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盗取巫神骨玉牌留遗声
得益于师岚野没日没夜地往她身上输送着神力, 沉云欢的伤势恢复得极快,反倒是师岚野自己被天枷重伤,连着好几日身上的伤痕都没有愈合。
师岚野便是将玉神心收回后, 天枷也没能消失。
沉云欢一边给他包扎着手臂上狰狞的伤痕, 一边问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十恶不赦之罪加身, 天枷是为限制我神力而生。”师岚野低着眉眼,顺从地受沉云欢摆布,任她将自己包得一层又一层。
“你做什么了犯这么大的罪?”沉云欢将纱布一束, 紧紧扎住, 掀起眼皮看他, “难道从前救我一命,就是十恶不赦?”
师岚野与她对视, 山洞里亮着微光, 在她的脸上覆上一层温暖的光,更衬得她眉眼莹亮明媚。他慢吞吞道:“你以为你的命廉价?”
神要救人, 自是动动手指的事儿,哪怕当时的师岚野在西域没有任何香火供奉, 还关在暗狱之中被取血许久, 但他的神力没有受到任何压制,否则也不会在远在千里的京城停了那场大雪。
想要一个凡人复生, 还用不着献出他的玉神心。沉云欢的命格太过特殊, 特殊到连他的眼睛都看不清, 仿佛她的死是命中注定, 天意而为, 因此将她复生,改她命格,师岚野便背上了十恶不赦之罪。
“那为何扶笙、霍灼音那些与鬼阁有牵连的人身上也有天枷?”沉云欢半蹲在他面前, 将那些黑乎乎的药草在掌心里揉碎,状似无意地问起来。
若说她身上出现那样颜色艳丽的天枷,先前她不知,现在倒是可以想明白。想必她背上的就是天枷最完整,也是最初的形态,届时因为她体内有玉神心的缘故,也是天枷出现的源头。但她不知扶笙那几人身上为何也会出现天枷,“难不成鬼阁也是桑雪意秘密建立的组织?”
师岚野道:“他无法离开西域。他以魂为锁,在瀚海中心建立锁魂阵,以此困住你母亲的魂魄,倘若他离开西域,那锁自然就散了,为了找到你母亲,这些年他没有一日踏出过西域。”
沉云欢一听,便知桑雪意不是鬼阁的阁主了。鬼阁虽神秘,但并非了无踪迹,这些年各地都有他现身的消息,况且细细算来,鬼阁建立的时间早于桑雪意在西域作乱的时间。
“是你的神血吧?”沉云欢把手里的药草一把糊在师岚野的伤口上,随后倾身凑过去嗅了嗅,草木的清香扑鼻而来,他的身体里不像是流淌着血液,倒像是流着各种各样的草木汁液:“桑雪意应当是与那鬼阁的阁主有勾结,以你的神血为交易给了别人一些,阁主又用它炼出法器,即为扶笙的木偶身,邪神观音的玉净瓶,霍灼音的耳饰,这些应该都沾染了你神血的力量,所以他们用之,就会有天枷负身。”
可那人究竟是谁呢?显然这次西域的事,并非只有桑雪意参与其中。鬼阁的阁主,以及残害同门弟子的姜夜,这其中也有摆不脱的关联。
“那你这伤势又是从何而来?”沉云欢实在没有多少用这种药草给人治疗伤势的经验,上上下下地忙活一番,两只手满是黑乎乎的汁液,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流。
师岚野的眸光盯着那缓缓往下落的汁液,伸出手掌接了个正着,淡声道:“桑雪意找到了我,要抢夺玉神心。”
比起桑雪意这个尚未飞升的凡人,天枷所施加的伤则更重,师岚野无法与凡人动手的原因便是在这,没有玉神心和神格,他便是不死之身也很难承受天枷。
所以即使没有与桑雪意多交手,他仍重伤至此。
一声鹰啸传来,由远及近,继而一股风灌入山洞之中,掀起无数砂砾尘土。海东青展着一丈之长的双翅,飞入洞中之后迅速缩小,落地就化成人形。
师岚野瞥她一眼,默默将外衣拉上,将结实的胸膛脊背和尚未包好的伤势一并掩住。
迦萝快步跑来,“出事了!出事了!”
距离那日沉云欢与桑雪意正面动手已经五日而过,沉云欢的伤势完全恢复,师岚野收回玉神心后天枷的侵蚀消失,身上还余下些没有愈合的外伤,但整体已无大碍。
当日迦萝嘴里叼着刀,背上驮着沉云欢展翅入了云霄,在云层里徘徊许久才甩脱了桑家的追捕,寻到师岚野所藏身的山洞。这几日沉云欢和师岚野在山洞里疗伤,她则在周围的山头徘徊,时刻注意有没有人偷偷摸过来。
非要紧之事,她也不会这样着急忙慌地闯入山洞。
沉云欢擦净了满是药草汁水的手,问:“什么事?”
迦萝一脑门的汗:“桑雪意寻到了巫神骨的下落,已亲自动身去抢。”
沉云欢面露不解,“巫神骨不在你手里?当时我分明叫你去找了啊,你没找到?”
迦萝心虚,支支吾吾道:“我、哎……非是我没有尽心去办此事,只是我去时,已经晚了一步,那巫神骨在我去之前就被人盗走了。”
沉云欢甚是不满,登时将脸拉得老长,她当时为了牵制桑雪意与他一战,被打得去了半条命,就是为了给迦萝盗取巫神骨争取时间,没想到她根本没将事情办成。
不过现在也不是追究迦萝责任的时候,她既然能得到桑雪意的消息,就很有可能是母亲给她暗中传信,见她又如此匆匆忙忙的模样,沉云欢心中一动,问道:“是谁拿走了巫神骨?”
迦萝道:“是你那表哥,唤作虞暄的那个家伙!”
起伏错落的山脉不见一棵绿树,放眼望去荒漠无边无际,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此处几乎是西域的边境。
虞暄藏在一块不算大的石头之下,为了将自己掩藏起来,他只能将人高马大的身体蜷缩着,脖子也缩进肩膀中,模样像一只盘起来的猫。
热汗顺着他的脸往下淌,脖子一片濡湿,汗珠流过的痕迹有些痒,他随意地伸手挠了一下,而后对着手中的玉牌威胁道:“师父,你只有我这么一个关门弟子,真不打算管我的死活?”
安静片刻,玉牌里传来怒吼:“逆徒!你脑子让狗吃了?闲着没事盗取桑家的宝贝做什么?!你不知道十八年前桑家是为着什么差点灭了满门吗?!你是要做第二个虞青崖,还是想做第二个桑雪意!你虞家跟桑家到底犯了哪门子的冲?你是蠢疯了,还是吃得太多胃囊顶到了脑子?!”
虞暄被这暴跳如雷的怒骂声吵得耳朵嗡鸣作响,不得已将玉牌拿远了一些,等师父一口气骂完了,正喘息着换气时,才道:“师父莫生气,免得气坏了身体。我拿走巫神骨,也是为了保护云欢,你应该知道她是我姑姑的女儿了吧?当年我姑姑在西域犯下的事惹了众怒,虞家为了平息将她逐出虞氏要送去桑家任他们处置,我爹暗中将她放走,后来连带着我们这一支也摘了字,不准遵辈。”
“我爹到死之前都合不上眼,觉得愧对我姑姑,在她被虞家天南海北地赶着追杀时没有能力保护她,后来有能力了,却也彻底没了她的消息,连死在哪都不知道。”虞暄神情冷静,语气平稳,却相当坚定:“姑姑是他的妹妹,云欢是我的妹妹,当年我爹生前的遗恨,不能成我的遗恨。”
那日与沉云欢争执过后,虞暄就清楚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但他也知道自己并没有沉云欢那般卓绝的天赋和神法,以自身的能力,想帮她对抗修为接近飞升的桑晏实在是天方夜谭。
于是他便打起了巫神骨的主意。那日桑家在城中的酒楼大摆宴席,虞暄悄无声息地摸去了桑晏夫人的院落。那里有着极为严密的把守,虞暄无法硬闯,便使出了偷鸡摸狗的看家本领,从地上打了个洞直接钻入桑夫人的卧房。
这么一进,可不得了,发现了个惊天大秘密。那桑夫人的卧房之中,竟是挂满了大大小小,横竖不一的画卷。而那画卷之中,不管是色彩缤纷,还是大漠荒芜的背景,都只有一人在其中,便是他那早已销声匿迹多年的姑姑,虞青崖。
虽然多年未见,虞暄已经有些忘记姑姑的脸,但这些画实在栩栩如生,只看一眼,他就立即将此人认出来。
当他发现桑晏像疯了一样在房中挂满虞青崖的画像,桌上摆满虞青崖的木雕,甚至在内室中设了灵位,放着“吾妻青崖之位”的灵位时,他就恍然大悟——桑晏就是桑雪意。
当年虞青崖与桑雪意的爱情故事,在西域可谓轰轰烈烈,据说当时诛杀桑雪意,也是虞青崖以身为引,桑雪意为了救她甘愿中计赴死。
哪知这狡猾又难杀的桑雪意不仅没死,还当起了桑家的家主,在屋中藏满亡妻的画卷和小像,祭奠亡妻。
而那巫神骨,正摆在虞青崖的灵位之前。
虞暄本想放一把火烧了这院落,但是没来得及,他也就前脚闯进房内,后脚就被门外的守卫发现,只来得及拿走巫神骨,一路被追杀,只得暂时躲在此处。
“云欢的事你管不了!”关良还在玉牌的另一头呵斥:“他们一个修为顶天临近飞升,一个是身负九劫神法,动起手来你敢闯进去,立即就叫你粉身碎骨,你拿什么本事去管?快些将巫神骨还回去,赶紧逃,有多远逃多远!”
“师父!巫神骨还回去,我们可能都会死,那是桑雪意!不是什么桑氏家主,他会杀了所有人!”虞暄道:“掌门呢?他修为那么高,我们管不了,他总管得了吧?为何他到现在都不肯露面!”
眼下所有参宴的宾客尚困在桑雪意设下的阵法里,关良因没有参宴逃过一劫,但也哪都去不了,只能在桑家别院里干等着,给天机门发出的信也没有任何回音。
桑雪意当众撕破脸,显然已经有恃无恐,没将关良起来自然也是不惧他向谁告状的。紧要关头,师弟不见踪影,徒弟火上浇油,陇城乱成一锅粥,搅吧搅吧能直接吃了。关良一个头两个大,气道:“我怎么知道他去哪里了,我都一把老骨头了,别折腾我了行不行?”
“师父……”虞暄瞥见天际泛着灵光,似有人飞速朝此处赶来,他意识到没有时间再与关良多说,只涩声道:“是弟子不孝,倘若此番死在西域,还望师父能帮我敛骨,送回虞家,还有……对云欢说,不管她要做什么,对错与否,我都支持她。”
虞暄说完,便掐了玉牌里的灵力,正要从藏身的石头下逃离,一转脸,登时吓得头皮一炸,浑身冷汗。就见方才还远在天际的人已经到了跟前,一双碧绿的眼睛探进来,笑意吟吟:“你这个小老鼠也太没有道德,把我娘的脊骨偷走干什么?”
第182章 向死而求生山河引神火
虞暄看了桑雪意一眼, 惊恐的情绪如波涛滚过,却很快又平静下来。
他从那块狭小的石头下爬出来时,脑门上已经明明白白顶了个“死”字, 横竖不过一死, 反倒也没那么怕了。
他站起身,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问:“我姑姑如何了?”
“青崖在我那儿,自然是比在你们虞家好上千万倍。”桑雪意双手抱臂, 好整以暇地站着, 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杀意, 好似优哉游哉地跟人闲聊,“也就是我这些年为了找青崖不能出西域, 否则我早就去虞家, 那你们杀个一干二净。”
虞暄的背上已全是冷汗,但不愿露怯, 仍站得直,道:“我想见她一面。”
桑雪意慢悠悠地摇头, “不行。她本就不同意我杀你, 若是带你去见她,你躲到她身后了怎么办?”
那语气充满无奈, 好似虞暄躲到虞青崖身边后, 他就真的无法再动手一样。虞暄道:“你连云欢都下得了手, 她可是我姑姑的女儿。”
桑雪意叹息一声, 说:“她性子相当仿我, 我也是不舍得杀的,但她体内有玉神心。我们还可以生很多孩子,但我只有一个青崖, 这取舍便不为难了。”
虞暄看着他那张理所当然的脸,心中的杀意已冲上了脑顶,紧紧攥着拳头,恨不得要冲上去与他同归于尽。
但理智仍压抑着情绪,迫使他保持镇定,对桑雪意道:“既然我今日注定丧命于此,我也不再挣扎,只是还有几句遗言,不知你能否代我转达?”
桑雪意问:“转达给谁?”
“我的姑姑,和我表妹云欢。”虞暄说着,还往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显然也是遗物之类的。
桑雪意有些心烦,暗道这虞家人就是麻烦,死也要死得拖泥带水,又是遗言,又是遗物的。但是转念一想,桑家人死得也不算干脆,他爹到死之前都苦苦哀求,想要活下去。
虞暄看出他眉眼间略有不耐,便劝道:“我姑姑向来是心善之人,你若是无声无息将我杀了,她定然又要对你再添一笔记恨,若是你把我这东西带回去,我再说两句为你开脱的遗言,或许姑姑便不会因此怨你。”
“她本来就不恨我。”桑雪意飞快地反驳,但还是松了口,道:“你这个主意好,快将遗言交代了,我回去转交给她。”
虞暄道:“这块玉让我爹戴了几十年,当年他因找不到姑姑饮恨而终,临走前将玉佩给我,交代我若日后寻到姑姑的下落,就把这玉给她,若是死了,就把玉埋到她的坟里,如此不管她何处,有至亲相伴,都算落叶归根。”
桑雪意低头看了一眼,就见那块玉的质地十分低劣,杂质甚多,几乎没有玉的光泽,说是块石头也不为过。虞家是大族,当年虞青崖在桑家做客时,全身上下任何一个行头单拎出来,桑家的闺阁姑娘无一能比之,因此虞青崖的兄长断不可能将这块破石头戴在身上几十年。
显然虞家人颇为狡猾,也只有青崖一人善良单纯。
桑雪意笑着伸出手,将玉接过来后顺手放进了胸口的衣襟里,语气和煦如春:“还有什么遗言,一并说了。”
虞暄见他把玉贴到心口的位置,喉咙轻滚,努力掩饰着汹涌的紧张,道:“容我再行三拜。”
他步步后退,眼睛紧紧盯着桑雪意,见他仍站在原地姿态懒散,似乎并不拿他当回事。这正合虞暄的心意,他稳着身体往后行了十来步,估量着距离差不多时,便在瞬间脸色一变,双手结印,在极短的时间见催动全身的灵力,大喝一声:“爆!”
只听“砰”一声巨响,桑雪意的胸口炸开凶猛的灵力,尘土在刹那翻滚起来。这块玉算是虞暄的底牌,他早就清楚此行西域凶多吉少,因此将玉石炼成杀伤力巨大的法器,用于深陷绝境之时放在自己身上。
为的就是他生还无望,也绝对不可将自己的身体落到旁人手中,现在五花八门的邪术非常之多,只要没死干净,就不得安宁。这块玉石中所蕴含的力量极其迅猛,炸死他自己是绝对够用,但要炸死桑雪意恐怕有些困难,因此虞暄也并非打算用此物杀他,只想趁此机会逃走。
在玉石爆炸的那一刻,炸出的灵力将虞暄冲出几丈之远,胸口如同遭受重击一般剧痛,他在地上翻滚数下,没敢有任何停顿,也不敢回头张望桑雪意有没有炸伤,爬起来就要遁逃。
却不料他遁地而逃的灵诀还没来得及施展,身后便有凶猛的力量悍然打来,正中他的后背。这一瞬间,虞暄只能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响,他甚至连疼痛都来不及感受,整个人就被拍入地面,身子好似瘫了一样没有任何知觉。
喷出的血堵在口鼻,他连呼吸都吃力,强撑着脖颈抬起头,看向缓缓走来的桑雪意。
被虞暄倾尽所有灵力且还是贴着心口一炸,他却没有半点受伤的模样,甚至连衣衫都干净完好,可见修为已经强悍到不可预测的地步。
他停在虞暄面前,低头看着深陷土里不停吐血的人,叹道:“我不过稍微一掌,你就接不住了,弱到这般地步还不乖乖等死,耍什么心眼?”
虞暄张了张口,是想骂他两句来着,反正也难道一死,他也懒得逢场作戏。只是血卡在喉咙里,一吸气就呛住,非但发不出声音,还扯动满身的碎骨,痛得他抑制不住打起哆嗦。
桑雪意耐心耗尽,已不打算再与他废话,抬手成爪,想先杀人,后拿骨。
虞暄目眦尽裂,抬手死死地捂住胸口那藏了巫神骨的地方,便是死也不想将东西给出去,为此做最后的挣扎。眼看着桑雪意的手落下来,但在他的头颅上,手指一收,随后剧痛立即从头颅处传来,简直像是要将他的脑袋生生捏爆,虞暄忍不住痛苦发出凄厉地嘶喊。
下一刻,风声呼啸,嗡鸣的宝剑破空而来,在日光的照耀下闪出耀眼的光芒,带着迅猛的力量直击桑雪意的后背。
那宝剑上蕴含的力量无法让桑雪意无视,便只能收手,暂时放过了虞暄的头颅,回身抬掌,以灵力接住剑尖,生生止住剑上的力量。
便是这转身的刹那功夫,身后的虞暄就一根灵索卷走,瞬间卷到几丈之外。
两方相撞的灵力在周围炸开,尘土飞扬间,宝剑先一步撤离,掠空而过,随后落在一个身着文武袖的年轻人手中。
那年轻人长发高束,衣领雪白,黑白相间的文武袖交织,面容清俊眼眸澄明好似探花郎,手握宝剑气势磅礴又胜大将军,于风沙之中而立,实在俊美非凡。
桑雪意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呵”一声冷笑,“原来是你这个结巴。”
正是说一句话打三个磕巴的虞嘉木。他并不在意桑雪意的人身攻击,只是将目光微微一转,落在几丈远之外。
顾妄的手里拽着灵索,将虞暄拖到脚下,蹲身捏开他的嘴,往里面扔了颗保命的灵药,再以灵力封住几处大穴,勉强止了血,这才低低松一口气,心说幸好来得及时,再晚一步他脑袋让人捏爆,谁也救不了。
顾妄在飞舟上解决了那两个给桑雪意送信的侍女后,便立即联系了虞嘉木。此人不知是睡死还是怎么,发出的好几次联络都没有得到回应,气得顾妄差点砸了用来传信的玉牌。
但好在虞嘉木也不是关键时候出乱子的人,虽然晚了两日,顾妄还是成功与他会合,二人这几日便藏在陇城之中,等待沉云欢的信号。
一刻钟前,顾妄接到沉云欢的传信,便立即动身赶来此处,老远就听见爆炸的声响,马不停蹄地飞来,才在最后关头赶上。
顾妄与虞嘉木一前一后地站着,将桑雪意夹在中间。
“只有你们两个?”桑雪意毫不在意,轻飘飘地扫了顾妄一眼,“那可杀不了我。”
顾妄没有与他废话,召剑而出,扬声道:“虞嘉木,动手!”
话音落下的瞬间,虞嘉木的剑尖啸一声,身影瞬间闪到桑雪意的面前,泛着锋芒的剑尖直逼他的喉咙,所有动作在一瞬间内完成。
桑雪意抬手握住剑尖,腕间一翻,剑刃便整个打弯,展现出绝无仅有的韧性来。虞嘉木反应极快,并不与桑雪意硬碰硬,顺着他折剑的力道翻身,同时爆发出滔天灵力,形成千百剑气,风力如刀,在周围旋转奔腾,尽数攻向桑雪意。
强悍凶猛的灵力隔着几丈的距离炸开,爆发出铺天盖地的力量,一时间地裂山崩,飞沙走石。虞嘉木虽说平日里说话打着磕巴,又能吃又能睡,但长剑一入手,便像是完全换了个人一样。
他的剑既轻又快,光芒乍现间剑意蓬勃,剑招似轻云之蔽月,身法若流风之回雪。不知是天底下习剑之人身法大多都相同,还是虞嘉木跟沉云欢本就出自一家,二人用剑有着别具一格的相似之处。
虞嘉木修的是剑法,而顾妄则是剑阵合一。他先将虞暄安置好,继而跃至半空,竹衣翻飞,脊背如松,随后他横剑当空,双手结印,一个庞大且繁复的天机阵法在他头顶出现,旋转着增大,继而灵力似决堤的江水奔腾而出,化作成千上万的灵剑,如倾盆大雨般落下。
桑雪意面对两方夹击,却仍游刃有余,不见半分着急。只见他左手将虞嘉木的剑接了个正着,牢牢攥在手中,右手则轻抬,金色光芒瞬间顺着手臂涌出,在掌心凝聚,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金光大作,直冲云霄,磅礴的灵力在荒漠之中滚动,掀起尘沙百丈。却见桑雪意一柄长剑幻化而出,锋芒毕露,剑刃裹挟着金灿灿的光芒,用力一劈!
那力量似凝结千军万马,直奔虞嘉木的面门。顾妄见状,在刹那拼尽全力,全身上下的灵力在此刻凝聚成一把巨大灵剑,仿佛凭空一座大山自上而下,重重落在虞嘉木的面前。
同时他甩出灵索,缠住了虞嘉木的手腕,将他猛地往上一拽。
“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那柄以顾妄全身灵力所凝结的剑不过刹那,就被桑雪意随手扫出去的剑气击得粉碎,那剑痕冲出数十丈,在地面留下狰狞的沟壑,翻出深色的尘土。
顾妄胸口剧痛,忙抬掌按上心口,仍是免不了一口血喷出来。头顶的剑阵也顷刻破碎,他从高空坠落,被虞嘉木接了一把,二人落地。
桑雪意仍旧站在原地没动,眉尾轻挑,那笑意完全没有一点尊重对手的模样,“你就能拿出这点能耐?是打算撞在我剑上寻死吗?”
顾妄的身形晃了几下,勉强站稳,擦了一把嘴边的血,抬眼就望见这地上被桑雪意的剑扫除的巨痕,饶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此刻也免不了心头巨震。
他是天机门一众弟子的佼佼者,就算比不了沉云欢,也在人间千百仙门的少辈之中名列前茅,而虞嘉木虽然名声不响,但修为却在他之上,二人联手攻之,桑雪意却应对得这么轻松,他全身灵力凝结的灵剑不堪一击,顷刻粉碎,虞嘉木的剑也未伤他分毫。
桑雪意的修为近乎顶天了,不过随意一出手,便是这般夸张的破坏力,试问这样的对手要如何战胜?
顾妄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背后已满是汗,汗毛倒立,从心底里觉得此人不可战胜。
虞嘉木抿了抿唇,也是非常干脆道:“打、打不过。”
“废话,我当然知道打不过。”顾妄捂着心口,强忍着痛楚,朝远方的天际看了一眼,“再拖些时间,必须拖到沉云欢来。”
虞嘉木神色认真地点点头,随后提着剑,再一次朝桑雪意冲了上去。
顾妄赶忙低头,掏出了怀里的玉牌,想趁这工夫催促一下沉云欢。却不想玉牌只刚注入灵力,前方几声刀刃相撞的响声过后,虞嘉木整个摔了过来,撞在顾妄的身上,二人被打出几丈远,摔了个大跟头。
顾妄被这一撞,又给当成肉垫,差点又喷一口血,抬手将虞嘉木给掀翻,“你……”
虞嘉木坐起来,舔了一口唇边的血,道:“拖、拖延,不住。”
“那你往远点摔,是不是故意拉我垫背?!”顾妄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怀疑是平日里骂虞嘉木骂得太多,他趁机报复。
这小子看起来像个痴呆,实际上心机还挺深。
虞嘉木重新站起,召剑入手,再次冲了上去。飞身的途中,他挥剑百转,剑身化出万千光影,在他周身肆意飞舞,浑厚的灵力伴着剑身奔涌,直刺桑雪意心口。
桑雪意抬手,以剑刃正面抵挡这一击,纷飞的尘土朝着方圆炸开,掀起沙石形成的狂风。顾妄被这沙石打得满身疼痛,强忍着心口的伤立起结界,将自己和半死不活的虞暄给护住。
狂风在空中撕扯,简直有碾碎一切的力量,顾妄勉力支撑,痛得脸色煞白,抓紧了玉盘急声喊道:“沉云欢!你怎么还没来?!我和虞嘉木在那大魔头手底下根本接不了两招,你若是再耽搁,莫说是什么师兄表兄,连尸骨你都见不到!!”
吼声落下,那玉牌一闪微芒,就听里面传出沉云欢的低声:“来了。”
与此同时,一声鹰啸乘风而落,刺破大漠苍穹,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顾妄下意识抬起头,就见那只展翅翱翔的鹰顶着金光飞来,一个赤红胜火的身影从鹰背上落下。
火焰在空中燃烧,像是盘高百丈的热浪崩塌而下,凶猛的气浪散出方圆十里,风声尖锐咆哮。
沉云欢持刀,从那一团绚烂的火焰中现身,落在地上时激起千层沙浪,风力尽是让人面皮都发紧的灼热。
她与飞沙走石中起身,墨刀铮然一响,刹那风停。她面容如覆雪白玉无瑕,唇又似点朱浓烈昳丽,一双肖似母亲的眼睛嵌在脸上,没有虞青崖的温婉平和,亦没有桑雪意的妖冶轻佻。
沉云欢像雪里长出来的松,泛着寒霜冷意,却又郁郁葱葱。
“我的老天,你总算来了!”顾妄捂着心口,面目狰狞,“再晚一步,我怕是要比你师兄先死。”
“辛苦。”沉云欢点了点头,口头简单慰问。
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顾妄问道:“我伤势不轻,恐怕只能勉强打打下手,你和虞嘉木便是联手也一定敌不过桑雪意,你到底作何打算?”
沉云欢自下来之后,目光就一直盯着桑雪意,没有移开半分。她的眼眸黝黑无比,难以窥伺,也不知藏着什么算计,只道:“你们退后。”
虞嘉木被剑捅出了两个窟窿,顶着半身的血退了回来,没有说话,只看向顾妄。
顾妄拧眉,迟疑道:“单凭你一人,恐怕……”
沉云欢微微摇头,道:“退远些,别被波及。还有,照看好我的表哥,别让他死了。”
“好。”顾妄不再多言,指挥虞嘉木扛起虞暄,三人飞快往后撤。顾妄边退边在地上落下阵法,以备不时之需,免得桑雪意这疯子打到一半突然一时兴起,转头朝他们杀来。
桑雪意没有任何动作,在他眼中,面前的几人不过几只小老鼠,动动手指就能蹍死,犯不着他大动干戈。他的视线落在沉云欢身上,笑得一脸慈祥温柔,“欢欢,你不想救你娘吗?快把玉神心交出来吧,她为了你已经吃了太多的苦,别再给她添麻烦了。”
沉云欢语气平静地反问:“我娘此生所有苦难的源头,不是你吗?”
桑雪意姿态坦然地摊手,觉得有必要跟自己这个女儿讲讲道理:“我做什么了?我不过是杀了道貌岸然的桑家人,若非她为着那些愚蠢的‘正道’执意逃离西域,又怎么会被虞家追杀?她躲我十数年,我为了找她夜夜难以安眠,若是她在我身边,我绝不会让她吃那些苦。”
沉云欢道:“你骗她在先。”
“我没有骗她,那桑家至宝的确是我娘的遗物。”桑雪意道:“她被关在玄铁地窖之中,早已异化,连一点作为人的神识都没有,被取了脊骨后瘫痪在床,我杀了那些害她的人,应是为民除害,怎么当时所有人都说我在作恶呢?”
沉云欢点头:“那些人害你母亲,你杀他们,固然是对的。”
桑雪意眉间微动,露出些许欣赏的神色,略有得意道:“果然是我的骨肉,自是与我一脉相承。”
沉云欢又接着道:“但你害我母亲颠沛流离,苦难无尽,我杀你,也是理所应当。”
桑雪意哈哈一笑,拍手道:“对,对!你说得太对了,这世道哪来的什么狗屁正道,人活一条命,就争一口气,自当以仇报仇,以怨报怨。”
顾妄藏在老远的山石后,听着从玉牌里传出来的对话,眼角抽个不停。心说幸好当初沉云欢是送进仙琅宗了,这样的人若是从小在桑雪意身边给养大,现在绝对是个绝世大祸害,父女二人兴风作浪,不日就能称霸整个人界。
“玉神心就在我身上。”沉云欢勾着唇角轻笑,漫不经心道:“你想要,来拿啊。”
顾妄担忧地探出半身,朝二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因为沉云欢的话直打突,也不明白陈云环境这样故意挑衅桑雪意是为什么。
他转过身,对虞嘉木道:“你的伤势轻,注意盯着沉云欢,若是她不敌桑雪意,你便去帮忙。”
“我、我、我……”虞嘉木这一个字卡在嘴边,老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顾妄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就听他磕磕巴巴道:“我觉得、不、不用,帮她。”
顾妄问:“为何?”
虞嘉木说:“有人。”
二人正交谈间,身后便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烈风咆哮数里,连三人藏身之处也不能幸免,险些被风卷出了石头堆。
本是寒冬,风里却尽是炽烈的热意,顾妄以袖掩着面探出半身,远远就看见沉云欢与桑雪意已经交上手,两刃相撞炸出凶猛的灵力,火红的焰正缠着沉云欢的刀燃烧。
风生扶摇,木生苍灵,水生金流。顾妄在心中暗自数着,阴生清虚,阳生春晖,星生玉沙,这些是沉云欢目前所习得的神火,在生命贫瘠的大漠,这里没有木、水,且金阳当空,也不见星,因此沉云欢能用的神火只有“风、阴、阳”三种,若是如此,她对上桑雪意就根本没有赢的可能。
顾妄摸出天机门内传灵筏,再次给天机门传信,虽说不知道桑雪意在西域做了什么,他这几日送出去的信没有受到任何回应,但还是想在此时赌一赌,若是得到晏少知的回信,让他用以神演天机,或可给沉云欢争几分胜算。
这边求救之信刚发出去,后方就传来频频震耳欲聋的爆炸,不用看也能知道战斗有多么激烈。地上的碎石开始滚动起来,顾妄低头望去,忽而察觉出不对劲,立即以掌心贴着地面,便感觉大地正在微弱地震颤。
他猛地转头,就看见沉云欢借风纵火,在空中烧出云霞般的烈焰,形成巨大的风火漩涡将她卷在其中。桑雪意持剑而立,浑身金光笼罩,凶猛的烈焰皆避之而行,未能触碰他分毫。凛冽的剑气拔高数十丈,融在风中,将沉云欢的火焰分割成千万缕。
她扬刀去砍,劈刺的速度极快,连顾妄都无法看清楚,那桑雪意却每一刀都能轻松接下,金光环绕的刀刃坚硬无比,沉云欢砍上去只觉得双腕震得发麻,剧痛不止。
桑雪意挡了她数十刀,动作轻盈地反手一剑,轻而易举便刺破烈焰,将沉云欢的左肩胛扎了个对穿,剑刃拔出,上方沾满赤红的鲜血,异常艳丽。
沉云欢一脚蹬在他的剑上,翻身一跃后退数丈,悬停半空。左臂涌出的血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滴,落在干枯的地面上,像开出的娇艳花朵。
她神色冷沉,眉眼平静而充满肃杀,烈风呼啸间卷发飘摇,衣摆猎猎,仍撼不动她分毫。就见她将长刀一横,身体爆发出磅礴的灵力,火焰顺着她的脚底烧起来,同时大地的震颤越来越剧烈,连同几丈之外坐在地上的顾妄和虞嘉木二人都明显察觉,地动山摇,似地龙翻身的前兆。
沉云欢身上的火焰随风而动,在空中旋转飞舞,最后与她身后凝结成一个完整的图形,便是高山流水以及云海形成的天枷。
她震声喝道:“江河湖海,十万大山,起!!!”
随之话音落下,大地剧烈震动,咔咔的声音四起,一望无际的贫瘠大漠出现数条骇人的地裂,地势在震动间瞬间形成了高低错落。
顾妄倒吸一口凉气,连带着胸腔都剧痛起来,惊诧得瞪大双眼。视线之中,那猛然裂开的大地裂缝里,忽而有山拔起,万千郁郁葱葱的树木好似雨后春笋一棵接一棵冒出头,只听水声潺潺,高崖之上悬河飞落百尺,密云闭月,天地一片昏暗。
狂风卷积,大漠那常年干燥而凛冽的风里,有了树木的气息,有了水流的声响,不知是谁打开了南方的山水画卷,使得生灵落在了这片生命禁区。
沉云欢如有神助,那飞流直下的悬河向她周身奔腾,染上烈火后变成金色的流光,脚下枝叶葳蕤的树木随着风火乱舞,瞬间将她的火焰冲至百丈高,烧得云朵都变了色。
眼前的一幕实在太令人震撼,顾妄瞪着眼睛久久没有回神,不可置信地喃喃低语,“她、她是怎么做到的……”
虞嘉木蹲在他边上,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
顾妄循着方向看去,就见那从大地之下拔起的数个山头之中,其中最高的一个上方站着一人。
那人着墨黑的金纹袍,一头银白的长发以金色发带束起,发丝纷飞间露出一张无比俊美的脸。金色的眼睛让他比以往更添几分不可亵渎的神性。
他那袒露在外的身体和面容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天枷,好似将他整个人困锁其中,这样浓烈繁复的咒纹出现在身上,没有任何影响是不可能的,但他的神色仍旧平静冷漠,似毫无知觉。
他将那缠满天枷的手一抬,怒号的河流便绕着沉云欢飞舞起来,万千树木哗然而响,风起云涌间,一切喧哗的生灵都成了沉云欢的引火之物。
第183章 伴侣生死相依
金流奔腾而下, 在山火之中肆意冲撞,如同黄金巨蟒缠着山一重又一重,自四面八方朝桑雪意滚滚而去。
他却不见半分匆忙, 将长剑一竖, 金光直冲天际, 绚烂无比。继而狂风大作,神火被风的力量撕扯四散,金流之火也全然被强悍的力量按住, 苍灵燃起的烈焰在金光之下簌簌摇摆, 被咆哮的风连根拔起, 形成巨大的风涡绕着桑雪意飞速旋转。
远远看去,那卷积的风涡连接天地, 便是躲得老远, 也能感受到磅礴的力量所带来的压迫力,顾妄一时难以忍受胸口的剧痛, 喷出一口血。
“再往后躲躲。”他指挥虞嘉木扛起昏死的虞暄,三人又悄悄摸摸地往后退了几丈。
可桑雪意释放的力量实在骇然, 已经远超凡间任何一个修士, 似有搬山倒海的能力,顾妄只远远看一眼就心生绝望, 难以想象与他正面相对的沉云欢如何承受这些。
他不停地用玉牌向天机门求助, 尽管没有得到回应, 也一刻都不敢停歇。
“到底是什么原因!”顾妄急得满头冷汗, 扯着破锣嗓子:“为什么天机门一点回信都没有?!到底是西域的问题, 还是这玉牌出了问题!人都死哪里去了!!”
虞嘉木抱着剑坐在他身后,聪明地选择没有吱声。
顾妄气得将手里的玉牌砸在地上,这下彻底碎了, 再无半点用处。他大骂一声,抬头看向前方的战场。老远就看见沉云欢踩着水龙腾飞而起,绕着高低错落的山盘旋,烈火将水龙染成金黄色,滚动的水珠好似千千万万坚硬耀眼的龙鳞,那画面简直震撼人心。
她挥刀而上,与桑雪意的剑重重砍在一起,许是力量悬殊的缘故,沉云欢一刀过去没能将桑雪意伤到不说,自己反倒被弹飞。然环绕在周围的山水充满生命,很快便将她接住,再次送到桑雪意的面前。
神火的夹击和地势相助,沉云欢的身影化作风一般在其中穿梭,有了非同一般的提升,很快就给桑雪意制造了压力,他的剑光大作,挥出的剑风落在山体上,像是天刃留痕,将山体尽数劈碎。
桑雪意嘴上叫着欢欢,也承认沉云欢这个女儿,然实际动起手来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凝满金光的长剑直奔沉云欢而来,势要一剑剖开她的心口,将玉神心给取出。
面前的山一座座拔起,重峦叠嶂般挡在桑雪意的面前,他却没有停下,径直以剑开山,穿越重重阻碍,却见沉云欢早已没了踪影。
悬河化作柔韧的锁链,卷上桑雪意的剑,万木齐响,狂风之下无数绿叶卷在空中,化作锋利无比的刃,奔涌向桑雪意。
他只扬剑一震,金光大作,一切攻击皆在刹那被击溃。他转动碧绿的眼睛,在青山绿水之间精准地找到站在山峰之上的师岚野,立即放弃搜寻沉云欢,而是提剑飞向师岚野。
他的灵力浑厚无比,所过之处皆山崩地裂,河水倒灌,阵仗极大,一剑便有开山之势,锐不可当。
正当他刺剑逼至师岚野的身前时,沉云欢却在刹那间闪身出现,墨刀抵上他的剑刃用力向前一掼,两刃相撞发出刺耳无比的声响,剌出刺眼的火花,一直到沉云欢的刀柄死死地抵住桑雪意的剑刃,才将他的攻势挡在师岚野身前几尺之处。
狂风从师岚野的身后卷来,悬河自云端怒号而下,飞扑向桑雪意。流经沉云欢时,她抬手施以灵力,那清澈的河流瞬间烧起烈焰,空中炸开炽热的气浪。
桑雪意纹风不动,抬剑向前狠厉一劈,生生将面前洪流劈开,从他身侧浩浩荡荡奔腾而过。他没有任何停顿,反手朝着沉云欢的心口刺去,剑锋发出尖锐的嗡鸣。
沉云欢挥刀勉强接了几剑,仍是难以正面相对,他那凶猛无比的灵力如倾崩的大山,轰轰烈烈压下来,没有任何人能够抵挡,沉云欢也只能极限闪躲,避开致命的位置,不多时身上多处便受了深浅不一的剑伤。
她往后跃起,踩着空中肆意飞舞的水流落在山头上,一手捂着肋处的伤痕,剧烈地喘息着。她的双手已经被血染得赤红,一只眼睛也因被桑雪意的灵力扫到而重伤,此刻无论如何也睁不开,能够撑到现在,已经到了极限。
沉云欢抹了一把左眼流下的血,看向师岚野。
他与天枷抗衡,召山水而出助她对抗桑雪意,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那密密麻麻的咒枷让他遍体鳞伤,衣袍浸透了血。
二人合力,也只能让桑雪意认真对待,却不足以让他拼尽全力。
还不够,还差一点。
沉云欢飞快用灵力给自己的伤势止血,最大程度地恢复状态,心中暗自盘算。想让桑雪意拼尽全力来应对,光是她和师岚野二人尚不足,但是此地除了昏死过去的虞暄,受重伤的顾妄,就只剩下虞嘉木,便是再添一个他也不一定够。
她仰头,朝天上看了一眼。金阳高照,一望无际的大漠之中,除却此处拔起了山水,旁的地方都没有半点生机,赤地千里,碧空如洗。
迦萝还没有回来……
“我知道她想做什么了。”顾妄趴在石头后,顶着沉云欢的动作,忽然动身,对身后的虞嘉木道:“你照顾好你这堂叔,我去帮她。”
虞嘉木却以剑柄将他拦下,“我去。”
“好,你去。”顾妄立即又坐下来,顺手把虞暄往自己身边拽了拽,“我一定看好他,你万事小心。”
虞嘉木点了点头,飞身而起,长剑出鞘,奔向前方的战场。
沉云欢见援兵加入,同时动身,一前一后夹起桑雪意。宝剑长啸,携厉风而至,桑雪意反手用剑抵住,墨刀燃火,似万马奔腾,桑雪意则抬起左掌,凝聚金光,徒手握住刀刃。
二人同时爆发出全身的灵力进攻,桑雪意接得稳稳当当。却见山峰拔地起,水龙咆哮,万木凝成利剑,指向桑雪意的胸口。
三人的合力攻击,终于让桑雪意脸色一沉,眸中碧光闪烁,身体环绕的金光大盛,洪流般泄出,直冲云霄,将沉云欢和虞嘉木二人在刹那间震飞。
沉云欢只觉得胸腔一痛,身体像是被巨石碾过,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险些撞上山体时便被温和的水流一卷,送到了师岚野的怀里。
沉云欢拧着眉,忍了忍,一声闷咳出口,吐了一口血。师岚野抬手将她唇角的血抹去,正要释放神力为她疗伤,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腕制止,低声道:“万不可让桑雪意看出玉神心不在我体内。”
另一头的虞嘉木就没人接了,飞出几丈远,重重摔落在地,滚了数圈才停下,宝剑也甩脱了手,一时重伤至爬不起来。
沉云欢勉强咽下心口的疼痛,再次仰头,就见原本云层稀疏的天空已经开始聚集厚重的云层,自四面八方而来,遮天蔽日。
那密云滚滚,好似一滴墨落上去,又被水晕开,呈现出不明显的暗色,与平日里的白云相差甚远——那是雷云形成的前兆。
“果然如此……”顾妄盯着头顶的云层,心头巨震,喃喃道:“沉云欢竟然如此铤而走险。”
“云欢、云欢……”身后传来微弱的低声,有气无力的:“是云欢来了吗?”
顾妄扭身,就见方才还晕死的虞暄在此时睁开了眼睛,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不停地念着:“云欢、姑姑、云欢……”
“别担心,沉云欢暂时无碍。”顾妄凑过去,用手压住了他想要爬起来的身体。
虞暄问:“她在做什么?”
顾妄说:“在与大魔头打架。”
虞暄听闻,立即又扭着身躯挣扎起来,频频想要坐起,“不行,她不敌桑雪意,快让她逃……”
“沉云欢何时逃过?这都打了好一会儿了,便是想逃,桑雪意也不会轻易放过。你就老实点吧,你受伤极重,也就凭着灵药吊着一口气,若是再乱动,是死是活可就不好说了。”
虞暄却固执得很:“我要去帮她。”
顾妄有些烦躁,把他按回去,凶道:“帮什么帮,你现在都是一个半废人,去了还不是添乱!就算要去,也该是我去。”
虞暄让他说得心头刺痛,红着眼睛梗着脖子,跟他犟了片刻,又因撑不住身上的伤痛倒地,不甘地低语:“她会死的,她会死在桑雪意的手下。”
顾妄见他老实了,便回身继续关注战场,“不用担心,她死了,我们也没命活,最坏也就大家一起手牵手走黄泉,好歹能做个伴。”
顾妄没想到这种时候了,他竟然还能说得出玩笑话,便往自己的嘴上抽了两下。他洞悉了沉云欢的计划之后,正盘算着去不去添一把助力,却听见身后突然传来呜咽的声音。
“你哭什么?”顾妄疑惑地回头,正要说道两句,却见虞暄不是在哭,他手里不知拿了个什么东西,正往嘴里塞。
那玩意儿也就巴掌大小,一指长,呈现出灰白的颜色,形状有些怪异,细细看来,是一节骨头。虞暄吞得用力,哽在狭小的喉管处,正努力吞咽,脖子青筋尽现,满脸通红。
“你在吃什么!”顾妄大惊,扑上去卡住他的脖子,却为时已晚,就见他硬生生将那节骨头吞了下去。顾妄已经猜出那骨头是何来历,掐着他的肩头,“你疯了?你疯了!!”
虞暄抬起脸来,满眼的不甘愤恨之中生生剖出赴死的毅然,“我便是化作妖魔鬼怪,也好过当无用的懦夫,眼睁睁看着我的亲人被害!”
顾妄一怔,话音卡在嗓子里,苛责的话再说不出来半个字。他应是比谁都理解虞暄的心情,因为他心中留有一恨与余生相伴——他当初没能救下自己的妹妹。
多的话也没机会说了,虞暄吞下巫神骨之后,身体立即有了非常明显的变化。他的血管猛地爆凸,皮下流淌着青紫的颜色,像是某种致命的毒素顺着血液,迅速传至他的全身。
虞暄发出痛苦地嘶喊,双手抓挠脖子,不消片刻脖颈处就被抓得溃烂,指甲指腹全是血肉。
顾妄见状,匆忙上前为他输送灵力,灌灵药,想让他的状态稳定下来,却不想这些毫无用处,虞暄更是在地上疯狂挣扎翻滚,模样好似千刀万剐,痛苦至极,顾妄想将他按住,也被甩了出去,跌了个大跟头。
等他再爬起来时,虞暄已经没有了任何动静,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样。顾妄惊恐地扑过去,心说这下完了,本来还答应得好好地要看好虞暄,没想到一不留神让他自己给自己折腾死了!
虽与虞暄交情算不上深,但往常也是有些来往的,此时说不上是痛是怕,亦或是身处绝境,生还无望,顾妄竟然想流两滴眼泪。
谁知还没等他的眼豆子掉下来,虞暄的身体忽而一动,握住了他的手腕,紧接着就睁开了眼睛。
“啊!太好了,你还活着,我以为你……”顾妄大喜过望,话还没说完,却猛然对上虞暄的眼睛,生生止住了话头。
就见虞暄的眼睛已变作竖瞳,瞳仁中翻着一抹幽绿之色,俨然已经不再是人的眼睛。
他的身体里发出“咔咔”声响,似断骨在迅速愈合,其后他的长袍之下,那双原本瘫软的双腿,却伸出了一条黑色的蛇尾来。
顾妄心中吓了一跳,但尚为镇定,问道:“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虞暄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他的手拂开,起身便走。他没有了双腿,但蛇尾用起来却极为流畅,在地上轻轻滑动,转眼就行出几丈远,看呆了顾妄。
虞暄越来越靠近战场,身体在刹那间猛地抽长,衣衫尽数被撑裂,露出见状精瘦的胸膛,腰部连接的位置往下,则是布满黑色鳞片的蛇尾。随着他的身形变大,蛇尾也越来越粗壮,所行之处皆留下斑驳的痕迹。
桑雪意正在劈山,山后则是沉云欢与师岚野二人。沉云欢方才那一下受伤严重,尚在抓紧时间修复伤势,无法迎战,师岚野便不停将山拔起,阻挡桑雪意的攻击。
天色黯淡,金阳已被大片大片的密云遮盖,桑雪意在意识到沉云欢想做什么之后,碧眼轻敛,稍稍流露出轻慢的神色,随后加重了挥剑的力道,一下便将山体劈开。
倏尔后脑生风,桑雪意察觉到身后有攻击,反手以剑抵挡,却不想那是个庞然巨物,裹挟着巨大的力量,瞬间就将砸飞,狠狠摔落在地,滑出几丈之远才停下。
桑雪意立即翻身坐起,砸破了头满脸血,脸上却是绮丽的兴奋之色,双眸充满欣喜,喊道:“娘?”
定睛一看,那缠绕着山体的巨蛇之身,却有着一个男人的上半身,胸膛平坦肌理分明,长发也没有打着卷,根本不是他的母亲。
桑雪意露出一瞬间的迷茫,随后像是被耍了一样,登时暴怒,召剑而起。剑上爆发出耀眼夺目的金光,刹那便劈了出去,乘着雷霆万钧之力,劈在虞暄的身上。
他卷着蛇尾摆动,硬生生接下这一剑,蛇鳞破碎,血肉横飞,几乎将他蛇尾整个削断,喷涌的血中隐约可见骨头。
他顺着山体飞快滑动,没入河水之中,待再出来时,那深可见骨的伤痕已经逐渐愈合。虞暄两手扒在地上,以蛇尾推动,急速在地上攀爬,一边躲避攻击,一边用尾巴不停甩向桑雪意,一时间山石崩飞,大地震荡。
沉云欢见到此景岂能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心中狠狠一痛,怒喊道:“虞暄!!”
她这一动,扯动了胸口的伤,又喷出一口浓血,黏稠的液体顺着下巴滚落,滑过滚动的喉咙,没入衣襟之中。湿黏的触感缓缓流到心口处,就好像是胸前被插了一把刀,流出的鲜血一样。
虞暄吞了巫神骨,变作这般模样,还能回头吗?
上一个这样的人,在地下黄金殿里困了十几年,早已没有了身为人的意识,忘记了一切,像个怪物一般混混度日。
虞暄便是下一个她。
沉云欢的心口剧烈疼痛起来,没有玉神心在身,她难以忍受这等疼痛,用手死死按上痛处,蜷缩起身体。
师岚野将她搂在怀中,低着头贴近她,与她额头相抵,将神力缓缓渡进她的体内,缓解她的痛苦。与此同时,天枷所带来的侵蚀更加猛烈,他的骨骼咯咯作响,像是被一只巨手死死捏住,寸寸碎裂。
师岚野却毫无反应,根本感知不到疼痛一般,只低着眸静静地看着沉云欢。
万物喧嚣,他的眼中只有这一人。
沉云欢缓了口气,察觉到师岚野的伤势急速加重,抬手将他推开。她召来刀,以刀刃撑着缓缓站起身,就见桑雪意发疯了似的砍虞暄,金光在山间频闪,轰然的声响此起彼伏,山体已被砍得满地碎石。
她仰头望天,方才还是淡淡暗色的密云此刻正在迅速加深,云层之中翻出黑色,狂风里尽是寒意,隐隐有了野兽低吼般的声音。
鹰啸在此时登场,穿越云层发出尖锐的声响,展开的双翅卷着风,飞向沉云欢的上空。
这是唯一的机会。沉云欢心里再清楚不过,如若今日不能杀桑雪意,那么他们所有人都会葬身此处。
她将刀往地上一插,整个人跃至高空,左手燃起炽烈的阳火,右手蓄起浓稠的阴火,悬停于高空绘出太极的图案,阴阳二火呈黑白两色,相交相融却又二色分明。
迦萝的爪子抓着一个木桶,盘旋两圈,看见沉云欢周身燃起的阴阳火,便以一声鹰啸回应,松开了爪子。木桶直直坠下,下落的途中翻滚着,里面那赤红浓稠的鲜血撒了出来,化作万千血雨。
沉云欢施以阴阳火,将滚落的血珠尽数拢在身前,旋即抬手一指,指向虞暄。下一刻,那滚动的血流便冲向虞暄,乘着风将他团团围住,而后自他的脊骨钻进身体里。
这桶血是沉云欢让迦萝飞往陇城之中,那阵法内困着的众人身上采来的。虞暄盗取巫神骨,被桑雪意发现行踪,此事来得突然,原本的计划只得提前,沉云欢本想趁夜行动,借以星辰之力将旁人的灵力聚于己身来对付桑雪意,但是眼下没有那么多时间拖到晚上,于是让迦萝去采血。
有巫神骨,一样可以借那些人的灵力,只要将桑雪意逼得用以全力,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可虞暄吞巫神骨亦是不可预测之事,沉云欢便只能将血引到他身上,让巫神骨在他体内作用。
桑雪意见状,自是不肯,当下飞到虞暄的背上,将长剑刺入他的脊骨处,似要生生剖开后背取骨。沉云欢召刀入手,携神火而落,朝桑雪意劈砍,刀刀全力以赴,凶猛凌厉。
桑雪意挡了两刀,翻腕将剑向上一挑,直奔她的颈子。沉云欢落刀砍,双臂震得剧痛,后退数步才停下。她引山火而起,将桑雪意团团包围,同时将阴阳二火顺着虞暄的脊骨拍入,炽烈的热浪翻滚,沉云欢长发飘摇,唇边溢血,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拼尽全力,将众人的血转化为灵力,让巫神骨吸收。
桑雪意一剑劈开环绕的金流之火,大怒道:“找死!”
他高跃十数丈,浑身缠绕着灿烂的金光,凝结于剑上,自高空落下,周身形成若隐若现的金光巨剑,似要一举将这山水万木,以及不断作乱的沉云欢、虞暄和师岚野三人一同杀死。
第一道雷声终于响起,像闷在云层里滚动,雷云卷起风涡,天地骤然暗下来。
“还差一点!!”沉云欢再添一把灵力,阴阳二火将虞暄尽数包围,他死死地攥住拳头,发出痛苦的嘶喊,沉云欢咬紧了牙关,血液顺着苍白的脸往下滴落,她厉声大喊:“虞暄,还差一点!!”
“啊——!!”虞暄仰颈嘶喊,竖瞳猛然爆发出碧绿的颜色,袒露的上半身出现妖异的花纹,顺着脊骨一路向上,像开出了黑色的花朵。
沉云欢收手,往后一跃落在水龙之上,退至几丈远。就见虞暄猛然爬起,蛇尾比方才更大了不少,俨然一条巨龙之尾的模样,在山间环绕。
天地黯淡无光,狂风怒号,雷云滚滚。虞暄浑身缠绕黑气,迎面而上,探出巨身奔向桑雪意。沉云欢凝起灵力,烧起凶猛的火焰,与虞暄并肩而行,直直地撞上桑雪意落下的巨大的金剑。
“砰!!”爆炸的巨响在空中传出,上下两方力量相撞,散发出绚烂的光彩。
桑雪意双眉紧拧,漂亮的脸上呈现出狰狞之色,暴怒之下他只想在雷落下来前杀死面前的所有人,便在金剑上再添灵力,先前为了避天劫而封住的灵脉在这一刻完全展开,灵力瞬间流经全身,滔天的金芒炸裂,如泰山崩塌,汇聚于金剑,狠厉地斩下!
沉云欢只觉得那力量不可抵挡,她的双臂痛得没有任何知觉,猛烈地颤抖着,便是全身的灵力凝结于此,与虞暄合力,也抵挡不住这一击。
巨剑落下的瞬间,虞暄卷着尾巴将沉云欢撞开,自己迎上这一剑,正中右胸,几乎被整个剖开,连带着蛇身的部分也刺出长长的痕迹,血流成河,洒落山水之间。
沉云欢被撞飞数丈,被师岚野接下,饶是如此也痛得几乎昏厥,一口血喷在师岚野的颈间。
狂风大作,闪电在雷云间游弋,像是银色的蛟龙相互环绕,在雷云里腾飞盘旋,天色彻底暗下来,像是夜幕降临。
“成了!成了!!”顾妄仰头看着那汇聚的雷云,闪电频亮,照得天地忽明忽暗,他嘶哑地喊道:“要打雷了!”
要打雷了。西域向来无雷,更遑论白日骤黑,雷云闪烁。
这是天劫之雷。
沉云欢便是要逼桑雪意使出全力,恢复至他全盛状态,从而引来天雷,借天杀他。
桑雪意仰头看着已经完全形成的雷云,暗骂一声,提着剑便朝沉云欢飞去。尚在师岚野怀中的沉云欢自然感知到这滔天的杀意,抬手将师岚野推出几丈远,转身以刀接住他的剑,两刃撞在一起发出剧烈的声响。
桑雪意只一用力,沉云欢的刀就脱了手,他抬起手掌,掌心盈满金光,探向她的心口处,“把玉神心给我!!”
沉云欢未能阻止,只感觉一股力量探知身前,要往她心口钻。
然而她的心口早已做好了防护,七彩光芒骤然炸开,一闪而过之后就疾速黯淡。
桑雪意脸色骤然一变,此刻终于意识到了中计,一抬眼对上沉云欢含着讥笑的双眸。
沉云欢毫不掩饰讥诮,“发现不是玉神心,失望了吗?”
桑雪意一偏头,目光狠狠钉在了远在几丈之外的师岚野,当下明白真正的玉神心在谁的身上。他已无暇再管沉云欢,当下飞速向师岚野扑过去。
沉云欢计划多时,怎么可能叫他如愿,当下拾起刀来,往唇边抹了一下血,往刀身上一划,上方的咒文便立时显现出来。
她将咒文溶解,妖力奔涌而出,争先恐后地缠上沉云欢。她飞身而起,直上青云,几乎头顶着滚动的雷云。
闪烁的银光照亮她的脸,昳丽的面孔忽隐忽现,她的目光紧锁着桑雪意。
赤光绕着她的双手,一重重往上缠,顷刻间就覆没她的全身。她轻轻闭上眼睛,视线一片漆黑,耳朵就极为灵敏。
她听见河流仍在奔腾,听见万木喧哗而响,听见山的沉默,风的怒号,也听见雷声从九天而下,恍若千军万马过境,轰轰烈烈,穿过千百云层,直奔凡间大地。
“天威助我……”沉云欢睁开双眼,黝黑的双眸倒映出炽亮的雷电,犹如巨龙般从云层探出来。
天火九劫·上境——
“天鼓!!!!”
“轰隆——!!”天雷在这一瞬落下,染上赤红的光芒,天地昼明一瞬,震耳欲聋的声响几乎要劈裂苍穹,将大地硬生生砍作两半,灼热的气浪冲出方圆百里,西域仿佛在瞬间复夏。
顾妄露出痛苦的神色,死死捂住耳朵。
那天雷精准地劈中桑雪意,却见他浑身覆满金光,喷出一大口血来,却仍肉身完整。他在天雷落下的瞬间,以全身的灵力凝结成障而抵挡,才扛过了第一道雷。
天劫有九雷,一重比一重要凶猛,渡之则飞升。
一雷过后,雷云翻滚得更为剧烈,酝酿着下一道天雷。
沉云欢悬于高空,在烈风之中仍屹立,浓黑的卷发疯狂起舞,天威加身,恍若战神落世。
她的背后雷云翻滚,闪电云集,沉云欢抬手,借以天雷引火,重重指向桑雪意。第二道天雷落下,天鼓之火肆意燃烧,吞噬一切。
桑雪意扛雷重伤,在地上翻滚几尺,摔在山体上才停下,当胸被雷火劈得血肉模糊。他强撑着起身,怨恨地抬眼,目光刺向沉云欢。
下一刻,他金光暴起,持剑往天上冲去。
沉云欢神色凛然,威压骇人,再引一雷,正正劈中半空中的桑雪意。
这一雷将他劈得摔在地上,几次想要爬起来,双臂都支撑不住。已是三雷落下,苍穹之中酝酿第四雷,即表明他仍然有渡劫之力。
难杀,桑雪意实在是难杀。
沉云欢凝目,身体里的灵力已然耗尽,全身的剧痛让她感知麻木,只有咬着牙死死支撑,倘若此时倒下,就前功尽弃了。
片刻后,桑雪意果然重新站起,手里握着剑,摇摇晃晃着站稳,抬起头,碧绿的眼眸凝望着沉云欢。
桑雪意此人,分明有着穷凶极恶之心,十恶不赦之血,却包着坚毅不倒的钢筋铁骨。
父女二人位于天地两端,一人头顶雷云,一人手持金剑,天地昏暗无光,风声咆哮间,二人似生了同一张脸,同一颗心。
“桑雪意!”一声呐喊凭空而现。桑雪意与沉云欢同时转头,就见虞青崖乘风飘来。
桑雪意脸上出现急色,怒道:“青崖!你怎么来此,快走!”
虞青崖却飞扑上去,扑到桑雪意的怀中,将他紧紧抱住。她贴上桑雪意的脸,滚落的泪水顺着桑雪意的脖子滑落,她抱得极紧,双臂死死地环住桑雪意,像是不管什么都无法将二人分离一样。
“死吧。”虞青崖颤着声,央求道:“别再挣扎了,你此生作恶太多,天道不容,终有一死,不要伤害我们的女儿。”
桑雪意反手抱住她,涩声道:“我不要孩子,我只要你,待我拿到玉神心,渡了天劫成了仙,就能救活你。”
“我不想活。”虞青崖浑身颤抖不止,痛苦在她的心口撕扯,让她哭得凄惨,“我不想活!我犯错太多,唯有一死能弥补。”
桑雪意反问:“你做错什么了?错的他们,他们囚禁我娘,害她变成这模样,你只是帮我拿回我娘的脊骨,这有什么错?”
虞青崖道:“我错在不该来西域,不该爱上你。”
桑雪意浑身的血冷了,怔怔地抱着她,“青崖,你又要故技重施是吗?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虞青崖浑身一颤,仰头去看桑雪意。
他生了一双无比漂亮的眼睛,那是令年少的虞青崖一眼就喜欢上的碧绿宝石。但在桑雪意一十八载的生命里,那双眼睛都是瞎的状态,因为他的眼睛肖似其母,他爹害了发妻,心里有鬼,害怕那双眼睛,于是用了各种方法将桑雪意的眼睛弄瞎。
桑雪意继承其母亲的体质,恢复能力极强,不论是毒,还是刀刃刺,他的眼睛瞎一阵,总能慢慢恢复,因此漫长的岁月里,他总要承受一次又一次地瞎眼,偶尔有几日会看见光明,但很快又陷入黑暗。
桑雪意怎能不恨桑家人?虞青崖当年初次见他时,他便是在跟兄长养的狗抢食,被咬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也要死死地护着怀里的一口饭。
他是桑家不容的怪胎,却也是用来稳定巫神女情绪的工具,为了让巫神骨一直保持效用,桑雪意这条烂命就被当成狗一样养在桑宅,从不见外人。
只有那一次,误入后院的虞青崖见到了桑雪意,从此改变了桑雪意的人生。
所以桑雪意说爱她,她从未怀疑过这份爱,就像十三年前一样,只要她抱住他,他就不再挣扎了。
虞青崖这一生怨恨太多,遗憾也太多,到最后死了,其他怨恨都平息,唯恨自己,明知桑雪意不是好人,却仍无法扼止爱他的心。
“我与你一起死。”虞青崖将头枕在他的肩前,像以前那样,整个人窝在他的怀中,“我们死在一起,再无来世,这样就是生生世世在一起了。”
桑雪意将虞青崖抱了个满怀,又像是变成了极其容易满足的人,好像不管她说什么,都会欣然同意。
若是虞青崖不来,他强撑着身体,还要试一试扛第四道雷。
但是青崖说要如此伴他而死,生生世世在一起,他就不想再硬撑了,这是他所期盼的,最美好的结局。
“青崖,你能不能再说一次爱我?”桑雪意在她耳畔低语,“就像十八年前那样。”
虞青崖抬头,望向沉云欢,在桑雪意的背后冲她做了个降雷的手势,又对他轻声说:“桑雪意,我爱你。”
万物在此刻静默,时间停滞,沉云欢低眼看着拥抱在一起的二人,对上母亲的视线。
她的眼睛总是那样温和平静,好像能扛得起天,立得住地,能解决一切问题。
能给生命枯竭的桑雪意以爱意滋养,也能为已经死透的沉云欢博出一条生路。
这一刹那,沉云欢的脑中飞快闪过与母亲相处的那些岁月,浓烈的悲伤将她包围,好似在千里大漠的生灵禁区下了一场雨,每一滴雨露,都有着虞青崖未能诉尽的爱意。
在沉云欢的眼里也下了一场雨。
甘霖落,而万物生。
她闭上眼睛,眼角滚落一滴晶莹剔透的泪,同时掌中凝结神火,启声念道:“天鼓。”
第四道雷冲天而降,比前三下更为凶猛,裹着燃烧的烈火,劈向下方紧紧抱着的二人。
雷声震彻九重天,天地骤亮,狂风掀翻一切,方圆百里皆闻此声,大地剧烈震颤。
顾妄闭着眼睛,几乎被震聋了耳朵,一时什么都听不见了。
西域百姓都被这一声雷吓得纷纷躲藏,手忙脚乱地哄着啼哭不止的孩童。
“天雷好啊。”有人笑着说:“一打雷,便是天威现世,那些作恶的小妖小怪,就吓跑了,凡间也就干净了。”
第五卷 渡九劫
第184章 断旧怨踏新途(一)
沉云欢做了一个梦。
她从前睡觉时从不做梦, 后来遇见师岚野,偶尔几次有梦,也是神识受到影响, 只有这次, 她是意识到自己真真正正在做梦。
因为梦中有已经逝去的母亲。
她手里拿着漂亮的五彩丝, 向她招手,唤道:“欢欢,过来。”
沉云欢走过去。她已经长大, 身量比母亲都要高了, 不再是当初那个只有她膝头高的小女孩, 她站在母亲的面前,看着母亲的脸。母亲便笑着要她坐下来, 说:“欢欢如今长这么高了, 不坐下来,娘无法为你编发。”
沉云欢乖巧地坐下, 像年幼的自己那样,依偎在母亲的腿间, 闻着她袖中散发的清香, 好似这世间的一切劫难都能被母亲挡住,她一如既往, 是被呵护, 被宠爱的孩子。
沉云欢感觉眼睛潮湿, 恍然抬手, 竟然在眼角摸到了一滴泪。
五岁之后, 她从未流过一滴眼泪,不管是除妖时满身伤痕,还是被赶下仙琅宗时狼狈不堪, 尊严踩在脚底,面子一并丢尽,她立于云端,跌落谷底,前半生坎坷崎岖,也从未因此哭过。
昔日她用手接了师岚野的一滴泪,因好奇将它含进了嘴里,尝到了满口苦涩。
今日她分明没尝自己的泪,却也觉得那苦味顺着舌头滑过喉管,流进了心里,苦得她心痛欲裂,痛苦不堪。
这泪水简直堪比天下奇毒。
毒性发作时,不仅仅是心里充满苦涩,全身都跟着痛起来。灼烧的火焰在她的经络中流窜,沉云欢的梦境在顷刻间崩塌,被迫从这难以忍受的痛苦中醒来。视线清晰时,她看见师岚野的脸悬于上空,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抱住,上方是碧空如洗的蓝天,周围则是一望无垠的荒漠。
雷云散了,风也消弭,沉云欢后知后觉,一切都结束了。
给她编发,笑着喊她欢欢的母亲,不过是短暂的梦境,而现世是她亲手引来天雷,将她的母亲劈死。
沉云欢仰面望着师岚野,眼眸轻眨,泪水从眼角无声地滚落。她强忍着全身的痛,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抹去泪珠,举起来给师岚野看,气若游丝:“你看见没,我会掉眼泪了。”
那语气里本该充满惊奇,或是带着一二炫耀,去向师岚野展示她从前不曾拥有的东西,但似是被满口苦涩浸染,嘶哑的嗓子里满是悲戚,她低声说:“这是不是说明,我已经学会了爱恨,重新有了人的情感,我娘就再也不用为我担忧了……”
忘记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沉云欢在与母亲的某一次对视里,看见了她的眼中满是担忧。沉云欢想不明白,她天赋卓绝,又身负九劫神法,这一年来几乎战无不胜,不可阻挡,在人界风风光光,直上云霄,母亲还在担忧什么呢?
直到在地下黄金殿中,她面对着不停哭泣的母亲,似乎才有一点明白。
虞青崖的眼中,看不见她的风光荣耀,也看不见她修为节节高升,她只看见沉云欢满身血污,伤痕累累,只看见沉云欢不懂悲欢,不明爱恨,看见了她带给沉云欢的苦难。
沉云欢想向母亲证明她现在很好,没有因为身负天责而被那些挫折和困难打倒,也没有因为不懂爱恨过得浑浑噩噩,她也已经学会分明善恶,不会辜负她的期望。
但再多的话语说出来都是乏力,沉云欢甚至都还没有与她真正相认,还没有告诉她,从踏进西域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认出了自己的母亲。
她终于可以用这滴眼泪向母亲证明,她会懂得爱恨,理解悲欢,辨明善恶,重新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能堪大任的人。
可是一切都太迟。
沉云欢将自己的泪攥在掌心里,只觉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没有一处是不痛的。没有了玉神心,进阶之后神火施加给她这一身凡骨的痛苦让她感觉每一寸骨头,经络都被寸寸砸断,于烈火之上炙烤。然而心里也不安宁,这颗新长出来的心脏被撕裂了无数豁口,每一条伤痕之中,都灌满了苦涩和悲戚。
她本能地蜷缩起身体,牙关紧咬,想以此抵御这些痛苦。
师岚野将她拢在怀中,看着她身上各处的伤口疯狂涌出血液,受伤的左眼流着血,没伤的右眼淌着泪。他抬手,指腹轻轻在她眉间轻抚,想要将她紧紧拧起的眉毛抚平。
沉云欢在经历前所未有的痛苦,她那被血染红的皮肤之下,筋脉正泛着赤红的光,那是神火在体内肆意冲撞留下的痕迹,漆黑的妖气在她周身旋绕,剧烈的冲突在她体内爆发。
她止不住地颤抖,浑身都是冷汗,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却死死地咬住牙根,不愿吐出一声痛喊。
师岚野低下头,在她湿漉漉的眼睫上落下轻如鸿毛的一吻,而后将她的脸从怀里挖出来,捏住她的下颌骨,稍一使力,就迫使她松开了紧咬的牙关。
沉云欢在昏昏沉沉之中睁开眼睛,似觉得难受,抬手捏上他的手背,想让他松开。
然而下一刻,师岚野却俯身,将吻落在她的唇上。
他吻得重,又深,还是在沉云欢意识不清的时候,等到她反应过来时,嘴里已经充满草木的香气,腥甜的血液充斥她的唇齿。
沉云欢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抬手按在他的胸膛处用力推,同时扭着头挣扎,只是她已经力竭,浑身的伤限制了她的动作,连挣扎都显得慢吞吞的。而师岚野的力道又像铁一样钳制,察觉到她的抗拒后,更搂紧了她的腰身不容她挣脱,另一只手在她的喉间轻抚。
沉云欢的喉咙被一按一摸,便本能地吞咽,将嘴里泛着草木清香的液体尽数吞进了肚中。那液体甫一入身,冰冷的感觉便顺着心口向四肢百骸蔓延,瞬间将血里的灼烧消融,开始减弱她所承受的痛苦。
迷蒙之中的沉云欢意识到身体的变化,才意识到她嘴里充满了师岚野的血,这血似乎是从他舌尖上咬出来的,汹涌地送到她口腔中,让她一点一点吞下去。
血里蕴含着他的力量,很快那股冰寒就覆没她的身体,流经全身的经脉,剧烈的疼痛逐渐平息。师岚野将她抱起来,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拍着,像是哄她入睡一般。
好像只要睡去,一切痛苦就不存在了。
沉云欢不再挣扎,意识短暂地清醒过后,就顺着他的力道合上双眼,所有喧闹的声音远去,她渐渐沉入昏睡之中。
她这一睡,便睡了整整三日。
西域的那四道惊雷传了千里,待众人寻到打雷的地方时,那里只有一望无际的荒漠,土地平坦,烈阳高照,没有任何痕迹,看不出发生过什么事。
这便成了西域的传奇异闻,记录在册,流传数年,仍无人知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桑氏家主是曾经作恶的大魔头一事是瞒不住的,先前困在酒楼里的那些人被解救之后,纷纷向桑家闹了起来。桑雪意本就对桑家恨之入骨,更不可能为桑家培养人才,因此这么多年过去他独揽大权,一步步架空桑氏,他一死,竟是没有一个能站出来扛事的人,桑家很快便在众人的讨伐下瓦解,作鸟兽散逃。
这些桑家辛秘传播得比瘟疫都快,迅速蔓延整个西域,远至几十年前桑家人囚禁发妻,取其脊骨当作族中至宝,近到桑雪意抓捕孩童以巫神骨换血给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一朝大白于天下,沉云欢的身份自然无法隐藏。
罪人虞青崖和魔头桑雪意之女,换做任何一个人,都要被戳着脊梁骨,为人诟病一辈子,然而这些落在沉云欢身上,不过是给她的传奇故事再添一笔罢了,还没有哪个人敢不怕死,去戳她的脊骨。
桑氏一倒,守在西北的崆阳派很快就接管了陇城的管辖,以最快的速度吞并了桑家的资产,其后将桑氏的牌匾摘下,挂上崆阳派,展开了其他调查,并向百姓承诺陇城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此地依旧是妖邪不侵之地。
一时间桑家从西域的“圣家”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路过门口都要吐一口痰,恶狠狠地骂上几句,竟然误打误撞实现了桑雪意的心中所愿。
因利而聚的人,无利后自然就散了,许多人陆陆续续离开陇城,这座前一日还热闹喧哗的城镇,隔日便沉寂下来,与平日里倒也没什么两样,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天还没塌下来,人们都照常生活。
别人再怎么波澜壮阔,轰轰烈烈的一生,到了寻常百姓家,也不过是饭后闲谈。
沉云欢睡醒时,周围一片寂静,房中晦暗不明。她眨眨眼,朦胧的意识逐渐清明,下意识要坐起来,却不想速度太快扯动了身上的伤,便不由慢下了动作。
她身上的伤都已经被处理好,一些浅的业已愈合,左肩胛骨和肋下较深的伤口被包扎得干净整齐,还隐隐作痛。她正要掀开被子穿鞋,只听一声轻响,桌上的灯被点起,明黄的光照出桌边的人。
沉云欢抬眼,就看见师岚野起身走近。他的伤势倒是完全恢复了,那日他虽收回了玉神心,但助她杀桑雪意时受天枷侵蚀得太厉害,那些伤口看上去比沉云欢所受的更加狰狞,但现在已经消失干净,烛光落在他脸上,仍是羊脂玉一样的肤色。
他半蹲下来,手掌握住沉云欢的脚,细细地给她套上鞋袜。
沉云欢没动,只是低头看着他,很快脑中就浮现晕倒前的一幕。那时她虽然受身体的痛苦所折磨,但意识却是清醒的,自然记得她被捏着张嘴,一口口吞咽那充满草木清香的血液,更对师岚野近在咫尺的眉眼记得尤为清晰。
她张了张嘴,不知怎么开口,下意识抬手挠了挠头,静谧在周围流淌,沉云欢头一次不知道怎么跟人交流。
难道要直接问:“你把舌头伸到我嘴里干什么?”
可是师岚野的神色太平静,不含半点私欲,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
若是她问出口了,师岚野反而一脸冷漠地说只是为了缓解她的痛苦才会这样做,那她岂不是要跌了面子,显得自作多情了?
就算他有了私欲,真的动了情……
沉云欢低眼看向师岚野,那眉眼确实昳丽漂亮,无一人能比之,照顾人也十分周到细心,虽然话不多,做得不少,但她尚未动心,一心修行,心中从不生情欲。
只是从前有谁向她表达爱慕,她向来不理会,因独来独往无人能纠缠,所以没在这方面犯过难。
可师岚野终究不同。不仅是身份,更是因为他像一尊雪白无瑕的瓷,太脆弱,一碰就碎,沉云欢哪里忍心伤他。
算了还是不问了,就当嘴巴被啃了一口。
正当她脑子东想西想一顿胡乱衡量时,师岚野已经将她的鞋穿好,并开口道:“你的母亲给你留了信。”
沉云欢立即抛却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朝桌上一看,果然见那上面摆着一封信,还有一根红色的丝带。她起身走过去,将信拿起,上方写着:吾女欢欢亲启。
沉云欢对着这六个字看了许久,才坐下来,动作轻慢地将信纸拆开,于灯下逐字逐句地研读。
虞青崖的字是秀丽方正的楷体,就像她的前半生一样,规规矩矩,一本正经。她此生所有的离经叛道,都给了桑雪意,从十八年前那个误入桑家后院的午后开始。桑雪意骗了她很多,但唯一让她庆幸的是,他说从母亲那里听来召神曲并非是假,倒是真的让虞青崖在最后以此曲召神,给了沉云欢新生。
她并没有在信中赘述与桑雪意的相遇,更多的是在向沉云欢表达歉意。
十三年前那个暴雨天,她为一己私欲做了让沉云欢复生的决定,改写她的人生,然后用余生来悔恨。她时常觉得当初给沉云欢新生,让她背负万劫是错误的决定,可不论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梦到沉云欢的身体一点一点在她怀里僵硬,没了生息时,她还是会在神明面前做出同样的决定。
她满心私欲,因此愧对沉云欢,化名长恨与她在那家客栈相见后,不敢与沉云欢相认。
她在相处中发现沉云欢将师岚野当作身边小厮,对曾经的同门也十分漠然,更是杀伐果断,轻易取人性命之人。她并不在乎沉云欢能否成为一个好人,但当初求来那颗玉神心时,她曾许诺沉云欢会成为一个惩恶扬善的绝对正道之人,亦正亦邪会让她极其容易一脚踏错,变作她父亲那样的魔头,万劫不复。
于是她不断地对师岚野说,再给欢欢一次机会吧。
凡人的一生总是会犯数不尽的错误,只要能改正悔过,大部分错误都可以挽救或是被原谅。但沉云欢不行,那是她死而复生的代价,倘若她一朝为恶,便再没有回头的机会,所以虞青崖只得对她再严苛一些。
短暂的教导不一定让沉云欢改正陋习,但当这一切成为临终遗言后,或许不同寻常的意义,能沉云欢铭记于心。
虞青崖心里清楚,从沉云欢踏入西域的那一刻起,她存在于世间的日子便不多了,因此对沉云欢说的每一句,都是她的遗言。
昔日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沉云欢能平平安安,健康顺遂,后来却又亲手将万劫加于她身,于是余生日日夜夜都在悔恨中度过,当她亲眼见到沉云欢因为她亲手施加的劫难浑身覆血,伤痕累累时,更是认为自己百死不足惜。
虞青崖求死之意深切,早已决定与桑雪意一同魂飞魄散,希望能以此抵消沉云欢身上的业障。
她在信中反反复复向沉云欢致歉,越写到后面字迹就越是潦草凌乱,似执笔之手不停颤抖,痛苦万分。然而这场道别终究来临,信的末尾,她写道:吾愿以天雷轰顶,魂销魄散,换吾女欢欢万劫皆消,余生顺遂,来生富贵康健,一世荣华。
虞青崖是虞青崖时,是个克己守礼,规矩方正之人,善良淳朴,从不越矩,是同辈楷模。然而虞青崖是母亲时,就十分可恶了,不仅自私还贪婪,想要女儿起死回生,还想要女儿平安顺利,连来生的命格都想要她富贵康健,恨不得所有的好事都落在她女儿身上。
可是这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沉云欢轻抚信上的字迹,沉寂的眉眼拢在灯下,久久没有言语。
虞青崖到死前都长恨难消,现在沉云欢也有恨生了,她还没来得让母亲看她落下的那滴眼泪,也没来得及告诉母亲,她的心里从未生过怨怼,愿意永远做虞青崖的欢欢。
她从虞青崖的爱里得到了三次新生,也愿意用余生去爱虞青崖,可一切为时已晚。
这遗憾将与她的生命等长,永不可消弭。
沉云欢沉默地将信纸折起来,而后放进衣襟,与跳动的心脏贴在一起。
她微微偏头,向一旁的师岚野开口:“我不会输的,对吧?”
师岚野眸光清浅,向含了澄澈见底的溪流,随着火苗的跳跃盈盈而动:“自然。”
沉云欢不知道她所背负的天责是什么,她只知道挡在面前的困难会被她全部砍碎,即便天道难逆,可她的刀也未尝不利,若是余生都在与劫难为争,那么她的胜利就铺满余生。
“哎!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出来乱跑,老实在房间待着,你这般模样还敢出来,不怕被人抓走拿去泡酒啊?!”
房外突然传来顾妄吵嚷的声音,沉云欢敛了心绪,抬步行到门前,隔着窗子往外看,就看见院中的顾妄揪着虞暄的衣领,将他往屋里拖。
他们二人伤势都早已恢复,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俊俏非凡。只是虞暄那衣袍底下却不再是双腿,而是一条布满黑鳞的蛇尾,正打着卷不停地往地上拍打,“放开我!我要出去,我已经在房中闷了三日!现在立即要吸一口外面的空气!!”
“你要死啊?这个样子跑出去,不是叫我为难,被别人发现了,我这个天机门猎妖队的人,是收你还是不收?”顾妄约莫是让他烦得头痛,平日里端方的形象全无,骂骂咧咧:“你现在是妖怪!妖怪!不是人了!懂不懂?”
“我是人!我就是人!”虞暄的蛇尾卷住院中的石桌,不愿叫他拖走:“我要去找师父,他们会理解我的。”
顾妄气道:“他们不会理解你,只会觉得用你泡的酒特别好喝!”
迦萝在一旁摇头晃脑地批评:“愚昧愚昧,这是你们凡人的偏见,一看见人化兽形就觉得是妖,实则不然,我们还可以是灵物。”
顾妄简直想拿根鞭子,像抽陀螺一样把这二人抽得在院中团团转,转得头昏眼花,自然就老实了。
正要忍不住骂人时,房门被一把推开,就见唇红齿白的沉云欢站在门内,扶着门惊讶道:“虞向隐,你这尾巴是怎么回事?”
虞暄见状,立即松开了尾巴,也挣脱顾妄的手,朝她游了过去,喜笑颜开:“云欢,你醒了?你先前伤得好重,我很担心……”
还没靠近,就觉得浑身一凉,偏头就看见师岚野站在她身后,冰冷淡漠的眼睛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虞暄便瞬间觉得如坠冰窟,从前为人的时候尚且察觉不到,只觉得师岚野此人阴郁古怪,而今有了蛇尾,他才能看到师岚野身上那层隐隐的金光,一旦靠近脊背就承受着莫大的压力,他只得往后退了退,对沉云欢道:“你现在好些了吗?”
“我好了。”沉云欢应了一声,看向他的蛇尾,“你的腿呢?日后都只能变成这样了吗?先前你都被整个剖开,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我当时也以为死定了,但是那大魔头虽然将我开膛破肚,那一剑却并未伤我心脉,我现在恢复能力很强,比你们都要先愈合伤势。”虞暄似乎沾染上了蛇的妖性,说起话时身体竟然微微摇晃,像是很得意的模样,“我可以变回腿,但是不知为何不会用双腿走路了,一步都走不得,总是摔跤,所以这样更方便。”
师岚野淡声开口:“他的身体融合了巫神骨,拥有巫神异化之后的能力,已不再是人了。”
虞暄一听,心道巫神巫神,那不就是神?于是道:“这么说来,我不是妖?”
师岚野道:“你就是妖,蛇妖。没有异域神的存在,多年前那人寻回的是一只修为高深的蛇妖,与之交合诞下了半人半蛇的后代,但那蛇妖的血脉只传女不传男,一旦滥用妖力,就会逐渐异化成妖的形态,丧失神智。”
虞暄有些不相信:“可是当年的凡人为了供奉异域神,还在地下建造了神殿。”
“那座神殿本来就存在,不是为它而建。”师岚野道:“那是山神之殿。”
沉云欢一怔,忽而想起当初在进入那座巍峨的神殿时,师岚野曾说过与那座神殿有些渊源,而今想来,那恐怕本就是他的宫殿,只是后来沉入了地下,却没想到被鸠占鹊巢,供奉了别的妖邪。
“那好吧,我自己出去走走。”虞暄受了些打击,但是不多,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事,比他的腿变成蛇尾更让他受打击了,但他想借此理由出门。
他晃着身体卷着尾巴,往门的方向去,被顾妄拽着领子拖回了房间,并且下令:“什么时候学会了用腿走路,什么时候再出门!”
沉云欢趁着那边吵嚷,对师岚野问道:“那地下神殿是你的?”
师岚野轻轻摇头,“是,但也不是。”
“是前任山神的。”迦萝在此时接话,为沉云欢解答,“在数万年前,也曾诞生过一位山神,不过完成祂的使命后便消散于世了,岚野大人是接替祂存在的第二位山神,只诞生了五十年。”
沉云欢心道原来如此,转眼看向迦萝,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迦萝道:“自然是跟随主人。”
沉云欢道:“你不是说他神格不在,没资格再做你的主人了吗?”
“不是他。”迦萝望着沉云欢,说:“是你。我承你母亲遗愿,今后将伴你左右。”
沉云欢听后,倏尔一笑:“若你当真无处可去,倒是可以跟在我身边,但是遇到危险,生死自负。”
迦萝噘起嘴略微表达不满,心道沉云欢果然是承了桑雪意的血脉,脑子通透便罢了,嘴上还不饶人,虞青崖可没有这么恶劣的性子。
说话间顾妄满头大汗地走出来,与虞暄撕扯了一番,略显狼狈,他将门挂上锁,嘴里念叨着:“这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他走到沉云欢前方,稍一停步,问道:“沉云欢,陇城可还有未了之事?”
沉云欢点头。顾妄道:“你尽快去办,沧溟雪域那边拖不得太久,咱们该出发了。”
沉云欢应了声好,即刻动身出了门。师岚野与她一同离去,迦萝也化成海东青跟随,片刻工夫院中就已没了人,清清静静。
顾妄擦了一把汗,坐在石桌旁,尝试用传声法器联络虞嘉木,等了许久也没得到回应,不由大怒:“醒了就跑,也不知成天在哪野着,传声法器给他拿着当摆设,毫无规矩!虞家究竟是怎么教养的?”
顾妄越想越气,干脆掏出了灵纸,要给掌门写信。
信中洋洋洒洒先抱怨了千百字,又隐晦写了自己这一路如何含辛茹苦,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希望天机门能加派人手,最后才将西域发生的事禀明,并在结尾处写:盼望掌门早日回信,指引弟子迷途。
他将信折成纸鹤的模样,吹一口灵气,那纸鹤便展翅起飞,消失于空中。
夜色已深,天幕之下是陇城的万家灯火。薛赤瑶身着黑衣,步伐轻盈地越过人群,进入一座酒楼。这酒楼便是先前桑家操办宴席之地,本身就有法器维持,因此那日大闹过后,很快就恢复了原状,也因为受此一遭更为火爆,日日满座。
酒楼是陇城最高的建筑,在最上头一层都是雅间,安静隐秘,站在回廊下能眺望陇城繁华的夜景,所以专门接待非富即贵的客人。
薛赤瑶不是头一回来,师父自来了陇城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酒楼里的雅间,每次召见她也在此地,因此她轻车熟路地上了顶楼,来到师父所在的雅间前,还未出声,门就自己打开。
薛赤瑶走进去,见雅间里没人,便穿越房间来到回廊之下,果然看见一人懒洋洋地倚在栏杆处,朝着远方眺望。
薛赤瑶躬身抱礼,“师父,沉云欢已经醒了,正往桑家别院动身,应是要去杀姜夜师叔,可要阻止她?”
“他该死,不必管他。”站在暗处的人稍稍一动,偏过头来,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灯光落在他的脸上,勾勒出年轻俊俏的轮廓。
正是虞嘉木的脸。
薛赤瑶一顿,尽管见过数次,仍有些不适应沈徽年的这个模样。她低声道:“沉云欢已突破天火九劫的上境,目前所有计划都顺利,不日他们将启程前往沧溟雪域,师父可要跟随。”
沈徽年忽而一抬手,凭空抓住了一只泛着灵光的纸鹤,而后展开来,化作几张信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前面是一些抱怨的废话,后面是一些自夸的废话,沈徽年粗略地看了一遍,一时沉默着。
薛赤瑶见他久久不语,也微微抬头瞥了一眼,正看见他手里捏着的信纸上有这么一句话:虞嘉木好吃懒做,嗜睡如命,不听指挥,擅自行动,状如听不懂人话的痴呆,合理怀疑被猪精夺舍,恳请掌门明察。
薛赤瑶心说:评价倒是精准,但是这人是不打算活了吗?
沈徽年一松手,将信纸往下一扔,下一刻便燃起火焰,将信纸完全烧毁,烟灰都没剩下。随后他拿出新的信纸,上方印着天机门专属徽文,是门内传信专用之物。
他神色倒是没有变化,只草草在信纸上写了几句话,而后懒声对薛赤瑶道:“一切照计划进行。”
第185章 断旧怨踏新途(二)
崆阳派接管桑家之事后, 陇城的风波很快平息,原本前来道贺的众仙门染了一身晦气,自然不愿在西域多留, 事情一结束就飞速离去, 没多久桑家别院就空了个彻底, 不仅外人走了,连桑家子弟也逃得无影无踪。
唯有仙琅宗是例外。其掌门人沈徽年除了一开始时露过两次面,其后便不知所踪, 陇城出了那么大的事, 也没见他再出现。掌门不在, 仙琅宗的弟子也不敢擅自行动,唯剩关良师伯和姜夜师叔二人做主, 然而关良师伯丢了关门弟子, 早出晚归一门心思寻找,连跟人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只有姜夜这一个师长能拿主意。然而姜夜平日里在宗门也不算话事人,几乎没有他下决定的时候, 更何况头上还有两个师兄在, 他无法擅作主张,给出的回应也是模棱两可, 导致其他仙门的人都已走空, 仙琅宗的弟子还住在桑家别院。
姜夜心里也着急。他这两天右眼皮总是跳, 抽抽得厉害, 心中惶惶不安, 总觉得有什么坏事要临头。还时不时回想起先前在桑家待客的正堂里,沉云欢落在他身上的眼神。
沉云欢这个人,像是天生与他八字犯冲一样, 自打进了仙琅宗起,回回见面都没有让他顺心过。偏生她天赋过高,小小年纪便问鼎仙琅宗,剑下无一败绩,这等天骄世间罕见,若是再与她过不去,倒显得他这个师长小肚鸡肠,于是忍气吞声十来年。
好不容易将她逐出师门,以为就此折了她的翅膀,让她跌入尘埃,却没想到她又习得神法,一步登天,好像天底下的好事全落在了她的头上。思及自己精心培育多年,却被她打得脱冠自请离山的亲传弟子,姜夜更是恨她恨得牙痒痒。
然而这么多年的恩怨也是旧事了,他到底也是仙琅宗的师长,沉云欢再怎么看他不顺眼,只要没有正面起冲突,按道理也应当井水不犯河水。可那日正堂之中,她轻描淡写投来的眼神里却掺杂着浓烈的杀意,姜夜看得分明。
沉云欢是要杀他。
他这几日积极联系沈徽年,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而关良师兄也忙着找自己的徒弟无暇顾及他,上回匆匆见了一面,也只道他多心,说沉云欢不会滥杀无辜。
姜夜放心不下,这几日都在等沈徽年出现,然而掌门没等到,却等来了沉云欢苏醒的消息,他再也等不下去,忙不迭跑回去收拾行李,打算先一步回仙琅宗。
夜深人静,桑家别院几乎空了,无人点灯,一路上黑漆漆的,姜夜的身影在月下穿行,脚步轻盈,脊背佝偻,活像个贼。他行至房门口,先是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而后又警惕地检查门缝中夹着的头发,确保这门在他离开的期间没有被打开过。
如此谨慎地探查一番后,他才放心地推开门进了房,反手关上门,连灯都不敢点亮,飞快直奔内室,收拾起自己在西域搜罗的那些宝贝。动作仓促间,房中响起磕磕碰碰的声响,在寂静的环境里尤为刺耳。
不知何处来的一阵阴风,一下将窗子给撞开,砸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将原本就神经紧绷的姜夜吓了一大跳。他慌张地转头,就见窗子弹了几下便停,月光探进来落在地上,洒下一片安静的皎洁,只有风在作祟,没有任何异样。
姜夜长呼一口气,经风一吹,才发觉额头和背后都泛着冷,竟是给自己吓出了一身的汗,于是自嘲一笑。
他正要转身继续收拾,视线在窗边掠过之时,余光忽然瞥见一些古怪。姜夜登时一个激灵,将头转过去细看,就见那月光的边缘,晦暗与银白交接之处,好像有一只脚。
那脚穿着金纹长靴,女子的鞋型,鞋头微微翘起,鞋面绣着云纹,镶嵌着珍珠,是年轻人更喜欢的款样。
姜夜心中大惊,心脏瞬间狂跳不止,浑身的冷汗疯狂涌出,巨大的恐惧吞没了他,让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简直是夜半三更,阴魂索命。
姜夜看清楚那只鞋后,当下什么都不要了,扭头便想冲破门往外逃,却不想那门上不知施展了什么术法,他全力冲过去没能撞开也就罢了,还将自己撞了个头破血流,他捂着脑门惨叫一声,却听得房中响起那索命的声音。
“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啊?”
那声音分明清脆利落,带着年轻的盎然意气,落在姜夜的耳朵里却无比刺耳,闻之丧胆。
话音刚落下,房中忽而亮起一缕火光,暖色的光芒瞬间充斥整个寝屋,照亮内外两室。只见外室的桌边,正坐着一袭潋滟红衣的沉云欢。她手里捏着一缕火苗,正动作缓慢地将烛灯点亮,跳跃的光映照在她的眉眼,既是精致美丽,又充满冷肃的杀气。
她的肩头落了一只海东青,比寻常的鹰还要小许多,大小似燕子,却有一双酷似人的眼睛,幽幽地盯着姜夜。
姜夜捂着脑门,手掌里已经全是血,淌了半张脸,脸上的肌肉都吓得抽搐抖动,却还要强作镇定,沉声问道:“沉云欢,你在我的房中装神弄鬼,想做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何须再问?”沉云欢点亮了灯,便利落地起身,腰间别着的刀也随之出鞘,刀刃与鞘摩擦发出的声响被拉长,显出几分慢条斯理。
那声音就像是架在姜夜的后脖颈来回磨的刀,让他吓得双腿发软,险些跌在地上。眼看着沉云欢动身,他一咬牙,只得将自己的兵器召出,妄想在她的刀下争一线生机。然而姜夜此人,年轻时在宗门就毫无建树,修行低下,天赋平平,后来在仙琅宗身居高位,就更怠于修炼,莫说是对上沉云欢,便是对上宗门里天赋稍微好一些的弟子,都没有胜算可言。
果然这厢他刚一将兵器握在手中,那厢沉云欢的刀就刺了过来,径直刺穿他的腹部,将他整个钉在了身后的墙上!
对于沉云欢的刀,姜夜没有任何还手的能力,甚至都没看见她是怎么过来的,只觉得肚子一下就被捅漏气了,血液噗噗地往外流淌,痛意后知后觉,险些要了他的命,兵器也瞬间脱手,动弹不得。
姜夜一张口,浓稠的血顺着嘴流下,吭吭哧哧道:“沉……沉云欢,你敢对我下手,必将被仙琅举门追杀至天涯海角……”
“我杀你,正是为了仙琅的弟子。”沉云欢一双冷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将刀柄微微转动,搅弄伤处,“你是怎么害了当初与我一同前去雪域的弟子,又是为何将他们关入仙岩洞的地下,一五一十托出,我便留你魂魄,若是不说,待你死后我便拘了你的魂问,问完便叫你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姜夜腹部剧痛,胃袋肠子都给刀刃搅了个天翻地覆,宛若受千刀万剐的酷刑,面容狰狞无比。生人如何能受此罪,更何况姜夜这等软骨头,当下哀哀求饶,尽数交代:“我是,我是受人之命,被拿捏了命脉才不得已而为之,并非纯心害人……”
沉云欢早已料到,问:“受何人之命?”
姜夜道:“鬼阁之主,他指使我将那些弟子关押起来,于月前赶入仙岩洞地下之处,我也不知是为何,只是照做罢了,求求你,放我一命吧!”
沉云欢不为所动,继续问道:“鬼阁之主究竟是何人?你与他又如何联络上的?”
“我也不知,我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姜夜喘着气,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连连认错,道:“放了我,我愿去天机门认罪,向大家证你清白。”
“清白?你觉得我现在还在意那些东西?”沉云欢没忍住笑了一声,微微俯身,对他道:“杀人偿命,不需天机门审判,我自可以裁定你的罪。从地下神殿出来时,我答应过那些师弟师妹,要为他们报仇,今日必是你的死期。”
刀刃又进几寸,姜夜浑身颤抖,挣扎哀求未果,平生一股怒意,对沉云欢道:“若说害死他们的根源,那也是你才对,那日带着他们去沧溟雪域的人不是你,他们根本就不会死!是你平日行事太过嚣张,结仇无数,才引得别人报复……”
沉云欢继而抽出刀,一时又觉得这么一刀砍死他实在是便宜了他,便反手在他体内种下金流火种,冷眼看着他在地上疯狂挣扎,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凄声,痛不欲生。
迦萝幻化成人形,沉声喊道:“沉云欢。”
像是警告,又似提醒。
沉云欢偏头看她。微光之下,她那洁白的脸上溅满刺红的血,顺着眉眼往下落,森然阴郁,在某个瞬间竟与桑雪意如此相像,令人望而生畏。
沉云欢道:“他罪有应得。”
迦萝轻声道:“他有罪,杀之便可,不可虐生。若你心向极端,很容易受妖魔所惑,步入邪途。”
沉云欢不与迦萝争辩,只是转头回看地上不停翻滚身躯,痛苦叫喊的姜夜,终是一刀落下,燃着烈火的刃瞬间就将他的脖子砍断,切面整整齐齐,血溅四方,了结他的性命。
沉云欢蹲下来,双指并起,蓄起灵力点在他的眉心,将他脑中的记忆抽取,快速阅览。
方才的质问不过是让姜夜体会极度恐惧之下感受死亡一步步落在头上的滋味,沉云欢并不信任他的话,比起审问,直接查阅他的记忆更为方便可靠。
姜夜是在去年带着弟子下山历练时与那鬼阁之主相识,当时他遇上一凶妖,命悬一线,鬼阁之主出现救下了他,并与他结下奴契。换句话说,就是姜夜向鬼阁之主典当了自己的性命,换来一条生路。起初鬼阁之主并未奴役他做事,直到年前沉云欢带着弟子前去沧溟雪域,前脚刚走,姜夜便后脚跟着去了。
他一路跟至西北,起初跟沉云欢所行的路线相同,但进入西北之北后,他便走了另一条路。那条路树木茂盛,溪水清澈,甚至还有凡人部落生活,较之沉云欢一路蹚着风雪,受妖邪侵扰要轻松百倍。
姜夜在那凡人部落中留了几日,随后便受到了鬼阁之主的命令上山,正与那一众弟子相遇。他用鬼阁之主给的法器,将众人抓了起来,其后便关入地处偏僻的地牢之中,直到月前才将他们放出。
虽然看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姜夜的记忆之中,那鬼阁之主只现身过一次,且还是浑身以墨黑的袍子罩着,根本看不清楚身形和面容,亦无从辨别他是何人。
唯一让沉云欢在意的是,姜夜在上雪域神山之前所暂居的凡人部落,有一处地方一闪而过。那地方竖着一座高高的方形玉石,通体白如羊脂玉,乍然一看似乎没什么特殊。
但沉云欢清楚地记得,当初她在雪域出事意识昏迷前,隐约从刺目的白光之中看到过这样的白玉方碑。
她起身,将姜夜的记忆存入镂空的圆形法器之中,甩给迦萝,道:“让顾妄送去天机门,他们会处理这些事。”
迦萝收下法器,转身幻成鸟,从窗子飞出。沉云欢拿出锦帕擦刀,缓缓推门而出,就见师岚野在檐下站着,微微仰着头望着明月,一身皎皎光芒披落满身,玉润冰清。
师岚野听到她出来的动静,转过身来,视线落在她满是血污的脸上。
她幼年时还尚喜欢干净,随身携带着小小的锦帕,哪里脏了就擦哪里,还见不得别人脏。长大了反倒喜欢把自己搞得脏兮兮,什么血污溅到身上也不管,顶着一张花脸就出来了。
师岚野沉默着上前,掏出锦帕给她擦脸。
沉云欢任他擦着,待一张脸都擦白净了,她才缓缓开口,“虐杀是恶吗?”
师岚野道:“何如此言?”
“姜夜作恶多端,我方才杀他时,想让他受尽折磨而死,但迦萝却说我若心向极端,容易堕入邪道。”沉云欢神色严肃,凝眸思索,“恶有恶报不是理所应当?何以虐杀恶人便是极端?”
“善恶不在过程,在因果。”师岚野眼眸轻动,平日里淡漠的眉眼此时显出几分温和,耐心地解释:“倘若有人抱以善念,却结了恶果,那便是恶,反之亦如是。”
这话就十分广义了,说得模棱两可,沉云欢想怎么理解都可以。她杀姜夜,为的就是给那些被他害的弟子报仇,因而就算生恶念虐杀,结果也是让他偿命,所以她所行并不算恶。
沉云欢这么一开解,心中的纠结便没了,料想她就算是有个十恶不赦,泯灭人性的父亲,也影响不了她行善证道的高洁品行。
沉云欢心情豁然开朗,免不了笑起来,眸色盈盈:“我杀了姜夜,仙琅宗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今夜就启程。”
师岚野点头为应,擦净了她的脸和手,二人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回到先前住的别院时,顾妄已经在院中等候了,与他同在石桌旁坐着的,还有个挨过训,老老实实的虞嘉木。
迦萝与这两人不相熟,飞到树杈上,正隔窗与蛇化的虞暄说话。迦萝开解他看开点,说不就是长了条蛇尾,往好处想,日后想泡酒了也不必满山找蛇,砍一节自己的尾巴就好了……
“回来了?”顾妄道。
沉云欢点头,就听他说:“那走吧,我们现在就出发,免得天一亮被人拦住。”
沉云欢也正有此意。几人的行李都不多,几乎随身携带,因而用不着收拾,随时可以出发。就是虞暄有些麻烦,顾妄说此人必须带上,倘若留他在此地乱窜,前脚出门后脚就会被抓去天机门问审。
但虞暄却不想这么离开,他要求一定要与师父见一面,交代一声再走。
争执了半晌,最后沉云欢做主,削了两根木棍给虞暄当拐,让他拄着拐去拜别师父。沉云欢刚杀了姜夜,不便这个时候去找他,免得牵连到他,因此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叫虞暄转达。
虞暄就这么拄着拐去找师父。他果真不会用双腿走路了,两条腿软成面条晃来晃去,全凭双手撑着木棍前进。顾妄嫌他太慢,便送了一程,并警告了他绝不可将吞了巫神骨之事说出。
虞暄敲了师父的门。关良为寻徒辗转反侧,深夜难眠,一见徒儿回来,当下喜极而泣,抱着虞暄涕泗横流,边骂边哭,还道自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虞暄气色红润,精神十足,身上不见半点伤痕,只说自己的双腿在与桑雪意打斗时受了些伤,昏迷几日才醒,因而才来与师父相见。
他报了平安,又认了错,但由于顾妄一直在外面盯着,他也没有机会与师父促膝长谈,只说了几句便要离开。关良虽不舍得徒儿涉险,但他说是护送沉云欢去沧溟雪域,并且大难当前,任何修仙弟子当尽一份护世之责,关良也并未多言,只反复叮嘱他注意安全,时常联系。
虞暄流了两滴眼泪,感觉后背要被顾妄的视线盯穿,只好用软成面条的双腿跪下来,匆匆拜别。
这边虞暄哭得面红耳赤,那边沉云欢也在院中摆上了母亲的灵位。那是师岚野在她昏迷的时候做的,许是山神所做的灵位,沉云欢总觉得有些不同,但也不知具体效用如何,只在怀里抱了好一会儿,最后对着灵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以此对虞青崖做最后的道别。
其后几人在院门外汇合,没有多余的言语,趁夜而行,一个遁地术法,出了守备森严的陇城。
迦萝幻化出原形,鹰击长空,啸声穿越云霄,传达百里。
一如多年前她入世之后,被虞青崖救下来,并得赐名的那日。她获得自由,也甘愿在身上套了枷锁,为凡人所用。
然而凡人寿命短暂,生死无常,迦萝本应再次自由,却仍将枷锁延续。
从前她用自己的眼睛帮虞青崖看着沉云欢长大,今后便要用眼睛圆虞青崖的遗愿,看着沉云欢行之大道,渡过万劫,圆满而终。
她在云霄盘旋数圈,最后落在沉云欢的肩上,又变作家雀大小,闻着沉云欢身上散发的清香,合上眼打算睡一觉。
沉云欢的身侧是始终安静的师岚野,身后则是一脸困倦的虞嘉木和低着头给木偶梳发的顾妄。
扭着蛇尾,摇晃前行的虞暄位于最后。
月光清亮如水,银波荡漾,将一行人的影子落在地上,拉得又斜又长。
浓稠漆黑的影子承载着各自的故事,于一片静谧的风沙之中,前往西北之北,沧溟雪域。
第186章 人心不齐疑窦渐起(一)
出了陇州一路向北, 越过玉门关后便是大片的荒漠,人迹罕至,沉云欢一众人不必再刻意隐藏行踪, 御起法器一日百里, 不过几日的工夫就来到雪域边境。
眼看着目的地将近, 几人在边境的城镇里暂作休息,补给需要的物品,打算吃一顿热饭再上路。
已是寒冬腊月, 狂风在高耸入云的雪山转了一圈飘向人间, 空中尽是凛冽的寒风, 凡人穿上了厚厚的棉袄都冻得直打哆嗦,围在热酒滚茶的铺子边上取暖。
街上行人稀少, 但好赖有些活人气儿, 再往前行过了边境,便是沧溟雪域的地界, 那地方便没有凡人城镇了。沉云欢点了一杯热茶,也不喝, 就用来暖着手掌。她的对面坐着神色萎靡的顾妄, 正小口喝着热酒,时不时发自肺腑地叹一口气。
沉云欢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并未多言。
他自从两日前收到天机门传来的回信后, 就一直是这个状态。信里也没多少内容, 不过是晏少知先是将他劈头盖脸批评一顿, 言他不该如此诋毁同门, 出言不逊,要他向虞嘉木道歉,再有下回就将他召回老家, 罚他挑粪水种地。
紧接着又说皇城动荡不安,世族为皇权争得头破血流,天机门里没有一个闲着的人,远在千万里之外的陇城自然无暇顾及,西域一代有崆阳派掌管,不必再往天机门传信。
顾妄将回信来来回回读了三遍,也没能从字里行间抠出那么一点来自掌门的鼓励和安慰,于是默不作声地合上回信,打算抱着木偶找一块凶煞之地死进去,用自己的怨气养阴气,将来起尸之后大家同归于尽。
当然,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他最多给虞嘉木的碗里添了个鸡腿,以此来表达在信中编排他猪精夺舍的抱歉。
几人进入边境城镇之后便分头行事。虞暄的双腿虽然还是煮熟的面条状态,但已经能娴熟地使用拐杖,因此自己行动不成问题。他半蛇之身,十分畏寒,所以一进城就去买厚厚的棉衣,和驱寒所用的灵药。迦萝则化出原形盘旋在高空,于前后探路,习惯性侦探周围的情况。
虞嘉木一入座倒头便睡,除了手里的剑抱得紧之外,其他仿佛都成身外之物。
沉云欢坐在路边的搭起的棚子边,视线落在一丈之外那街边贩卖奶块的小摊之处。师岚野正静静地站在一群半大的孩子后面,排队买奶块,引起沉云欢注意的,则是站在他前方的两人。
那二人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一男一女,身着朴素的衣裳,却生得肤如凝脂,粉雕玉琢,十分好看。更为奇特的是,沉云欢发现他们二人的脚并未落地。
她已经仔细打量许久,见二人虽然端端正正地站着,仪态也比寻常孩子要出众,但双脚却像是踩在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上似的,与地面有着几寸相隔,但二人走路如履平地,四平八稳,若非盯住了刻意观察,还真看不出来。
沉云欢饶有兴趣地盯着那二人看,就见他们排到了小摊前,却并未买东西,而是微微侧身,给师岚野让了个身位。那少女转过一张明眸皓齿的脸来,动作一派老成,抬手请师岚野先买。
师岚野并未推辞,买了奶块之后转头给那二人分了几块,随后转身回到酒馆里。他将奶块放在沉云欢的手边,于她身边坐下来。沉云欢看着那对半大的男女结伴离去,转头询问:“那两人是什么来头?”
沉云欢一直都知道,这世间是六界共存,然而人界位处下界,被天界保护着,鲜少有人能透过天穹看到其他五界。纵使沉云欢这种修行之人,也只能接触那些误闯人界的妖邪,从未出过人界。
她知道这世上有不同于凡人的存在,就像先前凶日的那晚偶然撞在师岚野身上的男童,沉云欢到现在都没想清楚他究竟是壁画之中的一灵物,还是存在于另一界的种族,不过是贪图热闹才通过壁画混入人间游玩。
面对沉云欢充满好奇的目光,师岚野却并未立即回答,反问:“你看见什么了?”
沉云欢道:“他们的双脚没踩在地上。”
“不沾凡土,便不留痕迹。”师岚野道:“我初入人间时,也是如此。”
沉云欢眉梢一扬,当下明白了那对男女的身份,一时间思绪多了起来。六界相因相生,却又各不相干,尤其是人界,这是只有凡人才被允许的生存之地,外界种族不会无缘无故踏足凡界领土,尤其天界之人。
那两个半大的仙童子若是贪玩来到人界倒也罢了,若是为了别的事,那恐怕就不太妙……
“云欢!”半空传来疾声,就见迦萝盘旋在上方,以灵法传音给她,“前方出事了,跟我来!”
沉云欢当下起身,随手捻了个奶块放嘴里,对顾妄道:“我去前方看看,你在此处等虞暄回来。”
顾妄正是颓靡的时候,没留心她走得匆忙,摆了摆手算作回应。
沉云欢追着迦萝而去,沿着街边跑了大半个城镇,就听见前方传来喧哗声,远远看去,百姓将街头围得水泄不通,也不知是在干什么热闹。
沉云欢翻身跃起,踩着百姓的肩头而过,动作利落地进入包围内圈,就见那地上瘫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
那东西说不好是妖怪还是人,尚保持着人形,但血肉之躯完全枯化,好似烈火焚烧过后的枯木,面目全非。它却缓缓迈动着四肢往前爬,从上方看去,它的后脖子处张着一只眼睛,瞳孔好似一朵盛开的花,十分妖冶诡异。
沉云欢从未见过这种外形怪异的妖邪,也没有从此人的身上察觉出邪气,但从外形上看,这绝对不再是一个正常人,于是她抽刀上前,一刀照着此人的后背劈下,从当间劈作两半。
没有血液溅出,更没有嘶喊,且落刀时触感相当奇怪,那看起来像焚烧过后的枯木肢体本应是硬的,但沉云欢却觉得像是砍在了棉花上,软得出奇。
她站在边上凝眸一看,就见本来分作两半的东西此刻竟然慢慢沿着中间砍开的地方相融,似在进行再生。
沉云欢抬手,落一缕阳火下去,火焰在它身上烧了片刻很快熄灭,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刀剑不伤,神火不焚,沉云欢顿时惊觉,眼前的这个妖邪跟她过往遇见的那些截然不同。
如今凡间仙门之中所传授的修行之道,都是根据凡人千万年来生存累计下的经验而研究出的,专门克制存世妖邪的术法,这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就像沉云欢从前未能习阴阳二火,无法以凡刀伤及阴魂,却仍有道家的术法来制衡。
在人界,只有一种妖怪是凡人无法处理的。那便是有一种被镇压在沧溟雪域之下的妖魔,凡人术法对之无可奈何,才由天界和当初的人皇联手,将其镇压在雪山之下千千万万年。
而今封印摇摇欲坠,自然有妖邪从里面跑出来,祸及边境的凡人城镇。
沉云欢再一想起方才看见的那对仙童子,心中顿觉不妙,心道她先前的猜测可能有八分坐实了。
正是她思考着如何处理面前这东西的时候,忽而一把弯刀自她身后飞来,刀身泛着蓝色光芒,绕着那妖怪转了一圈又一圈,在地上画出个圆来,而后那个被画出的圆猛然塌陷,将黑乎乎的妖邪埋了进去。
旁边的散土凌空飘起,于上方汇聚,最后一并落在弯刀圈出的洞中。只听周围的百姓摆手叫好的声音响起,喧哗之中,沉云欢转头看去,便见人群外走来一行人。
那群人看似一起来,实则分作两边。一边是由薛赤瑶带领的天机门弟子,身上都穿着天机门的宗服,武器握在手中,处于警戒的状态。薛赤瑶朝沉云欢望了一眼,这次倒显得安静不少,并未说话。
一男子站出来道:“这妖怪杀不死,只能埋在土里限制它的行动,你们将此地摆上禁入石,其后每日都派个人来翻新土将这坑埋上,莫叫它爬出来就没事。”
另一边站着的人则身着崆阳派的宗服,由一对男女为首。那一对男女也不算陌生人,今年四月份在汴京时,沉云欢还曾与他们一同吃过饭。
他们便是崆阳派的得意弟子,昙妩及其堂兄昙闻戈。二人冲沉云欢拱手行了平礼,问道:“沉姑娘,又见面了。当真是巧,先前在陇城时我兄妹二人本想去看望你,却因桑家之事忙得难以脱身,去找你时才得知你已经动身离开,却不想能在此处碰上。”
沉云欢疑惑道:“你们怎么会来此处?”
前往沧溟雪域的名单早已定下,沉云欢虽然耽搁了一些时间,但并未误事,前方没有突发消息传来,就说明进入雪域的第三梯队尚照着计划进行。而崆阳派之中前往雪域的人并没有昙妩兄妹俩,照理说现在应该继续在陇城处理桑家的事,而非带着人出现在此地。
薛赤瑶和昙妩二人领着的人都穿着宗服,就说明他们不是为了办门内私事而来,必定是上方下达了新的命令。
果不其然,就听昙妩拧着眉,惊讶地反问:“沉姑娘竟是不知?”
沉云欢自然不知,关于仙门内的消息,她都是从顾妄那里获得。他与天机门联络频繁,倘若有事应当立即就能得到消息才对,然而落在沉云欢的耳朵里,却无半点风声,她问:“发生何事了?”
昙妩稍掩惊色,继而沉声道:“出大事了,先前进入雪域的仙门长老们,全部失联,无一人能联系上。”
第187章 人心不齐疑窦渐起(二)
前往沧溟雪域修补封印的计划乃是由皇家牵头组织, 因此天机门虽远在京城,也时时刻刻关注着赶赴雪域的人员状态,有先前失联的一群人在前, 天机门更是尤为注重仙门之间的联络。
天机门有一个法器, 名唤“喜鹊”, 千里传报之用。有专人守在喜鹊之前,每日都要收到进入雪域境内的人员回信,一一核对名单, 随时随地掌控对方的状况, 以便在出现意外时, 第一时间分派救援。
正如先前虞暄所言,整个计划之中分为三个梯队, 前两队都是进去探路, 而第三梯队则集结了八大仙门之首以及各个世家望族的能者,为的便是顺利抵达雪域深处, 完成封印的加固。一切本照计划进行,第三梯队在七日前便动身穿越边境进入雪域境地, 回信本日日正常, 直至前天守在喜鹊边上的弟子上报,时辰已过, 一封回信没能收到。
这情况显然不对, 天机门以最快速度向其他仙门传递消息, 距离雪域最近的只有崆阳派, 因此当晚昙妩等人便出发了。
薛赤瑶则是一直留在桑家, 正好撞上此事,自然也义不容辞,带着仙琅宗的弟子随行。这些人乘坐桑家飞舟赶路, 所以用了一日的时间就追上了沉云欢,碰巧在此地相遇。
众人回到方才的茶馆,随意设了个结界,围在一张桌前议事。
虞嘉木一个人睡了三个凳子,顾妄见状将他打醒,两个巴掌拍下去,看直了薛赤瑶的眼睛。
“起来,别睡了。”顾妄把他拽起来,抽出凳子分给昙妩二人。
虞嘉木睡眼惺忪,好歹这次的巴掌没打在白俊的脸上,他抱着剑双眸朦胧,软骨头一样倚着墙壁,状似要继续坐着睡的模样。
薛赤瑶的目光隐晦掠过两次,也不敢多看,敛眸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这位是……”昙闻戈看了看虞嘉木,率先问起。
顾妄体谅虞嘉木结巴,也体谅大家时间紧迫,便代为回答:“他来自涿州虞氏,名唤嘉木。”
昙闻戈并未见过此人,但为了友好交流,便抱礼道:“原来是虞公子,久仰久仰,在下姓昙,名闻戈。”他指了指昙妩,又道:“这是吾妹,昙妩。”
昙妩颔首见礼,几人简单寒暄过后,便没多说废话。
“我们手里有天机门传来的密报。”昙妩抽出一张纸,在桌上摊开,是俯瞰雪域之境的地图。她指着其中隐隐发亮的地方道:“这里便是他们在失联之前最后一次停留的地方,我们便是要去这里。”
顾妄见状,心头立即涌起不妙的预感,忙问缘由,在得知前往雪域的人出事之后,惊得声音都变了调,“怎么可能?那些都是立于人界仙门山巅的人物,究竟是什么妖怪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将他们一网打尽?”
昙闻戈道:“那些前辈们倒未必是被害,掌门猜测他们极有可能是被某种力量隔断了当中的联络,无法将信传回天机门罢了,但不论如何我们都要进去走一遭,查看个究竟。”
昙妩点头,手指沿着地图上那虚虚的黄线道:“我与兄长已经确认了路线,出了这座镇子往前行十几里,便是雪域的边境,那地方虽然常年寒气覆盖,却有一片极其广袤,枝叶葳蕤的森林,我们自森林上方飞越,半日之内便能到达目的地。”
沉云欢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以大片绿色涂抹代指的森林,暗自琢磨,觉得可能没有昙妩说得那么容易,但她正慢吞吞地嚼着奶块,牙齿被黏糊糊的甜味缠住,便也懒得开口说话。
既然在这相遇了,那么接下来的路程定然是同行的。沉云欢对昙家兄妹并无异议,只是那薛赤瑶让她看着不大顺眼,就拿眼下来说,她神色看起来就有些怪异,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又盘算什么。
沉云欢觉得自己跟薛赤瑶八字犯冲,每回见着她,浑身都不舒服。此外,她在今年与薛赤瑶寥寥无几的几次见面里,察觉到一些端倪,眼下同行便正是证实她猜想的好时机。
“还有一要事,我觉得应该告知你们。”昙妩将地图卷起来收好,又道:“前日天机门传来消息,其掌门晏少知窥探天命遭反噬,险些丧命,至今昏迷不醒,他在昏迷前留下一则简言。”
“掌门……”顾妄一心急,当下想问掌门状况如何,却被昙妩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只听她道:“少安毋躁,且先听我说完。”
晏少知所学的神演天机,毕竟是神法的赝品,窥天机所承之因果尤为惨烈,因此晏少知只来得及留下简言,便昏死过去。他在简言中说他接到了神明启示。
所谓神明启示,据说在上古时期就存在。古时期的凡人擅用祭祀、龟卜去承接天意,凡有大事发生,天界便会降于凡间启示,由此帮助凡人躲灾避祸,这种启示存在很长一段时期。后来昏庸暴虐的最后一位人皇于鹿台自焚,天界与凡间便断了联系的桥梁,凡人只能以供奉和香火向天界传达祈愿,再没有启示降于世间。
不过这些都只是流传了千万年岁月的古老传说,是真是假如今已不可考证。晏少知所获得的神明启示,则是说沧海雪域封印有异,浩劫恐降临人间,天界便分派两个仙童子下凡,助凡人加固雪域封印,此消息要传达给雪域附近的修士,让他们留意那一对金童玉女,倘若相遇便跟随他们一同前往雪域。
沉云欢一听,立即想起方才还排在师岚野前方,眼巴巴地等着买奶块的两人。没想到这么不赶巧,竟然阴差阳错与那两个仙童子错过。
沉云欢想说我方才见这那两个仙童子了,但转念一想,那两个仙童子脚不落地,不沾凡土,根本没有留下痕迹,便是现在有心寻找也无处可寻,这话说出来也没有意义,于是仍默不作声地嚼着奶块。
晏少知在简言最后说自己寿命未尽,不会死于反噬,只是需要一段时间休养,雪域之劫还要依赖诸位修士,万众一心方能渡过难关。
顾妄听得此言,紧绷着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些许,他沉吟片刻,而后道:“既是天界来的,那行踪自然非你我能寻觅,依我看,我们还是先去救前辈们,若是有缘分不寻自遇,若无缘分也强求不得。”
昙妩几人也是如此想法,最后皆看向沉云欢,似乎都在等着她开口决策。
沉云欢嘴里的奶块十分顽强,又黏得要命,她数次想要开口说话皆因牙齿被黏住而懒得张嘴,眼下那几人都凝望她,静静等候,她也不好再敷衍。
她佯装思索片刻,而后启唇,含糊不清道:“我有个表哥买东西去了,等他回来我们就出发。”
她拍板定案,众人如同定了主心骨,昙妩的神色也稍显放松,没有方才那么紧绷。在此处遇见沉云欢几人,无疑是给她减轻了许多压力,至少这路上不管遇见再如何凶残的妖怪,也有人兜底。思及此,她难免对沉云欢心生几分亲近,笑着道:“上次一别足有半年未见,沉姑娘风采依旧,能在此地遇上你,真真叫人安心,接下来的路还要仰仗你照顾一二了。”
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仿佛一眨眼就过了,然而说短也不短,足够不少爱恨情仇之事的发生。沉云欢身上有了一些变化,但喜欢听人夸赞的小性子仍未更改,一听别人奉承,当下就笑了:“不必担忧。”
小摊内并不宽敞,昙妩与沉云欢寒暄两句,见她又是说话,又是嚼个不停,嘴巴似乎非常忙碌,于是贴心地终结了闲谈,与堂兄一同去了外面。
薛赤瑶仍坐在桌上,等人一走,她便率先开口,“沉云欢,你前脚走,后脚姜夜师叔就死了,此事与你有干系吗?”
沉云欢漫不经心道:“你想知道?把你的剑押给我,我就告诉你。”
薛赤瑶沉着脸,“崆阳的掌门有意隐瞒姜夜师叔的死因,但我见了他的尸身,那伤口分明就是烈火刀留下的烧痕,并且他脖子的刀痕切口整齐,干净利落,是你一贯的刀法,若我猜得没错,姜夜师叔就是被你所杀。”
沉云欢并不理睬,摇头晃脑,肩膀抵在师岚野的肩头,姿态稍有些不正经地倚上去,道:“奇怪了,分明已是深冬腊月,怎么还有蚊虫嗡嗡响个不停。”
薛赤瑶被她气得脸色铁青,拍案而起,愤然离席。
待她走后,桌上唯剩沉云欢、师岚野、顾妄和虞嘉木四人。沉云欢抬手将周围的结界收束,而后对顾妄道:“顾妄,你先前那些消息的来源,可靠吗?”
顾妄面露疑惑,“我的传信不是通过法器喜鹊,而是直接传到掌门的手里,应当没错才对。”
“将信纸给我瞧瞧。”沉云欢伸手。
顾妄有些不情愿,因为掌门的回信实在算不上温和,里面夹杂着不少对顾妄的批评。但是沉云欢既然开口要,那便不是心血来潮,疑窦落在了信纸上,就必须查明才行,否则连带着他都要不清不白。
顾妄将先前掌门传来的回信一股脑掏出来,给了沉云欢。
沉云欢拿了最新的一封细看,片刻后她惊讶道:“虞嘉木是猪精夺舍,真的假的,你有依据?”
顾妄看一眼仍闭着眼睛睡觉的人,轻咳两声低低道:“那只是我的猜测。”
沉云欢将信纸翻开,半晌之后便还给了顾妄,摇着头道:“你这封信,是假的。”
顾妄脸色一变,将那信拿回去细细查看,迷茫道:“怎么会?这信纸是掌门亲自给我的,与他那儿特定的法器是一套,我发出的信只能落在他的手中。”
沉云欢道:“或许那法器被人偷走了呢?”
顾妄道:“谁有那么大的本事从掌门手里偷东西,他一手神演天机算得尽天下事!”
沉云欢耸耸肩,“必定是比他更厉害的人咯。”
顾妄追问:“那你是如何认定这信是假的?说来我听听。”
沉云欢道:“很简单啊。你方才自己也说了,晏前辈有神演天机之能,这种玄门中人,走一步就会算好前方十步,若给你回信的人是真的晏前辈,那么他一定在拿到信时就算得出两日后这封信会引起疑心,信上却没有任何解释的内容,说明写下这封回信的人,根本就没有神演天机的能力。”
沉云欢自从遇见张元清之后,就多少摸到了些玄门中人行事的门道。昔日张元清只看了一眼她的刀,便算出将来奚玉生的魂魄会进入刀内,还看出京城将来有大难,给她留了两张符助她抗敌。当下说这一句话的因,要等到数月,甚至是数年之后才能看到果,将“玄”之一字刻进骨子里。
就算晏少知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但从一封信上算出因果的能力还是有的,然而那信上除了说皇城动荡不安之外,就是在批评顾妄诋毁同伴,没有任何有用的内容。
顾妄一时间懵了,顿时觉得头皮发麻,脊背发寒,在寒风之中打了个轻颤,喃喃道:“那是谁在半途中截下我的信?”
沉云欢道:“不一定是半途截下,我更倾向于是你们天机门内部出了问题,贼可能就藏在晏前辈的身边。”
顾妄反驳:“他玄术高深,身边谁有异动,他定能立即察觉。”
“不。”沉云欢望着他,语气笃定道:“有一种人,晏前辈就难以窥见其身上的命格。”
顾妄问:“什么人?”
沉云欢道:“死人。”
先前在京城时,晏少知曾对沉云欢说过,他年年都要与沉云欢下一盘棋的缘故,正是因为他从沉云欢的身上看不到任何东西,为了探究原因,他连着数年都与沉云欢下棋。
当初沉云欢也不知道原因,而今想来,应该就是她五岁的时候就是个死人了,所以晏少知无法窥探她身上的过去与将来。
而这世间能让已故之人“起死回生”,除了师岚野的那颗玉神心之外,沉云欢只能想到一个人。
她道:“天机门恐怕被鬼阁渗透了。”
第188章 密林深处危机丛丛(一)
一刻钟后, 暄拄着拐杖慢吞吞地回来。茶馆门口站着仙琅宗一众弟子,见了他便一拥而上,像抢食的小鱼一样, 争前恐后道:“大师兄!大师兄!”
“你的腿怎么了?”“你怎么穿得那么多?”“大师兄, 你鞋子穿反了。”
虞暄身上裹着几重厚厚棉衣, 几乎胖成一个球,身体笨重无比,被师弟师妹们挤来挤去, 险些一屁股栽倒。叽叽喳喳的声音响了好一阵, 他一脸茫然, 没机会开口说话。直到薛赤瑶走上来解围,将其他弟子驱退, 这才让他缓了一口气。
薛赤瑶问道:“大师兄, 你腿伤可有碍?”
“无妨无妨,小毛病而已。”虞暄的腿好得不能再好了, 除了走路时歪歪扭扭,看起来像个瘸子, 其他倒是没有任何毛病。他在一旁坐下来, 把自己不小心穿反而且一直没发现就这么走了一路的鞋子拔下来换正,问:“你们怎么在此处?难道也是要进雪域?”
薛赤瑶道:“路上细说吧。”
沉云欢见到虞暄后便也没再耽搁时间, 喊上茶馆里的几人, 众人一起动身出了镇子。行出几里地就进入荒芜大漠, 昙妩召出飞舟, 众人陆续而上。沉云欢站在最前方, 飞舟一起,朔风扑面而来,卷着她的长发翻飞, 连带着眼睫毛都结上一层细细密密的寒霜。
飞舟在云层之中穿梭,将下方的景色尽收眼底,往远处眺望,视线的尽头便是连绵起伏,高耸入云的雪山,巍峨仿若天堑,是凡人无论如何都无法逾越的天山,那便是雪域神山。
师岚野与她站在一处,眸光像是被云雾遮掩,变得模糊不清。他望着那座雪山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位久违的故人。
迦萝盘腿坐在栏杆之上,说:“雪山的风,经年如故。”
顾妄与昙妩兄妹在房中拓印地图,虞暄则被仙琅宗的弟子团团围住,他这个大师兄在宗门内本就因有些细腻的性子,经常对底下的师弟师妹多有照顾而极其受欢迎,眼下有来到这种人界禁地,自然对大师兄更多几分依赖,因此对他黏得紧,得知他双腿暂不能利落走路之后,几个师弟恨不得将他走哪抬哪,不叫他的脚落地。
“别胡闹,别胡闹。”虞暄招架不住这些叽叽喳喳的小鸟,耳朵都要被吵得嗡鸣,生出了逃走的心思,便对一旁抱剑而坐,昏昏欲睡的虞嘉木招了招手:“侄儿,过来扶你老叔一把,我尿急。”
虞嘉木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站起来,将穿得圆滚滚的虞暄一下就扛在肩上,脚步平稳地离开。
虞暄还道:“这孩子到底害了什么毛病,怎么整天睡不醒呢?回去吃药调理调理。”
薛赤瑶站在一旁看完了全程:“……”
正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些牺牲是必然的。薛赤瑶深谙这道理,但也有些担心再这么下去,保不齐哪一日沈徽年无法忍受直接暴起,在这里敌我不分,大开杀戒。
房门打开,顾妄与昙妩前后走出,手里拿着厚厚一沓纸。顾妄走到船头处,给沉云欢和师岚野一人一张,道:“这是我方才拓印的地图,倘若咱们在半道上发生什么意外走散,就在目的地会合。”
沉云欢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前方,收下地图的时候,她忽而道:“不管有没有发生意外,你跟虞嘉木必须时时刻刻在一起。”
顾妄并未问为何,只道:“我本就如此打算。”
迦萝看着顾妄的动作,忍不住询问:“不用给我一张吗?还有,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有没有人跟我解释一下?”
顾妄道:“你一个鸟,看什么地图,走散了你直接往天上飞便是。”
话虽然有点道理,但不大中听,不高兴道:“什么你一个鸟我一个鸟的。”
顾妄:“……”
最后还是给了迦萝一张地图,让她闭上了嘴。飞舟上的人各领了一张图,聚拢在一起听顾妄发表进入森林之后的行动规划。他有着非常丰富的带队经验,让大家结成三人一组的小队,接下来的几日都要时时刻刻与小队在一起,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可分散,如此便更利于管理人员,一旦谁失散了,便能立即被发现。
仙琅宗和崆阳派的弟子加起来有二三十,组成了八个小队,每个小队之中有一人在顾妄手里领了用以联络的玉牌。顾妄擅以最坏的遭遇来计划行动,因此他道:“诸位,不管接下来的路上我们遇见什么突发危险,请谨记两条铁律:一是绝不可擅自、独自行动,不论什么情况,都要确保与队员同在一处,若有人失散,立即报明。二则是危险之中牺牲为必然,一旦有人陷入十死无生的境地,不可顾及情谊,万事以多数人的性命为先,哪怕背弃同伴,也没有人会怪你,同样,倘若你陷入无法救援的境地,也一样有可能面临抛弃,请诸位谅解。”
“生死无常,此行万分艰险,没有人能确保你的性命无忧,还请各位时刻保持警惕,切莫掉以轻心。”
顾妄立于人前,神色平静,语气不徐不疾,颇有昔日天机门得意弟子的风范。虞暄揣着手缩着脖子,看着顾妄一一交代接下来的行动,道:“不愧是天机门栽培出来的弟子,不疯的时候样子还挺能唬人。”
但是疯起来也挺吓人。前两天夜宿客栈时,他与顾妄还有虞嘉木三人睡一间房,大半夜睡得正香时听见耳边有人说话,醒来之后发现是顾妄在自问自答,一会儿说怎么又跑到梦里吓我,一会儿又说还在生哥哥的气吗?
虞暄还当他梦呓,结果一看,他正一脸认真地捧着木偶说话。
吓得虞暄后半夜连睡觉都是睁着一只眼睛的。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正经走路?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就是贪图蛇尾行路方便,才懒得认真学走路。”沉云欢塞了一根糖棍进嘴里,瞥了一眼他那身上一层又一层的厚棉衣,道:“若是畏寒的话,你还是别进雪域了,要是半道上你一头栽雪地里冻成蛇棍了,谁能救你?”
虞暄道:“不是有火麟果吗?”
沉云欢道:“不多,还不知够不够用。”
虞暄道:“那我不吃了也成,实在不行我就睡一觉,让虞嘉木那小子背着我,就算我现在变成半蛇,身上还有虞家的血脉,也是他小叔。”
沉云欢笑了一下,咬着糖棍上下晃,没说话。
迦萝便自告奋勇,举手又拍了拍胸脯道:“你放心好了,倘若你扛不住冻变成蛇棍,我会把你带出雪山。”
虞暄一会儿是人,一会儿又是蛇了:“多谢多谢,还是靠我们同族互帮互助,凡人都是靠不住的。”
飞舟前行十几里,底下便能看见绿荫了,放眼望去那密密麻麻的树林化作浓艳的绿衣,披在荒芜的大地上,呈现出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色。
“嗯?”沉云欢凝望着那广袤的绿地,疑惑道:“好像有些不对劲,这里怎么一只鸟都没有?”
经她一说,其他人也察觉到异样,迦萝便展开双臂化作翅膀,往下一跃,道:“我去探一探。”
她化出原形,双翅一展就乘着风飞出一丈远,在云层中穿梭。虞暄双眼都是羡慕,“有翅膀就是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想我,连走路都成问题。”
沉云欢没有应声,紧紧盯着迦萝,就见她往前飞了数丈,忽而双翅猛地一颤,继而像是完全失去了平衡一样,竟直直地往地上坠去,刹那就没了影子。
虞暄脸色大变,想上前两步查看,却忘记腿尚不能自如行动,整个人摔在栏杆上,也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他体重太超过,圆滚滚的身体直接将木栏杆撞烂,像球一样滚出飞舟。
被甩出去的瞬间,他下意识抓住木栏杆,挂在边上,一仰头就看见了站在面前的师岚野。
虞暄立即道:“兄弟,救我。”
师岚野望着他,突然想起先前在京城时他对沉云欢小声说自己阴沉古怪,不像好人的画面。
沉云欢无暇顾及虞暄,飞快转身,喊道:“顾妄,前方有状况,快停下飞舟!”
船头发生状况,其他人迅速围了过来,就见虞暄像个球一样吊在船头晃,仙琅宗的弟子一拥而上,赶忙将他给捞了上来。顾妄则抓着沉云欢问:“什么事?”
“前方的天空区域恐怕不能通行。”沉云欢只刚说完这句话,飞舟就剧烈地震了一下,所有人都没有防备,摔得东倒西歪,滚了一地。
昙妩与昙闻戈二人分站船头两侧,同时双手结印,催动灵力控制飞舟。
然而这凭空出现的力量十分蛮横,飞舟的摇晃越来越剧烈,兄妹二人使出全力都毫无作用。“咔咔”的碎裂声密集地传来,朔风形成巨大的漩涡笼罩住飞舟,在蛮力的撕扯下,飞舟底部出现裂痕,像是被生生绞碎,裂痕迅速攀上飞舟表面。
沉云欢见着状况,就知道这飞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往前了,便道:“下落!”
昙妩兄妹行事也果决,当下催动灵力,顺着强劲的风涡往下降。降落的途中飞舟不断解体,木屑碎片被风卷得漫天飞舞,众人纷纷祭起术法结界自保。
飞舟落地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后来甚至没有灵力的缓冲,直直地往地上坠毁,落地时发出剧烈的轰响,飞舟整个摔得稀巴烂。
沉云欢还未动作,忽而感觉有人握住了她的手,那手掌冰凉干燥,不用看就知道是师岚野的手。她下意识攥紧,而后带着他跃出飞舟,平稳落地。
回身一看,薛赤瑶也踩着剑落下,顾妄则护住了左右几个弟子。
倒是虞暄成了个害人精,他双脚不便,灵力也不敢施展,怕当众幻出蛇尾,于是在飞舟落地时看见虞嘉木御剑而起,便大喝一句“好侄儿,带上你叔!”然后纵身一跃,笨重的身体撞上虞嘉木的后背,撞得他猝不及防跌出灵剑,一叔一侄双双摔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薛赤瑶默默移开目光,不敢再看,同时也有些好奇,沈徽年在忍耐到极限的时候,是先杀顾妄,还是会先杀虞暄。
第189章 密林深处危机丛丛(二)
薛赤瑶知道“虞嘉木”并非沈徽年的本体, 他只不过是沈徽年分出的魂魄,但魂魄也并非无足轻重,他几乎用了沈徽年一半的魂体, 倘若相遇, 那分离的魂体就自然被吸回本体, 因此沈徽年与虞嘉木不能同时现身,每每他嗜睡不醒,便是魂魄回到了本体。
薛赤瑶起先以为, 虞嘉木在沉云欢的队伍之中, 本应是嗜睡、话少、修为高深, 冷漠疏离的形象,纵使不与旁人交好, 也不会到忽略轻视的程度。谁知道这一同行才发现, 他不仅嗜睡话少,还结巴, 贪吃,两眼一睁就是要饭, 两眼一闭睡到天昏地暗。
他简直是沈徽年所有被摒弃的欲望化身, 是与本体完全不同的人。
薛赤瑶还发现,在队伍之中, 虞嘉木似乎是辈分最小的人。瘸腿跛脚的虞暄是他叔, 同理沉云欢就是他姑姑, 天机门的顾妄也是他前辈, 就连迦萝那只鸟, 都对虞嘉木使唤得很顺手。相比之下,身份凌驾于所有凡人之上的师岚野,竟然是没有使唤虞嘉木的唯一一人。
这些都是什么人啊?薛赤瑶想, 他们把虞嘉木当什么了,一个看起来就是痴呆的家伙,不应该更谦让他一些吗?
“哎哟,我的笨侄儿,你连御剑都不精,日后可怎么振兴虞家啊?”那边还传来虞暄长吁短叹的失望声,人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嘴倒是没闲着。
薛赤瑶心说这时候提虞氏,岂不是给沈徽年提供思路,来日杀了你不解气,再杀去你的老家,虞氏的人遭受无妄之灾,上哪说理去?
她走过去,将虞暄给扶起来,关切问道:“大师兄,你没事吧?可有摔伤?”
说话间她余光瞥向虞嘉木,见他仍趴在地上没有动弹,不知道是气疯了不想动,还是刚才那一下给摔晕了。
“无妨无妨,我穿得太多了,根本没摔着。”虞暄没有拐杖就很难站起来,薛赤瑶便去给他的破棍子捡来,谁知他拿到拐杖的第一时间却不是起身,而是用棍子戳趴在地上的虞嘉木,“怎么回事?摔一跤还给你摔死了不成?快点起来扶我。”
薛赤瑶见状,赶忙走了,离虞暄远远的。
这两下正戳在腰眼上,虞嘉木身体一动,缓慢地爬坐起来,白俊的面容满是灰尘,顶着一张花脸将虞暄给扶起来。
飞舟摔得粉碎,满地碎片,弟子们反应迅速,落地还算平稳,虞暄和虞嘉木这样摔得惨烈倒显得独树一帜。众人起身后来到顾妄面前集合,相互检查同伴,清点人数。
昙妩来到沉云欢身旁,低声问:“沉姑娘,这是什么情况?”
“方才我在上面的时候就发现这林子上方没有飞禽,从这摔毁的飞舟来看,我们应该是没办法飞越过去,只能步行。”沉云欢道。
昙闻戈听闻,便祭出法器腾飞,结果还没飞过一丈高法器就猛然失灵,歪歪扭扭地下坠。其后他召集众人都进行尝试,发现不管是符箓、术法还是御器,只要起飞就会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拽向地面,完全飞不起来。
沉云欢的推测坐实,也就意味着剩下的路程需要他们徒步前行,那原本计划半日之内便就能抵达目的地,恐怕要拖上几日。昙闻戈的脸上露出忧愁之色,急得直拍手:“这下可如何是好?我们若是去晚了,误了大事可就糟了!”
与之相比,妹妹昙妩倒显得镇定许多,冷静道:“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即刻启程,别在此地耽搁时间。”
人数清点完,确认没少人之后,众人已结成规整的小队随时待发。虞暄的双腿是个麻烦,若是让他自己走一定会拖慢队伍的进程,他自个倒是不愁,嘴唇上下一碰,道:“让我侄儿背着我就成。”
虞嘉木找了根绳子,往虞暄的脖子上套,说要这样吊着背上背着走。
薛赤瑶眼皮子一跳,忙道:“我身上正好带了素舆,不如就叫大师兄坐上面,我推着走吧。”说着,她还真从自己的灵囊里掏出了两个大轮子组成的素舆。这东西制作得精巧,上方还有放灵石的机栝,就算不用人推也能自己滚动,对于双腿残疾的人十分便利。
虞暄没有推脱,只是坐上去之后便喊着虞嘉木来推,毕竟一众人之中,除了沉云欢便只有虞嘉木是自家人,又是晚辈,虞暄使唤得理所应当,合情合理。
薛赤瑶却笑了笑道:“师兄,我推着你吧,正好也听你讲一讲这几个月你离了宗门后遇见了什么稀奇事。”
说完便也不等他同不同意,就径直推着走了。仙琅宗的弟子跟在后方,簇拥着虞暄,纷纷要求旁听,在如此密集的左一句右一句地夸赞中,虞暄很快就将虞嘉木忘在脑后。
顾妄与昙妩照着地图研究好路线后,便找到了虞嘉木,与他并肩而行,掏出一条方巾给他,“擦擦脸,若是困了就说一声,别倒头就睡。”
虞嘉木接下方巾,问:“要、要走,多远?”
“约莫百里,若是路上不停,两日就到了。”顾妄道:“但天色尚早,还不知入夜之后这密林有没有什么阻碍,暂时不能下定论。”
虞嘉木眨了眨困倦的眼,没有再说话,闷头赶路。
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行在队伍的最前方,身后尽是叽叽喳喳的声音,她一只耳朵落在后方听闲话,一只耳朵则放在前面探听动静,眼睛也没停歇,不停左右张望。
这森林里几乎没有路,应是多年无人踏足,不过由于这里的土地并不肥沃,加上天气寒冷,所以地上没什么杂草,光秃秃一片,行路方便。周围的树木生得极其粗壮,叶子细长而密集,状似长松,但又比松树更高,枝叶更茂盛。这种树并非土地养育,而是雪山上的灵力倾泻而下,顺着山势滚到此处,经过千万年的岁月累积,久而久之就凝结成了树。这种树的御寒能力极强,所以在四季如冬的雪域顽强生长。
但是这里几乎不见生灵,沉云欢探听半晌,连一只山狸叫都没听到。
师岚野看出她总在寻找,道:“她会自己寻路而回。”
沉云欢顿了顿,摸不准是自己表现得太明显,还是师岚野已经到了只看她一眼就能猜测出她心中所想的地步,回道:“她飞不起来,能看见我们在哪吗?”
师岚野言简意赅:“她有地图。”
虽说迦萝是只鸟,但也是会看地图的,也算是她有先见之明,给自己要了一份。沉云欢暂且放下了对她的记挂,转头朝后看了一眼,就见薛赤瑶推着虞暄,被一众仙琅宗弟子围在中间,气氛还算轻松,尽管脚步不停地赶路,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浅浅的笑。
薛赤瑶进入仙琅宗快满一年,显然跟宗门内的弟子相处得很好,较之她这个前首席弟子,薛赤瑶则更受欢迎。从前沉云欢在仙琅宗,那些弟子唤她一声大师姐,她的回应大多都疏离,也懒得与人闲聊,因此跟谁都不亲近,而今那些弟子围在薛赤瑶身旁,倒像是好友一般亲密。
沉云欢想起每回薛赤瑶对上她流露出的刻薄和针锋相对,与这般亲和文静的模样判若两人,一时不知道她本性如此,还是在宗门里惯会伪装。
沉云欢收回视线,不再乱看,一门心思赶路。
行了几个时辰,天色渐暮时,众人纷纷点起灯照明,本想着赶夜路而行,却不料日头刚落山,密林里就起了雾。
那雾气起初稀薄,但没多久就愈加浓郁,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已经浓厚到灯光也穿不透的地步,将所有人包裹在其中,几乎不见前路。
沉云欢见状,便知道不能再走,这样浓郁的雾,队伍一旦拉长,谁在悄无声息之中消失了都无法察觉,她当下令众人停下,抱团生火,等雾散了再赶路。
其他人并无异议,很快就将火堆升起来,围坐在一处,共同施展灵力构建出一个结界来。走了一整天,便是修行人也觉得疲累,坐下之后纷纷掏出食物和灵药补充身体状态。
师岚野架起锅,给沉云欢煮一些热的食物。到了这寒冷的雪山脚下,沉云欢的动作明显迟缓不少,学着虞暄将双手揣进袖子里,呵出一口寒气,像一只蜷缩起来的动物,围着火取暖。
昙氏兄妹在边上坐下,昙闻戈取了一个火麟果递给沉云欢,“沉姑娘,吃下这个就不会畏寒了。”
沉云欢摇摇头,“暂时用不着,你自己留着吧。”
真正进了雪山,那凡人无法抵御的寒冷才需要火麟果护身,现在吃了就是大材小用。昙闻戈见她没收,眼底滑过一丝失落,却也没有强求,将情绪掩过去,笑着道:“沉姑娘,先前一直没有机会细聊,自上次汴京一别,你的神法进阶如此迅猛,想来不日便能踏上飞升的门槛,真是可喜可贺啊。”
话音落下,沉云欢还没什么反应,在一旁静静煮着热汤的师岚野忽而抬眼,朝这满口恭维的人看了一眼。
凡人多是油嘴滑舌,口蜜腹剑之辈,师岚野深有体会,只是没想到沉云欢的身边这种人尤其多。
他又朝沉云欢看了一眼。就见她拿着墨刀,正慢吞吞地戳着面前的火堆,像是心不在焉,“飞升?那还差得远,我不过刚突破上境而已。”
“你太谦虚了。自从天火九劫这神法落于凡间,还从未有人能修出过上境,你便是史无前例第一人,且只用了一年还不到的时间,此等天赋助你飞升不过是迟早的事儿。”昙妩笑着看了兄长一眼,又意有所指道:“上次分别之后,我哥可是时常将你挂在嘴边,探听你的消息,听到你进阶,他比谁都高兴。”
师岚野又望向昙闻戈的嘴唇。
昙闻戈一下就红了耳朵,用手肘撞了一下昙妩,又道:“我不过是仰慕沉姑娘天赋卓绝,有飞升之姿,他日若能登峰造极,于我凡界仙门来说也是天大的幸事,这才忍不住多问了两句,沉姑娘莫怪。”
沉云欢一点都不在意,她大小就是在别人的惦记和仰慕之下长大的,风光到不管去哪里,都会迅速成为话题的中心,跟在后面追捧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她摆了摆手,随意地道一声:“谬赞。”
昙妩又道:“我哥知道这次来有机会见你,还特地备了礼物呢,先前一直没机会拿出来。”
沉云欢终于从漫天纷飞的思绪里回神,将话听进了耳朵里,转眼望向昙闻戈,有些惊讶道:“礼物?”
昙闻戈面皮有些薄,当下脸色染上红晕,说话都磕巴起来,“是,是因为你来西域陇州,乃是客人,我便备了一份薄礼相送。”
昙妩道:“既然沉姑娘都在这了,快拿出来给她吧。”
昙闻戈再是怎么腼腆,这时候也变得主动,从袖中一探,取出了一个细长的木盒,双手奉给沉云欢。
东西递到了面前,沉云欢岂有拒绝的道理,只好将盒子接下来,在昙闻戈满含期待的目光下,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根红玉簪子,色泽光润温和,通体没有丝毫杂色,看得出是一块上好的玉料制成。簪子的顶处则是一朵卷起来的云,上方的云纹嵌了金丝,尽显华贵。
师岚野看了一眼,见那又是红玉,又是云朵的,怕是花费了不少心思,显然不是薄礼。凡人嘴里没有几句实话,他早已悉知。
沉云欢笑着道了句多谢,将玉簪收下。从前她喜欢穿金戴银,全身上下都金晃晃的,但近来口味有变,对这种东西不再倾心。她的发上只有一根红丝带,是她母亲连同信一起留下的遗物。
但昙闻戈见她收下玉簪就已十分满足,不敢再进一步要她戴上。昙妩的打趣也恰到好处,说了句:“哥哥如愿,晚上也睡得安稳了。”
未必。师岚野心想。
他给沉云欢盛上热乎乎的菌汤,让她的嘴有了真正的用处,没法再与人闲聊,周围暂时安静下来。由于目前的路程还算安稳,队伍之中的气氛并不凝重,但也无人喧哗,偶尔有几句玩笑话,几声低笑传来,雾色之下,一片安宁。
沉云欢喝了汤,手脚都暖和起来,昏昏欲睡。师岚野拿着碗筷,与顾妄一同去了旁边清洗,她的身边空下来。
昙妩朝雾色之中若隐若现的师岚野看了一眼,他半蹲在地上,双袖绾起,露出一双雪白无瑕的手臂,高束的黑发散落在肩头,眉眼被白雾遮掩,更显得不染纤尘,是不落凡尘的神灵。
众人多少都听闻了师岚野的身份,但无一人敢问,因此他在队伍中也是无人敢接近的存在,只与沉云欢结伴。
难得有机会,她身旁一空,紧接着就有人围了上来。有些是仙琅宗的弟子,有些是崆阳派的弟子,对这位神秘的师岚野实在好奇得要命。
昙妩低声问道:“沉姑娘,你与这位是怎么结识的?我听说你们小时候就有渊源?”
提到相识,沉云欢率先想到的并不是五岁那年,她举着灯盏误入暗无天日的牢狱里,在漆黑之中看见被锁链困住的银发少年,而是年初的仙琅山脚,她执意回山拿回不敬剑,却在仙琅长阶摔得骨头寸断,全身粉碎的那日。
由于好面子,沉云欢从未对别人提起此事,但不知为何,眼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时,她鬼使神差道:“我灵力全无的那段时间曾受过重伤,是他把我捡回去救活的。”
“喔——”周围一阵唏嘘,立即有人道:“这种故事我只在话本里见过。”“云欢师姐的气运向来好,得天独厚。”“云欢师姐什么时候再回仙琅宗啊?”“如此说来,云欢师姐便是神仙的眷侣了?是不是不用飞升就能当神仙呀?”
周围嬉笑起来,许是怕不远处的师岚野听见,每人的声音都很小,像是围在沉云欢身边说悄悄话。
“眷侣?”沉云欢迷茫地重复道:“我们不是眷侣。”
昙妩道:“但你们总形影不离。”
“难道只有眷侣才会一直在一起?”沉云欢反问。
昙妩笑着摇头,“自然不是。”她说着,视线又落在师岚野的身上,有些失神道:“这般神仙人物,竟也入不了沉姑娘的眼吗?”
“我心中无‘情爱’二字,唯有修行才是正道。”沉云欢望着面前跳动的火焰,淡声道:“况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昙妩应和了一声也是,转而聊起了其他闲话。
师岚野洗净了碗筷,转身回去就见沉云欢的身旁已经坐满了人,没有了他的位置。中间的火堆烧得噼啪作响,火光照在她身上,十分闪耀,映得她双眸也熠熠生辉。
她被簇拥在人群里,无数的鲜花和刻薄的喧哗过后,沉云欢的身边仍然这般热闹,像是永远不会落幕一样。
师岚野静静看了会儿,转而去了别处,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
沉云欢勉强与人闲聊了一会儿,见师岚野还没归来,扭头一看,就见他已经在别处坐下,身旁则坐着顾妄、虞嘉木二人。
顾妄挑着灯研究地图,时不时与他说两句话,虞嘉木则歪在一旁,早就睡死过去了。
今夜恐不太平,沉云欢不觉得这雾气弥漫的森林之中什么都没有,为此她决定去树上睡一夜。位于高处时,能听见从很远处送来的风声,一旦周围有什么异动,她能第一个察觉,虽然有结界保护,但也不得掉以轻心。
沉云欢草草敷衍身旁众人,站起身随意挑了一棵树,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高处,找了一根合适的树枝躺下。
雾气之中不见夜空,火焰烧得很旺,驱散了些许寒冷。下方的众人也渐渐安静下来,很快便接连入睡,只留下两人守夜,四下宁静。
薛赤瑶将虞暄推到了火堆边上,看着他从素舆上爬下来,蜷缩在火堆旁边睡下,这才像是卸下负担一样松垮了双肩。
不得不说,这虞暄真是个难搞的货色,在他身边一点都不得放松,否则他就要大喊虞嘉木给他干活。眼看着计划到了最后关头,万不能让虞暄给毁了,为了此行的顺利,也为了大家的人头都安安稳稳地在脖子上,薛赤瑶紧紧盯着虞暄。
她将素舆收起来,对坐在火堆旁的昙妩低声道:“昙姑娘累了一日去休息吧,我来守夜就是。”
昙妩推辞两句,薛赤瑶却在火旁坐下来,一副不容拒绝的模样,她只好退了一步,合眼入睡。
夜风呼啸,时不时传来尖锐的声响,薛赤瑶挑着火堆往里面添新柴,披了一层白雾在身,落下孤寂又飘摇的影子。
如此宁静了半夜,沉云欢躺在树上睡得正沉时,忽而听见远方的风送来脚步声,她立即睁开了双眼。
那脚步声落下得极轻,而且速度很快,密密麻麻叠在一起,显然不是人的脚步。她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地的瞬间就抽出了刀。
墨刀出鞘的声响惊动了顾妄,他睁眼的瞬间,身旁的虞嘉木也跟着坐起,随后便是薛赤瑶的疑问:“你干什么?”
沉云欢肃声道:“把人都叫起来,有东西正在靠近!”
顾妄当下爬起,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铃铛,叮叮当当地摇起来,刺耳的声音在静谧的山林里极为突兀,刹那就将所有人惊醒。众人惊慌起身,听见顾妄道:“有变故,所有人注意防范!”
短短瞬息之间,方才还安静睡觉的人皆围绕着火堆聚拢起来,武器握在手中,警惕地盯着四周。
不多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有东西猛烈地撞在了结界之上。立即有人打了一束灵光照过去,就见那结界之外有一只长相极其奇特的猿猴。
它的眼睛发红,浑身的皮毛是黑白相间,红唇张开之后,竟吐出蛇信子一样又细又长的舌头,腿却生了八条,整个身体像蜘蛛一样匍匐在地上,肚子又圆又滚,体型比寻常男子高上两三尺,由于生了一张酷似人族却满是毛发的脸,看起来极其怪异诡谲,令人脊背生寒。
“这是什么东西啊?!”人群中传出惊恐地叫喊。
这种东西显然是妖怪无疑,很像是几种动物融合起来所化的邪物,但那眼睛又过于有神智,盯着人看时,像是活生生的人。
它退后几步,身体隐入雾中,片刻后猛地一跃,再次撞上了结界,发出第二声巨响!
紧接着第三声、第四声频繁响起,结界之外接二连三出现了这种庞大的邪物,动作极其一致地朝结界猛烈撞击!
第190章 无人不过生死关(一)
结界由所有人一起组建, 一时半会儿也塌不了,只是那撞击结界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 砰砰的声响接连不断, 让站在当中的众人都心惊肉跳, 惶恐不已。
虞暄拄着拐,快步来到沉云欢的身边,低声道:“这种妖物数量恐怖不少, 把结界撤了你带着人先走, 我来断后。”
虽说这些模样怪异的猿猴体型比寻常人庞大, 但虞暄化成蛇身之后能够高数尺,长更是不可计量, 比这些猿猴大多了。
沉云欢却摇头拒绝:“这些妖物不寻常。”
但这结界也决计撑不了多久, 眼看着外面的妖物逐渐多起来,一旦将周围团团围住, 水泄不通,届时结界被撞破, 逃生之路便彻底被堵死了。沉云欢也不再犹豫, 转而对昙闻戈道:“将结界撤下,我们掩护其他人先走!”
这种时候不管沉云欢下的任何指令都不会有人质疑, 昙闻戈立即催动灵力, 开始撤下结界。顾妄站在中间, 扬声道:“所有人列成长队!我们在两边开路, 你们不要回头, 用最快的速度往前逃,保护好自己!”
众弟子齐声应和,飞快组成长队, 同时催动灵力,一时间灵光闪烁,照耀四方,连同结界外越来越多的妖物也照个一清二楚。
薛赤瑶召出长剑,剑身散发出耀眼的绿光,道:“夜深雾重,我在前面带路,以防他们在雾中迷失方向!”
昙闻戈大喝一声,灵力结界便在顷刻间破碎,消失的刹那,凌厉的寒风扑面而来,将所有人卷入了呼啸之声中,连中间的火堆都瞬间被压了火势。
与此同时,沉云欢猛地甩出手中的墨刀,漆黑的刀刃“轰”的一声烧起炽热的火焰,沿着前进的方向迅猛刺去!燎高数尺的火焰将围堵的妖物逼退,生生辟开一条道路。
顾妄与昙妩兄妹站于另一侧,同时祭出灵力辅佐那迅疾而出的墨刀,以免刚开出的路被妖物瞬间淹没。
沉云欢疾声道:“走!”
所有人立即动身,一阵兵荒马乱后,长队紧密得像是一条节节相抱的竹子,立即追着墨刀而出。
夜幕之下,白雾弥漫,妖物的眼睛亮起异样的光芒,重重叠叠分布在周围。两派的弟子在迷蒙的雾中大步向前奔跑,头前一抹绿光极其晃眼,能穿越浓雾落在众人的眼中。周围响起密集的脚步声,妖群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那蜘蛛似的八条腿使得它们爬行速度极快,不过片刻就追上了一众弟子。
它们的跳跃能力也相当恐怖,一跃数尺远,在浓雾之中能清晰锁定活人的位置,有些弟子还没看清它们从何而来,便被浓雾中突现的妖物扑倒,两只前爪似利刃,噗的一下就刺进人的身体里,继而一张口,尖利的毒牙便显露无遗。
火焰乘着风烧出几丈远,而后又掉头绕了一圈,重新回到沉云欢的手中。她反手将面前扑上来的妖怪斩杀,低声而迅速地问虞暄,“你断后,没问题?”
虞暄点头。夜雾那么浓,他在最后刚好可以幻出蛇尾,更方便他行动。
沉云欢提刀转身,在疯狂涌入的妖群中搜寻师岚野的身影,却见昙闻戈正被几只妖怪围攻。他不擅攻,在武力方面略逊妹妹,但防御尚可,因此就算武器被撞脱了手,他仍靠着护身结界保护自己,虽应对得狼狈,但没有受伤。
沉云欢犹豫刹那,竟在救昙闻戈和寻找师岚野之间难下抉择。
便是这犹豫的瞬间,一只猿猴猛地扑倒了昙闻戈,嘶吼着亮出一对尖利的毒牙,正要往他的头颅下口。昙闻戈到底是年纪尚轻,战斗经验不算多,生死关头自然是吓得魂飞魄散,没忍住拔声尖叫。
这凄厉的叫喊也不知是起了什么效用,竟真的镇住身上的妖怪,毒牙没有第一时间落下,那双酷似人的眼睛却深深凝视着昙闻戈。慌乱间,他看见这猿猴的脖子上似挂着什么黄色的东西,在面前晃了晃,还没等他细看,猿猴的脑袋就被整个斩下,砸在他的身旁,热血猛地浇了满脸,兜头而下,甚至灌了他一嘴,血腥味直冲咽喉,他没忍住翻身干呕。
沉云欢拽着他的后领将他一把提起,像拎了个物件一样拎在手里,照着身边的妖物一刀一个,杀得干脆利落。昙闻戈被血糊了眼,完全晕头转向,被这么甩来甩去,吐完血之后就开始吐白沫,人本就已经在晕倒的边缘,还被沉云欢当作称手的东西砸了妖怪一下,当场晕死过去。
连杀十几只后,她找到了昙妩,抬手将昏厥的昙闻戈丢给了她,道:“别恋战,快走,我给你断后!”
她说完,左手蓄起灵力,猛地往地上一拍,烈火便瞬间燃起,朝着周围迅速扩散,驱散浓雾,照亮夜色,火光映在一只只奇形怪状的妖怪身上,将它们逼退数尺。顾妄和虞嘉木二人见状,握着灵剑同时飞身靠近,一前一后将昙妩二人护在中间,昙妩则拖着兄长前进。
三人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昙闻戈迅速离开,沉云欢这才得了空闲,在群妖中寻找,于一地残肢碎体中找到了师岚野。
他浑身覆血,唯有一张脸还算干净雪白,挽起的双袖露出的精瘦手臂已是被血泡得鲜红无比,连同身上的雪衣也完全染成红色,浓烈绚烂,让他原本淡漠的眉眼变得昳丽无比。
他的手中还抓着新鲜的,刚从妖怪身上撕下来的肢体,见到沉云欢后便丢到了地上,隔着薄雾和夜色望着她,眼神沉寂如水。
“脏得不行了。”沉云欢状嫌弃地说了一声,而后拽住他的手,摸了一手的滑腻,但她抓得紧,倒是没脱手。
师岚野杀人不行,一对凡人动手,马上就变成脆弱的瓷器,还是满身裂痕的那种。但杀妖倒是娴熟,只是手法过于简单粗暴,跟凡人宰猪杀鸡差不多,有辱斯文。
不过眼下也没时间去点评他杀妖的手法,沉云欢遥遥给虞暄递了个眼神,随后拉着师岚野在夜下奔跑起来,烈火环绕在两人的周围,与凛冽的寒风同行,火光落在两人的红衣上,便是在雾色之中也亮得晃眼。
虞暄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雾里,随后环顾四周,见周围没剩下旁人,便将厚重的棉衣脱下来几层,一条覆满黑鳞的蛇尾就从衣摆之下探了出来,在刹那间便生长至数丈之长,猛地一甩,就扫飞一大片。
黑鳞坚硬无比,泛着森寒的光,群妖飞扑而上无不在鳞片上折了牙和爪子。虞暄身形拔高数尺,还不忘捡起自己的拐杖,一边将群妖扫飞,一边追赶前方的众人。
顾妄三人是最先追上大队伍的,他远远就看见绿光闪烁,浑厚的灵力在空中四溢,显然是薛赤瑶在杀妖。顾妄与薛赤瑶并无交情,也是年初时才听说她的名号,此刻感受到空中那强大而浓郁的灵力时,不免露出诧异的神色。
她才入门多长时间?修为竟提升得如此迅速!
沉云欢那样的天纵奇才,仙琅宗有一个还不够,竟然还有第二个?难道这天下间的天才都让仙琅宗的掌门给撞上了?
他正是疑惑的时候,身旁的虞嘉木已经动身,长剑随风而动,直直地将面前扑倒弟子准备下口的妖怪斩成两半。顾妄也只得将心中的疑惑先按下,飞身上前,帮众弟子从妖怪的爪牙之下脱身。
有了顾妄三人的加入,薛赤瑶轻松许多,一边斩妖一边在前方开路,仍带着众人不断前进。可这妖群实在数量庞大,像是倾巢而动,潮水一般向众人包围,即便被击退了一波,很快就会涌上来下一波。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不对劲,惊声喊道:“糟了!它们杀不死!!”
随着这一嗓子,接二连三便有人发现了这种奇特现象,那些原本被斩杀的妖怪却能奇异地与身旁的断肢融合!并且不拘于是别的肢体还是自己的肢体,只要倒在一起,很快就与身旁的东西相融,于是很快就出现了两头妖怪融合成的双头一体,十数条腿的诡异东西。
这种蝗虫一般数量庞大,无穷无尽的轮番攻击,大量消耗众人的体力和灵力,很快前进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一旦慢下,妖群便更加疯狂地扑上来,争先恐后地想要将众人分而食之。
队伍之中受伤的弟子逐渐变多,更有甚者一个不防备被咬住了腿,瞬间就拖进浓雾之中,只留下绝望的惨叫,立即没了踪影。有人着急地想要扑过去追,却被顾妄一把拦住,灵光之下他的脸沾满鲜血,显得森然肃冷,不容置喙:“救不了,退后!”
薛赤瑶以剑勉力抵挡着面前的血盆大口,双臂因力竭而颤抖着,急声道:“沉云欢呢!她不是在后面?怎么还没追上来!!”
这含怒的问责才刚落下,一柄燃着烈火的墨刀便从后方飞来,带着汹涌无比的热浪,划破长夜下的喧嚣,从薛赤瑶的面前疾速而过,其后在队伍的最前方那群妖最密集的地方爆炸,火焰“轰”的一下冲高数丈,烧得轰轰烈烈,简直要照亮不见尽头的夜幕!
众人转头望去,就见沉云欢已然奔跑而至,她的红衣翻飞,长长的卷发飘摇,左手牵着人,右手凝聚火焰,眉眼凛冽而锐利,操控着墨刀释放出熊熊烈火,将群妖逼退。
她召回墨刀,粗略扫了一眼,见有不少伤员,便对顾妄道:“你们守左右,把这些受伤的人护在中间,我在前面开路。”
顾妄点头,与虞嘉木同守左侧,昙妩与薛赤瑶同守右侧,沉云欢以烈火之刃在前方开路,速度瞬间提了上去,不过片刻就杀出了妖群。虽然它们能不断融合重生,但架不住几人的刀剑快,更何况落在后面的虞暄卷着蛇尾,解决了大部分的妖群,吸引不少火力,情况便暂时稳定下来。
砍到后来,那些妖怪已经彻底奇形怪状,没有一只形状完好的,看起来又恶心又可怕。幸而天很快就亮了,东方天际亮出光芒时,浓雾就开始消散,那些妖怪也逐渐撤退,跑回了遮天蔽日的密林之中。
斩杀最后几只时,东方的日光已经露出了头,洒下一片浅浅的金芒,众人才算是度过这惊魂长夜,死里逃生。
众弟子颓废地瘫坐在地,大部分人身上都挂着或轻或重的伤,思及不幸丧生的同伴,没忍住呜咽起来,哭声低低的,很快就连成一片。
虞嘉木累瘫了一样,抱着剑倒地就睡,不管其他事。顾妄蹲下来喘了两口气,而后很快便起身,开始清点剩下的人数。沉云欢则就地坐下来,擦拭着满是血污的墨刀。师岚野给她递了水囊,她就着那脏兮兮的手喝了几口,皱了皱鼻子说:“还不快把身上清理干净,你没有刀吗?又不是山里的野人,怎么用手就撕上了?”
师岚野低着头不语,一副虚心接受批评的样子,此时忽而从旁边探来一只捏着锦帕的手,递到沉云欢的面前。
沉云欢看了一眼那绣着昙花的锦帕,旋即抬头,对上昙妩的视线。她勾起一个很淡的微笑,道:“今夜多谢沉姑娘鼎力相助,否则我们不可能那么轻易渡过难关。”
“不客气。”沉云欢接下锦帕,闻到上方传来一阵扑鼻的芳香,她用手揉了揉,粉嫩的昙花立即沾上血指印,她又问:“你兄长怎么样了?先前情况紧急,我好像失手将他打晕,有没有受伤?”
昙妩道:“那我去看看他。”
昙妩走了,留下一张锦帕,沉云欢低头看了看,片刻后扔到师岚野身上,淡声道:“擦擦身上的血迹。”
师岚野不应声,就这么浑身血污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沉云欢擦了会儿刀,终于发现他的异样,抬头瞥他一眼,余光忽然发现一处不对劲。师岚野那挽起袖子的右臂处,竟然出现一片青紫色,在赤红的血污之中尤为显眼。
她立即放下墨刀,抓着他的手臂将袖子向上一捋,当下看见一对毒牙留下的伤口,颇深,伤口的颜色已经发黑,流出的血液也像淤泥一样。此时沉云欢才发现,师岚野的体温竟然很高,掌心捏着的手腕比她身上的温度都高。
沉云欢的手顺着他的衣襟探进去,摸上他的前胸和后背,登时感觉他像烧了高热一样,浑身都滚烫起来。
这对师岚野来说是极其不正常的事,他的身体向来是冷的,远低于凡人的温度,眼□□温骤然升高,显然是那一对毒牙留下的伤口。
“你怎么受伤了?”沉云欢盯着他的眼睛,凑近了低声问:“方才为何不说?我还以为你能应付得了那些妖怪……”
还没等师岚野回答,顾妄便神色凝重地行来,道:“死了四人,受伤有十三,那些妖怪似乎有毒,受伤的人之中已有六个开始发高热,还不知道致不致命。”
师岚野却道:“这不是毒。”
“那是什么?”
师岚野道:“诅咒。”
“沉云欢!”昙妩忽而拔声一叫,继而仓皇失措地跑来,脸色惨白,手里捏着一块被血浸染的黄玉,行到面前时她险些站不住,手颤抖得厉害,却还是压低了声音,不敢宣扬:“我哥方才醒了,手里拿着这个玉,说是原本戴在妖怪脖子上的……”
沉云欢问:“怎么?”
昙妩抖着身体,牙关紧咬,淌下两行泪:“这是我们崆阳掌门的护身宝玉!”【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