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神权交替
盔甲和骨架散落在地上, 很快一阵炽热的风吹过,黄沙扬起,把骑士的遗留物与字迹一同掩盖, 看起来异常凄凉。
易逢初垂下眼眸,盯着白骨看了一会儿,面上逐渐浮现出古怪的神色。
半晌,他幽幽地开口道:“其实,你的神智根本没有消散吧。”
“……”
某种蓄意营造的悲壮氛围被打破,骑士焦黑的骨骼在沙尘底下扭动几下, 似乎感到尴尬而不安。
一根指骨猛地戳出来,抖落指尖残存的沙粒,在黄沙表面画了六个点, 接着写到:
【……您还是第一个看出来的过路人。】
“其实我有犹豫过, 要不要配合你的出演, ”易逢初嘴角勾起微笑,随意地席地坐下, 漫天飞扬的沙土仿佛有意识地绕开他, 白袍堆叠在地,仍然纤尘不染, “但我不太喜欢说话说到一半的家伙。”
都要归功于骑士这样谜语人、叙述不突出重点、说话又不说完的角色, 很多恐怖游戏才能让主角兜着圈子寻找真相, 多水几小时的时长。
易逢初微笑着摇头:“在这方面,我一向不是很有耐心——我更倾向于直接亲自看, 或者听。”
骑士的指骨弯动,刚刚写下【您是谁】的开头, 停顿一下,又把自己的话抹去了。
从眼前的年轻人身上, 骑士感受到了某种遥远而熟悉的神秘气氛,他也曾在各位神灵教会的大主教,以及常年居于高位的大贵族身上,体会过类似的氛围。
骑士本就是注重忠诚与服从的职业——而时刻,他下意识地服从易逢初。
【好吧,好吧。】
骑士的骨骼聚集起来,重新拼凑成半具残骸,他抖落浑身的沙子,套上盔甲,高大的身影单膝跪在席地而坐的青年面前,郑重地写下:【您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第一个问题,”易逢初略显好奇地询问,“如果过路的人被你成功骗过了,好心帮你把尸骨掩埋起来,你会怎么做?”
【……】
骑士显然没想到易逢初会问这个。
沉默片刻,他才艰难地给出答案:【曾经,确实发生过类似的情况……不过,附近的沙地质地并不坚硬,我会等他们离开后,再自己爬出来。】
这位也是老演员了。
但考虑到时过境迁,过去繁荣的城镇化为一片高温中的废墟,唯有骑士的残骸意外保留着意识,长长久久地驻守于此,倒是不难理解他在路人面前上演“交代遗言”戏码的小爱好。
满足了好奇心,易逢初愉快地点点头,望了望城门,预估距离皇都开启还有一段时间,便对骑士说:“讲讲过去的故事吧。”
“比如,这座城镇曾经是什么样子的;再比如……它是经历过怎样的灾难,才沦为废墟的。”
当然,易逢初也能直接洞悉过往的命运,但他认为,亲历者口中吐露的故事,应该具有不同的重量。
骑士看着青年随和的模样,心底沉寂已久的好奇心偷偷冒尖,忍不住问道:【恕我冒昧,请问您是吟游诗人吗?】
在他的记忆里,只有那些弹着琴四处漂泊的吟游诗人,才会像寻觅失落的宝藏那样,这么热衷于收集早早遗落在历史里的过往。
“……”易逢初沉默几秒,似乎想到什么,没有否认,“你可以这么认为。”
骑士点头,开始在地面专注地写写画画。
他一度犹豫,该从哪里开始描绘这座城镇,这位养育他祖祖辈辈的伟大“母亲”呢?
他有太多想表达的了,曾经那么繁荣的景象、那么绚烂的文化,不应该只剩下他知道。
而且骑士隐隐有所预感,面前的青年,或许是某种比他这具尸骨更永恒的存在。
如果能竭尽全力让青年记住这座城,仿佛就是让故乡永存——它会永远存在于青年漫长的记忆里,褪尽黄沙热风,恢复成一片草木长青的净土,伴随他永恒不朽。
这一刻,骑士无比懊悔自己的咽喉和声带早已腐烂,否则他或许能凭借充沛的情感、动人的演讲,贪心地多打动青年一些。
骑士绞尽脑汁,斟酌语句,但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决心下笔时,最简单纯粹的文字就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了:
【我们的城市,曾经很美,很美。】
【在异常炎热的风到来之前,它曾是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
在骑士的描绘中,易逢初看见了一座可爱的城镇。
由于临近皇都,第一城富裕而开放,街上随处可见衣装各异的商人,树荫下徘徊着爱侣成双的身影,舞女们的耳坠都缀着澄黄的黄金,空气中流淌着烤面包的香气,来自远处山巅的河流比蜂蜜更清甜……
这里的歌舞、火焰和欢笑不分昼夜,许多吟游诗人从异国慕名而来,写下无数诗篇。
【直到某个深夜,流星划过天际,其中一颗陨星直直朝索姆贝拉坠落,最终落在王国边境。】
【那时候我还很小,但听街上的人说,陛下派去查看陨星的探查队,在那里收获了一本奇异的书——它能与人交谈,自称能够实现所有愿望。】
【这本书从最偏远的十二城开始,被运回皇都。】
【起初,人们对书还怀有疑虑,但自从有垂死的病人试着向它许下痊愈的愿望,并真的得到实现,一夜之间恢复健康的体魄,而代价仅仅是听书讲一个源自异界的故事……所有人就都疯了,陷入对书的狂热。】
“故事?”易逢初若有所思地重复一遍。
【对,】骑士一笔一划写下,【书给每个许愿对象讲的故事都不同,光怪陆离,有的像童话故事,有的像寓言或神话……这也是我们痛苦的开端。】
【据说十二城向书许愿,希望逝者都将生还归来,成为永生之城,代价是听书讲一篇神话传说,名为“俄耳甫斯”的男人前往死者的世界,试图带回死去的妻子,却因在回归人间的中途回头,不得不把妻子留在冥界。】
【男人抹着眼泪往人间走,可他曾经美丽的妻子,却只能停留在原地,眼眶里爬出蠕虫、娇艳的嘴唇被蛆啃食,金发湿漉漉而稀疏地贴着腐烂的头皮,最终化为狰狞的白骨。】
易逢初叹了口气:“故事里的隐喻,后来都在十二城里真实上演了。”
“除此之外,书还讲过哪些故事?”
【还有用笛声带走所有孩童的《花衣魔笛手》,鼠疫在大地肆意蔓延的《黑死病》,巫婆用糖果骗走孩子再吃掉的《糖果屋》,美丽女爵为永驻青春沐浴少女鲜血的《血腥玛丽》……】
“你记得很清楚。”易逢初评价。
沉默片刻,骑士慢吞吞地回应:【因为,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可怕的灾难。】
哪怕他想遗忘,恐惧也总会卷土重来,在他如今空洞成骷髅的身躯里回荡。
“那你的城市,遭遇了什么呢?”
【一个又一个愿望被许下,书终于传递到我们的城镇。】
【领主代表城镇许愿的时候,很多人都前去围观,我母亲也抱着我挤在人群里。我们这才看到,这原来是一本人皮书,当人翻动它,就能感受到它薄若蝉翼、阴冷细腻的触感,人皮剪裁整齐的一角还会轻轻贴住手指,像是它在抚摸翻书人的指尖。】
【孩子们都有些害怕这本古怪的书,缩进母亲的怀里,但大人们眼里却都闪烁出一种奇异的火光。现在回想,我知道那种火叫做“欲望”。】
【与臣民们交流过后,领主对书说,我们如今已经拥有舒适的环境、富裕的生活,无需祈求更多金银财宝了,所以我们要永不消逝的白昼,要成为一座像太阳般熠熠生辉的城镇。】
【书回应了我们的愿望,让城镇的太阳永远不落下,哪怕午夜时分也亮如白昼,街道上永远是彻夜的狂欢和派对。】
【而它让我们听的故事,介绍了一个以“炎风”为名的种族,它们偶尔会在宇宙里迷失方向,像炽热天火一样降临在地面上……】
易逢初微微敛眸,新生熔炉的光线洒在他向来冷淡的脸上,此刻竟显得有些温柔悲悯。
他的声音有些低缓:“……这也是你们在数十年后,真正经历的。”
骑士停下写字的手,抱住坑坑洼洼的头盔,但骷髅是不会流泪的,所以他很快回过神,继续描述灾难的景象:
【或许是因为第一城的许愿时间最晚,这里的灾难也降临得最晚。】
【那时,城墙边挤满了从其它城镇逃来的流民和乞丐,氛围紧张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箭,绝望的箭矢随时可能离弦而出,洞穿人们的心脏。】
【炎风来的时候,我正在骑士团任职,负责疏散聚集在城门口的人群。】
【我眼睁睁看着许多母亲抱着孩子,千里迢迢从其他城镇赶来逃难,但就在他们站到土地上的那一刻,他们脸上欢欣的笑容还没有落下,整个人就被一阵风……一阵无比炽热的风吞噬了,连灰烬都没有剩下。】
【所有人都在消融,甚至不是融化成液体,而是成为气体,与滚烫的风交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到处都是热气腾腾的白色烟雾,它们从大地上升起,其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白色灰烬,那可能是人体骨骼中一些难以轻易被焚毁的部分,也可能是白骨熔铸而成的钻石粉末……】
骑士异常激动,完全忘记了易逢初的存在,像是再度回到了灾难降临的瞬间。
易逢初也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他。
直到冥冥中传来一道门锁落下般的沉闷声响,骑士才如梦初醒,惊愕地抬头看向城门。
第一城毗邻皇都,在过去,想往来只需要通过不远处的那扇城门,就能踏上皇都平坦宽阔的街道。
但自从灾难降临,皇都似乎就被抹去了。
骑士曾无数次试图通过这道门,但无一例外,门后都只有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使人不得不原路返回,回到第一城。
此刻,伴随着像是某种锁孔被打开的声音,城门外的景象逐渐扭曲,像是有一道阴影的帷幕被揭开了——
皇都熟悉的街道,映入骑士的眼中。
“我该走了。”易逢初提灯起身,轻声说。
骑士无法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数疑问填满脑海,却无法得到解答。
他想,皇都是为陌生青年而重启的吗?
之前是什么东西隐匿了皇都,现在又是什么东西在迎接青年?
还有……
青年记住他讲述的故事——索姆贝拉的故事了吗?
“我会一直记住的。”
易逢初迈出几步,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骑士空洞的骷髅眼眶直直望向他,松动的下颌骨动了动,发出白骨咔咔摩擦的轻响。
‘谢谢。’他无声地送别。
下一瞬,骑士的骸骨和盔甲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这次,他真的得到解脱,被死亡的静谧所拥抱了。
因为他驻守的故事,终于讲完了,从此有人替他记住。
第242章 神权交替
索姆贝拉的皇都仍有往日繁华的影子, 街道两边的商铺还敞开着,里面硕大的瓜果维持着新鲜不腐的模样,仿佛人们随时可能回来。
但易逢初清楚地知道, 这里早已没有其他人了。
他提着灯,独自穿过寂静无人的街道。
偶尔有一种漆黑的鸟类扇动翅膀,一排排停在树梢或窗棂上,一边梳理着羽毛,一边抬起猩红的眼睛,似乎在好奇地观察易逢初。
这些鸟体型比一般乌鸦更大, 鸟喙坚硬而修长,极具猛禽风范,羽毛乌黑无光, 像是吸收了周围的所有光线, 连带着环境也变得黯淡, 如同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影。
它们三足而五趾,锋利的爪子紧紧勾住树枝, 稳稳当当地立住, 还能空出一只爪子梳理羽毛。
易逢初察觉到若有若无的视线,似笑非笑地转头, 目光轻轻扫过乌泱泱的鸦群。
刚一对视, 鸦群就立马扭过脑袋, 猩红的眼睛望向远方,装作风轻云淡、没有在偷看他的样子。
但它们羽翼边缘的绒毛, 如同受惊般地炸起来,暴露了其主人并不平静的心情。
咦……好像有点好玩。
于是, 在枯燥的路程中,易逢初几次故意转头, 惊得正在暗自观察的群鸦羽毛直立。
易逢初也不驱赶它们,若无其事地回过头,继续向前走。
只有手机知道,他的唇角有一瞬轻微地勾起,又很快被压下来,恢复平直。
【……】
它的冕下,好恶趣味啊。
“这些鸟是什么种族?”
易逢初简直出声,与藏在他脑海里的手机搭话,而在群鸦眼里,就是这个神秘的年轻人在凭空自言自语……
声音轻轻回响在空旷的道路上,显得有些诡异。
【它们是厄运女神的眷族、阴影之母的孩子、影界秩序的维护者——影鸦。】
手机介绍道:【影鸦久居在影界,有时也会上浮,接近物质世界,在智慧生命的影子里飞行。由于它们会被霉运的气息吸引,常常是倒霉的人目睹它们的身影,久而久之,它们就成为传说中不幸的象征。】
【其实,影鸦也可能好心地帮人移除厄运……然而,这并不影响人们对这类漆黑的怪鸟敬而远之。】
“所以,乌鸦的风评,就是被它们连累的……”
易逢初若有所思地低语。
不远处,影鸦们嘶哑地叫了几声,似乎在相互沟通,接着齐齐振翅,如同升腾而起的乌云一样飞走了。
手机现在隐藏在易逢初的意识里,因此影鸦听不见手机的答复,只觉得这位命运派遣来的使者有些疯疯癫癫,实在是让鸦害怕。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
或许他是真的,在与它们感知不到的未知存在交谈……
但放在神秘世界,这种情况就更加可怕了。
影鸦们情愿相信,他只是幻想了一个不存在的伙伴,正在自言自语。
没过多久,易逢初就穿过街道,来到富丽堂皇的皇宫前。
金黄的宫殿尖顶耸立云端,仿佛一道永不消逝的、辉煌的余晖,折射出一条条金丝线般的反光。
易逢初一边拾阶而上,一边褪下苍白轻薄如蛾翅的外衣。
期间,诪祸之衣并不安分。
它不断紧贴上易逢初的肌肤,试图与他融为一体,但都遭到易逢初无声的拒绝。
诪祸之衣的袍角无风自动,有些茫然地飘动。
虽然没有独立的神智,但它似乎本能地不解——
在此之前,它只见证过蛾神或咒噩之父不惜一切地争夺【诅咒】权柄;
可现在,为什么会有存在拒绝唾手可得的力量,不愿意掌控它呢?
这远超出它的理解。
似乎是某种……无法用理性衡量解析的东西。
最终,诪祸之衣被易逢初强硬地撕下来。
剥离的刹那,衣袍随风烈烈作响,像是一声微弱的叹气声。
苍白无瑕的衣物轻轻滑落,易逢初一丝不苟地把它折叠整齐,抚平至没有丝毫褶痕,挂在臂弯间。
一手S级的【新生熔炉】,一手凝聚神权的【诪祸之衣】,现在的易逢初即便仅仅是一个普通人,也强得可怕。
影鸦纷纷在天空之上盘旋,远远地望着他,徘徊却不敢靠近。
易逢初踏进宫殿,听见一声沧桑的叹息。
“你来了,命运的使者……比我预想中的更快。”
循声望去,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妪,动作迟缓地朝易逢初走来。
老妪穿着黑色长袍,布料表面呈现出丝绸的柔润光泽。
祂满头银丝,面部布满皱纹和沟壑,五官平平无奇,除了耳旁长出的几根黑羽毛,看起来就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老人。
唯有那一双眼睛,显得异常年轻,黑白分明,没有丝毫浑浊。
截然相反的年龄特征,却奇异地融合在同一张面孔上,让老妪像是一具做工不精的塑像,越看越给人带来违反常识的恐惧感。
易逢初静静看着她,开口点出老人的身份:“厄运女神。”
老妪随意地点点头,面上浮现出笑意:“你就是传说中命运的独子?真是在影界里难得看见的,年轻、活泼、富有生命力的年轻存在。”
“一路上,你可把我的孩子们吓坏了,”厄运女神用近乎慈祥的口吻,嗔怪影鸦道,“它们常年待在这里与我作伴,难免对外来的陌生面孔感到好奇,希望它们的视线,没有冒犯到你。”
易逢初并不介意厄运用和蔼长辈的语气交流。
事实上,厄运的年纪也远远比易逢初古老——据手机所述,祂是与命运黑山羊同时期诞生的古神。
此刻,这位古老的神明絮絮叨叨,拉着易逢初漫无边际地闲聊片刻,忽地想到什么,喟叹道:
“真遗憾,你的父神没有亲自前来,否则我还想问问祂——我的同胞的味道,尝起来怎么样呢。”
“黑山羊死前也会体会到痛苦吗?祂哀嚎了吗?祂的鲜血是不是红色的?肉尝起来是否是温热腥甜的?……”
“这一切,我都想知道。毕竟,我和祂曾是亲密无间的同胞嘛。”
说到这些,老妪的语速陡然加快,眼底闪烁着幻想和兴奋的光彩,仿佛苍老慈祥的皮囊底下,住着一个跳脱疯狂的灵魂。
易逢初猛然意识到,为什么厄运会选择和自己合作了。
因为祂对祂那位没有理智的同胞血亲——命运黑山羊,抱有一种扭曲的关注与憎恨。
新生的命运杀死了黑山羊,所以厄运女神期望与祂达成合作,间接分得一杯滚烫的鲜血。
“……这些问题,你可以回去询问你的父亲,祂应当不介意分享给你的。”
厄运女神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低低地笑了:“如果有下次见面,但愿你能把答案转述给我……让我分享,黑山羊之死带来的快乐。”
易逢初点点头,不想在无关的话题上过多停留。
他直截了当地把诪祸之衣抛向厄运女神。
诪祸之衣悬浮到老妪面前,祂伸出苍老如枯木枝的手指,在触碰到衣物的瞬间,这件象征【诅咒】的衣袍就分解成无数丝线,喋喋不休的呓语交叠,蕴含着令人胆寒的恶意。
这些苍白的丝线沿着老人的手臂攀爬,爬进祂深黑的长袍,化作一道道扭曲蠕动的白色花纹,装饰着原本纯黑的衣物。
厄运女神抚摸着白色纹路,露出怀念的神色:“【诅咒】曾是给予我最大帮助的权柄,真是久别了。”
“在我与黑山羊生于同卵,无时无刻不被更强大的血亲吞噬、在痛楚中抢先诞生自我意识的时候……如果没有掌控【诅咒】,我就会成为祂的养料。”
厄运女神似乎是一位喜欢给后辈讲故事的古神,也可能是祂待在与世隔绝的影界太久了,养成话多而古怪的性格。
从祂的话语里,易逢初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手机曾说过,命运黑山羊是“不完整的命运之神”。
因为原始的命运权柄,曾经意外催生出两道意识,让两个神明的胚胎挤在同一个卵里,就像共享同一根系的两棵树苗,不得不抢夺养分、互相蚕食,试图重新合二为一,归于完整。
那样合并出来的胜者,才会是完整的天生的命运之神。
而在争斗中,厄运女神显然处于劣势,祂原本会成为那个被吞噬消化的养料。
“于是,我用所有力量诅咒我的同胞——”
“诅咒祂永远浑浑噩噩,徒有力量却没有理智,陷入一场没有尽头的沉睡。”
“诅咒祂永远无法完成破卵,永远停滞在初生期,伏在命运河流的尽头。”
“诅咒祂终有一天会被杀死,鲜血泼成大雨,而新神从血雨中升起。”
厄运微笑道:“我本以为,只有前两个诅咒成功了……直到某一天,最后一个也应验了。”
易逢初思索着,说道:“我以为,你会倾向于自己掌控命运,毕竟你有很漫长的时间来尝试。”
“我尝试过……但【命运】不同意,”厄运女神摇头叹气,“自从原初的【命运】被我和黑山羊撕扯成两半,它们已经分离太久了,分化成两个规则独立的领域。”
“在漫长的时间里,我也渐渐领悟到——或许【命运】真正的主人,从来不是我或黑山羊,我们都被放弃了。”
“命运就是这样奇妙,不动声色地玩弄所有存在。”
“有时我甚至会想,究竟是我绝处逢生,成功诅咒了黑山羊,还是命运的浪潮推动我这么做的呢?我不知道,也不愿意想了……到我这个年纪,你应该就会明白,不是任何事情都需要知道真相。”
厄运垂下双眼,让易逢初联想到那些在寺庙里虔诚祈祷的老人:
“唯有你的父亲掌控命运,而我们其余存在……只需要敬畏它。”
易逢初淡淡地说:“也许正是这样,你们才无法掌控命运。”
毕竟,一个害怕命运的存在,又怎么可能驯服它呢?
厄运有些惊愕地抬眼,怔愣半晌,忽而微笑:“或许吧。”
老妪抬起手臂,祂背后的一层阴影帷幕缓缓掀开,露出一支悬浮在半空的箭矢。
箭矢没有色彩,只能透过它周身扭曲的光线,隐约勾勒出它的轮廓——笔直细长,尖端是修长的三角形,闪烁着锐利的尖芒。
它像是一根指针。
更神奇的是,箭矢的长度无时无刻不在生长,恍若在以一种恒定而缓慢的频率前进,直至刺穿目标。
在易逢初观察箭矢的时候,厄运沧桑的声音在耳畔徐徐响起:
“这就是你父亲遗落的权杖——【时间】。”
“光阴似箭……光阴似箭。”
“它是一支不断生长前进、注定洞穿每个生命胸膛的箭矢。”
第243章 逆行的箭
易逢初凝视着这支透明的箭矢, 有些恍然。
他记起来了,他曾短暂地紧握住它——
用于逆转重置整个第三维度的时间和命运。
在那时,易逢初终于解决所有竞争对手, 踩着旧神的脊骨攀登到顶端,初步掌控命运领域。
但等他回到家乡,面临的却是潮汐之母及其眷属的巢穴:
空气里弥散着高浓度的水汽和鱼腥味,不再适宜普通生物生存;大部分普通人已经死去,肿胀的尸体里孕育着流动的鱼卵;仅存的文明火种也不得不迁移、分散到各个小世界,留下一颗面目全非, 满目疮痍的星球。
群蛇在血雨中降落,驱逐尽海洋的眷族,自身也受了创伤。
巨蛇的某颗眼球被潮汐之母剜去, 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血洞, 其中潺潺淌下的温热液体, 分不清是鲜血还是泪水。
这里……只剩下祂了。
易逢初来到A市的废墟,蛇尾在倒塌的熟悉建筑下翻找半天, 没找到自己的家, 最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
祂成为了神灵,可祂的家乡去哪里了?
如果在当下的时间点, 家乡已经不存在的话——那祂就回到久远的过往寻找。
很快, 神秘界就流传出一个传说:
那位新生的命运冕下, 正在疯狂寻找【时间】领域的高位者或高阶道具。
当时存在的所有时间领域异能者,几乎都被易逢初找到过。
其中有人叹息:“怎样掌控时间?抱歉, 冕下,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凡我知道答案, 自身也不可能面临被时间驱逐的困境了。”
也有人已经快被拉扯进时间的夹缝,神志不清地喃喃道:“时间?它就在那里啊……”
“它的速度不快, 却无法躲开;它并不尖锐,却足够刺穿万物;它无处不在,却无法被触摸……”
易逢初寻求不到答案。
于是,祂还是回到了地球,把这里定作祂未来完成真正蜕变的“卵”。
无穷无尽的蛇身盘踞在星球表面,盘绕经过各个城市边际。鳞片下睁着许许多多鎏金的蛇瞳,无聊又茫然地望着天空。
那些异能者的描述各异,概念模糊抽象……
【时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它在哪里?
是因为祂属于命运领域,所以注定看不见吗?
骤然失去前行的目标,易逢初一年又一年地望着天空,思考着这些问题。
璀璨复杂的星空在祂眼底变幻,哪怕是百年、千年的时间,也只是无痕迹地流经这位孤寂而疯狂的神灵。
忽然某天,易逢初的视线捕捉到了一丝扭曲的光线,如同空气中荡开无形的涟漪。
祂顺着这道偶尔折射的光,在心底慢慢描摹、补全,最终勾勒出时间的象征物——
一支无形的箭矢。
速度不快,却无法躲开;并不尖锐,却刺穿万物;无处不在,却无法触摸……
易逢初骤然领悟到,【时间】就应当是这样一支始终存在,以恒定速度生长前进的箭矢。
自万物诞生的最初,它就存在着,直到每个事物发展到终末,它便彻底临近、洞穿消逝之物。
其实【时间】本身是无形的,或许它的象征无时无刻不在变幻,但当它被易逢初所观测、领悟,它的形态就在易逢初感知中固定下来。
——此后,它便成为这样一支箭。
易逢初有足够漫长的时间来观察它,试图理解【时间】的法则。
渐渐地,祂能够清晰地勾勒出箭矢的轮廓,纤细笔直得如同时钟的指针;
祂看见了这些箭矢悬浮在所有事物面前,或近或远的位置,预兆着无声的倒计时;
祂看见了……
那支洞穿整个人类文明的箭矢,矗立在地平线尽头。
想倒拨时间,回转一切,就要逆着箭矢射来的轨迹,一直送它抵达原点。
于是这一天,易逢初伸出手,抓住了那支箭,尖端刺进祂的掌心,被神灵的银白血液浸透,似乎被一点点染上了金属的色彩。
箭矢在祂掌心颤动,仿佛同时被两股相反的力道推动。
历经长久的拉锯战后,贯穿文明的箭矢发出一声嗡鸣,逆着正常的轨迹飞行。
霎时间,第三维度内所有瞄准事物的箭矢都开始逆行——
它们飞速划过,恍若一颗颗无形的流星,一直逆转到易逢初诞生的开端。
所有维度的生物记忆都被改写,唯有神知道……但祂们不在乎,闭目不言。
……
走过阴影筑成的帷幕,易逢初捧起【时间】之箭,神情有些恍惚。
厄运女神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打搅。
在祂看来,这位所谓的神子,究竟是真的神灵子嗣,还是命运一手准备的新鲜备用躯体……这可不好说。
就像此刻心绪万千,陷入回忆的,未必是他自己,也可能是正在影响他的那位“慈父”。
但这重要吗?
对于许多神性生物而言,“你”与“我”的概念本来就模糊,有时候一整个族群共用一个集体意志,有时候繁衍方式就是复制出无数个自己,既是亲人,也是同一个体……没必要分那么清楚。
正如厄运女神所说的,到祂这个年纪,已经对太多事情司空见惯,不再抱有不合时宜的探究欲了。
老妪佝偻着腰背,缓缓退回阴影里,阴影如同澎湃的漆黑潮水,涌上祂的衣角。
等易逢初把箭矢稳稳地控制在手上,他发现厄运女神已经离开了,天空上也早已没有影鸦成群盘旋的影子。
易逢初走出宫殿,先是感知了一下信徒们的方位,把他们安全送出影界,赐予他们神眷和本领域道具作为回报,再回到本体所在的公寓。
一落地,分身就化为一条小蛇,与本体融为一体。
易逢初回到地球是因为,他预感到——他快要完成最终的升华了。
而这里是他的家乡,也是他早早选定的破卵、蜕变之地。
他胸膛里层层叠叠的银白心脏,正在加速消融,一层又一层,呼应着【时间】箭矢震动的频率。
但易逢初知道,这支箭并不是完全无害的。
比起被他从低阶到高阶,一点点掌控的【命运】,【时间】与他更加生疏,如果没能成功破卵,这支箭就会洞穿他的心脏,将他也驱逐进时间的缝隙里。
毕竟时间法则有恒定和自我纠错的机制,本能地排斥所有“错误”。
但偏偏易逢初逆转时间,是那个最大的混乱因素。
——要么时间驱逐他,要么他真正驯服时间。
就像两头角力的猛兽,没有除此之外的任何结果。
易逢初忽然轻笑一声,对箭矢说:“其实很多时候,不是只要最先出手,就胜算更大的。”
他冷静地看着【时间】箭矢不断震动,无形而无处不在的力量在拉扯他,试图把他困进重重迷宫般的混乱时空里。
正如无数时间领域高位者曾经历过的,易逢初的手掌逐渐变得透明,紧接着是手臂、双腿、躯干……仿佛一抹消散的泡影,很快就将不存在于物质世界。
但与前人不同的是,他没有抵抗,甚至主动走进【时间】的视域。
要掌控一个领域的规则,唯有彻底领悟、解析它。
因此,易逢初要亲眼去看有限或无穷的、有形或无形的、存在的或不存在的时间。
……
公寓楼道里。
罗笙乐走上楼,在经过对门的时候,下意识放轻脚步,仿佛生怕惊扰某种存在。与此同时产生的,还有一种莫名想要赞颂什么的冲动。
然而,她很快停住脚步,脸上浮现出迷茫的神色,自言自语:“我刚刚在想什么?”
“我记得对门……一直没有住户,是空房间啊。”
……
异管局门口。
孟司游怔愣片刻,摁灭手机屏,皱着眉揉按太阳穴。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刚刚好像正要给谁发消息,但翻遍通讯录,也找不到是谁。
他转身走向异管局,耳旁所有嘈杂的声音一刹那归于寂静,如同整个世界被凛冬笼罩,厚厚的积雪遮盖住声音,筑起静谧无声的领域。
‘竟然选择同时征服【时间】领域,并完成最脆弱的破卵期……’
循着气息留下的印记,缄默歌者将意识投进孟司游的脑海,借他的双眼,望向天外缭乱变动的星象。
‘大胆的选择,也只有祂会这么做了。’
‘祝祂加冕顺利。’
哪怕是真神的意识投影,也无法此刻的地球停留多久。
寂静转瞬即逝,街道上恢复往日的熙熙攘攘。
……
国外某地。
易眉山喝了点酒,兴致勃勃地向旅途中认识的同伴吹嘘:“我儿子从小就懂事可爱,长得可好看了——”
说到一半,她打开手机相册,刚刚想炫耀一下,却蓦地顿住,面对一张空荡荡的风景照发呆。
再往前翻,还有更多意味不明的纯风景图,有国内住处的花园、家附近的街道、公园……唯独没有人影。
她刚刚说了什么?
她有一个儿子……吗?
“这是怎么了?”同伴看易眉山忽然流泪了,吓得连忙放下酒杯,出声安慰。
“我应该有个亲人,”或许是微醺状态下本就情绪化,易眉山怔怔地落泪,“但我现在,好像忘记他了……”
第244章 历史的因果,与神的寻回
它的意识逐渐清醒, 面前是一片混沌而黏稠的虚无。
无法用漆黑等词汇来形容周围的环境,因为在此时,根本不存在色彩或光线的概念, 仅有浑浊流动的流体包裹住它,如同母亲孕育新生的羊水。
这里不存在任何事物——甚至连空间、时间的概念也诞生在遥远的未来,感知范围之内徒留无边无际的虚空。
它转了几圈,发现自己也是没有形体的,似乎只是一抹漂泊的游魂。
这样可不行。
它想,它应该给自己选定一个形态, 与周围的虚空区分开来。
这样想着,它渐渐生出了粗糙的躯体,长出椭圆的脑袋, 长长的身躯延伸到末端, 变得越来越纤细, 变成灵活的尾巴尖,表面覆盖上漂亮的鳞片。
——对, 就应该是这样子的!
小蛇满意地点点头, 对自己构造出的形态感到熟悉而自在。
但欣喜没能维持多久时间,它盘踞在虚空中, 很快就感到茫然, 也感到孤寂起来。
它有种与生俱来的精准预感, 距离虚无产生另一个意识陪伴它,还需要很久很久……或许是久到它的意识彻底泯灭, 和虚空融为一体的时间跨度。
小蛇把自己盘绕起来,昏昏欲睡地等待着。
但在某个时刻, 一道灵光忽地闪过脑海,小蛇想到:
它为什么要一味等待呢?
它能不能试着像创造自己的躯体一样, 试着让虚空里加速产生另一个意识?
而且,小蛇希望这个意识拥有【毁灭】的力量,足以让无边际的虚空毁灭,迎接新的变化。
在这个念头的影响下,小蛇无意识地拨动了世界最初的概率。
它没等待多久,虚空里就孕育出一点猩红的星光,如地缝下涌现的岩浆,如焚灭山林的烈火,蕴藏毁灭万物的力量。
起初,星光如同缥缈的萤火,忽明忽灭,小蛇便小心地用尾巴护住它,生怕星光倏然熄灭。
所幸,猩红星光成长得顺利,【毁灭】与【灾厄】的力量很快充斥整片虚空,搅动着时空最初的贫瘠的羊水,让混沌扭曲坍缩,直到坍缩到极致,引发毁灭性的浪波和爆炸。
轰响声中——
虚空变得不再均匀,按照质量不同,缓缓上下分层,最终沉淀为九层,产生了空间的概念。
九大维度,产生了。
那道猩红的星光,则被后世认为是创世三主神之一,灾厄主宰。祂象征着万物自诞生之初,就注定有毁灭的倾向。
但没人能下定论,最初诞生的神权,究竟属于哪个领域。
因为,有条本不该存在于这个时间点的小蛇,摆动着尾巴游远了。
它的每一次游动,都进入不同的时间点,像是困在一座无比庞大又毫无规律可循的迷宫深处,连它自己也说不准,下一次游动再睁开眼,将会看见怎样的景象。
无尽时空,繁多信息,一切都包裹住小蛇,试图让它迷失方向。
可小蛇并不慌乱,始终充满好奇,不紧不慢地游弋着。
偶尔还会停住,因为它很喜欢大爆炸后的世界。
沙砾凝聚成璀璨的星空,生命像毛绒绒的苔藓,贴着各个世界的表面繁衍。
小蛇看见第一簇火光从黑暗中亮起,无数文明以火为原点,度过恐怖的黑夜,创造文字,打造工具。
它也见过,无数形态各异的巨兽在原野疾驰,这些奇迹由亿万基因生成、延续、重组构成,伴随它一起在时间里前进。
有的生命发出最后一声哀嚎,倒下在中途;
也有全新的生命从中途倒下的尸骨里诞生,继续向前奔驰……
好美丽,好精彩。
但是,哪里是真正属于它的落脚点呢?
……
小蛇一直向前游,被一颗巨大的卵所吸引。
卵散发出一种熟悉亲切的、和它同源的气息,但卵内孕育的弯角黑山羊和黑乌鸦,却让它觉得陌生。
小蛇围着卵游动一圈,莫名觉得那头黑山羊十分让蛇憎恶。
它歪了歪脑袋,注意到旁边一直被同胞啃食的乌鸦。
乌鸦一点点衰弱下去,黑山羊的体型却越来越大,占据了卵内的大部分空间,吸收着同胞血亲的血肉、乃至灵魂成长。
再这样下去,破卵的注定是黑山羊。
山羊的蹄将踏过命运的河流,将众生笼罩在祂恐怖的阴影之下。
小蛇甩了甩尾巴,放大了乌鸦能在痛楚的刺激里,更快诞生自我意识和智慧的概率。
命运的波澜层层叠叠,乌鸦睁开了血红的眼睛,开始思索求生的方法。
祂攥紧【诅咒】的权柄,反射寒芒的利爪撕扯山羊的表皮,深深刺进同胞的肉里。
乌鸦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出世的第一句话,就是对黑山羊的诅咒:
【我诅咒我的同胞,永远浑浑噩噩,陷入一场没有尽头的沉睡……】
小蛇最后看了卵一眼,仿佛看见了双生子斗争的结局。
它再度转身,游走了。
小蛇隐隐想起来,自己也应当有这么一颗相似的卵——就筑在它最心爱的星球上。
它要去寻找它的卵。
……
但这里的时间太过混乱,小蛇很难决定自身落向何时何处。
又一次,小蛇被卷进一个未知的时间点。
它本想离开,却忽然被一道温和的祈祷声吸引住:
“一切命运与轮回符号的集合。”
“银白群蛇之王,环绕世界的尘世巨蟒,永生不尽的衔尾之蛇,预言的主人,混乱的领主,命运错音的拨弦之神……”
“愿您赐予这孩子幸运,为她指引未来的方向,走入这幸福的一世,平和的一世,快乐的一世。”
小蛇莫名感到被定住了。
就好像,人们祈祷的对象……正是指向它。
小蛇不禁投去视线,只见这是一座高大圣洁的教堂,红衣主教轻柔地托举起新生的婴儿,虔诚地在巨蛇神像的见证之下,念诵出祷告词,为婴儿赐福。
阳光透过教堂穹顶的玫瑰花窗,染上斑斓的色彩,亲吻着婴儿白皙的肌肤。
婴儿伸出手,试图抓取那道斑斓的阳光,咿呀出声,乌黑澄澈的眼睛转动着,偶然间转向小蛇所在的方向。
两者对视了,哪怕只有小蛇知道这一点。
婴儿稚嫩的脸庞上,绽开天真无忧的笑容,像是在对小蛇微笑。
小蛇愣住了。
它、它的外形明明和婴儿截然不同,它没有灵巧的四肢,没有白皙的肌肤,只有坚硬的鳞片和修长的蛇躯……
可此时此刻,小蛇却猛然觉得,它和婴儿——和这些人类,应当是同类。
它也应当有黑色的眼睛,柔软光滑的皮肤,能微笑的嘴唇……
它也应当像这样出生,再慢慢在母亲的拥抱中长大。
犹豫片刻,小蛇小心翼翼伸出尾巴,触碰婴儿挥动的手掌,尾巴尖微微蜷起,若有若无地勾了勾婴儿的小手指。
刹那间,教堂内的神像散发出淡淡的银辉,光点像是一场无实质的雨,洒落在人们身上。
“是主!”
主教最为激动,立刻跪在神像前,声音有些发颤:“赞美命运,亲自回应了这场赐福礼——这个孩子,必定会一生顺遂幸福的!”
年轻的母亲抱过婴儿,额头相抵,喜极而泣。
小蛇看着眼前祥和的景象,没有再停留,继续向前。
它想,它应该也有母亲吧。
它要去找她。
……
得到婴儿的启发,小蛇逐渐有意识地构造出人类的形态。
它在浩渺的时间里游弋,尾巴渐渐分为两条腿,蛇身变形出属于人类的轮廓,再生长出对称的手臂,以及手臂末端的十根手指。
它还变幻出一身长袍,披在身上,迈步的姿态从生疏到熟练,在时间里奔跑起来。
小蛇适应了人类的身体,跑过某个时间点,骤然闯进一间萦绕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
一个披散黑卷发的女人,正坐在病床上发呆,手旁散落着几张体检报告。
对女人感到说不出的亲切,小蛇不禁驻足,凑近去看报告,辨认出女人姓易,确诊恶性肿瘤,治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只见她久久地沉默,似乎被疾病追赶得精疲力尽,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就在这时,女人恍惚间感到一阵清风拂过额头,如同一只微凉的、温柔的手伸过来,在轻轻安抚着她。
年轻时的易眉山猛然抬头,什么都没有看见,视野里只有一如既往单调的病房白墙,心底却隐约响起一道声音:
【去雪山吧。】
【……妈妈。】
最后两个字太轻,易眉山没有听清。
但她牢牢记住了第一句话,这让她做出一个荒唐又浪漫的决定。
对,她想再去一次雪山——在世界上最纯净、最凛冽的地方,等待死亡的到来。
当然,或许在那里,还有未知的惊喜在等待她呢……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
易眉山攥紧病历,毫无缘由地生出几分期待,面上的郁气一扫而空,露出浅浅的笑容。
小蛇凝视母亲片刻,也有些生疏地弯了弯唇角。
它……不,是“他”。
他记起了他的名字。
他叫易逢初。
这个名字,似乎就象征着某种轮回——他与母亲,他与人间,既是初见,也是重逢。
易逢初没有贪恋这个时间点,再一次启程。
这一次,他不再是漫无目的地在时间里乱窜。层层叠叠的祈祷和呼唤声穿透无穷时空,在他的耳畔响起,让他陡然找到更加清晰的方向。
有人在副本里捧起手机,敬畏地称他为“叙事者先生”,与未知存在短暂地交谈;
有人翻阅古老的典籍,阅读到有关他的传闻,喃喃着念出“银白群蛇之王”的尊名;
有无数人在教堂里、餐桌上、烛火前,虔诚地背诵长长的圣典和祷告词;
也有他认识的亲人和朋友,罗笙乐骤然抬头望向对门,想起对面住着易学弟啊,但几天没看见人影了,不确定他是否出门去了;孟司游忽地拿起手机,疑惑他刚刚怎么忘记了,要给易逢初发个消息;还有身在国外的母亲,忽然摇醒在地上睡得东倒西歪的旅友们,又哭又笑地念叨,浑然忽视旁人看疯子似的目光。
“我想起来了!我的儿子叫易逢初……我要带他回来,就像过去那样!”
这些声音凝聚成一道银白的流星,拖拽长长的尾迹,指引易逢初穿过混乱无序的时间。
易逢初越跑越快,眼前逐渐浮现出一道白光。
随着他的追逐和靠近,这道光芒不断扩大,直至充盈整个视野。
在刺眼的光芒里,易逢初遵循直觉,凭空往光芒深处一抓——抓住了一支箭矢。
他逃脱了时间的迷宫,也亲手抓住了【时间】。
箭矢在易逢初掌心剧烈震颤,它不断调动时空的力量,想要逃离,但混乱的时空也早已无法再让易逢初迷失。
一次、一百次、一千次……
无论时间尝试多少次驱逐,无论将易逢初投放到何时何地,他永远都能凭借超凡的运气、耐心和坚毅,在重重时空中自行找到出路。
在此之前,时间能困住所有存在;
但在此刻,它不得不承认——它困不住易逢初。
而易逢初,却能紧紧束缚住它。
箭矢试图挣脱,却被神灵紧紧握住,无穷的符号如同虚幻的银锁链,一圈圈环绕住箭身,让它逃向任意的方向、任意的时间点,永远都会回归原处。
最终,箭矢发出一声金属摩擦般的嗡鸣,像是无奈的叹息,也像是被征服时的宣誓。
【时间】真正向命运的主宰俯首称臣,凝聚箭矢的力量流动着,化为神灵掌中的权杖。
戴着命运的冠冕,握着时间的权杖,易逢初终于抵达了真实的“现在”。
破卵之日,加冕之时,已至。【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