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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无人不过生死关(二)


    据昙妩所言, 这护身宝玉掌门向来贴身携带,从不取下。


    而今他音讯全无,护身宝玉却挂在一只妖怪的脖子上, 那令人不能接受的事实呼之欲出。


    沉云欢几人看着那块宝玉, 心知肚明, 崆阳派的掌门人必定是十死无生。然而最让人脊背发寒的,却不是他的死,而是那只脖子上戴着宝玉, 后来被沉云欢一刀斩下脑袋的妖邪, 究竟是真的妖, 还是崆阳掌门所变。


    顾妄见昙妩兄妹二人悲痛欲绝,叹了口气, 安慰道:“别多想, 或许是前辈们从此地经过,也遇见了那些妖怪, 为了抵御妖群,崆阳前辈才将宝玉取下来镇压妖怪。”


    浑身血污的昙闻戈瘫坐在地上, 双目失神, 嘴唇嚅动半晌,才涩声道:“他在死前, 曾看着我, 那双眼睛酷似掌门……你们说, 他是不是还有一些神识?他好像认出我了……”


    昙妩听到此, 情绪一下子崩溃, 顿时掩着面泣不成声。可这种人心惶惶的关头,其他人本就斗志低沉,她这个领头人再一哭, 只能让队伍更加溃散,因此尽管她伤心欲绝,却还是强忍着哭声背过身,走去了旁人看不到的地方。


    雪山脚下的风实在寒冷,劈头盖脸地扑来,顺着皮肤钻进骨髓里,连带着血也冻住了,从里到外地用寒意侵蚀人的生命。几人不约而同地沉默,没有说话。


    可怕的并不是崆阳掌门的死,而是那些发疯般向他们撕咬的群妖,极有可能都是人化成的,并且其中还有各个仙门的人,混乱之中一刀落下去,或许就砍在了自家前辈或者从前的同门的脑袋上。


    沉云欢低着头不语,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一遍一遍擦拭着刀刃上的血污,直到墨刀恢复干净,泛着森然的寒光。她将刀竖在面前,盯着那刃尖上折射着晨曦的金芒,一双漆黑澄明的眼睛倒映在上方:“顾妄,你让他们即刻相互检查身体,但凡身上有伤口的,都拎出来。”


    顾妄颔首,立即转身去办,也没让薛赤瑶闲着,喊了她去检查女弟子。


    虞嘉木仍在睡觉,仿佛夜晚的一战耗尽了他的精力,躺在地上跟躺棺材板似的,一动不动。


    沉云欢将刀插在地上,转而摸出一方锦帕,浸湿了水后拽过师岚野的胳膊,沿着那一对毒牙留下的伤口擦拭。擦下来的血都是乌黑的,被咬的地方更是显出剧毒般的颜色,在师岚野本就白如雪色的皮肤上尤为刺目。


    沉云欢沉默不语,心里却没那么寂静。昨夜混战,她分明第一时间就有了去找师岚野的念头,但当时却为了救昙闻戈给耽搁了,谁知昙闻戈身上有护身结界,即使被扑倒也没有受伤,反倒是师岚野被咬了这么大一口。


    他垂着眸,神色恹恹,逐渐升高的体温应当是让他感到极为不适。其他受伤的人也不少,但到目前为止没有人的症状像他这么明显,说明这种被称之为“诅咒”的东西,对他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将他身上的血污擦干净后,沉云欢一股脑地摸出一堆药粉撒上去,用棉布包住伤口,如此做了简单的处理,转而掀起眼皮看向师岚野的眼睛,“很难受吗?”


    师岚野微微摇头,语速缓慢地说:“痛苦于我不过寻常。”


    沉云欢一听这话,心里顿时更愧疚了,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这话听起来根本不像安慰,像是存心让她不好过。


    那些妖怪的战斗力并不算强,师岚野没道理保护不好自己。


    可若是他真的会保护自己,就不会在多年前被那么多凡人千刀万剐分而食之,也不会在暗狱里困锁数年,任人取血。他就是仗着自己的不死之躯,所以根本不在乎身体受伤。


    沉云欢压低声音,本想批评两句,但看着他的眼睛说话时,语气不由自主就轻了许多:“你不能仗着自己有神躯,有了玉神心,就为所欲为,到头来吃苦头的还是你自己。”


    师岚野解释道:“我是一时分神才会受伤。”


    沉云欢追问:“为何分神?”


    师岚野道:“为寻你。”


    沉云欢又不知如何回答了。她的手还搭在师岚野的手臂上,指尖正落在那伤口的位置,她觉得是师岚野故意说这种让她不好回答的话,来若有若无地刁难她,于是想狠狠地往毒牙留下的血洞处狠狠捏一把。


    顾妄正在一一检查男弟子的身体时,落在最后的虞暄终于慢吞吞地赶来了。他身上的棉衣去了几层,显得没那么臃肿了,方从蛇尾恢复人腿,走得乱七八糟,纯靠着拐杖一颠一颠地走来。


    他看见众人在大动干戈地检查身体,好奇地去找沉云欢,询问了事由,当下脸色大变,很快就把自己脱得上身打了赤膊,戳醒了在地上躺着的虞嘉木,“好侄儿,快起来,帮你叔看看身上有没有伤口!”


    等薛赤瑶听到声音时已经来不及,转身回头望,就看见虞嘉木慢悠悠地从地上坐起来,抬起困倦的眼睛盯着虞暄的脖子若有所思。


    这是在打量从哪下刀方便吧?薛赤瑶心道:从前也没发现虞暄在找死这方面这么有门路,总是很精准地摸到鬼门关,可见人人都应该养成不要随便使唤家中小辈的好习惯。


    比起在心里已经判了他死刑的薛赤瑶,和瞪着迷蒙的双眼盯着他脖子的虞嘉木,虞暄的想法就简单多了,检查身上是否有伤口这件事对他来说简直十万火急。


    他现在都已经半人半蛇没个人样了,若是身上再融合蜘蛛的腿,猿猴的头,再来一对螃蟹似的大螯爪,那他也用不着别人来杀,他自己就寻一块硬山石当场撞死。


    他脱光了上身,冷得打哆嗦,让虞嘉木细细检查过,确认没有任何伤口之后,这才将心放回了肚子里。腰部以下不用检查,他的蛇身极其坚硬,那些妖怪没能耐在他蛇鳞上留下伤痕。


    同时顾妄和薛赤瑶那边的仔细排查也结束,脸色凝重,向沉云欢几人道总共找出了二十个身负伤口的人,只余下三人身上完好。这数量让每个人心中都狠狠震了一下,昙妩兄妹更是露出几欲崩溃的神色。


    受伤的弟子尚不知怎么回事,皆用一双迷茫担忧的眼睛望着沉云欢几人,还不明白自己要迎接怎样的命运。


    沉云欢神色沉稳,像一根顶天立地的支柱,坚韧不摧。她拔刀起身,道:“分作两队,没受伤的走在前面,由顾妄带队,受伤的在后面,我来带队。”


    众人经过短暂的休整和简单地处理身上的血污伤口后,迎着晨曦再次出发。清晨的寒风冻彻心扉,让人忍不住发抖,经过昨夜的变故,众人再无谈笑的心思,死气沉沉地前进。


    顾妄与昙妩兄妹、薛赤瑶带着前面的队伍,沉云欢与师岚野,虞暄,虞嘉木四人则领着剩下的二十人。虞嘉木到底还是推上了虞暄的素舆,只是这样平坦的路也不知为何,轮子总是卡到不存在的石子,然后将虞暄摔出素舆,摔得四仰八叉。


    只是安宁稍纵即逝,不过行了半个时辰,便开始有人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对劲了。


    起初是发热,体温略高于寻常,但并不严重。随后便是四肢有些酸软,像是长时间的剧烈运动后呈现的体力透支。


    然而下一步众人的变化开始各不相同,有些人是身上开始长毛,那种毛发与寻常人的汗毛不同,黑白相间十分粗糙,足有一指长。有些人则是肚子开始变大,圆滚滚的,像是里面塞了什么东西。有些人两肋处出现疼痛,越来越剧烈时往上一摸,两侧的肋骨处竟然长出了肉瘤一样的东西。


    这样的变化很快让人崩溃,精神力较弱的弟子拔声尖叫,哭喊的声音打断了队伍前进的节奏,接二连三地凄声传来,所有人停下脚步。他们终于意识到方才排查伤口,分成两队意味着什么,然而谁也接受不了自己的变化,哭喊着向沉云欢,顾妄等人求救。


    虞暄到底是仙琅宗的大师兄,见师弟师妹这样,心若绞痛,对沉云欢低声问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总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变成怪物,要不取我的血喂给他们试试?”


    薛赤瑶听到这提议,下意识将目光落在师岚野的身上,道:“倘若取血有用,与其取大师兄之血,倒不如取这位身上的神血,或许更有效用。”


    顾妄的视线也落在师岚野身上,对此话存疑。


    师岚野非凡间族类,他救一人,杀一人,都要承天枷因果。先前他只是助沉云欢杀桑雪意,所承受的天枷便让他面目全非,几乎全身溃烂,眼下若是神血有用,要救二十人,他会承担多少因果?


    沉云欢微微皱眉:“这不是病,是诅咒。”


    薛赤瑶反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沉云欢道:“血恐怕无用。”


    薛赤瑶冷着脸,步步紧逼:“有用与否,一试便知,难道你让这些人白白等死?”


    一众弟子的哭喊声在后方喧闹,前方议事的几人同时沉默,不知该如何抉择。虞暄则背过身去,偷偷摸摸胳膊手,将血挤入瓷瓶之中。


    师岚野的状态已经让他懒得再开口说话,只是虚虚地将手掌抬起,递到沉云欢面前,示意她取血。


    沉云欢望着师岚野。他的状态比方才更差,好似连站着都是强撑,一向没有血色的脸上也晕染的霞红,身上的温度更加烫手,半敛着眼眸,无精打采。


    朔风之下,茂密的树叶疯狂摇晃,东方天际画出一笔长长的金线,描出远方高低起伏,巍峨壮阔的雪山。师岚野分明站在晨光之下,却无端让沉云欢想到了幼年时那个被铁链锁在地下暗狱的银发少年。


    他的脖子上有时会出现十分狰狞的伤口,那是桑雪意取血留下的,师岚野虽有不死之身,却仍要用一段时间来恢复,每到那个时候,他总是连坐都坐不住,躺在地上,睁着一双金色的眼睛呆滞地看着漆黑屋顶,除了胸膛微弱地起伏之外,浑身上下看起来像死亡一样。


    年幼的沉云欢不会那么老实乖巧,有时她会在师岚野虚弱地躺在地上时爬上他的身体,枕着他的胸膛,将耳朵贴在他心口的位置,听着心腔下那缓慢跳动的声音,由此才确认他仍旧活着。


    不管是取血为己,还是取血救人,都是慷他人之慨,与魔头桑雪意何异?


    师岚野的血有没有用尚且说不准,就算真的有用,他要背负整整二十人的性命因果,承天枷之罚,那么谁来替他承担这些?


    沉云欢一把攥住师岚野的手,压下去,淡声道:“你的血又不是万能药,谁病了伤了,快死了,喝一口就能好?”


    薛赤瑶见她这模样,便知她已不打算取血救人,语气染上着急:“沉云欢,你舍不得?眼下救人要紧,取一点血怎么了,又死不了!”


    沉云欢冷眼一挑,道:“你若想取,自己来动手。”


    那一身潋滟红衣的师岚野被她挡在身后,想要取血,必须先越过沉云欢。然而她腰间的刀尚未出鞘就已有嗡鸣之响,显然其主人的杀心已按捺不住,此时只要有人敢动手,她就敢杀人。


    显然其他人也察觉到了这一点,顾妄便出口劝道:“薛姑娘,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若是他的血有用,他现在也不会这般模样,深受这种诅咒侵蚀。”


    薛赤瑶冷哼一声,干脆抱着双臂行去了别处,不再多言。


    此时后方传来一声凄厉地叫喊,紧跟着的就是虞暄的惊叫,几人转头看去,在一片惊恐的喧哗声中,就看见有一人的身体正倒地抽搐,疯狂痉挛,嘴边溢出鲜红的血液。


    顾妄反应迅速,飞身上前,将拐杖都吓脱手的虞暄一把提起,退到几尺后,并高声指挥围在边上的其他人也后退。


    就在这短短的瞬息之间,那倒地不起的弟子身体出现剧烈的变化,先是肚子胀得圆滚滚,像个充气的牛胃袋,随后两边的肋骨刺出几个肉瘤,眨眼间就长成细长的蜘蛛腿。他在痛苦地嘶喊当中飞快变大,身上覆满黑白毛发,最前方的双手变作螯爪,就这么在众人的眼前迅速异化成妖物。


    一声尖啸响起,沉云欢的刀已然出鞘,身影刹那来到异化的弟子面前。听到动静后,那尚未退化神识,仍保留着人的思想的弟子抬头,痛苦而盈满泪水的眼睛望向沉云欢,蓄满了沉甸甸的求生之意。


    墨刀只有一瞬的停顿,旋即卷着烈火落下,血液溅射四方,沉云欢斩下了他异化的脑袋。已经长满了毛的头颅在地上滚动几圈,仰面朝天停住,神色仍定格在充满哀求的那一刻。


    惊声未平,受到惊吓的弟子哭作一团。


    “怎么回事?”顾妄拧眉询问。


    虞暄也吓呆了,许久才回神,颤颤巍巍道:“我给他喝了我的血……他直接就异化了。”


    沉云欢甩着刀上的血,转过来一双仿佛冷漠到了极致,又镇定澄明的眼睛:“顾妄,你们带着没受伤的弟子继续前进,受伤之人则全部留在此处,事了之后我再往前追上你们。”


    第192章 无人不过生死关(三)


    烈火形成包围圈, 在周围的树木上跳跃,散发出炽热的气浪。这样的大火,在密林之中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变成巨大的火海, 沿着茂密的树枝朝四周吞噬, 然而眼下这火却非常“规矩”。


    就见这火焰虽然在树上燃烧, 却没有半点烧毁树木的样子,好似只是借树皮一用,既不扩散, 也不破坏。


    沉云欢站在火焰圈唯一的出口之处, 位于火焰的正中心。她那一手苍灵之火已经非常熟练, 借木而燃火却不伤及木的本身,召出的火焰只是形成一个简单的结界, 用于将受伤的人关在火圈之中。


    按照沉云欢先前的决策, 顾妄带着其他人已经继续前进,只有她一人守在此处。


    哭声已经逐渐平息, 虽说他们都是年轻的弟子,但到底也是修仙之人, 遇到这种变故时一时情绪崩溃也算正常, 稍稍平复后便不会像孩子那样哭闹,反倒开始想办法催动灵力, 尝试自愈。


    师岚野靠着一棵粗壮的树坐在地上, 低着头的样子像是平静地睡着了, 一动不动。他的脸上泛起的红晕越发明显, 连带着耳朵, 脖子都烧了起来,温度相当高。偶有弟子偷偷瞥来目光,眸光中流转着别的心思, 似乎仍没有放弃想要从师岚野身上取血的念头。


    但沉云欢就站在他的身边,怀里抱着刀,因此就算有人心思活络,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以火圈在此画地为牢,其目的再明显不过——所有弟子都心知肚明,沉云欢有方法救他们却不愿尝试,那么等待他们的,只有异化之后被她一刀砍死。


    一阵寒风拂过,树上的火焰晃动得厉害,有一处地方火势骤减,像是出现了第二个出口。一弟子见此良机,当下猛地蹿起,飞快朝那火势减弱之地冲去,企图一鼓作气突破火圈逃生。


    就在他眼看着快要逃出火圈的刹那,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横在面前,生生截住他的生路。


    “回去。”沉云欢的面色冷得好似覆了霜雪。她的动作简直快如闪电,谁都没看见她何时动身的,分明方才还背对着众人,下一刻就出现在了逃跑的人面前。


    那弟子吓得浑身发抖,眼看着生路在前,那柄泛着寒光的墨刀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逾越的天堑,绝望之下他冲沉云欢怒吼:“你分明有办法,为何不救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要白白死在这里?!”


    众人面对沉云欢本就敢怒不敢言,这一句话像是开了个口子,那些抱怨和哀求顿时倾泻而出:


    “我也不想死……”


    “救救我们吧!”


    “不过是几滴血而已,就当施舍于我们又如何?”


    这央求的声音中难免带着埋怨,沉云欢目光扫过去,一一落在众人那年轻又仓皇的脸上,最终没有回应任何人,只对面前这个执意闯出去的人道:“回去。”


    那弟子自然也明白,在火圈里好歹还能活一会儿,现在硬闯便会立即毙命,他含着怨恨的眼睛盯着沉云欢,缓缓撤步,后退。


    沉云欢抬手,将周围的火势加大,轰的一下烧得更为猛烈,彻底挡住了所有出口。她穿过火焰,来到师岚野的身边,不自觉放轻了脚步,半蹲下来望着他。


    他从方才开始就没了动静,轻轻闭着双眼,像是沉稳地睡去,连呼吸都不见胸膛有起伏,跟小时候被取血之后的状态一模一样。沉云欢收刀,慢慢凑近了他,抬手覆在他的额头上,去探他的体温。


    师岚野的变化仍然停留在发热的阶段,没有像别的弟子那般要么长出黑白毛,要么肚子鼓胀两肋生肉,但是他的体温却在不断上升。


    沉云欢血液里流淌的都是火种,平日里她浑身滚烫时都会贴近师岚野,依赖他身上的冰雪凉气降温,现在师岚野反倒烫起来,她却束手无策,没有任何办法。


    偶有几句不大好听的抱怨低低传来,沉云欢却毫不在意,只是在师岚野边上盘腿坐下来,那柄肃杀的墨刀就插在边上,她目光平静冷然,倒映着灿烂的火光,长时间地安静着,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


    没多久,第一个完全异化的弟子出现了,他发出凄厉地嘶吼,像是化妖之后嗜血暴虐的怒声,又像是为人的最后一声哀叫,张开一双尖利的毒牙,猛地朝身边的弟子扑了过去!


    旁处的弟子被吓了个半死,惊叫声才刚出口,就见寒芒一闪,那妖物的头颅便已经被砍掉,漆黑的刀刃染上赤红的血,顺着刀锋往下滴落,溅出一朵朵炸开的血花。与夜晚的妖怪不同,白日里的妖怪经阳光一晒,似乎没了再生的能力,身首异处之后扭动了几下,很快就没了气息,一动不动地死在地上。


    众人都被眼前的变故吓得六神无主,却也不敢再出声,所有人大概都心知肚明,沉云欢留在此处便是为了肃清他们,倘若他们当中有人能侥幸躲过异化,便有生路,若是没有逃过,那就只能是沉云欢的刀下亡魂。


    就见她近乎冷漠地摸出一张纸来,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她手上的纸罗列着这受伤的二十人的姓名,是她从顾妄的手里要来的,杀一人,便从上划掉一个名字。


    接下来这火圈之内像是展开了一场漫长的酷刑。有人异化得很快,似乎是因为催动灵力企图救治自己的缘故,所以没多久就完全异化,有些人则慢一些,一直到了临近夜晚才完全异化。沉云欢始终沉默,除了问姓名之外,没有再对这些弟子说过一句话,有些人企图奋起与她斗一斗,给自己搏一条生路,有些人却跪在她脚边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可不管如何做法,最终迎接他们的就只有当头一刀,十分利落精准,从不会出现一刀没砍断,让人白白受苦的情况。


    她每砍一个异化的妖怪,都会回到原地坐下,背对着那些弟子,擦拭着刀上覆满的黏稠血液。


    身后又是隐隐的哭声。沉云欢想,凡人的眼睛就像是灵泉铸就,总有流不尽的泪水,偏偏这眼泪除了表达情绪之外,没有任何用处,倘若哭一哭能让他们洗尽身上异化的妖血,她也就不必留在此处当“刽子手”。


    “你可以先走。”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她心中的声音,身旁的师岚野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沉云欢先是一愣,继而快速凑过去,动作堪称手脚并用。她下意识抬手在师岚野的脸上探了探温度,察觉到热度不仅没有减退,反而不算上升,瞬间拧紧了眉毛,后知后觉方才那句话的刺耳,沉声问:“你说什么?”


    师岚野的声音很低,像是充满虚弱:“留在此处,浪费时间。”


    沉云欢当下就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留在这里,为的就是等到最后一刻,看看有没有人能够侥幸躲过异化。而师岚野则是说这里的弟子最终会全部异化,没有人能够幸免。他是想让沉云欢丢下这些人,包括他在内。


    “连你也不行吗?”沉云欢盯着他的眉眼问。


    师岚野从未有过这样的状态,显然那一口毒牙留下的伤口让他伤得不轻,连抬眼的动作都显得有气无力,“我没有把握。”


    “真是邪了门,到底是什么诅咒,连你都没把握?”沉云欢自顾自喃喃,“想来不属于凡间,既然是在雪山脚下,难道是从雪域的封印之下逃出来的力量?”


    可是封印尚在,就算有了裂缝致使些许邪魔从中逃逸,那也不该是落在这荒山野岭之处,怎么着也得寻去有人的地方才对。


    沉云欢一时想不明白,便也不再钻研,又坐回去,说道:“除非我亲眼看着最后一人异化,否则我不会走的。”


    太阳从东方升起,乘着光阴晃过半个苍穹,逐渐往西方落下。沉云欢的刀总是被擦干净后又很快染上血液,她杀得果断而利落,哭声和求饶声并着叫骂一起从耳边流淌过,没有让她冷漠的脸浮现任何松动的表情——她一个连母亲都能亲手劈死的人,被骂作没有感情的怪人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异化的人头落了满地,尸体堆积得越高,她手上的名单划掉的名字就越多。


    直至杀到最后一人。


    那是仙琅宗的弟子,昨夜围在沉云欢边上叽叽喳喳的众人之一。她的情况有些特殊,身体已经完全异化,但神识还保留着人的清醒,看着沉云欢时,那双眼睛充满害怕和哀伤,让沉云欢今日毫不迟疑的刀第一次停下来。


    “云欢师姐。”她的声音也被异化,又细又尖锐,却因为害怕而显得不那么刺耳。


    应是有遗言要交代。沉云欢的刀悬在半空,始终没有落下,心道不管是骂她也好,求生也罢,总归是要死的人,让她多说几句也无妨。


    只见她握住了墨刀的刃,刀身炽烈的火焰烧得她手掌通红溃烂,她却不肯松手,只道:“无人不过生死关,过之我幸,不过我命。今日死在这里皆因我们修为不够精进,未能通过雪域的考验,与其在此处异化为妖,失去为人的神识变作害人的邪物,倒不如在这柄至纯至善的烈火之刃下了断,云欢师姐,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今日那些诋毁之言,还望你不要挂心。”


    “掌门曾说,人间大难将至,我等仙琅弟子为救世奉舍己身,义不容辞,然我等微末之流能力有限,只能走到这里……”


    九劫神火是妖邪的克星,这女弟子只握着刀刃,那灼烧的烈焰就顺着她的手往下烧去,飞快沿着异化的妖身烧起来,她却恍若未觉,只是紧紧地盯着沉云欢,洒下最后几滴为人的热泪,道:“云欢师姐,如若是你,一定可以救人间。”


    说完最后一句,她攥着那刀刃往自己脖子处狠狠一插,当下就将脖颈捅了个对穿,于痛苦之中蜷缩起身体,生生焚于烈火之中。


    沉云欢持刀的手垂下来,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那颗新长出来的心脏让她不得安宁,又闷又沉,痛起来十分要命,并且过于陌生而没有经验,让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莫名的情绪。


    她又怀念起从前那颗玉神心来,那颗心总是老老实实地待在胸膛里,不会传递给她任何痛苦,更不会让她为了这些素不相识,没什么交集的弟子动容。


    沉云欢在那满地的狼藉中站了许久,二十人无一还生,只剩下一个尚在高热之中的师岚野。


    她慢吞吞地合刀入鞘,将那张名单摸出来,纸张被揉得皱巴巴,还沾了不少血指印,写着名字的区域倒还算干净。她用手指沾了沾血,从一众划掉的名字中寻找,准备将最后一个也划掉,却忽然动作一顿,微微皱起眉毛。


    名单上竟然还剩下两个没划掉的名字。


    沉云欢低下头,在满地的头颅中来回数了两遍,却都是十九个。


    第193章 世外桃源(一)


    太阳正当头。


    出发时队伍浩浩荡荡, 总有三十来人,不过才刚进入雪域边境,眨眼就剩下零星几人, 稀稀拉拉地拉长队伍, 每个人之间都保持着距离, 不再像先前那样叽叽喳喳地挤做一堆。


    其中走在最后方的三男两女是昨夜劫后的幸存者,因亲眼看着同行的伙伴变成妖怪被斩了脑袋,这几个幸存者的状态到现在都没有回复, 脑子乱作一团, 浑浑噩噩, 不大清醒。


    “杨师兄,喝点水吧。”年纪最小的女弟子反而照顾起同伴, 见走在最后的杨师兄满头大汗, 脸色苍白,便递出了水囊问道:“你还好吗?”


    杨师兄没有看她, 只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拒绝了女弟子的好意。


    成长似乎是一瞬间的事, 昨日的这个时候大家还在闲聊, 今日却死气沉沉,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凝重的愁容, 连开口说话的精力都稀薄。


    昙妩走在最前方, 从队伍分离开始就一直低着头不语, 兄长偶尔与她说两句话她也充耳不闻, 看起来情绪低落。昙闻戈安慰了两句, 自己心中也悲痛难忍,只得作罢,自个儿也在悲伤里沉溺。


    薛赤瑶虽然沉默, 但并未表现出精神萎靡的颓态,数次欲言又止,显然是还在意沉云欢先前拒绝取师岚野的血救治其他弟子的事。


    顾妄与虞嘉木走在中间,素舆里坐着虞暄,二人轮流推着。


    不管路上发生什么,脚步是不能停下的,还有更重要的事在前方,沉重的担子落在了平日不问世事的年轻弟子身上,还没怎么使力气,就已经压得他们直不起腰,恍如行尸走肉般。


    顾妄看着前方的几人,又看了看后方的弟子,心里直叹息。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界仙门之中最出色的修士,永远诞生于大动荡的妖魔横行时,那时的英雄如雨后春笋,随便一个仙门里的弟子都能拎出来独当一面。而今人界安定得太久,便是崆阳这种位于人界八大仙门之一的门派里出来的出挑弟子,竟然也这般扛不住事,人间仙门前途堪忧。


    正想着,走在前方的昙妩突然停下了脚步,不走了。她一停,后方的人也得跟着停下,队伍就这么卡在半道上,连昏昏欲睡的虞暄也抬起了头,用眼神询问前方的顾妄发生了什么事。


    却见昙妩转过身,突然道:“我们回去吧。”


    “什么?”昙闻戈盯着她的脸,从那颓丧的神色之中看出了昙妩的退意,惊诧道:“你这个时候怎么说起这种话了?各门派的前辈现在下落不明,增援一时半会儿赶不来,只有我们能……”


    “我们能到吗?”昙妩打断他的话,抬起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来,直视着昙闻戈,“这才刚进雪域,我们的人几乎死光了,连前辈们都做不到的事,我们去了不也是送死?我们本就不算仙门中的拔尖,不过是碰巧位于雪域最近,被赶鸭子上架临时集结一群歪瓜裂枣而已,死在这里也只是给牺牲名册上凑个数而已。”


    “昙妩,休要胡言!”昙闻戈紧张地看一眼顾妄,呵斥着堂妹,“大难当前,倘若你我都推脱责任,谁来解决问题?斩妖除魔,护佑人间本就是我们修仙弟子的应承之责,不论是生是死这条路我们必须走下去。”


    “这才刚进雪域第一日就有二十人丧命,接下来的路你要怎么走?我们死在外面好歹还有人给埋骨立坟,死在这里不过是无名无姓的一捧白骨,谁会记得?!”昙妩将袖子里的地图掏出来摔在地上,道:“我要回去,你们自己去送死吧。”


    昙闻戈拽住她的胳膊,急得满头大汗,“你胡闹什么啊?现在回去也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人命都垫在脚下了,你说你要回去?”


    顾妄冷眼旁观,虞暄一脸迷茫,虞嘉木迷迷瞪瞪地半敛着眼眸,都没说话,唯有薛赤瑶在此时漠声开口,“其实我们本可以不用死那么多人。”


    几人同时望向她,她便慢悠悠地说完后半句:“若非沉云欢不肯以神明之血救治那些弟子,我们也不至于折损二十人。”


    昙妩眼眸轻闪,欲言又止,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道:“是我的错,我太贪婪,全心全意依赖别人,倘若昨夜我再警惕些,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受伤。”


    虽说昙妩并没有像薛赤瑶那般直接埋怨沉云欢,但神色之中无不掺杂隐晦的怨意,话里话外也默认了沉云欢不愿以神血救人之事。连好脾性的昙闻戈此时也沉默不语,未能出口帮沉云欢开脱一句。


    虞暄以前当人的时候尚会顾及别人颜面,总下意识打圆场,而今身体里流淌着冷血动物的血,不仅情感较从前淡漠,连说话也变得直来直去:“奇怪,分明是妖怪害人,怎么将他们的死怪罪在云欢的头上?况且那血能不能救人还两说,怎么到你们嘴里就成了救命的良药?好没道理。”


    然而薛赤瑶好像存心离间人心,道:“大师兄此言差矣,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能救人?人命重要,还是那几滴血重要?或许真的有机会救他们……”


    虞暄怪异地看她一眼,察觉到薛赤瑶的意图并没有那么简单,她似乎对神血能不能救治那些弟子的妖化十分在意。


    “既然薛姑娘对此存疑,那我们不妨现在就试一试,神血究竟能不能解除异化。”顾妄冷眼旁观许久,终于在此时开口,待众人朝他看去时,就发现他手里捏着个小巧的白瓷瓶。顾妄晃了晃瓷瓶,道:“先前那位大人为杀魔头桑雪意受了重伤,血流不止,我趁着救治他的时候留了些血在瓶。既然你们认为神血可以救人,我就慷慨解囊,将私藏的宝贝拿出来给你们尝试,如何?”


    薛赤瑶脸色一变,登时死死地盯着他手中的东西,沉声道:“你如何证明这是神血?”


    顾妄抬手,催动灵力从白瓷瓶中取了一滴饱满的血珠,使它飘浮在空中,而后道:“凡间千百术法,皆能以为媒介,或是害人,或是结契,但神血不同,我先前试过,恐怕以你我之力无法对神血造成任何影响,你若不信,可来一试。”


    薛赤瑶眼神充满怀疑,听了此言却没有贸然动手,倒是边上的昙妩掐了一个术法,打在那滴血珠之上。就见光芒一闪,她的术法瞬间被弹回,而原本赤红的血珠却流转起金色的光华,散发出凛冽的草木清香。


    昙妩等人并未见过神血,但见此状,便也明白这绝非人的血液,那清洌的金色光芒所散发出的力量冰冷澄净,足以让人打消疑虑。


    薛赤瑶微眯双眸,“你先前为何不拿出来,现在我们已经走了半日,还不知那头尚有几人活着,如何去试?”


    “神血难得,这毕竟是我的私藏,若非你们对此事耿耿于怀,我也不舍得拿出来,再说,现在试也不晚。”顾妄转身,对着队伍最后的几人唤道:“杨恒,过来。”


    被点名的男弟子浑身一震,慌慌张张地掩着面,没敢抬头看人。待到众人将视线落在这个走在队伍最后的弟子身上,才发现了他的不同寻常。他几乎将全身都包裹住,像是被这寒风折磨得很惨,身体抖个不停,就算别人与他说话,他也不敢抬头对视。


    昙闻戈惊诧道:“他……他身上怎么有一层障眼术法?”


    “不用障眼法,如何掩饰自己的异化?”顾妄见他不肯动弹,便抬步朝他走去,边走边叹:“虽然这话有些难听,但我还是想说,仙门当真是没人了才派了你们这些人来,遇到点事就慌得找不着北,连身边的异样都察觉不了,行了大半日,队伍里多个人都没人发现。”


    他行至杨恒的身前,并起双指抬手,在他面前虚空一点,轻易破了他的障眼术法。下一刻他便现出原形,只见他肚子圆鼓鼓,两肋的肉瘤已经非常大,面容脖子被黑白毛覆满。


    边上的几个弟子见状,吓得惊声低呼,连连后退。先前分离队伍时人人悲伤恐惧,慌张得乱了心神,竟是谁也没注意队伍里多了个异化的人。


    这弟子胆子小,被拆穿之后也不敢逃跑,扑通一跪便开始哭着哀求。


    顾妄拍了拍他的肩,将瓷瓶递到他的面前,俊秀的面上带着浅淡的微笑,语气也十分温和,安慰道:“别怕,他们都说神血可以救你,来,你试试。”


    杨恒满脸泪水,仰头看了看顾妄,不知为何光是看着他的笑容就十分心安,听了他的话更是满心依赖,慌忙捧出双手,将那白瓷瓶接在手中,没有丝毫犹豫地一饮而尽。


    顾妄啧啧叹气,惋惜道:“我就藏了这么一点,哎……”


    他话音还没落下,那男弟子便面露痛苦的神色,抬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顾妄退后几步,冷眼看着面前的男弟子倒地翻滚,几乎异化完全的身体扭曲抽搐,利爪将脖子喉管都抓了个血肉模糊,圆鼓鼓的肚子也叫他徒手撕破,浑浊的血液混着脏器流了一地。但他仍活着,痛苦不堪地嘶吼,求生不得,只能朝顾妄哀声求死:“杀了我……杀了我……”


    顾妄召剑而出,一剑将其毙命,身首异处之后他那妖化的身躯才停下动静,不再翻滚。他漠然转身,视线从一众惊愕恐惧的面孔掠过,冷声道:“神血到底能不能救人,诸位现在可看清楚了?”


    他动作缓慢地擦着剑上的血,走回中间的位置,道:“昙姑娘,有一句话你兄长说得没错,这条路是你踩着人命往前走的,你若现在打起退堂鼓要回头,我可不依。”


    “要么你就继续往前,于险地奔命,活着完成任务出去,受同门赞誉表彰;要么你就跟那些人一样,无名无姓地死在这里——妖邪不杀你,我也会杀你。”顾妄将剑握在手中,那俊俏的眉眼在炽烈的阳光下竟照出了几分邪性,令人胆寒。


    昙妩脊背冒出冷汗,有些发颤,猛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传闻,据说这位天机门猎妖队的队长,曾经走火入魔过……


    “吾妹只是方才受了惊吓,一时糊涂,我们作为仙门弟子,岂能是临阵脱逃的软骨头,还望顾公子见谅。”昙闻戈攥着一手冷汗,站出来打圆场,“走吧走吧,咱们莫在此处耽搁时间,赶路要紧。”


    猜忌与离间一并盖过,粉饰太平之后,众人继续结伴前行。


    虞暄冲顾妄招了招手,只一个示意的小动作,顾妄便推着素舆,坠在队伍的最后,与前方众人拉开一段距离。虞暄落了个隔音术法在身上,开口便问:“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方才那弟子喝的应该不是神血吧?那症状一看就是见血封喉的奇毒‘鬼噬心’。”


    顾妄神色平淡:“是不是神血并不重要,只需打消他们对沉云欢的疑心即可。”


    薛赤瑶刚进仙门还不足一年,没见识的程度堪比山中野人,而“鬼噬心”这种毒又相当罕见,只流通于京城一代,昙妩兄妹久居西北边境,没见过也正常。顾妄是仗着他们见识短浅,才会肆无忌惮地拿出来糊弄人。


    统计受伤男弟子的事是由顾妄来做,名单也是从他手里出来,他方才能直呼那弟子的名字,显然是对这逃过来的漏网之鱼心知肚明,虞暄甚至猜测他是故意将人放过来,为的就是演方才那一出。


    “我与天机门断联,无法从仙门得到消息,倘若事情生变,还需要依赖昙妩兄妹二人与崆阳派的联络。”顾妄沉吟片刻,又道:“更何况……我们原本的队伍之中恐怕人心不齐,须得用这些线去钓。”


    夕阳落下后,暮色与苍穹相接,沉云欢站在满地的尸首血污之中,用刀在树上刻下最后一笔。


    周围的树上都刻了名字,沉云欢没精力也没时间给这些弟子挖坟立碑,只得将名字刻在树上,以此当作墓碑记下他们的痕迹,将来是落雪掩盖了尸体也好,烈风摧化了尸体也罢,终归没叫人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有一漏网之鱼逃去了前方的队伍,沉云欢也并不担心,信任那几人应付得了。她磕完名字转身,望向树下坐着的师岚野,见他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身形几乎隐在暮色之中。


    他的体温已经烧到了无法下手的地步,皮肤好似烙铁般,毒牙留下的伤口已满是乌黑,顺着周围的血管在皮下蔓延,情况看起来不大好。


    沉云欢将刀立在二人面前,以此为中心展开个并不大的烈火结界,既是在寒夜中取暖,也是防夜晚那些妖怪再次冲出来。


    她从未觉得师岚野如此寂静过。与那些异化的弟子不同,他的痛苦也是无声的,沉云欢只要看着他,就知道那恶毒的诅咒在他体内肆意作祟,却不见他露出半点难受的神色,始终安静沉默。


    人杀尽了,只剩下师岚野一人,往常与他独处时,她不知是不是受玉神心的影响,总是莫名地平静下来,沉溺于周围的静谧。


    但这次是例外。她坐立难安,隐隐觉得心焦,忍不住频频往师岚野身上张望,还数次想要试他身上的温度,但觉得次数太多会打扰他,所以强行忍耐着。


    沉云欢反反复复地思考着一个问题:


    如果师岚野失败了,也在这诡异的诅咒之下异化成妖怪,那她还能像白日那样,毫不留情地下刀吗?


    她靠在墙上,臂膀与师岚野相贴,时刻感受着他炙热的体温。


    这样的等待让她心浮气躁,最后只得强行让自己闭上眼睛,在纷杂的思绪间昏昏沉沉地睡去。


    梦中闪过无数旧景,她走马观花,看着曾经记忆的画面从眼前掠过,好似又穿越光阴回到了幼年时,她躺在虚弱无声的师岚野身边,小声问他:“你痛不痛?”


    忽然间,清香的气味打破梦境,一抹柔软的触感落在她的唇边。


    沉云欢惊得睁开双眼,正看见师岚野的脸与她贴得极近,显然是方才在她唇上落下柔软触感的始作俑者。


    她被这猝不及防的行为吓得不轻,心脏要了命般噗噗狂跳,双手似出自本能,猛地将师岚野给推开,身体一下就坐直了,眼睛都睁大都不少,难得地打起磕巴:“你、你干什么?”


    第194章 世外桃源(二)


    沉云欢在那短暂的梦境里做了新的选择。


    密密麻麻的妖物蜂拥而来, 她一刀将面前的路劈开,同时看见了妖群之中正被围着撕咬的师岚野和被扑倒的昙闻戈,这次她没有去救昙闻戈, 反而毫不犹豫地动身, 将师岚野从妖群之中拉出。


    沉云欢拽住他的手腕, 第一时间捋起他的衣袖查看,就见那白玉似的手臂上果然没了那对毒牙伤口。


    她在梦中松了一大口气。


    只是还没体味这种放松由何而来,她就被落在唇边的吻惊醒。她惊愕地看着面前的师岚野, 后知后觉方才那一下本能的反应有些过激, 推得太重, 让师岚野险些栽倒。


    月光透过密林的缝隙稀稀散散地落在师岚野身上,火光照出他泛着绯色的脸。师岚野的眉眼依旧恹恹无神, 面容却因为高热染上的颜色而添几分俊丽, 比寻常看起来更有人的模样,像是完全从九重天上走下来, 沾染了十万红尘,污浊而美丽。


    他被沉云欢推了一把, 晃了晃身形才勉强稳住, 昳丽的红唇轻抿,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沉云欢清醒的瞬间, 清楚地感觉到了骤变的心理。她没有如梦中那般选择救师岚野, 所以现实之中那对令他状态越来越差的毒牙仍然存在。那隐晦的歉疚悄无声息地从心底裂出的缝隙里冒出来, 缠上沉云欢整个心脏。


    理智上她认为, 救谁都是没错的, 毕竟天道之下,人人平等,生命的重量是相同的。


    可情绪上, 她总是率先选择师岚野,哪怕在方才那短暂的梦境中她没有片刻迟疑,一想到师岚野会因为这诡异的诅咒伤及性命,她就坐立难安。


    她身体往前一倾,很是自然地抬手,掌心覆在他的脖子上,去探他的体温,并问:“你好点了吗?”


    这不摸不要紧,一摸沉云欢瞬间就感觉他身体的温度已然达到了寻常人受之必死的地步,几乎烫得难以下手。师岚野天生体凉,承受这样的高温对他来说无异十分折磨,沉云欢登时紧张得忘记了他方才的冒犯,半跪在他面前将他扶住,捋起衣袖一看,那伤口已经溃烂成一大片,不断有紫黑的气从伤口溢出。


    师岚野的嗓子似乎因为这高热烧得沙哑,低声道:“如此也好。”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沉云欢满心疑惑:“什么?”


    “我本是应运而生的山神,为履行天命入世,应承救世之责,可入世后我对凡人生了厌弃之心,本想在香火断供之后消弭于世,却不想违背天命将玉神心给了你,从此失了神格,在红尘中滚了数年,染上满身污浊……”


    师岚野眉眼淡淡的,像是一缕缥缈的仙雾,随时随地都会散去。他鲜少一口气说那么多的话,尽管语气没有什么变化,可落在沉云欢眼里,这简直跟遗言没什么两样。


    凡人在濒死的时候,会突然变得精神,状态大好,俗称回光返照。沉云欢不知道神仙是不是也有回光返照,但她看着师岚野这模样,忽然心生惶恐,急声打断:“这个时候说那些做什么?你专心将体内的邪气祛除。”


    师岚野却是轻轻摇头:“你走吧。”


    “你这模样,我走去哪啊?难不成要我将你丢在这吗?”沉云欢听他说这话就来气,难免提高了声音,露出几分急躁的模样,“不过区区诅咒,你——”


    你从前千刀万剐都没死,还能败在这东西上面吗?


    这话在沉云欢心头一闪而过,却鬼使神差地在出口时被止住,竟是本能地说不出口。


    “这诅咒嗜欲望而生,凡是心中有欲之人,皆无法逃脱。”师岚野嘴角轻勾,呈现个自嘲的笑,淡声道:“我起了凡心,软肋横生,早已不是曾经的不死神躯。欲壑难填,因此这诅咒之力无法消除,倘若我在此异化,你杀不死我,所以我才叫你走。”


    是人都有欲望,“想要”二字刻进心肺的深处,稍微有思想的人都摆脱不了这种欲,因此被诅咒侵蚀的二十弟子无一生还。


    师岚野本可以没事,他若一直是天山上的一捧雪,无欲无求,便不会被任何力量侵蚀。怪就怪在他给出玉神心,亲手毁了自己的神格,因而在红尘之中生了凡心,使得欲望无孔不入。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师岚野平静地看着沉云欢,丝毫没有对抗命运的打算,仿佛打算束手就擒,“我的报应不在天枷,在你身上。”


    沉云欢像是给当头一棒,打得晕头转向,一时间连手脚往哪摆都不知道了,甚至觉得他的目光比神火都要灼人,连对视都无法维持,只得偏了头,把视线落在别处,心脏让这股子尴尬闹腾得厉害,上蹿下跳不得安宁。


    师岚野说得不错,这就是报应。沉云欢自认为她在世间走这一遭,与风月情爱是完全无关的,从前一心修行,今后更是全心全意想要完成母亲遗愿,完成所谓的“天责”。


    所以师岚野想要的东西,注定得不到,怎么不是这位失了神格的落魄山神的报应?


    沉云欢的视线落不到实处,不停地在火焰、树身、地面处来回跳跃,心里乱糟糟地缠成一团。她从前面对那些不加掩饰爱慕的追求者时,从来都是一走了之,连个眼神都欠奉,也不在乎落了谁的面子或是让谁伤心。


    但师岚野总归是例外,毕竟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把自己的心脏塞到她的身体里,给她逆天改命,起死回生。并且他在沉云欢眼里,完全就像是一尊窑烧千万次才会得出一个的稀世瓷器,独一无二也就罢了,还极其易碎,让沉云欢拉下脸对他说:“你动了凡心是你咎由自取,我心向大道,无意情爱,你另寻眷侣吧”这是万万不能的。


    她已经生出了新的心脏,难道还能像从前那样仗着玉神心冷漠无情,肆意伤人心吗?


    再说了,若是昨夜妖群来袭时,她能早点找到师岚野,免于他受伤,也就不会让他平白受此折磨——像块火炭似的烧了一整天,换作任何一个人都忍受不了。


    沉云欢心里就像打翻了五颜六色的大染缸,各种情绪混乱地杂糅在一起,让她东一个想法,西一个想法,沉默好半晌。


    师岚野一直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像是黏在她的身上难以撕下来,见她眉眼间的情绪不停变幻,时而皱眉像是烦躁,时而叹气像是无奈,好像真的因为他而变得十分苦恼。


    师岚野微微低下头,敛起眼眸,低声道:“我给你增添负累了吗?”


    沉云欢转眼朝他望去,就见他原本淡无波澜的脸上已满是落寞之色,周围再是如何明艳的火光也没能将他的脸给照亮,像是被浓稠的夜色吞噬,晦暗不明。于是他不再明净若雪,超凡脱俗,反而落得一身狼狈。


    他察觉到沉云欢的视线,微微抬眼,眸底的浑浊似决堤而出,奔涌向沉云欢,将她淹没。


    她方才还犹犹豫豫,迟疑不定,一对上他的视线,便立即开口:“说什么呢?难道我还能放任你死在这里不成?就算我不在乎你是否异化成妖,但若是你失去神智发了狂,跑出去害了别人该怎么办?我岂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师岚野道:“可以将我剖心断骨。没有玉神心,天枷对我的钳制极其厉害,不会叫我伤害凡人。”


    沉云欢有些生气:“说这些做什么?你存心的是不是?你真当我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亲朋好友说杀就杀?”


    师岚野被她凶了一句,不再说话,沉默地看着她。


    沉云欢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道:“凡人七情六欲,所求甚多,所以才欲壑难填。你不过半途摘了心偶然染上红尘气,与那些弟子不同。既然那诅咒嗜欲而生,你只要得到想要,不就可以抑制诅咒?”


    师岚野道:“我不知此法可行否。”


    “行不行,试试不就知道?”沉云欢坐得板正,中气十足,话说得理直气壮,好像在跟人讨论修行大道。


    师岚野神色一怔:“你心甘情愿?”


    沉云欢只感觉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落进了金芒,整个澄明透亮起来,连火光都过犹不及,满心郁躁之气在这一刻也古怪地散尽。她张了张嘴,犹豫片刻,在一片宁静之中开口:“难道有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答应了吗?”


    师岚野听后,忽而半跪起身,靠近沉云欢。他的动作极慢,像是充满了随时离开的准备,只要沉云欢说一个“不”字就能马上退开。但沉云欢却没有分毫动弹,完全拿出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气概,尽管身体绷紧,拳头也悄悄在袖中捏了起来,却仍是默许着他不断期近。


    师岚野几乎贴在她的脸边,呼出的气息极其滚烫,落在她的耳朵边,潮湿灼热。他慢慢停下,眼睛紧紧盯着沉云欢,低声呢喃:“凡人多是薄情寡义之辈,鲜有长情,唯有我,可以将一颗心完完整整捧给你,生为你续命,死予你安宁。”


    沉云欢只觉得耳根又热又痒,灼热的气息给她的耳朵也熨热了,从脊背蹿上来一阵酥麻,她对这无法掌控的陌生之意倍感不适,又无可奈何,气恼起来,低低呵斥:“说这些莫名其妙干什么?你好歹是神,怎么也油嘴滑舌?”


    师岚野眼底泛起轻笑,说:“字字真心。”


    沉云欢见他神采略有恢复,也不再计较那些,闭上了嘴,免得自己的心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师岚野见她安静了,眼睫都在轻颤,便俯下头凑过去,刚要落下一个吻,却见沉云欢忽而偏头,竟是在最后时躲开了。师岚野眸光一沉,郁色侵染眉眼。


    沉云欢是凭本能躲开的,她到底是从未涉猎过这些领域,对此不仅陌生,而且从混乱之中下意识生出逃避。师岚野身上仍旧是草木的清香,那味道伴她一年,日夜浸染,让她任何时候闻到都觉得宁静舒心,唯有此刻像火星落在热油上,噼里啪啦轰一下烧起来。


    不过既是已经答应的事,就没有临阵反悔的道理,沉云欢可不做丢面子的事。沉默片刻,她忽而转头,动作十分迅速利落,碰着师岚野的脸颊,仰着头吻上去。


    她手心里捏得全是汗,脊背也因为刻意挺直显得有些僵硬,整个人梗成了木头。贴上师岚野的唇瓣后就完全没了其他动作,脑袋像个烧水壶一样咕嘟咕嘟响起来,冒着蒸腾的热气,将她白净的脸晕染上大片瑰丽的晚霞。


    师岚野敛起眸中的笑意,抬手圈揽住她僵硬的腰身,探出滚烫的舌尖,轻轻舔舐着她的唇瓣。沉云欢十分应激,当下更为硬邦邦,化成一块石头被他搂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牙关紧了又松,怕咬到师岚野的舌头,最终还是松开了紧绷的下颌。


    师岚野的动作很轻缓,将她的手拉下来,慢吞吞地揉着她的手掌心。这招似有奇效,分散了沉云欢的注意力,使得她绷紧的肢体渐渐放松下来。


    唇齿交融间,沉云欢只感觉到温度极高的柔软在口腔里搅动,清香的味道盈满鼻子,手心里传来的揉捏力度又恰到好处,好似一切都在驱使着她本能地放松,接纳,并与之相融。


    雪山脚下万籁无声,朔风过境而散,连枝叶葳蕤的树木也像是沉眠。山神掌风水草木,让世间一切都安静下来,唯有面前人心腔内跳动的声音清晰入耳。周围的火光不停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晃出几重,左右摇摆不停,却始终相依相偎。


    沉云欢被他身上的滚烫热意烤得满脸通红,鼻尖都冒出了细密的汗,急促的呼吸持续好长一阵时间,直到她舌根都酸软发麻才将手搭在他肩头稍稍使了些力气。师岚野被轻易地推开,也没有再纠缠上来,唇色揉弄得潋滟,像点了水光的胭脂,更显眉眼的昳丽漂亮。


    沉云欢呼哧一喘,满心惦记他的伤,呼吸都还没平复就拽起他的手臂,捋起衣袖一瞧,那伤口的浓黑溃烂果然已经迅速恢复。


    她眼角绯红,唇上被舔得满是晶莹,耳朵尖都还凝着晚霞的红色,满眼惊喜地看向师岚野:“真的有用!”


    第195章 世外桃源(三)


    凡人多欲, 求荣华富贵,求万事顺遂,求生, 求命, 一生都在数不尽的欲望之中奔波。


    而师岚野的欲望实在贫瘠, 因此一旦得到沉云欢予以的回应后,他体内的诅咒之力便立即偃旗息鼓,呈消退之状。


    沉云欢见他手臂上的乌黑褪去, 渐渐恢复成无瑕白玉, 可毒牙留下的伤口却没能消失, 有些傻眼:“无法根除吗?”


    师岚野道:“须找到诅咒之源。”


    “究竟是哪来的诅咒,竟如此难缠?”沉云欢拧眉, 心头满是烦躁。唇上仍残留着方才牙齿咬过的触感, 舌尖上也全是清香,好像嚼了一嘴的花朵, 让她总是忍不住舔唇瓣。她心想,这诅咒之源定然是在雪山上跑不了, 要是动作快的话, 用不了几日就能解决。


    “那你要是……”沉云欢顿了顿,呼之欲出的话到了嘴边换了种委婉的说辞:“要是伤口严重了就告诉我, 这几日先如此控制诅咒, 你放心, 我一定会彻底治好你。”


    她说完, 又觉得这句话有些托大了, 毕竟她不是个医修,于是稍微改口道:“一定会找到彻底救治你的办法,日后别再说什么剖心断骨之类的话, 倒显得我薄情寡义。”


    “你不是。”师岚野说:“薄情寡义之人,会生一双三白眼,上唇尖下唇薄,眉毛稀少,颧骨尖削,从面相上看你便不是那种人。”


    沉云欢一愣,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扯到面相,转念一想又从这话里听出了不对劲,平白说得那么具体,好像意有所指,她状似不经意地问:“哦?那谁的面相看起来薄情寡义?”


    师岚野约莫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就等着沉云欢来问,回答得很快:“那个名叫昙闻戈的人。”


    沉云欢望着师岚野,念头一闪而过,她无端笑了一下,没再将话题继续,道:“既然你的身体状况稳定,我们现在就出发,追上顾妄他们。”


    方才还尴尬得头皮发麻,手脚都不知怎么摆,说了两句闲话之后沉云欢的心绪便恢复正常,并且十分坦荡。


    她一心向道,无心情爱,更不会纠缠于风月,方才所为不过是为了缓解师岚野的身体——救人的事,自然是清清白白,有什么好介怀的?


    沉云欢收了火,将插在地上的刀拔起,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被她堆叠起来的尸体,最后与师岚野一同离开此地。


    师岚野身体的温度快速减退,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恢复成从前那样,沉云欢隔半个时辰摸一回,见温度没有再反噬上升之后,才如卸下重担,松了一大口气。


    将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独自留在后面,顾妄心里也是没底的,毕竟在从京城赶往西域的路上,沉云欢不知道多少次走错了路,而师岚野就算知道正确路线也从不开口提醒,此二人在密林中寻路,是有走失的风险的。因此顾妄每隔一段路就会留下记号,引着沉云欢往前。


    虽说差了一个白日的路程,但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脚程快,花了半日就追赶上前方几人,并入了队伍之中。


    昙妩脸色很糟,原本带着笑的眼睛也满是灰败,朝沉云欢身后看了又看,等了好久也不见有人跟来,便将双肩一垮,更加萎靡。


    几人皆沉默,还是顾妄率先开口:“没人了?”


    “嗯。”沉云欢低低一应,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走吧。”


    她与二十人分离出队伍留在后面,结果只有两人归队,虽然其他人早已清楚那些人是必死的结局,却还是在最后一丝希望打破后忍不住恸哭。


    来时兴致勃勃充满斗志的队伍,还没抵达目的地就已经被击溃。不仅是因为同伴死亡过多,更多的是他们意识到,那些失踪的师长很有可能是变作林中妖物,如此一来,他们前去密林深处寻找师长的行为就毫无意义。


    昙妩彻底蔫了,几乎如行尸走肉,只要一停下来便双目无神地发呆,如同惊弓之鸟,草木皆兵,稍微一点动静都能将她惊一跳。昙闻戈抚慰几次,见效果不佳也只得恹恹作罢,其他几个弟子的状态更不必说。


    顾妄对此视而不见,手里攥着地图,不停调整方向。沉云欢则行于队伍末尾,便于时刻观察师岚野的身体状况。在黄昏的最后一缕金线没入山里,月色与天穹相接时,一望无际的密林出现几根如树干一般粗壮的石柱。


    那石柱一看便不是天然形成,上方雕刻了奇异的图腾,还有些已经退化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涂层,显然是人为建造。


    “前面就是了。”顾妄在地图上确认了地点,又细细观察石柱上的图腾,忽而露出惊讶之色,叹道:“这图腾的年代可太久远了,似乎来自上古时期,但这石柱明显是近几十年建造的。”


    沉云欢早就知道这密林里有村落,先前她提取姜夜的记忆时,便清楚地看见他曾在雪域山脚的村落里居住了几日,只是不了解那村落从何而来,又为何生存于寒风凛冽,环境恶劣的雪域境内。


    她问:“具体是什么时期,可有依据?”


    顾妄指着石柱上的图腾道:“这上面的图案其实是分别记录了几个场景,祭祀、龟卜、庆祝。龟卜你应当不陌生,先前咱们去仙岩洞地下的黄金殿时,那同行的南筠便是精通龟卜,这种古法盛行时,人间还没有皇帝,凡人居住的地方甚至不叫城池,而称部落,所以这石柱上所记录的时期,少说也是人皇时代了。”


    那个时代车不同轨,书不同文,人命如草芥,巫术横行。沉云欢眼眸一暗,阴森道:“或许诅咒的源头就在此处。”


    “说不准。”顾妄若有所思道:“凡界最后一位人皇自焚而死后,天界与人界就断了连接的桥梁,灵卜无用后,古法的巫术、祭祀也跟着落没,若真有人居住于此,也可能是信奉古时期的凡民,并不会古法巫术。”


    薛赤瑶道:“会不会,我们进去探一探就知道了,况且先前昙姑娘不是说了,前辈们最后传回天机门的联络地点就在这里吗?总之这里有古怪。”


    顾妄点头,不再对着石柱分析猜想,与其他人一同往前行。约莫行了一里地,两边的石柱多起来,那原本生长得茂密的树木也稀稀疏疏,留下了被人砍伐的痕迹。一条小溪横在面前,上方架了木桥,岸边则有刚翻过的农田,远处则隐约能见高低错落的屋舍,偶有犬吠传来,人影晃动,见此状几乎已经确认,前往便是人所居住的地方。


    行过农田后,屋舍也跟着清晰起来,沉云欢等人看见那些人的同时,也被村落里的人注意到,很快就有人奔走相告,喊来了不少人前来围观。


    沉云欢细细一看,就见那些人身上的衣服极其原始,没有任何时兴的款式和绣样不说,很多人甚至是将兽皮披在身上,破抹布一样重重叠叠,头发也盘得随意,男男女女相差不大。那些屋舍的建筑风格也相当古老,皆是以泥土混木搭建,屋檐画了各种各样绮丽的图腾,是沉云欢从未见过的风格。


    这完全像是个与世隔绝的村落,似在这凛冽寒风之中生生不息了许多年,硬生生从生灵贫瘠之地开拓出一片繁衍之地,他们遥遥望着沉云欢众人,面上没有戒备和敌意,自能出淳朴的眉眼中看出好奇。


    村落的入口有一块石碑,上方雕刻了文字,但沉云欢细细看去,发现是完全没见过的字体,转而对师岚野问道:“这写了什么?”


    师岚野淡漠的目光落上去,片刻后慢声道:“非吾族类入此地,则生魂困于往生石,世世代代为奴,再不得出。”


    这话听得几人同时一愣,愕然地望向师岚野。眼前这景象安宁祥和,村落中的人也面露和善,隐隐有欢迎之意,却不想这村口的石碑上竟然刻着这么一句如同诅咒的话语。


    昙闻戈急急求证:“当真吗?”


    “不会出错。”沉云欢代他回道:“看来这地方也并非世外桃源,所有人提高戒心,注意防范。”


    少顷,村落里堆聚的人群忽而让开一条道路,一个身量高挑的老妪从后方走出。她满头花白,装束与旁人不大一样,除却厚实保暖的兽皮之外,外面还披了一件大袍子,笑起来满面红光,每一条褶皱都在表达热情好客。


    而在她的身后,却跟着几日不见的迦萝。


    那日她说要去前面探路,展开双翅向前一跃,而后便径直坠落不见踪影。但她手中有一张地图,显然是凭借着地图走在了他们前头,先一步到了这古老的村落之中。


    “你们可算来了,我还当你们迷失在森林里,找不来此地呢!”迦萝越过那白发老妪,快步奔至沉云欢的面前,左右看了一圈,问道:“怎么就剩这么点人了?”


    她的话触及了几人的伤心处,皆都红了眼眶没有应答,沉云欢便将话题岔开,问:“你何时来的?”


    迦萝道:“两日前了。”


    此时那白发老妪也走来,笑着张口,说了一串晦涩难懂的语言,发音尤为奇怪,沉云欢一个字都没听懂。


    迦萝便道:“这是村里的大巫,你们可以理解为村长,她方才说的是‘欢迎客人远道而来,先进村吧’,此地的凡人认为这片土地是受神明庇佑的福地,夜晚外面危险重重,只有村落里是安全的。”


    沉云欢站着没动,目光从那老妪热情的笑容掠过,总觉得那张满面红光的脸充满古怪,转而问道:“那这村口的石碑为何写着‘非吾族类入此地者,生生世世为奴不得出’?”


    “你说什么?”迦萝疑惑地转头,朝那石碑看了又看,迷惑不解道:“这石碑上写的难道不是‘入此福地便得神明赐福,生生世世福寿绵延,百邪不侵’吗?”


    第196章 世外桃源(四)


    据迦萝所言, 这片地带不止这一个村落。这些人的祖先,乃是古时期最后一位人皇的子民,当初帝王自焚祭天, 国破家亡, 他们四散奔逃, 其中一部分人逃到雪域山脚的密林,发现这片土地被神明赐福庇佑,不仅有溪流作生命之源, 还有供以农作物生长的肥沃土地和种类繁多的动物野兽, 与荒凉贫瘠的西域截然不同。


    其后他们便在此地安家, 茂密的森林形成天然屏障,将他们与外界彻底隔绝, 数千年来他们在此繁衍生息, 从一开始的数千人渐渐壮大,经过几次分离合并后, 才变成如今几个村落并存与这片土地,和谐共处。


    每个村落里都有一位大巫, 用以操持村中人的喜丧大事和祭祀占卜。这里的凡人认为大巫的占卜能够接收到神明的启示, 因此村民们对大巫极其尊敬且顺从,地位要高于村长。


    因常年与世隔绝, 鲜少有外人到访, 因此这里的文明与外界完全不同, 其中的文字、语言、风俗对沉云欢这些外来人来说则是完全陌生, 迦萝便因此断定沉云欢根本不认识石碑上的字, 不过是随口一说逗弄人罢了。


    若当真是沉云欢瞎编,旁人也就不会露出惊讶的神色,但译出石碑上文字内容的人是师岚野, 二者相比,自然是相信师岚野的人居多。顾妄问道:“你是一只鸟,还会识字?”


    迦萝面露不满,深觉被冒犯,“我可不是普通的鸟,我穿梭天地,收集各处的凡音,自然通晓各族语言、文字,我比你们这些凡愚渊博多了。”


    顾妄刚想开口解释,就被沉云欢不动声色的眼神制止,她问道:“你初次进村时,这石碑上的字与你看到的一样吗?”


    迦萝仔细想了想,迷茫道:“我当时没留心,记不清楚了。”


    沉云欢微眯双眸,不再对这块石碑上的字讨论,转而要迦萝领着他们进村。迦萝转头与那白发老妪说了几句发音拗口的话,就见那老妪忙满面笑意地从沉云欢等人点点头,继而走在前头带路。


    迦萝说:“这里的人因常年与世外隔绝,所以没有沾染太多斗争的恶性,人人安居乐业,友善纯良,只要不触犯他们的规矩,便没什么大事。我提前两日到达这里,在村中简单探索过,没发现你们那些仙门前辈在此地留有痕迹,你们确定地图没标错地方吗?”


    到达目的地后,昙妩稍微打起了些许精神,道:“这个不必担心,我们自有法子探查,先进去再说。”


    已是铺天夜色,村子里点起篝火,连个像样的灯笼都没有,房檐下的木柱上刻满了咒文一样的东西,放眼望去什么都看不懂。村中百姓都被这火光照得油光满面,叽里咕噜地议论着,似对外来人入村之事觉得稀奇又兴奋。木石建房,兽皮做衣,这些人看起来连外头穷苦百姓的条件都及不上,却一个个都生得健硕丰腴,满面红光,显然生活相当滋润。


    但是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生活得滋润,本身就是一件怪事。沉云欢自进了村落后就佯装不觉地观察周围,其他人也各自沉默着,面对热情好客的百姓都保持着几分警惕。


    大巫先是将众人带到一个较为大的房屋里,厚厚的兽皮帐子一落下,寒风就被阻隔在外,室内的温暖很快就将几人的身体熨热。那房屋似是大巫专门用来招待人的地方,墙上摆着野兽的头骨和兽皮,中间有一个大火堆,用石头给堆叠起来。


    屋子里连张桌子都没有,沉云欢打眼一看,心说这些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最后一位人皇执权时期就已经有青铜,铁器,几千年后这些遗民反倒连木桌都没有,瞧着那缝制衣裳所用的好像还是骨针,颇像是远古时期凡人是会叽叽哇哇叫的时代。


    众人在火堆旁的坐垫处分别落座,隔着一层兽皮帐子,隐约能听到外面百姓载歌载舞的声音。这地方堪比深山老林,夜晚没有什么娱乐,除却围着篝火跳舞纵歌,便是关上门在房中办一些繁衍血脉的大事。


    大巫见众人有些拘谨,笑得和蔼可亲,张口说了一大堆话。迦萝便在一众人迷茫的神色中译道:“这是他们的待客之道,凡是远道而来初次踏足此地的客人,都要先用过神明吃过的食物,除却表示欢迎之外,也是让客人得神明赐福,在此处住得安宁。神明吃过的食物,即是祭祀之物,这些村落将祭祀视为头等大事,不管做什么都会先占卜问一问神明,而且并不是谁都能吃到祭品的,平日里只有对村庄做出贡献,或是在重大节日里才能分到一碗的。”


    沉云欢见她在这村里融入得很自然,问:“你不过早来了两日,怎么好像在这地方住了很多年一样?”


    迦萝道:“我本就生自雪域,在此境内都可以算是我的家,只是这些村落藏在密林里,我也从不踏足此地,所以从前不曾发现。况且这些村民相当热情,处处周到,你们住上两日就明白了。”


    薛赤瑶坐在角落处,目光从迦萝脸上掠过,闲聊似的开口:“你很喜欢此地?”


    “若非还有要事在身,我都想留在这儿不走了呢。”迦萝说。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脸色微变,都觉得古怪起来。迦萝是一只鸟,这人动辄就展开翅膀飞上云霄,极其喜欢穿梭在广袤的天地间,而今不过才在这里住了两日,就说不想离开。再说了,一只鸟跟一群人住在一起,能有什么吸引得她如此喜爱?


    顾妄仗着这大巫也听不懂他们说话,就道:“等他们发现了你是鸟,指定拔光你的羽毛,当祭品给吃了。”


    迦萝笑着摆摆手:“这里的人祭祀不用动物。”


    几人听得一愣,正说着,兽皮帐被撩开,一股扑鼻的香气瞬间窜进来,就见几人捧着木盘进来,盘中放着木碗,还有红彤彤的野果和成条的肉干,一一放在几人的面前。


    碗中是浑浊的汤,上面飘了几根绿菜叶,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竟熬出得极其香,光是闻一闻就勾得人食指大动,原本不饿的肠胃也开始叫嚣。几人之中,虞暄的表现尤其明显,他闻了几下后,几乎要被那汤给勾了魂,口水疯狂分泌,吞了一下又一下。


    大巫将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诵一段神秘咒语,而后对众人笑着抬了抬手。


    “方才是大巫在祈祷神明让这片土地接纳你们,你们可以开始吃了。”迦萝咽了咽口水,接着道:“这汤特别香,绝世美味,你们一定要尝尝。”


    沉云欢也被这奇异的香气惊动,但她自从在蜀地吃了辣得她头皮发麻的食物后,从此对师岚野以外的任何人做的食物都抱有极大的戒心,于是低头审视这碗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黄汤。


    谁知这一看可不得了,她脸色骤变,一声低喝脱口而出,“都别动!”


    沉云欢鲜少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说话,较为了解她的顾妄、虞暄等人皆同时停住了拿碗的手,虞嘉木已然坐着睡死,没有任何动作,但昙妩兄妹二人连同那几个弟子却似充耳不闻,已经将碗举起来,要往嘴边送。


    薛赤瑶则一个抬手,不知往火堆里扔了个什么东西,火势轰地往上冲了一下,迸发的火焰让众人都惊了一跳,打断了几人往嘴里送食物的动作。


    房中因这变故慌乱了片刻,沉云欢敲了个响指,灵光从她的指尖流泻而出,瞬间飞至大巫的体内。就见她往后一倒,当场睡死过去,打起响亮的呼噜。


    虞暄已经缠得嘴里能养鱼了,却还是强行压着食欲,问道:“云欢,怎么了?”


    “这汤有古怪。”沉云欢端起木碗,递到师岚野的面前,“你看看,是不是我想的那样。”


    师岚野只落了个视线下去,很快就回道:“不错。”


    沉云欢确认过,这才对一众茫然的人道:“这汤上面飘着的汤油呈月牙状,不像是寻常动物的骨头熬出来的,方才迦萝又说这里的人祭祀不用动物,那么我想,这应当是人骨熬出来的汤。”


    此话一出,胆小的弟子已是吓得魂飞魄散,低头一看,才发现刚才没注意的汤油果然都是月牙状,连同汤里面泛白的骨头越看越像人的手掌,她吓得当下将木碗撇了出去,汤汁全洒在火堆里,汤油更加壮大了火势。


    火光泛着幽幽赤红,清楚地照出众人眉眼之中的惊愕和恐惧。


    “就是人骨啊。”迦萝此时开口,语气极为寻常,对众人说:“此地的百姓祭祀都用奴隶,雪山脚下生灵贫瘠,动物野兽的皮毛都十分珍稀,怎么会奢侈到用动物当祭品呢?”


    昙妩惊声叫道:“怎么能吃人呢!”


    昙闻戈也吓得泼了汤,飞快甩了木碗,其他几人见状也纷纷放下,惊出一身的冷汗,不敢喘大气。


    迦萝理所当然道:“都是奴隶,算不得人。”


    昙妩瞪大双眼:“你疯了吗?!”


    薛赤瑶冷笑一声:“恐怕不是她疯了,而是她一直都认为食人是正常之事。”


    虞暄擦了一把口水,虽说他现在已是半人半蛇的怪东西,但仍掐着做人的底线,努力抑制食欲,替迦萝辩驳道:“她是为世间苦难和祈福传音的灵鸟,怎么会觉得食人正常?一定是此地有古怪!”


    沉云欢目光沉沉,盯着迦萝没有言语。顾妄便小声道:“方才进村的时候我就觉得她身上古怪,还有那石碑,她看到的内容与这位大人所见不同,想来也是入村之后受到的影响。”


    “你们说什么呢?我好得很,这村子也好好的,没有任何怪处,可谓是世外桃源。”迦萝的耳朵倒是灵,满面笑意地看向顾妄,脸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认真道:“快吃啊,这些都是神的祭品,平常人想吃都吃不到,你们可别浪费呀。”


    第197章 鹿台(一)


    迦萝魔怔地盯着顾妄, 一遍一遍地催促着他喝汤,声音逐渐尖利,言语恰如巫咒。


    顾妄双手结印, 指尖凝出白色微芒, 在空中飞快写了一行咒文, 而后朝迦萝的脑袋一指:“去!”


    就见那一行咒文化作光瞬间钻进她的眉心,下一刻迦萝便安静下来,双目满是迷茫, 视线也跟着模糊, 落不到实处, 好似痴呆一般,不再言语。


    顾妄转而对其他人道:“你们将这汤都处理掉, 做成已经喝过的样子。我们才刚进村, 事情尚未调查清楚,不宜打草惊蛇。”


    其余人听闻, 便飞快处理了碗中的肉汤,连带着其他食物也不敢下口。沉云欢则是没有任何动作, 只低头往肉汤里看了片刻, 盯着汤中煮得泛白的骨头,忽然灵光一闪, 道:“你们说, 这些被他们称作奴隶, 当作祭品的人, 会不会是我们此行要找的那些人?”


    她一语如惊雷, 劈得其他人魂飞魄散,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凉气,惊恐地瞪着她。


    “不可能!”昙妩惊声反驳, 声音打着颤,连牙关都吓得打战:“那些前辈可是我们仙门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岂能轻易死在这些野人手中?”


    昙闻戈也慌张地附和:“没错没错,这里的人莫说是修行,恐怕连拳脚功夫都不精通,我们那些前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栽在这些人手里。”


    其他几个弟子纷纷点头应是,既是反驳沉云欢,也是找各种话安慰自己,仿佛这样就能压下他们内心的惧怕。


    沉云欢微微一笑,语气温和道:“我不过是随口一猜,诸位莫怕。话说回来,昙姑娘,你有什么方法能探查出那些前辈来过此地,又在此发生了何事,说于我听听。”


    昙妩与她对视片刻,目光略有迟疑,一时没有应声。她不信任的模样太过明显,沉云欢几人都看在眼里,没有挑明,还是昙闻戈便在一旁低声道:“既已到了此处那就不必藏着掖着,快拿出来让沉姑娘看看。”


    昙妩被催促两声,也架不住身旁数双眼睛盯着,最后只得抬手,双手凝结灵力,幻化出一面巴掌大的镜子。


    “原来是照影镜。”顾妄瞬间认出来。


    昙妩颔首,旋即将念动口诀,那镜子在空中一翻,开始成倍地长大,直到化作与人一样等身高,浮在空中。镜面模糊不清,隐隐有光华流动。


    照影镜的用处先前沉云欢已经在桑家见识过,但这种法器有很大的局限,即镜中回溯旧影时,只能回溯当下场景所发生的内容,因此一时无法将来龙去脉给查清楚。沉云欢对此略微失望,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手段,这样一来恐怕得走遍整个村落才能将那些人在此发生的事情理出个大概来。


    她没有发表自己的想法,目光在室内梭巡一圈,忽而瞥见众人之中只有薛赤瑶的注意力并未放在照影镜上,而是低着头不知在研究什么。


    虽然这屋中连像样的桌子和椅子都没有,但好歹是大巫待客之地,墙壁和地面都铺了一层整齐的泥石烧至的石砖,比木制的房屋要坚固长久。沉云欢的目光只随意地从她身上掠过,心里面的念头却蔓延起来,总觉得薛赤瑶不对劲。


    照影镜吸收屋中散落的气息,很快那模糊的镜面逐渐清晰,呈现出旧影。只见镜中仍是大巫坐于上位,火堆旁分散坐着四人,两男两女。


    作为对雪山封印加固的主力,最后一个梯队的成员都是人界仙门之中名声与威望极高的人物,除却天机门的晏少知当时在京城处理阴虎符一事之后受了重伤无法参加,仙琅宗的沈徽年我行我素不见踪影之外,剩下的六大仙门的掌门人皆在队伍之中。


    而镜中照出的影子却只有四人。分别为百草宫的乐香,辉月派的崔妙雪,天工派的裴旭明和万剑门的范旗,崆阳派和金云寺的掌门人不见踪影。众人见状,自是心知肚明,那二位掌门恐怕在来的路上就被那阴邪的妖怪所伤,异化成妖。


    崆阳派弟子触景生情,低着头抹了抹红彤彤的眼眶,房中无人说话,皆沉默地看着镜中旧影。


    几个掌门人的警惕极高,再加上完全听不懂大巫的话,那些饭菜送上来的时候无一人率先动手。辉月掌门崔妙雪率先打破宁静:“你百草宫不是向来自诩博通古文,传承悠久,怎么这时候装聋作哑?这些古人说的什么话,你倒是给我们分享一下。”


    乐香被点了名,微微皱眉,不掩脸上嫌恶的表情,冷漠开口,“这种语言年代实在太古老,我只能略懂一二,此人大意是对我们表示欢迎,让我们享用这些珍贵的饭食。至于其他的,待我今夜研究一下此地的文字,应当能学个七七八八。”


    坐在边上的天工派掌门道:“事已至此,我们便现在此处歇脚两日吧,雪域处处危险,这片土地的古怪远超我们的认知,必须报以敬畏之心相待。我认为,等天机门给我们传来前队人的行经路线后再动身才稳妥。”


    “原来如此。”顾妄了然:“他们在进入雪域之后丢失了前队的路线,误入密林后一直行到此处。”


    沉云欢哼笑一声,却道:“还能一步错,步步错不成?傻子都知道走错了路要回头,他们却一路深入密林腹地,显然是有目的而来。”


    “自然不能走。”果不其然,沉云欢的话音才刚落下,那万剑门掌门便紧跟着开口,嗓音因压低而显得阴沉,“必须查清楚究竟是谁想把当年的事翻出来。”


    崔妙雪的面上划过一丝狠厉和恼火:“对,当年知道这件事的人几乎都死完了,剩下我们几个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没人希望旧事重提,但究竟是何人在背后兴风作浪,连我们都敢算计?”


    乐香瞥她一眼,嗤笑道,“辉月掌门真是贵人多忘事,难道你已经不记得,当年参与那件事的,还剩一人不仅没有死,更是与我们不在一条绳上。”


    她口中提及的人立即让其他三人的脸色讳莫如深,同时住了嘴陷入沉默,不再说话,仿佛连提及都禁忌。镜子外的盯着画面的众人也心中大惊,任谁也看出来这几位德高望重,受人敬仰的掌门脱离原本路线,追入密林腹地,为的是自己见不得光的阴私。


    那跳动的火光映在几人脸上,照出高低错落的阴影,瞬间让他们没了平日里光明伟正的模样,沉默之中夹杂着诡异。


    镜中的大巫仍在热情地招呼他们用饭,几人心事重重地端起碗,动作不一地往嘴里送。然而就在此时,沉云欢发现他们四人动作同时有着不大明显的停顿,像是在同一时刻发现了碗中的关窍,却没人吱声。他们各自皱着眉头凝视片刻,最终都只是做了个喝汤的假动作,并未入口,也没有开口告知旁人。


    “哟。”沉云欢观镜中之景,好笑道:“这些个老东西心眼也不少,都死得还剩下四个人了,还勾心斗角呢。”


    顾妄叹道:“八大仙门的掌门岂能是泛泛之辈?恐怕也只有我天机门的掌门才是真心向道,无私无求。”


    他说完,忽然意识到旁边还坐着虞暄,思及他曾多次维护自己师门,于是又贴心地补充一句,“当然,仙琅宗的掌门也是,听闻他年轻时便是一心匡扶正义,斩妖除魔,乃仙琅宗弟子之魁首,想来与镜中的这几位截然不同。”


    虞暄听了后摆摆手,想着自己都是蛇了,还管那些做什么,便破罐子破摔道:“以前我是仙琅宗弟子,不好说什么,如今我已经决心退出师门,就实话实说了吧。那个沈徽年,我一向觉得他古怪得很。”


    此话一出,几人都同时望向虞暄,等着他的下文。唯有薛赤瑶隐晦地看了虞嘉木一眼,就见此人抱着剑歪着脑袋,似乎已经睡沉,听不到他邻座的虞暄在大放厥词。


    “你们有所不知,先前在陇城桑家,我去寻师父的时候,无意间撞见师父跟沈徽年争执。也不知是为什么陈年往事,师父说那些人都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债都偿清了,何必还对旧事耿耿于怀?那沈徽年却说他们的命太贱,只以一死不足偿债。我师父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何时迷失了本心?’,那沈徽年就说‘修仙之人当以必有天下苍生为己任,是我说过最愚蠢的话’。”


    虞暄一拍手,批评道:“你们听听,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镜中这几个掌门虽然瞧着不大光明,平日里好歹也会将‘为天下,为苍生’挂在嘴边装一装……而且我方才一想,猜测他们口中那个尚没有死的人,会不是说的就是沈徽年?”


    “还有,”虞暄又道:“先前云欢蒙受冤屈,他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云欢赶下山,分明就是人老了脑子也不中用了,偏心谗言。再怎么说云欢也当了他十多年的亲传弟子,一点信任都不愿给,哪怕是我们仙门里那个首鼠两端的姜夜师叔,其亲传弟子下山的时候他还淌了几行眼泪呢,沈徽年是非不分就罢了,还如此薄情寡义,简直——”


    “咳咳咳!”薛赤瑶要命地咳嗽起来,打断了虞暄义愤填膺的话语。


    虞暄见状,到底给了她这个接任弟子几分面子,憋住了下文没再继续说。


    也是大夏遭遇动荡,人界仙门大乱,人人自危,否则也轮不到他们这些赶鸭子上架的小辈担此大任深入险地,坐在此处大肆议论师长。


    片刻的安静后,沉云欢忽而开口,道:“照影镜约莫也只能照出这些东西,今夜我们就暂时在这里歇下,前半夜休息,后半夜我们分头行动。”


    她向众人分配任务:“顾妄,你与虞嘉木、昙妩结伴,用照影镜先将他们先前歇过的房间探一遍。昙闻戈,你带着其他弟子先摸清楚这村子的地形,至少两人相伴,不过落单行动,行动过程中不管发现什么,遇见什么事,都不可擅做主张,回来后一起商议?”


    虞暄道:“我呢?我做什么?”


    “你看好迦萝。”沉云欢道:“这肉汤虽古怪,但应当不会危及性命,她若有异你好随时告诉我。”


    其他人自然没有异议,纷纷点头。待顾妄给几人分发了传信玉牌后,便将迦萝唤醒,沉云欢也解除大巫身上的沉睡咒术。大巫一见众人面前的饭食都吃得干干净净,当下喜笑颜开,对待几人更加热情,立即就身,要带他们前去今夜的住所。


    迦萝仍是面上带着诡异的微笑,跟在大巫身边像是称职的下属,为众人译话。


    众人跟在后方,一一出了房屋,唯剩下沉云欢刻意慢下动作,落在最后。待众人都出去,她脚步一转,来到薛赤瑶方才坐着的位置,蹲身查看片刻,将竹藤坐垫移开,却什么东西都没看见。


    沉云欢略一思索,双指凝起灵力,打了个回溯的术法在地上。


    片刻后,那原本什么都没有的石砖之上忽然出现了浅浅的划痕。痕迹极为老旧,应有许多年了,是什么东西一遍一遍划上去才留下的浅浅印记。


    但那是一个沉云欢完全不认识的字,笔画乱七八糟,看起来像是乱涂乱画的产物。


    沉云欢认不得,却将形状记了下来,不想她刚将竹藤坐垫放下,那兽皮帐子忽而一动,一只手就伸了进来。


    第198章 鹿台(二)


    兽皮帐子被撩开, 薛赤瑶从外面探进半个身体,疑惑的目光落在沉云欢的身上:“你做什么?为何不跟上?”


    沉云欢站在墙边,手里捧着一个鹿的头骨, 语气随意道:“我觉得这骨头好看, 合我心意, 打算带走。”


    “……”薛赤瑶默然片刻,而后道:“你便是将此地掠夺一空也无所谓,但须得在事情办完之后, 若是你擅动了东西惹怒了他们, 耽误我们办正事, 我绝不会任你胡来。”


    沉云欢笑了一声,转而将鹿头挂回墙上, 姿态懒散地行至她身前, 道:“赶路的时候不急,这会儿倒急起来了, 你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你心里有鬼?”


    薛赤瑶眸光一利,尖锐的视线从她脸上刮了一层, 颇为谨慎道:“你想说什么?”


    “随口一说罢了。”沉云欢对她散发出的敌意自然是丝毫不惧, 歪着头撩开兽皮帐行出,又意味不明问:“你怕吗?”


    薛赤瑶神色一顿, 狐疑道:“我怕什么?”


    “是啊, 你不怕。”沉云欢轻声哼笑, 也不多言, 只撂下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便抬脚离开, 余下薛赤瑶满脸疑虑地停留原地。


    沉云欢惯会装得高深莫测,让别人摸不清头脑,窥不见想法, 从前只让人觉得她心计颇深,而今知道她的父亲是桑雪意后,只觉得那阴险简直一脉相承,血脉这东西奇怪,千山万水都阻隔不断。


    薛赤瑶若是单打独斗,是决计赢不了沉云欢的,因此她背过身去,给沈徽年传了密信:师父,沉云欢恐有察觉。


    大巫将几人领去了闲房,让他们自己分配。闲房不多,沉云欢为了时刻注意师岚野的伤势,主动要求与他共住一间,其余几人挤一挤,三四人将就一屋,正好住得下。


    由于顾妄晚上总发病,捧着木偶说夜话,虞暄怎么也不愿意与他同住一房,将他赶去与其他弟子同睡,屋中只留下虞嘉木。他进门时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余光好像扫到薛赤瑶投来了怜悯的目光。


    众人提心吊胆地赶了两日的路,精神和身体都已经极其疲倦,前半夜的休息尤为重要,因此入房后无人闲聊,很快就各自入睡。虞暄好心地将床榻让给小辈,自己幻化出蛇尾,赖在地上呼呼大睡。夜色宁静,原本躺在床榻上的虞嘉木忽而一动,缓缓睁开双眸。


    他轻盈下榻,跨过地上的虞暄行至门边,推门而出的前一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转而回头走几步,一脚踢在虞暄的屁股上,将人踢得翻了几个滚,脑门磕在床脚,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而虞暄则像喝了十几斤迷药似的,完全睡死,丝毫没有动静。


    皓月当空,银光落了满地,村中篝火熄灭后,万籁俱寂。昙妩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心里都是沉甸甸的事,压得她喘不过气,难以安眠。她起身,借着月光朝身旁看了一眼,就见与她同住的女弟子已经睡熟。


    昙妩干脆下了床榻,穿好衣裳,将照影镜拿出来落在半空中,催动灵力照出这房中旧影。很快镜中就出现了清晰的画面,就见百草宫的掌门人乐香正亮着珠灯,捧着书籍研究。她以薄木搭建了个临时的座椅,上方堆叠各种薄薄的骨头和竹简,手里的书本则抄录了那些奇形怪状的文字。


    乐香神色凝重,拧着眉毛细细看,嘴里还念念有词。百草宫内存放大量来自各地的古籍,每个学习医术的弟子都要将那些古籍看透,因此研究这些文字是他们的强项。乐香显然很快就学会辨认字体的意思,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沉郁,到最后竟隐隐出现恐惧的神色,捏着书本的手也微微颤抖。


    随后乐香将东西一收,动作仓促地离开了房间。镜中浮现朦胧白雾,昙妩看得满心紧张,心脏扑通跳得厉害,尽管她清楚这看的只是旧影,却还是让她脊背发寒,惧意横生。


    没多久,乐香就回了房,她显然是求证了一些东西,神色有些癫狂,嘴里不停念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里居然藏着这种力量……难怪沉云欢会灵力尽失,是他!是他在背后谋划了一切!我们居然都没发现……”


    乐香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之中,身体不停地发抖,双手更是如筛糠一般将书本拿出,动作飞快地翻阅,道:“一定有解除的办法……”


    “是谁!”乐香忽而动作一顿,猛地转头朝身后望去,厉声喝道:“谁在那!”


    昙妩被乐香这模样吓得整个人一跳,心脏狠狠吊起来,瞬间连大气都不敢喘,好似这房中无边的死寂之中真的藏了什么东西。


    就见乐香将书收起,垂下的手幻出几根细长的针,缓慢地朝窗子靠近。她满眼戒备警惕,还带着一丝狠辣,行至窗边时抬手一推,那窗子便“吱呀”一声开了,银亮的月光瞬间洒进来,外面一片安宁,没有任何人,似是乐香草木皆兵。


    她左右张望片刻,见的确无人,这才合上了窗子。


    却不料就在她合上窗子的刹那,一把长剑忽而从她身后的黑暗处探出,果决而利落地往她脖子上一抹!剑身入颈足有一寸,抹脖子的力道极快,乐香只来得及用双手捂上脖子的伤口,连一声低叫都发不出来。


    倒是给昙妩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双手捂住嘴,惊愕地瞪大眼睛看着乐香。


    就见浓稠的血液从她指缝中争先恐后地涌出,她仓皇地回过头,只能看见黑暗中一个模糊的人影,屋中的光落不到此人身上,唯有一半沾血的剑身露在光下,滴着血珠。


    “你……”乐香目眦尽裂,指着那人,唇齿微动:“是——”


    她只发出了个短促的音节,倏尔又是一道剑光闪过,乐香的唇便被削去,牙齿尽落,连带着舌头也滚落在地,血淋淋的面目极为狰狞。


    昙妩吓得六神无主,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已不知作何反应。照影镜一晃,而后便到了白日,崔妙雪几人发现了乐香的死,当场起了内讧,都认为是对方所为,不欢而散。而大巫则带着人进屋,看见死在血泊之中的乐香后掏出龟壳焚火占卜,最后嘴里乌拉乌拉地念了些听不懂的咒语,跪在地上连拜几下,而后将乐香的尸体抬走了。


    照影镜重归混沌,昙妩吓得久久没有回神,直到她身影一晃,跌坐在地才猛地回神,已是全身冷汗,两股战战。她平复半晌,最后重新施法,咬着牙将方才的旧影重新看一遍,待看到乐香被身后突然探出来的长剑抹了脖子时,忽而看见那剑上灵光一闪,有剑纹一闪而过。


    昙妩一惊!猛然想起这剑纹她曾在百剑谱上见过——出现在高居榜首的明狸剑上。


    亦是仙琅宗掌门沈徽年的本命剑。


    昙妩如醍醐灌顶,当下飞快地爬起来,将照影镜一收,努力迈着发软的双腿慌里慌张地拽开门。却不想在那澄明的月光之下,有一人静静地站在她门外。


    他披一身银纱,长身玉立,面容俊朗,怀里抱着一柄剑,微微偏头,淡漠的目光落在昙妩惊慌失措的脸上。


    沉云欢在梦中,总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她微微皱眉,想要细细去分辨,却发现那些私语完全听不懂,不知道在说什么。她抬步便走,想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却怎么也无法摆脱,那些低声宛如咒语一样,直往她耳朵里钻,令人生恼。


    沉云欢用手挥了挥,大步奔跑起来,面前就这么一条路,周围是看不清楚的景色,她跑得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忽而发现那些原本听不懂的话语之中,夹杂着一句能听懂的低唤。


    她疑惑地扭头,就看见背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披着长袍子,编着发,戴着骨头串成的项链,装扮与大巫无异,却生着一张十分美丽的脸,尚年轻。


    沉云欢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不停地朝她唤着,于是便疑惑地走近两步,问:“你是在喊我吗?”


    话才刚问出口,她的耳朵像是被一缕春风穿过,瞬间周围的声音如潮水一般褪去,变得安静下来。那女人口中的呼唤也让沉云欢听清楚了,不是喊她,而是在喊:“阿瑶。”


    她一遍一遍地叫着,走到沉云欢的面前,那张温柔漂亮的脸忽而一变,染上浓烈的怒意,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藤条,狠狠地往沉云欢身上抽,声音也嘶哑尖利,“我说过多少遍,东西要留给哥哥吃!为什么就是不听!为什么总那么贪吃!为什么!!”


    沉云欢吓一大跳,下意识就要使出一个飞踢,却不想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反应。随着女人的藤条密集地落下,发出“咻咻”的叠声,她听见自己发出哭喊,“我给哥哥了,给哥哥了!求求你不要打我了!”


    沉云欢瞬间意识到,这不是她。


    一阵抽打过后,女人累得气喘吁吁,直到藤条断了才收手,最后厉声对她呵斥:“长记性了没!”


    她哭着说:“我记住了,阿妈。”


    无独有偶,沉云欢发现这小孩总是挨打,而且几乎都是那被她唤作阿妈的漂亮女人打的。挨打的原因无非是与哥哥抢食,或是做活的时候偷懒,睡过了头或是睡得太晚,也要挨打。家中的食物她总是捡别人剩下的吃,肉是一块都吃不到的,甚至连肉汤都喝不了,只能啃绿叶菜或是粗粮馒头。


    比她大几岁的哥哥养得肥头大耳,身形健硕,她却骨瘦如柴,有时躺地上睡一觉起来都没发现自己是饿晕过去了。


    她的哥哥名叫周翊,她却没有正经名字,只有在挨打或是受责骂的时候才会被人喊作“阿瑶”。


    年幼的孩子仿佛汲取母亲的生命长大,她越长越高,那美丽的女人脸上也出现一条条岁月留下的痕迹,挥舞藤条的手也变慢变轻。


    但女人越发喜怒无常,似乎将抽打她当作娱乐,隔三岔五就要上腿脚。


    直到有一日,那女人在火堆前龟卜,得到卦象后忽而对她道:“你恨我吗?”


    沉云欢听见她回答:“阿妈生我养我,我不恨阿妈。”


    那女人听之后却如发了疯,拿出根手腕粗的棍子,将她打得头破血流,嘶喊着:“滚,滚啊!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我恨不得杀了你!!”


    这次动静闹得太大,邻舍纷纷上来劝慰,你一言我一语,怕女人将她生生打死。在一片纷闹之中,沉云欢看见那女人站在人群里,后脖颈上却睁开了一只眼睛。


    那眼睛满负怨念和邪气,像是能穿过这些虚无模糊的记忆,直直地看向沉云欢。


    她浑身一震,从这诡谲的梦境中醒来,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一动,不慎蹬了一下师岚野的小腿,就见他侧身过来,抬手给她擦了擦汗,轻声说:“你睡得不安宁,为何?”


    沉云欢心情有些烦躁,连带着身上也热起来,随意地扯了一下衣领,“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我变成个窝囊废,差点让人打死。”


    师岚野不说话,只揽住了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抚,让她慢慢静下心来。


    沉云欢就势抵着他的肩头,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很快她就发现自己为何会出汗了,不是被吓的,而是师岚野的身体不知何时温度又升高,窝在被子下,像个热气腾腾的火炉。


    她一把拽起师岚野的手臂,果然看见伤处又在蔓延,整个小臂都已溃烂。她气上心头,兴师问罪,“这么严重了怎么不说?”


    说完她转念一想,这东西是攀欲望而升,显然是师岚野心术不正才使得伤口蔓延,于是更加气恼,肃声批评道:“你一个神仙,怎么满脑子都是凡间俗欲,用不用我教你清心咒?”


    师岚野垂下眼睫,淡声道:“清心咒于我无用。”


    沉云欢气得直想揪他,但瞧见他月下那张俊美精致的脸,一时又下不了手。高热烧红了他的脸和耳朵,想抹开云霞落在雪上,实在漂亮。


    师岚野握住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里轻轻揉搓,像是无声地哄着她别生气。


    屋中极其寂静,只有师岚野轻浅平稳的呼吸声,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沉云欢的耳边。沉云欢佯凶瞪了他一会儿,摸到他身上滚烫的热度,气恼便被他这慢慢的动作给揉散了,只剩下无奈。


    她满脑子想着要尽快找到这诅咒之源,彻底解决师岚野身上的问题,一边又凑过去,压着师岚野的呼吸,轻触他的唇。


    师岚野将她拥住,加深了吻,在满足自己私欲方面毫不吝啬,将自己身体的温度通过唇舌清晰地传递给沉云欢,诱她沉溺。


    他身形修长,能够轻易将沉云欢拢在怀里,难舍难分地纠缠。


    染上情欲的山神简直堪比妖精,缠人的本事一流,沉云欢纵使有通天的心计,对师岚野也毫无防备,就这么轻易落入圈套,被他搂着亲吻半晌,最后烘热了耳朵,揉红了唇,像打了一场架似的喘。


    她舔着落了齿痕的唇瓣,再往师岚野的手臂上一看,确认伤势在恢复后,本想警告他两句,却在对上师岚野澄明潋滟的双眸后息声,说不出别的话。


    她默默坐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方是她先前在薛赤瑶的竹垫下抄录的图案。


    那的确是一个字。


    先前沉云欢看不懂,但经方才那一梦过后,她再朝纸上一看,立即辨认出,那是一个笔画稚嫩的“瑶”字。


    第199章 鹿台(三)


    虞暄虽然睡得死, 但醒来得很是准时,后半夜一到,他就睁开了双眼。


    房中已不见虞嘉木的踪影, 他一边爬起来一边嘟囔, “臭小子自己醒了也不叫我……”


    按照入睡前的分配, 虞暄的任务应是盯着迦萝,他这一动身才发觉屁股和脑门疼得要命,两眼一黑险些栽倒过去。


    他往脑门上一摸, 才发现不知是什么时候磕着了, 肿得老高, 疼得他龇牙咧嘴。虞暄满心纳闷,他睡觉还算老实, 怎么这一觉起来脑门和屁股跟裂开一样?


    虞暄四下环顾, 见屋中无人,便是想兴师问罪也没机会, 只得先忍着痛,拄着拐出了房屋, 前去找迦萝。


    却见外面银月当空, 一点光亮都没有,寒风一过显得颇为萧条寂寥。虞暄见周围没人, 干脆撒开拐, 化成蛇尾在地面游弋, 贴着墙根隐没在暗色里, 游到迦萝的房门前。他见窗缝里露出一抹亮光, 似是迦萝点着灯未眠,于是慢吞吞地过去,抬手轻轻敲了两下窗, 就听得里面传出低声疑问:“何人?”


    “是我。”虞暄压低声音答。


    不多时迦萝将窗子打开,温和的灯光倾泻而出,她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才疑惑地问:“你这个时候来找我做什么?”


    虞暄观她神色,见她双目清明,神情正常,已然没有了先前那古怪痴迷的模样,心中猜测许是她接触那肉汤时才会魔怔,便试探地问:“这么晚了,你为何还没睡觉?”


    迦萝道:“我总觉得这村子古怪,所以在那些房子的门窗檐下抄了些字,正研究呢。”


    虞暄支起上半身,双臂搭在窗子上,伸着脖子朝里看,果然就见屋中的地上摆了书卷,与提灯搁在一起。这只鸟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约莫脑子出现错乱,丝毫不记得自己傍晚时那一个劲儿地催他们喝肉汤的模样。


    虞暄轻摆蛇尾,不动声色道:“你晚上那会儿还说想永远留在这里不离开呢,怎么现在又说村子有古怪?”


    “我说了这话?”迦萝毫不在意地挑了下眉,转身朝房中去,“那些都无关紧要,我方才从那些文字里发现个重要的事,正好你来了,与你分享分享。”


    这不转身不要紧,一转身虞暄霎时间就出了一身的冷汗,就见迦萝的后脖颈处,竟生了一只眼睛。那眼睛绮丽斑斓,像是用杂糅了各种颜色画上去的,可在虞暄投去目光的瞬间,眼眶里的眼珠就这么一滚,直直地与他对上视线!


    “那薛赤瑶看起来并非有胆识之人,她涉世未深,心计浅薄,有什么情绪都落在脸上,实在是一眼能将她看得透彻。可自从她进入雪域边境之后,我便没在她脸上看见恐惧的神色,你说,她为何不怕?”沉云欢捏着那张纸,对上面的字看了又看,确认自己方才一梦过后是当真能辨认此处古老复杂的文字,心中已逐渐明了。


    房中寂静无声,她的话出了口,却因为没人接而落在地上,顿时让她有些不爽。沉云欢回过身,见师岚野坐着发呆,便踢了踢他的脚踝,不快道:“我方才说话了,你聋了吗?”


    师岚野回神,偏头朝她看,“她生于此地,所以不惧怕。”


    沉云欢听到这话,更是不高兴:“需要你说?我已经知道了。”


    师岚野近日越发懈怠了,从前倒是耳聪目明,能第一时间发现她的种种优点然后利落地表达赞美,现在从他嘴里听到称赞的次数越来越少。


    太不像话!


    沉云欢沉着脸,抬脚往他侧腰上蹬了两下,虽力道不重,但教训之意明显:“你别以为仗着小时候的情谊就能对我怠慢,若惹了我生气,你身上的诅咒之毒就自己解决。”


    师岚野攥住了她的脚腕,敛眸低声道:“对不住,是我疏忽懈怠。此村危险诡谲,疑点重重,多亏你胆识过人,聪颖冷静才稳住局面,若没有你其他人早就吓破胆,变作散沙,难成大事。”


    沉云欢只觉得这话如仙音悦耳,听得心里一阵舒坦,再细细从师岚野脸上审视,见他眉眼之间没有勉强之意,便收下了他这真心实意的夸赞,而后道:“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说完她爬下床榻,蹬上鞋子后将墨刀别在腰间,先是推开窗子朝外看了一眼,见外头安静无声,正是行动的好时机,于是带着师岚野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沉云欢凝了一缕光在掌心,握拳时光芒便隐,张开手光芒便现,用以照明相当方便。她落地无声,脚步藏在风里,没有惊动一草一木,在村落之中行走。


    沉云欢猜测方才她梦中所见的那个总是闷不吭声挨打的窝囊废就是薛赤瑶,她从前应生于此地,后来不知是因何缘故去了仙琅宗,取代了她的位置,但从她能够梦见薛赤瑶的过去来看,此事一定与她也息息相关。


    一梦过后,沉云欢如同被打通了关窍一般,那檐下、门窗各处雕刻的字体落入她的眼中,皆被她瞬间辨认,好似她也曾在这里土生土长了许多年,连地形都隐隐出现在脑中,对此地无比熟悉。同时,沉云欢发现她在触碰某些东西的时候,脑中就会涌出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


    有时是“她”躲在墙后偷偷吃果子,被哥哥发现后一顿臭骂然后抢走,有时是“她”干活时晕倒,被母亲生生打醒,责怪“她”偷懒耍滑,有时则是“她”接受邻舍的赠送的肉干,还未来得及吃,就被母亲拿藤条抽打,那大巫待客的屋子里,竹藤垫下被她用石子留下的“瑶”字,也为她惹来一顿打骂,只是最后到底没有被她母亲铲掉,以至于今夜薛赤瑶故地重回,没忍住看了竹藤下的旧迹,从而被沉云欢抓到破绽。


    总之浮现的记忆里,“她”不是被骂就是被打,生活得极其凄惨,穿的是破布旧皮,吃的是残羹冷饭,堪比奴隶。


    这些悲痛凄惨的记忆在沉云欢脑子里乱窜,让她心烦不已,也幸好她耐力够强,能够从那些混乱的记忆中提取想要的信息。


    阿瑶生于此地,是个没爹而且娘不疼的人。她的母亲就是村中大巫,具有解读神意的能力,其他人是生是死,皆在她一念之间,因此在村中拥有相当高的地位和威望。她育有一儿一女,大儿子名唤周翊,也是阿瑶的哥哥。阿瑶的少年时代可谓是“猪狗不如”,充斥着怒骂与殴打,就连大她几岁的兄长都相当看不起她,事事使唤她就罢了,动辄也非打即骂,有时被母亲看见了也坐视不理。


    按理说这样的生活,阿瑶但凡有一点血性,早就计划着逃走了,可她却像是天生软骨头,不仅对那些打骂苛待逆来顺受,还越来越乖巧听话,母亲不准她偷吃东西,她即使饿晕也不吃,母亲要求她事事让着兄长,她就从不与兄长争任何东西。


    那女人曾多次问阿瑶恨不恨她这个母亲,骨瘦如柴,伤痕累累的阿瑶永远都回答不恨。


    沉云欢从那充斥着尖声怒骂和暴力的记忆中,拼凑出后来的故事。阿瑶的母亲在某日暴毙而亡,兄长周翊也死得突然,只剩下阿瑶一人住在空荡荡的屋子,很快有了新的大巫接任,村中人好似并不关心那个曾在村中威望极高的前任大巫死于什么缘由,日子照常继续。


    直到阿瑶在某天深夜,偷偷跑进一座极为巍峨壮丽的楼台之中。


    沉云欢敛了心神,掐了个清心咒平息那些混乱记忆带来的烦躁,而后照着记忆,一路向北而行穿越紧密相连的村落,进入密林之地,走了约莫一刻钟,遮天蔽日的树木忽而一散,视线豁然开朗,果真看见皎洁的月亮下,有一座无比高大华丽的高楼。


    那座楼居于几丈高台之上,阶梯仿佛以汉白玉铺成,洁白无瑕的光折射着月芒,远远望去宛若建在云层之上的仙楼。这座金碧辉煌的高楼像是天外来物,与那些以木石做房屋的村落截然不同。台上的阁楼足有五层,红漆作墙,金砖为瓦,看台好似立于云端,站在上方能看见隐藏在云里的雪域神山。


    周围无人看守,沉云欢踩着玉梯而上,行至楼阁的大门前,抬头一看,就在那檐下看见一块大嵌金的大牌匾,上书:鹿台。


    “古时鹿台为帝王藏宝之处,其大三里,高千尺,建在古时朝歌,且毁于烈火,绝不会出现在雪域之地。”沉云欢看着面前那厚重的大门,上方写着“人皇圣地,擅闯必死”,再以繁复的锁链层层防护,她嗤笑一声:“仿建的东西,也敢这般耀武扬威?我倒要看看擅闯是怎么个‘必死’法。”


    沉云欢抽刀而出,将墨刃抵着门缝刺进去,灵力瞬间在刀刃上迸发,往下用力一劈,只听哗啦声响过后,那层层锁链在瞬间碎了一地。她抬脚便踹,十成十的力道砸在门上,将那无比沉重的大门踹得大开,摆出“恭恭敬敬”的样子,欢迎门口的两位不速之客。


    五层高楼,当数一楼最为宽广,进门便能看见灯火长明,满地青石,雕梁画栋映入眼帘,高大的石柱巍然耸立,极其壮观。白玉长桌摆在灯下,上方摆了恰似灵位的东西,归类整齐。场地太大,稍微有动静便会激起一层层的回音荡开,传至看不见的黑暗之处,沉云欢左右张望,无端觉得在这幽深宁静的环境里,有什么东西在暗自窥伺。


    正当间的地方,有一座青铜巨鼎,不似人间造物。


    沉云欢行至白玉桌前细细一看,就见那桌上的东西还真是“灵位”。上方摆着一个白骨化的头颅,两边则是腿骨,上面都刻了字。左边的腿骨上是“第三千七百任大巫之子周翊”,右边腿骨则是“受之天命献祭于神镇魂压身”,头颅上自不用说,就是“周翊”二字。


    第三千七百任大巫显然是阿瑶的母亲,而这周翊则正是阿瑶的那个肥头大耳,好吃懒做的兄长。沉云欢沿着白玉桌往前走,发现上方摆放的骨头都是俱是往任大巫之子,骨头上刻的字除却名字之外,几乎都一样。


    这个发现让沉云欢指尖有些泛凉,她搓了搓指头,幽幽道:“原来每一任大巫死亡,都要献祭一个孩子剥皮抽骨,当作‘灵位’。可阿瑶才是不得宠的孩子,为什么她母亲死后,反倒是疼爱的大儿子成为祭品?”


    而且怎么只有献祭人的骨头,大巫的尸身去哪了?


    师岚野的声音传来:“或许献祭的人并非大巫自己选择。”


    沉云欢转头,就见师岚野已经踩着阶梯而上,站在那青铜大鼎的边上。不知是位置的缘故还是这楼台内的灯火都经过精心设计,他浑身都披着一层金色而柔和的光芒,照得雪白的脸几乎透明,墨纱如同染上缥缈的仙气,眉眼无悲无喜,如同神仙落在凡尘。


    沉云欢撂下手里的骨头,转头朝他走去,拾级而上与他站在一处,打眼往青铜鼎里看,便看见里面密密麻麻全是人的头颅。最底下的那些年代已经十分久远,不仅化作白骨,且已满是碎片,而最上方的人头却是非常新鲜的,甚至因为此处天寒地冻,尚没有腐烂的痕迹。


    还是熟人——崔妙雪、乐香等无端失踪断联的各大仙门的掌门人。


    从他们那切口整齐,面如死灰的脑袋来看,这几人是死得不能再死,难怪没了半点消息。可仙门的掌门之位可不是世袭制,能够坐上仙门首位的必定靠的是真本事,其他仙门也就罢了,这万剑门的掌门可不是绣花枕头,这人界能敌过他手中宝剑的人几乎没有,如今也是人头落在青铜鼎里滚,足以见得将他们杀死的人修为高深。


    可这人间,除却一个快要飞升晋神的桑雪意,还有谁能将这几位跺一跺脚千百仙门都要震三震的人物砍得人头乱滚?


    沉云欢稍稍眯眼,视线在几个新鲜的人头上流连,旋即一出手,灵力便卷着崔妙雪的头颅落在她手中,被她提着头发细看。


    崔妙雪的左脸处有三道伤口,看起来像是兽爪留下的痕迹,血淋淋的,深可见骨。


    沉云欢沉默许久没有说话,师岚野转头,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殿内光芒聚集于一处,落在沉云欢的身上,将她的卷发赤衣都镀上金光,照得皮肤莹白如玉,身形修长匀称,却无法照明眉眼。她低着头,晦暗于眼底攀升,染得一双眼睛漆黑如墨,深邃无比。


    师岚野问:“这人头有蹊跷?”


    沉云欢并未回答,而是慢声道:“沈徽年曾反复教导我,斩妖除魔,行善救世乃是修行弟子命中注定的责任,因此从前的我即便心中并无仁善,却也日复一日照着他的教导行事。所以今夜虞暄说他道貌岸然时,我心中便觉疑惑,师徒十三载,我好像从来不懂沈徽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师岚野道:“那你现在可知了?”


    “沈徽年的本命剑,因剑风打在身上酷似狸爪留下的爪痕而其得名‘明狸’。”沉云欢指着崔妙雪脸上那血淋淋的伤口,道:“这便是明狸剑留下的伤口。”


    沉云欢在看到这伤口的刹那,便醍醐灌顶。沈徽年的剑,曾被誉为人界第一剑,坐上仙琅宗掌门之位后便鲜少再出手,因而渐渐隐退。他是沉云欢的师父,用那把“明狸”教出了沉云欢这把能捅破天的“不敬”,也是沉云欢至今为止,唯一一把无法战胜的剑。


    若是以他的修为,杀了这些人倒也说得通,可他究竟为何会这么做?


    沉云欢将头颅扔回鼎里,随手摸出玉牌灌入灵力,尝试与顾妄联系。


    然而发出的灵力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顾妄与其他三个男弟子挤在同一间房中,他并不打算睡觉,便将床榻让出,自己坐在床边说守夜。待熄了灯,屋内的三个弟子在极度疲倦和恐惧的状态下入睡后,他便取下腰间的木偶,借着窗缝里微弱的月光为她梳发。


    连日的奔波劳累,顾妄时常没来得及照顾这木偶,有时从风沙里走一程,她身上就脏兮兮的,顾妄心中便颇为内疚。


    妹妹平日里最喜干净,以前在那破旧的小屋子里生活时,她才半大点就非常讲究了,日日夜夜都要他帮忙洗脸擦脚,不洗干净就不愿上榻。后来长大了,更是将自己打扮得整齐,一点不像是没爹娘的孩子。


    顾妄将木偶的长发梳了梳,月光下她那双紫色的眼睛微微闪烁,好似正望着他微笑一样。


    去西域走了一趟也没能探查出鬼阁究竟是什么来历,顾妄不知道这一趟路程走到终点时,妹妹还有没有机会重回人世。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谁都明白,但未经挚爱生死之苦,便无法对这妄念感同身受。


    顾妄身涉险地,根本不怕死,只怕余生都要困在这没有尽头的妄念和生死离别的遗憾之中。前路迷茫,处境被动,他摸着木偶的脸,失神地喃喃道:“或许我的命,会终结在这次雪域之行中。”


    他坐至后半夜,忽而听见窗外有动静,当下便起身,朝屋中那熟睡的三个弟子看了一眼,继而身影一飘,出了门。


    就见昙妩与虞嘉木二人一前一后行至门前,见到他突然出现后便同时停下。昙妩道:“我瞧着时辰已到,正要去找你。”


    顾妄向前迎了几步,目光在两人身上晃了一圈,疑问:“嘉木兄怎么同你一起?”


    昙妩道:“方才路过,一道喊上了。”


    顾妄沉默片刻,随后抬头朝月亮看了一眼,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道:“照影镜可带了?”


    她点头,抬手幻化出照影镜,递给顾妄,“你拿着吧,我们先从哪里开始探查?”


    “你的住房可照过?”顾妄问。


    “照过。”昙妩道:“就是两位前辈入夜歇息,白日就不在房中了,没什么特别之处。”


    顾妄转身便走:“那就去我的住房看看吧,先将这几人的住房看过一遍,若没有头绪再去别的地方。”


    方走两步,后方的昙妩忽而眸色一厉,猛地抽出一柄利刃,朝着顾妄的后颈砍去。却见他旋身一躲,像是早有防备般,再一转身时长剑赫然在手,点在昙妩的心口处,喝道:“禁!”


    昙妩的肢体立即缠上数道咒纹,当下保持中剑的姿势动弹不得。顾妄收剑后退两步,冷眼看向虞嘉木,“这位兄台,你便是要扯谎骗人也要想个好点的理由,你不知道你睡着的时候跟头死猪一样,天塌了都叫不醒吗?这么拙劣的谎,你要我怎么装出一副相信的样子?这段时间装成个结巴的傻子,很累吧?难怪每天要睡那么久。”


    虞嘉木泰然自若地抱着剑,“你的戒心一早就有了,何时察觉的?”


    “前几日我托天机门的其他弟子去虞家探查,发现虞家根本没有叫虞嘉木的后辈,也是我从一开始疏忽大意让你骗了一路,你从一开始就是个假的!”顾妄在得到同门传来的回信时,当时就觉得天塌了。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当初在仙岩洞之下的黄金殿外,独自走散的虞嘉木偏偏与那藏于暗处的鬼阁之主撞了个正着,还恰好在打斗之中撞坏了黄金城的大门,简直就像是给他们指了一条路似的。现在回想起来才惊觉,哪有这么巧的事?


    还有他和虞嘉木去救虞暄时,桑雪意那魔头对上虞嘉木时曾说了句“原来是你这结巴”,当时不觉有什么,如今明白过来一想,显然桑雪意与虞嘉木是旧相识。可从未踏出西域一步的大魔头,如何能与千里之外的虞氏后辈相识?分明处处都不对劲,可他就是没能察觉!


    顾妄想起自己屡次给掌门传信,被批评得狗血喷头,无端受骂,实则那些信根本就是传给了这个假冒的人,一路上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不由倍感屈辱,心中怒意横生,骂道:“鬼阁阁主,看不出你竟如此有装傻子的天分,简直惟妙惟肖,令人难分真假。”


    虞嘉木嘴角轻牵,露出个淡淡的笑,却并不计较他的出言不逊,只道:“顾妄,你不想妹妹复生吗?”


    顾妄像是被点了死穴一样,整个人僵住,原本要怒骂的话卡在喉咙一句也说不出,只剩下惶然的二字:“什么?”


    “扶笙寄身的木偶有山神之力,是我亲手所做,她的魂魄仍在,并未消散。”虞嘉木笑得一派温和,对他轻声道:“我能让她活一次,就能让她活第二次……”


    “那么,用你的命换她二次复生,你愿意吗?”


    第200章 坤舆(一)


    浓稠的墨泼了满天, 夜幕无边。


    沉云欢的传信玉牌联络不上顾妄,闪烁的灵光最终归于寂静,她敛着眸, 心思沉沉。


    正常情况下顾妄绝不会不予回应, 出现这状况, 便说明顾妄那边出了事。先前他拿着天机门弟子的回信找沉云欢,告诉沉云欢,虞氏内根本没有“虞嘉木”这号人, 虽猜得七七八八, 但得知问题出在虞嘉木身上时, 沉云欢还是本能地觉得后背发凉。


    虞嘉木这一路上伪装得实在太好,不见半点破绽, 可见傻子的确是最让人放松警惕的一类人。


    可虞嘉木到底是什么来历、什么目的他们仍不清楚, 处境实在太被动,沉云欢与顾妄一商议, 决定先按兵不动,看看这虞嘉木到底是打算在葫芦里卖什么药。


    二人以玉牌传信为号, 一旦有一方联系不上, 就表明虞嘉木的身份已经败露。


    顾妄曾对沉云欢道:“不管置身何种境地,你只需尽快完成你当下的事, 不必忧虑我, 也切莫因我而打乱原定的计划, 我会见机行事。”


    他神色认真, 话语严肃慎重, 正经地要求沉云欢将这份信任予以他。


    沉云欢当时点头答应了,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她将玉牌收下之后, 转头对师岚野道:“我怀疑薛赤瑶的母亲就是这村子的前任大巫,当初她母亲死后她就擅自闯入了这里,之后才出山去仙琅宗,她一定是从这里发现了什么,我们分头探查。”


    沉云欢说完便要往下跳,却倏尔感觉手腕一紧,拉了回去。她偏头看去,见是师岚野抓住她的手腕,目光清浅若水,平和地落在她脸上,道:“雪域的封印长达百里,贯穿神山,此地是封印的源头处。”


    沉云欢一怔,瞬间明白了他话中之意,赶忙转头朝楼中张望,顺着那顶天立地的粗壮石柱一一看去,心说原来如此!


    这地方太宽广,以至于她方才进来的时候没能第一时间察觉,这地方以数根壮阔的石柱作框架,灯台做点缀,再以这巨大的青铜鼎为阵眼,组成了个非常厉害的压阵布局。这仿建的鹿台并非用于藏匿宝贝,也不是哀悼逝去的祖先,而是在此地给沧溟雪域的万魔封印上了一道锁。


    沉云欢的目光落在青铜鼎上,一矮身就跳进了满地乱滚的白骨头颅之上,踩得那些陈年旧骨嘎吱作响,一路行至鼎的内壁,抬手蹭去外面一层沉积的灰尘,就见上方刻了密密麻麻的铭文。


    托梦中那位“阿瑶”的福,沉云欢辨认这些字没有任何难度,飞快地阅读了一遍,大概了解其中之意。


    说是数万年前天魔现世,人间大乱,为了将其封印而伏尸百万,血流千里,极其惨烈。可封印大阵随着时光的变迁而效力减弱,镇压在雪山之下的万千魔种和不死不灭的天魔蠢蠢欲动,每当封印松动便会逃出,祸乱人间。


    天魔每一次出世,都会给人间带来灭顶之灾,修士们只得以性命和血肉填补松动的封印。后人为了能第一时间察觉封印松动,便在封印的尽头建成鹿台,以青铜鼎压阵,立有玉石碑于边境,一旦魔气泄露,玉石碑便会裂开,以此警示仙门。


    沉云欢隐约记起,她曾在雪域失去灵力的前一刻和姜夜的记忆里都看见了那块通体雪白的玉石碑,只不过不知是因为当时状态太差还是别的原因,她始终无法清晰地看见玉石碑,不知上面是否有裂痕。


    鹿台非那些村中人所建,他们是在此地发现之后便拜为神迹,而后把压阵的青铜鼎当做献祭之处,还将村中历任大巫的尸身存放此处,至于那感应到魔气便会开裂的玉石碑,应当就是村口石碑上所提及的往生石。


    沉云欢让师岚野在上方拉了她一把,从青铜鼎翻了出去,道:“我们去找那个往生石。”


    然而话音才刚落,沉云欢耳尖一动,忽而听见外面的风里掺杂了脚步声,她的不敬刀瞬间出鞘,披着寒光破风而出,直直刺向殿外,不多时,就听“铛”的一声清脆响起,灵力在空中肆意泛滥。


    沉云欢察觉到空中的灵力,紧皱起眉头,“薛赤瑶?”


    她飞身掠出殿门,立在檐下,就见白玉石阶下果然站着薛赤瑶。她手中拎着长剑,身形踉跄方站稳,身后还跟着几人,细细一瞧,是昙闻戈及其他仙门弟子。


    月光一照,那几人双目无神,神色呆滞,状似被夺舍。


    不敬刀飞回沉云欢的手中,她将腕轻轻一翻,灵光霎时间充盈长刀,一身肃杀之气顷刻迸发,铺天盖地卷向薛赤瑶,“我还没去找你,你倒是体贴,自己送上门来了?”


    薛赤瑶抬剑一挡,幻出浑厚纯净的灵力护身,轻易将沉云欢施加的压力挡在外面,面上带着轻笑:“我是怕你找不到地方,特地来给你引路呢。”


    沉云欢慢慢往前踱步,夜间的寒风扑面而来,将刀上的火种吹得不停摇曳:“不劳烦你,我今夜睡觉时,梦里有个总是被拳打脚踢的窝囊废,虽说我很讨厌这种人,可她也给我带了路,还算有点用处。”


    薛赤瑶听了此话,倒是没有恼怒,神色一恍惚不知想到了什么旧事,没有应声。


    白玉梯宽而广,九阶一分台,沉云欢立于最高一层,薛赤瑶落在地方,单是抬头望人时气势就短了一截。沉云欢审视着下方的人,见她周身充盈着干净的灵力,好似清泉飞流而下,在寒风之中送来丝丝沁人心脾的清香。


    “薛赤瑶。”她双眸沉墨,满含阴郁和杀意,低声道:“拿了我的东西,你有福消受吗?”


    霎时间狂风大作,烈火带来的炙热将朔风驱逐,迅速蔓延整个鹿台,更是直逼薛赤瑶的面门。旦见她不慌不忙,释放更多的灵力抵挡,她的体内像是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能够将沉云欢的杀意轻松阻隔在外。


    薛赤瑶透过盈盈灵光与她对视:“看来你已经猜到了。”


    沉云欢冷笑一声,“何止,正好今日清算旧账,我就让你好好看看我的本事。”


    她将墨刀反手握住,猛地往地上一掼!炽热的烈火从刀尖炸开,瞬间荡出浪花似的火,顺着这白玉阶梯疯狂蔓延。片刻后,第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紧接着密密麻麻,好似刚窑烧完成的瓷器开片的琅琅声音。


    随后就见那阶梯上的白玉石逐一浮空而起,于沉云欢身旁几尺之处汇聚,雪白的光华四溢,无数薄片凝结,垒筑成一块通体雪白,棱角分明的玉石碑。


    石碑散发着莹润的灵光,上方有金字闪耀,仙气飘飘,在皓月下伫立。沉云欢这才首次看清楚了这玉石碑的真面目,记忆刹那便回到年初的雪域之行,她顶着漫天风雪阻拦妖邪,为其他仙琅宗弟子断后,却忽而见面前白光闪烁,一座高大的白玉石碑在光芒中若隐若现,还没等她仔细探查,便双眼一黑毫无征兆地晕过去。


    也是从那时起,她丧失了所有灵力,灵骨尽毁,灵脉枯竭,完全成了一个废人。


    这玉石碑似乎是一切的源头。


    沉云欢从烈火中锤炼新骨,经过千万次焚烧,自泥泞之中生生劈出一条新的道路,用了近乎一年的时间,终于走到这玉石碑的面前,触及真相。


    她仰头,看见玉石碑上方刻着的金色小字分为两部分,左边则写着沉云欢的大名以及生辰八字,右边则是阿瑶及其生辰八字,除却名字以外,其他皆一模一样。


    沉云欢从前并不是毫无所察,比如为何她已经修出灵识的不敬剑转头认了薛赤瑶为主,比如薛赤瑶分明灵力浑厚身法却平庸,比如薛赤瑶进阶飞快,好似踩着云朵扶摇而上,好似什么都不做体内的灵力就可以不断突破。


    沉云欢自认天赋是人界独一无二,活了那么多年还没遇到第二个人比她的天赋高,凭空出现个薛赤瑶轻而易举得了她原本的一切,空有一身庞大灵力却不知如何使用,次次都败在她随便出手的几招之下。


    “原来如此,偷命术。”沉云欢望着那与她完全相同的出生年月,不由笑了一下,在这一年漫长的日夜之中,她无数次想过自己灵力尽失的缘故,可终于得到答案的时候,竟是不知为何却十分平静。


    这失传已久的古法禁术,完成的条件相当严苛,并非生辰八字相同就能偷命,需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合一,要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于阴阳汇合灵力充盈之地,且偷命者的命格须得与被偷者相当,倘若是命薄之人偷天生富贵,自身的骨头承受不住偷来的命格,亦会失败。


    薛赤瑶生于雪域山脚,与外世隔绝,根本没有施展偷命术的本事,不用想都知道这背后的始作俑者是何人。


    沉云欢确实也没想到,沈徽年将她带回仙琅宗收为弟子,自五岁起便悉心教导她,授她行事之道、无双剑术的同时,竟也在她身上谋划一场偷天换日之局。


    “一开始,我并不适应你的命格。”薛赤瑶也看着那玉石碑,真相大白的瞬间,她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话也跟着多了起来,“你的气运实在太强,我的凡骨承受不了,日日夜夜都身上的骨头都像被千锤万凿一样痛苦,恨不能将自己骨头都卸下来。后来你习得天火九劫,我更是没有一刻得到安宁,你每渡劫进一阶,我便像从万丈深渊摔下去一回,你恐怕永远不能理解那种痛苦。”


    沉云欢听得耳朵一动,抱臂转身,疑问:“那你怎么还没死?”


    “我怎么能轻易死?”薛赤瑶直勾勾地看着沉云欢,那双颜色略浅的眼睛里浑浊不堪,竟是承载了无比浓烈的恨意与厌恶,好似从骨子里迸发出来的堆积了许多年的恶意,“你都还没死,我岂能走在你前面?”


    沉云欢莫名奇怪。她觉得薛赤瑶对她的恨意实在来得莫名其妙,细细想来,从当初第一次见面时薛赤瑶都难以掩饰对她的厌恶,可沉云欢此前与她没有任何接触,两人出生地更是远隔千万里,何以招来这么汹涌的恨?


    “为什么?”沉云欢思来想去,胡乱猜测道:“因为你娘不爱你,所以你嫉妒我嫉妒得发疯?”


    此话惹得薛赤瑶横生怒意,“谁说我阿妈不爱我,少胡说八道!”


    沉云欢耸肩,“可是我看到的记忆里,你活得连仙琅宗以前看门的老狗都不如。”


    薛赤瑶见过那只狗,的确被养得肥肥胖胖,皮毛光滑,因年纪大了,有时上下阶梯还会有弟子抱,待遇甚至高于部分低阶弟子。


    她忆起在此地生活的十七载,那的确是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她被薛赤瑶知道,她被肆意打骂、苛待、折磨之前,是有过一段幸福时光的。


    她道:“十岁前,我阿妈很爱我。她是村里的大巫,受人敬仰,但不管走到何处都会将我背在背上,或是抱在怀里,她说这天底下,她最爱的人就是我。”


    “可十岁那年,她在深夜出去了一趟,再回去后便性情大变,开始无穷无尽地折磨我,将我像牲口一样对待,她总是问我恨不恨她,其实我心里有一点恨,但是我总希望她能变回从前那样爱我,我怕我一旦说了恨就再没有机会回到从前,所以我一直回答不恨。我当初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我每次说了不恨她,她就要疯狂地打我,好像一定要将我打得对她恨之入骨才算满意。”


    薛赤瑶勾起一个淡淡的笑,道:“但是我终究没有等来那一日,去年五月,我阿妈死了,紧接着我阿哥也跟着不见,等我再见到他们时,一个被钉在棺材里,一个成了白骨。”


    “他们的死有蹊跷,村中无人告诉我答案,直到有一日沈徽年找上了我,他告诉我,进入鹿台就能得到真相,为了求真,我来了此处。”


    薛赤瑶抬起头,双眸满是冰凉之色,望向那金碧辉煌的檐下牌匾,道:“你可知我们这些世代生活在此处的人是什么?”


    沉云欢上哪知道,但料想薛赤瑶也并非真心向她提问,便没有回答。


    果然就听薛赤瑶自顾自道:“我们都是人牲,是压阵的祭品。雪域封印的源头落在此地,青铜鼎需以活人为祭,才能长久地保持效用,所以我们村落世代传承着以人献祭的规矩。此地虽与外地隔绝,密林成群,但想要离开也并非绝无可能之事,可当初在此地落成鹿台压阵的圣人们同时也在此布下咒法,只要饮用祭品之骨肉熬煮的汤,魂魄便永远连同这往生石一起压在此处,永不得出。”


    “我们村的习俗便是十二岁举行成人礼,可得大巫赐一碗神明祭品,喝了之后便可受到神明庇佑,免于邪肆侵体,平安健康长大。我母亲便是知道这些真相后,开始对我疯狂管束,不准我偷吃别人给的东西,不准我吃肉喝汤,她要我恨她,还要我的灵魂自由,离开这片命中注定被献祭的土地。”


    “多可笑,圣人救世,为镇压天魔封印,便用我们这些人的血肉填补。”薛赤瑶满目悲凉,看向沉云欢,“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先人以小换大,画地为牢,将这些人的灵魂困于此地,日日夜夜滋养压阵的青铜鼎,以此来换取天下的安宁。


    这对于薛赤瑶这种于此地土生土长的人来说,真相便是灭顶之灾。所以当初薛赤瑶的母亲进入鹿台得知真相后,性情大变,像个疯子一样虐待薛赤瑶,那一声声怒不可遏的责罚和抽打中,都在无声地呐喊着要薛赤瑶走出这片土地。


    而薛赤瑶得知真相后也崩溃了,她的确如母亲所愿离开这片土地,却踏上了另一条歧路。她答应沈徽年配合偷命之术,将沉云欢的命格偷为己用,日日夜夜受之煎熬,只为今日。


    沉云欢沉默地与她对视,心知这的确是一桩难断是非之事。


    “沉云欢,你母亲死的时候,你为何不救她?”薛赤瑶认真地朝她问道。


    “死了的人怎么救?”沉云欢漠然反问。


    薛赤瑶在她脸上看了又看,没见半点动容,不由冷笑:“这些话你说与别人当个借口也就罢了,可骗不了我。你习得中境星火,看得见生命,你本有机会救她。”


    沉云欢这次却不再矢口否认。


    她在仙岩洞底下的黄金殿之中突破中境最后一劫,的确能借星辰之力看见别人身上的生命线,从那一刻,她就看见了母亲身上的生命线。


    活人的生命线是焕发着光彩的,或是明亮或是黯淡,据其主人的身体状态决定,而死人的生命线则满是晦暗,不见一点光明。


    也是那时她才知道,母亲已经死了。


    想为她续命也并不难,沉云欢只要将别人身上的生命线拽下来,与她的生命线连接在一起,这样便能让她继续存活于世。


    可凡人并无掌生死之能,肆意更改别人的生命乃逆天而为,一旦沉云欢用九劫神法行此事,神法便会毁于一旦,再无进阶的可能。那时沉云欢在夜间辗转反侧,想了许久,才明白往日那些得天所授神法的历任前辈为何总是卡在这中境的最后一劫。


    沉云欢当然不愿意经受与母亲生离死别,可她还背负着天责,还要承母亲生前所愿完成她用这条命所换来的责任,更不可能违背母亲心中的善道,取别人性命为她续命。


    这些,沉云欢在当初落下第四道天鼓雷火时就已经想得分明,至今仍不曾改变想法,“我娘以生命为民除害,践行大道,是死得其所,为何执意要她活?”


    “真是无私。”薛赤瑶满脸讥讽,轻轻摇头,说着风凉话:“沉云欢,你这种大善大恶之人,往往都是冷血无情,六亲不认的,你母亲生了你这么个女儿,也算是她八辈子不走运,眼瞎心盲,白白为了你搭上一生。”


    沉云欢可以坦然面对母亲的死,却不能容忍任何人对她诋毁,听到薛赤瑶这轻佻的话语,沉云欢怒上眉梢,染得眉眼愈发肃冷,身形随风而动,不过刹那就已抵着刀背掠至薛赤瑶的面前,热浪裹挟着烈风而下,劈头盖脸地砸在薛赤瑶的脸上!


    她匆忙抬剑抵挡,就这么一下,便将薛赤瑶从石阶上打了下去,飞出去几丈远,仓皇地落地。但她稳住心神之后却并不见半分惊慌,仿佛还为激怒了沉云欢而颇为洋洋自得。


    “沉云欢,你当真以为你这一路走来运气那么好,平白无故就那么顺利?从你们离开京城开始,一路上没有任何人的拦路打扰,进入西域后更是一路深入腹地,寻得身世,还有你那师兄虞暄,又如何轻而易举得到巫神骨,还不是有我们在背后尽心尽力为你铺路,助你进阶。”


    “那还真是劳烦你们费心了。”沉云欢携火而至,墨刀雷霆万钧,重重砍在薛赤瑶的剑上,只听脆声轻响,薛赤瑶的剑上出现轻微裂痕。沉云欢翘着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你命薄,承不住我的命格,我来帮你解脱。”


    “沉云欢!你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薛赤瑶怒目注视着她,握着剑的双臂因扛不住巨大的压力而打起摆子,仍咬牙切齿,恨声道:“你本是命中注定早夭之人,为何不肯老老实实地顺天命而死!你可知你十三年前那一次逆天改命,会害死多少人?”


    沉云欢漠声道:“害死多少人暂且不论,我只知道今日你会被我剥皮抽骨,把一切偷走的东西还回来。”


    薛赤瑶的长剑应声而断,沉云欢一刀落下,被她侧身躲开,灵力卷住墨刀,待落在身上时已没剩下几分力道,只砍出浅浅的伤口。薛赤瑶抬手祭出一掌,庞大的灵力犹如排山倒海,沉云欢横刀抵御,却仍被震飞数尺。


    薛赤瑶趁这空档,右手往肩上抹了一把,赤红的血液凝结于她的掌心。随后朔风呼啸而起,万千灵力从她的身体内迸发,好似一分一毫都没有保留,尽数灌注在右掌之中。


    那承接了沉云欢命格的灵力实在凶猛,倾巢而出时爆发出的力量将方圆几丈的东西尽数摧毁,连带着状如夺舍的昙闻戈几人也摔飞出去。


    沉云欢自然不能让她如愿,持着烈火刀劈开寒风向前,却不料这与她命格相连的灵力如此猛烈,竟让她寸步难行。


    就见薛赤瑶汇聚全身的灵力后,猛地将右掌往地上一掼!


    凶猛的灵力似悬河注火,大地在顷刻间便被生生拍出一道裂痕。只听“咔咔”声不停响起,地裂在眨眼间便在地面上蔓延,如同不断壮大的巨蟒,蜿蜒扭曲,仅仅瞬息的功夫,就在原本平整的大地上留下了深深的沟壑。


    薛赤瑶笑着起身,脸上带着痴狂的神色,也感知不到左肩上涌出鲜血的痛苦,只紧紧盯着地上的裂缝。狂风大作,卷得树木东倒西歪,哗然作响,密云闭月,天地陷入一片昏暗。薛赤瑶立于风里,雪白的衣衫猎猎翻飞,长发飘摇,血珠洒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巧的花。


    “沉云欢,如今就让你看看,你当年的起死回生,害了多少人!”


    沉云欢听见地下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低吟,像是野兽冬眠后醒来的第一声喟叹,又像被困多年终得自由的低笑。


    还没等她细细查看,那裂开的地缝之中便涌出浓墨般的黑气,紧接着庞大浓郁的邪肆力量奔腾而出,顷刻间渲染天地。


    沉云欢在那一片黑气里,看见一只比寻常人大上数倍的手猛地从地下探出来,扒住了地缝的边沿。


    那毋庸置疑是一只人手,却有着细长而扭曲的五指,尖锐的利爪,丑陋且怪异,又着实大得不同寻常,显然不是出自普通人之身。


    薛赤瑶方才还嚣张得意,义愤填膺,却在看见那从地下探出来的手后,双目瞬间染上赤红,眸中盈出泪水,紧抿着唇瓣,忍耐片刻后,才带着颤抖的哭腔高声呼唤:“阿妈!”


    下一刻,大地震动,尘土飞扬,那东西从地下爬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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