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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坤舆(二)


    迦萝后脖子上的眼睛只一闪而过, 在光影下一晃,就消失不见了。


    虞暄眨了眨眼,再仔细看去, 她后脖子就干干净净, 什么都没有。他不由问道:“迦萝, 你有没有觉得后脖子不舒服?”


    “没有啊。”迦萝语气寻常,将地上的书卷捧起来后对虞暄道:“我方才研读这些古卷,发现这里面记载了上一次雪域封印被破之事。”


    虞暄本还想细究迦萝后脖子那匆匆一现的眼睛, 但听到此话后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 惊讶道:“雪域封印被破过?从未听说过啊!”


    “是近万年前的事了, 你们自然不知道。”迦萝道:“那时候前任山神出世,雪域的万魔封印被破, 浩劫降世, 漫山遍野都是尸体,人族几乎灭绝, 倾尽全力才重新落了封印,此间千辛万苦我就不赘述了, 不过你知道那封印是怎么破的吗?”


    虞暄一脸茫然, “你都说是近万年前的事了,我如何知道?那时候我的祖宗的祖宗可能都还没出生。”


    “不过也不一定……”他又自言自语, “我现在身上还有蛇妖的血脉, 说不定那时候蛇妖的祖宗尚在世间。”


    本是无稽猜想, 却不想迦萝应道:“没错。”


    虞暄抬头:“什么没错?”


    “雪域神山的封印是上古时期人皇与神联合共同落下, 以山川草木的灵气为封, 人皇灵脉和神明躯体为印,才将万魔镇压于雪山之下,自那之后这片土地再无春季。而要破开封印, 则需以绝处逢生的命格开山脉,再以三灵为祭才能劈山破封。”迦萝幽幽地望着虞暄,道:“三灵,指的是天生灵种、混沌妖种以及嗔痴凡种,上次破开封印所献祭的三灵里,混沌妖种便正是你身上这蛇妖血脉的祖先。”


    迦萝的语气平静得有些阴森,随着一阵寒风掠过,虞暄只觉得浑身一凉,狠狠打了个冷颤。随后他立即意识到,沉云欢便是绝处逢生的命格,其后迦萝为天生灵种,顾妄为嗔痴凡种,而自己,则是混沌妖种!怎么就这么巧合令他们几人汇聚于此,刚刚好满足破开天魔封印的条件?!


    “太好了,你这个发现非常重要,我们现在就去找云欢!”虞暄卷着尾巴,扭身便走,同时从袖中摸出玉牌,正要给沉云欢传信,却忽而肩头一沉,一只手搭了上来。


    虞暄转头,就见方才还站在屋中的迦萝此刻却站在他的身旁,面容经惨白的月光一照,更显几分邪肆的阴郁。她轻声细语道:“你这蛇尾行动不便,我带你去。”


    虞暄望着她,这么近的距离一瞧,果然看见她眉眼间流转着隐隐邪气。他心知迦萝本人绝没有任何异心,是来到此地之后才被某种邪力蛊惑神智,其背后谋划之人目的已相当明显,就是为了破除雪山封印。迦萝既是被利用,与她动手便没有任何意义,须得找出背后设局操盘之人,才能解决根本问题。


    迦萝能够在此等候,便说明他在来的时候就已经中了圈套,必有十足的把握将他抓住。


    况且也不能放任中了邪的迦萝不管,虞暄并未打草惊蛇,只一点头:“劳烦带路。”


    他跟在迦萝身后,已存了将计就计,找到背后作祟之人再给沉云欢传递信息的打算。他路上认真计量了一番,虽说他原本修为算不上拔尖,远远不及沉云欢,却也是仙琅宗里的佼佼者,且吞了巫神骨之后化妖,力量更是比从前强了不少,连大魔头桑雪意他都能挡上两招——这世间还能有比桑雪意更凶残的人吗?


    能将迦萝救下就最好,但若见势不妙,他只能想办法自己逃走。


    半刻钟后,迦萝领着虞暄行至密林深处,月光顺着茂密的枝叶落下来,隐约瞧见前方有三个人影。迦萝快步追上去,低声道:“主人,人带来了。”


    虞暄定睛一瞧,就见前方有两人的身影十分眼熟。他们闻声停步,转过身来时露出面容,一人是顾妄,一人是昙妩。虞暄浑身一个激灵,确实没想到顾妄也在此处,他将目光落在最前方,见头前那人隐在暗色之中,身形模糊,但隐约看着并不强壮,想必就是迦萝口中的“主人”,也是背后谋划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虞暄心道正好,我一并解救了。他大喝一声,蛇尾卷起来借力一跃,弹跳至半空,怒声道:“卑鄙小人,安敢在此造次!且让你爷爷我来好好教训教训你!”


    厉喝刚落下,一阵寒风徐行而来,吹得满树枝叶哗然,月光斑驳地照亮那人的身影,也照出一张俊俏无双的脸。虞暄见之大惊,若非双腿化作蛇尾,此刻便是当场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掌门!”虞暄惊得声音都劈叉,尖声喊道:“怎么会是你?!”


    沈徽年已恢复本相,冷淡地看着面前张牙舞爪的虞暄,只稍微一抬手,一根木枝疾速飞出。虞暄甚至来不及闪躲,就觉得心口一痛,犹如被打了七寸一样,当下就翻倒在地,痛得蛇尾疯狂打卷。


    沈徽年淡声道:“你若不想我在这剥光你的蛇鳞,就老实点。”


    虞暄吓了个魂飞魄散,心口的疼痛有几乎让他瘫痪,往地上滚了一圈便已是大汗淋漓,整个人都萎缩起来。他便是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沈徽年会出现在这里。虞暄这胆子就算再大,顶了天也只敢在背后编排沈徽年几句,到了面前便立即化成一身软骨头,莫说是动手,便是一句怒声质问都不敢说出口,从小到大那刻在骨子里的恭敬仍让他战栗不止。


    背后谋划者竟然是沈徽年!那就说明他先前的猜测没有出错!虞暄浑身的血都冷了,如坠深渊,忽而想到若是如此,他的师父关良怕是之前也是因为知道沈徽年的行为所以才与他起了争执。


    可他师父为何不阻止?为何不将沈徽年的不轨之心公之于众?难道也是受了沈徽年的控制?还是已经将他师父灭口了?


    虞暄思及此,无尽的恐惧中生出一股怒意,痛得脖子爆出青筋,死死地咬着牙问:“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沈徽年并未理会,只听前方远处传来剧烈的声响,空中的风浪泛起热气,大地颤动起来。


    “将他带上。”沈徽年撂下一句吩咐,转身边走。


    “别乱动,能少吃点苦头。”顾妄几步走来,漠然地将半死不活的虞暄扛上肩头,几人继续沿着密林前进,朝着声源处去。


    地底下爬出来的东西是个庞然大物。它勉强还有着人形,四肢奇长,头颅硕大无比,身上的皮肤如枯死的老树皮,层层叠叠满是褶子。尘土从它身上簌簌滚落,身上逐一睁开密密麻麻的眼睛,藏在千百褶皱之中,乍一看像是数不尽的窟窿眼,模样极为怪异邪肆。


    它从地上爬出来,整个身躯高达三丈,眼睛遍布在它的上半身,一眨一眨,活生生的。


    饶是沉云欢见过那么多丑陋、怪异的妖怪,见到面前这东西还是免不了觉得头皮发麻,本能地泛起恶心。她看见那妖物身上缠绕着浓郁的黑色邪气,几乎方圆全部熏染,竟是与师岚野体内的诅咒之力同源。


    薛赤瑶却是红着眼睛喊了它一声“阿妈。”


    沉云欢持刀往后跃,一退数尺远,落在鹿台的台阶之上,道:“这东西可不像是人。”


    薛赤瑶指着她,厉声道:“沉云欢,我阿妈变成今日这样,全是拜你所赐!”


    沉云欢可不乐意放任这人总是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张口闭口都将一切责任怪罪在她身上,讥讽道:“你们这些深山老林的凡庸,便是勤奋修炼一生也不过是我脚下的泥土,莫说是你娘,你上下数九代都没有见到我的机会,凭什么说是拜我所赐?”


    “是啊!沉云欢,绝处逢生的命格,天下独一无二,多了不起啊!世间多少凡庸被你踩在脚下,有人穷尽一生修行,也只能遥遥看着你扶摇而上的背影,你是千年不出的天才……那你可知,你为何而生?”薛赤瑶癫狂地高举双手,笑道:“天地不仁,以世间万物为刍狗,在天道之下,你、我、这仙凡妖魔芸芸众生,所有生灵面对生死都是平等的。天魔不死不灭,困于封印千万年,本就有天道留下的一线生机,而你!正是天魔散在凡间的生机,你的命格本与雪域封印相连,是开启这山脉的唯一钥匙,你是为了解救天魔而生的祸害!!”


    “十三年前,你本应顺从天命死亡,却因你母亲逆天改命,为你续了一口气,成就绝处逢生的命格,同一时间,雪域封印的山脉因你的复生而裂开,天魔之气肆意侵蚀,我的阿妈便是在那时被天魔气污染,变成了现在这样不人不妖的怪物!”


    简直荒谬!沉云欢暴怒而起,“放狗屁!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什么钥匙生机,你再胡说八道,我撕了你的嘴!”


    狂风肆虐,呼啸的声音变得尖锐,空中荡出沉云欢释放的烈火,热意灼灼。薛赤瑶却分毫不退,散出灵力抵挡空中灼意,高声道:“那些为了重固封印前往雪域的人,都是因你而死!你生,则封印动,这一年你修得神法,灵脉一飞冲天,雪域的封印就越来越脆弱,每进一阶,万魔封印的力量便减弱一分,至今已薄脆如纸!”


    “今日封印破碎,明日浩劫降临人间,沉云欢,你这一命生,换了多少人的死啊!”


    沉云欢一个字都不相信,只觉得薛赤瑶为了将罪名硬扣在她头上而胡说八道的疯癫样子令人恶心,冷笑道:“我从没见过脸皮像你这么厚的人,且不论你方才所言真假,难道今日这些事是我亲手策划而成?真正搅得人间不得安宁,意图释放天魔的人可不是我,你这罪名倒是扣得轻松,我凭何要接?”


    “你既如此嫉恶如仇,为何还要偷我的命格去作恶?”沉云欢将墨刀握在手中,抬步向前,火焰顺着刀刃燃起,迅速蔓延至她全身,她道:“我算是听明白了,先前还想不出你怎么那么恨我,原来是懦弱到了骨子里,既不敢怨恨那神山下镇压的天魔,也不敢怨恨在我复生后将我带回仙琅宗的沈徽年,偷了我的命便自认与我平起平坐,将我视作一切祸灾的源头,没本事找别人,只能找我撒气是吗?”


    薛赤瑶道:“你是天魔的生机,本就不应存于世间。”


    “我倒是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沉云欢墨刀指向她,铺天盖地的灼烧奔腾而下,顺着咆哮的风冲向薛赤瑶,夹杂着她的肃声:“你今日死在这儿,将我的命格还回来,我再斩了你这异化成妖怪的母亲,天下就安宁了。”


    “你败局已定,沉云欢。”薛赤瑶笑了笑,双眸映着滔天烈火,偏执疯狂:“我没有你那么大公无私,六亲不认,我自认是卑鄙狭隘的小人,天下人谁生谁死与我无关,掌权者是人是魔我也不在乎,我只要我阿妈恢复常人。”


    她转头,于风中望向身侧那个长出千百只眼睛的怪物,温声道:“阿妈,你放心,我一定会救治好你。”


    下一刻,漫天的烈火淹没薛赤瑶,沉云欢的刀锋从天而降,照着她脑袋往下雷霆一劈,势不可当!


    薛赤瑶双手结印,凝结出的灵力瞬间爆发,与沉云欢的刀刃正面相撞。“轰”的一声巨响,磅礴的灵力爆炸,顷刻间方圆树木尽折,尘土翻飞,满是裂痕的大地不停震动,寒风与炽火交织,在夜幕下频闪数十下。


    眨眼间沉云欢就落了几十刀,薛赤瑶以剑抵挡,节节败退。她的身法较之沉云欢实在差得太远,但灵力过于凶猛,能够将沉云欢的每一刀都接下。


    沉云欢深知麻烦之处就在于薛赤瑶身上有她前十八载的命格和灵脉,她作为本源不断进阶,薛赤瑶也跟着水涨船高。她今日所释放的灵力远比春猎会上强得多,更有绝处逢生之命傍身,沉云欢便是攻势再凶猛,竟然也无法危及她的生命。


    盛怒之下的沉云欢招来烈火漫天,几乎照亮整个夜幕,将白昼降于世间,灼烧的热意将薛赤瑶炙烤得满脸热汗,握剑的双手不断颤抖,在沉云欢裹着火焰的刀重重连砸数下后,她的宝剑应声而断,碎裂成数片翻飞,在她脸上手上都留下长长的血痕。


    薛赤瑶以灵力挡住沉云欢致命一刀,往后退了数丈,摔在那满身眼睛的妖怪旁边。眼看着沉云欢猛烈的追击将至,薛赤瑶站起身,轻轻抱住那妖物丑陋畸形的手臂,将额头轻触上去,低声祈祷道:“阿妈,助我……”


    她将手指含进嘴里,一吹哨响,原本站在远处的昙闻戈几人忽而应声而动,动作迅疾地拔出长剑,动作没有任何停顿地往自个脖颈狠狠割去。锋利的剑刃有狠厉的力道加持,刹那就将几人的脑袋整个割了下来,赤血洒落一地。


    薛赤瑶嘴唇微动,疾速念起古老晦涩的咒语。


    沉云欢的刀破风而行,刹那便逼至薛赤瑶的跟前,却在火焰刃尖刺向她心口的前一刻,那千眼妖怪骤然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沉云欢离得太近,瞬间觉得两根长针直直刺入双耳,直刺脑仁,剧烈的疼痛让她顷刻间受了力,本能地捂住耳朵往后退。


    待她退了几丈落地,抬手一看,捂着耳朵的掌心已满是鲜血,双耳更是嗡鸣锐响,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那方才还处于安静状态的妖怪动起来,上半身成百上千的眼睛染上赤红,像密密麻麻的血窟窿,皆在同时怨毒地瞪着沉云欢。


    沉云欢咬破双指,将血抹在刀上,镇妖咒呈于刀锋,她念动口诀,镇妖咒便融化一般,汹涌的妖气流泻而出,绕着沉云欢身体疯狂流转。她持刀跃起,踩着炽火腾空,墨刀卷着风涡往下劈,下落的瞬间空中轰然烧起来,蒸腾得这片土地都翻滚。


    “铛——!”一声巨响,沉云欢惊愕地睁大双眼,发现自己这凝聚全力的一击,竟被眼前这千眼妖怪徒手接了下来。


    它收紧奇长的手,将墨刀握住,向下猛地一甩。沉云欢只得松手躲避,往后连翻数下,见墨刀被重重甩在地上,立即催动灵力召回。


    千眼妖怪动作极为迅猛,沉云欢这边不过刚将刀握在手里,它就从那边冲到面前,巨手自上而下重重一拍,大地震声,裂痕在土里蔓延。沉云欢躲得极快,沿着它的指缝闪过,顺着手臂往上,正要以刀劈砍,却不防撞上那些赤红的眼睛。


    它们同时盯住沉云欢。


    在这瞬间,沉云欢感到一股莫名的力量顺着她的眼睛钻入脑中,诡谲的邪气之中带着令人麻木的效用,让她的动作在那一刻定格,下刀的力道卡在中途。


    蓦地,她双眼一黑,一切消弭于视线之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沉云欢立即便要收刀后撤,却不想她这又聋又瞎的状态大大影响速度,还没来得及完全撤离,便被千眼妖怪拍中。霎时间沉云欢好似被大山迎面砸下,那足以令她骨头尽断的力道重重砸在身上,剧痛在刹那席卷全身,心肺似炸开一般,喉咙反上来一口鲜血,当下被她喷出。


    沉云欢咬牙忍着剧痛,努力稳住身体,以灵力护在身上,摔在地上时滚出数尺,墨刀也脱了手不知甩到何处。她顾不上疼痛,立时翻身而起,催动灵力覆在双眼,想尽快恢复光明。


    却不想没有任何用处,她惊慌地往眼睛上一摸,才发现并不是她被某种力量蒙蔽双眼致使她看不见,而是眼珠被夺走了!!


    千眼怪物的脖颈处多了一双澄澈而漂亮的眼珠。


    “师岚野,师岚野!!”她拔声高喊。


    没有任何应声。


    她的双耳失聪,万物寂静无声,双眼被夺,世界一片漆黑,好似完全陷入了与世隔绝之地。


    自然也就看不见,她头上几寸之处又一只巨手正待落下,而大地的数百裂缝之中疯长出树藤,一重一重环绕在千眼妖怪的身上,从各处刺穿它的身体,将它的动作死死桎梏。


    师岚野立于玉石碑前,天枷已在他身体烙下深深的痕迹,漆黑的咒纹好似一条条毒蛇,腐蚀得他浑身鲜血淋漓。


    薛赤瑶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道:“山神,你应运而生,应当比谁都明白,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挡的天命。”


    寒风凛冽,沈徽年带着几人行至此处,正看见面前的旷地一片狼藉。


    月下的庞然大物被密密麻麻的树藤刺穿,坐在地上的沉云欢闭着双眼,唇染赤血,抬手不停摸索,而墨刀落于几丈之外,站在石梯之上的师岚野血淋淋一身。


    薛赤瑶连忙飞身而来,半跪在地:“师父,一切按计划进行。”


    沈徽年微微颔首,并未多言,抬步向前行。


    薛赤瑶起身,瞧见顾妄跟在后面,肩上还扛着耷拉着蛇尾的虞暄。她对上顾妄的目光,见他双目清明,并无被天魔气侵染之相,无不嘲讽地勾了勾嘴角:“人心瞬息万变,沉云欢若是知道你临阵倒戈,怕是要气死了。”


    顾妄目不斜视,漠声回道:“‘忠义’又值几个钱?我走这一趟本就是为了我妹妹,既然沈掌门能实现我的心愿,我认谁为首又有何不同?”


    薛赤瑶轻嗤一声,“倒也是。”


    她朝后看一眼,见昙妩、迦萝二人目光空洞无神,如提线木偶一样前行。


    迦萝是天生灵种,不会因天魔气而异化,顾妄则不同,他是肉体凡胎,一旦受天魔气侵染便会变成妖怪,从而无法成为“三灵”祭品的其中之一。


    本以为他会是个麻烦,却没想到他嗔痴过深,为了妹妹竟自愿倒戈,倒也是免去了不少事。


    薛赤瑶抬头望向月亮。正是十五满月,月亮圆如银盘,挥洒皎洁光芒,落在广袤大地上。


    棋局谋划多年,还差最后一子落下便得圆满。


    运气这次似乎没有站在沉云欢那边。


    第202章 坤舆(三)


    沉云欢的世界鲜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又瞎又聋的状态让她寸步难行, 她甚至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因此不知道自己失口喊师岚野时声音很大,也很尖锐, 极其惊慌失措。


    但很快, 死寂和漆黑的世界让她的其他感官变得相当敏感, 立即就在风中闻到了草木的清香。


    那味道简直太过熟悉,是师岚野身上独一无二的血液的味道,既然散在风中那么浓郁, 说明他此刻流了不少血。无人能让师岚野受伤, 除非天枷。


    沉云欢后知后觉, 她在失去眼睛后状态全无,连墨刀落在哪里都不知道, 本应是千眼妖怪最好的攻击机会, 却没有丝毫动静,显然是师岚野出手了。


    她在来之前对师岚野千叮咛万嘱咐,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能出手,他身负天枷, 施加于敌人身上的力量远远比不过天枷于他的伤害, 属于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而今看来局势已经到了师岚野都觉得劣势的地步。


    风里都是他的血的气味, 沉云欢更加心焦, 刚挣扎动身, 肋骨处就传来剧痛, 迫使她本能地蜷缩起身体, 将手按在伤处一摸,隐约摸到肋骨断裂。


    大敌当前,身体上的一些小伤自然不算什么, 就算没有玉神心加持,她咬咬牙一样可以忍耐。沉云欢忍下疼痛,催动灵力召刀。墨刀当即嗡鸣一响,飞向沉云欢,往日沉云欢都会将召回的刀接个正着,可眼下她既看不见,也无法靠声音分辨墨刀的位置,以至于刀向着她身体飞来时,她没有任何接的动作。


    眼见墨刀刺在她身前,沉云欢身边的地面忽而裂开一条细缝,一根嫩绿柔软的藤蔓拔地而起,迅速将飞至跟前的墨刀卷住。锋利无比的刀认出旧主的气息,当即乖顺下来,任凭藤蔓卷着,送到沉云欢的手边。


    她只觉得手背痒痒的,像是什么软软的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随后那东西又顺着她的手腕往上缠,温柔的力道带来丝丝清凉。沉云欢起先一惊,本能想要抽手躲闪,小拇指却一下被那东西给勾住,钻进了掌心里,像是一只手揉弄着她的掌心。


    沉云欢太熟悉这样的感觉,当初在仙琅山脚受伤时,她浑身的骨头尽断没有一处地方能动,时常都要忍着断骨的疼痛,在偶尔醒来的深夜,就能看见师岚野坐在床边,捏着她的手轻揉。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好像这样揉捏她的手掌,就能减轻她身上的其他痛苦一样。但沉云欢从未出口阻止,以至于师岚野保留了这个习惯,后来也总是时不时用这样的小动作安抚她的情绪。


    墨刀的刀柄被送到她的手中,她顺势握住。有了利刃在手,她惶惶不安的心立时落了地,情绪飞快稳定。


    方才又聋又瞎手无寸铁的状态着实让她短暂的方寸大乱,但而今冷静下来一想,她的情绪从一开始就被薛赤瑶影响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干扰了她的思考,满脑子都是善恶是非,什么雪域的封印,天魔的生机。


    敌人并非强大到不可战胜,是她方才怒上心头,又太过着急,一时间乱了章法。杂念太多,会让刀越来越重,她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想,尽心解决眼前这个诡异的妖怪才对。


    沉云欢前半生胜仗无数,几乎未逢敌手,靠的可不是运气。


    她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以刀为支撑,从地上站了起来,慢声道:“师岚野,我看不见它,你来做我的眼睛。”


    她的话散在风里,往前一送,落在师岚野的耳中。他将右手轻抬,刹那间困锁千眼妖怪的树枝便飞快撤离,行动得以自由的妖怪落下巨手,同一时间沉云欢的墨刀蓄起烈火,脚下的土地滚动起来,化作柔韧无形的水,将她猛地往上托举而起,瞬间拔高十数尺。


    她站得稳稳当当,只能感觉到身边落下狂烈的风,从而迅速寻找到那妖怪的位置,将灵力凝聚于刃尖,重重往下劈。脚下如流水般的土地化作滚动的龙身,将她往前一送,那本没找准位置应要落空的刀却陡然从千眼妖怪的后背处劈下!


    妖怪正中一击,发出尖声吼叫,反手便是一爪子,浓郁的黑气缭绕,如同数条毒蛇迅疾而出,朝沉云欢掠去。她脚下的龙往后一卷,地面凭空冲出茂密茁壮的巨树,将那黑气牢牢阻隔。空中散出树木的味道,沉云欢鼻尖一动,当下催动烈火,喝道:“苍灵!”


    巨树“轰”的一响,火龙盘旋而上,瞬间轰轰烈烈地烧起来,沿着千眼妖怪的躯体攀爬。它似被激怒,一边撕扯身上的烈火,一边朝沉云欢挥舞巨手。师岚野操控着她脚下的土龙,带着她频频闪躲,沉云欢虽不知战况如何,只能一味地挥舞墨刀,稳稳地踩在脚下这片土地上。


    二人配合无比默契,沉云欢的每一刀都落在千眼妖怪的身上,不过片刻就让它吃了不少苦头,庞大的身体摇晃数下,险些摔倒。


    烈火在空中爆炸,庞大而凶猛的灵力经风一送,满山的密林哗然作响,热浪翻天。


    薛赤瑶看得心焦,眉头紧拧,忍不住一再往前走,攥紧的拳头暴起青筋,像是极力忍耐着。


    虞暄在顾妄肩头挣扎得厉害,顾妄只得背着他行至一棵疯狂摇晃的树下,将肩上的虞暄给放了下来。


    此人先前被打了一下后萎靡了一阵,实则现在已经好了,只是一路上都在思考如何脱身。从沈徽年手底下硬碰硬地逃走是不可能的,是怕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他杀了,更何况还有个顾妄在边上盯着他,虞暄思来想去,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脱身。


    直到他见到沉云欢战况落于下风,状态极差,当下急眼,不安分的动静引来沈徽年冷漠地侧目。


    顾妄将他扔在地上,他立即翻身就要跑,却被顾妄一把按住了肩头,力道极大,虞暄一时间挣脱不得,正要甩尾打人时,忽然听见此人说了一句话:“还不是时候。”


    虞暄瞬间一惊,匆忙抬头,发现顾妄神色冷淡,唇瓣未动,竟是通过传心音在与他说话。


    虞暄险些感动得落泪。眼下的局势已极其不利,沉云欢身陷苦战,沈徽年又难以战胜,他还以为迦萝、顾妄都已倒戈,没想到这小子留了一手,竟是假意归降。


    “你怎么回事!”虞暄着急地问。


    “别着急,听我说。”顾妄不动声色地转头,视线落在沉云欢所在的战场上,眸色沉稳镇定,继续传音:“沈徽年想要破雪域封印,放出天魔,而破封所需的三灵是你、我、迦萝。想要破坏沈徽年释放天魔的计划,迦萝是关键。天生灵种稀世罕见,只要你将她带走,沈徽年一时半会绝对找不到第二个灵种替代,三灵缺一而不成,他的计划就会落空。”


    虞暄倒是想,但迦萝自个中了邪,还管沈徽年叫主人,莫说是不愿跟他走,就算当真能被他抓走,那沈徽年一根树枝就打得他爬不起来,他哪有能耐在沈徽年手底下抢人?


    “说得轻巧,我怎么带走?”


    顾妄道:“他们在逼沉云欢神法进阶,但这妖怪应不敌沉云欢,沈徽年一定会出手。待他出手时,我便将迦萝身上的天魔气抽离,薛赤瑶我来对付,你就趁这机会带她离开。”


    虞暄反应过来:“你想一人留在这?”


    “放心。”顾妄声音低沉,平稳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在此时给人莫大的心安,“我自有退路,绝不会牺牲我自己。”


    虞暄回:“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顾妄顿了顿,转头望向他,那漆黑的眼睛里十分平静,带着一股笃定。


    虞暄问:“你当真准备了退路?”


    顾妄道:“千真万确,绝不骗你。”


    虞暄沉默下来。顾妄如此认真,那神态就差发毒誓了,由不得他不信。虞暄思来想去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他倒是可以留下来对付薛赤瑶,让顾妄带着迦萝走,但他并没有把握从沈徽年手底下活着逃走。顾妄说给自己留了退路,也不会同意与他交换,在此时争执没有意义,他只得选择信任顾妄,松口答应。


    “好。”


    另一头的战斗仍然激烈,沉云欢虽仍旧无法精准感知千眼妖怪的位置,但师岚野操纵地形给她带来极大的便利,没有一刀落空,来回数百招,就让她逐渐回到上风,找到了战斗时的节奏。奔腾的水流绕着她旋转,沉云欢感受到水珠溅落,召出金流之火,卷着刀砍在千眼妖怪的身上,狰狞的伤口划破一双双眨着的眼睛,泛着黑的血液从千疮百孔中流出,它越来越难以应对,后退数步,庞大的身躯摔倒在地。


    沉云欢乘胜追击,提着烈火刀高跃而起,水流将她稳稳接住,而后似万马奔腾将她送至千眼妖怪的上空。


    墨刀迸发出绚烂的烈火,疾风之下,浓烈的杀意疯狂四溢,隔得老远都能感受到那倾泻而出的庞大灵力。


    这一刀,直逼它的心口。


    薛赤瑶心中一紧,脱口惊叫:“阿妈!”


    与此同时,一声剑啸长鸣,沈徽年的身形乘风掠出,明狸剑灵光闪烁,越过他的身形破风向前。


    沈徽年果然出手了!


    “动手!”顾妄大喝一声,虞暄应声而动,蛇尾猛地甩在薛赤瑶的后背,先下手为强,将原本心系战场的薛赤瑶打了个措手不及,整个人摔出去几丈远。


    顾妄则飞身至迦萝面前,双手飞快结印,用力点在她的眉心。


    他的动作简直极快,没有给人留半点反应的时间,迦萝只来得及动了一下手,就觉得一股清明的力量被钉入眉心,让她整个人动弹不得。紧接着顾妄并起双指,指尖灵光乍现,从迦萝的眉心里抽出一抹泛着黑紫的雾气。


    他以左手解下腰中的木偶,将双指上缠绕的天魔气引入了木偶之中。顷刻间,那原本被打扮得干干净净的木偶便染上黑色,迅速变成乌黑的模样,像泼了墨。


    此时薛赤瑶已经反应过来,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大骂:“虚伪奸诈之人!”


    “快走!”顾妄抽剑,往迦萝后背上推了一把,迎着薛赤瑶而上,与她动起手来。虞暄便用蛇尾卷着迦萝的身体,迅速带她离开。


    而另一边,那明狸剑通体雪白,剑刃薄如蝉翼,如离弦之箭而发,刺破空中燃烧的烈烈火焰,幻作十数道剑影,直奔师岚野。


    剑光在空中划出绚丽的光影,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师岚野本可以闪躲,可此时正是沉云欢落下最后一击的关键时刻,若是抽身离开这一击必然落空。他站于原地,操控水流将沉云欢的刀送到千眼妖怪的身前,下一刻便被十数道剑影刺穿身体,巨大的力道将他狠狠钉在身后的鹿台墙壁上!


    沈徽年召明狸剑而回,就在沉云欢要将墨刀刺进千眼妖怪躯体的那一刻,明狸剑猛地撞在她的刀刃上。


    终是差了一步!


    沉云欢根本不知沈徽年出手,只觉得空中的风陡然如刮骨般凌厉,直奔着她而来,便下意识往后闪躲,下一刻右手就没了知觉,那凶猛的力道将她震得筋脉剧痛无比,墨刀在瞬间就脱了手。同时她脚下踩着的水流也消散,整个人从空中坠落。沉云欢极力稳住身形,好歹是双脚着地落下,鞋底在地上滑出数尺才停下。


    她握住右手腕,感觉到山神之力从身边撤去,疑问:“师岚野?”


    没有回应,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剑气!沉云欢敏锐地察觉疾风,利用身体的本能闪躲,但耳聋眼瞎的弊端实在太大,尽管她反应已经非常快,身上多处仍是被剑气扫到,侧颈处的伤最为凶戾,狸爪留在白皙的脖子上,霎时间血流成注。


    沉云欢抬手摸了一下,从自己炽热的血中摸出狸爪的形状,确认此刻出手的人是沈徽年。


    她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将墨刀召入手中,微微偏头,想借剑气寻找沈徽年的位置。


    “剑法千变万化,但实体只有一把,想要分辨敌人的剑在何处,要先学会找到剑意。”


    昔日在仙琅宗,这是沈徽年拿着剑教她的第一句。沉云欢弃剑一年,练刀数月,大多时候都是回忆着从前学剑的经验去练,因此至今对沈徽年的教导谨记于心。


    从前沉云欢每一年都会挑一个日子,与沈徽年比剑,她将明狸剑定为自己的目标,但每年都会败在沈徽年剑下。那是年少轻狂的沉云欢,唯一认输的剑。


    而今她换了刀,站在这雪山脚下,重新面对这把剑。


    她感受到寒风扑面而来,明狸剑散发的剑气如翻滚的海浪,铺满方圆数丈。沉云欢握着刀柄的手不断收紧,用力得指节都泛白,在一片黑暗之中,她摸索不到任何东西,无法断定真正的明狸剑在什么方位。


    她处在非常被动的位置,因此不敢胡乱出手,只得僵直身体站在原地。


    沈徽年站在半空,居高临下看着沉云欢,轻易从她那微小的动作里察觉出她的彷徨,一如当年幼小的沉云欢第一次拿剑的模样。


    她是天生的剑修,只可惜因为一身傲骨,自己折了剑,改修刀法,虽然这一年行得磕磕绊绊,数次站在悬崖边上,但好歹让她咬着牙挺了过来。


    可惜的是从前那把不敬剑随了主人,宁折不易主,白白费了一把修出灵识的宝剑。


    沉云欢是沈徽年精心打磨了十三年的剑,有着卓绝的天赋,世无双的气运,捅破天的铁骨,仿佛无所不能。世人见到沉云欢,无不赞誉他慧眼识珠,从西域的风沙里捡了一颗宝贝回宗门。他们艳羡、嫉妒、仰慕、谄媚,议论着沉云欢将来会成为多么了不起的人物,能够在仙门之中有着怎么样的成就。


    然而世人愚昧,不知沉云欢真正的用处并不在人间仙门,而是在这雪域神山。


    沈徽年抬手握住明狸剑,剑身环绕的灵气攀上他的身体,散发出眩目的光。他看了看正卷着迦萝逃走的虞暄,又转头望向与薛赤瑶打得正凶的顾妄,随后轻动长剑,四面八方涌出浓黑的天魔气,尽数涌向地上的千眼妖怪,从它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里钻进去。霎时间它的身体又长大了一圈,伤口瞬间愈合,那不停眨着的眼睛恢复如初,泛着血一样的红色。


    它从地上爬起来,每动一下,大地就随之震颤。


    沈徽年挥剑而下,身后幻化出数十剑影,乘风奔至沉云欢面前。她只能凭本能闪躲,待反应过来时,剑气已奔至面前。


    师岚野猛然拔出将自己钉在墙上的剑气,抬手释放神力,沉云欢脚下的土地瞬间顶高几尺,向后一掠,勉强躲过密集的剑气。她自己却因为脚下的变动而没站稳,径直从土柱上翻了下去。


    师岚野的天枷几乎勒进了骨头里,令他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肉,面目全非,饶是如此,他仍不停释放神力,召来一股温柔的水流,将不慎跌落的沉云欢接住。


    沈徽年的剑眨眼便至,她察觉面前的厉风横刀去挡,那凶悍的力道整个就砸在她右手上,只听骨头“咔吧”作响,剧痛让她差点惊叫出声,身体瞬间甩出几丈,再一次握不住刀。


    沉云欢在地上翻滚时,心中大感不妙。她知道方才那一下,似乎是将她右手折断,本就又聋又瞎对上沈徽年没有多少胜算,若是右手再折断握不住刀,那跟等死没什么区别了。


    可空中浓郁的血腥气味,也让她清楚地知道师岚野受到重创。眼下这样的局势,似乎呈现败局,沉云欢脑中飞速运转,在极短的瞬息之间尝试寻找生路。


    天火九劫的上境倒是可以对付沈徽年,但她只有借雷引火,沈徽年不是桑雪意,没有天劫之雷助她,此刻唯一的生路便是她突破上境的第二劫。


    可历来无人突破上境,她根本不知道上境的第二劫是什么,如何找门路突破?


    厉风自头顶落下,沉云欢翻身而起,左手召火护身,奔跑着闪躲。聋了耳朵的瞎子在周围横冲直撞,跌跌撞撞数次摔倒,很快就被明狸的剑气刮得遍体鳞伤。


    “放开我!放开我!”迦萝扑腾起来,使劲捶打虞暄的蛇尾,“沉云欢不敌这人,我要去帮她!”


    “要去也是我去!我答应了顾妄要将你送走!”虞暄固执地拽着她往外逃,余光看见沉云欢狼狈地躲闪,心疼得要裂开,忍不住洒两行泪,“你自己走行不行?我想去救云欢……”


    “逃什么逃,你以为逃走就有用吗?!”迦萝怒声喊道:“再这么下去,沉云欢一定会死在这里,就算我们成功逃了又能怎么样?沈徽年能找到一个灵种,难道就找不到第二个?”


    她冲虞暄怒吼:“沉云欢的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你看不到吗?!!”


    虞暄动作猛地一顿,再转头一看,果然看见沉云欢双眼闭着,动作出奇地迟钝,每回都等到沈徽年的剑气扫到面前才动作,显然是看不见听不见的状态。


    她这般状态,如此下去必死无疑。


    虞暄无论如何都无法丢下这样的沉云欢独自逃走,当即甩开迦萝,飞快幻出巨大身形,怒吼一声,整个朝那千眼妖怪扑了过去。


    迦萝被这一下甩得七荤八素,落后虞暄一步,待反应过来后将双臂一展,幻出翅膀飞向高空。她原身极大,羽毛是黑白交织的山水之色,尾羽在夜色下拖出长长的灵光。


    于高空盘旋两圈,迦萝忽而仰天长啸,一声鹰啸贯穿天地,直上九重天。


    那啸声犹如仙音落世,乘着风在雪山上绕了一圈后,竟传进了沉云欢的耳中。霎时间,她那死寂一片的世界哗然起来,风声凶戾,树叶翻飞,剑气划破劲风而响,鹰啸伴着怒吼长鸣——


    她恢复了听觉!


    第203章 坤舆(四)


    疾风入耳的刹那, 沉云欢立即辨认出沈徽年的位置,侧身躲过锋利无比的剑气。


    声音辨位使得她的脑中浮现出周围的场景,以及其他人的各个方位, 墨刀召之入手, 沉云欢左手燃起烈火, 往刀身上一抹,于狂风之中炽烈燃烧的烈火刀便瞬间爆发出凶猛的热浪。


    她在地面上大步奔跑,翻身躲过密集的剑气, 猛地朝高空跃起, 双手握紧刀刃朝沈徽年劈砍。


    火焰在夜下飞舞, 顷刻就将沈徽年的身影吞没。明狸剑嗡鸣长啸,直直地对上沉云欢的不敬刀, 师徒二人在空中凶狠地打起来。


    锋利无比的刀刃频频相撞, 发出铮鸣声响,不停爆炸四溢的灵力被风卷得散落四处, 周遭人无不受这二人的影响,或是被空中的灼热炙烤, 或是被明狸尖锐的剑气刮伤, 然而此时却无人能顾及。


    虞暄用蛇尾卷住千眼妖怪,将它的身体一层又一层死死地勒住, 迦萝展翅盘旋, 瞄准了它头颅上的一双眼睛, 猛地俯冲而下, 利爪随之落下, 却被它闪身躲过。


    尽管这千眼妖怪吸收了新的天魔气比方才更加庞大厉害,面对虞暄蛇尾的绞缠也不见半分吃力,它的手从虞暄的蛇鳞上划过, 生生剥下数百片,黑鳞扑簌簌往下掉,露出血红狰狞的肉。


    剥鳞堪比抽筋之痛,虞暄嘶吼一声,疯狂摆尾,与千眼妖怪扭打在一起。迦萝在旁相助,数次以利爪攻击,几回落空,一朝得逞就将它的眼睛抓瞎了一只。


    它痛得发狂,在大地冲撞起来,狠狠撞上鹿台前的长阶,虞暄因缠在它身上,这一下也被撞了个实打实,险些将前胸的肋骨撞得刺穿后背,一口妖血喷出,洒在那妖怪身上密密麻麻的眼睛处。


    迦萝仍在长啸,那一声声清明嘹亮的声音入耳,驱除一切干扰沉云欢耳朵的杂音。


    她在空中出的第一刀落在了明狸剑上,那时她就知道,她不敌沈徽年。可当前的情况已不容她后退,沉云欢只得勉力用这折断的右手全力挥舞长刀,刀刀破风,一心置沈徽年于死地。


    然而两人的状态实在悬殊,且不论沉云欢眼睛看不见还身上负伤,便是正常状态下,沉云欢想要战胜沈徽年都不一定有胜算,现在这般不过是强撑。


    十数刀落下,沉云欢的右手已没有知觉,明狸剑在她的身上留下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最狰狞的一道在她的左肋,那狸爪一样的爪痕几乎见骨,血淋淋的伤口将她的衣袍染透,血珠顺着衣衫不停往下滚落。


    沉云欢喘着粗气,剧痛让她连呼吸都掐细,却不敢有分毫怠慢,更是一刻也不敢停下手中的刀。她心中极为清楚,一旦在沈徽年的剑下掉以轻心,那明狸剑下一刻就会从她的心口穿过。


    沉云欢每出一刀,都会想到昔日在仙琅宗修炼的场景。沈徽年的剑法没有变,始终如一,但他是沉云欢所有身法的源头,能够将沉云欢的每一招轻松化解。


    她猛力一劈落空,感知到剑气直奔她胸腔而来,赶忙往后连翻数下,拉开与沈徽年的距离。她落在地上,往后踉跄几步,勉强用刀撑住不至于摔倒,剧痛覆盖她筋骨的每一寸,她看不见,不清楚身上到底有多狼狈,只知道再这么下去,她败局必定。


    正当她心中彷徨时,忽而一阵清风自背后袭来,穿过她周身的烈焰,迅疾冲向沈徽年。


    那清风之中旋飞百剑,灵光犹如拖尾的星痕,向沈徽年周身刺去。顾妄飞身而至,落在沉云欢的身边,飞快地抬手,指尖夹了一张灵符,在她身上几大穴位点了一下。


    那灵符暂时为她止了血,沉云欢闭着双眼,偏头寻着顾妄的位置,低声道:“恐怕赢不了,你们先走,我来拖住他。”


    沉云欢从不说这样的话,从她的嘴里,顾妄没有听到过“输”字。她是那么好面子的一个人,从前数次踏进鬼门关,也没有如今这模样,顾妄紧紧拧着眉,瞬息间心思百转。


    他紧握着剑,转头向半空中的沈徽年望去,沉声道:“我们不用赢,只要掩护虞暄和迦萝离开,让沈徽年的计划失败就足矣。”


    “沉云欢,现在还不能倒下,我来助你!”


    顾妄将剑祭空,双手结印,飞快在空中画出剑阵,推至头顶。剑阵瞬间扩大数倍,散发出千丝万缕的光芒,风声狂嚎,灵力汇聚,蓄势待发。


    薛赤瑶捂着腹部的伤飞来,落在沈徽年的脚下,跪下请罪道:“师父,我……”


    沈徽年冷然的眸光落在沉云欢与顾妄二人身上,轻抬了下手,慢声道:“退下。”


    薛赤瑶战战兢兢,没有任何多言,转身退离。转头看见虞暄和迦萝正缠着她阿妈,当下便冲上去加入了另一场战斗。


    一阵阵爆炸的巨响频发,震起沙土数丈高,顾妄与沉云欢并肩而立,寒风将二人的长发翻飞,混沌夜色和炫目灵光之下,一人召出剑阵,一人燃起烈火,同时向沈徽年进攻!


    就见沈徽年丝毫不惊慌,在两人的攻势逼近时,明狸剑骤然灵光大作,绚烂的光彩在沈徽年周身缠绕,他提剑而起,速度竟比方才快了数倍,似一缕迅疾的风,在空中分离,形成数道闪电般的剑气,在地上砸出一道道裂痕,刹那便提剑落在沉云欢的后背。


    一剑刺出,沉云欢后脑生风,凭本能以墨刀抵挡,这一击正中,两刃相撞的同时,沉云欢原本就断裂的右手爆发出粉身碎骨的疼痛,让她只能以左手死死地握住右腕骨头断裂的地方,勉力接下沈徽年的攻击。


    顾妄的灵剑在战场流窜,不停从各个方向刺向沈徽年。他双手甩出十数张灵符,引水为攻,沉云欢又借水施展金流之火,滚动的金色水流在三人周围环绕,一时间耀眼夺目的灵光在空中爆炸,三人打得极为凶猛,眨眼便过了百招。


    沈徽年应对得相当轻松,面对二人夹击也不见半分狼狈慌张,一手掐诀化解顾妄的攻势,一手执剑对沉云欢的墨刀劈砍,丝毫不落下风。


    他像一座高山横亘在两人的面前,所释放的灵力犹如悬河注火,死死地压制沉云欢与顾妄二人,完全展现了仙琅宗掌门人的威力。


    而另一处的战场也相当激烈,薛赤瑶的加入让原本就没有占得便宜的虞暄和迦萝二人很快出现劣势。千眼妖怪的身躯坚硬如铁,任何一招攻击都携有千斤之力,便是虞暄也无法承受,再加上薛赤瑶的长剑在他身上刺出数道伤口,蛇血如雨,洒落满地。


    两方战场极其焦灼,正当打得天昏地暗时,大地剧烈震响,高山拔地而起,直冲数十丈,岚雾从山间滚落,将所有人卷在其中。


    师岚野居于鹿台之前,神力的大量消耗和天枷所施加的重伤让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只得撑着白玉石半跪在地。他满头雪白之发,双眼滚动着金色的波澜,鲜血淋漓而落,本相尽现。


    铺天盖地的岚雾呈现出浓郁的白,顷刻间在人群之中找到目标,往沈徽年的周身汇聚,像云涡一般将他死死地纠缠住。他翻手震剑,瞬间扫出无数剑风,却不料这云雾无形而不散,始终缠绕着他,如此一来,他的眼睛也无用了。


    沉云欢感受到指尖飘过清凉的雾气,察觉到沈徽年的攻击停下了,趁着停战的片刻喘息停歇,对顾妄问:“什么情况?”


    顾妄转头,看了一眼在鹿台之上的几乎泡在血里的师岚野,他咬了咬牙,没有说明实况,只道:“沈徽年被遮了眼,看不见了,现在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沉云欢几乎已经到了极限,但听得这话,强撑着再提一口气,踏着水流而上,身形如箭,与疾风同行,奔向沈徽年的位置,举刀便砍。顾妄将头顶巨大的剑阵分散为十个小阵,散于沈徽年的周身,奔流不息的水卷着灵剑而出,与沉云欢的烈火合二为一。


    疾风呼啸,火焰燎原,沉云欢这一击用尽全部力量!


    沈徽年周身缠绕着云雾,视力受限,感受到铺天盖地的凶猛杀招逼近,当下将明狸剑置于身前,双手结印掐诀,口中念出古老咒言。


    刹那间,他的周身爆出排山倒海般的灵力,以他为中心猛地朝方圆炸开,无形的咒言在空中飞快流转,沉云欢与顾妄二人合一的攻势与沈徽年的灵力狠狠相撞!


    声音如炸山般震耳欲聋,掀起百丈高的烈风,虞暄、迦萝等人被径直掀飞,连带着师岚野召出的高山也破裂,碎石四溅。


    沉云欢被巨大的灵力挡住不得前进一寸,墨刀疯狂颤抖,断裂的右手死死坚守,剧痛席卷她的全身,无一不让她痛苦。


    忽而一声剑鸣清响,只听耳边风声厉啸,顾妄的大喝从远处传来:“沉云欢,当心——!”


    话音落下的刹那,她面前的山峰被从当间劈开,同时刺破她凝聚的火焰,危险逼近的瞬间她甚至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腹部猛地传来剧痛,明狸剑便将她捅了个对穿。


    师岚野犹如这碎裂的山体,身上迅速爬满细细密密的裂痕,无力地倒在地上。


    沈徽年周身的云雾当即消散一空,剑结结实实捅穿沉云欢的腹部,立于她的面前,眼眸里满是漠然,声音冷若冰霜,无不失望:“云欢,我倾尽毕生所学教你十三载,你就学了这些东西吗?”


    沉云欢绷紧了全身经脉强撑的身体在这一刻完全被击败,所有灵力抽空般散得无影无踪,她被沈徽年的剑气狠狠拍在地上,继而那满是裂痕的土地卷起来,像是一张血盆大口,瞬息间就将沉云欢淹没其中,埋进了漆黑无尽的深处。


    虞暄看着她从空中坠落,鲜血洒了一地,目眦尽裂,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想也不想就冲她被埋之地冲了过去。


    却见半空灵光闪烁,千百灵剑纷飞流转,形成一条条锁链,一部分朝沈徽年飞去,一部分拦在了虞暄面前。没了沉云欢当先锋,顾妄只得提剑而上,奔着沈徽年刺去。


    明狸剑削铁如泥,锋利无比,沈徽年完全不将他的攻击放在眼中,将腕间一翻,反挑住他的剑,几下用力,只听“咔咔”几声,顾妄的剑就碎成几节。


    顾妄甩开剑柄,双手挥动灵剑,用铁链层层将沈徽年环绕,企图将他锁死,却也被沈徽年的剑轻松斩断。


    “走啊!!”绝望在脸上一闪而过,他转头冲虞暄嘶声吼,满是央求:“快走啊!!!!”


    沈徽年的身影闪自顾妄身后,利剑一挥,只听那嘶吼戛然而止,热血抛洒,顾妄的人头落地。


    虞暄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耳朵“嗡”一声响,那利落的一剑刺得他眼睛剧痛无比,刹那间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连呼吸都暂停。


    待到那头颅和身体砸在地上前后发出两声轻微的闷响,彻底砸断了他的震惊茫然,悲痛如洪水决堤将虞暄的情绪击溃,嗜骨的痛苦侵蚀他的心脏,他双目浑浊,泪水喷涌而出,理智崩坏,声音几近喑哑无声:“你骗我,你骗我!!你分明说了给自己留好了退路!!”


    然而先前还对他许下承诺的人,现在已经无法回答。


    沉云欢被卷入地底生死未明,顾妄人头落地,虞暄已毫无思考可言,双眼染上赤红,发了狂朝沈徽年扑去,巨大的蛇尾猛地摆动,已打定主意与他殊死搏斗。


    然而沈徽年却以碾压般的实力,先斩他的蛇尾,再将他的脊骨钉穿,狠狠地钉在地上。


    虞暄的脊骨处正有一节被巫神骨代替,被明狸剑钉得粉碎,他身上的妖力迅速流失,恢复成人身,剧痛撕裂他的脊背,犹如一座大山压在上方,虞暄怒吼着几次挣扎,都没能爬起来。


    沈徽年慢步行到他面前,低眼看着虞暄。


    虞暄拜进仙琅宗的时候年龄也尚小,可以说是在关良身边长大的,而沈徽年又与关良同出一师关系亲近,虞暄也算是在沈徽年眼皮子底下长起来。一转眼也从时常偷懒、贪吃的小孩长成这般模样,十多年的光阴,就这么悄然从指缝流过。


    虞暄强忍着痛苦,奋力抬起头,恨意盈满双目,他一把拽住沈徽年衣摆,血红的指痕像是烙印,盯着沈徽年声声泣血:“沈徽年,你枉为人师,更不配是我仙琅宗的掌门……你今日百般行恶,来日必将……遭受万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若真有那一日,我自欣然受之。”沈徽年笑了一下,旋即将剑拔出,手起剑落,斩下虞暄的头颅。


    他抬手,指尖泛出微弱的灵光,而后从顾妄和虞暄二人的无头尸身中抽出一白一黑两缕光芒,缠绕于明狸剑上。


    迦萝发出悲鸣,长啸入云霄,她被千眼妖怪抓住,生生撕碎了一半翅膀,徒留另一只膀子无力地扇动。


    沉云欢尚在,他们仍有一战之力,沉云欢落败,他们则毫无还手的机会。沈徽年有意现在就结束战斗,下手相当利索,飞身至高空,先将迦萝的另一只翅膀斩断,让她摔落在地,垂死挣扎地扑腾着,凄厉绝望地恸哭传遍云霄,那锋利的剑又冲天而降,将她的颈子一分为二,快得她连痛苦都感受不到。


    风声渐息,蛇鳞、羽毛、断剑散落四处,大地充斥狰狞的裂痕,刺目的红浸入旧土,满目疮痍。


    沈徽年将一缕泛着金色的光从迦萝的身体抽离,送入明狸剑,剑刃灵光闪烁,黑白金三灵交织汇聚,绕着剑身缓慢地旋转。薛赤瑶捂着伤处落地,行至沈徽年身旁,盯着那三种光芒闪耀的明狸剑,竟是满脸通红,兴奋之色溢于言表,激动道:“师父,您真厉害!大计将成,只差最后一步了!”


    一场恶斗过后,沈徽年的衣衫也沾了血,平稳之中带着几分脏污,分明是残忍狠辣的刽子手,却呈现出极其理智的冷静。


    明狸剑已沾满鲜血,顺着剑身滚落血珠,地上溅起一朵朵杀戮之花。


    沈徽年没有应声薛赤瑶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沉云欢被埋之地。


    只差最后一步。


    沉云欢被掩埋在地下深处,土壤将她的身体完全困死,身体的伤处被不停挤压,浑身的骨头似断了个粉碎,一如当初从仙琅长阶上摔落,她跌进了泥泞之中,一身傲骨尽断。


    “云欢,输是家常便饭,赢才是侥幸。”


    第一次败在沈徽年的剑下时,他将沉云欢从地上拉起,说了这么一句话。沉云欢并不赞同,对于她来说,赢才是理所应当,可不知为什么,不论她怎么修习剑术,都无法从沈徽年手下赢回一局。发现她的剑招总是被沈徽年看穿后,她不断研习新的招数,新的身法。


    即使如今的她已经离开仙琅宗,也弃了剑,还学了九劫神法,依旧输了。


    沈徽年就像她头上的一把尺,永远比她高出几寸,来丈量她的高度。


    这要怎么赢啊?


    她的师父,教会了她所有剑法的人,她修行之路的起源,将她执为棋子,在无形的棋局里摆布了十三年。


    沉云欢心中一阵绝望,疲倦极了,身体被土壤挤压得喘不过气,意识逐渐模糊,强烈的痛苦让她无力挣脱束缚,想这么一睡了之,什么事都撒手不管。


    周围没有风声,嘶吼,痛哭,所有声音消弭,土地之下是漆黑的,无声的。


    沉云欢动弹不得,感受土地慢慢挤压她的身体,像是将她的肢体粉碎在土壤里,吸收她的血骨,化作万物生长的养料。


    忽而一枝细细的藤努力地在土壤里钻出,顺着她的手臂往上缠,绕过狰狞的伤口,轻触她的脖子。那柔软的藤蔓满是冰凉,像顶着一捧雪触及她颈子处脉搏跳动的地方,凉意刺激得沉云欢本能打了个激灵。


    继而那藤蔓像是很吃力,缠着她的身体爬行,像是将她整个裹住拽出地面,但力量太微小了,只能将细微的力道传在沉云欢的身上,无法将她拽出地面。


    沉云欢全身都无法动弹,只有指尖能轻动,在藤蔓上轻轻摩挲。


    是师岚野。她能感觉到这一根小小的藤是师岚野传递来的力量。


    “他怎么了?”沉云欢无法开口,不能询问,只在心里想:“一个能召山唤水,搅动五行格局,手一抬就数百参天大树拔地而出的山神,怎么只能放一条小小的藤蔓来寻我?”


    像是听到了她心里的问话,那藤蔓往她脸上轻轻蹭了几下,显得有气无力。


    沉云欢想起她先前在风里闻到的那浓郁的血腥味,确定师岚野一定受了很重的伤,可是她的双眼被夺看不见,无法确认他究竟如何。


    其他人呢?虞暄、顾妄、迦萝,他们如何了呢?


    藤蔓仍在做那些微不足道的努力,卷不住她的身体,就卷住了她的左手,拼尽全力往上拉。


    沉云欢被拽得牵动伤骨,剧烈的疼痛袭来,将她原本昏昏沉沉的意识激醒。她猛然想起其他人还在上面,若是她一直躺在地下,虞暄他们恐怕凶多吉少!


    现在还不是倒下的时候!


    “怦怦、怦怦……”


    恍惚间,她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沉云欢还以为是自己呼吸竭力到了尽头,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可是等她细细一听,很快就发现不对劲。


    她尚活着,方经过一场战斗,呼吸都没缓过来,心跳得极快。可耳边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却是平稳的,温和的,隐匿于她周身的每一寸土壤,融入地下深处。


    沉云欢努力去听,心跳声逐渐大了起来,好似这片土地在某个瞬间活了过来,而她变成了大地之母肚子里的孩子,被温暖的羊水包裹。


    原本挤压她的土地开始松软,挤压着胸腔的重力也消散,沉云欢有了喘息的机会,心跳声再次变大,充斥着她的耳朵,环绕于身体各处。


    土地孕育了万千生灵,是一切灵力的源头,沉云欢沉溺其中,仿佛化成一根草,一朵花,一棵树,又像是清澈的水流,剔透的玉石,耀眼的金子,她生于土地,觉得万分安宁。


    大地在呼吸,万物有生命,沉云欢听见地底的深处有火在流动,感受到万万千千的灵力顺着每一寸土地,向她汇聚而来。


    沉云欢与土地融为一体。


    她动了动骨头尚为完整的左手,将全身的灵力凝聚于掌心,释放出一缕火。


    “轰!”一声,火焰在地下爆发,点燃了汇聚而来的万千灵力,地下深处流动的火焰猛然向上翻涌,从四面八方冲来,将沉云欢淹没其中——


    原本平静的地面忽而冒出蒸腾般的白气,大地的裂痕迅速充斥灵光,震颤自脚底荡开。


    薛赤瑶瞪大了眼睛看着,双手紧握成拳,不知是兴奋还是畏惧,浑身都颤抖起来。她的身体开始迸发出灿烂的光芒,筋脉根根浮现于皮肤之下,那熟悉的痛苦再次袭来。


    薛赤瑶再清楚不过,这种刻骨铭心,让她日日夜夜难以安眠的惩罚,正是沉云欢进阶的证明。


    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响起,地面猛然炸开,赤红与玄黑交织的熔浆如同烧开的水,咕噜咕噜滚了起来,从大地那密密麻麻的裂缝里翻出。


    沉云欢被岩浆环绕,破土而出,脚下不停滚动的熔浆之火像一条威武的火龙,红裙猎猎翻飞,卷发肆意飘扬,她闭着眼,像是从地府而来的冷面判官。


    熔浆所溅射之处皆烧起炙热业火,仿佛能将一切戴罪之身焚化为灰烬。


    沉云欢听见明狸剑发出嗡鸣之响,刹那就确认了沈徽年所在之处,抬起左手一指,声若洪钟震响。


    天火九劫·上境——


    “坤舆!!”


    铺天盖地的熔浆奔腾咆哮,从地下深处冲出百尺高,汇聚于半空,烈火烧得空中满是蒸腾的热浪,猛地冲向沈徽年所在之处!


    “上鹿台!”沈徽年对薛赤瑶低喝。


    薛赤瑶几乎被面前奔腾的火海给吓得站不住,听此一声,便连滚带爬地跑上鹿台,顺着檐角飞身攀爬,翻上最高一层。


    沈徽年长剑一挥,幻化出数百剑气,踩着剑气闪躲,无孔不入的熔浆将他包裹,泼墨般溅射在他的衣袖、袍摆,在他的手臂和腿脚都留下焚烧溃烂的痕迹。


    沉云欢将墨刀回,因右手骨头尽断而无法持刀,便掌控着坤舆之火不断追击沈徽年。


    土地馈赠她源源不断的灵力,那熔浆是地府深处的业火,所过之处便寸草不生,尽数毁坏。正当沉云欢凝神听着沈徽年躲闪逃窜的动静时,忽而心口一痛,好似破了个大窟窿,无尽的寒风往心口灌。


    她眉头猛地一皱,却看不见任何东西,不知发生了什么。


    继而,少女吟唱起古老晦涩的歌曲。


    沉云欢双眼被夺实在不方便,暂时放弃追逐不停逃窜的沈徽年,转而冲向千眼妖怪,烈火将它的身体层层包围,熔浆沁入它身上无数双眼睛,刺耳尖利的嘶吼传来。


    沉云欢跳在它庞大的身躯上,掌中凝聚灵力,奋力朝它心口一拍!


    “将我的眼睛还来!!”


    千眼妖怪疯狂翻滚挣扎,那难听的吼叫让沉云欢的耳朵又聋了一回,它身上密密麻麻的眼睛像成熟的果子,扑簌簌地从身上往下掉,滚得满地都是。


    那长在它侧颈的,属于沉云欢的眼睛,则化成一缕灵光,重新落回沉云欢的眼眶。


    她一睁眼,墨黑的眼眸倒映出焚烧一切的烈火,澄明而凛冽。


    沉云欢仰头,就见薛赤瑶站在鹿台高处,正仰面高歌。她反应极快,身形化作一道闪光,乘风而上,左手提着墨刀奔至鹿台的最上方,刀刃卷着熔浆烈火,万马奔腾般,直奔薛赤瑶!


    薛赤瑶不躲不闪,已是唱完最后一句,眼看着沉云欢携着汹涌的火海杀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薛赤瑶最后一眼,落在地上的千眼妖怪身上。


    她的阿妈,是个漂亮的女人,温柔细心,不管对什么人都带着笑,报以最大的善意。薛赤瑶在十岁之前,自认为是天底下最受宠爱,最幸福的孩子。


    后来她被藤条抽打,被厉声责骂,那些无数个难熬的日子里,她总是梦到昔日将她抱在怀里,轻柔地抚摸她脑袋的阿妈。


    在她落下的无数次眼泪中,每一次都在心中祈愿,希望阿妈能变回从前,像以前那样轻轻柔柔地唤她“阿瑶”。


    阿妈在异化成妖怪的前一夜,曾坐在薛赤瑶的床边。薛赤瑶在睡梦中迷迷糊糊醒来,隐约看见她含泪的眼睛,她像小时候那样抚摸着薛赤瑶的脑袋,让薛赤瑶以为,那又是一场重复过千百次的梦。


    她低声问薛赤瑶:“你恨阿妈吗?”


    薛赤瑶在梦中的回答与现实有些许不同,她说:“一点点恨。”


    她对阿妈的恨并不多,只要能再一次得到她的爱,薛赤瑶就愿意原谅。


    阿妈却说:“你一定要恨我,恨这里所有人,恨这片土地,然后彻底离开,去更广袤的世界,去做一个真正的人。”


    薛赤瑶起先不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困在梦里多年,早已习惯这样的梦境。可是隔天一早,母亲就被钉在棺材里,邻舍告诉薛赤瑶,她的母亲在清晨时被发现死在村口的石柱旁,好险呢,再往前走一步就走出了村子。


    直到后来,薛赤瑶遇见沈徽年,进了鹿台,才知道阿妈那句“做一个真正的人”是什么意思。


    世人分明平等,可他们这些在山脚下的人却生来就是压阵的祭品,生生世世,祖祖辈辈都是人牲!这天下的太平竟然是建立在他们的生命之上,何其可笑!


    是谁规定了他们必须奉献?


    她摸出一柄短刀,丝毫没有停顿地用力捅进自己的脖子中,紧接着用力一划,将自己的头颅整个削了下来。


    薛赤瑶想,这天下所有人,合该都一样。


    她的脑袋滚落在地上砸出“咚”的声响,沉云欢惊诧地睁大眼睛,下一刻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承接绝处逢生气运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灵力,将沉云欢猛然震飞出去!


    就见薛赤瑶的无头尸身仍站立在鹿台中,一抹浓郁的金光从她体内飘出,继而像一颗飞掠而过的流星,远去天边,奔赴远处巍峨壮阔的雪山。


    风声凄厉地惨嚎起来,大地开始剧烈震颤,沉云欢在呼啸的风里勉强稳住身体,一抬头就望见视线的尽头,那高耸入云,遮天蔽日的雪山被神笔描出了一条金晃晃的线,从山脚蜿蜒百里,直往山巅而去。


    薛赤瑶以生命为代价,献祭了从沉云欢身上偷来的气运,开了雪域神山的山脉。


    风声尖叫得像是恸哭,刮得沉云欢浑身都痛起来,这一切都发生太快,她根本来不及阻拦,一抹光直冲云霄,贯穿夜幕,照亮了半边天,仿佛昼日降临。


    沈徽年高举明狸剑,黑白金三道灵光交织相缠,环绕在剑刃上。


    他凝聚了全身所有灵力,目光一厉,照着那玉石碑重重劈下!


    明狸剑刺入大地,雪域山脉已开,三灵汇聚,原本坚不可摧的玉石碑瞬间粉碎,顺着地上蔓延而去的金线爆发出猛烈的剑气,将鹿台从中间一分为二,殿中那承载着世代人牲头颅的青铜巨鼎骤然炸开,四分五裂,三个掌门的头颅滚出来,与其他骨头碎片洒落满地。


    高耸巨大的鹿台被整个劈成两半,大地像被蛮力生生撕裂,沟壑从中而起,沿着那条金线奔驰而去,眨眼出了数十里,一路疾驰。


    远处传来轰隆隆巨响,山体的碎石如雨般滚落,地缝照着金线,将雪域神山撕出裂口。


    正当那地裂直冲山巅狂奔时,明狸剑上忽然迸发出一股浓郁的黑气,当下就将黑、金两色灵光死死绞缠,混乱成一团。


    沈徽年大惊,眉头紧锁,左手打出一道灵力汇入剑中,就见明狸剑剧烈地震起来,剑身发出嘶哑的鸣响,他咬着牙坚持,额头青筋尽现,想再次往剑中补充灵力,强行镇压那一抹黑气时,身后猛地刺来一刀。


    墨刀从他的背后捅进,穿心腔而出,沈徽年猛地吐出一口血,手中的明狸剑终于不堪重负,“砰”的一声碎成千百片!


    沈徽年弃剑,反手打出凶猛一击,趁机飞身逃离。


    雪域神山的裂缝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山体封印虽只破了一半,却也足够那镇压在山下千万年的妖魔窥见天光。


    神山封印已破。


    沉云欢不想轻易放过沈徽年,正要引坤舆之火追击,却忽而在瞥见那闪烁着三色灵光时猛地停住了动作。


    此时她才意识到,周围过于安静了。有风在咆哮,树叶哗然,还有神山之下蠢蠢欲动,哭嚎叫嚣的万千邪魔,可她仍是觉得太安静了。


    沉云欢心脏剧痛,猛然一转头,朝满目疮痍的大地望去。


    在看见散落在地的尸身和头颅时,她的大脑顷刻空白一片,耳中响起无比尖锐的一声响,继而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第204章 天魔出世(一)


    沧溟雪域是生灵禁区, 自山脚往上十里之后,便是常年飘雪的不灭凛冬,自万魔封印落成后, 此处只有风雪。


    为了便于监视雪域封印的变换情况, 人界仙门在半山腰上建了一座万法殿, 设有极为严密的防护阵法,每隔五年便更换一批守殿弟子。


    年初万魔封印大震,雪崩十数丈, 仙琅宗大弟子沉云欢带人来探查, 遭遇不明妖邪突生变故, 其后万法殿内的弟子离奇死亡,仙门紧急派出新的弟子镇守。


    其中以天机门的弟子谭承志为首, 与其他七大仙门弟子驻守万法殿, 已九个月有余。近一年的时间,万魔封印蠢蠢欲动, 山脉的震动越发频繁,殿内镇压各处山脉的法器也终日震响, 昭示着它们已是强弩之末。然而仙门所派来的人也杳无音讯, 那几大掌门之首本应在数日前就应该赶到此地,至今也不见人来, 局势已是极其严峻。


    几日前, 一对约莫才十岁出头的童子踏雪而来, 出现在万法殿的门口。此二童子一男一女, 身披红蓝二色的灵纱, 眉间各有一点朱红,发髻上戴着晶莹剔透的玉石,浑身上下仙风道骨, 好似天仙下凡。


    女童子唤渡水,男童子唤同光,皆言自己自天界而来,探查天魔封印动荡一事。谭承志忙将这二位仙童子迎进门,心中大感不妙,想着如今连天界的人都惊动了,怕是人间要大祸临头。


    深夜,谭承志心中惆怅难以安眠,翻阅古籍寻找天魔的相关信息。点灯苦寻半夜,他忽而发现这记录在册的天魔,竟有男有女,并非同一人。


    他倏尔起身,捧着书卷便要去寻那二位仙童子,却不想刚行出房门,大地就猛地震起来。他驻守万法殿近一年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震也都有过,但此次震感却是最为凶猛的一回,檐上砖瓦扑簌簌往下摔,砸得噼里啪啦响,房屋左右摇晃着,墙体爬出密密麻麻的裂痕。


    谭承志意识到大事不好,飞快扔下了书出去,就见万法殿镇守的弟子皆因这地震聚集于殿外,惊慌失措地喊道:“发生何事了?”


    谭承志招手,示意弟子将灯火点明,随后那守夜的弟子连滚带爬地跑来,已是吓得浑身发抖,肝胆俱裂,尖声喊道:“谭师兄,谭师兄!!出事了!山体裂开了!!!”


    “什么?!”他瞬间心头一凉,吓得手脚发麻,一抬头就看见那二位仙童子站在瞭望高台之上,便急忙飞身上去,落在那二位仙童子身旁。


    此二人负手而立,仙衣于寒风之中飘摆,神色严峻地眺望远方。


    谭承志定睛一看,去见那漫天的雪原之下,果真有一条宛如漆黑毒蛇的裂缝飞快奔来。


    这雪域神山有着锋利的山脊,高低错落,绵延百里,覆于皑皑白雪之下,既是这神山的山脉,也是万魔封印。而今那山脊如今却被一抹金光描摹而出,仿佛被生生撕裂,地裂从山脚处狂奔而来,轰隆隆的声响震耳欲聋,裂开的山脊下溢出浓黑的烟雾,隐隐约约的哭嚎似要破土而出!


    “糟了,糟了!!封印要破!”虽然谭承志驻守万法殿的这一年时间里,曾无数次想过,也梦到过封印破碎的一日,却在面对现实发生后,仍吓得魂飞魄散,全身的血液倒流。他当下祭出长剑,散出灵光,对下方的人吼道:“所有人!速速列阵,竭尽全力阻止封印破碎!”


    台下一呼百应,众弟子立即催动灵法狂奔而出,冲着裂开的山脊而去。


    却听身旁站着的女童子渡水道:“没用的,山脉已开,封印破碎,非你们这些凡人能够阻挡。”


    “这是必然。”同光也跟着道。


    谭承志在心里大骂不止,暗道这两个天界来的人葫芦里卖什么药,都这种时候还装得高深莫测!他没有理会这二人,径直从高台翻下去,与其他人一起祭出阵法企图阻止封印的破碎。


    万魔封印一旦完全裂开,镇压在神山之下千千万万的邪魔将如海啸般涌进人间,更有天魔出世带来无穷无尽的浩劫。先辈以身躯和灵魂铸就的封印,为人界带来千年的安宁,却不想竟真的毁在他们这一代!


    谭承志惶恐万分,更悲痛不已,想也未想便投身靠近山脉出,掐住法阵试图将山下溢出的黑气镇压,却不想这力量诡谲异常,方一触碰便无孔不入地缠住了他,顺着皮肉钻进血液里,如附骨之疽吸收他的灵力。


    谭承志大惊,立即抽身撤离,却见山体剧烈震动,山脊的裂缝不停扩大,许多弟子被这黑雾卷起来,拖进山中,地下传来咀嚼的咯吱声音,好似将这些仙门弟子当成了美味佳肴。


    尽管他恼怒那两个仙童子面对封印破碎而无动于衷,却也明白这万魔封印破碎之后的情况,以他们的能力完全无法解决。他将长剑抛至半空,于猎猎寒风中吼道:“所有仙门弟子听令!今日便是以命祭阵,也要阻止封印完全裂开,不得后退!!”


    众弟子齐声应是,将手中法器抛出,只见灵光万千,所有人高跃而起,已是打算以身祭阵,融成封印阵法暂时将万魔封印的裂缝补上。


    正是光芒大作,吼声震天时,忽而一道剑气冲天而降,将那阵法打得粉碎,所有弟子自空中摔落,滚入雪中。谭承志因这一击受了伤,忍着胸腔剧痛怒而爬起,却见沈徽年踏风而来。


    “仙琅宗掌门!”谭承志一惊,见沈徽年浑身血污形容狼狈,一出现又打烂了他们的阵法,也不由得心生疑窦,没有第一时间靠近,质问道:“沈掌门,万魔封印破碎,浩劫将临,我等正以身压阵阻止封印,你此番行为是为何故?”


    沈徽年当胸中了一刀,幸而紧要关头侧身躲了没有刺中心脏,这才保住一条命。他胸前背后全是鲜血,伤口很快就被这经年不散的寒风冻住。他没有理会谭承志的质问,只随意用脚踢起一把剑握在手中,而后往地上猛地一刺,灵光瞬间爆发,周遭弟子被同时震飞。


    山脊上的金光绵延数里,而那从山脚奔驰来的裂缝却在半山腰停下了,山体的震动也逐渐平息。


    沈徽年在以三灵斩破封印时,其中顾妄的魂魄出了问题,不知何时染上了天魔气,导致三灵相互冲突,无法合而为一,他的剑也因此碎裂千百块,封印到底只开了一半。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了。


    沈徽年立于风中,盯着那被生生剖开的山脊,沉静平稳的脸上却嵌了一双极具浑浊疯狂的眼睛,像是诉尽那漫长岁月里的等待与思念。


    片刻后,一人从浓郁黑雾笼罩的山脊之中行出。


    她薄粉敷面,柳叶细眉,乌黑秀丽的发结作长辫,身着水青色长裙,颈间和腰间都戴着珠玉配饰,走动时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一双雪白的赤足从裙摆下探出来,踩在冰雪之上。


    此人生了一双蓝色的眼睛,像是倒映了湖泊天色,极为美丽。在肆虐的寒风下,她碎发飞舞,身形单薄,犹如一朵生长在断壁悬崖边的雪莲。


    “人间……”她轻闭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风中尽是凛冽的气息,却又无比清新美好,令她展颜大悦,“人间!我总算又回来了!”


    沈徽年望着她,冷然的眸光在顷刻间就化作柔水,揉碎了情肠百转,唤道:“明狸。”


    “沈徽年,许久不见。”她慢步上前,抬手将浑身覆血的沈徽年抱住,脸颊贴着他的肩头,显出无限的亲昵。下一刻,紫黑的雾气从她身上溢出,丝丝缕缕地缠在沈徽年的身上,抚过他的伤口,将他方才恶斗过后仍受地火侵蚀的伤给填补,愈合。


    “我好想你。”她在沈徽年耳边低声呢喃,“我还以为此生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


    沈徽年将她揽住,拥入怀里,低着眼含笑道:“我不是说过会救你出来吗?岂能食言?”


    “这次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将你我分离。”明狸双臂用力,指尖都泛着白,将沈徽年死死拥住。


    “明狸?!”谭承志擦了一把唇边的血,强撑着身体站起来,目眦尽裂道:“那不是你的剑吗?沈徽年!你究竟在做什么?你还记得你是仙琅宗的掌门吗!你还知道你是人间正道的表率吗?!”


    明狸被这尖声吵得眉头微皱,不满地从沈徽年的怀中探出头,瞪了他一眼,而后抬起手,黑雾迸发,卷着谭承志的脖子猛地将他拽向前,毫无反抗之力,脖颈落入她的掌中被掐住。


    “正好我那些子民也许久没有尝到人的味道,就拿你们给他们打打牙祭。”


    呼啸的风从山巅盘旋而下,卷往山脚,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落下来。纷飞的雪像洁白的花朵,玉兰、梨花,柔软而清香,眨眼间便被风送了数里,铺在整个沧溟雪域。


    雪花落在沉云欢的身上,瞬间就被她周身的灼热气息蒸化,变作晶莹剔透的水珠往下滚落,滑过她满是血污的脸,又落在狰狞的伤口上,像是轻抚。


    她站在鹅毛大雪之中,手里仍握着墨刀,视线落于那三具无头之尸上,久久没有动静。


    起初是非常尖锐的鸣声贯穿她的耳朵,那瞬间沉云欢的大脑是一片空白的,好似丧失了任何思考的能力,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落雪变成水珠从她脸上滚落,沾湿了睫毛,她察觉到湿润的触感,生了锈的脑子才缓慢地“咔咔”转起来。


    那飘在雪域神山之上千万年的冰雪仿佛顺着她满身的伤口钻进去,冻住了血液经脉,浸入骨头,连带着跳动的心脏都一起冻住,冷得她止不住地打颤。


    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连咆哮嘶吼的风在此时也变成幽幽低泣,沉云欢的耳边忽然响起顾妄曾对她说过的话:“前路艰险,没有找到吾妹的魂魄被何人困于木偶驯为魔头之前,我断不会轻易死在路上。”


    又听见虞暄曾讲:“天大地大,生命最大,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即便是窝囊地活,落魄地活,我也要活。”


    还有迦萝曾言:“我们灵种修行千难万难,只此一命,没有转世轮回,正因如此,救命之恩才应以一生报还。”


    说绝不会死在路上的顾妄此刻正伏在地上,切口整齐的头颅滚在边上。说窝囊也活,落魄也活的虞暄则断了双腿,脊背被刺穿,蛇鳞四散,被削下来脑袋嵌了一双满含恨意永远合不上似的瞪着。说只此一命,再无转世的迦萝被斩断了两只翅膀,砍掉的脑袋旁边铺了满地羽毛。


    沉云欢遥遥看着满地的血污和狼藉,像在看一场虚无的幻境。


    雪域的风雪利如刀刃,又如此寒冷,无休无止地刮进她的胸腔,化作片片利刃往心脏上割。她的牙关咬得死紧,身体绷成一根拉到极致的弦,她的呼吸很重,被强行压制着,胸口剧烈起伏,侧颈的青筋分明。


    雪仍在落,风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周遭安静下来,没有任何杂声。


    忽而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因走得并不平整,这脚步声时缓时急,略显凌乱。待到了沉云欢身后才停下,片刻后,一抹柔软的冰凉触及沉云欢的手指。


    那是师岚野身体独有的温度,比寻常人多了几分凉,又比这漫天的雪山多了几分温热。他慢慢地抓住沉云欢的手,指尖探进她的掌心,轻蹭了几下。


    沉云欢这才有了身体上的触感,她手指一动,像溺水的人本能地抓住什么一样,将师岚野的手抓住。似全身的力道都汇聚于此,她抓得很紧,紧到两人掌心相贴,温度相互传递。


    师岚野轻声说:“生死寻常。”


    沉云欢闭上眼睛,以暴力撕扯心头,鲜血淋漓之后所有痛苦都被强行镇压。


    是啊,生死寻常,不管任何人都无法逃脱。


    她忽而想起顾妄曾神色严肃地对她说:“大难当前,牺牲是必然,身为仙门弟子,我早已做好为道赴死的准备。”


    “沉云欢,倘若我在你面前倒下,你千万不可停下脚步,请继续向前。我做不到的事情,交由你了。”


    她还不能倒下,她还不能倒下……


    设局害了那么多无辜性命的恶人却还在逍遥,她是最后一柄刀,她若是在这里倒下,折在此处,一切都前功尽弃,这些丢了性命的人都是白白牺牲,都成了枉死!


    她是沉云欢,是千年难出的不世天才,是得天授神法之人,是身负天责,肩有重担之人。


    沉云欢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身体便逐渐恢复稳定,不再发颤,冻僵的肢体也慢慢回暖。


    沉云欢偏头,朝师岚野望去。却见他浑身都是鲜血,脖颈手背都出现细细密密的裂痕,唯有一张脸苍白得没有任何颜色,眉眼恹恹好似疲倦至极。


    她慌忙抓起他的手细看,就见那裂痕不是皮外伤,简直像是从玉质般的身体里裂出来的模样。她登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就见月照之下的那座雪山之上,也沿着山脊裂开长长的沟壑。


    师岚野从来只说自己是山神,沉云欢也没有细想,而今他站在月下,满头银亮的长发,金色的眼眸含着温水一样看着她,斑驳的裂痕让他看起来随时会碎成千百块,与他身后的雪域神山如出一辙。


    “你是……”沉云欢醍醐灌顶,骤然想明白他为何常年体凉,怔怔道:“沧溟雪域的山神。”


    若是雪域神山当真破了封印,从山脊劈开,那师岚野的下场也可想而知。


    沉云欢抽出一条绸带,将断裂的右手腕紧紧缠住,一圈又一圈系死,而后握紧了墨刀。她一抬眼,眉目锋利如刀,冷静地对师岚野道:“你为他们敛尸,我去取了沈徽年的狗命,要他血债血偿!”


    沉云欢说完,便踩着刀一飞而起,迎着漫天飘雪直奔神山之上。师岚野遥遥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转而行至碎了一地的断剑前,捡了三块碎片收入袖中。再行至那三人的尸身前,默默将他们的尸身拼接。


    顾妄的身体布满污秽,唯有腰间有一处倒是干净。师岚野蹲身将他腰上挂着的木偶取下,就见这平日里被照顾得仔仔细细的小人偶穿着鲜丽漂亮的衣裳,四肢若玉般雪白,发辫中戴着一朵小花,紫色的眼睛澄明,面上带着微笑。


    第205章 天魔出世(二)


    沧溟雪域的寒冷, 是那种侵入骨子里,顺着血液流淌,任何御寒术法都无用的冷, 沉云欢踩着墨刀迎着风雪飞掠而上, 当下就被刺骨的冰寒扑了满身。


    她摸出个火麟果吃下, 朝下一看,这一路的山脊都被生生劈开,底下的黑气滚滚, 无数只手争相往上撕扯, 哭嚎吼叫抑或肆意的狂笑, 那是神山封印下被镇压了千万年的邪魔,已迫不及待从那一抹天光之中破土而出, 重临人间。


    越是大难临头, 就越要保持镇定,万不能先自乱阵脚。沉云欢在心中默默对自己做了心理建设, 一路沿着裂开的山脊直奔山腰,远远就看见一群人站在风雪之中, 当间正站着沈徽年和一个从不曾见过的女子。


    她探出玉藕般的手臂, 身上缠着若有若无的黑气,手指正死死地扣住其中一人的脖颈。


    沉云欢当下在空中旋身一踢, 墨刀迅疾而出, 烈焰在空中划过绚丽的弧度, 直奔那女子的心口。


    火焰的出现顷刻间驱散周围的寒风, 带来明昼般的温暖, 让众人同时一惊。谭承志的喉管几乎被掐断,身上的灵力迅速流失,正处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等死的阶段, 眼前便猛地被这炸开的火光照亮。


    “沉云欢来了!”


    “是沉云欢!”


    “有救了!”


    众人的呼喊如潮水般响起,从四面八方涌来,好似一丝希望灌进了谭承志的耳中。


    明狸甩手将他扔开,在那烈火之刃逼近的瞬间,她抬手一挥,黑气缠绕而上,刹那便熄灭墨刀上的火焰,连带着刀身也一并吞噬。


    沉云欢见状立即将刀召回,旋身握住,顾不上右手传来的剧痛,飞身而落照着沈徽年的头颅劈下!


    但沈徽年却不躲不闪,泰然立于原处,而他身旁的女子则上前一步,浑身猛地释放出浓郁的黑雾,将二人裹在其中。只听一声巨响,墨刀重重地砍在黑雾中的硬物上,震得她双手发麻,疼痛顺着手臂往上传,险些将墨刀脱手。


    黑雾一散,那模样貌美,身形弱柳扶风的女子却以徒手接住了不敬刀。


    她眼波流转,蓝色的眼眸清澈见底,笑得灿烂明媚,对沉云欢道:“天火九劫?真有意思,没想到你居然习得这种神法。”继而她又看向手中的刀刃,赞叹道:“这刀也厉害,你从何处得来?”


    沉云欢见她竟然是徒手接住了自己的刀,心中不由大惊,不祥的预感猛地席卷胸腔。她下意识抽刀,却没想到刀锋另一头传来的力量太过强大,一时间没能让沉云欢抽出。


    风雪呼啸而来,沉云欢松开墨刀后跃几步,浑身的灵力猛地散出,融在风中,热浪翻滚起来,无数雪花化作雨滴落下,她厉喝一声:“扶摇!”


    火焰在明狸的面前炸开,不敬刀烧起烈焰,在明狸的掌心中割出极深的豁口,烫得她松了手。下一刻,沉云欢便从滔天的火焰中跃出,半空中接下不敬刀,猛地朝她劈砍!


    这女子徒手与她过招,那双手好似铁打的一般坚硬无比,墨刀砍上去留不下丝毫伤痕,连带着她召出的火焰也无能让此人有半点灼伤,恶斗几十招过后,她双手仍白皙如润玉,连先前被割伤的掌心都愈合如初。


    这样的对手已经不能用“强劲”来形容,沉云欢与她交手的途中能明显察觉,她游刃有余好似在与半大的孩童逗着玩儿,而与之相比,用尽全力使杀招的沉云欢就显得极其吃力,势力的悬殊清晰可见。


    沉云欢已然猜出,此人恐怕便是沈徽年执意要破神山封印而放出的天魔。


    “你叫沉云欢?”天魔一边化解她的攻势,一边语气轻快地与她闲聊,“你的身法与阿年很像,是他的徒弟吗?那我们缘分倒是深,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的右手剧痛无比,断裂的骨头刚以灵力修补,就立即因用力过度再次碎裂,反反复复的剧痛让她几乎感知不到右手的存在,连接招都费力,更分不出闲心与她聊天。


    “我叫明狸,原是阿年的本命剑,后来我修出灵识得了人身,本体是剑灵。”她自顾自地做着自我介绍,又道:“我见你这招数更像是用惯了剑,怎么现在拿着刀?是没有寻得好剑吗?我可以为你寻一柄绝世之剑。”


    “闭嘴!”沉云欢被她这故作亲昵的语气扰得满心烦躁,用力往前一劈,嫌恶道:“不管是用剑还是用刀,我一样都能宰了你。”


    明狸哼笑一声,一手像先前那样再次接住她全力而攻的刀,一手聚起黑雾打向她的心口。距离过于近沉云欢难以躲闪,被黑气正中当胸,双眼登时一黑,身体失去重心,被猛力拍飞数丈远,摔入一个柔软的怀抱之中。


    师岚野落后一步赶来,正见沉云欢被拍飞,上前将她稳稳接住,拢在怀里的同时脚下的风雪凝聚而起,将二人托住,稳稳落地。


    沉云欢的右手不停颤抖,几乎握不住刀,她眉头紧皱,无意识地将右手往身后藏。师岚野的手便探过去,攥住她的右手,往里送入冰凉的寒气,顷刻间为她缓解了难以忍受的剧痛。


    清风袭来,渡水同光二位仙童子踩着云雾飘来,落在师岚野的身后,稽首而齐声道:“山神,候您多时。”


    师岚野未应声,只一抬眼,冰冷的视线落在面前的天魔身上。风雪在刹那间狂涌,自四面八方卷向明狸,刹那间将她浑身溢出的黑雾吹散不少。


    天魔捻灭指尖的一簇火苗,敛起了眉眼间的笑意,阴郁沉沉道:“雪域山神。”


    便听渡水低声道:“万魔封印只破了一半,败局尚可挽救。”


    师岚野将手轻抬,满地的雪瞬间卷积起来,如同奔流的水,凶猛地卷向明狸。


    方才还表现得游刃有余的天魔此刻却相当忌惮,转身抱住沈徽年,释放黑雾将二人缠着退于几丈之外。她落地后立即甩袖,魔气从袖中飞出,自两边而起闭合成环状将沈徽年拢在其中。她澄明漂亮的眼睛望向沈徽年,低声道:“阿年,等我片刻,此山神不能留,必须杀之,我去去就回。”


    沈徽年却道:“封印只破一半,你未必敌他,我来助你。”


    “不必。”明狸道:“我是你的剑,自然万事以你的安危为先。”


    她说完便跨出黑雾结界,浑身爆发出滔天魔气,缠上双手幻化出黑色的利爪,继而猛地飞身而起,像一只动若闪电的狸猫,瞬间便奔袭至沉云欢二人面前。


    沉云欢本能地抬手想挥刀去挡,却被师岚野按了下胳膊,就听他附在耳边道:“我来拖住她。”


    沉云欢下意识反对,连她都无法应对的天魔,满身裂痕重伤的师岚野更是不可能与之抗衡,可时间太短根本不容她反对,师岚野将她向后一推,白雪刹那拔高数丈,形成一堵高墙,将她隔绝于后。


    明狸散发的天魔气极其凶悍,如同数个尖利的长刺,瞬息将那白雪之墙刺得千疮百孔。但雪中不知凝聚了什么力量,牢牢桎梏住天魔气,未能让那长刺穿透,触及后方的沉云欢。


    须臾间白雪高墙崩塌,风雪拔声尖叫,随后金光在眼前爆炸,天地间在这一刻寂静下来,连山脊裂缝之下哭嚎的万魔也像是被吓住一般,噤声不言。


    金色的神力直冲云霄,冲散厚重的云层,露出皎洁清明的月,银光一撒,万里白雪熠熠生辉。师岚野雪发金眸,立在猎猎风中,冰若琉璃的眉眼凛冽,寒风铺了数里,令万魔噤声,凡人稽首,风声静谧。


    沉云欢站在他的身后,隔着十来步的距离,雪花飘进眼里,她眨了又眨,从模糊到清明,好似头一回见到师岚野完整的神相。


    电光石火之间,她明白师岚野做此安排的缘故。他是沧溟雪域的山神,与山共生,他的神力是镇压了群魔千万年的枷锁,亦是压制天魔的存在。另外,天魔明狸本体为剑灵,并非凡人,所以师岚野在对上她时不必受天枷所困。


    沉云欢毫不犹豫,提着刀朝沈徽年掠去,与师岚野擦肩而过,撂下一句几不可闻的短暂叮嘱:“保护好自己。”


    烈风总背后送了沉云欢一程,她举刀召火,脚下生焰,踩着风雪眨眼便杀到沈徽年的面前,眸中杀意滔天,灼意削骨,“沈徽年,给我偿命!!”


    坤舆之火从地面溢出,飞速往沈徽年的身上缠去,熔浆与白雪相撞,迸发出蒸腾而出的白雾,沉云欢的墨刀刺破浓雾,正中沈徽年的胸口。他虽躲闪不及,却将身体猛地一侧,让这本正中心脏的一刀再次落偏,将他的肩胛骨捅了个对穿!


    身后丈远之处,师岚野踩在滚滚流动的雪上,与明狸打得天昏地暗。神力迸发的金光照亮半边夜幕,与白雪卷在一处,环绕着师岚野肆意翻滚。明狸则黑雾缠身,利爪生风,不停撕碎面前的风雪,朝师岚野的心口抓去,却次次都差那么几寸。


    金光与黑雾猛烈相撞,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将千万年堆积的雪层刮去一层又一层,山峰震响,风啸不止,山脊的封印下,万魔吓得再不敢鬼哭狼嚎,安静如鸡。


    师岚野掌控雪山的一切,他召来厉风急转,化作囚笼将明狸困锁,再召峰石数百,不断凸起的地刺让明狸躲闪不及,白雪拧成锁链,将她一层又一层绕起来,反反复复将明狸困于方寸之地,无法向他靠近一寸。


    万魔封印未完全破碎,明狸的力量也只有一半,无法与镇压她千万年的山神抗衡。


    可山神浑身充满裂痕,劈开的山脊于他也是致命损害,他亦无法将尚未完全破封的天魔打回山下。


    僵持片刻,明狸忽而在空中闻到血腥之气,偏头一看,就见沉云欢的刀死死刺在沈徽年的身躯之内,将他钉在峰石之上。她双目一红,眼中凝起汹涌的杀意,当下撤身奔向沉云欢。


    血液四溅,沉云欢握刀翻腕,生生在他肩头绞了个血窟窿。沈徽年抬手,以手背抵住刀柄,凝聚灵力击打她右手的断腕,墨刀当即被敲出,刀刃顺着他的衣襟割出寸长的豁口,一东西自里面滚落出来,摔在地上甩出几丈远。


    沉云欢察觉到身后迸发凶猛的杀气,当即旋身落刀,朝后方砍去。


    只听“铛”一声,沉云欢的眼睛猛地睁大,难掩心中错愕。


    这是第三次,她的刀被天魔轻而易举地接住。


    沉云欢骄纵自负,有刀在手从来不怕任何人,便是谁来了也要斗上一斗。可自从她拿起武器踏入修行之路开始,从未遇到这样的敌手。


    从没有人能徒手接住她的刀剑,还是三次!


    明狸勾着唇笑,红艳艳的唇瓣呈现出满是嘲讽的弧度,一手紧紧攥住沉云欢的刀刃,浓郁的黑雾刹那席卷而来,将沉云欢笼罩其中,当下遮天蔽日,四下一片漆黑,只余下明狸立在身前。


    沉云欢感觉到墨刀在发颤,刀刃悲戚地嗡鸣作响,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此前也有过一回这样的情况,那时她以一刀抵挡霍灼音身后的百万阴兵,半步不让之中,墨刀才发出了悲鸣。


    这是碎刀的前兆。


    沉云欢用力拽了几下,不敬刀被明狸握在掌中,难以撼动分毫。她立即召火,顺着刀刃而烧,一眨眼的工夫就缠上明狸的手,沿着手臂往她身上焚烧。


    却见她泰然自若,随手一挥,那火焰便被黑雾尽数熄灭:“沉云欢,你的九劫神法还差最后一劫未能修成,于我来说是无用的,伤不了我。”


    不敬刀的悲鸣越来越响,刀身震颤不止,几乎到了刺耳的地步。沉云欢心急如焚,使出浑身解数将火焰往她身上砸,却被明狸一一化解,果真伤不了她分毫。


    “放手!!”沉云欢怒道。


    明狸双眸微眯,沉声道:“你不懂得尊师重道,我就代替你师父小小教训你一下。”


    话音落下,她手指收紧,将墨刀用力攥紧,沉云欢眼看着不敬刀在她手中生生被折弯扭曲,鸣声尖锐而响,几乎刺破她的耳膜,像是要被她对折而断。


    沉云欢心中剧痛,双目都要泛出红,却不论如何都无法将墨刀抽动一分,巨大的无力疯狂刺入她的心头。


    在眼睁睁看着墨刀弯折的那一刻,她清晰地感受到她与天魔之间实力的悬殊,她在天魔面前,像一只微弱的虫子,被按住了便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如同猛然间打断了她全身的傲骨一样,让她的脊背再也无法挺直,双腿再也不能站立。


    沉云欢眼看着墨刀已经弯折到了一个濒临断裂的弧度,它发出痛苦的哀声,直达沉云欢的心底,求救声振聋发聩。


    她忍着赤红的双眼,将牙关死死一咬,心一横,最后凝聚了全身的灵力猛地顺着刀柄拍进去,不敬刀在这一刻猛地绷直,而被明狸手握住的刀尖处立时发出琳琅脆响,应声断裂。


    不敬刀,宁折不弯。


    于烈火中锻锤千万次而成的刀,如此美丽绚烂,尽管通体墨黑,却在光明之下折射出斑斓的色彩,也承载了沉云欢这一年以来数次浴血奋战的光阴。碎裂的刀片倒映着沉云欢的火焰,也映出了她含着红的澄明双眼,像是在与她无声道别。


    明狸凝聚天魔气的一刷陡然刺进她的心口,锋利的五爪尽数没入血肉之中,差一刻便要将她的心脏生生挖出来。


    却在这时,那碎裂成数片的刀刃猛然扎进明狸的掌心,从手背刺出,金色的神光一晃而过,死死桎梏明狸往前探的利爪。


    “该死的神山之石!”明狸吃痛,动作停顿的刹那,沉云欢挥刀砍下,猛然后跃闪离。


    下一刻,风雪狂肆地涌进黑雾之中,卷着沉云欢的身体将她拽出。师岚野将她接进怀抱,打眼就看见她心口上五个明晃晃的血窟窿,当下怒染眉梢,以掌心捂上去,以冰雪封住鲜血喷涌的伤口。


    却不想沉云欢猛然颤抖起来,好似被这凉意冻到了心底,整个人止不住地打颤,呼吸极其粗重,低着头死死地盯着刀断之处。


    须臾,她不知是受伤太重,还是急火攻心,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洒在断刀之上,双眼一闭晕死过去。


    师岚野袖出金光,化作数支金色神箭从天而降,直奔明狸。她翻身往后躲,几个灵巧的空翻停在一座一丈高的石峰之上,放出黑雾将重伤的沈徽年也一并卷上来。


    “闲暇娱乐结束了,我没心情再陪你们玩儿。”明狸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满腔凛冽的风雪,甘甜无比,“人间,以饕餮盛宴,来恭迎天魔出世吧!”


    她那充满着兴奋的高喊落下,被风雪卷出数里,霎时间裂开的山脊之下再次响起鼎沸的声响,哭嚎、狂笑、怒吼响彻神山,直冲天际。


    明狸的身体骤然爆发出黑雾,一声令下:“释放吧!我的子民!”


    刹那间,滔天的黑气自破裂的山脊中而出,像是天空被凿破了一个大洞,淹没洪荒的黑海叫嚣着、奔腾着,遮住天边的月,于天穹铺上厚厚一层邪气,从四面八方散去,如万马奔腾般飞掠去人间。


    同时也有无数畸形的邪兽爬出,体形庞大的爬起来震天动地,体形较小的则动作极为迅速,疯狂朝谭承志等弟子扑去,张着血盆大口便要大快朵颐,享用美味。


    同光渡水二人取下腕间金环,祭出仙力张开结界,暂时挡住飞扑来的邪兽。


    师岚野金眸一转,将沉云欢抱紧在怀中,继而抬脚踏地,地势迅速变幻,高山拔地起,众人身处之地连带着万法殿,退至山脚处。山峰拦腰横断,拉出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壑,暂时将密密麻麻的邪兽阻隔。


    众弟子一拥而上,将重伤的谭承志抬起来,飞快送往殿中救治。


    师岚野收了沉云欢的刀,抱着她落在后面,刚走几步脚下忽而踩到了什么东西,咯吱一响。他当即停下,低眼望去,就见雪地里埋着一个半大的人偶。师岚野用风将它从雪里挖出来托到面前,见那人偶身着水青色长衣,黑发结辫,鬓边别着一朵白色的花,含笑的玉面嵌着一双蓝色的眼眸。


    师岚野金眸微沉,将它卷入袖中,继而将沉云欢抱进万法殿之内,寻了一间僻静的屋子,闭上门窗后便为她治疗伤势。


    接连几场恶斗,加上神法进阶,沉云欢的身体可谓千疮百孔,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好在神山之上长了一些不畏严寒风雪的灵药,于身体大补,十分利于治愈伤势。


    没多久,沉云欢就被进阶的神法焚烧全身,她痛苦地将身体蜷缩起来,左右翻滚着,无论如何也不得安宁时,忽而一个冰凉的怀抱将她笼罩。她在迷茫之中感觉唇齿被舔开,甘甜而带着血腥气味的液体顺着舌尖涌进来,流进咽喉中被她一口一口地吞咽。


    骨血里的灼烧顷刻缓解,沉云欢为寻求舒坦本能地缠住了师岚野,从他的舌尖汲取更多的神血,来减轻身体里剥骨抽筋般的痛苦。


    师岚野则将神山上所有稀世罕见的灵药都喂进了沉云欢的口中,再以外敷为她一一包扎伤口,取来最纯净的神山之水给她擦洗,把身上的血污和淤泥一点一点擦干净,擦出了一个白玉无瑕的沉云欢。


    她一头卷发铺在床榻上,闭着双眼静静躺着,仿佛安宁于睡眠之中。师岚野静谧地坐在床榻边凝望了许久,随后起身行到桌边,拿起不敬刀。


    刀卷刃了,满是豁口,刀尖处有着狰狞的断裂痕迹,死气沉沉。


    他用手指轻抚刀身,得到一丝微弱的,可怜巴巴的震鸣。


    沉云欢昏迷了三日,房门就闭了三日,师岚野一步都不曾踏出。同光渡水两个仙童子来门前走了一趟又一趟,终是无法,只得在门外等待。


    各种稀世灵药砸下去,她伤势好得极快,那么重的伤在短短三日内迅速愈合,于吵闹声之中缓缓睁眼。


    房中极其暗,只点了一盏烛灯似的,光影微微晃动。沉云欢刚醒,满脑子茫然,眼珠子转了几下,只觉得嗓子干渴无比,有些不适。


    “师岚野……”她沙哑着声音唤了一声。


    房中脚步轻响,片刻后师岚野半身探进床榻,在边上坐下,揽着沉云欢将她抱着坐起来,手里的水杯送到她唇边。一瞬的恍惚,沉云欢还以为回到了年初时,她在那破旧逼仄的小屋子里,浑身骨头断得动弹不得,被师岚野喂饭喂水地照顾着。


    但随后,她察觉到自己身体并无大恙,抬起双手扶住水杯,大口大口地喝着,便是水液从唇边溢出滑落颈子也无暇顾及。待她喝完后,师岚野顺手往她脖子上揩了一把,擦去水液,问:“可休息好了?”


    “什么时辰了?”沉云欢恹恹地揉了下眼睛,又问:“外面在吵什么?”


    房门外隐隐约约传来高声叫喊,一声叠一声,似乎在说什么“求见”之类的。


    师岚野转身点了灯,房中亮堂起来:“午时,外面是虞暄之师,想见你我二人,询问虞暄的下落。”


    虞暄?沉云欢脑子木了一下,随后猛地浮现出虞暄的无头尸伏在地上的场景,当下心口剧烈一痛,迫使她捂着心口蜷缩起来。


    死了,都死了……


    沉云欢从三日昏迷之中恢复神智,回忆起了先前的一切,茫然地四处张望,焦急道:“刀呢,我的不敬刀呢?”


    师岚野沉默地将不敬刀递出,沉云欢接过一看,刀尖确确实实断了一截,豁口和卷刃都被磨平,可断了的部分无论如何也补不了。沉云欢张了张口,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陷入了安静之中久久未言。


    “还会再补好的。”师岚野说。


    沉云欢没有应声,她知道断的不止是刀,还有她与生俱来的自负和骄傲。


    她惨败于明狸,无论如何都无法战胜的无力再次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痛苦得令她喘不过气来。


    折刀的同时,也折了傲骨。


    良久之后,沉云欢才开口:“为何时至正午,外面却如此漆黑?”


    师岚野道:“群魔破封而出,邪气遮天,蔽日月之光。”


    “那大夏境内……”


    “人间亦是如此。”


    第206章 终章(一)


    根据古籍记载, 万魔封印破碎并非头例,但那已经是数千年之前,人界仙门尚在鼎盛时期, 然而即便如此, 那次天魔出世还是几乎屠尽人族, 险些覆灭整个人界。后来不知用了多少凡人以鲜活生命和躯体,在夹缝之中鏖战数年,才硬生生将封印重新落下。


    可人界安宁得太久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谁都懂, 但人界仙门仍旧是在安宁的岁月里一代不如一代, 逐渐变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花架子, 如何能对抗万魔出世, 天魔重现人间的浩劫。


    雪域神山封印破碎当日,长夜便从三日前持续到了现在, 数以万计的邪祟铺天盖地,涌向浩瀚人间。


    瘟疫、战乱、天灾在各地频发, 邪祟肆虐之处, 河流干涸,草木枯竭, 凡人暴虐袭心, 互相残杀。同一时刻, 天机门倾巢而动, 奔赴雪域而来, 而几乎能动身的其他仙门弟子则赶赴大夏各地,大大小小的防护结界在一夜之间落成,极力阻拦邪祟的入侵, 保护寻常百姓。


    而与大夏边境相邻的蛮夷之族也在变故发生时集结于雪域山脚,带着族中高手前后抵达万法殿。


    不过万魔封印未能完全破碎,天魔尚没有恢复全部力量,此刻正留在山腰之中没有冒然下山。这给人间留了一口喘息的机会,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短短三日的时间,人间已千疮百孔。万法殿汇聚了来自各地的修行之人,叽叽喳喳地争吵着如何解决当下的浩劫,却因各族语言不通加上积怨已久,一言不合便要动手互殴,谭承志作为万法殿的驻守官,一边因天魔出世急得焦头烂额,一边还要拖着受伤的身体解决纷争。


    仙琅宗掌门斩破万魔封印一事传遍仙门,一时间仙琅宗成众矢之的,其弟子更是人人喊打,仙琅宗被找上门的人砸得稀巴烂。而沈徽年的师兄却在此时冒着风雪上了万法殿,差点被人抓住按在地上杀了,幸而谭承志出面阻拦,将他带进了殿中。


    关良能在此时登门万法殿,就恰恰说明他与沈徽年并非同伙,否则他怎么会明目张胆地来送死?沈徽年捅破封印绝非一时兴起,只有与他同门几十载的关良才是最有可能知道内情的人,谭承志岂能让别人杀他。


    只是关良着急寻沉云欢,进了万法殿便在沉云欢的门口蹲守,日日朝门内呼喊着“求见”,今日总算有了回应。


    那紧闭的门忽而被一阵风吹开,溢出昏黄的光落在地上,关良原本倚着门蹲着,见状猛地爬起来,就听里面传来声音道:“进来。”


    关良赶忙作揖,跨过门槛而入,谭承志见状立即也撂下手里的烂摊子,飞快跟进了屋中,随后门一闭,吵闹的声音被阻隔在外,二人便在灯下分站于屋内。


    师岚野端坐桌边,摇曳的火光落在脸上,照出一张不论何时都波澜不惊的冷淡面孔。他身后不远处,沉云欢盘腿坐在床榻上,腿上横着一把刀,她低着头轻轻抚摸。


    许是重伤未完全恢复,她弯着脊背,衣衫勾勒出脊骨的形状,浓黑的卷发未梳发髻随意散漫地披在肩头,看起来身形单薄,恹恹无力。


    关良进门前还知道作揖,待看见沉云欢之后当即也顾不上面前还坐着位雪发金眸的神仙,立即开口道:“向隐呢,他在哪儿?他不是同你一起吗?为何我来此处未见他人?”


    沉云欢没有任何动静,指尖落在刀刃上一动不动,只在灯下露了半张沉默的侧脸,使人窥不出她的情绪。


    其他人皆不言,房中死寂沉闷,没得到回应的关良也顾不得老脸,再次问道:“云欢,你快告诉师伯,你师兄去哪了?”


    师岚野此时动了动手,从衣袖中摸出一块剑的碎片,轻放在桌面上。


    “这是……”关良傻眼,起初是迷茫,看了看师岚野,又看了看碎片,随后他走几步上前,脚步有些虚浮踉跄,心中已隐隐有了预感,但仍是不敢相信,直到他的手触摸到碎片后,猛然感受到属于虞暄的气息。


    关良双眼发黑,刹那双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一张口竟是任何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啊啊地叫着。他想喊虞暄的名字,想问问自己那乖巧懂事,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徒儿,怎么会附着在一片碎剑之上,可剧烈的痛苦让他无法说话,启唇便是恸哭。


    他攥紧碎片,血液喷涌而出,顺着他的手往下流,不过片刻整只右手都血淋淋的,染红大半桌面。


    谭承志不忍心,上前低劝,“关前辈,节哀啊。”


    他岂能认不出这剑是沈徽年佩剑的碎片,上面雕刻的花纹染了血之后更加清晰,显然虞暄也是死于沈徽年之手,此人为了释放天魔,简直到了丧心病狂,六亲不认的地步。谭承志便趁机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沈徽年乃是仙琅宗掌门,他怎么会存了打破万魔封印,放出天魔的心思?关前辈,浩劫当前,还请你切莫隐瞒,或许我们能从内情之中找到些应对的办法。”


    关良伏在桌上痛哭流涕,那把几近枯竭的嗓子,好似彰示着关良快要走到尽头的生命一样,嚎得凄惨而无力,久久难以平息。


    谭承志又劝了两句,眼见关良险些晕厥,才往他后背送了些灵力进去,助他稳住了情绪。关良的手仍流血不止,反反复复确认,也只在碎片内探到了虞暄的残魂。他擦着眼泪,停下哭嚎的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不止,沙哑着声音道:“都是我的错,我害了向隐,也害了天下人。”


    谭承志忙将他扶着坐下,问道:“前辈何出此言?”


    关良红着眼,轻轻拂开了谭承志想为他包扎的手,就任由掌心的血液这么流着,强打起精神道:“年代太久远了,你们这些年轻一辈的人几乎不知道。几十年前雪域封印动荡,玉石碑开裂,天魔之气重现人世。那时沈徽年是仙琅宗最出色的弟子,他奉命来到雪域清剿天魔之气,却不料途中出了意外,受了重伤,失联数月。”


    “待他再回仙琅宗时,身边带着一个年轻的姑娘,说那是他的剑灵化人,唤明狸。”


    沉默许久的沉云欢在此时开口:“她就是天魔。”


    “不错。但……当年她进仙琅宗时,是个性子极其纯净善良的姑娘,加之沈徽年的刻意隐瞒,我们都不知她是天魔的化身,直到她在宗门里露出魔性,用非常残忍的手段杀害了宗内师长,我们才知道明狸就是天魔。可当年的事,也不能说是他的错,时至今日是非我已无法分辨,只记得后来宗门师长要将明狸送往雪域封印,可沈徽年不从,从牢狱之中逃出,带着明狸逃出仙琅宗,躲在俗世里。”


    “其他仙门得知此事后,自是联合起来尽全力抓捕沈徽年与明狸,当时还临时组建了猎魔队,参与其中的都是各大仙门之中拔尖的高手,在疯狂的抓捕下,沈徽年二人没能逃多久,很快便被抓住。最后沈徽年受了极其严重的惩处,险些丧命,明狸也被人合力押入封印之中,此事才算罢。”


    “沈徽年捡了一条命,被门内师长封了与明狸相关的记忆,他伤势痊愈后便再没提过此事,我以为事情到此结束了,可是没想到,后来仙琅宗遭遇妖邪夜袭,混战结束后,宗内师长几乎死尽,沈徽年也接手掌门之位。”


    谭承志倒吸一口凉气,心肝肺都凉了个彻底。仙琅宗的那场大难人界仙门皆知,可谓极其惨烈,当时仙琅宗上下死了不少人,凡是叫得上名号的师长都没命活,若非沈徽年顽强不倒,仙琅宗怕是就此灭门。


    谭承志惊道:“他没有忘记明狸?难道那场妖邪夜袭,是他一手策划的?”


    “他的记忆仍在之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只是那场仙琅宗大难是不是他所为,我尚没有确切证据,只是猜想罢了。”关良擦了把眼角的老泪,糊了一脸的血色,又道:“渐渐地,我发现他总是外出,与宋氏往来也较为频繁,今年宋氏城被翻了个底朝天,供奉天魔之事公之于世,我才意识到,沈徽年可能并未放弃救出明狸。”


    谭承志急眼:“那你怎么不早说!”


    “万魔封印,岂能是世人想破就破?我猜出此事后劝过他好几回,原想着他应该翻不出什么风浪,便没有宣扬此事,却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关良痛哭起来,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掌中的血溅了一地,“是我该死,我竟如此大意,酿成现在的大祸!还害了向隐,我的徒儿啊——!!”


    谭承志满腔怒意,听完后恨不得提着关良打他,然而见他哭声如此凄惨,面色惨白,已是悲痛欲绝的模样,却又不知如何动手。关良先前的想法并非有错,毕竟想释放天魔的人又不是一个两个,谁知道沈徽年竟然真的做到了。


    现在便是将关良打死也于事无补,与其拿一个几十岁的老头撒气,不如想想如何应对现状。


    可情况显然不妙。外面邪祟遮天蔽日,已有三日长夜难明,屋内这沉云欢斗志也不显,无论怎么看都蔫巴巴的,也不知是不是重伤在身的缘故。谭承志越是看越觉得心慌,这几日他根本合不上眼,也不信任旁人,就等着沉云欢苏醒,结果醒来却是这副模样。


    若是天塌下来没有个高的人顶着,那死局则必定。


    “沉云欢……”谭承志忍不住唤了一声,才刚要说话,忽而听见身后的门打开,一阵寒风灌进来。他转头一瞧,是同光渡水两个仙童子站在外面,身边还站了个年轻的男人。


    那男人长发高束,身着银色长袍,肩头、胸膛、双臂处隐隐有鳞甲闪烁,一身将军的打扮,又像生了一身仙骨,看起来不似凡尘之人。


    果然就见他抱拳作揖,“北境巫枫,拜见岚野山神。”


    谭承志大惊,脱口而出道:“战神巫枫?”


    巫枫转而看他一眼,平静地冲他颔首,随后带着同光渡水二人走进了屋中,立于桌前。渡水道:“山神,天界派出一千仙兵助人间平乱。”


    “一千?这怎么够啊?!”谭承志都还来不及高兴,立即又从云端跌落,心情大起大落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急声道:“封印下成千上万的妖魔破土而出,连天魔也出世了,一千仙兵怕是无法与之对抗,神仙大人,你们能否从天界再多要点人?”


    渡水对他道:“仙兵不是天魔的对手,来得再多都无用。”


    谭承志质疑:“便是天上的神仙也束手无策?”


    “天魔不死不灭,存世千万年,只有一个克星。”渡水转头,目光投向床榻之中身影拢在昏黄里的沉云欢,道:“便是完整形态的天火九劫。”


    沉云欢听到这话,眼睫轻颤,身体不由自主往里侧了侧,更融进昏暗之中。


    巫枫道:“她便是沉云欢?”


    渡水点头。巫枫的目光略一打量,忽而察觉面前寒意袭来,瞬间让他皮肤上结了一层寒霜,他当下转头,视线落回师岚野。两人一对视,巫枫便从师岚野的眸中看出冷意。


    他叹一口气,转而寻了把椅子坐下,说道:“你们凡人只将它称作“天魔”,却并不知它究竟是什么东西。它既非生灵,也非器物,而是一种自上古时期便存在的力量。这种力量诞生混沌之时,若究其根本,应是凡间万灵修炼时所汲取的灵力是同源,这也正是它不死不灭的原因。”


    所以它从一开始就不是某个人或者妖,凡间对其的记载极为贫瘠,谭承志先前翻阅古籍时也曾注意到这天魔有男有女,正是这个原因。


    巫枫语气平静地叙述,讲起天魔的来历。


    它附灵而生,本身并不分善恶,在人间曾现世过两次。头一次出现时,他剥夺了一位神的神格,而后将人界西北之境的灵气吸得一干二净,千万年过去,至今任由大片荒漠没有生灵,最后有天界与人间习得神法的修士联手,落成万魔封印,将天魔与其子民压在雪域神山之下。


    数千年后,一个修为高深的玄门道人找到破开封印的办法,寻得吉星入命之人开山脉,再以三灵魂魄附剑斩破封印,放出了神山下的天魔。许是在漫长的年岁里,那位天魔的肉身被消磨殆尽,只剩下天魔气的原体,出世后附在破封的道人身上,才有了第二个天魔诞生。他利用窥天术法百战百胜,大手一挥引邪祟入世,更有数以万计的妖族为其鞍前马后,世人便为案板鱼肉,而后伏尸百万,血流成河,几乎被屠尽,后来便是凡人以血肉筑起高墙,惨烈的战争持续几十年,最终被众人合力重新落下了万魔封印。


    第三个是明狸。她本体为剑灵,还未来得及作恶便被镇压,因此没有掀起风浪,只是没想到几十年后的今日她会被释放。


    谭承志听到这,忍不住问道:“天魔分明被镇压在雪域封印之下,为何总是能偷偷跑出来?”


    巫枫道:“阴阳、祸福、生死,这世间的东西都是相依相生。天魔不死不灭,附着生灵,自有其生机。它的生机便在人间,是吉星入命,拥有绝处逢生命格之人,此凡人气运越旺,镇压天魔的封印便会越薄弱,这正是千万年来神山封印屡次动荡的缘故。”


    “天道为何要给这种涂炭人间的大魔头留有一线生机?”


    巫枫冷静而漠然道:“天道之下,没有善恶之分,万物万灵都有生机,谁规定了只有凡人才配活着?”


    他瞥了师岚野一眼,又道:“只不过天界庇护人间,发现此事后便在司命仙宫设有专职,用以寻找天魔生机。”


    谭承志问:“找到了当如何?”


    “施以早夭命格,将此人扼杀在幼童时期,如此万魔封印便可稳定。”


    “那为何这次封印破了?难道是你们没能找到,让那天魔的生机平平安安长大了?”


    “原本是成功了的。”巫枫望向师岚野,“但后来生了些变故,她不仅没死,还得了神佑,气运一飞冲天,正因如此,万魔封印才变得轻薄如纸,一斩即碎。”


    谭承志怒而拍桌,恶声恶气道:“究竟是何人!”


    巫枫道:“便是这位名唤沉云欢的姑娘。”


    谭承志的目光猛地落在沉云欢身上,刹那间全身的血液倒流,汗毛乍起,从脚底板凉到头顶!


    沉云欢的大名在人界仙门也算是无人不知了,她被誉为“绝世天才”“天生剑修”,少年时其名号就震响千家百门,当真是如巫枫所言,气运一飞冲天。


    沉云欢越强,万魔封印便越是脆弱。


    谁都没想到相隔千万里的两者竟在冥冥之中有着这样的奇妙关联。


    “原来如此。”沉云欢眸光落在刀上,在一片寂静中缓缓开口:“我先前还不信,不明白薛赤瑶为何说该死的人是我,原来这天魔出世,竟然真的还有我的一部分功劳。”


    难怪她生来体弱,怪病缠身,她母亲抱着她走遍大江南北遍访名医,谁也无法查出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原来她这早夭之命是天界下的诅咒,令她无论如何活不过五岁,虞青崖当然治不好她,拿什么跟天斗呢?


    倘若五岁那年她真的就这么顺应天命,一死了之,如今这万魔封印也决计破不了。


    “不不不,沉姑娘不是那样的人,这封印决计不是她开的!”谭承志心想,沉云欢先前都被打成什么样了,论谁见了她当时的样子,都说不出“这万魔封印破碎是因为她”的话来,他辩解道:“一定是有误会。”


    巫枫道:“我们方才已查清来龙去脉。沈徽年用偷命术将沉云欢的气运换到了薛赤瑶身上,此女以命为祭,将命格献于神山开了山脉,才让沈徽年斩破万魔封印。”


    “不过他在以三灵之剑破封时出现了差池,其中凡灵沾染了天魔之气,所以封印未能完全破开,尚有挽回的余地。”


    听到这谭承志满腔怒意已经无法抑制,霍然起身,质问道:“查清?你们这些神仙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查清又有什么用?你看看人间成什么样子了!只带了一千仙兵,都不够那些邪魔塞牙缝!万魔封印松动的消息,几十年前就有了,何以你们现在才来,人界与天界相依相存,唇亡齿寒,若是这场浩劫毁了人界,你们天界又何以安宁?!”


    巫枫面对指责并未开口,倒是站在一旁的同光忍不住道:“你们这些朝夕相处之人都没能发现有人暗中计划打破万魔封印,更何况远在九重天上的众仙?况且这封印已落成太久,缝补千百次,终有一碎之日,不是今日,也有明日。天魔之力吸收世间万恶,一代比一代强大,天界比你们凡人更不希望封印破碎,为了拖延这一日的到来已经倾尽全力!如今雪域山神出世,就足以说明人间必有此劫,祂就是为了重落封印而生!若非那天魔的生机逆天改命,死而复生,人界至少还能再安宁几百年……”


    “砰”一声巨响,门窗在刹那间被寒风吹开,重重砸在墙上。


    寒冷刺骨的风掠进屋中,汹涌地扑在每个人的身上。同光一惊,察觉到自己的失言立即捂住了嘴,连渡水都无法抵御这股严寒,冷得抱臂缩身,牙关打战,更不提冻得龇牙咧嘴的谭承志。


    巫枫起身将门窗一一关上,而后对师岚野作揖道了句冒犯,道:“往事不提,我也并非代天界追责而来,您是人界之神,应运而生,我此番下凡,便是代天界全力助您封山。”


    “应运而生……”沉云欢将这四字嚼碎在唇齿间,忽而动了,抬头望向巫枫,“是何意?”


    沉云欢的眼眸向来承载着她的意气张扬,漆黑明亮,不管望向谁都是直白而坦然的,从不曾畏缩闪躲。现下却像是注入污秽浑浊,眸中的明亮消失后,只余下空洞无力,怔怔无神。


    从前沉云欢只要一开口,不管是对谁说话,师岚野的视线就会落在她身上,而此刻他却从一开始就背对着沉云欢,始终沉默着。


    沉云欢没得到回应,目光看着屋中一圈人,最后落在同光身上,“你说。”


    同光缩了缩脖子,左看看右看看,见没有人出声制止,就道:“雪域山神出世即代表万魔封印必将破碎,因为万魔封印本就是以山神之躯落成的呀,前两代山神都以身祭阵,不然怎么镇压得住万千妖魔……”


    沉云欢满目茫然,缓缓看着师岚野的背影,有些不相信地询问:“师岚野,他说的是真的吗?”


    许是察觉到氛围不对,无人应声,好半晌的安静之后,师岚野才开口道:“我受天下凡人香火供奉,镇压万魔,庇佑人间安宁,是我生来之责。”


    沉云欢只觉得双耳嗡鸣,脑子也混沌一片,吃吃地想,原来这就是母亲先前所说的,压在她身上的“天责”。


    师岚野本是为重落封印,镇压万魔而生,却因将玉神心给了她从而丢失神格,那这重任自然就落在她的身上。


    她既是为救天魔而生,也是为封印天魔而生。


    沉云欢喃喃道:“这不对吧?我一个凡人,能做得了那么多的事吗?”


    无人能知她心中的想法,渡水立即接话道:“所以天界派了援兵下来助你们,沉姑娘,你得天所授九劫神法,须知这天火是天魔唯一的克星,所以能打败天魔,将她压在山下的,只有你一人啊。”


    “没用的,我……”沉云欢停了停,语气平静得毫无波澜:“我败了。”


    沉云欢从不肯让自己的嘴里说出这三个字的,可先前一战,那些名为“无力”的钉子密密麻麻,钉入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经脉,让她连挺直腰背都觉得吃力。


    被明狸玩弄股掌之间,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撼动她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这段不敬刀的茫然与惶恐死死地纠缠沉云欢,无孔不入,融进了骨子里,泡软了她的骨头。


    她就算不愿承认,可事实也如此明了。


    她就是输了。


    昔日宗门比试、斩妖除魔若是输了,最多也就丢面子,受些伤,而今日一输,却输来了天下浩劫。


    “败局尚可挽救,人界苍生皆系在你一人身上,怎可轻易言败?”


    沉云欢将横在腿上的刀举起来,给几人展示,“看见了吗?我的刀都断了,我根本无法战胜天魔,你们另寻高手吧。”


    “时间不多了。”巫枫道:“现在尚有五成胜算,假以时日封印完全破碎,天魔的力量不再受神山压制,万魔倾巢而出,那人界的胜算恐怕不到一成。若是你的武器断了,我们可为你再寻一把,而今你是战胜天魔的唯一希望。”


    “我说了,我打不过她。”沉云欢翻身倒下,将被子一拉,背对着几人,恹恹道:“你们找别人吧。”


    谭承志一见沉云欢这情况,就知道眼下急眼也没用了。她这一败,被狠狠挫了士气,少年心气折了,一时半会儿恐怕恢复不了。


    再且说,逼一个刚受重伤醒来的人提着刀出去跟天魔打架,属实是畜生行为,就是赶鸭子上架,也得鸭子有腿才行,再急也好歹让人喘口气,休息一下。


    加之那位山神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大好,屋里冷飕飕的,显然不适合再聊下去。他退了一步,道:“神仙大人,这世间那么多人,哪有将生死存亡的重担压于一人之身的道理?这几日各方修士也都赶到了万法殿,林林总总有数千人,还是与我们一起商议如何应对当下邪祟蔽日之事吧。”


    虽然方才拍桌急眼,吼了几句,但谭承志还是做了个请的姿势,客客气气地将巫枫三人请出了屋子。而关良捧着剑的碎片在房中颓然坐了好半晌,一双老眼似流干了所有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而起身,将剑的碎片放下,道:“人已死,我留着这一缕残魂也无用,倒不如放在山神身边,盼我这蠢徒儿能沾染几分仙气,好转世后投去富贵之家。”


    随后他又从袖中摸出个东西,用红色的锦布层层包裹着,看不出来是什么玩意儿。他搁在桌上,浑浊的眼望向沉云欢,慢声道:“云欢啊,你生来命格不凡,承他人所不能承的重任,人界生死存亡虽不是你一人的责任,但你的决定至关重要,我等这把老骨头的命不值钱,甘作你脚下的铺路石,为你助力。”


    沉云欢一动不动,恍若未闻。关良也并不多言,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房中再次寂静,门一闭上就只剩下沉云欢与师岚野二人的呼吸声交错。师岚野将那沾满鲜血的碎片擦干净收回袖中,转而来到榻前坐下,伸手触碰沉云欢的耳朵。


    沉云欢不过才十八岁,细说起来也没多少入世的经历,平日里风风火火,意气风发时倒容易让人忽视她的年龄,眼下她蔫蔫地蜷缩在被子里,立时显出了背影的伶仃。


    师岚野凉凉的指尖在她耳廓轻轻描摹,像无声的细语。


    沉云欢陡然抓住了他的手,沉闷的声音传来:“难道就是因为我生来是天魔的一线生机,不容于世,就注定要孑然一身,失去所有吗?到最后,连你都要离开?”


    师岚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


    沉云欢岂能看不明白?师岚野这是故意将那天界的神仙放进来,告诉她山神需以身躯落成万魔封印之事,借以他人之口,预告他的离开。


    她细数起自己这短短的前半生,不过十八年,撇开恩怨不谈,她父母亲朋尽死,数次死里逃生,劫难重重,最后竟然连师岚野都要离她而去。


    沉云欢顺风顺水得太久,从风光荣誉中走过,就进了这么一条布满荆棘崎岖的不归之路。


    她收紧手指,把师岚野的手死死握住,用力得指节都泛白,好像用这样的方法就能让师岚野不要离开。


    沉云欢明明独来独往,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照理也说不会对任何人出言挽留,可现在不知为何,她心中涌起了强烈的念头,哪怕有一万个理由需要师岚野舍生为天下,可沉云欢仍偏执地不想他离开。


    “破了一半的封印与完全破碎有什么区别呢?现在的人界已经没有人能够打败天魔,你倒不如跟我离开此地,我们去深山里,去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然后……”


    然后干什么,沉云欢还没想好,说不出来,满心迷茫。


    师岚野是为人界而生,是天下苍生的生机,沉云欢好像没有资格带走他。


    第207章 终章(二)


    师岚野总是沉默不言, 好似面对这样的人间没多少话想说。


    他鲜少以神色表达情绪,更不会像市井里的男人那样甜言蜜语,巧言令色。他坐在沉云欢身边, 在长久的静谧里, 听见沉云欢呼吸浅浅, 似乎从极度的疲倦之中再次睡去。


    她没有松手,抓得很紧。


    这时候的沉云欢才像个凡人。脆弱、无力、气馁,难得地展现了狼狈的一面, 尽管藏在这一方小小的被子里, 却还是让师岚野看了个一清二楚。


    她的身子骨并不算坚硬, 时常在打斗中折断,更是经历过全身粉碎又愈合, 照理说撑不起那么重的东西。可当初她灵力尽失突然跌落云端时撑住了, 眼看着至纯至善的奚玉生死在面前时撑住了,亲手引雷劈死母亲时撑住了, 看见顾妄、虞暄、迦萝的尸身散落在地时也撑住了。


    许是这些东西累积到一起,到了天魔出世时, 她的脊骨就随那把断裂的刀尖一起, 彻底碎裂。


    这一压,就将沉云欢彻底压垮, 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


    刀断了还可以再补, 但沉云欢的心气若是没了, 就再难挺直腰杆。


    师岚野在床边看了她许久, 那被她死死攥住的手, 只需他轻轻一动便能松开。他起身走到门边,推门时没有任何动静,就看见外面已是飞雪漫天, 寒风无比刺骨,好似昭示着这气运耗尽的人间要枯竭于这个严冬。


    师岚野往门槛上一坐,侧身倚着门框,仰面看雪。


    他并不喜欢这个人间。不止是因为当初入世之后遭遇万人分食,香火断供的惨状,更是因为在后来离开西域,前往大江南北寻找沉云欢的路上他遇见了太多太多的恶事,受到太多太多的欺骗,看尽了人性的邪恶。


    对凡世而言,“善”是珍稀的、少见的,“恶”才是凡人与生俱来,无人不有。


    可这人间亦是沉云欢在的人间,师岚野想,再是如何丑陋艰险,仍有一些可取之处。


    沉云欢心神不宁,睡得极其不安稳。夜晚有人说话,似在她耳边低语,一下就点燃了她心中的烦躁,恼怒地睁开眼睛,刚要凶蛮质问是谁在吵闹,却忽然看见明狸正坐在房中。


    沉云欢刹那就吓得心脏一紧,立即左右张望,目光在屋中搜寻师岚野,却见门窗紧闭,桌上点着一盏灯,并无师岚野的身影。


    霎时间这屋中的寂静化作吃人的黑雾,从四面八方向她裹缠,挤压着她的身体和呼吸,浑身上下都隐隐泛起旧痛。


    明狸转头望向她,盈盈灯火下那双蓝色的眼睛简直摄人心魄。沉云欢不想露怯,可看见了明狸,先前大败她手下的无力和断刀的恐惧便侵袭心头,汹涌地占据她身体的本能,迫使她的手微微颤抖。


    “你来干什么?”沉云欢一张口,竟发现自己的声线在抖。


    明狸挑眉反问:“你害怕了?”


    沉云欢咬着牙,静了好一会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颤,说:“怎么会?左右不过一死,我有什么好怕?”


    “是你的畏惧将我引来的。”明狸起身,身体像缥缈虚幻的影子,轻柔地落在沉云欢的身边,“不必害羞,我是天魔,我能感知到天下人的畏惧,那本就是我的养料之一。”


    沉云欢绷紧了身子,抖得清晰可见,此时已顾不得面子,只想往被子里缩,后背全是汗。


    明狸又道:“其实你已经很厉害了,年纪轻轻就修得这身本事,连天火九劫都差了最后一阶,实在是了不起。说来,我还要谢谢你,没有你,我也不可能重回人间呢,你我同源同生,并不是敌人啊。”


    沉云欢只感觉那铺天盖地的天魔气占据她的周身,死死压制着她,连张口回应都极为吃力。


    明狸的轻笑在耳边萦绕,若即若离,似鬼魅扰心,“你的天火九劫还没有练到最后一阶,不可能伤得了我。天火之境与其他八劫完全不同,从古至今都无人能修炼至最高境,那些凡人却硬逼着你迎战,根本不懂得体谅你。”


    “你害怕那位山神离开不是吗?他的身躯是封印雪域神山的关键,倘若想要重新结成万魔封印,就必须牺牲他。你好好想想,在你一无所有,失去一切的时候,只有他陪伴在你身边,你忘记了吗?他将你捡回去,照料你的一切,一点一点帮你将全身的骨头接起来,为你锻打一把全新的刀。他为你续命,翻越千山万水找到你的身边,即使你把他忘记他也从不抱怨,无怨无悔地跟着你,他对你用情至深,比你更不想离开。”


    沉云欢神思恍惚,脑中混乱无比,思绪像是被黑雾冲击溃散。


    师岚野也不想离开吗?是了,他憎恶这样的人间,即便入世多年,仍不愿用凡人的造物,哪怕独自住在山脚,都要用自己建造的破旧房屋。


    他愿意为人间牺牲自己吗?他当真也会离开她吗?


    沉云欢在心头感到巨大的无力,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她从前总是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什么都能得到,然而现在这样的局面让她心生恐惧,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能力终究有限,天生与旁人不同的命格会让她最后什么都会失去,什么都抓不住。


    明狸又问:“还有无辜被害,牺牲自己而揭示丑恶罪行的扶笙;分明无罪,却要以魂替他人赎罪的奚玉生;因别人的一己私欲而国破家亡的霍灼音,还有你娘……”


    沉云欢面露疑惑:“我娘?”


    “那个可怜又可悲的女人,她短暂的一生,被爱人欺骗,被家人抛弃,若非天界将早夭之命强加你身,你娘也不必受那么多苦,直到死都不得安宁。”明狸抚摸着她的背,轻声问:“顾妄、虞暄、迦萝,那些死了的人,你不想他们复生吗?只要万魔封印完全解封,我恢复了全部力量,就可以让那些离你而去的人回来。”


    “你我,何不联手统领人间,洗尽这世间的肮脏罪恶,建立起干净的,崭新的人界。”


    沉云欢对她的靠近极为排斥,想用力挥手将她推开,想逃离床榻,想远离被明狸侵占的方寸之地,可不论她多么想动身,都被这天魔死死按住,那股无论如何都无法战胜的无力再次袭来。


    正在她心急如焚时,面前的景象猛地一花,黑雾冲着她的脸扑来,等她歪着头躲闪,再次睁眼时,场景已经变换。许多人站在她的身边,疾声厉色地质问她。


    “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修成天火九劫?是不是平日里懈怠修行?!”


    “你先前不是威风极了吗?何以遇上真正的强敌就吓成这样,简直招笑!”


    “你为何不顺应天命,死在五岁那年!如今死皮赖脸地活着让天魔出世,害得天下人都因你遭此浩劫!”


    “你若早点死,根本就不会有这一切!”“何以别人都死了,只有你活着?”“你与天魔是同源而生,是这人间的灾殃!”


    这些人冲她指指点点,骂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用唾沫星子将她淹死。


    沉云欢何时有过这样的境遇,当下大怒,下意识要抽刀将这些人杀个一干二净,可她的手摸上腰间的刀柄时,拔出的却是一把支离破碎的刀。


    “欢欢……”母亲的哀声传来,沉云欢骤然抬头,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却见她站在人群之外,一双含悲的眼睛遥遥看着她,说:“是娘无能,不能治好你的病,让你背负了这一切,你可有怨我?”


    沉云欢不怨恨任何人,她刚张口要答,又听见扶笙说话。


    “为什么死的是我呢?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女,我本该与兄长相伴,嫁人生子,平庸一生才是,却无端被人所害,我不想死啊,谁能救救我……”


    紧接着,奚玉生、霍灼音、顾妄、虞暄、迦萝的声音也接二连三地响起。


    “纵是千错万错,那也不该让我来赎罪,我一心为民,处处行善,怎么却换来这样的下场?”


    “大夏皇帝背信弃义,恩将仇报,害得我国破家亡。月凤的人死尽了,大夏皇帝却能逍遥数十年,这世道当真有‘因果报应’吗?”


    “我还没有找到妹妹被困于人偶驯为魔头的真相,我怎么能就这么死在半路?”


    “云欢,救救我吧……我不想死啊,我只想活着,怎么活都行,只要活着……”


    “我是生于神山的灵种,收取世音报以神明,为民间凡人撒下赐福,从未行过恶事,只求得道飞升。我只此一命,再没有来生了……”


    所有声音交织,拔声尖叫的责骂、仇恨,凄厉哭喊的乞求、自责,一句句话语宛如尖利无比的锥刺,尽数戳进沉云欢的心口。


    她只觉得胸膛前破了个巨大的窟窿,没有了任何保护,所有伤害一股脑地涌进,疼得她心脏要爆炸,恨不得在地上打滚,以头撞地来缓解。


    好痛苦,好痛苦……


    为什么是我?


    沉云欢想,我也不想承担这些,我不是战无不胜,也不是无所不能。


    我只是一个凡人,我应该拥有恩爱的父母,过着平凡的生活,幼时有结伴的好友,长大有心仪的郎君,老了有孝顺的儿女。


    我就不能如此一生吗?


    “当然可以呀。”明狸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抚摸着她的脑袋,轻声细哄:“只要你愿意与我一起,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都能给你。那些你失去的亲朋好友会回来,那些令你痛苦的记忆也消除,还有伤害过你,看不起你的人也都会得到惩罚,我会给你……十全十美的人生。”


    “沉云欢,答应我吧。”明狸散于空中,只留下一句诱言:“来山上找我。”


    沉云欢身子一颤,猛然从梦中惊醒,坐了起来。她惊慌地四处张望,并未瞧见明狸,方知方才不过一场大梦而已。还来不及松一口气,沉云欢的余光忽然瞥见什么东西,立即如惊弓之鸟低头望去,就见枕边竟然有一个巴掌大的木偶。


    那木偶身着水青色长衣,长发结辫,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与明狸一模一样。


    沉云欢不知是大怒从心中起,还是畏惧得失去理智,下意识抓起木偶,猛地摔了出去。


    “师岚野,师岚野!”沉云欢扬声叫喊,见房中没有他,匆匆忙忙地下榻,连鞋子都顾不上穿,散着长发,赤着脚推门而出。


    万法殿吵作一团,如市井的菜市场一样喧哗,多方人各执一词,分歧极为严重。


    有人主张主动出击,既然趁着天魔还没恢复,又有仙兵相助,现在绝对是进攻的最好时机,大家合力一心攻上山,或能将天魔打回封印里。


    而有人则主张谈和,毕竟破封的人是沈徽年,好歹也是仙琅宗的掌门,是凡人出身,总不至于看着人界湮灭于妖邪之手,天魔又是他的剑灵,定然也能听他的,只要满足沈徽年,或可暂时换得人间安稳,不至于死那么多人。


    实则这两个方法哪个都不行,谭承志听两边人吵得不可开交,头痛得要炸裂。北境战神巫枫则坐于角落,并不参与话题,两个仙童子立于他的身侧。相隔不远处便是雪域山神师岚野,几人在殿中形成了寂静的一角。


    神仙的计划非常明确,便是由习得天火九劫的沉云欢打头阵,再有仙兵和其他仙门弟子相助,以人命填补,不计代价地将天魔打败,压回封印。


    这似乎是对付那不死不灭的天魔唯一的办法,至于封印还会松动甚至破碎,天魔仍有再出世的机会,但那也都是后世之人要面对的难题,至少当下的人不必考虑那些。


    谭承志提出问题:“天魔一代比一代强大,封印又总有破碎之日,到那时人界的覆灭岂非必然?”


    而巫枫却漠然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劫难。”


    谭承志听得两眼发黑,很想问问他身上有没有天界的文书,查证他是否真的是神仙,因为怎么看都不像是为救世下凡的好人。


    天界与人间始终隔着九重天,神仙将庇佑人间当作己任,却并不一定会真的体恤凡民。


    按照天界的计划,沉云欢成了至关重要的一环,可眼下她却一蹶不振,让计划难以推进,陷入了僵局。


    谭承志正烦着,大殿的门猛地被推开,短暂地打断所有人的争吵,让殿中安静下来。


    身着赤衣的沉云欢一路疾行而来,发上落了雪,化作水珠滚落。她在殿中左右张望,无视了一众用奇异目光盯着她的人,精准地在人群中找到了师岚野。


    沉云欢脸色阴沉,眉头紧拧,惊慌在那瞬间消弭于眸中,快步上前,拽住了师岚野的手腕,不由分说将他拉出了大殿。


    沉云欢的脚步很用力,即便是赤着脚,踩在地上也发出咚咚闷响,一言不发地走了好一会儿,才停下转身对师岚野问:“你方才坐在那殿中是干什么?”


    她紧紧盯着师岚野,即便心里已经清楚答案,她抱有一丝侥幸。


    师岚野低下头,目光一落,看见她在雪地里踩得赤红的双脚,再往上一看,对上沉云欢的眼睛。她的瞳孔好似两颗品质罕见的玉,澄净清澈,不含一丝杂质,正隐隐压着怒意逼视他。


    却不知这怒意毫无攻击性,落在师岚野的眼中,就充满埋怨的委屈。


    师岚野看着她眉眼之间隐隐缠绕的一丝黑气,如实道:“重封天魔的计划,需要我参与。”


    沉云欢方做了一场令她惊恐至极的大梦,神经绷成极致的弦,随时要断:“我不是说了,天魔根本不可战胜,去再多的人都是送死!你为何不听我的?你不是对人间失望了吗?你一个被天枷所困,失了神格的神,何以固执要以身封山,做无谓的牺牲……”


    沉云欢越说,声音就越弱,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这番话说得不对。


    可是她无法改口说自己错了,她的耳边嗡嗡作响,明狸的话和梦中的声音不停交织响起,叫嚣着让她放弃,离开,就此躲起来,只要万事不管,就清静了。


    可她又因此觉得痛苦。


    沉云欢声音低下去,茫然无措地想来想去,好像没有什么理由能让师岚野不去送死,最后只能说:“你身边只有我了,若是你……你不去参与封印天魔的事,我可以一直留在你身边,不再分离。”


    师岚野往前一步,将她搂入怀中,手掌落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着。


    他的玉神心在沉云欢的胸腔里跳动了十三年,他看得懂沉云欢的神情含义,也听得出她言下之意。


    她的惶恐和痛苦明明都呼之欲出了,却因着好面子,不肯吐露一个“痛”字。


    沉云欢说“你身边只有我了”,并非是说他这个自入世起便不融于世,从不与任何人结交往来,始终游离于人世之外的山神。


    实则说的是失去了所有人的自己,说的是“我身边只有你了”。


    她将脑袋埋入师岚野的胸膛里,第一次觉得这个总是体凉的山神怀抱如此温暖,好似能驱散漫天的寒意,将她冷得指尖都发麻的身躯暖热,能在这天寒地冻之处让她寻得短暂而安宁的庇护所。


    师岚野将她抱起来,一路回了寝房,将她放在床榻边,将她冰凉的脚握住,拿出一块锦布给她擦拭满是雪水的脚底板。


    沉云欢看见桌上放着一个红布包着的东西,问:“那是什么?”


    “虞暄之师留下的。”


    “拿走,拿走!”沉云欢立时叫起来,“他居心不良,送来的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师岚野却始终沉稳平静,给她擦净了脚后又往上套鞋袜,边问:“为何说他居心不良?”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他说是来问虞暄的下落,他不言虞暄死得无辜,不言沈徽年罪该万死,反倒迫不及待地讲了沈徽年的旧事,天魔分明无恶不作,他却说当年的事无法分辨是非,处处奇怪……”沉云欢当时就察觉出关良的古怪,但因心事杂乱,无暇顾及其他,因此并未挑明,却并不影响她判断:“就算他不与沈徽年一伙儿,来到这里送东西的目的也不单纯,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管,速速拿走。”


    师岚野应她之意,将那红锦布包着的东西收起来,而后对她说:“外面下雪了,想不想下山看看?”


    “雪域百里除却密林就是荒漠,有什么好看的?”沉云欢下意识拒绝,可脑中思绪纷乱,这拒绝的话才刚说出,她又点头道:“好。”


    师岚野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件洁白的大氅,像是用雪织就而成,轻盈但厚实,沉云欢穿上之后立即感觉身体被温暖包裹,一丝寒风都灌不进来。


    她与师岚野一同离开了万法殿,殿中的人正吵得不可开交,无人发现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岂不是逃走的最好机会?沉云欢跨出门槛的时候,脑中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她向师岚野看了一眼,却没将想法说出口,二人出了万法殿后便一路向前走。


    山脚下本应是一望无际的密林,那里埋葬着数千年来被用以压阵的人牲白骨,亦是薛赤瑶的家乡。


    一场大雪匆匆赶赴人间,遮蔽了日月,放眼望去一片黑暗,能见之处的大地皆披上银装,似云海茫茫,澄澈干净。


    似乎没有凡人的地方,风景就格外壮丽秀美。


    师岚野伴着她走了半晌,忽而主动开口说话:“我并不喜欢人间。”


    沉云欢耳尖一动,因鲜少听见师岚野主动开口表露自己的内心,便觉得有些稀奇,微微睁大了眼睛,认真听着。


    “当初我在寻你的路上,几乎走遍人界,遇见过各式各样的凡人。我每次都抱有一丝希望,能够从凡人的身上看见良善,只是大多时候都是失败的。人性脆弱,很难经得起考验,在利益之前几乎没有好人。”师岚野淡声说:“凡人的七情六欲中,贪欲、恶念永远占上乘,人间就是如此浑浊污秽。”


    沉云欢想说,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舍身封山?这样的人间值得你救吗?


    却见眼前云开雾散,原本无尽的雪原渐渐有了颜色,两侧出现街道商铺,脚下的雪地也变作石板铺成的长道。沉云欢走着走着,进了人间的城镇之中。


    邪祟如决堤的洪流奔腾下山,无穷无尽地涌向人间,已遮天三日。有些地方妖怪作乱,有些则因邪气挑起纷争不断,而边境之地则瘟疫肆虐,百姓皆染上严重疾病,街头随处可见横尸,流民,更有地痞恶霸烧杀抢掠,早已无秩序可言。


    沉云欢在路中行走,看见有人为了几口饭被打得半死,看见有人被邪祟侵蚀痛不欲生,也看见到处都是残碎的尸骨,年轻人将衰老的父亲怒骂着丢弃在路边,年幼的孩子趴在枯瘦的母亲尸身上痛哭,人人蓬头垢面,面容狰狞,在这不见日月的天幕下,仿若人间炼狱。


    沉云欢知道,这不过是人间的缩影,现在整个人界都充斥着这样的惨剧,天魔出世必会带着千万邪魔侵占人间,毫无修为的凡人只能任人宰割。


    人间再无净土。


    忽而一个半大的丫头从远处奔来,慌慌张张地从沉云欢身后跑过,却不想被路边的残肢绊倒,重重地跌在地上,怀里捧着几块发黑的碎馒头,摔落一地。她顾不上疼痛,赶忙爬起来捡,发现其中一个馒头滚在沉云欢的脚下,于是不敢靠近,只用紧张惶恐的目光盯着沉云欢。


    沉云欢低头与她对视,见这小姑娘浑身脏得没眼看,瘦得只剩一把枯骨,也因此显得眼睛很大,带着几分可怜巴巴。她穿着破破烂烂的袄子,一只手藏在衣袖中,另一只手将几个馒头捧在怀里,一会儿盯着沉云欢看,一会儿看她脚下的馒头,不敢上前去拿。


    这孩子看起来太小了,约莫才十岁。沉云欢半蹲下来,将那脏兮兮的馒头捡起来,递给她。却见她下意识想用捧着其他馒头的手去接,发现手一动其他馒头也会掉之后,她便伸出了另一只一直藏在衣袖中的手,从破破烂烂的袖中探出一只没有手掌的断肢,用白布包着,血还在往外渗,像是新伤。


    沉云欢顿了顿,问:“手怎么弄的?”


    小姑娘用稚嫩的声音讷讷道:“被吃了。”


    沉云欢皱眉:“谁吃的?未闹饥荒,为何要吃自己的肉?”


    小姑娘说:“家中存粮被别人抢光了,弟弟妹妹们没有吃的,快要饿死了,我就把手砍下来给他们吃。”


    “既然你家的存粮被抢,那就去抢回来啊。”


    小姑娘说:“我爹娘都被杀了,我打不过那些抢我家存粮的人,也,也不想去抢别人的东西,我们被抢就已经很可怜,若抢了别人,别人也会像我们一样可怜。”


    沉云欢神色有些古怪,盯着那小姑娘看了许久,忽而拿着馒头说:“你要拿去哪里,我帮你送过去。”


    小姑娘往前一指,说前面有家面馆,可以拿馒头换面吃。馒头是冷硬的,但面却是热腾腾的,所以面馆里有不少人。


    沉云欢跟在小姑娘的后面走到面馆,果然见里面坐了许多人,也有穿得较为干净,四肢健全的百姓,但大多都是衣不蔽体,患病或受伤之人。那面馆没有牌匾,只在门口贴了一副春联,挂了一盏大红灯笼,散发着赤红的光芒,给这混乱无序的街头添了一抹亮堂的光。


    沉云欢看见那春联才意识到,人间正值春节。


    这是属于凡人的,一年里最为盛大隆重的节日,本该阖家团圆,欢声笑语,却没想到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沉云欢进了面馆,就见一个女子捧着热气腾腾的面从后厨撩开帘子行出,笑着将面放在桌上。


    她穿着干净整洁的棉衣,发髻梳得整齐,只是露出来的手背和脖颈都有大片烧伤的痕迹,还瞎了一只眼,但从五官也依稀能分辨她曾是个容貌美丽的女人。


    然而此人沉云欢并不陌生,她曾在睡梦中见过此人面目狰狞,满口斥骂的凶狠模样,正是薛赤瑶那个变成了千眼妖怪的母亲。奇怪的是她不知为何变回了正常人,只是身上还残留着沉云欢打她时的烧伤,和那只被迦萝抓瞎的眼睛。


    沉云欢不知道她是人,还是什么力量留下的缩影,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往她脸上细看。


    她神色自然,皮肤下还有常人的体温和心跳,显然是活人。回忆起先前薛赤瑶站在鹿台上高唱祭曲,手起刀落砍断了自己的头颅献祭,说不准是先前就与沈徽年约定了,用自己的命换母亲的命,让她从千眼妖怪的状态变回了寻常人。


    倘若异化的人能变回本来模样,那沉云欢在林中砍死的那么多人算什么?还有那些被沈徽年害死的人呢?


    薛赤瑶为自己的族人鸣不平,想让母亲变回常人,便与沈徽年为伍,换走她的命格在先,设计诱他们一步步走进沈徽年的陷阱在后,最后以命为祭开了山脉,帮助沈徽年斩破万魔封印,如今天魔出世祸乱人间,薛赤瑶有着不可磨灭的大功劳。


    她的母亲却能在乱世中偏安一隅,做起了救济难民的大善人。


    实在该死。


    这女人沉云欢突然的动作被吓了一跳,先是惊诧地看向沉云欢,随后又放松下来,笑了笑说:“吃面是吗?坐下来等吧,很快就好。”


    第208章 终章(三)


    “薛赤瑶这种人, 为了私欲做了那么多恶事,还想要得偿所愿,简直做梦。”


    “若不是她与沈徽年合谋, 将封印斩破, 天魔又怎么会被放出, 人间又怎么会是现在这模样?”


    “我应当将她的尸身悬于烈阳之下日日鞭打,将她的魂魄置于烈火之中夜夜炙烤,让她死后都不得安宁, 受尽折磨苦楚。然后还让她保留一丝意识, 看着我如何将她的母亲斩杀, 让她也体会痛不欲生的滋味。”


    沉云欢将双手揣进袖子里,低声碎碎念着, 许久未得到回应, 还要偏头问身边的师岚野:“我这样做对吗?”


    师岚野点头,“理应如此。”


    “来, 姑娘。”女人从后厨捧出一碗冒着白气儿,刚出锅的面条, 放在沉云欢的面前, 笑道:“你的面,慢些吃小心烫。”


    “谢谢。”沉云欢道了一句, 而后抽出筷子, 闻了闻, 嘟囔一句:“好像还挺香。”


    面馆里的人已经散尽, 只剩下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沉云欢用那断手小姑娘的黑馒头换了一碗面, 等了许久才端上来。面汤寡淡,几乎不见油腥,但白生生的面条上撒了葱花绿叶, 煮得时间恰恰好,沉云欢挑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即便是她平日里嘴挑,这会儿也觉得味道不错。


    据这女人自己所言,她是前几日突然在这面馆里醒来,也不记得自己的姓名和过往,见街头流民四散,处处横尸,便在此地开起了面馆,来吃面的人都叫她面夫人。她自己下厨端面,不知为何那些凶恶贼寇并不敢踏进店中争抢,都是些快要饿死的人来讨一口吃的。


    她不收钱,任何东西都可以从店中换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沉云欢一边鼓着腮帮子嚼,一边听面夫人讲话,随后咽下口中的面食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面夫人笑着摇头。沉云欢就说:“因为你的女儿是导致人间浩劫降临的罪人之一,你受其‘功劳’的庇佑,所以才能在乱世之中安宁。”


    面夫人吃惊道:“当真如此?可是我不记得我有女儿啊?”


    沉云欢:“你之前变成了妖怪,你女儿为了将你恢复,做了很多恶事,现在你恢复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面夫人问:“那她如今身在何处?为何不来找我?”


    沉云欢不答反问:“若是你见了她,当如何?”


    面夫人似是把这些当作玩笑话,道:“我自是要狠狠教训她,再叫她赎罪,万死难辞其咎,至少也要挽救了人间之后再论罪处置。”


    沉云欢低头吃了几口面,然后才说:“你说得轻巧,要是你女儿当真站在你面前,你就不会这样做了,不管她做了什么,你一定会维护她。”


    面夫人笑眯眯道:“说不准呢。”


    沉云欢沉默着吃完了面,又喝了几口汤,再对面夫人道:“如若用你女儿的命换人间安宁,你愿意吗?”


    面夫人起身收拾碗筷,说:“小丫头,人间是天下人共有之地,仅凭一人的力量或牺牲是无法结束灾难的,只有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才能渡过这场浩劫,并非说牺牲一人的性命就能换得安宁。我虽学问不深,但这些道理还是知道的。”


    沉云欢盯着她的背影瞧,好半晌才起身,对师岚野道:“走吧。”


    她刚吃了面肚子里热乎乎的,一出门就看见鹅毛大雪飘了起来,伸手接了几朵雪花,很快就在温暖的掌心里化成水珠。街头到处都是尸体,死状千奇百怪。


    沉云欢走在雪中,很快就落了满头的白。她穿着雪白的狐裘大氅,仙蚕丝织就的赤色锦衣,干净的鞋子,甚至连鞋底都因为在雪地里走了一路而被洗得干净,不染半点尘污。而那些惨状各不相同的百姓从她身边匆匆而过,像是根本看不见她一样,只留下怒骂或是哭喊相伴的一行脚印。


    沉云欢走着走着,身上的锦衣不见了,变得破破烂烂,满是污秽。原本健全的四肢也断裂,她摔倒在地,蓬头垢面,刺骨的寒意袭来,让她忍不住打起抖。她张口想喊,嗓子却哑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只能像虫子一样在地上挣扎。


    不多时,忽然有一胖一瘦两个中年女人跑来,一左一右将她架起来,拖到街边一处废弃的屋檐之下。


    “哎呀,这么年轻呢!”“是啊,真可惜,手脚这是怎么了?”两个女人一边念叨着,一边将脏得不见原本颜色的被子围住了沉云欢,然后左右一夹将她挤在中间,一块黑乎乎的馒头送到了嘴边。


    “算你走运,我今天没什么胃口,特地留了一块。”瘦女人说。


    沉云欢嫌弃这样的馒头,不肯吃,抿紧了嘴扭着头。瘦女人也并不勉强,斥责了一句不知好歹,便收了回去,顺手给被角掖了掖,问道:“你怎么躺在大街上,不要命了?万一有谁走路不长眼把你踩死了怎么办?”


    沉云欢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胖女人见状便哎呦了一声,道:“还是个哑巴呀,这也太可怜了,别是躺在路上存心寻思吧?”


    “呸呸呸,多晦气!”瘦女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哪有日子一直苦呢,总有出头之日,你还年轻,寻什么死?”


    “是啊,如今天下成了这样,就更要好好活着,万不能让那些妖怪占领了我们人间。”胖女人嘿嘿一笑,面上显出几分得意,说:“我儿天资聪颖,进了宗门修仙去了,他日修成定然能将这些妖怪全都打走,还我们人界清静。”


    瘦女人马上接道:“我女儿也是!去年我还收到了她寄回来的信,说是杀了什么妖怪,我也看不懂,总之就是很厉害。”


    沉云欢想问你们孩子那么厉害,怎么你们还能流落街头乞讨呢?


    就听胖女人说:“我们是地处边境,太偏远,害人的来得比救人的快,但是再撑一撑,只要能撑到仙门的人来,我们就有救了!”


    “是呀,他们一定在想办法救人间,我们只要安安心心地等着就是了。”


    “瑞雪兆丰年。”她道:“你看着雪,下得多大啊,来年一定是个大丰收的吉祥之年。”


    沉云欢也安静下来,被这两个女人夹在中间,三人排排坐,仰头看着漫天飘雪。


    忽而一阵风过,潮水纷响,陡然灌入她的耳中。


    片刻后她听见了各种各样的祈祷乞求之音,好似从世间的各处传来,那些充满绝望和希望的话语混杂着凡人的痛苦与渴望汇聚成海,不知多少声音的重叠,一声声皆是向神明拜求,还人间一个光明安稳的未来。


    天穹邪祟肆虐,街头灯火点点,行人匆匆,尸骨陈横。人间是混乱的人间,也是充满希望的人间。


    沉云欢在一声一声的祈祷中又长出了新的四肢,填补上新的血肉,再以锦衣着身,源源不断的力量往她身上汇聚,让她弯下的脊骨慢慢挺直。


    她站在漫天飞雪之中,就看见母亲从鹅毛大雪里走出来,停在她的面前。


    虞青崖有一双极其温柔的眼睛,含着盈盈秋水,无声地诉说所有爱意。


    她轻抚沉云欢的脑袋,柔声道:“这天下还有太多将明日寄托于仙门修士,于你身上的凡人,如今你们是人界归于安宁唯一的希望,赢了自然是万幸,可若败了也与现在无二差别,不如放手一搏。”


    “欢欢,不要怕。”虞青崖说:“能够救人界的,从来都是凡人自己。”


    清冽的风扑面而来,吹拂在沉云欢的脸上,将她从幻境之中唤醒。


    她抬起手,沉默地立身在雪中久久未动,直到身上堆积起厚厚的雪层,又化成水珠滚落,打湿了她的发和锦衣。


    “沈徽年……”她面露迷茫,不解地低喃。


    师岚野从身后行来,停于沉云欢的身边,用锦布擦了擦她脸颊的水珠,好似对她方才经历的一切都未知。


    沉云欢道:“所以你是在用这种方法告诉我,为何你不喜欢这人间还要舍身封山吗?”


    师岚野说:“我为此而生。”


    沉云欢转头看他,眸光在他脸上落许久,最后道:“回去吧。”


    她转身便走,往来时的方向不过才走了几步,万法殿就出现在面前。谭承志焦急地站在门处,看见沉云欢后立即快步迎上来,神色转忧为喜,看起来无比感动,像是要落泪一样,“太好了,你们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们走了……”


    沉云欢疑惑地瞥他一眼,“什么事?”


    “无事,无事。”谭承志连声道:“就是怕你们在外面遇见危险,你们回来就好。”


    “好像安静了一些。”沉云欢往里走。


    谭承志道:“是,大家都商议累了,正在休息呢。”只字不提沉云欢二人消失之后万法殿炸开锅的情况,甚至都厮打过一轮了,现在正处于被调和的安静期。


    谭承志小心翼翼地窥沉云欢的神色,觉得比先前要好上许多,至少眉眼看起来不再恹恹无力,他尝试着探口风:“沉姑娘,你的伤势可好些了?咱们目前这个情况有些紧急,你看看……”


    沉云欢沉吟片刻,转而对谭承志道:“我还有一些事要确认,先不要打扰我,等我再出来会告诉你答案。”


    谭承志连连应好,纵使心里再焦急,也没有显露半分,目送着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回了房中。眼下的时间最是紧急,每一寸光阴都会让天魔变得强大,拖得越久形势越不利,战神巫枫快忍耐到极限,其他修士也闹得头破血流,险些将万法殿的屋顶掀下来。


    然而上山的几批人皆有去无回,白白送死,现在似乎没了别的办法,只能等。


    等沉云欢这个九劫神法的传人做出选择。


    巫枫大步行来,道:“不能再等了,就算天火九劫的传人无法担此大任,我们也要去征伐天魔,再等下去一切都晚了。”


    “再等等。”谭承志道:“她说会给我们答案。”


    “沉云欢不会放弃的,她是正儿八经的仙门出身,我们人界的仙门弟子向来以斩妖除魔,庇佑人间为己任,沉云欢便是在这样的训言中长大,绝不会放任人间不管。”


    巫枫道:“可她师父就是打破万魔封印的始作俑者。”


    谭承志无法对他解释清楚沈徽年这样居心叵测,谋划释放天魔的人所教出的徒弟究竟是正是邪,他只是凝望着巫枫,满面严肃郑重道:“请神君相信我人界仙门。”


    沉云欢进房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地上寻找,很快就从角落里找到她先前扔出去的木偶。


    她抓起来问师岚野,“这东西从哪儿来的?”


    师岚野看了一眼,道:“是他送到你的身边的。”


    这木偶做得精致又漂亮,惟妙惟肖,与扶笙先前所寄身的木偶显然出于同一人之手,是沈徽年所做。


    “沈徽年究竟想做什么呢?”沉云欢疑惑地皱起眉,看着手中的木偶,满眼迷茫。


    她自五岁之后便在沈徽年身边,在他的教导和看顾下长大,所学的道理和修行皆是沈徽年一手传授。


    是沈徽年让她学会分辨善恶:“恶行千万种,善却只有两种。不是只有‘助人’才为善,倘若一个人受尽劫难苦楚,却仍能保持本心,不将自己所受的恶行施加于别人,‘不作恶’也是大善。”


    这是沉云欢分辨“善”的准则,一直铭记于心,所以方才幻境之中那断手的小姑娘说出“我们被抢就已经很可怜,若抢了别人,别人也会像我们一样可怜”时,沉云欢立即分辨出她是沈徽年的化身。


    其后面馆里的女人,虽有着与薛赤瑶母亲一样的面孔,却说了一口流利的大夏官话,这不是一个一生都活在深山密林之中的女人能接触到的语言。更不提她说了沈徽年也曾说过的话:“人间是天下人共有的人间,从来不是牺牲一人就能拯救,唯有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方可渡过万难。”


    沈徽年还对沉云欢说过:“天下恶行者数不胜数,为善者总是占之少数,这是善恶并存的人界,当你认为世间污浊,不值得拯救时,也当想想那些占于少数的善良之人,这同样是他们的世间。”


    “修仙之人总被寄予厚望,并非我们无所不能,而是在神明对凡人的乞求无动于衷时,能够救人间的,只有凡人自己。”


    沉云欢的记性极好,对沈徽年的所有传授都记得相当清楚,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向沉云欢传递着同样的信息。


    “云欢,我倾尽毕生所学教你十三载,你就学了这些东西吗?”


    那日沈徽年将剑刺进她的腹部时说出的这句话,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不留余力地传授她善恶之道和修行,将她磨成了一把极其锋利的宝剑,又是打算做何用?


    沉云欢紧紧攥着手中的木偶,盯着它那双蓝色的眼睛,脑中思绪杂乱,一个又一个念头和猜想不断翻过。


    倏尔,她转头望向师岚野,上前一步拽住他的手,问道:“你知道对吗?”


    师岚野静静地看着她,却并未反问她指的是什么。


    “你果然知道,神明当真无所不能,难怪方才我在沈徽年化身的幻境里,你并未出现阻拦。”沉云欢悄悄用力,报复性地掐师岚野的手,又问:“你何时知道的?为何不说?”


    师岚野并不在乎这一星半点的疼痛,只是道:“这是属于你的劫,我若什么都告诉你,便是拔苗助长。”他弯腰俯下头,贴近沉云欢的脸颊,在上方落下轻轻一吻,又道歉:“对不住。”


    沉云欢立即往后一弹,感觉被他触碰过的脸皮像是被火点了一下,烫起来。她用手背随意地蹭了蹭,方才还气势汹汹地质问,现在却将视线撇在另一边,说:“我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


    师岚野漂亮的眼睛盯着她,对此表示感谢,“多谢。”


    沉云欢转头往床榻走了几步,又说回正事:“我现在要进这木偶之中探一探,你在外面看着我,若有不对就立即把我拉出来。”


    师岚野亦步亦趋地跟着:“好。”


    第209章 终章(四)


    沈徽年在数十年之前, 有着与沉云欢一样的经历。


    他自幼天赋卓绝,用剑更是一流,自打学了剑之后便是仙琅宗最拔尖, 最出挑的弟子, 被收为掌门座下的嫡传弟子, 是下一任掌门人的不二人选。


    因他平日里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仙琅宗上下的弟子都十分敬重他, 久而久之, 他便在宗门里担起大任, 凡是事态严重的大事需要仙琅宗去解决,则必有沈徽年参与其中。


    几十年前, 天机门算得雪域边境有邪祟作乱, 似天魔之气从封印缝隙泄出,而在它未成型未附灵之前就是捕捉它的最好机会, 于是沈徽年争分夺秒,一行人马不停蹄地直奔雪域边境。


    然而在雪域中搜寻天魔之气时, 他们遇上了从封印缝隙里逃出的邪魔, 众人合力对抗,却险些被这异常凶残的邪魔杀了个干净, 最后沈徽年拼尽全力, 几乎与它同归于尽, 才将它斩杀。


    他受了极其重的伤势, 滚落密林之中, 生死不辨。


    也就是在这时,剑灵救主心切,奋力想要修出人身救治沈徽年, 从而引来了天魔之气,与它融合,才有了明狸。


    沉云欢的神识探进去之后,最先看见的便是密林之中明狸站在树下用树叶接露水的样子。她只简单地披了一件长袍,染满了鲜血,看起来是沈徽年的外袍。她肤色苍白如雪,一双蓝色的眼睛十分亮,头上生了一对寸长的角。


    许是刚化出人身,她还不大会走路,跌跌撞撞的,生怕打翻了手里捧着的水,所以走得极慢,小心翼翼。随后她回到沈徽年的身边,将接的露水喂进沈徽年的嘴里,然后趴在他的胸膛上听他的心跳声,更多的时间就是坐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十足有一把剑的样子。


    沈徽年虽受伤严重,但有浑厚的灵力傍身,致命的伤被明狸处理过后停了流血,很快身体就开始回温,呼吸也偏向平稳。明狸坐着等了许久,终于等到沈徽年睁眼。


    沈徽年与邪魔死斗一场刚醒,看见个生了一双蓝眼睛还长着角的女子在他面前,当即极为戒备,不由分说地出手攻击。明狸本就是沈徽年的剑,对他没有任何防备之心,这一击便将她打翻在地,鲜血直流。


    明狸显然还未学人语,不会讲话,也无法变回剑身,手忙脚乱地冲沈徽年比画,却被他恶语驱赶:“滚开!”


    明狸见他受着重伤情绪激动,怕将他气死,无奈之下只得离开。但她并未走远,躲在沈徽年看不见的地方盯着他。


    沈徽年调息疗伤,状态大有恢复之后发现自己的剑不见,便催动灵力召唤,召来了明狸。沈徽年哪里能想到自己的剑不仅修出了人身,还变成了天魔,只以为这小妖怪阴魂不散,便再次与她交恶,出手将她打伤。


    这次的伤要严重得多,明狸仓皇逃走。其后沈徽年边在密林中寻找出路,边寻找自己的剑,一连几日都在林中打转,而明狸也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


    沈徽年的伤势逐渐恢复之后,察觉出了不对劲。虽不知这蓝眼睛的小妖为什么总跟着他,但终归是妖,于是干脆将她从藏身的树后揪出来一顿打,然后五花大绑,扛在肩上打算出去后送去天机门。若是本性良善的妖,天机门变回将她送回妖界,若是本性为恶,天机门也有惩处之法。


    明狸虽是跟了沈徽年十几年的剑,这会儿三番五次被沈徽年打,也有了属于人的脾气,但因为不会说话自然无法大骂,就在沈徽年背上咬了一口,用爪子抓挠他。


    不痛不痒的,沈徽年便十分冷漠置之不理,不管她怎么脑瘫都无视,一边疗伤一边寻找出路,累了就将她放下来休息。


    几日的相处下来,明狸已经十分老实,有时看出沈徽年打算动身出发时,就会自觉地爬回他的肩头,或许对明狸来说,不管是被他挂在腰间还是扛在肩上,都没什么区别。


    她已经习惯了注视沈徽年,因此化出人身之后,那双蓝眼睛的视线总是一动不动地落在沈徽年身上,鲜少有移开的时候。到了夜晚更是会拱到他的身边,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动物一样贴着他睡。一开始沈徽年总是恶声恶气,冷漠地让她滚开,可数日的相处下来,沈徽年发现她性子天真纯良,不谙世事,不管他怎么凶恶都不会生气,一个劲儿地想与他亲近。


    沈徽年正值二九年岁,血气方刚,从未与女子有过亲密接触,乍然与明狸日夜相处,连睡觉都要贴在一起,难免面红耳赤,逐渐动心。于是后来便渐渐默许了她的靠近,还会主动给她喂吃食和水,与她说话。


    然而沈徽年自己就是个结巴,只说两个字倒看不出什么,话一多,句子一长就开始打磕巴,明狸正是初涉世的时期,礼义廉耻还没学会,就先把他的结巴学了个十成十:“我我我、我是,你,剑,明明明,狸。”


    沈徽年将这断断续续的句子一整合,才听出来这句话的意思。当下大惊,催动灵力反复确认,最后当真将明狸变回了剑体,确认这只长着小角,生了双蓝色眼睛的小妖,就是陪他出生入死,相伴相随十数年的灵剑。


    沈徽年本就有些动了春心,现下知道了明狸就是他的剑,更是觉得她对自己意义非凡。加之明狸尚不懂男女有别,纵使黏在沈徽年身上,像动物一样表达内心的喜爱,经常舔舐沈徽年的脸,密林之中席天慕地,没有第二人,这年轻的男女干柴烈火,很快就撞出了激烈的火花,燃得轰轰烈烈。


    沉云欢所看到的画面并不连贯,似乎是沈徽年做了慎重的筛选,总之那些充满爱意的过程她并未看见,只看见沈徽年完全沉溺在爱情之中,一发不可收拾,即便清楚明狸已经从剑灵变为妖,却还是决定隐藏她的身份,将她带回仙琅宗。


    沈徽年谎称她是西域边境的孤女,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已决定娶她为妻。可仙琅宗的规矩森严,凡成家的弟子必须归回俗世,离开仙琅宗,而沈徽年这样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仙琅宗怎会轻易放行,于是明狸在仙琅宗便受到了极大的恶意对待。


    与民间泛滥成灾的话本子无二差别,仙琅宗上下都认为是明狸勾引了他们宗门里前途无量的天骄,于是对明狸数次明里暗里的欺负与羞辱。明狸虽不理解这些平日里分明和蔼可亲的师长和谦逊有礼的弟子为何突然大变模样,但也并没有将这些事告诉沈徽年,只以为是自己学得东西太少,无法融入他们。


    但明狸能忍,天魔之气却不能忍。这种东西本是以“恶”为食,明狸所遭受的恶越多,天魔之气便会越茁壮,越强大。明狸的性子开始有了变化,她从纯真善良变得阴郁寡言,尖酸刻薄,善妒暴躁,逐渐与门内弟子起了些摩擦。而沈徽年一心应对师长故意施加的麻烦,只能吃力地分出精力来安抚她,无法察觉出她变化之根本。


    他本想着加快计划退离仙琅宗,回俗世娶明狸,却不想计划赶不上变化,仙琅宗里有个道貌岸然的师长,因贪图明狸的美色而起了歹心,竟将她诓骗至寝宫,意欲强上。


    明狸在挣扎的过程中彻底爆发了天魔的本性,吸收的恶念太多,以至于她出手之无法抑制,将那师长的灵力都吸干,只剩下一张皮裹着骨头的尸体,死状极其惨烈。其他弟子听到动静速速赶来,正看见明狸作案现场,她浑身缠绕着邪肆的黑气,一双角顶在头上,无论怎么看都是妖邪的模样。


    此时立即在仙琅宗引起轩然大波,仙琅宗的师长们集结而来,沈徽年也跟在其中。他虽相信明狸绝不会主动伤人,但师长之死确凿,于是指挥明狸不要反抗,束手被捕,并答应她一定会查明真相,还她清白。


    然而沈徽年实在太年轻,年轻得以为律法和规则是每个人必须遵守的,以为仙门之中正义不容玷污,是非对错分明。


    明狸被抓起来之后,沈徽年也很快被押入水牢,多次求师长未果,几日后便得到了一个讯息。仙琅宗的掌门以及一众长老在轮番探查和审问明狸之后,发现她正是雪域封印的缝隙中逃出来的天魔之气,已经附灵成功,成了新的天魔。


    自古以来天魔的现世都被凡间视为头等浩劫,自是不惜一切代价将其封印,于是当场就将明狸的四肢打断,经脉剥出,再加以数道禁制咒镇压,让她变成了个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废人,再送去雪域压回封印中。


    照理说天魔本没有那么弱,若是她想反抗,仙琅宗上下数千人口加起来都不够她动动手指费力,可她始终记着沈徽年先前的话,没有伤害仙琅宗的人,便是骨头一块块被敲碎,也充满期冀地想着沈徽年会将真相查明,救她出去。


    困在水牢之中的沈徽年实则什么都做不了,在明狸即将被押出仙琅宗的前一日,他越狱而出,打伤看守的弟子,破开牢狱结界,带着明狸逃了。


    经年端正守礼的沈徽年一旦离经叛道起来便极为疯狂,他带着明狸逃去了尘世,为她治好了断裂的骨头,像一对寻常爱侣般在民间游历,四处藏匿。


    此事非同小可,为了不引起人间仙门动乱,仙琅宗选择秘而不宣,召集了其他仙门之首共同商议,最终各个门派都派出了拔尖的弟子组建抓捕队伍,深入世间各处,到处追寻沈徽年和明狸的痕迹。


    这一段记忆回溯相当松散,沉云欢作为一个旁观者,很清楚这些画面都是沈徽年从不同之处拼凑起来的,显然不是为了给自己留作纪念才造了这么个木偶,他从一开始就是打算在这里记录一段故事,用于传递信息。


    沈徽年与明狸入世之后,乔装打扮,外貌看起来平平无奇,因此过了一段逍遥的日子。两人不被任何人打扰,四处游玩的途中还行了不少善事。其中最为人乐道的便是他们二人途经一座城镇暂时休息时,正撞上有凶恶的妖怪在城中作乱害人,沈徽年与明狸二人联手将这妖怪斩杀后,沈徽年便将原本系在剑上的穗子留下,当作法器庇护此处凡人。城中百姓为了感谢他们,便塑了一对泥像纪念。


    沉云欢起先还没瞧出来,待那泥像的幻影出现时,她当即睁大双眼,发现这女泥像并不眼生。


    当初她与师岚野离开仙琅山赶赴汴京参加春猎会,路上曾在一座无名小镇中换马暂歇。她与师岚野正坐在酒馆里吃东西,那穿着破烂满身污浊的老人冲了进来,喊着:“好心人帮帮忙。”


    沉云欢多管了个闲事,随老人前去,就见他守着一尊断了只手的陈旧女泥像,央求沉云欢帮忙修复那只断手。当时沉云欢一眼就看出那泥像上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偏门咒法,她轻松解开后从泥像之中掉落出一个带着灵力的东西,后来在春猎会上还起了大用处,助她在刀上落成掠夺咒文,于妖阵中吸取了千百妖怪的力量铸成灵骨。


    先前只以为是巧逢机缘,而今看见眼前的这一幕,沉云欢才醍醐灌顶,将旧事翻出细细一想,竟是察觉出了多处不对劲。


    倘若当初她在镇中停留换马是巧合,那脏老头偏生在她吃饭时闯入酒馆求助也是意外,可那泥像上被她一眼看穿的偏门术法就算不得意外了,因为那术法她是从沈徽年这个师父那里学来的。


    而今想来,沈徽年在教她那个术法时,已经计划好了一切,让她在途中修复泥像,取得藏在里面的东西。他当真计划得如此周全,就笃定了沉云欢会路过那座城镇,会多管闲事帮助那脏兮兮的老头,还是说他其实一直在暗中盯着,一步一步紧密地推动着计划的进行。


    沉云欢只觉得后背一凉,连汗毛都乍起,心中隐隐发寒,迅速回想起自下山入世之后发生的一切,瞬间生出许多怀疑,总觉得什么事都有可能是沈徽年在背后操控推动。


    随着眼前的幻影消散又重组,画面里沈徽年和明狸的快乐日子很快到了尽头。他们在一次路见不平的杀妖过程中救了百草宫的人,如今的掌门人乐香在当初还只是个刚入世的小弟子,得明狸细心照顾治疗伤势,后在与她交谈之中发现了明狸的身份,不但没有帮助她隐藏,反而立即给仙门传信,告知他们沈徽年二人的行踪。


    踪迹暴露后,其后二人便遭到了凶猛的围猎追捕,最终将二人堵在荒郊野岭之地。


    当日大雨滂沱,雷声滚滚,在闪电带来的刹那昼明之中,众人合力向二人围攻。沈徽年深知明狸身负天魔之力,勒令她不准出手,然而无用的仁慈于二人毫无益处,沈徽年以一敌十很快落于下风,满身是伤,被重重法器锁死,险些死在当场。


    明狸痛哭不止,用从沈徽年那里学来的一口不流利的语言求他们停下来,承诺束手绝不反抗。沈徽年的命到底是留下了,而明狸则被按在地上抽筋扒骨,每个人都露出了贪婪丑恶的嘴脸,争相抢夺天魔的一部分当作宝物,甚至差点起了内斗。


    震耳欲聋的雷声落下,惨白的光照在每个人脸上,沉云欢一一望去,正是如今各大仙门的掌门人。


    连滂沱大雨都洗不净的污秽,永远留在了木偶之中。


    沈徽年重伤濒死,被送回仙琅宗处置,明狸甘愿受降,被其他人押送去沧溟雪域。走前她现出天魔形态,那双本只有寸长的小角如今已经十分大了,威风赫赫地顶在头上。她自断一角,悄悄塞进沈徽年平日里藏剑的灵识中,那个她曾经栖息了十多年的地方。


    天魔角通体泛白,莹润如玉,纯净的灵力萦绕其周,极为漂亮。


    沉云欢定睛一看,心中已然明了,当初从泥像之中掉落的东西,正是这个天魔断角。


    此后一别,沈徽年与明狸便再不复相见。


    仙琅宗念在沈徽年是宗门不可多得的天骄,终是没有重罚,为他治好了伤势后抹除记忆,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沈徽年养伤用了一年的时间,此后闭关三年,待再出关后就彻底改掉了结巴的毛病,说话再也没有打过磕巴,好像明狸的离开,也带走了他与生俱来的怪病。


    仙琅宗的掌门为他重新寻了一把灵剑,沈徽年仍将它唤作明狸,好像过往皆翻篇。


    沈徽年仍是宗门里可靠的大师兄,师父的得力弟子,修炼也从不懈怠,日复一日地像从前一样生活。直到有一日,他趁着掌门等师长应皇令所召去天机门商议国运之事,沈徽年才得以有机会潜入师父的书房,找到了曾经审问明狸的照影镜,在镜中看见了明狸当初杀那位师长的真相以及在牢中所遭遇的虐待。


    也是在那时他才明白,并非师长们没有查出真相而冤枉了明狸,他们自始至终心里都清楚,明狸是无奈之下迫于自保才出手杀人,但他们坐在一起商议时,为保全宗门的名声,也为了让沈徽年收心,干脆将罪名全扣在明狸的头上。


    在集结众仙门齐力追捕二人时,仙琅宗掌门更是告诉那些人明狸的本体是剑灵。剑灵稀世罕见,浑身是宝,身上任何一截骨头,一根经脉都能做成灵力浑厚的厉害法器,为的便是以这样丰厚的诱惑诱使他们尽全力抓捕明狸。


    他对师长的信任敬仰,他一直坚信的是非道义,顷刻间粉碎。


    仙门正道为了名声和私欲罔顾真相,混淆善恶,暗中进行污浊不堪的勾当。


    而人人畏惧的天魔却坚守本心,除却险些被侵犯时出手自保之外,她不论经受了多少痛苦的折磨,始终未出手伤任何人。


    人心险恶,世道颠覆,沈徽年彻底明白了身边的人胸膛里究竟包了一颗什么样的心。


    他在一个安详的夜晚打开了山门结界,将妖怪引入宗门,趁乱杀尽了所有师长,从此坐上了仙琅宗掌门之位。


    沉云欢在幻影里看见年少的沈徽年与最初纯真善良的明狸相知相爱,数次死里逃生之后分隔两地,又看着沈徽年道心破碎,走火入魔般大开杀戒,坐上掌门之位。此恨经年久,他隐忍不发,十年如一日地扮演着正道魁首,端方守礼,善恶分明。


    除此之外,他每年都要去一趟雪域,站在云端往下看,俯视整个山脊之下的万魔封印。不知是压在下方的爱人,还是视察封印的状态。


    直到那一年,他发现雪域山脊动荡,鹿台前的石碑出现裂痕,封印开始松动。与此同时,西域的桑家发生了惊天大难,虞青崖和桑雪意搅动风云,沈徽年前往西域助桑家平乱,遇见了虞青崖。


    天魔尚有一线生机留存于世之事,知者甚少,但数千年前有人知道并且寻到了打破封印的办法,就表明这些信息在人间尚有零星记载和流传。沈徽年那日回去之后,便一股脑扎进了万魔封印相关的记载中,整日泡在仙琅宗的藏宝阁。


    万魔封印需要历代仙门的掌门共同维持,因此沈徽年这个不算正统传位得来的掌门迟了好些年才得到与天魔和万魔封印相关的信息。


    万魔封印每一次被修补后归于寂静,直到下次生机的诞生才会再次松动,因此千万年来天界已经杀了数十个沉云欢这样承载着万魔生机的凡人。沈徽年起初无从下手,并不知要如何大海捞针从民间寻找承载着生机的人,直到他在西域遇见了虞青崖。


    不知是天意如此,还是沈徽年实在走运,虞青崖抱着已经断了气的沉云欢出现在沈徽年面前求救,他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在查看了沉云欢确实救无可救之后,回绝了虞青崖。然而几日之后,他却收到了虞青崖的信,信中她将沉云欢托付给仙琅宗,希望沈徽年能将沉云欢带出西域,踏上修行之路。


    沈徽年接到信后赶去一看,就看见了安安静静睡着的沉云欢。她面色红润,呼吸平稳,再无几日前气息断绝的模样,做到了真正的起死回生。


    再与五年前封印松动的时间一对,沈徽年在那一刻明白,沉云欢就是天魔留存于世间的生机。


    自此,他摆上了棋盘,开始布下了属于他的棋局。


    第210章 终章(五)


    当年虞青崖以发现传闻中的黄金城为由集结了一队人马, 实则是声东击西,为了从桑雪意的地牢之中救出师岚野。虽然最后成功,但她也因此丧命, 而沈徽年则由此发现了桑雪意并未死, 并且以巫神骨换神血, 洗筋伐髓提高自己的修为。


    他没有将此事公之于众,反而选择与桑雪意共谋。


    沈徽年在瀚海的中心设下锁魂阵法,将虞青崖的魂魄困于西域不得出, 好让桑雪意早日寻到爱人, 作为交换, 他从桑雪意那里得到了一些师岚野的血液。


    此后,鬼阁悄然而生。


    在仙琅宗, 他是仙门魁首的掌门人, 是沉云欢的师父。而披上漆黑的长袍,遮住了面容和身形后, 他又是鬼阁的阁主,游走于世间。


    他用神血炼出了不同的法器, 每一个都带有师岚野的神力。他蛊惑宋氏在家中布下供奉天魔的子母阵, 让扶笙寄身于木偶,为他所用, 四处杀人取魂, 投于宋氏的子母阵中。


    又将附带神力的耳饰送给亡魂徘徊在月凤不肯离去的霍灼音, 告诉她阴虎符所在之处, 如何启用, 酝酿出屠戮京城的大局。


    还将月凤亡国时侥幸逃出的小太监安排在山中的村落里,佯装成妖邪在山中作怪,先是阻拦了县官修山路之事, 而后又扮作高人前去指点迷津,建了观音像立在山中,让熏风化身邪神观音,兢兢业业地杀人十数年。


    沈徽年像疯了一样宰割人命,那些他日夜奔波,在各处谋划的幻影不断在沉云欢眼前翻过,这十多年的时间里,那些直接或间接因他而死的人不计其数。


    在沉云欢渐渐长大,渐渐崭露锋芒的岁月里,鬼阁来者不拒,收纳各种穷凶极恶之人四处敛命。


    直到年前,沉云欢前脚带着同门弟子赶赴雪域,他后脚便来到雪域山脚的密林,找到了薛赤瑶——那个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之人。


    沈徽年问她:“你想要你娘恢复常人吗?”


    薛赤瑶得知自己的族人世世代代都是天下人安宁的祭品,仇恨加上迫切希望母亲变回常人,她加入了沈徽年的,在玉石碑上刻下生辰八字,与当时在雪域之中的沉云欢换了命格。


    于是沉云欢灵力尽失,成为废人,被踢出了仙琅宗。


    时间就像一根线,串着沉云欢生平发生的事往前,随后绕了一个圈,首尾相接。


    其后的时间里,沈徽年是那个浑身污浊,跑向酒馆向沉云欢求助,央求她修复泥像的老头;是坐在方寇松门前,指引她找到被困在镜中的方寇松的大爷[注1];是前往他们渡河前往祥瑞之城时,言明万善城有邪祟作乱的船夫。


    他扮作天机门掌门人的模样,将顾妄安排前去西北,又化身虞嘉木混在其中。他让姜夜放出被困的弟子做诱饵,引沉云欢等人深入仙岩洞的地下,带领沉云欢挖出父母过去的故事,又在陇城里将巫神骨放在虞暄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把他逃跑的踪迹告知桑雪意,迫使他吞下巫神骨化身半妖。


    他几乎无处不在,计划一环又一环,不停推着沉云欢往前走,让她重重劫难加身,数次踏在鬼门关的边缘死里逃生,一次又一次地进阶神法,提升气运。而在他用计划让沉云欢不停变强的同时,又使三灵汇聚一起,最终得以开山脉,斩封印,救出了他那压在神山之下几十年的爱人。


    沉云欢旁观完一切,只觉得头皮发麻,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细细密密的凉意从脚底泛起,迅速包裹她的全身,打心眼里感受到了这与她朝夕共处十三年的师父的可怕。


    他简直视人命如草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惜一切,说是当世魔头也不为过。


    可是他到底要做什么?


    倘若他只是为了放出自己的爱人,他也已经成功了,又何须再以幻影重现他昔日对沉云欢的教诲,还留下这个承载了来龙去脉所有事情的木偶,让沉云欢知晓一切。


    沈徽年运筹帷幄,密谋多年,绝不会因为闲来无事多此一举。


    他有着明确的目的需要达成,因此每一步应都是进行过无数次的推演定下的。


    沉云欢并非愚钝之人,她心中的猜想已成,答案呼之欲出,但还差最后一步确认。


    “云欢。”混沌的幻影之中,沈徽年的身影由千丝万缕的光影凝聚而成,缥缈地落在她面前。


    他一袭竹青长衣,眉目清冷淡漠,静静地看着沉云欢,像过往十数年无数次向沉云欢传授出世之道时的模样,对她道:


    “路远,行则将至;事难,做则必成。”


    “你是我倾尽所有,精心打磨了十三年的宝剑,现在到你发挥用处的时候了。”


    话音落下,沉云欢的神识被猛地弹出,随后身体一颤深吸了一大口气,骤然睁眼醒来。


    师岚野就坐在床边,握着她的一只手,察觉到她一动,便立即转头望过来。


    房中依旧只点了一盏灯,师岚野较为喜欢黑暗,因此每次沉云欢睡着了他便会夹带私货,将所有的灯都熄灭,要么留月光照明,要么只留一盏小灯。


    可他雪白的发又在光下显得相当晃眼,每一根光滑润泽的发丝都折射着微光,落进金色的眼睛里,潋滟生辉,极为漂亮。


    他摸了摸沉云欢的掌心,将她手心里的汗擦去,询问:“看到什么了?”


    沉云欢眨了眨疲倦的眼睛,只觉得脑子里接收了太多的讯息,一时间非常混乱,头痛起来。她缓缓坐起身,捂住了脑袋闭上眼,飞快整理方才所看到的画面。


    “奇怪。”沉云欢皱着眉毛疑问:“若是沈徽年将计划周密到了极致,可是他是如何确保我在命格被换变成废人后,得天所授九劫神法?此事应无法预料才是……”


    师岚野道:“你并非今年才学会的神法。”


    沉云欢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问:“什么意思?”


    师岚野耐心地为她解答疑问:“五岁那年你得玉神心续命,形成绝处逢生的命格后,你就已经被授予天火九劫。破封需你以性命献祭,可‘绝处逢生’又要你活,所以你与天魔相生,也相克。”


    沉云欢下意识问:“那为何沈徽年从一开始没有教我如何修炼神法?”


    可刚问完,她就意识到自己脑子糊涂了,因为这个答案非常简单,稍微思考就会想明白。沈徽年要将她的命格和灵脉换走,若是从前修炼了天火九劫,被换走后便功亏一篑,所以从前沈徽年甚至有意压制她体内的九劫神法,直到她自己进入百妖阵重炼灵骨,才发现体内有天火九劫。


    沈徽年磨剑十年,处处算计,只为今日。


    她揉了一把脸,让自己稍微清醒一些,对师岚野问:“先前关师伯拿来的东西,你应该没有扔,给我。”


    师岚野将那东西收在袖中,就知道沉云欢一定会再向他要,因此很快就拿了出来,放在沉云欢的手上。


    入手很有分量,沉甸甸的,但也不过掌心大小,虽然被红锦布一层层包裹,但摸得出来是个硬东西。


    沉云欢随手掂了掂,不知为何心跳忽然有些快,她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很清楚关于沈徽年身上的问题,这个东西可以解答,也是她所有猜想里,需要确认的最后一步。


    她半晌没动,师岚野也静静地在一旁等着。


    许久之后,沉云欢抬手,动作缓慢地将红锦布系的活口解开,随着一层又一层的揭开,里面的东西露出了原貌。


    那东西只有巴掌大小,通体漆黑,以流利的金漆线描摹出雄壮威武的轮廓,在幽幽火光之下仍十分霸气,阴气极盛。


    那正是一个完整的阴虎符。


    尽管沉云欢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在求证的这一刻,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黑眸剧烈震颤,久久未能平息。


    她立即下榻,一边捡起鞋子蹬上,一边对师岚野道:“先前我们在去参加春猎会的路上,曾路过一个镇子,在里面帮个老头修了泥像,你还记得吗?”


    师岚野将她心里所想摸得一清二楚,“你需要那个东西?”


    “那时天魔的角。”沉云欢将桌上放着的刀拿起,摸了摸断裂之处,转过身来时黑眸里是过分的明亮和凛冽,“你能将它打作刀尖,融在我的刀上吗?”


    师岚野一向保管着两人的东西,于是很轻易就拿出那存放于角落许久的天魔角。经年已过,里面原本残留的最后一丝灵力也被沉云欢用光,已经不在莹白明亮,泛着一种陈旧的黄。


    如若没有猜错,这支角应当是天魔身上最坚硬的部位,用它作刀尖,说不准就能轻易伤她躯体。


    师岚野在人间游历多年,不管是犁地还是锻刀、织衣、下厨,什么都学,没有他不会的:“不成问题。”


    “好。”沉云欢将刀递给他,转而推门走出去,大步前往万法殿。


    谭承志本一直守在门外焦急等候,忽然间沉云欢出来,竟是精神抖擞,焕然一新,眉眼间重燃烈烈斗志,意气昂扬。


    他大喜过望,赶忙迎上去,“沉姑娘,你可想好了?”


    沉云欢道:“想好了,不过我的刀断了尖,要等修补好之后才能出发上山,应该用不了多久,很快的。”


    “太好了太好了!”谭承志手舞足蹈,连连称赞,又道:“那我们先去万法殿商议如何对付这天魔,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将这祸害人间的魔头重新压回神山之下!”


    “不。”沉云欢转头望向他,黑曜石似的眼睛充满笃定坚毅,断言道:“这次不是封印,是要彻底除掉天魔。”


    沈徽年为其大计,不择手段,不计代价,简直如疯子一样。


    他杀了那么多人,竟是为了组建一支能够与天魔抗衡的军队,在神山之下镇压的妖魔,也唯有这神器所炼化的阴鬼大军能有一战之力。


    他既是为了释放天魔,也是为了杀天魔。


    沉云欢细细一想,那些曾为沈徽年所用而四处作恶的人,不管是当初为私欲罔顾是非的仙琅宗师长,还是供奉天魔的宋氏、魔头扶笙、邪神观音、杀孽无数的大夏皇帝、屠杀京城的霍灼音、乔装打扮的桑雪意、曾竞相争夺明狸身体的各个仙门的掌门,皆死了个干干净净。


    他满盘算计,步步为营,杀了无数好人,也没有放过一个恶人。


    天魔不死不灭,吸收世间之恶为食,一代比一代强大,万魔封印终有破碎的一日。沈徽年便是在看见沉云欢时,发现她身上不仅有天魔的生机,更身负天魔的克星九劫神法,种种际遇造就了沉云欢空前绝后的命格,他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千万年来,杀死天魔的唯一机会。


    于是他磨剑十数年载,只为杀曾经的心头挚爱。


    沉云欢感慨万千,同时心志也与他的计划合轨。她莫名想起年幼时,她练完了剑站在沈徽年边上,仰头问他:“师父,你相信我将来会成为这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修吗?”


    那时候她只有七岁,个子都矮得不行,心气却冲破脑门顶到天上去,一旁的其他师长都忍不住笑她,让她先把剑招学会再与别人论高低。


    唯有沈徽年淡淡地笑着,把手搭在小云欢的脑袋上,应道:“自然相信。”


    旁人都以为沈徽年在哄骗小孩,然而如今想来,他不过是实话实说。


    沈徽年设了一场旷世豪赌,满盘押在了沉云欢一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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