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不能回头的城镇
在弥散的雾霭中, 送葬队伍缓缓前进,如同一支漆黑的独木舟,运送死者进入黯淡的、寂静的死亡之地。
负责扛着木板的六人, 是城镇里专业的“送葬人”,由于这是仅有的能在新旧城区数次穿梭的特殊职业,他们在居民之中享有着很高的地位;
而跟随送葬人的七人,则是木板上老人的亲人、朋友和邻居,受城镇独特的生死文化影响,他们不会为老人的离开感到悲哀, 只是有些不舍、期盼重逢。
“如果快点有……进旧城区就好了,”队尾的一人嘟囔道,“这样我们就能很快重聚了。”
“送葬需要安静。”
前面的送葬人闷声提醒, 冷淡的语气顿时令队尾的人噤声, 不自在地看向旁边的景色。
走着走着, 这位居民忽然感到奇怪:
从街道末端走向旧城区,明明只要跨越一个圆广场, 需要走这么长的时间吗?
他满怀困惑地左顾右盼, 却不敢再贸然出声,只能把疑问憋在心底。
送葬队无声地向前, 一直走、一直走……但迟迟走不到终点。
仿佛广场上的空间被弯曲、被篡改, 将他们困进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里, 而他们却像迷失方向的小蚂蚁,只能无助地抖动触须, 怀着渺小的希望,不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这是……什么状况?
居民愣住了。
他能感觉到, 不只是他一个人产生了这样的怀疑——
他身侧的朋友,后颈皮已经渗出一颗颗冷汗, 淌进黑袍里;甚至那些走在前方开路的专业送葬人,原本沉稳有力的步伐也显出迟疑,迈步节奏逐渐紊乱。
整支送葬队一共十三人,所有人都隐约感觉到,自己被笼罩在某种未知的异常里,正如被挥散不去的薄雾缠绕。
但他们说不清异常的缘由,又不能打断送葬流程,只能不断前进……
他们当然无法理解异常。
因为这是由伊阿宋举行的,一场指向神灵的神秘仪式。
在命运之主的回应之下,整个广场都被扭曲成无穷符号,既没有开端,也没有末尾。
这让送葬队只能不断循着道路打转,给苦修士们的行动争取时间。
在焦灼的前行中,送葬队的成员们没人发现,有丝丝缕缕密集的孢子丝随风飘扬。
这些孢子丝纤细得肉眼看不见,轻盈得没有重量,逐渐黏着在送葬队末端居民们的眼睛角膜、鼻腔,和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再迅速增殖,探入他们体内。
异能【孢子进化】,能赋予孢子无限进化的可能性,给它们不可思议的繁衍速度,给它们无视环境条件生长的顽强生命力,给它们分泌各类毒素的特性……
而此刻,这些孢子丝的进化方向是——干扰人脑接受温感信号的致幻成分。
如果没有禁止互相伤害的规则,苦修士们能采取更便捷的手段。
但要绕过规则,他们只能选择,让这些居民主动地褪去黑袍和面具。
“好热……”
渐渐的,有居民发出恍惚的呢喃。
他感到自身恍若被投进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里,肌肤无比滚烫,比最炎热的时节还要难以忍耐,但偏偏浑身干爽,没有淌出半滴汗。
仿佛有无形的烈火顺着脊背攀升,火舌蔓延到全身,一直烧穿大脑,让他眼前的景象出现层层叠叠的重影,连意识也不再清晰,浑浑噩噩。
他甚至开始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里?
是在通往旧城区的路上,
还是在无边无际滚烫的沙漠中?
于是,在前方的人无法回头的情况下,队尾的队形散开,居民们一个接着一个落队。
他们恍恍惚惚地跟在队伍后,不自觉地解开紧贴脖颈的扣子,脱下外罩的累赘的黑色长袍,甚至摘下面具,大口喘气。
在雾气的遮挡中,苦修士们接过他们脱下的黑袍和面具,无声地套上。
幸运的是,苦修士团一共七人,而队尾无需抬木板、更方便调换的居民,恰好也是七人。
‘可以了。’
戴上苍白的哭脸面具,伊阿宋静静点头。
他指间的仪式刀划出一道新月似的寒芒,刀锋贴着神秘仪式的蜡烛横扫而过,使烛火齐齐熄灭。
——仪式终止,循环结束。
送葬队终于能如常前进,很快抵达教堂侧面的小路。
没有人注意到,队尾末尾的七人,已经无声无息地换了一批。
苦修士们跟随送葬人,穿过一条杂草丛生的泥泞小路,来到城镇守则中神秘的旧城区。
在入口处,同样立着一块木牌,上面贴着一张陈旧而粗糙的牛皮纸。
伊阿宋偏斜视线,快速记下了木牌上的文字:
【旧城区守则】
【1,旧城区是属于死亡的世界,在踏足这里的瞬间,你在索姆贝拉的法律中就已经被宣判死亡。】
【2,禁止回头,一旦向前,身后的一切就与你无关。】
【3,无需为死亡感到悲哀,“生”与“死”在十二城紧密相连。静静等待,你就有重回新城区生活的机会。】
【4,每位死者可以拥有一间独属于你的家,将由送葬人为你在门口刻下完整姓名、死亡年月日。】
【5,请不要随意闯入、占用他人的房屋,否则后果自负。】
【6,送葬人不得在旧城区停留超过15分钟,否则后果自负。】
【7,请相信,十二城是一个和谐友爱、公平公正的大家园,每位死者都享有公平的回归机会,平均间隔25至30年。】
直到这里,书写规则的字迹是一致的;而且根据墨水晕开、模糊的程度判断,这五条规则出自同一时期。
然而,接下来的字迹有所变化,似乎是隔了许多年,新增加的规则:
【8,近年来,由于新城区■■■数量下降,回归机会稀缺,请死者们耐心等待。】
【9,禁止死者离开旧城区,禁止死者骚扰正常居民,禁止死者聚集并发生骚乱事件!】
【10,即日起,禁止死亡时间在十年以内的死者走出自己的房屋。】
【11,即日起,第10条作废,禁止死亡时间在二十年以内的死者走出自己的房屋。】
【12,即日起,第11条作废,禁止死亡时间在五十年以内的死者走出自己的房屋。】
【13,第2条作废,欢迎外来者回头。】
【……】
越是往下,字迹就越是潦草,似乎有一场意料之外的、让所有人心神不宁的混乱发生了。
与之对应的,守则对死者的约束越来越严苛,到最后甚至约束死亡时间在八十年以内的死者都闭门不出。
伊阿宋推断,大概是城镇发生了某种变故,使得所谓的“死者回归机会”越来越少,最后甚至趋近于无。
这样的变故,使得城镇内部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构成一个生与死不断轮转的生态。
从规则里能看出,过去的旧城区只是一个暂时逗留的中转站,每个亡灵都满怀期待和希望,终有一天能回到鲜活的世界。
如果有一天,这个规律被打破了,死者们渐渐意识到,自己或许永远都要徘徊在死寂之地,永无回归之日……
它们该有多么愤怒,多么怨恨,多么绝望?
在死者的哀嚎中,过去井然的秩序必定崩塌,连带着这座建立在生死文化之上的独特城镇,也岌岌可危。
在守则最后,用鲜血涂抹着醒目的字迹:
【守则都是骗人的!】
【新城区已经很久没有■■■】
【我们都被骗了,被驱逐了!!】
血红的感叹号,像两根尖刺般竖在句尾,刺进苦修士们的眼底。
伊阿宋无声地叹息。
见到众生苦果,他就又想祷告了……但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
与木牌擦肩而过,众人继续沉默向前,旧城区的景象进入视野。
相比新城区平坦而宽敞的鹅卵石街道,旧城区的建筑物直接矗立在泥土上,屋舍由大大小小的黑色圆形石块垒成,看得出年代更为悠久,透出一股阴沉的气息。
这里没有人活动的痕迹。
只有寒飕飕的风吹过,在建筑夹缝间发出低沉的呜咽,再配上房屋门口刻着的人名和死期……
这片黑石垒成的建筑群,就如同一片死寂的坟墓,毫无生机。
穿过一座座安静的房屋,送葬队停在一间屋子前。
这间屋子门口还没有刻字,应该是无主的屋舍,或者说坟墓。
送葬人示意苦修士们与老人告别,虽然他们不是老人真正的亲人,但仍然轻柔地抚摸老人的手背,孢子进化悄悄送上一朵由孢子丝构成的花朵,放在老人脸颊边。
柔软的洁白花瓣映在老人浑浊的眼睛里,让她忽地流下泪来。
“分别的时间到了。”
送葬人出声,四人将老人抬进房屋,另外两人则掏出铁钉和榔头,一阵叮叮当当,把老人的名字刻在门口。
完成送葬,孢子丝再度无声无息地爬进送葬人体内,让他们产生身后还跟着七道脚步声的错觉,离开了旧城区。
“旧城区入口的守则……”
时之足顿了顿,犹豫道:“你们有没有觉得,时间有点不对劲?”
“你说。”伊阿宋点头。
时之足说:“看新旧程度,旧城区守则的书写时间,远比新城区守则更早……哪怕是旧城区后续添加的规则,也一样。”
“这说明,我们在教堂旁看到的新城区规则,可能不是最初的那一版。”
“那些针对外来者的规则,也可能是后续更改的——可能是怀有恶意的。”
第222章 不能回头的城镇
“规则……居然有可能被更改过吗?”
幸运恒定喃喃自语, 感到如细丝般的凉意轻轻地、毛毛地贴在手臂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对,是的——根据反复修改过的旧城区实则来看, 不同时期的城镇,显然采取了不同的方法,来勉强稳固逐渐崩塌的秩序。
所有居民,像是被捆绑在一艘船底破损的轮船上,眼睁睁目睹船舱的裂缝不断扩大,水不断涌进船只, 拉拽轮船缓缓沉进海水,于是人们只能寻找各种方法,试图自救。
而自救的方法, 就体现在一条又一条规则上。
循着这样的思路思考, 幸运恒定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所有规则的建立, 都一定有特定的目的。
例如现实中的交通规则,红灯停绿灯行, 目的是保证交通安全;
医院挂号规则, 目的是确保庞大的医疗系统有条不紊顺畅运转;
那么十二城的规则呢?
这些名义上的城镇规则、实际上的自救手段,其最终目的, 大概率都是维护城镇秩序, 稳定居民的生活。
所以, 谁保证过——这些规则也会保护外来者?
从头到尾,这些规则都立足于城镇运转和居民生活的立场, 根本没有保护外来者的意识!
因为他们是陌生的“外来者”,他们的安全与否, 对规则而言本就不重要!
这代表着,如果有什么事情会给外来者们招致可怕的后果, 而这个后果对城镇反而有利,那规则也会指示他们去做……
幸运恒定打了一个寒颤,立刻把自己的想法分享给同伴们。
“很好的想法。”
伊阿宋肯定她的发现,“或许这就是规则的陷阱——没有欺骗,但有不同的立场和目的。”
苦修士们的目的,是离开城镇;可城镇规则的目的,或许恰恰是永远留下他们。
异能者们的记忆都很好,此刻他们能在脑海里复现出所有规则,并挑出针对外来者的规则,它们是:
【6,外来者应当积极进入旧城区,以准备■■■■■一员。】
【13,第2条(禁止回头)作废,欢迎外来者回头。】
“看来,城镇规则一开始还是正常提醒外来者不要回头的,后来逐渐产生伤害外来者的恶意倾向……”
时之足若有所思:“为什么?因为所谓的回归机会越发稀缺了?”
“难道,滞留在旧城区的多余亡魂,可以利用外来者回头后的身体重返新城区?”
这是最合理的猜测。
基于这个猜测,可以同时补全第六、第七条城镇规则:
【6,外来者应当积极进入旧城区,以准备■■■■■(成为城镇的)一员。】
【7,老人与■■(死者)请自觉逗留在旧城区,等待■■■(外来者)到来,方可以此离开,回归新城区。】
作为在场唯一一个尝试过回头的人,时之足不禁摸了摸脖子。
此刻,环绕脖颈的红痕已经变得浅淡很多,但他仍然对那种未知物贴上断头横截面、试图钻进体内的冰冷触感记忆犹新。
回想起来……那可能是有东西,在试图钻进他的身体,重新夺取“活人”的身份。
让人不寒而栗。
“那旧城区守则,第八条,难道就是【近年来,由于新城区外来者数量下降,回归机会稀缺,请死者们耐心等待】?”
伊阿宋摇摇头:“我倾向于认为,不是。”
做出这个判断,同样是因为一条线索——
时间。
旧城区的守则,明显是以第8条为分界线的:1~7条是在变故之前、最初的规则,并没有坑害外来者的倾向,能依稀看出整个城镇的氛围也较为和谐轻松;
而第8条,暗示城镇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变故,劝说死者变成冷静;
到9~13条规则,死者回归的机会逐渐减少,原本的秩序无法得到维系,滋生混乱,也使得城镇规则产生对外来者的恶意……
从此,外来者才不再是旅客,甚至不再被视为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种消耗的资源。
因此,第8条作为分界线,代表一个很特殊的时间节点。
伊阿宋倾向于认为,在回归机会最开始出现问题的时候,规则还不至于一下子这么激进。
那个时候,规则对死者的要求仅仅是“耐心等待”,而没有像后续规则那样采取强制手段,这也能作证伊阿宋的想法——即此时的规则,态度还是比较温和的。
伊阿宋说:“在变故发生前,应该还有其它更稳定的方式,给死者提供回归机会。”
“需要补全的三个字,不是外来者……”幸运恒定嘟囔着,没有质疑首领的想法,“那除了‘外来者’之外,还有什么是三个字的,能成为死者回归的载体?”
想着想着,在她脑海里,快速闪过一道闪电,劈开混沌迷雾,照亮诸多规则中的一段话:
【每位死者都享有公平的回归机会,平均间隔25至30年。】
……25至30年。
这个年限,是如何规定的?
如果居民的寿命和大多数类人形普通生命相近的话,那25至30年——
恰好是两代人之间的世代间隔,是父母生育新一代人的平均年龄。
为什么,死者回归新城区的平均年限,竟然和世代间隔一致呢?
幸运恒定不难想到答案,立即自问自答:
因为在死后的25至30年,死者就会再度成为新生儿,可能被他们上一世的邻居、侄子、甚至亲生孩子生下来……
死者即新生儿,新生儿即死者,最初的城镇正是维持了死亡数与新生数的平衡,得以构建独特的生态和文化。
怪不得城镇守则中,提及死亡的态度如此平淡坦然……
在这座特殊的城镇里,生与死,只是两个相连往复的环节!
幸运恒定和时之足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新生儿!”
真正的第8条规则是:
【近年来,由于新城区■■■(新生儿)数量下降,回归机会稀缺,请死者们耐心等待。】
“可能自己生下自己曾经的父母……这个鬼地方也太诡异了,真是一刻也不想多待!”幸运恒定低声抱怨。
时之足也像拼命抖水的小动物那样,猛然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忘记这种违背伦理的不适感。
他转移话题道:“现在最重要的问题,还是要快点找到笔记残页上提到的【仅有的大门】。”
“送葬人最多在旧城区停留十五分钟,超过这段安全时间,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事实上,随着在这片黑色建筑群停留的时间拉长,时之足已经能隐约感觉到,浸透灵魂的寒气在渐渐侵蚀身上的黑袍和面具,压制他的生命体征——这是死亡的气息。
虽然没有明说,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旦超过十五分钟,等待他们的结局绝不可能好。
伊阿宋平静点头:“时间有限,就分组探索吧。”
……
在陌生的地带探索,还要强制自己不能回头——
这听起来简单,但其实很没安全感。
视野被限制在有限的角度里,使人对背后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格外敏感,却不能回头,不能查看,只能在绵延不绝的、未知的恐惧感中向前……
对于幸运恒定这样感知敏锐的异能者来说,这简直是酷刑。
“你是不是害怕了?”身旁和她同一组的时之足开口问道。
幸运恒定语速飞快地否定:“没有!”
“……可是,你手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耶。”
“你好烦啊,还不快把注意力放在寻找大门上!”
幸运恒定不免有些焦虑。
已经好几分钟过去了,不论他们往哪条路走,出现在眼前的,永远是一座座寂静的房屋,似乎没有尽头,更没有出路。
时不时有指甲抓挠地面、门板的轻响,一下一下拨动脑海中绷紧的神经;
甚至有房屋在他们经过的时候,幽幽打开房门,像是在无声地引诱他们踏足。
安静一会儿,幸运恒定皱眉:“你能不能不要再逗我了?”
她感到,有细密的毛绒挠过手臂,痒痒的,就像是时之足以前在她闭目养神的时候,故意用狗尾巴草末端扫过她的脸颊和鼻子。
“啊?”
时之足一脸莫名,摊开手道,“我根本没碰你啊。”
“你……”
幸运恒定刚想反驳,忽地顿住了。
哪怕两人经常打闹,她也不觉得,同伴会在这种情况下欺骗她。
所以正在触碰她的……是什么东西?
幸运恒定猛地抬起瘙痒的手臂,上面干干净净,什么东西都没有;但一旦手臂垂在身侧,就再度感到冰凉的毛绒感,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地、毛毛地刮过手臂。
屏息感受片刻,幸运恒定发觉:毛绒感出现的时机,好像是有规律的。
在她向前迈出一步,重心前移的时候,毛绒感必然会消失;
等脚步落下,那毛茸茸的感触又贴上来,轻轻柔柔地缠着手臂。
渐渐的,幸运恒定在脑海中构想出一幅恐怖的场景——
好像有人脑袋低垂,紧紧贴在她背后,长长的头发绕过肩头,垂落在她的手臂边上。
随着她向前的脚步,头发一下又一下地飘起来、落下去。
而为了验证猜想,幸运恒定接下来维持原速迈步,刻意观察了毛绒感出现的规律。
踏出一步,发丝飘起来、落下去。
再踏一步,发丝飘起来、落下去……
一切都与她想象中的画面相符!
幸运恒定加速走几步,和时之足前后岔开,嗓音发紧:“你帮我看看,我背后有没有东西?”
时之足奇怪地看她几眼:“没有,什么都没有——等等!”
他的语调在最后猛然提高,吓得幸运恒定顿时僵在原地,不敢动弹了。
从时之足的视角看,幸运恒定的身影,倒映在斜前方房屋的窗户上——这里的窗户材质,是一种颜色略显昏黄的特殊树脂,像是被熏黄的老旧煤油灯罩,带着黄昏似的暗沉,朦朦胧胧映出人影。
而此时此刻,在幸运恒定的背上,还有一道人影……它的双臂虚虚抱在幸运恒定的肩膀两侧,仿佛正被她背在背上。
人影的脖颈不自然地弯折,头颅如同过分沉重、压低树枝的果实,沉甸甸垂下来,抵在幸运恒定的肩头。
几缕长发淌过幸运恒定的肩膀和衣衫,最终垂直小臂左右,发尾随着她的活动,一下又一下地晃动,发丝细细密密地碰上手臂。
半晌,时之足艰难地开口:“你有没有觉得,肩膀上有点沉?”
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幸运恒定声音发颤地说:“直接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你抬头,看左前方的窗户,”时之足语气涩然,“你背上……背着一个肉眼看不见的人影。”
第223章 不能回头的城镇
幸运恒定僵硬地抬头, 看向窗户上映出的倒影,瞳孔骤缩。
只见窗户上模糊的两道身影,一前一后, 紧密依偎在一起,如同一根枝头上开出的双生花,“它”凉丝丝的长发也与她的头发缠绕在一起,仿佛再也无法分离……
就在她屏息观察背后的人影时,那个趴在她背上的女人也一卡一顿地歪过头,像是脖颈处弹簧生锈的人偶, 直直望向窗户。
头发向两侧分开,露出它惨白的面容。
由于树脂窗户过于昏黄模糊,幸运恒定仍然看不清它的脸, 却能看见它向两边高高扬起的嘴角, 看到它毫无血色的嘴唇凑到她耳旁, 近乎是贴着耳廓开口:
“你……看……到……我……了?”
幸运恒定下意识向后挥手,却碰不到任何东西。
若非女人冰凉的气息如风般吹过耳畔, 幸运恒定几乎要以为, 它只是一个仅存在于倒影里的幻觉。
“你、看、到、我、了?”
亲昵地脸贴着脸,它又重复一遍, 嘴角继续上扬, 似乎十分高兴。
深吸一口气, 幸运恒定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呼唤一声时之足的名字:
“你快检查一下——你的背后, 真的不存在另一个人影吗?”
时之足怔愣一瞬,很快反应过来, 幸运恒定的异能就决定了,如果有东西在随机挑选人下手, 那必定不可能先选中幸运恒定。
这说明,很可能在幸运恒定的背上出现人影之前……时之足身上就发生了相似的异变,只是他没发现。
时之足立刻低头,仔细打量自己全身上下,目光扫过每一寸黑袍和肌肤,查看过衣服的每一道褶皱,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不可能没有问题,”幸运恒定的声音有些发颤,但语气格外冷静坚定,“你再仔细看看!”
细看之下,时之足猛然发现:他左肩的衣服是平整的,右肩的布料却有几道微不可查的凹凸不平,像是被不经意揉皱了……
他试着抬手抚平。
可是,无论他的手指用力抚过褶痕多少次,那里的布料始终呈现一种古怪而顽固的凹陷。
时之足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恐怖的猜想,让他迫切地想要验证真伪——
他用指尖,慢慢地轻抚、摩挲过褶痕,一点点勾勒着褶痕的形状。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
四条褶痕差不多等宽,间距也相当,只是长度参差不齐。
脑海中的猜想被验证了一半,时之足的指尖颤了颤,如同被烈火舔舐烧灼,他强忍住头皮发麻的惊悚感,手指继续向后移,果然在原本的第一条褶痕旁边,又摸到了一道粗粗的、短短的褶痕。
时之足想,他知道这些褶痕是什么了。
——准确来说,它们其实是“指痕”。
——是有看不见的人手掌平摊向下,指头压在他肩膀上,静静地、悄悄地跟在他身后走。
“我已经确认了。”
时之足头一次感到自己熟识的文字如此陌生,只能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挤出咽喉,从紧咬的牙缝间渗出来。
“……我背后,也跟着一个人。”
幸运恒定焦急道:“一定是旧城区的问题,规则提示连特殊的送葬人,也无法在这里停留15分钟以上,我们已经停留多久了?”
【时间】领域的异能者,总是对时间每分每秒的流逝格外敏感。
时之足不假思索就回答:“7分钟45秒。”他攥紧掌心的水滴形孢子团,只要撕裂它,里面就会生长出长长的孢子丝,为他们指引和同伴相聚的路线,“现在,我们要回去找首领会合吗?”
“不,”幸运恒定犹豫一下,立即打定主意,“我们要继续向前探索,这是效率最高的应对方式。”
而且在寻路方面,她的异能或许会在某一刻,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如果他们就此放弃探察,浪费时间去找首领,那可能错失很多机会!
“好……那我们继续向前走吧。”
前方是未知,后方是紧跟的诡异人影,时之足在此刻反倒平静下来,他甚至微微笑了笑——哪怕知道有面具的阻挡,他的同伴根本看不见他的笑容。
“你走在前面吧,我帮你注意窗户上的倒影。”
幸运恒定摇头:“还是并肩走,我不管怎么样,运气都不会太差,你就不一定了。万一你在后面忽然消失了,该怎么办?”
时之足应了一声,快步赶上同伴,并肩而行。
在苦修士漫长而艰苦的修行中,在途经无数个世界、走过无数个晨曦黄昏时,他们也一直是这样前进的。
两人肩并肩,背后隐约浮现鬼影绰绰,一起走进旧城区弥散不去的灰雾中。
……
伊阿宋和孢子进化同组行动。
作为众多孢子的主体,孢子进化能清晰感知到水滴形孢子的位置,进而掌握各组的动向。
“幸运他们走到了前偏右8°方向的532米,并且还在不断前进,好像这片建筑物没有尽头……”孢子进化担忧地皱眉。
伊阿宋思忖片刻,忽然问:“在走到拐角处的时候,幸运有没有偏向哪个方向?”
按理来说,足够的幸运程度,应该会让幸运恒定在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情况下,向出口靠近……这也是一种无形的命运指示。
但孢子进化回忆过后,随后沮丧地垂下头:“没有……她向每个方向拐弯的次数,几乎是相等的。”
“相等?”
伊阿宋重复一遍,意味深长道:“其余异能者,或许只能随机选择方向——但命运领域的中高阶异能者,不包括在其中。”
“朝各个方向相等的概率,这同样是一种启示……”
“难道在旧城区,无论是向左还是向右,抵达【大门】的可能性都是均等的?”
伊阿宋喃喃道。
这就难办了。
因为极有可能,那扇唯一的【大门】没有固定的位置,甚至没有特定的形态,而只是一类“离开”的概念……
抽象概念的【大门】,只会比实体的门扉,更难寻找。
在思考的时候,伊阿宋习惯性一心两用,在心底默背《命运圣典》中赞颂主威能的篇章。
在长久的习惯之下,这已经成为他保持理智的支柱之一,对圣典中的每一个字符都烂熟于心,无需思索,就能反复诵读。
仁慈的主啊,伊阿宋想,这次您也必然会庇护您虔诚的信徒,使胜利向我们展露微笑吧。
——就和过去千万次一样。
在伊阿宋还是低阶异能者的时候,他就听说过银白群蛇之王的威名,那时他还只是心怀憧憬和敬畏,期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像这位传说中大名鼎鼎的掠食者一样,埋葬无数恐怖的、混沌的、带来灾难的神性生物,踏着血与骨,走向光明的未来。
直到某一次,他在高阶副本里身受重伤,被困在一座石门封死的金字塔里。
过分消耗的异能如同枯竭的井,大脑仿佛被根根长针穿刺,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痛苦,让伊阿宋无法集中精力思考。
没有人拯救他——连他自己也觉得,现在他狼狈得就像路旁一只奄奄一息、毫无价值的野狗,有谁会向他伸出手呢?
就在最绝望的时候,在伊阿宋渐渐涣散、充满重影的视野里,掉落一只散发荧光的物体。
那竟然是一只手机。
一只由神灵抛给他的,如同救命绳索的手机。
【我可以为你指引生路。】
彼时的伊阿宋,眼球已经被自己的鲜血浸透,看什么都浮现着一片猩红的光泽,唯有手机屏幕上的字迹清晰地刻进眼底。
“那作为回报,请问……”他咬破舌尖,用痛觉帮助自己集中注意力,疲倦而迟缓地说,“我能献给您什么呢?”
停滞一下,手机上显现出新的文字:【一个故事。】
【献给我一个有趣的惊悚故事。】
隔着屏幕,伊阿宋难以辨别对方的口吻。
是漫不经心、无所谓凡人回报的,还是透着怜悯、像长辈一样慈爱温和的?
时至今日,伊阿宋也无法说出确切的答案。
他只知道,他仅用一个故事,就买到了一条命;
也为了这条命,在命运巡礼建立之初就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把一切献给神灵。
或许,神灵当初抛给他的救命绳索,从未解开——它始终牵着他的手腕,带着他沉默地、虔诚地走在充满未知的命运道路上。
此刻,伊阿宋穿行在死气沉沉的庞大黑石建筑群里,心里仍然在默念主的祷告词。
这会让他感到安全和宁静。
就在这时,伊阿宋猛地顿住脚步——在他翠绿的双眼中,隐约浮现出一道宽阔无边的银白河流,而在磅礴的水流声中,一双金色的眼瞳似乎朝他望了过来。
伊阿宋似乎听到了一声来自无穷远处的叹息。
【你们可以向我祈祷的。】
身形僵硬在原地,伊阿宋的眼睛亮了亮,如同火焰在寂静的绿海中点燃,焕发不可思议的光彩。
主……是一直在关注他们吗?
伊阿宋随即又有些畏缩,忐忑地反省:
他是不是没有很好地完成主的期望?他是不是给主带来负担了?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不再是百余岁的成熟灵魂,而真的只是一个笨拙的少年,口舌愚钝,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伊阿宋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神谕如有形体一般,钻进他的脑海游弋,留下一句启示:
【一无所有,方能飞跃死亡。】
神灵的注视无声消散,只留下伊阿宋怔愣在原地。
“……赞美主。”
他反复琢磨神谕,片刻后,抬眼望向一望无际的黑石房屋。
伊阿宋猛然意识到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
生者越过新城区的边界,即是迈入死亡;
而这里的死者,也总在企图回归新城区,开启下一世——
城镇的居民们,永远都在一个圈里打转,如同一条条在两边水洼反复游动的小鱼,拘于一成不变的风景。
他们的人生轨迹,是一个圆。
可没有人尝试过……如果不回转,一直向前越过死亡的边界,外面是什么?
“无所谓方向,”伊阿宋低声说,“只要一直往死亡尽头走,就能离开这个生与死的圈。”
孢子进化疑惑道:“可是我们走了这么久,旧城区根本没有边际……”
伊阿宋思索一下,竟抬手摘下了白色哭脸的面具。
离开面具的保护,死亡的气息翻涌而上,短短几秒,就在他的睫毛上凝结一层白白的薄霜。
“首领!”孢子进化惊呼。
伊阿宋挥挥手,解释道:“我们走不出去,是因为身份不对。”
“其实线索一直以来都很明显,在这座城镇的规则里,处处彰显着‘身份’的重要性——每一个身份,都遵循特定的规则,做对应的事,这是不可动摇的底层原则。”
“而送葬人的身份,能保佑我们安全进入并暂时滞留旧城区,但同时也代表着,我们是城镇的一员,和正常居民、死者一样参与到城镇生死转换的循环里。”
这些身份在享有不必为死亡忧虑的生活的同时,也被困在这无限又有限的生与死里,活动范围永远只是新、旧城区的两端。
想要离开这个僵局……
只有恢复一无所有的外来者身份,然后跳出去。
像鱼一样,跳出小小的水洼,赶在死亡和亡灵的气息使他们窒息之前,飞跃城镇中狭窄的生与死的界限。
——所以神说,【一无所有,方能飞跃死亡。】
第224章 不能回头的城镇(完)
洁白的孢子升上天空, 像白云一样向四面散开,细密的孢子丝里携带着伊阿宋想要传递的信息,随风飘向每一位苦修士。
孢子丝灵活地攀爬进耳道, 与听觉神经相接触,模拟出听觉信息,并传导至大脑,幸运恒定喃喃地念出得到的情报:
“要先摆脱送葬人的身份,才可能离开城镇?”
长久磨合的团队默契和信任,使幸运恒定对首领发现的逃脱方法并无质疑, 但她仍然面色沉沉,进退两难地攥紧拳头。
因为正是送葬人的黑袍,为他们隔绝了旧城区的死气和亡魂——让他们行走在坟墓一般漆黑冰冷的黑石建筑中, 但还能维持正常范围之内的生命体征。
如果彻底失去庇护, 死亡的凛冬将直接在他们身上降临。
——更何况, 两人背后还紧紧跟着一些看不见的“人影”。
此刻,幸运恒定隔着黑袍, 就已经能感受到背后女人冰凉的肢体, 时不时拂过她侧脸、手背的长长发丝,还有压在脊背上越来越沉的重量……
女人亲密地抱紧她, 四肢像是一条条冰冷柔软的蛇, 死死缠绕住她, 贪婪地汲取着活人的体温。
幸运恒定近乎难以想象,等到她脱下黑袍, 会面临怎样的险境。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艰难的抉择摆在他们面前。
犹豫几秒, 幸运恒定猛地咬牙,摘下苍白的面具, 一边迅速解开黑袍领口的扣子,一边朝同伴焦急地低吼:
“快脱——然后,跑!”
无需催促,时之足也毫不犹豫地照做。
很快,他们就抛下面具,脱下黑袍,忍住深入骨髓的寒意,拼命向前奔逃。
在脱离送葬人身份的瞬间,他们眼前的景象就陡然变幻,一栋栋高大的房屋不断蜷缩、变矮,最终变成一排排由黑色石料制成的、刻着死者姓名的坟墓。
刺骨的寒风在坟包间呼啸,仿佛裹挟着亡者的叹息与怒嚎,向幸运恒定两人卷席而来。
这才是旧城区真正的模样——一片广袤无边的坟场!
幸运恒定压低脑袋,躲过背后女人企图扼住她喉咙的双手,不顾一切地向前冲。
起初,是时之足跑得更快,拽着幸运恒定冲刺;
但渐渐的,幸运恒定感到手上向前的力道松下来、松下来……
时之足逐渐落后,喉咙像破风箱似的,挤出破碎的喘息。
“你背后……”
幸运恒定一张开嘴,就有异常冰冷的气息灌进咽喉,让她不禁打着寒颤,“你背后的‘人’,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嗯。”
时之足无力给出更多回应。
越来越多的手,从他背后伸过来,带来如同灌铅的负重。
有老人如树皮一般布满褶痕的手,有孩童仿佛白藕雕琢的小小手掌,有年轻女人指甲修剪整齐的细长手指……
这些来自死者的手,或是搭在时之足的肩膀上,或是攥紧他的衣领衣角,或是贴在他的脖颈边上,紧贴得毫无间隙——像是在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细细感受脖颈内跳动的血管、滚烫流淌的鲜血……
众多死者抓着他不放,就像无数求生者挤在同一艘狭小的独木舟上,宁愿拉着独木舟一起沉进深海,也没有人愿意主动放手。
每一次迈步,脚步就变得更加沉重,肌肉发出酸痛的信号;
每一次呼吸,冷意就沿着气管钻进肺里,刺骨的寒冷挤满脏器,让时之足的内脏浸润在死亡气息中,逐渐衰弱……
在这样的过程里,时之足的状态越来越差。
与之相对的,是幸运恒定始终平稳有力的步伐。
由于运气太好,除了一开始促使她注意到异常的“背上的女人”,就没有死者将她定为目标……因为她的幸运,那些从坟墓中伸出的手纷纷绕开她,集中在时之足背后。
幸运恒定意识到,又一次是她的幸运,以同伴的不幸为代价……
水汽在眼底氤氲,幸运恒定忍住愧疚落泪的冲动,焦急地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如果……我们分开跑,你的状况会不会好一点?”
时之足迟缓地眨眨眼,眼睫上已经覆盖一层白花花的冰霜,简直将眼中的事物也渲染成一种浅淡的、死尸般的惨白。
两耳嗡嗡作响,除了自身剧烈的喘息声和疲惫的心跳,他听不清任何声音,只能恍惚地说出目前最深刻的感受——
“冷……”
“好冷。”
幸运恒定判断出,同伴已经丧失了清醒的神智,如果两人分开逃跑,时之足能独自离开城镇的可能性接近于无——就算他能回到过去的时间点,也难以应对这类大范围规则型的危险,可能一次又一次倒在逃离之前,直到死亡次数叠加到一定程度,彻底死亡。
于是,幸运恒定没有松开手,竭尽全力地带着时之足向前。
然而,无论跑出多远,他们面前都是一片无边无际、荒无人烟的坟地。
墓碑上刻着线条弯曲的文字,像是一只只扭曲冰冷的眼睛,注视他们毫无意义的挣扎。
幸运恒定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她真的做了正确的决定吗?
她有没有违反什么规则,才使得他们迟迟无法逃离这片坟地?
她会不会……在这里害死她的同伴?
感受到时之足握住她手的力度渐渐虚弱,幸运恒定的内心愈发焦灼,如烈火焚烧。
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焦急之时,一道灵感倏然划过脑海,让幸运恒定双眼一亮。
她猛地想起,那把由使徒亲自赐予、打开索姆贝拉门扉的银白钥匙——它的副作用,恰好是能让持有者的身心状态回到一段时间之前!
更幸运的是,因为幸运恒定的异能可以让副作用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所以首领在分开行动前,就把这件特殊的道具交给她保管了。
幸运恒定取出失落国度的钥匙,凹凸不平的钥匙齿硌在掌心,像一块捂不热的冰块,寒冷到极致,反而给人近乎滚烫的错觉。
吐息在空气中凝成白雾,幸运恒定脸上却升腾起激动的红云,嘴角上扬,勾起笑容。
“赞美命运……”她嘴唇翕动,在奔跑的喘息间,断断续续地祈祷,“愿主这次,也仁慈地庇护我们!”
说着,她将钥匙坚定地塞给时之足。
在接触钥匙冰冷表面的瞬间,时之足被冻得下意识指尖轻颤,想要移开,却被幸运恒定强硬地握着手,让他握紧这把钥匙。
“什、什……么?”
时之足眼神涣散,缓缓转向前方拉着他奔跑的身影,迟钝运转的大脑还在试着征求回答。
“希望,”幸运恒定说,“我们需要等一个——命运赐予我们的希望。”
时之足来不及消化她的意思,眼前就仿佛有一颗明亮的星辰升起。
只见银白的钥匙表面,开始逸散出星星点点的光辉,并且迅速蔓延,甚至短暂地将两人脚下的大地、身侧的墓碑都染成纯白。
银白像纯净的霜雪,迅速攀上时之足的手臂,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恍惚间听见了死者们的哀嚎痛呼,那些搭在他身上的鬼手仿佛躲闪散开,避之不及,像是难以忍耐烈日的灼烧……
转瞬间,光辉就覆盖住时之足愈发苍白疲惫的面部,仿佛化作一只巨大的白茧,把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在神性污染的影响下,时间在此刻回溯。
来自神灵的力量包裹住一条孱弱的小鱼,挟着他溯游而上。
等光辉褪去,时之足的状态已经回到两天前——回到还没踏足影界时,无知而健康的状态。
他没有探索索姆贝拉的记忆,刚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片坟地的包围中,眼睛瞬间瞪大,充满惊愕。
脑袋还是一片空白,他的双腿却好似有某种机械记忆,在惯性之下继续向前;而身后,似乎有几只冰冷的手,用尸体一般毫无体温、柔软滑腻的手摩挲过他的后颈,试图抓住他。
这些手的肌肤瘫软得没有弹性,让时之足联想到泥水里的蚯蚓,当它们的指尖轻轻划过后颈,所过之处就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时之足毫无防备,被恶心得脚步顿了顿,然后险些被幸运恒定拽得一个踉跄。
“发生什么了,这里是……?”
听到同伴恢复活力的语调,幸运恒定眼眶微热,似乎有温热的液体在满溢,但她的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赞美命运,希望还是降临了。
幸运恒定如释重负,长长呼出一口气,在心里默念道。
她沉默一下,再开口时,声音显出几分沙哑,催促道:“先别问这么多,快跟我跑!”
在急促的脚步声中,一束光浮现在视野尽头,并随着他们的追逐,缓缓放大,如日东升。
他们终于跑出了墓地。
萦绕在两人周身的死亡寒气渐渐消散,幸运恒定稳定住呼吸,抬眼看见首领已经站在面前,安抚般地朝他们点头。
“现在我们已经离开十二城的范围,城镇规则不再生效,”伊阿宋很了解年轻人旺盛的好奇心,告诉他们,“如果好奇的话,可以回头看看。”
幸运恒定深呼吸几下,成功逃生的狂喜褪去,有一股无名火在心头越烧越旺——
她倒要仔细看看,刚刚是什么东西在拼命拖他们后腿!
怒气冲冲地回过头,幸运恒定再度看见那片荒芜漆黑的坟墓,还能在坟地的尽头,隐约看见一些残垣断壁……原来,所谓的“新城区”,也荒废已久了,早就没有正常人生活的痕迹。
而在坟地与城外的交界处,竖着一块指路牌,上面用鲜艳的颜料画着鲜花和太阳,中心写着一行字——“索姆贝拉第十二城·永生之城,欢迎您的到来!”最后的感叹号画得粗粗圆圆的,能让人想象到书写者的热情与快乐。
这曾是城镇居民真心诚意的欢迎、盼望,而不是现如今不怀好意的引诱。
现在苦修士们眼前的这块路牌,表面已经落满尘埃,角落黏着凌乱的蛛网,上面五彩斑斓的颜料也已经褪色,变得无比黯淡,孤零零地矗立在冷寂的坟地之前。
它再也等不到鲜花、太阳和如织的旅客,只有一道道模糊不清的死者身影驻足在路牌前。
看身形,死者有老态龙钟的老人,也有矮小瘦弱的孩子,它们定定地、贪婪地望着城外众人许久,最终遗憾地转身离开,继续在坟地里漫无目的地飘荡。
城镇已经废弃,唯有亡灵还被困在这里——被困在虚假的、往日城镇的繁华里。
看着眼前的景象,幸运恒定心头的怒火在不知不觉间,消弭得无影无踪。
她低声道:“索姆贝拉……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像这样诡异又可悲的城镇,还有多少个呢?
“或许某天,命运会给我们答案。”伊阿宋垂眸道,“——而在此之前,我们只需向前。”
第225章 禁止回忆的小镇
——【教会总频道】——
【最近频道里有点安静, 是不是少了一些人?】
【伊阿宋大人好像两天没有发言了。】
【苦修士团人均沉默寡言,这也不奇怪吧。】
【不不不,伊阿宋大人不参与闲聊是正常的, 但居然没有参加每天早中晚的集中赞美我主接龙,这很反常!】
【+1】
【据我观察,苦修士们一般会在早五点、中午十二点、晚八点准时上线打卡,但最近两天完全没动静了,】
【那是很反常了。】
【伊阿宋大人临行前,是不是说过他将带领众修士, 遵循我主的神谕,寻找阴影之国?】
【哇哦,难道苦修士团已经成功进入影界了?赞美我主!】
【赞美我主!】
【……】
【咦, 说起来, 莱娜主教是不是也几天没有声音了?】
【唔, 我上次与主教告别,莱娜主教告诉我, 她要去和她的宿敌做了断, 然后就再无音讯了……】
【命运保佑,莱娜主教一定要成功复仇, 平安归来啊!】
【咳咳, 我和莱娜有点联系, 最近一次收到她的消息,是她说“时间的动荡带来时空重叠, 而在层叠混乱的时间里,她看见了那道阴影的门扉”……】
【什么什么?阴影的门扉, 是通往阴影之国的门吗?】
【不能确定,我当时立即追问, 但莱娜那边已经失联了……现在看来,她和伊阿宋那边的情况很像,应该是一次机遇。】
【哇,所以莱娜主教也可能进入影之国了!】
【幻视教会高层开团www】
【好羡慕,他们都是为主的旨意披荆斩棘的勇士,这是何等的荣幸!】
【可惜我的运气还是不够好,在野外飘荡几个月,连半道门的影子都没看见……】
【别灰心,我们未必没有机会追随神谕的步伐,或许只需要等待一个时机、一点运气。】
【而且按照典籍记载,阴影之国应该很诡异、很危险……】
【祝我们的探索者、开拓者们好运!】
……
她的意识像是沉在一池堆积腐烂枯叶的浑浊泥潭里,黏稠、黑暗、腐臭。
“呜——”
忽然,隔着黏滞的泥水,她隐约听见一阵遥远缥缈的笛声,气流加速通过狭长的笛管,发出有些尖锐的、嘹亮的乐声。
“呜——呜……”
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后似乎直接用管口贴着泥潭表面,悠长的气流猛地搅动涟漪,吹开浮在水面的腐烂叶片,进一步朝她靠近……
她猛然惊醒。
起初视线有些模糊,她懵懂地眨了眨眼,首先注意到自己的右手掌心——
那里紧紧攥着纸团,力道大得指节泛白,像是生怕丢失纸团一样。
摊开手掌的时候,由于长时间维持着用力攥拳的姿势,她感到五指隐隐作痛,更加好奇纸团里隐藏着什么秘密。
努力抚平纸张的褶皱,她惊觉这张纸的尺寸比她想象中的小纸条更大,上面写着熟悉的字迹:
【你的名字是莱娜。】
【不要试图回想任何事物!这里禁止回忆!】
【回忆可能带来致命危险!(这行字有两道下划线)】
【你需要做的,就是遵循你所看到的各项规则,小心谨慎地完成在这座城镇的“旅行流程”,平安离开。】
【暗处可能隐藏着敌人,但没关系,你能用剪刀应对一切。】
【比起敌人,这里还有更危险的东西……越是回忆■■(这里被凌乱的线条涂黑了),它就越靠近。】
【命运会庇护你的……祝我好运。】
莱娜……
在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她就感到莫名的熟悉,于是缓缓点头——原来,她叫莱娜吗?
她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怀着疑惑,莱娜浅银色的眼瞳紧盯纸团,她辨认出纸团上的字迹,似乎和她本人的字迹一致,很可能是她在失去记忆前写下来的……
难道过去的她,对未来失忆的状况早有预料?
莱娜刚想深思,就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用痛觉强行打断思绪。
不能再想了!
——探究失忆的原因,可能也算是一种“回忆”!
拼命放空大脑,莱娜抬起头,急切地用眼前的信息冲刷脑海,杜绝不知不觉进行回忆的可能性。
在她眼前的,是一座五彩缤纷的可爱城镇。
各种形状的气球飘在低空,攒聚成一片艳丽的彩云;四周的房屋都不算高大,至多有三层楼高,外墙涂抹着天蓝、橘红、粉色等明亮的油漆,在漂亮的尖顶阁楼上,窗户倒映出气球缤纷的色彩,显得异常童话。
而在两侧房屋中间,在砖瓦铺就的宽敞大路上,铺了一条铅黑色的铁轨,一列外形精致小巧的红皮小火车就沿着铁轨,缓缓停在莱娜面前。
很显然,小火车并不担任正经的交通功能。
它是逗孩子们欢笑的玩具,高度低矮,不及成人高,没有车顶。莱娜踮起脚,能直接从外面望见车内的一排排黑色皮质座椅,看起来干净而舒适。
在小火车的车头处,坐着一只等人高的猴子玩偶,扮演着火车司机的角色。
猴子穿着蓝白相间的条纹T恤,戴着红色鸭舌帽,画着两抹腮红的面部定格着一抹浮夸的笑容,笑嘻嘻地摇着头,机械式地鼓着掌,大大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莱娜,像是在无声地催促她快点上车。
莱娜又低头看看纸团,上面提到了让她完成“旅行流程”……大概是要坐上小火车的意思吧?
她走到不远处的售票亭,通过玻璃窗,莱娜看见了一位身姿笔挺的售票员——同样戴着红色鸭舌帽,穿着蓝白条纹T恤,这大概是工作人员的标志性着装。
莱娜确信,售票员注意到她了,因为对方面部肌肉抽动,缓缓露出微笑,礼貌地询问:“可爱的小小姐,请问我能为您提供什么帮助吗?”
可奇怪的是,售票员没有低头,也没有看向小旅客,而是始终保持双眼平视前方,眼神涣散,面部有些奇怪的油腻,妆容高光也不太对劲。
虽然站姿笔挺端正,但售票员总是让人觉得僵硬、安静、刻板、不自然……
莱娜盯着售票员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违和感的来源——
售票员根本没有呼吸。
这是一具被身后金属支架撑起来的、保存良好的尸体。
油腻发亮的面部,是松弛的肌肤下渗出了油脂;
不适宜的妆容,是因为这是收敛尸体时,给死人画的妆。
莱娜顿了顿,如同一个真正天真贪玩的孩子那样回答:“我想坐小火车旅行,需要买票吗?”
售票员僵硬地微笑:“欢迎您来到索姆贝拉第九城·童话之城,这是属于孩子狂欢的乐园,所以对于您这样适龄的孩童,不需要买票。”
接着,莱娜听见一阵“吱嘎吱嘎”作响的声音——是金属架子在缓缓运作,把售票员的右臂吊起来了,让尸体僵直的手指能穿过玻璃窗下的细缝,把一张畅游票送出去。
“童话之城,是一座旨在给孩子创造美梦和童年的城镇。火车将带旅客穿过整座城镇,途经一共13个景点。”
“每次体验过一个景点,您的票上就会收集到一枚特殊的小章。集齐七个章,即可获得特殊奖励——您能许下一个愿望,城镇集体成员都会尽力帮您完成。”
“值得注意的是,为了保证您的人身安全,请仔细阅读畅玩票背面的游玩规则,否则……”
说到这里,售票员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尸体如同断了线的人偶,安静地依靠着背后的支架,笔挺地直立在售票亭里。
它的存在,就像一根冰冷的针,倏然刺破这个名为“童话之城”的斑斓气球,让城镇梦幻美好的表象干瘪下去,露出漆黑的、未知的内核。
莱娜接过票,没有第一时间登上小火车,而是先遵循售票员最后的提醒,仔细阅读游玩规则。
【童话之城游玩守则】
【1,孩童(通常指2至14岁)是本城镇最为珍贵的珍宝,所有正常居民都以保证孩童的安全和快乐为第一原则,祝您旅程愉快!】
【2,由于特殊原因,本城镇禁止回忆,请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快乐中,否则后果自负。】
【3,同上条,本城镇禁止一切音乐,包括但不限于唱歌、打节拍、演奏乐器等,否则后果自负。】
【4,如遇问题,可就近寻找红色鸭舌帽、蓝白条纹上衣的工作人员寻求解答与帮助,他们都值得信任。】
【5,小心特殊着装的陌生人,如遇到,请不要搭话,不要记住它的脸,并且立即告知最近的工作人员!】
【6,在夜间,请锁好门窗,严禁孩童独自外出。■■可能会想方设法恐吓您,逼迫您主动开门出去,请不要惊慌,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
看到最后一条规则,莱娜愣住了,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7,如果您在睡梦中听到音乐,请立即告知工作人员,您已经被■■污染了。】
“在睡梦中听到音乐”……
那她醒来之前迷迷糊糊听见的笛声,是不是恰好符合这条规则?
她——她已经被未知的怪物污染了?
第226章 禁止回忆的小镇
莱娜心脏狂跳, 不自觉地揉皱了畅游票的一个小角,陷入纠结之中。
她要遵循规则,把自己的状况如实上报给工作人员吗?
如果不上报, 她极有可能要独自面对未知的“■■”——尤其这还是过去的她,曾在纸团里特意提及“比一般敌人更危险”的存在。
可如果上报……
莱娜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售票亭里僵直站立的尸体,和红皮小火车车头笑容浮夸得有些狰狞的猴子玩偶,又有些不确定,这些工作人员真的是一直友好的吗?
在她作为普通的孩童游客时, 工作人员或许是值得信赖的;
可是,当她暴露出自己已经遭受污染的事实后,这座极端恐惧■■、甚至为此废止一切回忆和音乐的城镇, 真的还会对她维持友好的态度吗?
说到底, 畅游票只承诺对正常的游客、孩童友好, 而从未说过对污染接触者的处理方法!
万一莱娜刚刚实话实说,后脚就被工作人员当作“携带污染的不稳定因素”, 反手处理掉怎么办?
犹豫许久, 莱娜顶着猴子玩偶硕大而空洞的眼睛注视,一言不发地登上小火车, 在列车中段坐下。
在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中, 火车开动了。
莱娜百无聊赖地望着车外, 一簇簇气球在头顶翻涌,像一片彩色的海洋在流淌, 两侧五彩缤纷的童话房屋飞快向后退去,干净的窗台、精致的花园、宽敞的街道……
唯独没有人。
仿佛一个只存在于荒诞梦境里的, 专门为孩童打造的乐园。
城镇面积不大,很快小火车就渐渐减速, 停在第一个景点门口。
车头的猴子玩偶鼓起掌,兴高采烈地喊叫:“景点一【躲猫猫乐园】——到了,欢迎感兴趣的孩子下车体验。”
它的声音大概是肚子里的发音装置传出的,尖声尖气,其中带着一点电流不稳的沙沙声,听起来刺耳而怪异。
莱娜跳下车,打算先看看这个景点的游玩方式,再考虑要不要尝试。
在景点门口,她就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游玩流程——
这是四格儿童画,色调温馨可爱,简单地展示了该景点的游玩流程。
第一格画,画着一个穿着蓝色背带裤的锅盖头小男孩,还有一个穿着红裙子、扎着高高马尾辫的女孩,两个孩子高高兴兴地拉着手,走进景点的栏杆铁门。
第二格画,是小女孩坐在梳妆镜前,满是期待地晃着小腿,男孩站在她背后,一手拿着榔头,一手把铁钉摁在女孩眼睛前,把钉子深深敲进眼球。
两个孩子的嘴角始终扯出大大的笑容,配上儿童画温馨的暖色调,透出一种诡异而癫狂的氛围。
在女孩头顶,还有一行红色的字:
“第一轮我把眼睛钉死,我来抓你!”
第三格画,近处画着男孩抱膝蹲下,躲在高高的衣柜前,而在画面另一边的更远处,两只眼睛都被铁钉钉死的女孩向前伸手,正在摸索着行走,寻找男孩的藏身之处。
第四格,画着女孩拽住试图逃跑的男孩,嘴角高高翘起,笑容咧到耳根,手上还拿着榔头和沾血的铁钉,画面下方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红字:
“我抓到你了!”
鲜红的、巨大的感叹号,有种惊悚的意味。
莱娜摸了摸眼睛,后退一步,从头到脚都充满对这个景点的抗拒。
反正后面还有12个景点,她还不急着游玩,她倾向于在仔细观察过后,选择最有把握的景点。
虽然已经选择放弃眼前的景点,但莱娜没有急着退回车上,而是打算趁着空闲的时间,多多观察附近的街道小巷,尽量搜集更多情报、线索。
闲逛到景点旁的巷子里,莱娜一眼扫过墙壁上张贴的五花八门的小广告和新闻小报,在其中锁定到一张寻人启事。
被亲属焦急寻找的人,是一个十岁的女孩。
据寻人启事所述,女孩失踪于当地纪年的678年6月5日,当晚她一如往常地喝完热牛奶、与母亲晚安吻、回到卧室入睡,但到第二天清晨,留给她家人的却是一间空无一人的房间。房门和窗户都从内锁死,房间各处也没有任何陌生人入侵的痕迹,这个孩子却像阳光下飞速蒸发的露珠,消失得无影无踪。
莱娜轻轻摩挲过寻人启事的边角,发现其边缘有明显的凸起,不是单独一张纸能有的厚度。
于是,她用指甲抠挖寻人启事的边角,成功把这一层告示掀开,露出下面另一张寻人启事。
“怎么下面还有……”
莱娜喃喃道,继续沿着边缘抠挖。
接下来,一张又一张寻人启事被掀开,随着或新或旧的纸张如雪花般飘落在墙角,有些褪色的、模糊的孩子们的照片映入眼帘,朝莱娜露出天真的笑容。
双眼惊愕地睁圆,莱娜把这些寻人启事按照时间顺序排开,逐一看过这些失踪孩子的名字:
杰克,失踪于678年4月;
安娜,失踪于678年6月;
莉莉安,失踪于678年8月……
莱娜粗略数了一下,大概有二十几名儿童,陆陆续续消失在同一年。
随着时间往后移,能明显看出当地的执法人员也高度警觉,实施了一系列看护、监视的措施,但无一能够阻止这些孩子失踪的进度。
这样集中的儿童失踪案件——在678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莱娜草草记下几个孩子的名字,以及失踪的关键时间点,就回到小火车前。
在踏上小火车的瞬间,莱娜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眯了眯眼,视线穿过一只只低低飘浮的气球,停在远处一栋鹅黄色房屋的阁楼处。
刚刚那里,似乎有一个光点闪烁而过,就像……某种镜头的反光。
好像有人正躲在暗处窥视她。
莱娜坐下,又看了一眼自己失忆前留的纸团,指尖停在某一行提示上——
【暗处可能隐藏着敌人。】
果然,不止有她一个人进入了小镇。
……
阁楼的窗帘被掀开一角,身形矮小的男人蹲在窗沿下,双眼透过缝隙窥视外界的动静。
他看着红皮小火车向远处驶去,便攥紧望远镜,转头对同伴说:
“新来的是一个小女孩,看起来没什么威胁。她没有进一号景点,但在旁边的巷子里停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矮小男人的同伴,一个是身形魁梧高大、面上带疤的男人,此刻正满脸烦躁地抽着烟;
另一个戴着帽子,帽檐下的眼睛闪着精明的光,像搜寻粮食的老鼠眼一样转动。
三人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都有代表“焚灭净土”的刺青,浑身上下透出一股令人颤栗的、手上沾满鲜血的气质。
在朗基努斯毁灭后,焚灭净土失去了一个有力而稳定的合作方、资源供应商,紧接着受到多方势力的通缉和围剿。
哪怕是在混乱的诸神游乐场,焚灭净土这样故意坑害其余玩家、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势力,也会遭受大部分正常势力的排斥。
过去目无法纪、杀人如麻的报应,终于降临在这帮法外狂徒身上。
而以刀疤男为首的焚灭净土残党,就是在混战中撞上阴影领域异能者,意外跌进影界,辗转来到传说中的失落国度。
他们已经在这里被困半个多月了。
在这期间,他们的成员从十七人,削减到现在仅存的三人——他们把死亡同伴的畅游票凑一起,但还剩下一人一个印章。
因此,他们比任何人都盼望新人的出现……准确来说,是盼望抢夺新人手上九死一生收集的印章。
“能判断出她是什么领域的吗?”老鼠眼谨慎地询问,“游乐场里的小女孩,年纪可未必比我们小。”
矮小男人回答:“她的眼睛好像很特别,除此之外就看不出来了。”
犹豫一下,他不安地压低声音道:“她……她刚刚好像也发现我了。”
“怕什么?”
刀疤男嗤笑:“再怎么样,她也只有一个人——等她体验过几个景点,收集到印章,我们就把她的票抢过来。”
说完,刀疤男随手丢下烟头,用脚后跟碾了碾,咒骂道:“这个鬼地方,真是一天也不想多待了……”
“见鬼的景点,见鬼的音乐!”
提到音乐,三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面色凝重几分。
矮小男人缩了缩脖子,声音颤抖:“你们是不是也听到了……那个声音,总会在夜里出现,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
还没说完,他就被刀疤男猛地敲打头顶,立即痛呼一声,抱住脑袋。
“不许再提它,晦气!”
在刀疤男训斥矮小男人的时候,老鼠眼猫在一边,摆弄着一只沾血的入耳式耳机。
耳机具有定位、通讯和录音功能,而这只耳机,是第十一个死亡的同伴留下的。
当时他们来到定位点,只看到一滩喷溅状的血迹,还有这只被碾碎一半的耳机。
根据现场痕迹判断,遇害同伴应该是脑袋狠狠撞在地面上,瞬间像开瓢的西瓜一样,喷溅出大量鲜血,耳机也同时掉落在地,被遇害者慌乱挣扎的四肢碾碎……
自从来到影界,死亡并不是一件罕见的事。
但老鼠眼始终对这个同伴的死亡耿耿于怀。
因为这个人的死状,和之前的死者都不一样。
他既不是死于诡异的“音乐”,也不是死于城镇中的景点,甚至没有违反任何规则……
他只是走在街道上,就被某种暴虐、嗜血的怪物袭击了,没来得及发出半声呼救。
老鼠眼很好奇,他死前到底遭遇了什么?
于是,在这些日子里,他找工具一点点修复好耳机,想听听当时的录音,确认一下情况。
“滋滋滋……”
在不懈的努力之下,耳机里终于传出声音。
先是一段混乱的电流声,然后老鼠眼听见了剧烈的喘息声、急促的脚步声,接着爆发出一声拼命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近乎破音的嘶哑尖叫:
“蛇!蛇!……”
“嘶……”跟着一阵凌乱、断断续续的气流声。
这里老鼠眼猜测,是遇害者的喉咙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只能发出濒临窒息的抽气声。
接下来,是响亮的撞击声,他能听到的呼吸声骤然消失——毫无疑问,双方的实力差距异常悬殊,让遇害者毫无反抗之力。
听着耳机里后续传来的,窸窸窣窣拖动尸体的声音,老鼠眼的神情凝固了。
这个遇害的同伴,实力并不弱,甚至是擅长攻击的【死亡】领域。
那是什么等阶的怪物,能把他逼到如此绝望的境地?
老鼠眼低声重复一遍:
“……蛇?”
第227章 禁止回忆的小镇
蛇。
——但在这个小镇里, 有哪条规则、哪个景点对应蛇形的怪物吗?
“蛇”就像是一个独立于城镇规则之外的……外来物种。
一个可怕的猜测隐约浮现在脑海,老鼠眼感到一阵触电般的颤栗感沿着脊背蔓延,手指哆嗦一下, 抛下那枚仍在发出滋滋电流声的耳机,猛地翻开口袋里的随身笔记本。
很多遇害同伴的耳机已经丢失在城镇各个角落,但幸好,老鼠眼生性谨慎多疑,向来有记录的习惯。
翻开巴掌大的笔记本,里面一行行记录着同伴们的死因。
老鼠眼翻到后面几页, 重点观察了最近几天的死亡记录:
【第10天,死亡0人】
【第11天,死亡0人】
【第12天, 死亡1人】
8号死者——触犯规则六, 夜间出门, 已失踪超过三天,基本确认死亡。
【第13天, 死亡0人】
【第14天, 死亡3人】
9号死者——景点“躲猫猫乐园”,双眼被铁钉刺穿, 颅内感染, 在走出景点后12小时内死亡。
10号死者——疑似死于规则七, 听见了“音乐”。
11号死者——???(疑点:现场只有血迹和耳机)
【第15天,死亡2人】
12号死者——景点“饥饿摇摇椅”, 被座椅吃掉。
13号死者——???(同11号,现场只有血迹和拖拽痕迹)
【第16天, 死亡1人】
14号死者——???(白天出门后失踪,去向不明)
老鼠眼仔细观察这些死亡记录, 猛然发现:从第14天开始,死亡人数呈现出不明显的增幅——从原本的每天0~1人,陡增到平均两人死亡或失踪。
而且,每天都会有一个人的死因是“???”,代表他们既不是死在景点里,也没有违反城镇规则的迹象,甚至在出事前,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就像那只耳机的主人一样。
他们只是平常地待在城镇里,或许与同伴分离了一瞬间,等再见的时候,原地就只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迹……
老鼠眼一时间有些懊悔,怎么现在才发现最近几天的死亡人数不对劲?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因为城镇禁止回忆,这让所有人不得不放空大脑,久而久之,头脑就如同因闲置过久而生锈的机器,连思维都比往日迟钝一些。
再加上影界这个特殊的危险环境,老鼠眼等人推着一个又一个同伴进景点,冷眼旁观同伴们变成死亡记录本上的一行行黑字,早已对死亡感到麻木,所以就很难第一时间没有注意到……
或许,有一个新的危险源出现了。
正如一团庞大的黑云,当地上的人缓缓意识到阴翳的存在时,黑云已然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老鼠眼根据记录推测,“蛇”似乎每天只杀死一个人——
它就像一位彬彬有礼、技术娴熟的杀手,维持着规律而稳定的“狩猎”习惯,从不贪多,也从不失手。
心脏砰砰作响,老鼠眼环顾四周,瞥过刀疤男和矮小男人,悄悄攥紧拳头。
他想到,今天,是第17天。
城镇里的焚灭净土成员,只剩下他、刀疤男和矮小男人三个人了……
今天,就该轮到他们之中的某一个了。
要把这个规律告诉别人吗?
老鼠眼只思索一秒,就立即下定决心,偷偷保守秘密。
凭借他对刀疤男的了解,这个男人仗着实力最强,是一定会为了保全自己,逼迫他们去送死的!
老鼠眼不想迎接那样的结局,哪怕只是一天的差距,他也想做最后一个死亡的人。
“你刚刚在看什么?那么入神,”刀疤男训斥完矮小男人,把一腔暴戾的怒火发泄出来,心情好了一些,有闲心把注意力投给老鼠眼,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该不会是发现什么新线索了吧?”
呵,脾气撒完了,智商就重新占领高地了。
老鼠眼在心底冷笑两声,若无其事地合上笔记本,摇摇头。
“没什么,只是一些不重要的事。”
一些,或许能提前送眼前这个作威作福的大块头去死的事。
他在心底默默补充道。
……
“景点二【偷窥狂的小屋】——到了,欢迎感兴趣的孩子下车体验。”
莱娜再次跳下火车,来到景点前东张西望。
与独特的名字不同,这个景点的外表倒是平平无奇,只是一栋占地面积狭窄的小屋,莱娜目测里面大概只有一个房间的空间。
小屋旁边竖着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景点介绍和规则。
【欢迎来到偷窥狂的小屋!】
【从672年开始,偷窥狂就建造了这栋神奇的房屋,以满足他对城镇所有居民的偷窥欲望。】
【在白天,他会躲在小屋里,双眼透过墙壁上挖出的小洞,关注每一个路人的言行举止;当夜晚来临,他就会利用门扉上充满魔力的猫眼,时刻窥见每一个家庭、每一个房间,用无形的视线扫过每一张安睡的面容……直到他死后,小屋的秘密才被其它居民发现,并作为特色景点保留下来。】
【现在,请你也来试试吧!】
“试什么?”
莱娜忍不住轻声吐槽,“这是在鼓励孩子模仿偷窥狂?”
请问这个童话之城的“童话”,真的正经吗?
莱娜继续往下看,还有偷窥狂小屋的游玩注意事项。
【1,关上门,眼睛凑近猫眼,你就能看见神奇的景象。】
【2,拨动门旁的两个旋钮,蓝色旋钮能调节偷窥的地点,红色旋钮能改变偷窥的时间点。】
【3,注意,请小心不要被你的偷窥对象发现!可能会招致可怕的后果!】
【4,当你偷窥的时候,■■■也■■■■!】
最后一条规则,似乎是被人恶意地涂抹掉了,根本看不清楚。
莱娜皱了皱眉,还是决定体验这个项目。
因为她有个大胆的想法:
既然小屋能帮助游客偷窥到不同时间的景象,那她能不能把时间调回678年——儿童失踪案频发的那一年?
说不定,她能亲眼看看,当年小镇里发生了什么!
于是,莱娜遵循指示,走进狭窄的小屋,反手关上门。
一开门,就有一股闷闷的灰尘气味扑面而来。
莱娜环顾四周,发现房屋根本没有窗户,也没有家具,只有一张用来给孩子垫脚的小板凳、单调的白墙和地板。
小屋的内部空间窄长,格局古怪,大概只有一米宽、三米长,仅能供几人排成一列站立,不愧是只为偷窥目的而建造的。
莱娜掏出纸团,上面除了过去的她的留言,新增了几条失踪儿童的信息。
感谢寻人启事,莱娜得以知道失踪儿童的家庭住址、出事具体时间,并据此仔细拧动旋钮。
两个旋钮上方,各有一个扇形表盘,每拧动一下旋钮,表盘就会旋转,指针晃动着指向特定的信息。
蓝色表盘上的文字,是城镇里每一条街道的名称、每一栋屋舍的编号;而在代表时间的红色表盘上,则是精确到某年某月某天某时的时间刻度。
“678年,6月5日,梧桐街14号,安娜家……”
踩着板凳,莱娜把旋钮调到准确的时间,眼睛凑近猫眼。
只见在猫眼另一头,呈现出一间温馨的儿童房。
没过多久,房间的小主人安娜就走进房间,她脚步拖拉、垂头丧气,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安娜放下书包,坐到侧对着猫眼的书桌前,掏出几册书本、笔记摆到桌面。
期间,她似乎感受到了若有若无的偷窥视线,狐疑地猛然转头几次,但莱娜的反应远比普通人快,都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
没有发现偷窥狂的眼睛,安娜松了一口气,开始完成家庭作业,但她每次在书本上涂几笔,就忧心忡忡地走神,最终索性推开书,摊开一旁的日记本,一页一页地翻动着。
莱娜的动态视力很好,隔着一段距离,她也能飞快分辨出日记本上稚嫩的字迹——
【5月24日】
“今天玩得很开心,同桌的汤姆还给我唱了一首歌,好好听。但我回家想唱给妈妈听,却被妈妈骂了。
晚上,妈妈忽然抱着我哭,告诉我不要再唱,不要再听任何音乐了……妈妈说,我会被音乐带走的,真的吗?它会带我去哪里?去睡前故事里的有小精灵和公主的地方吗?”
【5月25日】
“我听妈妈的话,没有再和汤姆玩。但汤姆今天没有来学校,我去问老师,老师说,汤姆不会再来学校了。
为什么?他也被音乐带走了吗?”
翻过这两页,安娜忽然暴躁起来,哗啦啦翻过好几页,然后缓缓趴在日记本前,肩膀微微耸动,不安地啜泣起来。
【6月1日】
“我有点害怕。
最近好几个同学消失不见了,他们的座椅空荡荡的,同学们都说,这些消失的人再也不会来上课了。在他们消失前,他们都和汤姆一样,哼唱过那首歌……
现在,那首歌也在我的耳朵里不断响起。我想控制自己,忘掉它,可我做不到,音符在追着我跑……我也会消失吗?”
趴着哭了一会儿,安娜抬起头,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
草草擦掉眼泪,她拿起笔,在新的一页上写今天的日记:
【6月5日】
“它在我的睡梦中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妈妈让我不要害怕,她会想办法,带我离开童话城,逃到远方的第十二城。妈妈告诉我,那是一个所有居民永生不死的城镇,那样我可能就不会被带走了。
我相信妈妈,我不害怕,我们明天就要一起离开了,不会分开。”
写完最后一句话,安娜忽然转头,望向莱娜的方向,喃喃:
“有人……在看我吗?”
“……”
莱娜矮身躲到门后,扭动旋钮,把时间调到几小时之后。
再看猫眼,儿童房已经被夜色笼罩,安娜正躺在床上熟睡,双目紧闭,脸上还残留着泪痕。
夜晚静谧,莱娜只能听见孩子均匀的呼吸声,这似乎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夜。
但是,安娜忽然毫无预兆地坐起来了。
她仍然闭着眼睛,柔软的脖颈向前弯曲,使得披散的长发分为两缕,从脸颊两边垂落下来,遮挡住她的面容。
在这样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安娜缓缓爬下床,开始倒退着行走。
她的脚步飘忽不定,歪歪扭扭,一边后退着走,时而转圈,一边胡乱地挥动双臂——莱娜看了半天,意识到她是在倒着跳舞。
一时间,儿童房里响起赤脚与地板摩擦的窣窣声,蕴藏着难以言喻的韵律,仿佛安娜正在应合着某种旁人听不见的乐声,在月光下款款起舞。
舞动到特定的动作,遮挡住安娜面部的长发分开,露出头发下一张微微扬起的、带着甜蜜微笑的脸,好像在安娜的睡梦中,出现了世界上所有最美好的事物。
安娜离窗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身形也变得朦胧透明。
她棕色的长发和眼睫、白皙的皮肤、深蓝色的睡裙……全部被月光穿透,最终彻底溶解在月光里。
安娜失踪了,就在她跟家人一起搬离城镇的前夜。
可对莱娜而言,更可怕的是:
虽然安娜消失了——
但她的舞步声还在响……
就在莱娜的耳畔回响。
第228章 禁止回忆的小镇
窣——窣窣、窣——窣窣……
那是赤脚与地面摩擦的轻响, 时而连续,时而有间隔,其中仿佛蕴含着某种特殊的音律节奏, 有规律地在莱娜的耳道里直接响起。
仿佛有许多小虫子在沿着耳道涌动,向脑颅深处爬行。
莱娜意识到:她触犯规则了。
【3,本城镇禁止一切音乐,包括但不限于唱歌、打节拍、演奏乐器等,否则后果自负。】
——而莱娜,听见了安娜应和未知音乐起舞的脚步声, 听见了【节拍】!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耳道一直传递到大脑,使莱娜头皮发麻, 似乎脑部的每一条沟回被什么东西挠动, 莫名的痒意在神经末梢间跳动。
克制住拼命挠头的冲动, 莱娜此刻无暇驱散这阵阴魂不散的舞步声,因为有更紧迫的危机, 正等待她解决。
她隐隐感觉到……有一道视线, 落在了她的脊背上。
莱娜远离猫眼,冷不丁回过头——
只见在后方墙壁的两个孔洞里, 有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莱娜不知道这双眼睛是什么时候镶嵌在墙壁上的, 也不知道它究竟看了她多久……或许, 它自始至终都在这里,悄悄目睹莱娜走进小屋、调节旋钮、偷窥别人。
在她脑海中, 不禁浮现出最后那条被恶意涂抹的景点规则:
【4,当你偷窥的时候, ■■■也■■■■!】
这其实是一条至关重要的提醒,其原本的意思是:当你偷窥的时候, 偷窥狂也在看着你。
小屋最初的建造者,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间寄托他所有阴暗欲望的房屋——哪怕在死后,偷窥狂也把两颗眼球留在了房间里,镶嵌进墙壁,尽情窥视着每一个进来的游客!
而随着偷窥狂的窥视,这间小屋趁着游客凑近猫眼、毫无防备的机会,墙壁逐渐收缩,就像吸引猎物后猛然闭合叶片的捕蝇草。
原本一米宽三米长的占地面积,现在只剩下不到1×1米,空间逼仄得令人窒息。
而更糟糕的是……这栋小屋唯一的门,是朝内打开的。
这代表着,当内部空间变得狭小到一定程度,这扇门或许只能打开一条缝隙,甚至根本打不开,形同虚设。
到了那时候,房屋中的人只能顶着偷窥狂痴迷兴奋的视线,活生生被四面的墙壁挤压成一滩肉泥,永远留下来,与偷窥狂作伴。
但凡莱娜再晚一点转头,后背都可能直接贴上墙壁,被紧紧困在墙和门之间的夹缝里。
莱娜朝偷窥狂做了一个鬼脸,迅速打开门,从门缝里灵活地溜了出去。
直到门彻底关闭的前一刻,墙里的眼睛都一直紧盯着莱娜,格外享受这样观察别人的感觉。
逃出小屋,莱娜耳道里的舞步声也渐渐停歇下来。
她一边往景点外走,一边重新看告示牌上的景点介绍,低声念出其中的一句话:
“……他会躲在小屋里,双眼透过墙壁上挖出的小洞,关注每一个路人……”
其实景点从未隐瞒,偷窥狂的眼睛在墙壁上的小洞里。
它只是玩了一个狡猾的把戏,把真正有用的信息,隐藏在一大段看似毫无意义的叙述里,以此蒙骗过阅读者的双眼。
从景点门口的工作人员那里,莱娜成功收集到第一个印章,不禁愉快地勾了勾嘴角。
捏紧畅游票,她正要踏上小火车,却蓦地停住。
不对。
小火车上——
怎么也响起了音乐?
在五彩斑斓的气球海下方,精致的红皮小火车传出童谣,节奏明快,充满童趣,而火车头的猴子玩偶也快乐地摇头鼓掌,似乎在热情地欢迎孩童们上车游玩。
可莱娜知道,这是一个可怕的陷阱。
绝对不能登上异常的火车。
思忖片刻,莱娜冷静地转过身,朝着不远处红帽子、蓝白T恤的工作人员举起手:
“你好,这里有违反规则的错误要汇报——小火车,好像出问题了。”
工作人员转动空洞无神的眼珠,视线缓缓落在火车上。
几秒后,工作人员牵动两颊的肌肉,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小客人您好,很抱歉为您的游玩带来不便。”
“此刻停在景点面前的,不是城镇设置的正规小火车。请在原地静候一会儿,等待真正的小火车到来,感谢配合。”
得到友善的答复,莱娜悄悄松了一口气,目送这列响着童谣的火车渐渐驶离。
直到那抹鲜艳的红色消失在街道尽头,莱娜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掌心的畅游票都被揉皱了一点,边角被冷涔涔的汗水浸湿。
幸好,她没有猜错。
火车的异常与游客无关,这可能是一件时不时发生的随机事件。
在这种情况下,工作人员是值得信任的,游客可以正常寻求工作人员的帮助。
更加幸运的是,火车童谣对莱娜的影响,远远比不上安娜的舞步声。
几乎没有费什么劲抵抗,脑海里的童谣就平息下去,耳畔恢复一片安心的静谧。
莱娜猜测,这或许是因为安娜在彻底被“音乐”带走前,听见了最清晰、最完整的乐声,因此她的舞步节奏也与污染根源的联系更加紧密——具有一定程度上跳过前兆,直接带走他人的能力……
太危险了,莱娜想。
她一定要尽快集齐七个印章,向城镇许愿离开这里!
时间拖得越久,她受到“音乐”污染的可能性就越大,或许在某个晚上,她也会倒退着爬下床,无知无觉地被带走……
莱娜努力用杂乱的思绪填满大脑,借此转移注意力,逼迫自己遗忘童谣和舞步的旋律。
浅银色的眼眸虚虚望向远方,她不由得感到好奇:
接下来的景点,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
另一边,阁楼上。
刚刚遭受一顿劈头盖脸的辱骂泄愤,矮小男人佝偻腰背,无精打采地龟缩在角落里。
哪怕都是法外狂徒,也是有等级高下之分的。
在焚灭净土仅存的三个成员里,矮小男人不如刀疤男脾气暴戾独断、异能攻击性强,也不如老鼠眼机敏狡猾、长袖善舞,一直处于地位最底端。
他能活到现在,只是运气好,恰好被推进了两个危险性较小的景点而已。
因此,他对掌握生杀大权的刀疤男怀有强烈的敬畏。
每次刀疤男有些动作,哪怕只是伸伸腿、跺跺脚,矮小男人都条件反射地缩缩脖子,怕再被拎起来,教训一顿。
这时,老鼠眼拍了拍手,打破沉凝的氛围。
“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又有新人趟雷收集印章,应该很快就能一起离开这里了——没必要把气氛闹这么僵嘛。”
老鼠眼笑眯眯地说,对矮小男人使了一个眼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去观察一下刚刚那个新人的动向?让刀疤哥也能省点心,好好休息一会儿。”
白天的城镇,只要他们仔细遵守规则、不进景点,就不会碰到什么危险。
对矮小男人来说,出去透透气的选项,反而比和刀疤男共处一室要轻松很多。于是,他感激地看了老鼠眼一眼,利索地拿上望远镜等设备,准备离开阁楼。
老鼠眼笑着回望他,眼睛眯成一条缝隙,眼底透出精光,真像一只满肚子坏水的硕鼠。
他就站在门边上,等矮小男人经过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用钥匙划破矮小男人的手臂,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哎呦,不好意思,”老鼠眼立即道歉,“没注意到……你没事吧?”
矮小男人下意识抬起手臂,瞧了几眼伤口。
这伤痕太浅,堪堪划破真皮层,几乎没有痛感,只是沁出一串雨点大的血珠。
矮小男人根本没有把这点伤放在心上,摆了摆手,匆匆离开阁楼。
从头到尾他的反应,都在老鼠眼的预料之中。
人们对血液的嗅觉,总是这么不敏感的。
但这一丝血液混进大海,就可能吸引来千米之外的掠食者——这是老鼠眼设置的安全装置,让“蛇”在今天的狩猎中,优先锁定其他人。
不过,老鼠眼最忌惮、最想除掉的目标,并不是矮小男人。
他意味不明地瞄了刀疤男一眼,同样随便找一个理由离开,让刀疤男独自在阁楼好好休息——和刀疤男一起留在阁楼上的,还有先前擦过同伴血迹的衣物。
离开阁楼,老鼠眼就躲进对面的一栋空房子里,心跳怦怦加速。
血,他在另外两个人身边都留了血迹……
甜蜜的血腥味,会吸引来“蛇”饥肠辘辘的视线吗?
会让“蛇”先绕过他,狩猎别人吗?
老鼠眼也无法完全确定。
但是他不觉得,自己会输给另外两个毫无防备的蠢货。
目前为止,只有他知道“蛇”的存在,这就是他的先决优势。如果今天一定有一个人要去死,老鼠眼不认为,自己会沦落为最不幸的那个人。
在三死一的绝境中,老鼠眼已经无路可走,不得不做出一个疯狂的决定:
他要把未来,交给那个未知的怪物定夺。
——赌它先游向何处。
与此同时,老鼠眼也产生疑惑,“蛇”到底来源于哪里?
根据他对城镇的认识,除了景点和夜间的音乐,唯一的危险源就是“回忆”。
这座城市很特殊,被多次回忆到的事物,会被一点点拉扯到现实里,成为一个由记忆塑造的,无法交流而仅有欲望本能的敌人。
老鼠眼见过两个同伴,就是没控制住回忆的内容和频率,被自己记忆具现化的产物杀死了。
但作为普通玩家,他们会控制不住多次想到的,都是同种族的玩家,比如亲人、朋友、仇敌、甚至印象深刻亲手杀死的人……
如果“蛇”真的来源于某个人的回忆,那是谁这么作死,数次回忆到这么一个恐怖的非人怪物?
怕不是故意想害死所有人吧!
第229章 禁止回忆的小镇
这是一个极其偏斜的视角。
【它】紧贴在外墙上, 视线与墙壁间的夹角很小,与正常人观察事物的视角迥异。
但这并不影响它锁定猎物的位置——循着血液在空气中飘散的气味,哪怕跨越整座城镇, 它也能够准确无误地寻觅到目标的位置。
狩猎是铭刻在本能中的密码,它从不会遗忘或失手。
此刻,就在它上方两三米处,是这栋房屋顶楼的阁楼。
阁楼的玻璃窗有些反光,但仍然能依稀看出,窗户里有一个肌肉虬结的男人背影。
正在吸引它的血腥味, 那香甜涌动的猩红气流……正是从窗户内侧逸散出来的。
它趴伏在墙壁上,一眼不眨地盯着男人半晌,随后悄无声息地沿着外墙的管道攀爬, 很快就灵活地隐匿进阴影里。
在阴影的遮掩中, 它无声地咧开嘴角。
头骨独特的结构, 使其上颚与下颚骨之间的角度能扩张到接近一百八十度,露出一张惊悚夸张的、足以吞没远超自身体型的猎物的血盆大口, 像是一抹充满血腥意味的狰狞大笑。
自诞生以来, 饥饿的火焰就永无休止地在腹内烧灼,昭示着支撑它行动的最大本能——炙热的温度仿佛要熔炼万物, 吞下整个城镇……不, 整个世界。
而现在, 它又饿了。
今天,轮到谁的门被死亡敲响了?
……
一窗之隔, 刀疤男正无知无觉地坐在沙发上。
几只大大的背包被排成一列,整齐码放在他脚跟旁, 里面装着绳索、打火机等工具,也装有衣物、饼干、罐头等生活用品——这是他们仅剩的物资, 如今全部被刀疤男一手把控。
这也是刀疤男自信能掌另外两人,不怕他们偷偷逃走的原因,离开刀疤男手里的物资,他们是无法在城镇里生活的。
此刻,刀疤男粗鲁地跨坐在沙发上,右脚伸长,直接踩在旁边的矮凳上,还有闲心给自己开了一只鱼肉罐头,半闭着眼养神。
沙沙——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阵轻微的响动。
像是有硬质的指甲,轻轻刮擦过墙壁发出的摩擦声。这声音轻而绵长,持续数秒,几乎能让人想象到,墙体表面留下了怎样一长条墙粉脱落的刮痕。
刀疤男的第一反应,是“音乐”又阴魂不散地缠上来了。
但屏息凝神几秒,他迟迟没有等到下一道声响,疑惑地环顾四周。
……什么都没有。
在这座城镇的规则里,这样安静的环境是最安全的。
刀疤男明明应该松一口气,但他的心底燃起了莫名的焦躁,总觉得在难得静谧悠闲的独处时间里,有一些意料之外的、危险的状况正在缓缓靠近。
焦躁不安地伸长腿,他不经意间踢倒了一旁的鱼罐头。空荡荡的金属罐子倒下来,在地板上滚动一段距离,发出哐当哐当清脆的声响。
等等……
刀疤男愣了愣,低头看向鱼罐头。
罐子里的鱼肉,是什么时候被吃光的?
他记得,自己刚刚只是随意叉了两块鱼肉,罐头里应该还剩下一大半……难道是他记错了?
悚然感如同一层薄薄的黑纱,轻轻笼罩下来,在刀疤男的皮肤表面摩挲而过,使他手臂上茂盛的汗毛渐渐竖了起来。
拾起鱼罐头,刀疤男仔细打量几眼,确信这不可能是他无意识间吃掉的——因为鱼肉里带有一些软刺,他总不可能不吐刺,把带刺的鱼肉囫囵吞进嗓子里吧?
所以,是什么东西悄悄侵入到了阁楼里,与他共处一室,甚至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吃掉了剩下的鱼肉?
刀疤男不由得想,在他闭目养神的时候,那东西是不是就匍匐在地面上,嗅闻着食物的气味,衡量鱼肉和人肉哪个更美味……
一时间,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连忙转头观察阁楼四处。
那东西,现在躲在哪里?
沙沙——
又是细碎的摩擦声。
但这一次,声音离刀疤男很近,就在他脚跟旁。
他循声低头,只见脚旁的背包不知何时起鼓了起来,里面鼓鼓囊囊挤着什么东西,撑得背包像有生命一般蠕动。
刀疤男吓得咒骂一声,一脚狠狠踢在背包上,背包瞬间砸在墙壁上,大开的拉链口中噼里啪啦倒出一大堆罐头,包里的东西动了动,探出一双金色的竖瞳。
——那是毫无感情和理智的,野兽的眼瞳。
“蛇?”
刀疤男眯眼,辨认出背包里的生物,顿时心下一松,嗤笑出声:“我当是什么呢……原来,只是一条畜生。”
“嘶嘶。”
蛇歪了歪脑袋,分叉的蛇信从嘴里吐出来,不理解他的语言。
一想到刚才心底的畏惧,刀疤男就倍感恼怒,恨不得立刻掐死这条野蛇。
杀意之中,异能的力量以刀疤男为中心扩散,他脚下的地板开始变成绵软的、流淌的泥沼似的质感,呈现出波纹状的起伏,如同青蛙弹出的舌头一样,猛地向那条蛇翻涌。
刀疤男属于【重塑】领域,异能是“熔炼”——顾名思义,他能把接触过的东西塑造出新的形态和性质,炼就他幻想中的全新事物。
此刻,他将地板熔炼成一种带有特殊黏性的流体,任何生物只要被它黏上,至少也得蜕一层皮,撕下的皮和肉将永远与地板黏连在一起,成为一个血腥的装饰。
他已经能想象到,这条蛇的皮被从头到尾完整扒下来,鳞片细密的纹路镶嵌在地面的模样……
应该很漂亮。
“或者扒下蛇皮,做一条皮带也好。”
刀疤男带着恶意地喃喃道。
蛇仍然歪着脑袋,不躲不闪,静静地注视他。
地板翻涌到它鎏金的眼瞳前,却在即将吞没它的前一秒,蓦地停滞住——
不,准确来说,是流动的地面、空中飘动的尘埃毛絮、甚至光线透过窗户投下的光影变幻……全部停滞了。
刀疤男脸上的笑意同样顿住。
他慢了一拍,才意识到:
真正在蛇面前停止的,是时间。
在蛇从不眨动的竖瞳里,时间被凝固成一块澄澈透明的琥珀,封存住时间里的所有人和事物。
单论【时间】领域的诡异力量,这条蛇就绝对不是能随便对付、战胜的普通动物!
刀疤男紧盯着蛇,感到棘手,攥住拳头。
这样的小怪物,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城镇里的?
沙沙沙沙……
这时,一连串摩擦声打断了刀疤男的思绪。
他惊觉,背包里的蛇根本没有动,那为什么还会有逐渐朝他逼近的轻响?
仔细辨认会发现,这些声音,是来自背后、来自头顶、来自脚底的……
仿佛被无形的力道扼住脖颈,刀疤男感到呼吸变得艰难,胃部因紧张而隐隐抽动。
他咽了咽口水,动了动僵硬的脖子,似乎能听见骨头深处咔嚓咔嚓的卡顿声,缓缓仰起头——
无数蛇铺满天花板的缭乱身影,映入刀疤男骤缩的瞳孔中。
原来,蛇不止一条。
一大团蛇窝,藏在天花板上,冲刀疤男露出森白的獠牙;还有一些冰冷柔软的触感,在他脚踝边打转,仿佛一条条灵活摇摆起来的缰绳。
“嘶嘶嘶……”
它们盯着刀疤男,眼神森冷,无一例外地竖起上半身,做出蛇类攻击前的预兆动作。
它们听不懂刀疤男的话,但它们能读懂他的行为——他刚刚在尝试攻击它们。
那它们理所当然,应该回敬。
哪怕这个人类能打开那些奇怪的、小小的铁罐子,而罐头里的肉很好吃。
……
“轰隆隆——”
跨越半个城镇,莱娜忽然听见一阵撼天动地的巨响,连地面都隐约有些震颤,脚边细小的沙粒石子簌簌滚动。
她下意识想转头看,但她正身处室内,面前是需要长时间对焦的笨重的老式摄影机,以及一位皮肤青灰、周身萦绕着隐隐尸臭味的摄影师。
“不、要、动,”摄影师的声音来自干瘪腐烂的咽喉,如同生锈的机器,一卡一顿地提醒,“很快就、拍摄、好了。”
于是,莱娜不得不继续停在摄影机前,维持公式化的甜美微笑。
这是第四个景点,【留念摄影馆】。
在众多景点中,它主要起到给游客留下纪念物的作用,不具有太大危险性,规则也很简单:
【1,由于技术限制,摄影时间较长,请听从摄影师的话。】
【2,单人摄影免费,双人及以上摄影需按人数付费。】
【3,如果你想合影的朋友已经死亡,请配合摄影师,把它挂到金属架上,摆出美观的姿势。】
【4,在规则3的前提下,如果摄影途中你发现朋友的尸体在动,请无视它的变化,这只是你的幻觉。】
莱娜体验单人摄影,只要遵守规则1就好。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睛都快酸得睁不开了,摄影机才嗡嗡响着运作,在一道闪烁的白光中完成拍摄。
终于结束了!
莱娜活动着酸麻的肩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等待摄影师洗出照片的时候,莱娜听从摄影师的建议,按捺住好奇心,暂时没有出门查看轰响的情况。
她百无聊赖地在摄影馆瞎逛,墙上一排排贴满了城镇居民和外来游客们的照片。
照片右下角写有日期,莱娜注意到,自从安娜等孩童失踪的678年开始,照片里出现孩童的频率就明显下降,直到最后,几乎只有中年和老年人出镜。
嗯……还有尸体出镜。
这座城镇的文化,会给刚死的人盛装打扮,抬到摄影机前摆出或站或坐的姿态,撑开双眼面向镜头,拍下人生中的最后一张照片,甚至是和家人们的全家福。
在照片里,生者与死者混在一起,定格成永恒幸福的家庭。
莱娜饶有兴致地逐一看过照片,寻找出隐藏在照片里的不协调、瞳孔涣散的尸体,忽然驻足在最靠边的一张照片前。
这张照片太特殊了。
——这是莱娜本人的照片,拍摄于三天前。
一瞬间,莱娜感到寒意从脚底升起。
但她随即想到。自己在售票亭附近苏醒时,掌心里就有失忆前留下的纸团提醒,顿时平静下来。
只是她在失忆前也进入过城镇,甚至在这个景点拍过照片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莱娜观察着曾经的自己,照片里的女孩一如既往扎着两条辫子,神情或许是因为在镜头前等待太久,隐约浮现出不耐烦,但看起来状态良好,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没有伤痕。
好奇在莱娜的心底不断滋生:
她之前是逃离城镇失败了吗?
为什么?是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了?
手指不禁摩挲着照片,莱娜忽地发觉照片有些凹凸不平,便翻过照片,果然在背面发现了字迹。
【不能回忆。】
【我放出了那个……怪物。】
联系这两句话,莱娜猜测,大概是有怪物因她的回忆而来到城镇里,让她无法应对。
所以,城镇规则强调禁止回忆,是因为在这里“回忆”可能成真?
思考间,摄影师出声道:“照片、洗好了。可以带走、也可以、挂在馆内。”
莱娜本不想留着照片,但想到自己时隔三天拍的两张照片可能被挂在一起,又觉得那场景有点诡异。
于是她顿了顿,改口道:“我带走。”顺便掏出畅游票,让摄影师帮忙盖章。
印章+1。
心满意足地踏出摄影馆,莱娜迫不及待地望向轰响传来的方向,一眼就愣住了。
隔着很远的距离,她也能清楚地看见,那里拔地而起了一座小山——
一座由无数栋房屋交融混杂,铸造出来的古怪山体。
各色房屋外墙,如同破碎的布料那样被粗暴地缝合起来,拼接成庞大的山体;不规则突出的屋檐,组成山陡峭的悬崖;而明亮反光的玻璃窗,则像是山体表面闪闪发光的水洼。
它就这样矗立在城镇里,像是和谐乐章里一个格格不入的音符,像是荒诞的梦境里才有的景象。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子山的表面,有一圈又一圈凹陷下去的痕迹。
仿佛曾有一条巨大的蛇,顺着交融的房屋蜿蜒爬行,矫健的肌肉一点点收缩、绞紧山体,正如绞杀挣扎的猎物,恐怖的力道压塌墙体,留下这一圈圈凹陷的碾痕。
恐怕是无数砖瓦钢筋的齐齐悲鸣,才能发出莱娜先前听到的,震耳欲聋的轰响。
直到现在,还时不时有碎屑从碾痕附近掉落,无声地砸下来,使得整座房屋山体都有些崩塌的趋势,摇摇欲坠。
莱娜陷入困惑。
在她摄影的时间里,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房子屋看上去是某种异能或道具的产物,那碾痕呢?
是多么庞大的身躯,能像挤瘪一只啤酒罐那样,轻描淡写地留下深刻的碾痕?
莱娜毫不怀疑,这样的力道和体型,足以瞬间绞断一座真正的岩石山体……城镇里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的存在?
忽然,莱娜心脏一跳,那行字迹再次浮现于眼前——
【我放出了那个……怪物。】
她好像明白,曾经的自己是被什么东西逼得重新闯城镇了。
第230章 禁止回忆的小镇
作为近距离见证这场战斗的人, 老鼠眼感到难以言喻的震撼。
起先,是大地开始颤动,预示着一场灾难的降临。
一栋接着一栋的房屋拔地而起, 像是风暴卷席之下被连根拔出的树木,拔出的地基带出无数深黑的土粒,在原地留下一道道空洞的大洞,如同土地无声悲鸣的疮疤。
这些房屋升上高空,墙体与墙体相接,屋檐与屋檐相撞,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人之手攥起,粗暴地组合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庞大结构。
在轰然巨响中,明亮的窗户、色彩缤纷的外墙、精巧倾斜的屋檐、蜿蜒交错的管道……一切都在老鼠眼的眼前旋转起来, 解构再重组, 转瞬间构筑成一座巍峨的高山, 投下的崎岖阴影笼罩住数条街道。
老鼠眼也被笼罩在阴影里。
他怔愣在原地,两耳只剩下嗡嗡的轰响, 如同蜂群狂舞, 接着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静。
温热的液体滴滴答答,自耳道里涌出来、滴落, 老鼠眼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原来, 这不是环境真的安静了……
是他的耳朵, 已经由于远超生理负荷的音量分贝,陷入了暂时性的耳聋状态。
把棉球塞进耳朵里吸收污血, 老鼠眼看着他藏身的房屋也快要被波及到,便咬着牙转头就跑。
他属于【死亡】领域, 异能名为“死隙穿行”,能够以死亡和尸体为定位点, 瞬间跳跃到有定位的位置——而幸运的是,这座城镇最不缺少尸体。
老鼠眼接连穿行好几次,最终在几条街道之外停下,喝了一瓶生命领域的道具药水,双耳才终于恢复一些听觉能力,只是听到的声音格外模糊,朦胧得仿佛隔着厚厚的水层听见的。
他一边远距离观战,一边暗自心惊:刀疤男已经熔炼了至少两条长街的房屋,可那座畸形的“山脉”仍然在不断拔高、融合新的部分,没有半点停止的迹象。
——能让刀疤男应激到这个程度的对手,究竟有多么恐怖?
直面这座高山,老鼠眼才意识到,自己或许还是低估了“蛇”的实力……
老鼠眼眯起眼睛,发现山体附近的空间,似乎产生了轻微的扭曲,点点涟漪般的纹路扩散开来,就像柏油路被夏日烈阳炽烤时,在高温之下弯曲晃动的景物。
自扭曲的纹路中,一道庞大的影子渐渐勾勒而出。
老鼠眼的瞳孔轻颤,一点一点倒映出它冰冷的金色竖瞳、暗红阴冷的蛇信子、整齐排列的鳞片、矫健修长的蛇身……
它甚至比山脉更大,正慢条斯理地沿着山体蜿蜒而上,似乎在追逐寻觅着逃命的刀疤男。
蛇游动的身形,看起来十分轻盈灵巧,但没有人会低估它的力量——在它所游经之处,瓦砾纷纷塌陷坠落,钢筋与管道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哀鸣,哪怕是隔着几条街的半聋老鼠眼都能听见。
山体被蛇身缓缓绞紧,留下一圈又一圈深刻的碾痕。
老鼠眼咬紧牙关,背后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他无法估量,“蛇”究竟身长多少,是数百米,数千米,还是甚至更长?
老鼠眼无从得知。
因为,他根本看不见它的尾巴,正如同无法一眼望见城市的边际。
在极大的震撼中,老鼠眼几乎想骂爹骂娘——录音里只提到了“蛇”,怎么没说是这样一条像是从恐怖灾难片里爬出来的巨蛇?
这是蛇吗?
这分明是巨兽!
在这样的体型差距下,老鼠眼觉得,哪怕这条蛇只是一条无知无觉、毫无智慧、没有神秘力量的巨型变异动物,也能凭借体型碾压大多数异能者。
它单单只是把尾巴砸在地上,效果就跟山体崩塌造成的地震、地陷没什么两样。
更何况,老鼠眼倾向于,蛇不可能没有异能……
它拥有哪个领域的力量?
老鼠眼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紧盯着那条巨蛇爬行的轨迹。
哪怕正是他有意设计刀疤男遇险,此刻也不禁为曾经的同伴捏了一把汗。
观察山体生长和巨蛇爬行的方向,老鼠眼蓦地明白,刀疤男为什么要构筑这么一座高大的房屋山了。
或许,刀疤男不是在攻击——
而是在逃命。
他看似气势汹汹地熔炼房屋、拔高山体,实则是在给自己搭建逃生的阶梯,迫切地逃离无法应对的敌人。
但蛇紧逼不放,刀疤男就只能让山体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这就像坐在一只漏水的独木舟上,因为别无选择,所以只能不断将水舀出去,绝望地拖延溺亡的时间。
——刀疤男完了。
老鼠眼很快做出这样的判断。
毕竟,人类怎么能和怪物比拼耐力呢?
哪怕是异能者,这也是不现实的事情,除非他们已经抓紧领域力量的绳索,升华成为质变的神性生物……
不过刀疤男,显然并不在列。
所以他注定被追上,就像曾经遭遇“蛇”的已死同伴们那样。
老鼠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想,在第一次正面交锋不敌之后,等待刀疤男的,就仅可能有一种结局了。
那就是,死在他亲手熔炼的高山之巅。
死在一个无比贴近天空、却始终无法逃离的高度。
虽然心里对战斗的结局已有定论,但老鼠眼没有放弃观察战局,仍然双眼望向高空的方向,一眼不眨。
他可没有忘记,明天沦落为“猎物”地位的,可能就是他自己了!
他要趁着现在的机会,仔细观察蛇的能力,至少要推测出它的领域……当然,要是能找到它的弱点,那就再好不过了。
眨了眨逐渐酸涩的眼睛,老鼠眼发现,那些被巨蛇爬过的房屋,似乎在产生变化——
这些房屋的外墙颜色不再崭新鲜艳,透出一点经历风吹雨晒的灰败,大片大片的墙粉簌簌掉落,不知道是重重碾压过后的损坏,还是……
老鼠眼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猜测:还是,它们正在变得“陈旧”?
时间如同破闸的洪水,在这些接触过蛇的房屋上加速冲刷,造就了这些痕迹。
墙体褪色、开裂、剥落……
这都是时间走过的痕迹。
“【时间】领域,”老鼠眼喃喃自语,面色沉下来,“更加难办了。”
在诸神游乐场的众多异能者里,【时间】领域的异能者,几乎是最为罕见的,比一向神秘莫测的【命运】领域还要罕见。
因此,很少有人拥有对战该领域能力的经验。
而流传出来的寥寥几句评价,也无一例外都是“诡异”、“难缠”之类的形容。
万物都在时间里推移,又该怎么战胜时间?
传闻中,【时间】领域还有一个独特之处,那就是该领域的异能者晋升到中高阶,就会毫无预兆地失踪,从此音讯全无,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老鼠眼仔细搜索记忆,也无法找出说得出名号的【时间】领域大人物……是这个领域过于人才凋零,还是中高阶失踪的传闻是真的呢?
忽然,一道喊叫打断了老鼠眼的思绪。
他听得朦朦胧胧,但他知道,这声喊叫必然足够尖锐、足够歇斯底里,才有可能被他现在微弱的听觉捕捉到。
“不,不要过来……”
“啊啊啊——!!”
是刀疤男的声音,在死寂而满目疮痍的街道上传播得越来越远。
随后很快被掐断,再无声响。
老鼠眼碰了碰耳朵,遗憾地想:要是他的听力还算正常,那说不定现在就能听见刀疤男的浑身骨骼被搅碎,或者整个人被吞进蛇口的声音。
干掉刀疤男,他在城镇里可操作的空间就更大了。
他自认为,有希望在蛇盯上他之前,先一步逃离城镇!
……
崎岖的山体顶峰,时不时有房屋破碎的玻璃、砖瓦滚落,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巨蛇缠绕在山体表面,尖细的瞳孔收缩成一条深黑的细缝,盯着刀疤男死前遗落的一只扁平的纸盒子。
观察半晌,它抬起尾巴,停在纸盒前。
只见在巨蛇的尾部,有一个类似于人类上半身的结构,隐约是人类男性的轮廓。
它有修长的手臂、椭圆的头颅、未成形的五官,但没有光滑的肌肤,通体仍然被鳞片覆盖,姿态也仿佛没骨头似的软绵绵——比起人,更像是蛇的变种。
人形似乎挣扎着要从巨蛇身上生长、脱离出来,但没有人可能把它看作同类。
因为人形镶嵌在蛇尾部,呈现出一蛇双头的形态,只会勾起旁观者的恐怖谷效应,显得异常诡异。
它是巨蛇在观察人类的外表和行为之后,逐渐进化出的拟态。
和巨蛇相比,它拥有了更灵活轻便的身体,还有能够抓取事物的五指。此刻,人形就生疏地收紧手指,抓起了纸盒子,掂量几下,甩出几根纸卷成的奇怪东西。
人形慢慢歪过头,辨认出这是刀疤男爱不释手的东西。
那个人类,似乎很喜欢站在窗边,把这种纸卷叼在嘴里,吐出灰雾一样的吐息。
嗯……这个纸卷,会很好吃吗?
就和那些铁罐子里的肉一样?
拾起一根烟,人形像模像样地把一端塞进嘴里,没有尝到任何味道。
它吐了吐舌头——现在它的舌头,还是细长而轻薄,尖端分叉的蛇信子——觉得大概是吃法不对。
停顿片刻,人形想到,在刀疤男吞云吐雾的时候,纸卷的另一端会有红色的光明明灭灭……所以,确实是它尝试的方法不对。
红色……红色……
要让纸卷的末端染上红色。
思索过后,人形把烟摁在地上,蘸了蘸刀疤男留下的血迹。
染了血的纸卷,同样是如此鲜艳而猩红,就像它记忆里的模样。
人形满意地点点头,再次生疏地模仿刀疤男,把细细的烟夹在指间,塞进嘴里,蛇信子绕着纸卷品尝一圈,还是没有味道。
只有另一端的鲜血气味,萦绕它的鼻腔,还算甜美。
它慢慢反应过来,原来刀疤男爱不释手的“食物”,根本不好吃。
人形抛下烟盒,脊骨如同蛇一般软下去,以怪异的姿态趴伏在巨蛇尾部。蛇身一头一尾的两个头颅,一个是蛇头,一个是人头,都睁着一双不通人性的鎏金蛇瞳。
巨蛇无声地离开,只留下那座房屋拼接而成的古怪山体,在原地缓缓崩塌。【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