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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1章 终章(六)


    “不可能, 你做不到。”


    巫枫坚定地否决了沉云欢的话,望向窗外的神色堪称冷漠,“天火九劫上境的最后一劫, 与其他八劫截然不同, 是凡人绝对无法逾越的天堑, 即便你的天赋如此高,在一年只能修成八劫,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最后的进阶。你若死了, 击败天魔便是难上加难, 我们必败无疑, 所以绝不可如此冒险。”


    万法殿内,各方领队齐坐一堂, 先前几次相聚此处都吵得面红耳赤, 大打出手,唯有这次皆安安静静地坐着。


    正中间的位置则坐着沉云欢, 她的出现仿佛一根定海神针。她将房门一关一开,陡然清扫了身上所有的颓靡, 精致的眉眼像是被磨得极其锋利的刃, 镇定冷然,令人不敢逼视。


    所有意见本有分歧而争执的人此刻都和和气气地参与商议。


    沉云欢提出的作战计划是让仙兵同其他凡人修士在雪域神山的四周建立起拦截结界, 一旦开打, 山体必会动荡, 封印可能因此加速破碎, 压在封印下的邪祟也一定会趁乱而出, 逃往人间,为此,派出大量人手在周围防护极为重要。


    巫枫的想法则完全相反, 他主张所有仙兵加凡人修士一起,以性命和血躯与天魔进行车轮战,先尽最大可能消耗她的力量和精力。这种方法固然会牺牲无数人,但在巫枫眼中却最为稳妥,他道:“这是前人留下的经验。”


    “天魔尚且一代比一代强,难道我们凡人就不行?我已知悉这世间从来不是善恶分明,前人为了封印天魔不惜以千万人的性命填补,为了镇压封印又将人牲世代困于雪域山脚,同在凡间诞生,有些人得了些运气就能好好活着,有些人天生就该死,注定为别人牺牲,哪有这样的道理?”沉云欢定定地看着巫枫,语气冷沉:“你们根本不是在救人,只是为了维持人界的存在而已。”


    “少数的牺牲换来多数的安宁,这是理所应当。”


    “天魔不死不灭,万魔封印终有困不住它的一日,到那时它的力量无人能敌,彻底覆灭了人界,你们这些神仙又是什么打算?”


    巫枫面不改色,平静道:“至少不是今日。”


    一旁的渡水忍不住插话道:“就算真的到了那一日,天界也会尽力留下人种,不会叫凡人彻底灭绝。天魔如此强大,倘若能杀之天界自然也想,正是因为试过无数办法,无可奈何,才选择封印它。”


    “今时今日,就有了办法。”沉云欢道:“我说了,我能杀她,你们只需听我的安排就好。”


    巫枫释放神威,空中乍起凛冽的气息,他冷声道:“让你一人迎战天魔,若你死了,谁来承担后果?我不可能拿人界与你做赌。”


    沉云欢丝毫不惧:“我并非一人。”


    话音刚落,殿门便被一阵风吹开,灌进来一股寒气,瞬间吹散了殿中的神威。师岚野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中,他一身墨黑的长袍,银白的雪发散在墨色里,形成强烈的两色相撞,更衬得一张冷漠漂亮的脸超凡脱俗。


    他手中握着一把墨刀,笔直的刀身泛着漆黑的光,殿中的灯光轻盈地从上方划过,描摹出锋利的刃。


    师岚野那双冷若霜雪的眼睛轻动,落在巫枫的脸上。后者默默低下头,安静不言。


    大殿之内瞬间寂静下来,任何气息在顷刻间消散,只余下一阵幽幽的草木清香混着风雪侵袭,众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沉云欢见了他却双眸一亮,立即站起身往前迎了几步,“修好了?快给我看看!”


    师岚野将刀递出,沉云欢立即就看见那刀尖已经完全恢复成原本的模样,虽以天魔角打造,但被师岚野很贴心地锻成了黑色,因此分毫看不出这刀身和刀尖的用料不同。刀身的重量没有分毫变化,不知师岚野是怎么做到的,总之看起来与先前没有任何差别。


    断刀对沉云欢的打击非同一般,而今修复好握在手中,她瞬间就觉得心里烧起无穷的斗志,浑身的血在刹那就热起来,好似将那不可一世的骄纵又重新拢回了胸腔。


    她弯着眼睛笑起来,手指不停地摩挲刀刃,像曾经第一次拿到这把刀一样,爱不释手。


    沉云欢往前凑近一步,悄悄捏了捏师岚野的手指,低低道了句:“多谢。”


    谭承志忍不住问:“沉姑娘,你方才所说迎战天魔的并不止你一人,此话何意?”


    沉云欢将刀鞘召出别在腰间,而后缓缓合刀入鞘,转身对众人道:“我有一支百万大军助我,今日一战,我以必死之心赴之,也一定会将天魔彻底杀灭。”


    “请相信我。”


    又是一场雪落,人间已是旧年的最后一日。雪域神山万年寒冷不灭,山巅云雾环绕,大雪纷飞。被劈裂的山脊是这皑皑白雪之中唯一的异色,像一支浓黑的墨笔随意落下,狰狞地毁坏这洁白的绝色风景。


    明狸以山拟建一座宫殿,坐在窗边往下看,人间已被长夜覆盖,横尸遍野,哀声此起彼伏,从人间各地汇聚于神山之巅。


    明狸用手抵着窗框,撑着自己的脑袋,高兴地说:“我喜欢这污秽的人间,人人得以释放本性,不必再强求自己披上虚假的外皮,装作好人。”


    沈徽年立于她的身后,正拿着一把木梳,动作缓慢地为她梳着发髻。一如多年前,明狸刚化成人形时什么都不会,披头散发有碍仪表,都是沈徽年悄悄为她梳好,也为此学会了许多女儿家的发髻。


    明狸见他没有应声,转身仰起头,望着沈徽年的眼睛问:“你不开心吗?你从前总是将‘修仙之人当以必有天下苍生为己任’挂在嘴边,秉持善道行世,所以因我将这人间变得浑浊而生气?”


    “今日不同往日,我早就不复从前。”沈徽年低垂着眼,眸光里尽是温柔,含笑看着明狸,“我只想打破封印将你放出来,至于人间如何,我已不在乎。”


    “你放心,你是凡人,生于人界,我不会毁了你的故土。”明狸歪着身体,亲昵地倚在他身上,抱住他的腰身说:“我会将这人间变得更干净,更美好。”


    沈徽年将她的发丝拂去耳后,轻摸她的脸,轻声低喃:“这些年我并非毫无作为,那些欺负你的人都被我送去了地府,你的骨头和经脉也被我夺回,曾经让你我分离之人也都已经死尽,再也没有人能阻挡我们在一起。”


    明狸被压在神山下多年,吸收万千穷凶极恶的妖魔中恶意成长,如今已是万魔之首,任何生灵在她眼中都如草木蝼蚁,没有任何价值,但沈徽年终究不同。


    明狸是从沈徽年的灵力之中诞生的,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也是她混沌灵识之中唯一的一抹清明。


    明狸贴着他的胸膛,说:“我已长出了新的骨骼,那些旧物就不需要了,不过我走前给了你一只角,你可还留着?”


    “你走之后我被宗门严加看管,身上藏不得东西,只能暂时将它藏在旁人不知道的地方。”沈徽年面不改色,轻声细语:“待封印完全破碎,让你恢复自由后我们就去将它取来,如何?”


    明狸应道:“好。”


    她说完又仰起头,看向沈徽年,盈盈的蓝眸充满期冀,“你会一直跟我在一起,对吗?”


    沈徽年与她对视,目光坦诚,毫无私藏,“当然。”


    明狸因此兴奋起来,笑着道:“雪山太寒冷,等我们回了人间,要去温暖的地方,再也不分离。”


    像是应她的话,窗外袭来一阵寒风,雪花扑簌簌飘进来,落在明狸的身上。随后她便在这风里感受到一股炽热的气息,立即坐直身体往外一看,道:“她来了。”


    她在空中感知到了神火,便知沉云欢已经上山,明狸等候多时,立即动身而出,踏着风雪追寻空中的那一缕热气,就在漫天的白雪之中看到一抹醒目而鲜亮的红。


    沉云欢撑着一把伞,只身站在雪中,闲适地看着风景。这雪山是师岚野诞生的地方,在入世之前,他曾在此地待了数年,每日都靠着迦萝传报世音来听世间的苦难和祈祷。


    放眼望去除了雪,倒也没有别的东西,看久了就会觉得单调乏味。难怪养成了闷葫芦一样的性子,整天住在这样的地方,性格能开朗吗?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地方也并非没有优点,至少这里很安静,是葬身的最佳之地,若是能被雪埋在此处,应当会享受千万年的寂静,再不会有人打扰,正是埋骨的好去处。


    沉云欢正想着,就听背后响起踩雪的声音,她转身时脸上带出一个微笑,道:“倒省得我去敲门了。”


    明狸与她相对而站,观她神色,却见她眉眼平静,笑意未达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她道:“你上山,我自然要来迎你,我先前的话你考虑得如何?”


    沉云欢朝不远处眺望一眼,看见纷飞的雪中屹立的宫殿,里面似隐隐有沈徽年的身影,她不答反问:“雪山那大,你为何将住处选在此地?”


    明狸的脸上浮现柔色:“是阿年说此处视野开阔,风声静谧,适合暂居。不过雪山太冷,我不喜欢此地,待过几天去了人间,我会选在百花盛开之地,届时你带上山神,与我一起如何?”


    沉云欢啧啧摇头,感叹起来:“没想到你这令天界人间都闻风丧胆的天魔,竟也用情至深。”


    明狸道:“我可不是虚伪善变的凡人,我言出必行,坦诚待人。我先前应承于你的那些都会应诺,那些你失去的人,我也有能力让他们回来,定会给你打造出十全十美,再无痛苦遗憾的人生,你可想明白了?”


    “我真的考虑了很久。”沉云欢叹一口气,又说:“但是吧,我这人其实很好面子,自我踏入修行大道之后,几乎从未在正经的战斗中落败,先前败于你之手让我心里极为不舒服,回去之后左想右想,发现那些已经死了的人能不能回来倒是次要……”


    明狸:“怎么?”


    沉云欢直直地看向她,眸光冷若寒霜,锐利如刀,毫不掩饰其野心与锋芒:“杀了天魔,成就举世闻名的功劳,受世间万人敬仰,流芳千古,倒更让我心动。”


    明狸一愣,随后便被沉云欢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荒谬言论逗得笑起来,道:“你做梦。”


    有一阵呼啸的风雪袭来,沉云欢的卷发飞舞,赤红的衣摆如染血一样红得刺目,在风中翻飞。凛冽的双眸悄然缠上了凶戾的杀意,随着雪在空中肆意流转,锐不可当。


    对面站着一袭水青长裙的明狸,她发辫上有一朵洁白的花,柔软的花瓣轻轻摆动,那双嵌在雪容上的蓝眼睛更是清澈见底,衬得她天真无邪,纯净美丽。


    二人立于一望无际的雪原之中,是混沌天地间唯二的异色,尽管风雪再如何呼啸肆虐,都无法将二人撼动分毫。


    沉云欢再次面对天魔,说内心的恐惧完全消散是不可能的,光是看着明狸的笑脸,心底的惶恐就蠢蠢欲动。


    可沉云欢也清楚,普天之下能够站在明狸对面的,只有她一人。


    但凡她退后一步,所有人都将一败涂地,满盘皆输。


    她今日上山迎战天魔,可不是甘愿当沈徽年的棋子,去完成他疯狂的大计,而是这神山脚下的人间,尚有千千万万的凡人深陷水深火热的浩劫之中,等着她这一柄刀支起整个塌陷的天穹。


    她从不为行恶者挥刀,因此也绝没有道理为了他们收刀。人间再是如何污秽不堪,也是善恶并存,有着无数新生、希望、美好的人间。


    此战,绝不可输!


    沉云欢眉眼一凛,抬手按上腰间的刀柄。


    “我还当你想明白了,选择了一条明路才上山来寻我,没想到是我低估了你的愚蠢,只身一人就敢上来。”明狸眸光一冷,语气里狠厉毕现,邪气大盛:“既然你如此不知好歹,存心寻思,那我就成全你。”


    “今日且看看是你能流芳千古,还是与千千万万人一起葬身在这雪山里,魂灵被我撕得粉碎,尸身被万千邪魔践踏!”


    她话音一落,尖利的爪子便迅疾而出,黑气自身体猛然爆发,直冲着沉云欢面门而去!


    第212章 终章(七)


    寒风凄厉咆哮, 大雪不止,满目惨白。


    谭承志往山上遥遥看了一眼,眸中滑过一丝坚毅, 随后转身, 冲身后的人扬了扬手, 一声令下:“动身!”


    飞禽展翅而起,迎着漫天风雪向前,其后排列整齐的修士分作两队, 一队结成长龙在雪中快步行走, 一队踩着灵器腾空, 在雪域山脚拉出细细密密的防线,在同时释放灵力。


    空中灵光闪烁, 数万人的灵力交织汇聚, 迅速编织成网,往九重天上蔓延。谭承志带人在雪域西南方向建成防护结界, 而巫枫则带另一部分于东北建立防线,其中凡人修士于仙兵各半, 按照沉云欢所言将整个雪域神山的山脚围住。


    头顶卷积着浓墨般的云层, 天地一片昏暗,狂风暴雨会带来摧毁, 亦会带来新生。


    此战若胜, 天下便会太平, 此战若败, 也有后世之人源源不断赶赴神山斩妖除魔。


    总之不论如何, 此劫必过。


    只要凡人尚存,人间就不会消失。


    一道火焰在雪中燃起,沉云欢抽刀而出发出一声锐响, 将明狸奔至面前的爪子以刀刃抵住。


    明狸的目光飞快在锃亮的刀身上掠过,勾唇一笑:“修好了?是打算再断一次吗?”


    此话戳了沉云欢的痛处,她不搭理,心念一动那烈火便自刀刃猛地烧起,灼热的气浪瞬间爆开,扫得雪花狂舞。


    明狸被架住了一只手,旋即从后背放出浓郁的黑雾,刹那便将沉云欢整个人裹在其中,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出另一只爪,猛然往她的心口突袭!


    沉云欢以手腕相抵,刹那释放奔腾的火焰,借呼啸的长风凶猛地燃烧,整个扑向明狸。她的刀很快抽离,旋身借以腰间的力量带动手臂,重重朝下一劈!


    这一下来得极为凶戾,且速度太快明狸甚至来不及反应,生生接下。虽说刀刃无法伤她身体,可那汇聚在刀上的力量却过于猛力,砸得明狸双臂一震,不由得后退两步。


    沉云欢乘胜追击,知道能占得便宜的也就这么一点机会,因此双手握紧刀柄毫无停顿地连劈十数下,每一下都大开大合,用以最凶狠的力道。


    刀刃如疾风骤雨砸在明狸双臂上,她步步后退,一连退了数尺,心里生了恼怒,终于抓住抬刀的间隙探手,将刀刃给攥在了手中,同时左掌凝聚黑雾,迅疾出掌,重重拍在沉云欢的胸口!


    旧景重现,沉云欢的刀再一次被明狸接住。然而这次她却没有用蛮力与明狸较量,当下松开刀往后一跃,灵巧的身形翻出几丈远。


    尽管躲得非常快,沉云欢的身体还是被掌风扫到,当下闷痛传来,让她呼吸乱了节奏。


    沉云欢未干停下,立即催动灵力召刀。刀身震鸣不止,嗖的一下从明狸手中退出,在空中飞旋,落回沉云欢手中。


    明狸立于风雪中,一番急骤的打斗过后,她不见半分狼狈,仍游刃有余。三日的时间的确让她又了成长,较之刚破封印而出时更加厉害,天魔之气在她身体各处游走,邪气直冲天际。


    她笑话沉云欢:“你只身一人前来找死,是怕死状太凄惨被别人笑话吗?”


    沉云欢拂了拂胸口,顺了一口气,冷笑着反问:“谁说我是自己来的?”


    她反手将墨刀横于身前,掌心凝光,灵力千丝万缕缠绕着刀刃,刀身上浮现一串咒文。她将掌心覆上去,彻底将镇妖咒完全抹去,下一刻,万千妖灵嘶吼涌出,妖气顺着沉云欢的身体团团纠缠,争先恐后地汇入她的灵脉之中。


    沉云欢扬声:“金流!”


    洪水决堤,从她身后疯狂奔腾,如千军万马过境,经火焰一燎,瞬时便染上赤红的颜色,卷起数丈高,势不可挡!


    明狸后退半步,见这雪山滚出洪流,便知是山神所为。她双袖一挥,滔天的黑雾流泻而出,山脊之下的邪魔开始蠢蠢欲动,哭嚎尖叫此起彼伏。她以黑雾笼罩己身,站在遮天蔽日的金流之火下,丝毫不见慌乱。


    待烈火剧烈的冲击散去,沉云欢的身影便在火种猛地现身,长刀势如破竹,眨眼刺在明狸的心口。她以爪抵挡,掌风凶猛无比,带着侵蚀一切的黑雾,在火中与沉云欢交手。


    沉云欢的身法与明狸极为相像,一人是沈徽年的剑,一人是沈徽年的徒弟,因此二人打起来时百招之内几乎难分上下。


    沉云欢此前一战是受重伤的状态,当时还断了右手腕,挥刀慢不说还没什么力气,然而回去休养三天,被灌了无数稀世罕见的灵药滋养,此刻不仅伤势痊愈,更处于状态的全盛时期,能够将平生所学发挥得十成十。


    明狸很快就发现此事,沉云欢的身法比风都快,落刀又相当重,刀刃被她的利爪抵挡虽没有伤她,却仍让她的手腕震颤。


    眼见群树拔地而起,郁郁葱葱的生机给火焰添了一把力,于雪上画出灿烈的一笔。师岚野踩着山石现身,翻滚着波浪的水萦绕他的周身,他抬手一指,疾风骤雪之中卷出沉云欢宛若游龙的身影,满山的雪因她而动,在她四周形成一层保护罩,免于黑雾侵蚀。


    明狸以一敌二,在风雪与火焰交织中穿行,视线死死地抓住沉云欢,一连躲避数刀,利爪如闪电般探出,在她后背上狠狠落下一爪。


    沉云欢吃痛却没有任何闪躲,旋身抬脚,猛力一踹,风声震响,明狸整个被踢得摔落在地,以手撑地滑出数丈。她面目一拧,察觉到沉云欢是凶猛的先锋,师岚野为她源源不断地提供烈火的来源,她将眸光一转,瞄准了师岚野冲出去。


    沉云欢后背出现了个深深的血爪印,伤痕泛着黑雾,疼痛直击心底。但见明狸的身影直奔师岚野而去,她来不及以灵力缓解伤势,下一刻便提刀前去拦截。


    墨刀破风刺来,明狸被迫挡住前路,与沉云欢缠斗。


    连着数爪打在墨刀上,沉云欢双手震得发麻,刀身发出剧烈嗡鸣,便是强忍着疼痛也不肯后退一步,穷追猛打,将明狸逼出师岚野的周围。


    明狸数次进攻碰壁,心中怒起,甩出黑雾凝结成一把黑剑,剑身窄长轻薄,萦绕着浓烈的天魔之气,生生刺破沉云欢周身的防护烈火。“铛”一声巨响,两刃相撞,沉云欢的双手在刹那的剧痛之后瞬间失去知觉,脱力后墨刀被挑出几丈远。


    她立即抽身后退,左手招阴火,右手招阳火,汇聚成阴阳太极之图,化刺骨寒风为春风,和煦柔软的力量接住明狸刺来的剑。沉云欢双手猛地一翻,以四两拨千斤之力将明狸的攻势拨开,再出覆满阳火的一掌,被明狸飞快一闪,贴着她的面打出。


    阴阳二火颜色纯粹分明,绕着潋滟赤衣飞舞,沉云欢的身姿柔韧灵活,千回百转,虽应对吃力,却一时也没叫明狸打得毫无反手的机会。


    师岚野以雪作锁链,金光乍现的瞬间,一条条缠住明狸,编织成牢将她困锁。


    二人配合默契,一退一进,形成猛烈的攻势轮番消磨明狸的精力和耐心。明狸舞动长剑,如鱼得水,化解面前一切攻击,只身对付两人也不显半分狼狈,甚至还有心思嘲笑:“你们一个得天授九劫神法,一个是雪域山神,加起来就这么点能耐?”


    沉云欢以阴阳二火合击,化作火龙咆哮,扑向明狸,被她以剑从当间劈开,一分为二。奔腾而的剑气太快,她躲闪不及,即便有风雪阻挡,还是将她正中当胸,甩飞出去数丈远,埋进了雪里。


    她忍着疼痛爬起来,偏头吐了一口喉头的血,凝起灵光没入心口,紧急稳住伤势。抬眼便看见东西两方天际从地面结出一张灵网,千丝万缕的灵光闪烁,几乎照亮整个昏暗的天地,逐渐从两边对接融合。


    明狸也看见,目光左右一掠,哼笑道:“这又是什么不自量力的招数?”


    沉云欢见了之后,却猛地松了一口气,将脱手的墨刀召回,猛地往地上一刺,入土寸长。磅礴的灵力从她体内迸发而出,妖纹在顷刻间就顺着皮肤往上爬,布满她的颈子。


    以刀为中心炸开刺目而灼热的烈火,将方圆的雪扫出数里,露出大片墨黑的山体。神山剧烈一震,地动天摇,千百妖邪趁机逃出,邪气铺满寒风之中,尖锐的嚎叫此起彼伏。


    雷云汇聚于顶,轰隆隆的声响如十万大军的车轮滚滚,闪电化作银白蛟龙,在云中游蹿。


    明狸见状,这才猛地将脸色一变,此刻才意识到自己被算计了。


    上回沉云欢重伤,对上明狸时已经无力使出天火九劫的上境,所以她不曾见过天鼓的雷火,和坤舆的业火,也未曾体会过全盛的沉云欢所释放的天火九劫是什么模样,满心以为沉云欢的神法修炼得普通,无法伤她。


    这一刻,蒸腾的热浪扑面而来,明狸感受到了炙烤的气息。她看着沉云欢将墨刀从地面缓缓拔出,熔浆业火随之而出,缠绕在她的刀刃上,幻化出绚烂的光彩,狂风疯狂嘶吼,吹得她长发赤衣猎猎翻飞,灼热的温度迅速将方圆笼罩。


    明狸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怒而腾空,天魔之气从山脊裂缝之中涌出,让她的周身汇聚。


    沉云欢持刀而立,仰面看她,漫天的黑雾和狂风之中,她看见雷云闪烁,闪电汇聚于云涡,聚集在明狸的正上方。


    “天鼓!”


    她抬手,灵力直冲天际,贯穿云霄,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道震彻天地的响雷!


    第213章 终章(八)


    雷声落在大地上, 明昼一瞬。


    烈火顺着雷轰轰烈烈地烧起来,携雷霆万钧之势,直直地劈在明狸身上。


    寻常妖怪决计扛不住这一击, 却见明狸被黑雾层层裹缠其中, 竟是连雷都无法劈碎她释放的天魔之气。


    下一刻, 风吹散了明狸周身的黑气,她立在空中,白玉般的小臂焦黑, 冒着白烟, 双眸覆满冷霜, 怒意狰狞地盯着沉云欢。


    她的头上出现一只象牙白的角,尖锐利长, 而另一只则呈断裂之状。


    沉云欢这一记天鼓, 让明狸不敢再轻敌,显露出了天魔本相。此刻的明狸便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天真无邪的模样, 邪肆的黑气在她眉眼流转,无尽的恶意从她体内释放出来, 足以浸染一切凡体灵物。


    明狸眸光一厉, 杀意迸现,身形一闪就到了沉云欢面前。


    凌厉的风自面门袭来, 沉云欢翻身后仰, 挥刀而起, 地面的裂缝涌出熔浆汇聚, 随着她的刀锋飞舞。她劈砍刺出的每一刀, 熔浆便留下焚烧的痕迹,绚烂的光芒在昏暗的天地频闪,与明狸的长剑相撞, 热浪接二连三地爆炸。


    大地不停震动,封印“摇摇欲碎”,师岚野不停变换地形填补山脊,尽力阻止压在山下的妖邪趁机逃出。然而即便是如此,仍有不少妖邪钻了空子,沉云欢以坤舆之火做主攻,势必会引起地脉的震动,所以方才拖延明狸的时间,让其他人将结界建成。


    从山脊中逃出的妖邪狂笑着嘶喊着,争前恐后要奔赴人间,却被千万人的灵力凝结而成的“网”拦下。


    “一只也不能放出!”谭承志扬起长刀,一张口就灌了满口的雪,于妖魔的喧闹咆哮中大喊:“给我死守!!!”


    热血当头,众人已顾不得生死,此刻皆扬起手中的利刃,只朝天怒吼一声“杀呀”,便纵身扑向妖群。


    而另一头守山的巫枫见状,也幻出长枪在手,率领众人与想要逃出神山的妖魔厮杀奋战。


    沧溟雪域雷云汇聚,狂风撕裂长空,山上是冷冽的霜雪和滚烫的烈火,山脚是以抛头颅洒热血以身躯建立防线的人墙,山下则是奋力冲撞封印想要逃出生天的邪魔。


    雪域神山境外百里,是浩劫正临,横尸遍野,群山弟子竭力保护,市井百姓哭声祈祷,承载着芸芸众生的绝望与希望的人间。


    沉云欢发现被坤舆之火裹缠的刀刃落在明狸身上时,不再像先前那样毫无痕迹,而是留下一道道焦黑的烧痕,更是会让她吃痛躲闪,于是她开始了不要命的打法。


    她多攻少守,每一下都奔着明狸的致命之处而去,为此不得不牺牲闪躲的时间,只能竭力避开自己的命门受击,不过百来招她身上便已布满血窟窿,深的伤势可见白骨,浅的也鲜血直流,与她那潋滟红衣融为一色。


    可明狸也并未讨得多少便宜,这从神山之下抽调出来的地火无比凶悍,刀刃落在身上不再是先前那般不痛不痒,灼烧的剧痛侵袭她的皮肤,渗入血流之中,密密麻麻地刺向骨骼。


    明狸心中震惊不已,更是有无数后怕。


    天火九劫果真是当之无愧的神法之首,六界当中,她的唯一克星。


    沉云欢此人,必须杀之!


    明狸面容一厉,攻势更加迅猛,一剑抵住她劈下的刀刃,另一只爪裹着黑气朝她心口掏去!沉云欢抽身闪躲已是来不及,只得侧身让那一爪落在肩胛处,整个刺透!


    她旋身一鞭腿,正中沉云欢的肋骨,只听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沉云欢整个摔飞。明狸身影一闪,还没等沉云欢落下,长剑便刺穿她的右臂,狠狠钉在地上。


    沉云欢剧痛袭身,咬紧了牙关才没能痛呼出声。地下的雪层疯狂卷起来,冰刃密集落下,被明狸挽着剑花粉碎。战斗当中沉云欢向来明白,不管受什么伤,绝不能停下,一旦让对方抓准了破绽,胜败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她翻身而起,忍着全身的剧痛召刀入手,迎着明狸充斥着黑雾的剑而上。


    沉云欢先前有意不用刀尖攻击,就是为了隐瞒明狸这刀尖是用她的角打造的,免得让她起了防备之心,赌的便是这一瞬间。


    她暗中将墨刀调整位置,对准了明狸的心口,只要能刺中,将地火刺进她的心口,即便不死她也会重伤!


    明狸果然不将这一击放在眼里,只汇聚了磅礴的力量凝结于剑,奔着沉云欢的头颅而去,打算用这一击结束战斗,取了沉云欢的命。


    两股强大的力量猛烈相撞,神山剧烈晃动,刹那间光芒大作,同时晃了二人的眼睛。


    明狸的剑更快,刺进了鲜活的身体里,温热的血刹那便喷溅她满脸,还有血珠滚进了眼中,让她本能地闭眼偏头闪躲。


    一声闷哼响起,近在咫尺。


    明狸瞬间察觉出不对劲,听出这闷哼似乎是男声,继而风中飘散起熟悉到骨子里的血腥气,她猛地转头,刹那惊愕地瞪大双眼。


    就见原本应该留在殿内养伤的沈徽年却不知为何出现在面前,挡在了沉云欢之前,生生挡下了这一剑。


    长剑从后背刺进,将他的心口整个刺穿。


    明狸六神无主,停住了所有动作:“为什……”


    他出现得太突然,太快,连沉云欢都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一柄墨刀从沈徽年的身体捅进,迅疾地将他捅穿,染着赤红的血,猛力地刺进明狸的心口,刀尖完全没入,地火顺着刀刃燃烧,剧痛让她浑身震颤,没忍住惨叫:“啊——!”


    明狸瞳孔剧烈抖动,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不可置信。


    沉云欢也不自觉睁大眼睛,难掩惊诧,却见沈徽年的嘴边溢出大口鲜血,神色依旧平静严肃,像从前无数次教授沉云欢剑法时的那样,问道:“云欢,何以只攻不守?”


    沉云欢怔然地看着他,握刀的手止不住地打颤。


    沈徽年的身体刹那就被烈火侵蚀,胸腔被捅出个窟窿,寒风灌进去,带出汹涌的血。


    铺天盖地的痛楚之下,握住沉云欢的刀,拔出自己的胸口。


    “天魔角……”明狸满面痛苦,捂着心口的伤,死死地盯着沈徽年,唇瓣都在轻颤,几乎失声:“你骗我?为什么?”


    沈徽年转身,静静地看向她。


    “我爱你啊,我是为你而生的,你为何要骗我?”先前溅进眼睛的血珠流下来,好似一道狰狞的伤口出现在明狸的脸上,充满着困惑不解:“我们不是说好……要一直在一起,再也不分离吗?”


    沈徽年的声音像灌进了雪山盘旋千万年的风,变得苍老而沙哑,听起来镇定极了:“你是我的剑,因我而生,化作天魔祸世,我不能置之不理。”


    “那你大可别放我出来啊?让我在神山之下永生永世困着……”


    沈徽年道:“我是凡人,不过百年寿命,他日我死后你破封而出,必对人间有着无穷无尽之害,我要在我寿命尽前,彻底除掉你,永绝后患。”


    “所以你放我出来,就是为了杀我。”明狸猛然明白,面前这个对她爱之入骨的人早已换了心肠,他斩破封印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彻底除掉她。


    明狸实在不解,迷惑甚至盖过了痛苦,一味地追求答案:“为什么,为什么呢?”


    沈徽年静静看着她。明狸仍旧是当初的模样,几十年的岁月并未在她外貌上留下痕迹,再一次见仍会心动。


    明狸终究不同,她是沈徽年的灵剑,是与他出生入死十数年,伴着他一点点长大,又与他灵识相融的存在,独一无二,沈徽年是爱她的。


    可这种爱,无法凌驾在整个人间之上。就算是沈徽年对她爱之入骨,恨不能殉情的那段时期,在得知她是天魔后也没有将她从神山封印之下释放的心思,若非当初在西域偶然得知天魔有生机存于世间,沈徽年此生都不会破开万魔封印,早已做好了孤寡一生,隔着千万里与雪山下的爱人相望的打算。


    然而终究不行。


    沈徽年敛起情绪,冷漠道:“修仙弟子,当以斩妖除魔,庇佑天下苍生为己任。”


    “你真可笑,耍我玩吗?我竟然还期待与你共创新人间,还幻想去一处温暖的地方,与你长相厮守,可是到头来你居然全在骗我,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我以为的柔情蜜意却是砒霜毒药,从头到尾,你只是想杀我……”明狸没忍住笑起来,满面嘲讽,眼中全是怒火,扭曲而狰狞,“你想救人间,我偏不如你所愿!”


    爱意在神山封印之下蹉跎几十年,又混在恶意里消磨,明狸或许早就已不复当初那般,全心全意地爱着沈徽年,于是比起被欺骗,被背叛的伤心痛苦,她的愤怒和恨意更为浓烈。


    她嘶声长吼,身体爆发出滔天黑焰,俯身往地上落下重重一掌!神山瞬间大震,师岚野一口鲜血喷出,皮肤爬满细细密密的裂痕,金光四溢。


    山脊在这一震之下豁然开了数里,神山之下的妖魔长啸着奔腾而出,疯狂冲撞着空中结成的灵网。


    沉云欢见势不妙,已来不及想其他,提刀便要动身,却见沈徽年身体骤然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沈徽年不论善恶,只坚守自己的道。


    他会除尽他所遇到的一切恶,包括他自己。


    十多年辗转反侧,日日夜夜,他推演过无数次的计划,为了这一场旷世豪赌。


    他赌沉云欢跌落云端后傲骨不折,会再次爬起;赌她面对生死之劫能化险为夷,次次都胜;赌她不会败于一己私欲,自断神法进阶的前程;赌她秉持善道,不论受如何磋磨和痛苦,最终都会站在天魔面前,举起手里的刀,用他倾尽毕生所学的传授,斩下彻底消杀天魔的一击。


    他为了永绝人界的后患,杀人无数,不计代价。


    沈徽年双手结印,用自己最后一丝生命祭出魂灵,狂风大作,地面的雪和尘土翻飞,以沈徽年为中心朝四周扩散。


    沉云欢往后退了几步,低头就看见地面竟然隐隐浮现出红色的光线,纵横交错,逐渐形成一个充满咒纹的繁复阵法。


    沈徽年哄骗明狸将住处选在此地,果然是别有用心。


    几十年前,明狸是不出世的剑灵,天真好骗。


    几十年后,明狸是吸收万恶的天魔,却也依旧好骗。


    她在沈徽年重伤濒死时因爱而生,爱却也成了她最大的破绽。


    沈徽年的魂魄抽身而出,竟是隐隐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沉云欢惊愕不已,上次见到这种光芒的魂魄,还是奚玉生。


    他的魂魄猛地没入地面,那原本若隐若现的赤红阵法骤然光芒大作,在地上完整地呈现出来,占地足有十数丈,巨大无比。


    沉云欢只看一眼,就明白这是什么阵法。


    她曾在宋氏城之中见过,那被供奉着的天魔相之下,就是这种聚阴子母阵。


    这便是沈徽年精心准备的,用于对抗天魔的大军。阵法被生魂献祭,散发出赤红如血的光芒,已被完全激活,蓄势待发的模样。


    “云欢,拿稳你的武器,看准敌人的命脉,不要分神,一击必杀。”


    沈徽年的声音传入耳中,让她猛地惊醒,随后袖中传来嗡鸣的低吼。


    她知道沈徽年一定会将阴兵大军送到她面前,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方式。


    她看着明狸疯了一样毁坏封印,当下将刀往地上一刺,取出袖中的阴虎符。似乎是感应到了浓郁的阴气,阴虎符身上的金漆线极其明亮,蠢蠢欲动。


    沉云欢往腹部的伤口上抹了一把血,随后猛地拍在阴虎符之上。


    等了片刻,却不见任何反应,沉云欢也并未感觉到身体有任何变化,想起这阴虎符需要的是至纯至善之人的血液才能开启,她不由有一些心虚。


    可沈徽年让关良将阴虎符交给她,绝对有其原因。


    下一刻,血液瞬间被阴虎符身上篆刻的线条吸收,磅礴的阴气在刹那间疯狂涌出,一声威武的虎啸震天而响,直上九重天!


    “百万阴兵,听我号令!”


    阴魂从脚下的阵法奔腾而出,千军万马顷刻间便占领整个山头,密密麻麻排列于周围,皆同时对沉云欢单膝下跪,臣服听令。


    她拔起刀踩着风雪腾空而起,往前一指,“杀尽所有妖邪,不准放过任何一只!”


    “是!”震耳欲聋的齐声应答,随后阴兵倾巢而动,疯狂地扑向山脊,如同蝗灾时过境的虫潮,数量多得惊人,几乎将整个碎裂的山脊都填满。


    阴虎符炼化过后的阴鬼凶残无比,不会后退不知疼痛,更不会给天魔提供鲜活的恶念和生命,是应对天魔的最好军队。


    明狸已然愤怒到极致,见状便放弃了继续砸碎封印,转头朝沉云欢扑过来。


    沈徽年已死,明狸将所有的恨和怒皆撒在沉云欢身上,四面八方扑上来的阴兵被她轻而易举撕碎,利爪在沉云欢的身上留下狰狞的伤口,逼得她节节败退。


    打破的封印让天魔的力量再次提升,较之方才暴涨,沉云欢便是已经在她心口上留下了伤,却也无法抵御,再加上本身就已伤痕无数,被她一爪子掏了肚子,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摔出数丈之远,血滚了一地,几次挣扎,没能成功爬起来。


    明狸幻出剑,飞身而上,要彻底取她性命。


    师岚野却忽而自散神体,化作金光融入风雪之中,卷积成飓风将明狸团团困住,山体摇晃,地势不停变幻,将明狸一次又一次推至远处。


    她怒而暴起,长剑刺入山体,浓烈的天魔之气肆虐,大地瞬间布满密集的裂痕。


    风声凄惨地号着,阴兵与妖邪厮杀,雷声滚滚的密云之下,大地不再颤动,也不再变幻,大雪停歇。明狸平息着急喘的呼吸,抬步朝沉云欢走去。


    被血染红的雪似乎还在做最后的挣扎,翻起来,将沉云欢埋住,像是想将她藏起来,不再受到伤害。


    她的意识有短暂的昏迷,重伤让她一脚踏进了鬼门关的边缘。虽然她早已习惯如此,但状态还是十分危险的。


    沉云欢尚有神识保留,希望自己能赶紧醒过来,继续与明狸战斗。


    天魔不愧为天界都闻风丧胆的存在,沉云欢觉得自己已经拼尽了全力,结果仍是不能战胜,甚至比杀桑雪意的时候要难得多了。


    天火九劫的最后一阶当真那么厉害吗?进阶了就能打败天魔了?


    沉云欢想,可是天魔好像真的不可战胜。


    她真的有能力打败天魔吗?沈徽年是不是计划错了呢?


    “说什么呢沉云欢?”少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你的刀真的很锋利啊,不然我也不会信任你,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完成我的计划。”


    沉云欢抬头,发现扶笙忽然出现,挨着她的肩头坐着,说:“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做到。”


    扶笙以命作局,把沉云欢当作棋子之一,当时沉云欢将刀刺进她的身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而今想起来心脏竟有钝钝的痛。


    “云欢姑娘。”奚玉生戴着玉兰花簪,穿一身织金的锦衣,也在她身边坐下来,对她轻笑:“如今你的刀里,可有了仁慈?”


    自那次在京城暴乱之夜,沉云欢的刀开满玉兰花后,就已不再缺了那一抹“仁慈”,是奚玉生的魂魄教会了她。


    霍灼音眯着漂亮的狐狸眼,站在她面前探手接雪:“沉姑娘,死在别人手上我或有不甘,但死在你手里,我心服口服。”


    顾妄也从混沌之中现身,脖子上的红痕刺目,他抱着臂道:“沉云欢,你可千万别给我倒在半路上,别浪费了我将天魔气引入体内,毁坏沈徽年破封大计的妙招啊。”


    虞暄嬉皮笑脸,与顾妄勾肩搭背,一副好哥俩的模样:“吾妹云欢可是人界千年不出的绝世天才,我可不记得她曾被什么难倒过,不就区区一个天魔,奈何得了她?”


    鹰啸嘹亮一响,迦萝收翅落地,黑白相间的羽毛簌簌落下,她接了一根递给沉云欢:“拿去,天生灵种的羽毛,有祈福庇佑之用。你,一定会成功的,不要怀疑自己。”


    那片羽毛柔软轻盈,轻轻扫过她的掌心,就像是……


    就像是师岚野每次悄悄地用指头揉她的掌心一样。


    沉云欢转身,看见师岚野站在大雪纷飞的山巅,遥遥看着人间,雪花飘落在他的身上,月光清亮,像是一捧清水,不染纤尘。


    好像在他未入世的数年里,就这么静静地立于神山,听着世间的声音。


    沉云欢走过去,问:“你在干什么?”


    师岚野说:“你听。”


    听什么?沉云欢下意识想问,却没有开口,而是站在他身边,仔细去听。


    山下的人间正值邪魔侵害,苦难的声音和源源不断的祈祷汇聚,被风送了上来,灌入沉云欢的耳朵里。随后她又听见宗门里的弟子叽叽喳喳地夸赞她,听见万众瞩目的春猎会擂台下,那些各门各派的弟子高声赞美,听见年长的前辈对她的天赋惊叹不已。


    她听见了沈徽年说“路远行则将至,事难做则必成”,听见不同的人临死前充满希望的托付,听见那日在密林之中所杀的最后一个女弟子,对她说:“云欢师姐,如果是你,一定可以救人间。”


    沉云欢的心跳在这一刻剧烈地震颤起来,原本就要断绝的气息猛然恢复,她在那一刹那,感受到了万物生灵发出的呐喊,发出的对“生”的渴望。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她体内爆发,无穷无尽的灵力从四处涌来,原本沉重无比几乎快要压断的脊梁骨忽然轻盈起来,又充满力量,支着沉云欢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浑身浴血,丝丝缕缕的火苗从身上燃起。


    她抬起脸,眼中黑白分明,漆黑的瞳孔盯着明狸。


    风云骤变,大地出现裂缝,卷卷水流从四面八方涌来。


    狂风大作,木灵丛生,雪山长出树木,盛开花朵,是山川草木的生机。


    黑色的火焰和白色的火焰交织而成,于沉云欢的背后形成太极之图。


    一缕金光直冲天际,骤然冲散了遮天蔽日的邪祟,天穹被生生撕裂,皎月出现,银光披落大地,星芒四散,如银河坠落人间。


    雷声滚滚,闪电游弋,重重云涡之中光芒闪烁。


    万物化灵,环绕着沉云欢旋转,那原本赤红的火焰在这一刻烧到了极致,先是变成白色,最后化为金色。


    明狸被面前骤然爆发的炽热灼得面上一痛,竟是无法忍耐,连连后退数步,胳膊不慎被四溅的火焰波及,竟立即发出滋滋白烟,烧得皮肉溃烂,立见白骨。


    她面露惊恐,不可置信地看着沉云欢。


    却见沉云欢欢欢睁眼,金色火焰环绕周身,将她从头到脚烧起来,每一根头发丝都点上炽烈的金火,已与方才截然不同。


    金火顺着风在空中铺开,那四处游窜的万千妖魔发出痛苦的嘶吼声,刹那就被燎烧殆尽。


    天火,这世间万邪的克星,亦是属于天魔的劫难,从古至今从未有人见过,明狸得幸,今日亲眼所见。


    天火九劫·上境——


    沉云欢握紧手中的刀,在怒号的风中卷起金色烈火,照亮天地,释放出摧毁一切的力量:“碧落!!!!”


    她的身形化作一缕光,金火烧出千百丈,数十里,焮天铄地。


    沉云欢只此一击,明狸被熊熊烈火焚烧,巨大的力量压迫她不得动弹,只得凝聚全身的力量于身前汇聚,黑雾形成厚重的保护结界,用以抵挡。


    然而那缠绕着金火的刀尖势不可当,将结界一重一重刺破,明狸只看见那一双凛冽漂亮,充满杀意的眼睛在面前出现,剧烈的恐惧在心腔滋生,她张开嘴,正要说话,心脏却猛地被刺透。


    “烧吧。”沉云欢在她耳边低声。


    明狸的身体猛地烧起来,天魔之气发出凄厉尖锐的惨叫,她吐出鲜血步步后退,而后摔倒在地。


    天火迅速将她的身体吞噬,黑雾被火舌舔舐,一点一点消弭。


    好奇怪。明狸心想,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明明一开始,我只是想修出人身,陪在他身边而已。我那么爱他,我什么都听他的,当初被抽筋剥骨,受尽痛苦折磨,我仍谨记他的话没有伤人半分,为什么到头来我成了最该死的那个呢?


    “这世间,善是最不值钱,最坑害人的东西……”明狸死死地盯着沉云欢,满目不甘,奋力说出最后一句:“你们迟早会明白,我是对的。”


    沉云欢冷眼看着她,“去死吧。”


    明狸在烈火中发出痛苦的惨叫,被天火烧得一干二净,最后变成了一把剑。


    剑身已经烧得漆黑,风一吹,叮铃一响,便出现了无数裂痕,炸裂成千万片,散落一地。


    至此,天魔完全灭杀于世,不复存在。


    沉云欢已经到了极限,身上的火焰一散当下就没有力气站立,往后踉跄了一下,便被一人抱住。


    沉云欢扭头,看见师岚野站在她身后,立即有气无力地笑起来,强打起精神道:“我做到了,我做到了!你看到了吗?我修炼出了天火,杀了天魔,终于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沉云欢从没有觉得这么疲惫过,她曾以为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事能够难倒她,而今发现天大地大,总有一座高山遮天蔽日,让她必须全心全力,超出自己的极限去攀越。


    她背负了太多期盼的目光,沉云欢害怕自己倒得太轻易,辜负了太多人的希冀,也辜负了那些逝去之人的性命。


    现在终于结束,她只想躺下,好好睡一觉,最好就是一睡不起,在梦中与逝去的人重逢。


    师岚野皮肤上满是裂痕,伤痕累累,眉眼却平静得显出几分温柔,俯下头在沉云欢的眉间落下轻轻一吻,像是庆祝她成功。


    “我好累。”沉云欢已经无力计较他的小动作,将脑袋抵在他的肩头,呢喃:“死在这里也挺好,神山干净,适合埋我。”


    师岚野托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头抬起来,凑近了她,柔声说:“你不会死。”


    沉云欢筋疲力尽,没有力气跟他争辩。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在流逝,这场战斗燃尽了她,想到师岚野会以身躯填山,所有人都已离她而去,沉云欢没有任何求生的欲望。


    若是死在这,至少还能跟师岚野相伴不是吗?


    沉云欢想着,便闭上眼,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师岚野,抱住这个如今唯一还留在她身边的人,却没想到唇上一软。她惊了一下,骤然睁开眼,就见师岚野的脸近在迟只,吻住了她。


    继而七彩光芒从他身上流泻而出,绕着沉云欢盈盈旋转,其后那颗流光溢彩的玉神心再次从他体内飘出,没入沉云欢的身体里。


    刹那间,柔和的神力充斥她的身体,迅速填补她的伤口,愈合她的伤势。沉云欢只觉得身体里暖洋洋的,像是在灵泉里泡过一遍,所有疼痛立即消失,身体变得轻盈无比。


    沉云欢手上骤然用力,将师岚野推开,惊诧道:“你……”


    师岚野顺着她的力道退了两步,拉开了距离,沉云欢没想将人推那么远,又慌忙上前想去抓他,却见他忽而双掌覆了神力,爆发出灿烂的光华,刹那就将沉云欢推出了几丈远。


    她堪堪站稳,茫然地喊了一声:“师岚野?”


    师岚野没有理会,脊背却散发出耀眼的金光,他双手一动,顺着颈椎处一拽,一节节脊骨竟然被他生生抽了出来!


    “师岚野!”沉云欢在狂风之中尖声喊他。


    师岚野却冷漠地不回头,抽出脊骨的动作有些缓慢,看起来相当吃力,直到完整抽出后将自己的脊骨完全抽出后抛向天空,刹那间天地昼明,金色的神光贯彻云霄,照亮百里,似天明。


    金光笼罩了整个雪域神山,大地震动,山脊开始合拢,原本裂开的封印迅速修补,金光沿着裂缝描摹百里,从前到后严密地合上,其后那一节节脊骨散落,一下一下钉在了山脊之上,将原本裂开的山脉完全钉死,也将震声的哭嚎拢在了山下。


    师岚野在此时转头,金色的眼眸像是映了漫天光华,一如既往的漂亮。


    他约莫还有话想说,但动了动唇最终什么都未言,只是冲沉云欢微微笑了一下,一如年初的早春在仙琅山脚下的那一次相遇。


    或者说,重逢。


    随后他的身体猛然化作万千星光散去。沉云欢面前阻隔着她前进的风也同时消散,她立即惊慌失措地扑了上去,控制不住声音大喊道:“等等,等等!你还不能走,我还有话没有跟你说!我还有话……”


    她挥动着双手,努力地抓着散去的星芒,却仍什么都捞不到,像曾经那些从她面前流逝的生命一样,什么都留不住:“师岚野!!!”


    神魂没入天穹,密云散去,皎月隐匿,东方的天际亮起了一抹光。


    一场大雨落下,堆积在神山之上千万年的雪消融。山神为救世而生,皮化作草木生灵,骨骼化作千百种动物,血液化作清澈河流,沧溟雪域重焕生机。


    甘霖匆匆赶赴人间,带走了瘟疫、邪祟、战乱。


    浩劫在新年的伊始结束,翻过旧篇章,万物逢春,生机又起。


    人间依旧还是那个人间。


    细说起来,师岚野并不喜欢这个人间,虽然他是为救世而生,但却因为人性的恶吃了不少苦头。


    但这是沉云欢所在的人间,是沉云欢背负的人间,他用玉神心为沉云欢续命,也让她从此背上了救世的天责,每每看着她遍体鳞伤,浑身浴血,再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倒下和顽强地爬起,师岚野就难以平复心中的愧疚。


    如果不是他,或许沉云欢已经转世,过着富贵平乐的人生。


    他对沉云欢终究满是亏欠,所以师岚野还是会履行自己的使命。他将脊骨化作封印镇压万魔,身躯化作生机献于神山,神力化作甘霖献于人间。


    只有一缕私心,将心留给了沉云欢。


    谭承志带着存活的人匆匆赶上山,原想着为沉云欢提供些援手,却见周围鲜血洒落满地,一片狼藉,甘霖之中万物生长,只有一人站着。


    沉云欢站在山巅,衣袍被金光照得近乎透明,肆虐的风卷着她的长发和裙摆,血染的墨刀熠熠生辉。


    她转过身,望向人间的方向,眼角晶莹闪烁,似落下一滴泪。


    此景被后人立像传颂,称作神女垂泪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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