是转瞬间,莱娜便在冥冥中顿悟,长枪来自于一位让她不快的老对手;而某个陌生而熟悉的异能名,紧接着浮现在她的脑海。


    ——这是【时间】领域7阶,所经之处时空倒转混乱的【逆序之枪】!


    第236章  禁止回忆的小镇


    命运领域的异能者, 本就拥有极为出色的感官与直觉。


    此时此刻,被【逆序之枪】锁定的危机感涌遍莱娜全身,她浅银的眼瞳骤缩成一点, 专注地紧盯街道上房屋的重影,以此描摹那无形长枪穿行的轨迹。


    莱娜心底异常冷静。


    仿佛她曾经直面,并处理过同样的异能许多次——而她对毕生宿敌的能力的了解,甚至仅次于她自身的【命理缝纫】。


    大脑都无需转动,莱娜也能说出逆序之枪的特质:


    其一,长枪能颠倒时间的洪流, 在“现在”的时间点,抹杀命中目标的“过去”;


    其二,长枪一旦锁定目标, 就必定会命中, 无视空间距离、障碍物等限制。


    也就是说, 长枪的轨迹是灵活变幻的,莱娜无法凭借简单的躲藏来避开。


    但是……


    “百分百命中”的特性, 本质上不就属于因果的一种吗?


    而在莱娜的剪刀之下, 只要是因果的丝线,就都能篡改、剪断、转接。


    于是, 莱娜赶在被错乱的时间追赶上之前, 将链接她与长枪的丝线剪断, 连接到一旁矮小男人的尸体上。


    锁定的目标发生变化,由无形时间凝聚的长枪恍若产生了一瞬的停滞, 接着掠过莱娜,直直洞穿尸体的胸膛。


    长枪没有实体, 也没有在尸体表面留下伤痕——它只是让尸体的时间倒退。


    莱娜目睹了尸体的一系列变化。


    尸体恢复了生前的呼吸,但这并非恩赐, 因为他根本来不及体验失而复得的生命,整个人身上的时间就在继续往前倒退。


    他本就矮小的个子飞快缩水,不断矮下去、矮下去……


    他的四肢变得粗短,十指的老茧和疤痕消退,带有细微褶痕的面部也变得稚嫩,直到变成一张皱巴巴的、通红的婴孩面孔,也仍未停止倒退。


    转瞬间,失去支撑的衣物就塌下来,堆积在地上;


    衣物之中,只剩下一团猩红的、延伸出脐带的胎儿,隐约能分辨出婴儿的轮廓。


    “……嘁。”


    异能者超凡的听觉,使得莱娜隔着一条街,也听见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轻哼声,“又射偏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这道声音,莱娜就感到心底蹿起一股无名火,下意识攥紧拳头。


    莱娜抬头望去,只见街道的另一头,缓缓走来一个身姿高挑的女人。


    她应该不是人类种,身高至少两米以上,肌肤呈现出一种带有金属质感的珍珠黑色,配上她纤长矫健的四肢、轻盈无声的步态,和那双绿松石般发亮的眼睛,像是一只危险的大黑猫。


    奇怪的是,城镇气候温和,她却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连手都被皮手套遮挡,看不见半分缝隙。


    女人停在不远处,眯起眼打量莱娜,似乎在斟酌是否要再补一枪,但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没头没尾地抱怨道:“我讨厌你的异能。”


    简直天克她。


    毕竟,一把再如何锋利的长枪,若是无法洞穿敌人的心脏,那就仅仅是一块徒有其表的废料。


    与莱娜的对决,永远是女人记忆里最憋屈的经历。


    “你看看,自从你追着我进入小镇,给我惹出了多少麻烦?”


    女人一边抱怨,一边自顾自地掏出一只木匣,把矮小男人化为的胎儿装进匣子里。


    掂量几下重量,她似笑非笑道:“也不知道这么一点猎物,能不能满足那条蛇的胃口。”


    莱娜冷冷地看着她,忽然开口:“你一直在为蛇准备猎物,主动饲喂它?为什么?”


    “你以为是我乐意吗?”


    女人不满地瞥了莱娜一眼:“都是你控制不住向神灵与神子祈祷的习惯,具现化了那个怪物——在这里,那种层次的恐怖存在,是能被随意想起的吗?!”


    “涉及神灵层次的禁忌知识污染,再融合这个城镇本身的诡谲之处,就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异变反应,创造出一个毫无人性或理智可言,只有绝对的力量、只会追逐杀.戮的怪物。我甚至怀疑,连城镇本身也已经无法限制它了,它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蛇在这里没有天敌,把城镇视作它的专属狩猎场,保持着固定的狩猎规律,如果我每天不给它提前准备一个合适的猎物,它就会自行狩猎,给所有人带来致命危险!”


    莱娜冷哼:“所以,就由你来选定,每天‘牺牲’哪一个?”


    莱娜为对方的没脸没皮感到惊叹。


    明明是牺牲他人的自保之举,却能被女人矫饰为“避免给所有人带来危险”。


    怪不得,过去的她讨厌眼前这个人……


    莱娜烦躁地抿了抿唇。


    从女人絮絮叨叨的话里,她不难窥见真相,例如那个一直在暗处豢养老鼠眼那批人的,正是此人,她一定已经在城镇里停留一段不短的时间了。


    或许女人这么话多,也有长期躲在暗处与世隔绝,缺少交谈机会的原因,简称“憋疯了”。


    不过,莱娜仍然留有疑问:在十几天前,她还没有来到城镇,也没有蛇的威胁,那女人早早开始干预老鼠眼他们的死亡率,是出于什么目的?


    女人主动留在这座死寂而危险的城镇,又是为了什么?


    她该不会是某个教会的通缉犯,所以被迫猫在影界躲避追捕吧……


    当然,莱娜不会把这些疑问问出口,她也不觉得对方会认真解答。


    虽然女人此刻看起来很健谈,但她与莱娜之间,绝不可能是真的能友好相处的关系——但凡女人心存善意,就不会朝莱娜掷出那柄破空的逆序之枪了。


    女人收起匣子,装模作样地和莱娜挥手告别。


    两人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开,一方走进小巷深处,另一方则走在宽敞的街道上。


    表面上,一切都很和谐,这次碰面平安无事。


    莱娜一边迈出步子,一边默念倒数:


    五、四、三、二、一……


    下一秒,莱娜猛地偏头,躲过一把掀起疾风的金属长枪,虽然这只是普通的武器,但在巨大的力道操纵之下,仍然杀伤性极大,在地面上砸出密密麻麻蔓延的网状裂纹,沉重的枪身深深陷进裂痕中心。


    而莱娜也头都没回,银剪刀对准背后咔嚓作响,试着剪断女人对四肢的掌控。


    “嘶,”女人含笑的声音从莱娜背后传来,“我们还是很有默契的嘛。”


    莱娜很想反驳,谁和她是“我们”了?


    这个称呼给莱娜带来的冲击感,比生吞一百只蚊蝇还要恶心!


    而且,拥有同时偷袭彼此的默契,这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你不会又在心里骂我吧,小莱娜,”女人说,“还以为你失忆过后,哪怕不能让蛇消失,你本人也会变得可爱一点呢……结果还是这么讨厌。”


    “快点拿着你的盒子滚开!”


    莱娜忍了忍,又语气不善地问:“对了,你这家伙怎么称呼来着?”


    女人笑了一声:“我叫蒂蔓莎,记住了——是你的敌人。”


    ……


    莱娜从下一个室内景点出来的时候,发现小镇上空阴云密布,雷电如游蛇般在厚重云层间游走,大雨倾盆而下。


    飘在街道上的气球海洋被打湿,离地面更近,低低地悬浮着,投下一大片压抑的阴影。


    这天气还模拟得挺真实的。


    莱娜伸手接了几滴雨水,在心底想,如果她长时间被困在城镇里,大约会渐渐模糊物质世界和这里的边界吧。


    忽然,一声惊雷落下,使莱娜猛然望向远处。


    在雷声的掩盖下……似乎还有其它的响动。


    莱娜凝神远望,在视野尽头,她眼睁睁看着一整条长街都隆起来,地砖翻起,底下裸露出的土壤像是活物般涌动,使两侧整齐的房屋歪歪扭扭地倾斜、倒伏……


    仿佛在地面之下,有不知名的巨兽复苏了——它在向地表游动,于是大地为其让行。


    砖瓦和泥土簌簌落下,露出一点银白色的、如同刀锋般凛冽的鳞片,这些细密的鳞片如鱼鳃般微微翕动,露出鳞片下一双双金色的野兽竖瞳。


    那金色璀璨得好似星芒,哪怕隔着朦胧的雨幕,也能穿透遥远距离,印刻在莱娜眼底。


    它也看见她了。


    莱娜下意识后退一步,想要逃离那山峦般隆起的庞然大物,却发觉巨兽的视线仅仅是扫过她,就专注地转向一处——


    那里传来蒂蔓莎愤愤不平的喊叫:“**的,它凭什么不追你?”


    “就算今天准备的猎物太小了一点、不合胃口,也不必要对饲喂者赶尽杀绝吧!坏蛇!”


    怒骂并不影响蒂蔓莎的动作。


    她疾速穿梭在街道上,时不时翻身跃上屋檐、屋脊,纤细高挑的身影上蹿下跳,让人眼花缭乱,比马戏团里的猴子还灵活。


    蛇从地底钻出,雨点打在它身上,洗刷尽污垢和泥点,将片片蛇鳞冲洗得雪亮,散发出慑人的寒芒。


    它的蛇尾能轻而易举压塌房屋,鳞片之下钻出的小蛇穿梭在建筑物之间,灵巧得像是在水中游动。


    莱娜本来还有点疑惑,为什么蛇会从地底下出现,现在却毫无疑问了。


    因为它太庞大了——唯有大地之下,能供它安身。


    白天,外来者们在城镇里来来往往,隔着砖石和厚土,踏在它的鳞片上;夜晚,所有人也都枕在它的心跳声上,无知无觉地陷入安眠。


    它已然是真正掌控城镇的存在。


    第237章  禁止回忆的小镇


    低低笼罩在城镇上空的铅灰云层中, 闪电如同癫狂的游蛇般闪烁舞动,时不时照亮一方阴翳;


    而在地面上,则有更多的或粗或细的蛇群涌动, 蔓延到四处,恍若雷霆闪电的具象化。


    到这个程度,莱娜已经不愿意将蛇称之为“怪物”或“野兽”——


    因为野兽都是能够被战胜、驯服的,而蛇……强大得更像是一种不可抵抗的庞大现象。


    它近乎是代表毁灭的符号,是象征万物命运终结的缭乱句号,也像是超越自然的、世界的愠怒。


    怒号的雷霆模糊了莱娜的听觉, 耳畔唯有隆隆轰鸣,与此同时,越来越急促的雨点倾盆泻下, 将视野所及的一切晕染朦胧, 被如雾般缥缈而无处不在的水汽氤氲潮湿。


    当然, 这并不影响莱娜观测蛇的动向。


    因为蛇的鳞片银白发亮,亮得如同死神挥动镰刀刹那的寒芒, 足以洞穿昏暗的光线, 分割模糊的雨帘,直直刺进莱娜眼底, 勾起人本能中对未知巨物的恐惧。


    蒂蔓莎在它面前, 就像一只拼命扇动翅膀的小小飞虫, 再怎么也难逃它的狩猎范围。


    不……或者说,它真的存在“狩猎范围”的限制吗?


    自它诞生以来, 群蛇就在地面下滋长,仿佛巨树向四面八方伸展的有力根系, 将它的掌控范围扩张至整个城镇。


    对于身在城中的人们而言,他们根本无处可逃。


    蒂蔓莎拼命逃跑, 根本不指望莱娜可能出手相助。


    她转身掷出几支长枪,枪尖端深深插进地面,枪身交错,一起与地面和两侧房屋构成三角形结构的路障,暂时拖慢巨蛇的追赶速度。


    巨蛇停在长枪前,微微歪头,好整以暇地盯着蒂蔓莎的背影。


    如果它想的话,它其实早就可以结束这场追赶的游戏——但游戏总要长一些,过程复杂一些,才更有趣,不是吗?


    它虽不通人性,但似乎已经学会戏弄猎物。


    这场声势浩大、又不紧不慢的追逐,以及追逐期间被宽限的死期,让蒂蔓莎分不清是宽容还是残忍。


    甩开巨蛇本体一段距离,蒂蔓莎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一条小蛇飞快从阴影里窜出来,快得像是一道划破阴云的银色闪电,一口咬住她的小臂,被她面无表情地强行撕扯下来。


    一块巴掌大的外衣布料被蛇牙撕扯下来,露出蒂蔓莎在衣物遮掩下的模样——根本没有肌肤。


    准确来说,是肌肤、血肉、白骨……什么都没有。


    衣服之下,只有一片空洞的、透明的空间,却奇异地能够撑起衣物,能够正常地活动,也会被蛇咬中。


    远处静观其变的莱娜猛然意识到,蒂蔓莎之所以用衣服严严实实地遮住脖颈以下的部分,只露出头颅,是因为她也只剩下一颗能被人看见的头颅了。


    若非蒂蔓莎还能自如活动,恐怕会被认为是一颗悬浮的头颅。


    “这就是你躲到影界的原因吗?”


    莱娜低声喃喃,没有期望能得到回答。


    但蒂蔓莎耳尖动了动,隔着近百米的距离望向莱娜,显然是听见了莱娜的猜测。


    她从系统背包抽出一把烈火缠绕的匕首,逼退如潮水般涌上来的小蛇们,自嘲地笑了一声:“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时间】的高阶异能者,不都是这个鬼样子吗?我还不算严重的呢。”


    外界流传过许多传说,揣测着【时间】领域高位者不显于人前的奥秘。


    其实根本没什么奥秘可言,蒂蔓莎身上发生的异变,就是原因。


    【时间】,是一个很特殊的领域。


    当该领域异能者一次次沿着时间逆流而上,愚弄本该发展的时间线,他们本身也在被时间吞噬。


    每一次使用异能,他们就在被时间驱逐——直至被驱逐到时间错乱的夹缝里。


    那道夹缝,既不存在于过去,也不存在于现在或未来,使得其中的放逐者变成不存在的幽灵,彻彻底底消失在世界上,终身不得返回现世。


    比起那些彻底被驱逐的前辈们,蒂蔓莎的状态不算很严重,至少还剩下一段脖颈,和一颗头颅。


    但眼睁睁目睹自己一点点消失,偏离正常的时间线,这种感觉无异于一种漫长的心理折磨,不比被彻底驱逐好多少。


    于是,蒂蔓莎疯狂地寻找自救的方法,最终来到陌生神秘、与世隔绝的影界,试图利用厄运女神【阴影】和【阴谋】权柄自带的隐匿效果,看看能不能拖延驱逐的进程。


    她希望逃离时间的驱逐……不能被时间找到。


    ——但她现在,很可能都等不到驱逐的那一天,就快要葬身蛇口了!


    蒂蔓莎愤怒地想,都是莱娜的错!


    尤其是现在,蒂蔓莎被撵得像一条苟延残喘的狗,就更看不得过去针锋相对的敌人躲在一旁轻松旁观。


    在被大雨打湿的碎发下,蒂蔓莎抬起一双燃烧怒火的翠绿眼眸,直直望向莱娜的方向。


    双目对视的瞬间,莱娜就心知不好,对方必然要使出阴招。


    果不其然,下一刻,一支长枪破空而来,径直袭向莱娜的心口。


    莱娜敏捷地避开,衣服却难免被枪尖擦过,留下一道新鲜的血痕。


    下意识摸了摸血痕,莱娜困惑地愣了愣,发现这不是她的血,是蒂蔓莎在掷出长枪前,就故意在枪头涂抹了自己的鲜血。


    这是在干什么?


    莱娜正感到疑惑,就忽地感到不对劲——


    远处的巨蛇,似乎停下来了。


    巨蛇鳞片下密密麻麻的眼睛转动,一部分仍然对蒂蔓莎虎视眈眈,而另一部分则转向莱娜的位置,群蛇嘶嘶吐出蛇信,感应着空气中的气味与信息,隔着滂沱雨幕辨别猎物。


    莱娜心底顿时警铃大作。


    她瞬间明白,蒂蔓莎想干什么了:


    蒂蔓莎想祸水东引,利用鲜血的气味,把危机强行分担到莱娜头上!


    巨蛇不至于真的分不清两个人,但是,面对两个仅有它鳞片大小的猎物,最终死的是谁,这重要吗?


    它不会在乎。


    就像坐在餐桌旁的人,不会在意第一口是先喝汤,还是先吃肉,既然已经被端上餐桌,那就注定是食客的盘中餐。


    ——而灾难的化身也不会在意,最先倒下的是谁。


    莱娜暗骂一声,在被巨蛇视为猎物的同时,一阵阵危机感就如同海啸山崩,瞬间传遍她的全身。


    过于敏锐的直觉,让本能的恐惧更加强烈,莱娜的面色刷地一下变白几分,总觉得四周空气似乎都被抽尽了,粘稠而沉甸的质感挤压在肺部,让她连呼吸都有些艰难。


    莱娜从来都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此时此刻,她也清晰地预感到一个事实:凭借两个七阶异能者,是逃不掉的。


    再多的挣扎,也只是杯水车薪,在恐惧中拖慢终结的到来。


    “别愣着了,一起逃命吧!”


    作为罪魁祸首的蒂蔓莎,居然还有脸提出要求,语气中带上成功拖人下水的笑意,“也希望危险能刺激你快点恢复记忆,想想能怎么对付你亲自创造的怪物!”


    莱娜如梦初醒,一边顶着群蛇冰冷的注视后退,一边咬牙切齿地吼道:“要是我想不出来呢?!”


    “那就一起死,我们的尸骨会被胃液消化、融合到一起,下辈子投胎做亲生姐妹……噢,好恶心的景象,我会在出生前就用脐带勒死自己的。”


    蒂蔓莎的声音被雨声模糊,越来越遥远。


    莱娜想骂她,但嘴贱不影响蒂蔓莎的活动,她已经身手敏捷地逃远了,很快莱娜就连她的一抹影子都看不到了。


    与蒂蔓莎不同,莱娜从来不擅长正面战斗,体力和耐力也被曾经中过的【逆序之枪】固定在孩童时期,根本无法和巨蛇展开追逐战。


    她的第一反应,是闪身躲进室内景点,但蛇尾猛地扫过,景点顿时塌陷一大半,瓦砾飞溅起尘埃,又被大雨冲刷到地上。


    莱娜咬着牙,举起银剪刀,刀尖对准巨蛇的头颅。


    明明只需要合上上下刀柄而已,但莱娜的手却在剧烈颤抖,有一股无形的重压沉沉压在她的手臂、手腕和指尖,让哪怕只是对巨蛇举起剪刀,都成为一项无比艰难的事情。


    雨水浸湿莱娜的发辫,冷冷的触感刺激着头皮,她想借着这抹冷意强迫自己清醒,但她做不到。


    领域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天然压制,让她甚至难以动用本应如臂指使的异能,大脑深处像是炸开无数尖刺,刺进她的神经,痛得几乎意识模糊。


    最终,当莱娜终于合上剪刀的时候,她的口腔已经溢满鲜血,猩红的液体混杂在雨水里,汇进地面的一层积水。


    然而,莱娜的攻击并没有成功。


    巨蛇根本没有被影响,它仍然垂着脑袋俯瞰她,眼神冰冷得近乎戏谑。


    “咔嚓……”


    而莱娜手中的银剪刀,却断裂了。


    细小的裂纹生长蔓延,不过几秒时间,就覆盖住薄而锋利的剪刀刀片,最终解体成星星点点的银色光点,在莱娜掌心消逝。


    莱娜面色惨白地停在原地,既是惊讶于前所未见的状况,也是异能反噬的痛苦让她暂时失去了行动力。


    但是……群蛇在向她靠近。


    这些野兽很狡猾,对待灵活逃窜的蒂蔓莎,它们便疯狂涌动追逐、穷追不舍;可面对定在原地的莱娜,它们又放缓速度,在鳞片簌簌摩擦的轻响中游弋而来,带来无限拖长的压迫感。


    真的逃不掉了。


    群蛇离莱娜仅有几米之遥,她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


    大脑的刺痛、满嘴的血腥味、浑身脏器的痛苦……


    一切都平息下去,负面情绪的潮汐缓缓降下,裸露出心灵世界的礁石和海滩,留下最纯粹的宁静。


    在这一刻,莱娜才意识到,她对死亡的结局居然有这种程度的坦然。


    她平和地望向天空,冰冷的雨水很快濡湿眼睫、滴进双眼,和不知道是否是眼泪的液体混在一起,沿着脸颊落下。


    莱娜的脑海里什么都没有想,但熟悉的文字已经涌到咽喉,她听从直觉和灵感,声音沙哑地念诵出声:


    “一切迷失在异乡的游人,愿命运为他们指引归乡的前路。”


    “一切徘徊的、迷惘的灵魂,愿命运赐予他们真正的安眠。”


    “命运即众生的命运,众生即命运的孩子。”


    “愿祂永远庇护,祂可怜的孩子们……”


    ——这是《命运圣典》中安抚亡灵的篇章。


    在教堂里,莱娜曾无数次抚过信徒的头顶,为他人念响这段章节;


    而此刻,莱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自己念诵。


    哪怕在绝境,她也发自内心深信,她的灵魂永远不会迷失,永远不会困在陌生的影界深处。


    她所信奉的宽容温和的神灵,会将她渡往彼岸,让她行至祂的座下,洗去一生悲欢,再投入下一个人生的轮回。


    雨水在街道上汇流成河,莱娜的血水与眼泪划过她平静的面容,落入这浅浅的河流。


    血滴在水泊中沉浮,竟没有被稀释,而是恍若被某种力量牵引,浅淡的血色以异常的速度扩散开来,整条街道都被一层不祥的血水笼罩。


    逐渐逼近的群蛇骤然停下,纷纷发出一阵躁动不安的吐信声,似乎感到有什么与它们相似却不同的强大气息在靠近。


    不只是群蛇,莱娜以及不远处与另一批群蛇周旋的蒂蔓莎,也感受到了——一种更深层次的颤栗自脚底升起,沿着脊背攀升,让人头皮发麻。


    莱娜咽下嘴里的血水,若有所感,怔怔地低下头,看向地面的积水。


    水面如镜。


    在水面之下,隐约显现出一片巨大的阴影,像是深海中有未知的巨型远古生物在上游,离水面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潮湿的水雾被风卷起,自水面升腾、打着旋流动,而与水雾一同升起的,是一道模糊不定的人形虚影。


    庞大的虚影从雨水汇成的湖面中站起来,身形也如雨雾般飘忽不定,祂不断升高、升高……


    最终,这位高近百米的巨人低头俯瞰着城镇,随意抬手,撕裂厚重的云海,掌心摁灭翻滚的闪电。


    乌云散去——雨停了。


    第238章  禁止回忆的小镇


    一般而言, 指向真神的召唤仪式都很复杂:在恢宏华美的大殿或祭台,由蒙神眷顾的虔诚信徒念诵修辞繁复而冗长的祈祷词,有神秘学层次的珍贵祭品, 有无价的熏香与火烛,有昼夜不息的华灯与祈祷舞,再跪拜在精心雕琢的神像前,诚惶诚恐地拜请神灵降临。


    但在易逢初看来,这些流程都是虚的,徒有其表。


    最重要的是, 他究竟乐不乐意回应。


    在易逢初乐意神降的情况下,哪怕莱娜只是无意识地念诵圣典某一篇章,哪怕能被称之为“媒介”的神秘材料仅有一位命运领域七阶的鲜血, 易逢初也毫不犹豫地抓住这念诵声, 牵引着这道联系, 定位到影界索姆贝拉的具体方位。


    他无需宽广的祭台。


    当神灵降临时,整座城市就是神殿;而在城市地面潺潺流动的雨水, 便是神灵踏足的圣地。


    然而, 真正降临后,易逢初却发现一个有些尴尬的问题:


    以整片水面为镜, 他投射出来的身影也被大幅度增大, 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


    易逢初真正站起的时候, 城镇也在眼底不断缩小,最终缩小成一抹极为小巧的微缩模型, 如同橱窗里的精致摆件装饰。


    仿佛他单单用一只手,就能把城镇捧在手心里。


    很小很小……居然显得有点可爱。


    不过麻烦的是, 这样巨大的体型,并不利于易逢初之后在影界的活动。


    思索间, 易逢初垂下眼眸,将目光投向盘踞在城镇里的另一个“自己”。


    或许,他能利用一件积灰已久的高阶道具。


    那就是从赫卡忒手中夺来的S级提灯道具——【新生熔炉】。


    ……


    莱娜和蒂蔓莎纷纷屏住呼吸,怔愣在原地。


    她们见证,巨人近乎是从整个城镇的倒影中升起,恍若从远古的神话里走出来。


    地面上的人们哪怕竭尽全力仰头,也无法看清祂的面容,只能看见一片模糊流动的水雾,以及天边闪烁如游蛇的雷霆。


    当祂伸出手,雷霆和暴雨也停歇了,刺眼的闪电如同化作驯服的蝴蝶,静静缠绕在祂指尖,随后在祂合掌间,彻底熄灭。


    天空中密布的阴云被巨人随手撕裂,虽然不再下雨,但依旧笼罩下一片压抑的阴翳——尤其在雷光消失后,天上地下陷入一阵沉沉的昏暗,像是眼前的景象被黑纱蒙住。


    在寂静的晦暗里,人们的心跳声似乎被放大了,在耳畔一下一下擂鼓,莱娜还能听见自己颤抖的呼吸声。


    眼前自倒影中升起、浑身有水雾缠绕的模糊巨影……


    就是她所信仰的神灵么?


    莱娜定定地仰望着巨人,眼底逐渐染上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天然的热忱。


    她能隐隐感到,她与祂之间的联系,联系另一头无疑是一位强大而温和的存在。


    祂平稳地推开莱娜即将毁灭的命运,就像轻轻推开一只在湖面颠簸,快要触礁的小船,柔和的力道让小船能够继续向前游动,免于葬身可怕的漩涡。


    这一刻,莱娜既有些恍然,又莫名地笃定:


    就是祂。


    正是这样的神灵,能让她甘愿奉献一生来信仰侍奉。


    厚厚云层间,巨影微微垂下头,模糊不清的面孔似乎在注视大地,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莱娜不愿移动,而蒂蔓莎和巨蛇却是根本不敢动。


    群蛇先是嘶嘶吐信,显出面临大敌的暴躁不安,接着渐渐安静下来,一条条蛇低低匍匐在地,无声地沿着街道和砖缝游走。


    围攻她的群蛇退去,蒂蔓莎仰着僵硬酸痛的脖颈,暗自在心底想,莱娜该不会是有什么举行神秘仪式的奇怪天赋吧?


    她怎么做到的,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召唤出远超规模的恐怖存在?


    甚至还一次比一次更强大……


    蒂蔓莎试着把立起来的鸡皮疙瘩抚平,她毫不怀疑,即便是让整个城镇灰飞烟灭,这位庞大的人影也仅仅需要一瞬。


    在紊乱.交错的呼吸间,笼罩天地的昏暗没有持续太久。


    一道火光,骤然从巨人掌心亮起。


    起初只是迸溅的火星,随后火舌迎风而长,熊熊燃烧起来,仿佛一轮新生的太阳——只是这“太阳”乖顺地依偎在巨人掌心,不像是主宰寰宇的星体,而更像是一盏照彻天地的明灯。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火光如有生命般跃动,最终构成一盏样式古朴的提灯,被巨人拎于左手,暂时成为了凌驾于城镇上空的最明亮的光源。


    提灯的巨人俯下身,投下极具压迫感的影子。


    在祂逼近的瞬间,莱娜感到更为纯粹的信仰和依赖;


    而蒂蔓莎则被深深的恐惧攥住心脏,不敢呼吸的窒息感在头脑里颠倒,缭乱的晕厥感翻涌似涨潮——没有信仰为护盾,她比莱娜更直观地感受到力量层面、乃至生命层次的碾压,她近乎能听见自身理智的尖叫、求救声。


    蒂蔓莎想控制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凝望那道庞然巍峨得恐怖的身影,但她的视线像是被胶水黏着,也像是微小的尘埃被黑洞吸引,牢牢地跟随着巨人的动作而移动。


    她不由得张开嘴,小口小口吸着气,尽力压下攥住心灵的恐惧。


    不过幸运的是,巨人显然没有注意到她。


    祂只是轻轻地略过了她,就像人类在走动时,常常会忽视道旁停滞的蚂蚁……而蒂蔓莎为此感到庆幸。


    ——真是太好了,她弱小得无法引起祂的关注。


    易逢初伸出右手,攥住街道上的巨蛇。


    虽说是“巨蛇”,但在易逢初此刻的视角下,它也仅仅有手腕的二分之一粗细。


    它张开嘴,露出森白的尖牙,想要一口咬下,却被易逢初紧紧卡住七寸,无法挣脱。


    嗯……其实就算被它咬一口,那又怎样呢?


    易逢初想,即便巨蛇的獠牙能破开他这具身躯的表皮,也至多会留下两个不明显的孔洞而已,在巨人的体型对比之下,巨蛇简直细小无害得像是宠物蛇。


    随意地把提灯放在城镇最高的钟楼顶端,易逢初开始有闲心,打量映射曾经某一蛇生阶段的另一个“自己”。


    蛇似乎完全摈弃了语言,只会焦躁地频繁吐出蛇信,搜集空气中的气味信息。


    它的世界,单纯、古老、血腥——永远只有狩猎,厮杀或死亡,而不存在交流和协商的可能性。


    “看看你这模样,”易逢初感受着巨蛇的分身小蛇沿着掌纹爬动的微痒触感,喃喃自语,“多么狼狈……多么可怜。”


    彻底被剥离人的筋骨,忘记语言,忘记自己的名字,甚至遗失自我,最后又能剩下什么呢?


    一具强大却空洞的躯壳吗?


    他既是在形容蛇,也是在跨越时间审视自己。


    他会一次又一次杀死这样兽性的自己。


    而巨人的叹息随风飘进两位异能者耳中,则蕴含着难以描述的复杂情感。


    祂像是在漠然地审判、责备,又像是在表达遗憾,或者痛惜。


    没有人能从祂的口吻中捕捉到真正的恶意,但祂的手指不断稳定地施加力道,剥夺蛇挣扎和喘息的空间,不曾有片刻犹豫、退缩。


    这种杀念,甚至像是一阵风——它轻缓温和地吹过,但所有人都知道,风必然会到来,只是或早或晚。


    蒂蔓莎想,巨人平静得如同在完成一项必要的任务,仿佛“蛇死于祂之手”是早早注定的宿命。


    ……只有祂,有权能杀死它。


    此时此刻,在地面上所向披靡的银蛇,被巨人扼在手掌,竟像是一条毫无攻击性的宠物小蛇。


    当然,蛇仍然遵循着求生的本能,疯狂试图反击。


    它不断调动【命运】和【时间】的权柄,却被易逢初抬手间压下。他看似漫不经心地抚过蛇细密的鳞片,就让蛇的鳞片间溢出血液。


    蛇的血也是银白色的,如同炼制的水银,纷纷扬扬向地面洒落,又被【新生熔炉】的光芒染成金红。


    这场金红的雨滴落大地,砖石和泥土刹那间被腐蚀,滋滋作响着,升起腐蚀性的白烟。


    蛇尾先是死死绞住巨人的手腕,但这无法对易逢初这具雨雾凝聚的化身产生任何影响;


    后来,蛇渐渐失去力气,真正安静地垂下尾巴,不再动弹了。


    莱娜看着这一幕,锁住记忆的匣子蓦地打开。


    “原来我曾经回忆构想出来的……是神子,”被庞大的记忆冲击,莱娜有些语无伦次地低语,“不,不……是以神子为原型的怪物。”


    虽然她更经常向命运之主本神祈祷,但她从未见过祂的真容或化身,故而不满足具象化的条件。


    因此,莱娜通过回忆带到现实的,是曾站在雪山前冷淡望向她的神灵后裔。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莫大的愧疚感将莱娜吞没。


    ……她都干了些什么啊。


    她让她信奉的神灵,为祂的孩子步步走下神座……却是为了,亲手诛杀它。


    莱娜仰头,只见神灵的手掌如同升至天空的山峦,环绕住奄奄一息的巨蛇,让人联想到神话壁画里怀抱着羔羊的慈爱圣者,但晕染天际的并非圣洁的、代表初生的光辉,而是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金红血雨。


    伪造的神子在它最原初的创造者、它的父亲的手掌上毁灭,一如神子的诞生。


    第239章  禁止回忆的小镇(完)


    金红的神血侵蚀大地, 易逢初拧断了巨蛇的脖颈,目睹它浑身上下的鎏金蛇瞳都缩成一条细缝。


    哪怕在死后,这些蛇瞳依旧死死凝视着易逢初, 眼底笼罩着未消散的残暴血性。


    易逢初曾杀死无数对手,才沿着攀登的台阶拾级而上,一路登临神座,他习惯于杀死敌人。


    那么杀死自己,又是怎样的感觉呢?


    其实……


    好像也没什么不同,甚至感觉意外得好。


    唯一的区别, 大概是手上沾染的鲜血,残留着与自己相同的温度;感受到逐渐微弱的心跳,是与自身胸膛同频的震动;脑海中某些挥之不去的残影随之灰飞烟灭, 摈弃掉多余的思绪, 让易逢初能更加专注地体会当下。


    一切细节都鲜明地提醒易逢初:


    有一个曾经的自己死去了,


    但又有新生的自己,从残骸中走出来。


    让易逢初能更轻盈地继续向前, 走入明天。


    仿佛他将他隐藏的恐惧、负担与憎恶, 一同杀死了——以此警戒自己,永远不会成为那样野兽般的存在。


    从旁人的视角看, 巨人在杀死巨蛇后, 似乎定定地、沉默地注视掌心许久, 接着又提起那盏提灯,将蛇的尸体投进黄昏色的火焰里。


    灯中的火蓬勃跳动, 让人联想到一颗生机勃勃的心脏。


    “【生命】领域的高阶道具……”蒂蔓莎喃喃自语。


    她注意到,距离提灯较近的地面上都长出了一层绿油油的杂草, 而曾经承载过提灯的钟楼顶端,砖石深处更是抽条出新绿的藤蔓, 这代表提灯的力量等阶必然不低——至少S级,甚至可能更高……


    这种层次的道具,完全能胜任神灵教会分部的镇教神器,但在巨人手里,却仅仅像是一盏普通的灯。


    蒂蔓莎很眼馋地多看了两眼,不太理解巨人到底想做什么。


    祂总不会是想复活蛇,然后再杀一次吧?


    蛇的轮廓在【新生熔炉】里熔化,在刺眼的光线中,地上的人们眯起眼睛,竭尽全力也只能看见蛇在火焰深处投下的如山峦般庞大的阴影。


    巨蛇轮廓的阴影渐渐坍缩,最后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若非蒂蔓莎时刻关注提灯内的景象,几乎会忽略渺小黑点的存在。


    火焰纷纷环绕着黑点流转,接着骤然自中间分开,像是在为某种存在让路。


    蒂蔓莎愣住了。


    她隐约听见了……


    婴儿的啼哭声。


    啼哭只是寥寥几声,就恢复安静,似乎只是在宣告婴孩的诞生。


    随后火焰渐渐黯淡下来,巨人将手掌平稳地置于提灯前,让渺小似黑点的婴儿从灯火深处落下,落进祂的掌心。


    蒂蔓莎震惊地微微张开嘴,逐渐意识到,她见证了足以记载进神秘学史与神话典籍的时刻——


    这位特殊的新生儿,沐浴着巨蛇的鲜血,从尸骸与火焰的环绕中走出,踏着其父神的手掌,来到人世。


    婴孩飞快地长大。


    虽然祂在巨人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但巨人仍然长久而耐心地凝望祂,似乎和世上所有普通的父母没有任何区别,一样殷切地期望孩子健康成长。


    ……当然,这只是旁观者的想象。


    对易逢初来说,他只是在利用新生熔炉,给自己再锻造一具大小适宜、方便在影界活动的躯体而已,免得维持巨人的体型,总要克制住自己不踩塌索姆贝拉的房屋。


    新锻造的身体,和易逢初本人别无二致。


    等躯体长成,他就把分身投进躯体里,然后赋予分身象征诅咒领域权柄的【诪祸之衣】,做好后续与厄运女神交易的准备。


    做完这些,易逢初的视线不甚在意地扫过莱娜和蒂蔓莎,意外地注意到莱娜泛红的眼眶。


    信徒这是怎么了?


    易逢初不确定地回想,他的这位枢机主教,以前就这么感性吗?


    难道因为他,莱娜已经爱屋及乌到看不得任何蛇类外形的生物死去?


    易逢初想了想,向地面伸出手。


    巨人的手掌简直像一大片乌云,沉甸甸地逼近大地,带来近乎让人无法呼吸的压迫感——只要祂的手掌压下来,房屋将原地塌陷进地面之下,人体会和砖石瓦砾一起压扁碾碎、杂糅在一块儿。


    但最终,祂的手掌只是虚虚停在上空,停在莱娜的头顶上方一米处,声音柔和:


    【不必哭泣。】


    【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


    易逢初坦诚地想,莱娜确实一直都是称职优秀的主教,值得鼓励和赞许。


    祂看了看莱娜狼狈的模样,还顺手帮她回溯状态,恢复到身受重伤之前。


    莱娜沉重的呼吸陡然一轻,灵魂如同浸泡进暖融融的温水里,一切伤痛都被洗去。


    然而,获得安慰和恩赐的莱娜,心情更加复杂了。


    吸了吸鼻子,她阖上通红的双眼,双手合十,额头虔诚地抵住指尖,声音沙哑:“……赞美主。”


    巨影点点头,虽然没人能隔着水雾看清祂的面容,但还是能想象到祂温和的微笑、宽厚的目光。


    一阵风吹过,巨影渐渐溃散成朦胧的水汽,重新沉进地面上城镇的倒影,消失不见。


    “……真奇怪。”蒂蔓莎低声说。


    她第一次见到,对信徒这么温和耐心的神灵。


    在她童年的时候,听着母亲在睡前读的童话和神话故事,总会天真地想象神灵的模样,一定是圣洁、温柔、慈爱的——但踏入诸神游乐场后,蒂蔓莎就知道,真正的神和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祂们应该是漠然的,不在意的,甚至冷酷的,残暴的……祂们的存在,即是“恐惧”本身。


    而巨人的言行,却颠覆了蒂蔓莎的印象。


    她一直对这位神灵的战绩有所耳闻,但不知道祂还有这么温情的一面……


    准确来说,是温柔与残酷并存,祂既能像潮湿的风一样拂过信徒头顶,也能坚定地扼住蛇的脖颈,甚至那条蛇的具现化原型很可能是祂自己,或是祂的子嗣——具体是哪个,这就得问莱娜了。


    蒂蔓莎仔细地想,觉得祂身上有种一旦决定目标,就踏平一切去完成的残酷感,这种像钢铁一样的特质不是所有人都具备的,显得格外独特和吸引人。


    ……哎,莱娜这家伙什么都令人讨厌,但选择信仰的品味好像还不错啊。


    比那些信仰死神或灾厄主宰,因此献祭自己、泯灭灵魂的狂信徒好多了。


    蒂蔓莎仰起头,看着巨人消失在扬起的水雾里。


    而那盏提灯没有随之离开,它如同一轮坠落的太阳,噼里啪啦迸溅着火星,疾速向地面坠落。


    越靠近地面,提灯就变得越小,最后化为普通灯火的大小——被一只手稳稳地接住。


    蒂蔓莎循着光源看过去,看见一个黑发黑眼,身披白袍的年轻男人。他长相俊秀,但面色冷淡,少了一点年轻人常有的活泼。


    在蒂蔓莎看向他的时候,他也转动漆黑的眼眸回望,但视线只是淡淡扫过,就望向别处,似乎对蒂蔓莎并不感兴趣。


    ——是那个自熔炉诞生,又在神灵掌心飞速长大的孩子。


    提灯在他手中散发出柔和的光线,显得青年淡漠的神情也柔和下来,无瑕的白袍一半被灯火染成橘黄,袍角轻轻地随风飘动。


    视线落在白袍上,蒂蔓莎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搓了搓手臂。


    她认出来,这件看似无害柔软的衣袍,是远比能够塑造生命的提灯道具更恐怖的东西!


    那是SS级?不,也不像……


    盯着诪祸之衣几秒,蒂蔓莎恍惚间听见了无数窸窸窣窣的低语,像是许多人在她脑海里开口,层叠的低语中蕴含死亡的恶意,似乎能把一切内心深处最为阴暗的想法化为现实……


    这种纯粹的、言语的恶意啃食着蒂蔓莎的大脑,让她陷入异常的恍惚。


    就在这时,一双漆黑沉静的眼睛在她脑海深处睁开,那些窸窸窣窣的低语瞬间如潮水般退去,猛地唤回蒂蔓莎的理智。


    蒂蔓莎立刻移开视线,不敢再看衣袍,垂着眼睛对青年说:“感谢您的救助……”


    仅仅是注视几秒,她居然就已经被高阶力量污染、蛊惑了。


    这种级别的污染能力,让蒂蔓莎不禁往涉及真神领域的方向猜测。


    衣袍本身,仿佛凝聚着某种规则,那不是任何物质能够织就的,而是对应某一法则概念的具象。


    把它当作一件简单的衣服,这也太奢华了……


    蒂蔓莎暗自咂舌:


    给孩子一盏至少S级的灯,作为普通照明工具,再给孩子披上一件甚至可能涉及领域权柄的外衣……好像神灵想把目力所及之处的所有珍宝,堆积在孩子身上。


    不要太溺爱了!


    这时,蒂蔓莎用余光瞥见一个矮矮的影子飞速闪过来,停在青年面前。


    “神子殿下!”莱娜仰头,神情有些激动,“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易逢初:啊?


    他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嗯……谢谢?”


    易逢初谨慎地回应,把这句话当成莱娜特殊的问候方式。


    莱娜似乎松了一口气,轻声问道:“您降临在影界,是否带有主的旨意?有没有我能为之效劳的?”


    “继续向前,通过其余城镇,才能抵达祂神谕中的终点。”


    易逢初望向远方,在他身为巨人的时候,已经将整个失落之国的构造尽收眼底——索姆贝拉像一个巨型的八音盒玩具,每个城镇都像是一道精巧的锁,只有成功通过所有城镇,最中心的皇都才会从阴影的笼罩下升起,展现在眼前。


    把城镇设置成一个个游戏关卡,也不知道是不是厄运女神有意而为的恶趣味。


    易逢初说:“一些命运的信徒,已经陆续从不同方向进入索姆贝拉……用不了多久,通往终点的道路就会真正铺就。”


    他感应到,阔别已久的【时间】权柄就在皇都等待他。


    第240章  神权交替


    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易逢初只是神情冷淡,表面上没有太多攻击性,就像文明社会里随处可见的年轻学者, 但蒂蔓莎对他总有种莫名的惧怕。


    这种恐惧,甚至不是源自他独特的诞生过程,而是他这具姣好的人类皮囊下散发出来的某些气息,如同战场上铁腥味的风……


    蒂蔓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她就是惧怕这位看起来脾气不错的年轻神子,甚至不亚于他的父亲!


    等到易逢初独自提着灯走远,黄昏般温暖的灯光消失在远方, 蒂蔓莎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就像卸下了浑身重担,再度露出没心没肺的笑脸。


    “连神子都亲身降临了啊, ”蒂蔓莎感叹, “你们命运教会, 又在酝酿一个怎样震动神秘界的大事件?”


    莱娜轻哼一声:“我主的旨意,当然很重要, 当然值得我们所有同胞全力以赴!”


    不过与蒂蔓莎不同, 莱娜倒没有把易逢初的出现,看作是神灵重视影界行动的佐证。


    想到上次在雪山副本的经历, 莱娜也看出了易逢初隐藏在沉稳外表下的玩心——说不定, 神子降临于此, 也仅仅是出于有趣。


    一个不超过百岁的神性生物幼崽,具有旺盛的好奇心和游玩兴致, 这都很正常。


    而幸运的是,他的父神, 似乎也会纵容他的一切选择。


    哪怕在年幼的孩子兴致冲冲踏上一条崎岖而幼稚的道路时,神灵的双眼就已然穿透时间的迷雾, 窥见命运河流中的每一道涟漪,但祂从未出手阻止,而只是见证,见证他走过欢乐的、悲伤的、顺利的、坎坷的,走到他心灵向往的方向。


    如果将命运比作宽阔无边的河流,而众生为舟——那么祂的独子,大概就是祂眼中那艘最独特、最活泼的小船。


    祂静静地注视着涟漪的轨迹,目送小船在河面上欢快地穿行,忽近忽远,左看看、右看看,船尾荡开一连串灵动的涟漪。


    莱娜想,神子走的每一条道路,或许未必都是正确的;但他即便走很多弯路、错路、没必要的曲折道路,也没关系。


    体验过鲜花的芬芳,尝过泪水的苦涩,也没关系。


    ——毕竟,人生不就是这样的吗?


    莱娜猜测,主让子嗣在人类的世界长大,应该也想让他拥有人生的完整吧。


    无论如何,主会始终注视他、庇护他、祝福他的。


    “噫——”


    蒂蔓莎语气惊恐地叫道:“好端端的,你怎么忽然一脸慈祥?”


    “小小的年纪就一大把年纪了,好像一个不满一米五的小老奶奶……”


    “滚!”莱娜忍无可忍地准备掏剪刀。


    趁还没被银剪刀瞄准,蒂蔓莎一脸笑嘻嘻的表情,飞速闪身到莱娜身旁。


    就在莱娜怀疑她又要搞什么幺蛾子的时候,蒂蔓莎出乎意料地开口道:


    “你出城去吧。”


    说着,蒂蔓莎把自己皱巴巴的畅游票,随意地塞进了莱娜手里。


    莱娜瞪大双眼,惊疑不定地打量她,不禁开始怀疑她被城镇里的不知名幽灵夺舍了。


    “怎么这么看我?”蒂蔓莎撸起衣袖,给莱娜展示已然被时间驱逐的透明肢体,“你也看到了。我已经消失一大半了。”


    “我想躲在影界某个角落,不被时间发现——而这里经过神降,在祂的威慑之下,至少在未来百年里都是影界最安全的地方之一,是很适合我躲藏的地方。”


    莱娜安静一瞬。


    虽然莱娜总是嚷嚷着要杀死蒂蔓莎,但当真正看见她终结的预兆时,莱娜又无法感到发自内心的喜悦。


    她甚至会不可控制地回想起两人在结仇前,那段并不算短暂的友谊。


    她知道,蒂蔓莎也是一样的。


    蒂蔓莎悠悠转过身,催促道:“快走吧,你们这些信徒要为神谕踏过所有城镇,替祂打开所有锁孔,就像神话里披荆斩棘的英雄一样……你还有一定要做的事,不是吗?”


    “……谢谢。”


    莱娜低下头,把两张票叠在一起,印章数量甚至远远超过七个。


    她默了默,忍不住问:“一直待在这种鬼地方,你不觉得和遭受放逐没有什么区别吗?”


    蒂蔓莎停下脚步,转过头,故作神秘地笑笑:“嗯,你也不必描述得这么悲观。在这之前,我的确是抱着近乎等死的心态,留在这里的;但现在……”


    “直觉告诉我,转机将要来临了。”


    蒂蔓莎的脑海里,再度浮现出那双静默的、瞬间驱散所有窃窃私语的漆黑眼瞳。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一定会迎来放逐的结局。


    如果【时间】的权柄,被易逢初和他背后的神灵掌控,那么本领域所有异能者千百年来面临的驱逐困境,或许就能够被改写……


    她从不信教——


    但此时此刻,蒂蔓莎无比虔诚地期望,那一刻的到来。


    说完,蒂蔓莎没有管身后莱娜关于“你又不是命运领域的神神叨叨说什么直觉呢”的疑议,身影如同一只灵活矫健的黑猫,隐没进城镇废墟的阴影里。


    ……


    通过信仰的联系,易逢初能感应到索姆贝拉中,所有命运信徒的动向。


    他一步步平稳地向前走,灯光随之摇曳,而在光与影的变幻之中,渲染开一幕幕发生在当下的画面。


    易逢初看见莱娜手握畅游票,许下离开城镇的愿望。


    由于城镇之间的道路是随机变化的,空间并不连续,莱娜踏入的下一座城镇是【第七城·永夜之城】,那里永远被黑夜笼罩,黑暗里徘徊着梦魇化作的各种怪物。


    易逢初看见伊阿宋带领的苦修士团相互配合、训练有素,已经在短短几天内多通过了三座城镇。


    此刻,苦修士们正在原地休整,孢子进化为同伴们小心翼翼地处理伤口,而伊阿宋恍若感应到高位存在隐秘的注视,倏然抬起翠绿的眼眸,紧张又期待地向四处张望,又在一无所获后,隐含失落地垂下眼。


    易逢初还看见了一些较为陌生的面孔,都是曾向他祈祷过、获得回应的人们。


    其中多数是命运领域的异能者,他们眉头紧锁,谨慎地一步抛一枚银币占卜祸福,小部分有其它领域的异能者——他们或许也感到过害怕,但一想到曾蒙受神灵的恩赐与庇护,便没有半步退缩,只是轻声地背诵圣典的章节。


    ……这些都是他的信徒啊。


    是他庇护的;


    是拥护他的;


    也是支撑他走下去的。


    易逢初向前走着,手中明灭的火光舔舐过大地,扫过四周矗立的残垣断壁,将信徒们的经历编织成一幕幕壁画图腾,映在他深黑的眼睛里。


    他的运气很好,一出童话之城,就抵达了距离皇都最近的【第一城·白昼之火】。


    比起建筑大多保存完好的童话城,这里荒无人烟,几乎没有任何生命幸存的迹象,脚下就是漫漫黄沙,炽热的风扑面而来,到处都是烈火烧灼的痕迹。


    易逢初估计了一下,当地的气温大概有上百摄氏度——


    看道路和房屋粉碎的状态,在气温最高峰,说不定风里翻滚的都是火焰,人体能直接在这样的环境里燃烧、气化。


    但凡抵达这里的不是易逢初,都可能在进入城镇的瞬间,活生生被热死。


    “这是哪种神性生物来过的痕迹?”易逢初随口问手机。


    【应该是晦暗太阳的眷族“炎火”,祂们以无形的高温气体的形态存在着,如果降临地面,那就会让所经之处尽数焚烧气化。】


    手机顿了顿:【但奇怪的是……一般而言,祂们根本不可能降临在智慧文明栖居的星球,因为祂们以热量为食,无时无刻不在核聚变的恒星更适宜祂们生活。】


    易逢初读懂手机的言外之意:


    那就是炎火降临在这座人类城镇,更像是被某种神秘力量引导的结果。


    不,不只是第一城——其实所有城镇遭遇的灾害,都是如此。


    易逢初的第一反应,就是影界的主人,也是把索姆贝拉沉进影界“收藏”的神祇,厄运女神。


    但他想了想,自己毕竟还处于人家的地盘,要是就这样无依据地揣测合作对象,似乎不太礼貌,所以没有出声。


    于旁人而言难以忍受的气温,对易逢初来说,仅仅像是风滚过体表,无法留下任何伤痕。


    因此他走得很快,没多久就来到城镇尽头。


    那里立着一扇焚烧得只剩下门框的高大城门,还有一位守着城门的骑士尸骸。


    骑士足足有三米多的身高,当他蜷缩在门旁时,就像是一个凸起的小山丘。他披着布满焦痕、表面坑坑洼洼的白盔甲,而在盔甲下方,只残留着半具焦黑的尸骨,还有一半应该已经在高温中化为气体了,手旁则有一柄重剑斜斜地插进大地。


    可能是时间太久了,剑身如同被高温简单粗暴地重新锻造过,边缘与坚硬的泥土黏连在一起,已然融为一体。


    易逢初走近后,骑士缓缓转过头,迟钝地伸出手指,在地面的沙土上一笔一划写下字迹:


    【你是从其它城镇来的?】


    【怎么样?】


    【你们那还有人活下来吗?】


    易逢初微微怔了怔,没有立刻回答。此刻不管是吐露真相还是谎言,似乎都让人难以接受。


    在他的沉默里,骑士已经得到了答案——没有啊。


    没有人活下来。


    骑士更加沉重地写下:


    【我们不该打开那本书。】


    【愿神宽恕我们的错误。】


    易逢初盯着骑士的文字,若有所思地喃喃:“……书?”


    骑士抬起空洞的骷髅眼眶,似乎是看了他一眼,奇怪他为什么对“书”抱有疑问。


    【书。】


    他重重用力,又把这个字写了一遍:【那是一本与恶魔交易的书,那时所有人都兴奋于它能满足一切愿望,但没人知道,每次写下一个愿望,书的背面就会自行浮现出文字,带来一个未知的灾难。】


    【如果你能见到它,不要打开那本书。】


    【如果当时我们也】……


    还没写完,支撑骑士的最后一抹执念似乎就消散了。


    盔甲和白骨一起轰然倒塌,散落在地上,被滚烫的黄沙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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