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困于棋局天枷覆身
是了, 也只有这个不知从何地而来的山神,能够做到来无影去无踪,让任何人都寻不得踪迹。
沉云欢立于镜前, 目光在师岚野身上那浓黑无比的图案勾勒。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师岚野, 简直就像是一朵纯白剔透的莲花落进了淤泥之中, 污浊染了他满身,原本那洁净的神性便添了几分邪肆。
他杀人的手法极其利索,显然目的明确, 一刀捅进了那桑夫人的心口后, 一抹淡得近乎无色的微光从伤口处飘了出来, 缠上了刀刃,被师岚野拔刀时一并带离了桑夫人的身体, 继而她便仰面栽倒于地, 几乎是眨眼的时间,就死得彻底。
照影镜的画面消失, 重新聚起迷雾,沉云欢却仍未移开视线, 愣愣出神。
桑晏此时开口, “我听闻此人曾与你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我知你自幼在仙琅宗长大, 行事磊落光明, 品行高洁, 更无时间行凶, 料定夫人之死与你无关,定然是受那贼人的蒙骗才会结伴,你只需这杀害我夫人的凶手究竟是何来历告知我, 托出他藏身之处,便仍是我桑家的座上宾,桑氏上下必以礼相待,感激不尽。”
沉云欢听到有人说话,脑子里混沌的思绪被打断,转而对桑晏道:“我想再看一遍。”
桑晏脸色不虞,但还是施以术法,让照影镜重新放了一遍师岚野持刀杀人的场景,这次沉云欢看得清清楚楚,确认师岚野皮肤上一重一重缠着的,正是天枷。
昔日晏少知只对沉云欢道这天枷只会出现不属于凡间,却又极其强大的生灵之身,是天道为了维护凡界的枷锁,沉云欢一直猜测天枷的力量来源可能是从沧溟雪域逃出来的妖怪,抑或是被封印了许多年仍被世间修士神仙所忌惮的天魔残留之力,却没想到是出自师岚野。
那么与天枷相关联的扶笙、邪神观音、霍灼音、鬼阁,跟师岚野又存在什么联系?
沉云欢长久的沉默,让桑晏以及堂中的其他人都认为她是在犹豫,不愿将师岚野的下落托出。桑晏等得有些不耐烦,暗含警告道:“沉云欢,你可要想清楚了。”
沉云欢笑了一下,满不在乎道:“我也很想帮你查明真凶,只是我进城之后便不见他的踪影,寻了一整日都不知他去了何处,令夫人的死我深表遗憾,可也爱莫能助,希望你节哀。”
此话姿态太过轻佻,桑晏当即大怒,抬掌重重往桌上一拍,那厚重的实木桌子登时四分五裂,碎成齑粉散落一地,“放肆!”
浑厚无比的灵力在桑晏的身上炸开,刹那便席卷正堂,座上的几人竟是在同一时间被压低了脑袋,佝偻着脊背,整个人都被重重地压了下去,以丑陋又狼狈的姿态蜷缩在座椅上,露出狰狞痛苦的表情。
沉云欢也在那一瞬间感觉到泰山压顶般的洪流灵力,朝着她薄削的脊背砸下来,双膝难以支撑这般重量,陡然往下一弯。此时刀身一震,胸膛处迸发出温暖的热意,极快地在她周身流转,将那压迫得令人窒息的灵力尽数驱散,沉云欢的身影晃了晃,仍是站得笔直。
她睁着一双明眸望着桑晏,风骨恍若烈日般灼灼耀眼,也使得她那张过于年轻的脸有了令人不可轻视的分量。
僵持不下之际,坐在一旁的沈徽年终是有了动作。他将茶盏轻轻往桌上一放,声音清淡又温和道:“都说桑真人修为高深,临近渡劫,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桑晏瞥他一眼,神色相当难看,应是不打算收手,但片刻后,他还是将灵力尽数收敛,让堂中的其他人从这迫人的威压之中喘了口气,纷纷整理起自己狼狈的仪容,并开口发表自己的想法。
“既然桑真人不追究你曾与凶手结伴入城,你便老老实实将他的藏身之处供出来,何故在此执拗坚持?”
“我看你跟他根本就是同谋,还审问什么?一并处置了便是。”
“对,对!那人自春猎会开始就一直跟随在沉云欢身后,一连数月辗转多地,只要出现在人前他们二人就在一处,想来关系不一般,或许将她抓起来,那凶手自会出现。”
沉云欢面对这些纷扰的声音却并未表现出愤怒,反倒是一脸认真地陷入沉思,也不知是在心中计量什么。
桑晏也并未理会他们的叫嚷,只将冷目一横,便叫他们闭上了嘴,正堂安静下来后,他盯着沉云欢道:“沉云欢,你可知此人身上的咒纹是什么?”
她道:“鬼阁的徽纹。”
桑晏却道:“看来你还不知,这是罪大恶极之人永不可摆脱的禁锢,也称作‘天枷’,凡有此枷者,即非凡间生灵,这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妖魔,你觉得他跟在你的身边是为何?”
沉云欢挑着眉一笑,佯装惊讶,顺着他的话问道:“桑真人的意思是,他接近我另有所图?可是当初我与他相遇时,还是个被仙琅宗逐出门,毫无灵力的废人,且浑身上下连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他所图何物?”
桑晏听她此言,忽而将眼眸轻眯,神色微微一变,看向沈徽年,“难道你从未跟她说过?”
沈徽年淡声道:“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没必要重提。”
桑晏却露出不赞同的脸色,转而对沉云欢道:“当初你娘带你回到西域时,你才五岁,但重疾缠身,药石无医,已是时日不多。她为将你治好,辗转多地寻找传闻中的神迹,甚至还下过黄金城,虽侥幸生还,却仍没有找到能救你的方法。”
沉云欢道:“我听传闻所言,她在黄金城里找到了救我的秘术。”
“传闻有误罢了,她从黄金城出来之后,在陇城寻了住处暂住,没多久,你就不治身亡。”桑晏的语气缓慢,“沉云欢,你死过一回。”
沉云欢从未听过这般胡言乱语,分明她还活得好好的,身体里流淌着滚烫的血,胸腔里是强劲跳动的心,好端端地被指认成个死人,她没忍住冷笑起来,“荒唐至极,人死不可复生,若是我死过,那今日站在这里的是什么?”
“此事并非我一人所知,你的尸身多人有目共睹,千真万确。”桑晏神色坦荡,半点不像胡诌的样子,“但是在你死后的第五日却又奇迹复活,身体温暖,血液新鲜,凡间千万年从未有过先例,你的确是死而复生第一人。你娘在失踪前将你托付给仙琅宗,自那之后你便在仙琅宗修行,不仅身体康健,还拥有了绝无仅有的修行天赋……”
沉云欢听到这,突然出口打断他,“我的天赋是与生俱来,与其他的东西不相干。”
桑晏却像是在看一个笑话,笑意里带着讥讽,“你爹娘本身就资质平平,何以能生出一个绝世天才?你在五岁前甚至连灵骨都没有,死过一回后反倒一骑绝尘,成凡界千年不遇的天才,你难道当真以为这些天赋是你所有?”
沉云欢心里的怒火噌地一下烧到头顶,腰间的刀发出极响的啸声,震得刀鞘都晃起来,似乎随时要出鞘。她攥紧拳头,目光冷若霜刀,直直地刺在桑晏的脸上,牙齿紧咬,“你找死——”
空中烧起热浪,其他几人都难以忍受,桑晏与沈徽年二人却仍泰然自若,丝毫不受影响。桑晏道:“ 这是事实,你不认也没用,虽然世人不知当年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得以起死回生,但你也该想明白那人跟随你,是想在你身上图谋什么,他既目的不纯,你又何必在袒护他,快将他的藏身处如实说来!”
沉云欢生来十八载,除却没有记忆的五年,剩下的十三年里,她那一身卓绝的天赋乃是她生命之根本,在没有父母亲朋陪伴的日子里,一把剑,一身灵骨,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而今突然告知她,她十几载来都引以为傲的天赋,都是从旁人那里捡来的,简直可笑至极。
沉云欢此时已经听不进任何话语,浑身炸出千百根利刺,尖锐凶戾,手掌已然按在刀柄上,似下一刻就要抽刀而出。
在一旁安静多时的沈徽年忽而出手,指尖轻动,化解空中肃杀的热浪,偏头对桑晏道:“既然她不知凶手的下落,再如何逼问也无用,让她走吧。”
桑晏的眼中划过不甘心,可看沉云欢这模样,若是再说下去怕是要在正堂打起来,就算他修为凌驾于沉云欢之上,那天火九劫也不可小觑,动起手来输赢且不论,桑家的房子恐怕要毁不少。
因此沉云欢转身快步离开时,桑晏没有出言阻止,堂中的其他人也因自己躲过一劫而暗暗松了一大口气。
虞暄一直焦急地等在院外,见沉云欢出来,那脸色简直阴沉得可怕,眼底仍有浓烈的怒意未散,他心惊地迎上去,“云欢,发生什么事了?他们可有污蔑你?”
沉云欢脚步未停,深呼吸片刻,才道:“师兄,劳烦你帮我个忙,去问问关师伯十多年前可曾在陇城见过我。”
虞暄眉头皱了又松,他鲜少见沉云欢如此愤怒,虽说没有迁怒旁人,但说话几乎咬牙切齿,极力压抑着情绪使得呼吸都重了不少。于是他也不再多问,只道了一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沉云欢看着虞暄离去的背影,旋即面色沉郁,步履生风一路疾行,回到自己所住的院子中。顾妄已经离开,桌上的残羹剩饭一并收走,她目不斜视地进了寝房,抬手一摆,就以灵力关上了门窗,落下结界。
她将刀接下来放在桌上,而后开始解衣扣,穿过外室行到里头,将外衣,内襟随手扔在地上,行到镜子前时,她的上身已经脱得赤条条,幽幽灯火散发的光芒大片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
沉云欢看着镜中的自己,片刻后转了个身,以后背照镜,滚落在背上的浓密卷发被她抬手撩开,露出洁白光滑的脊背。
继而就看见她那脊背正中央的位置,有着大片刺青,与先前见过的几次都略有不同。
盘踞在她背上的咒纹是颜色浓烈,五彩斑斓的。高山是深厚的绿,云朵是缥缈的白,流水则是润泽的蓝,融在一起形成波澜壮阔,巍峨入云的瑰丽景象。
与先前所见的那些漆黑怪异的咒纹相比,沉云欢的背上的这个,才更像是个真正的天枷。
房中只点了一盏烛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灯芯噼里啪啦地烧着,无风自摇曳,将沉云欢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上来来回回地晃着。
她背着光,阴沉的脸色隐在晦暗之中,眼底酝酿的风暴被眼睫遮掩。
空中烧起烈焰般滚烫的温度,气浪翻滚起来,床帐簌簌地摇着,桌椅也发出嗡嗡震响。最后只听“咔”一声无比清脆响亮的声音,那镜子仿佛被重重砸了一下,从中间裂开,瞬间蔓延出无数细缝,而后猛地炸开迸溅,变作千百尖利细小的碎片,洒落一地,发出叮当脆响。
沉云欢喃喃自语:“好啊,既然你们都在陇城布棋局,我岂能甘做棋子……”
第172章 人生长恨江水长东
陇城的白日相当热闹, 街头来往的人群似来自各地,衣着风格迥异,喧闹的之中也带着各种不同的口音, 与车轮滚滚的声响混在一起, 顺着大敞的窗子传到二楼的茶房内。
苏州遍地都是品茗赏琴的阁楼茶馆, 但想要在西域找这样一家带着雅间的地方却并不容易,沉云欢一大早就来了此地,坐在窗边往远处眺望, 静静地看着那与大地相接的天极一点一点亮起光芒。
茶杯轻碰, 清脆的声响让沉云欢的视线从街头收回, 徐徐落在对面坐着的关良身上:“关师伯,你可想起来当初的事了?”
关良已经沉默了许久, 此时轻叹一声, 慢声回道:“难为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师伯,看来是当真极想知道十多年前的事了, 当年我曾答应过师弟,绝不对第二人说起, 但既然是你问, 我告诉你也无妨。”
“你在十三年前,的确死过一次。那天有一场西域难得一见的大雨, 我与沈徽年在屋中下棋, 你母亲抱着你的尸身冒雨闯进来, 央求我们救救你, 可那时候你已经死透了, 莫说是呼吸,心跳全无,连尸身都僵如冷铁, 打副棺材当场就能埋了,我们自然是无法救治,劝你母亲节哀,早日下葬。然而几日后,你母亲传信给沈徽年,将你托付给了仙琅宗……”
关良对十三年前的事记得尤为清楚,不仅仅是因为那时西域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雨,更是因为他见证了千万年来没有任何先例的死而复生。
沉云欢的母亲在信中写道,她的女儿天资卓绝,在修行之路必能一骑绝尘,前途无量,因此希望沈徽年能收下沉云欢,带回仙琅宗教导。她在信中侃侃而谈,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女儿早在几日前就死了的事,为此沈徽年便照着信上所写的位置,寻去一处旧宅,谁知还真在宅中找到了沉云欢。
一个呼吸平稳,面色红润,正安安稳稳睡着觉的沉云欢。
沉云欢的确是死了,但几日后却又起死回生,而她的母亲也就此始终不见踪迹,任谁也无法知道那几日里这个女人究竟做了什么,才让沉云欢再次拥有了生命。
“你久病缠身,却查不出任何病症,是天生注定的早夭之命,你母亲带你走过大江南北寻医,为了医治你什么样的法子都试过,她日日把‘神迹’挂在嘴边,所以很多人都觉得她疯了,可是谁也没想到,竟真的让她寻得了‘神迹’,为你续了命。”关良道:“但起死回生一事绝不可泄露,因此我与沈徽年决定将此事隐瞒,并将你带回仙琅宗,自那之后,黄金城里有令人复生的秘术之事便广为流传,只是无人知道,那个人是你。”
“从那之后,我娘就消失了吗?”沉云欢语气平静地问:“所以这也是我没有五岁之前记忆的缘故?”
关良摇头,颇为遗憾道:“她去了哪里无人知道,我先前寻过她的下落,却一无所获,或许……”
他看了看沉云欢,后面的话没有说完。沉云欢倒是波澜不惊,提及那些旧事,她就像个冷眼旁观的过路人,并不在意自己死过一回的事,更对自己下落不明的母亲没有过多追问。
她低垂着眼眸,手指在茶水里点了一下,带着水珠落在桌上,指腹滑动间,濡湿的水痕逐渐显露出字迹。
她先是写了一个“艮”字,而后又思索片刻,手指沾了沾水,再于旁边写下竖心旁。
关良昨日就已经从虞暄那听说她与桑夫人之死扯上了关系,被桑晏怀疑,眼下又看见她指尖沾水写了个“恨”字,道:“不必担忧,此事不是你做的,赖不到你的头上。”
沉云欢却问道:“关师伯,我娘叫什么名字?”
关良回想片刻:“具体并不清楚,她只说自己姓沉,让旁人唤她沉娘。”
“不对。”沉云欢低眼看着面前水渍形成的字,缓声说:“她不姓沉,也不姓常,都是假名。”
关良愣了愣,再朝那桌面看去,发现又多了个字,放在一起,组成了“长恨”二字。
沉云欢说:“她是虞青崖。”
“虞青崖?那不是十多年前曾在桑家犯下大错的人?她当年就死了啊……”关良掐指一算,神色剧变,好似醍醐灌顶般,颤声道:“桑氏大乱,距今正好十八年。”
而沉云欢刚好也十八岁。
如此一来,就全想得通了。
沉云欢想,正因为她是虞青崖,所以她会在瀚海之地的殿墙上写下了虞青崖与桑雪意那不为人知的内情,写下她与桑雪意的相遇,相知,以及她被蒙骗之后盗取桑家至宝的过程,也会在黄金殿的祭鼎之中写下“青崖已死,往事恩怨皆一笔勾销”的释怀之言,在得知桑雪意处心积虑所抢回来的不过是他母亲的脊骨之后,虞青崖选择放下与桑雪意的恩怨,因此她的“恨”,不是仇恨。
她将昔日那个被虞氏视为罪人,被桑家仇恨,犯下大错的虞青崖当作死人,以“长恨”二字化为名字,因此沉云欢既不随父姓,也不随母姓。
那时她以一句“莫造杀孽”让沉云欢放走桑雪意,想必也是为了不让她背上弑父的业果。
所以那困于黄金殿的巫神蛇妖,会在死前轻轻摩挲着她的卷发,以那缅怀、久违的目光看着她。因为她曾有着一头秀丽如波浪的卷发,桑雪意也有,沉云欢也有。
她应是在沉云欢的体内感受到了传承自母体的巫神血脉,因此认出了沉云欢。
沉云欢心说,太好笑了,我亲手砍死了我奶奶,并且我爹娘还是整个西域仇视的罪人。
关良想了想,口吻恰似劝慰道:“昔日之事,我们这些外人所得知的并非全貌,其中那些弯弯绕绕,恐怕只有当年的人才知道。虞青崖以前在家族中是个极为尊师重道,克己复礼的人,她当年犯下的大错,极有可能是人蛊惑,非她本意,所以后来她才竭力助旁人杀了桑雪意。”
“桑雪意没有死。”沉云欢道:“那日在地下所见的桑雪意,应当就是他。”
关良诧异:“非是同名同姓?桑雪意当时可是死得不能再死,连魂魄都散了。”
“是他没错。”她站起身,窗外灿烂的阳光落进来,肆意地洒在她身上,照亮她白皙的侧脸。鼻子在另一侧投下阴影,漆黑的眉眼极为精致。
左眼的眼底照进金光时,她的眼眸便没有那么黑,变得如水一般轻浅,细细看来,她的脸上的确有西域人的几分韵味。
沉云欢出奇地平静,神色里没有半分变化,那双一只映了金光呈现出浅色一只仍旧浓黑的眼睛漂亮又镇定,充满着对一切都洞察的冷静。
倒说不上是过于冷漠,还是有着十八岁年纪不应有的理性。
她道:“黄金城下的秘术没有让人起死回生的方法,但既然我死而复生,那就说明我的身体里一定有东西发生了变化,我现在只想知道那是什么。关师伯,多谢你告知我那些旧事,不过我母亲是虞青崖之事还请你暂作保密,不要告诉其他人。”
关良颔首应了,目光落在沉云欢的脸上,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
沉云欢的一生,是无法顺风顺水的,从她起死回生开始就已注定。昔日仙门天骄,一朝沦为废人,却也能卷土重来,东山再起。无亲十三载,突然寻得了新生父母,却又是人人喊打的大恶人。
沉云欢这双平静的眼睛里藏着什么,谁也看不透,窥不见。
她朝关良行了礼,转身离开了茶楼,回到桑家之后,并未回自己的房中,而是去寻了顾妄。顾妄这两日都在房中不出,桑家尚在追查桑夫人被杀之事,乱出门反倒惹麻烦,他干脆就坐在房中为木偶缝制衣裳。
沉云欢找上门时,他正捏着针上下翻飞,绣花的本事越来越娴熟。
“出去办什么事了?”顾妄一边绣花一边问。昔日天机门出身,在猎妖队里声名赫赫的队长,做这些活倒是越来越拿手了,也不怪这一路走来,旁人都觉得他是个怪人。
整日跟自己腰间的木偶对话,乐此不疲地为她做衣裳,梳发,嘴里不停嘀咕着“今晚来梦里看看哥哥吧”之类的话,自是跟疯子无异。
沉云欢并未说话,只是坐在一旁,目光很是认真地观摩起他的言行。
顾妄察觉出她的怪异,问:“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沉云欢随口一应,而后将桌上零零散散的东西都拿起来看。
顾妄从她母亲那里学了刺绣的技巧,因着每日里练习得多,现在所绣的东西已经是可以拿出去卖的程度。那些只有巴掌大的衣裳上都是细细密密的阵脚,多半是青粉交织的荷花和荷叶。
“她最喜欢这颜色的衣裳,好几次给我托梦,都说想要这种。”顾妄余光看见她在欣赏自己的作品,便道:“许是因为我当年攒了钱,给她买的第一件衣裳就是这个颜色的。”
顾妄在学习绣花之前,最熟练的其实是制作木偶,因为扶笙现在便是木偶身,为此他夜以继日地制作了数不尽的木偶,就等着扶笙的生魂归来,可以自己挑选寄生之体。
沉云欢看见里面有一件衣裳是赤红的內襟,雪白的外衣,做工细密好看,倒是让她十分中意。
她将其他的衣裳都放下,唯留了这一件捏在手里,对顾妄道:“我有一事,需你相助。”
第173章 重开宴借献神物引山神
沉云欢进门时, 桑晏正坐在桌前,拿着一块锦帕翻来覆去地看。
那块锦帕正是桑夫人死前绣的半成品,当时师岚野那一刀捅得利落, 血都溅多少, 桑夫人也死得干脆, 因此这一方还没绣完的锦帕依旧干净,没有沾上半点血迹。
桑晏低着头,指头轻轻摩挲着针脚, 慢声道:“她最喜欢绣鸳鸯, 常用来比拟她和我, 说这种鸟寓意好,一夫一妻, 长长久久。”
沉云欢左右看看, 发现这个房中没有别人,这话显然是对她说的, 于是接话道:“把自己比作鸟多不吉利,雌鸳鸯也就能活三四年, 你看看, 出事了吧。”
桑晏抬头,将锦帕收进袖中的同时用眼风扫了一下沉云欢, 冷声道:“你来找我, 便是想明白了?”
“的确。昨日回去之后我彻夜未眠, 今日一早又去找了以前师门的长辈, 他在十多年前也来过西域, 从他口中确认了我曾经死在陇城的事,才决定来找你。”沉云欢丝毫不惧他的眼神,泰然自若地寻了个椅子坐下来, 将自己上午的行踪托出。毕竟此处是陇城,就算沉云欢的行动利落,没有受人跟踪,但到底是桑家的地盘,处处都是他的眼线,隐瞒反而没有任何用处。
桑晏问道:“他现在藏在何处?”
沉云欢笑了笑,“你分明清楚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何必再装模作样,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你昨日当着那几人的面说出我曾起死回生的过往,不就是希望能用此事引出藏在暗处的师岚野?”
那几人昨日在堂中要死要活,没有半点用处,不过是桑晏用于散播消息的棋子。曾经那个带着孩子来到此处求医,后又在黄金殿找到起死回生之秘术救活自己孩子的传闻,早就在西域流传十数年,如今再由姜夜那几人到处宣扬,不消半日就传遍了整个陇城。
只是此事发生在沉云欢身上,再如何荒谬,也都成了可以接受的事。
“他守着你身上的东西那么长时间,眼下被别人所知,他当然会害怕被别人抢走。”
沉云欢道:“你的算盘打错了,以我如今的修为,想从我身上抢东西,光是有点本事无用,也要看命够不够硬,况且若我想走,陇城没有任何人能留得住我,他与我同行近一年,对我的能力十分清楚,单是这点威胁,这样他不会现身。”
桑晏:“你一人如何挡得住群人。”
沉云欢心道西域的消息果然闭塞,她当初在京城以一人挡百万阴兵之事,可能此地的人都还没有听说,但若是由她自己说出来,威风又会大打折扣,因此没有多言,只道:“我身上的东西,你想要吗?”
桑晏一愣,“什么?”
“巫神的脊骨,那个令我起死回生之物。 ”
桑晏先是微微皱眉,而后笑起来,似是觉得她这话有些荒谬,“你可知那是什么东西?”
沉云欢平静地看着他,对这酷似讥讽的笑容并不在意,“细说的话,应该是我奶奶的脊骨。”
桑晏笑不出来了,沉默片刻后才道:“你知道了?”
沉云欢道:“不难猜。”
桑晏起身,负手走到窗下,背对着沉云欢,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在斩杀桑雪意的计划里,虞青崖是最大的助力,为此我曾答应她,即便桑氏仇恨虞氏,也不会在你踏入西域时对你刁难,你是虞青崖和桑雪意的孩子,他们二人则是西域最仇视的罪人,所以这么多年来,无人提及你的身世。”
“身世于我来说也无所谓,我更在意那些强加在我身上的东西。”沉云欢黑眸冷沉,盯着他的后背,慢吞吞道:“我要将巫神的脊骨给你,届时你可以拿去让你的夫人起死回生。”
桑晏幽幽转头,“你当真愿意将它给我?哪怕你会死?”
沉云欢道:“不用你管。”
桑晏极为高兴,连道了三声好,笑道:“你身上也留着桑氏的血液,我们本就是一家人,若是你愿意,可改回桑姓,认祖归宗,或是随你母姓……不,不行,虞氏心胸狭隘,行事歹毒,当初还派人天南海北地追杀你母亲,不姓虞也罢。”
“这个就不用了,我挺喜欢我现在的名字。”沉云欢面无表情道:“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取骨不是现在,我要等明日正午,于桑家前院在众人的见证之下,将巫神脊骨给你。”
“好。”桑晏答应,自明白她的用意,忙唤来下人,将此事传播出去,要在明日正午重办宴席,并称沉云欢要将那起死回生的神物剖给桑家,救活桑夫人。
沉云欢的目的达成,没有多留,动身离开。消息传得比她的脚步要快,她才前脚刚回到自己的寝院,后脚虞暄就找上门了。
“云欢,云欢!”他风风火火地推开门,没有半点平日里的稳重,飞速蹿到沉云欢的面前,抓住她两个胳膊前后摇,满面惊恐:“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现在外面什么传闻都有,说你以前死过,后来起死回生,还说你明日要在所有人的见证下把体内的神物交给桑家,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传闻?你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他也就半日没见沉云欢,外面的传闻就已经如此夸张,越听越是心惊,这才匆匆忙忙地来找她求证。
沉云欢站在那让他晃了两下,才道:“你冷静些,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虞暄梗着脖子喊:“你让我怎么冷静?就算你是真的曾起死回生,那你把神物给出去干嘛?你不要命了?”
沉云欢被晃得头晕眼花,抬手推开了虞暄,道:“那终归不是我的东西,我给出去也没什么。”
“什么你的东西我的东西,那玩意儿极有可能维系着你的生命,你给出去万一死了怎么办?”虞暄脸红脖子粗,怒声道:“不准,我不允许!我可是你师兄,你没有爹娘,我照顾你长大……”
他话说到一半,竟然开始哽咽,双目赤红,水盈盈的眼睛瞪着沉云欢,“你听哥哥一句话,天大地大,你的生命最大,不要在乎那些莫须有的东西。声名、面子,那些算得了什么?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虞暄了解沉云欢,她是一个极其好面子的人,才六岁的时候就为了面子不输人,硬是在吃了三个辣椒之后满脸通红地说不辣,长大后更甚,所以当初她灵力尽失被赶出仙琅宗后,就再没有回头,见到他后连一声师兄也不肯叫了。
她曾说过,人这一生就活一口气,为的就是生前身后名,就算是死了,面子也不能掉在地上。现在外面都在传言,令她立于云巅,傲视仙门的天赋乃是身怀神物所有,非她命中之物,所以她的路途才这般坎坷,灵力尽废不是偶然,现在一身修为也迟早如先前那般被废,所以虞暄完全知道沉云欢此举的用意。
她是打掉牙也要混着血往嘴里吞的人,决不允许别人质疑她,她就是要向世人证明,沉云欢站在云端,靠的不是任何外力,是她自己。
虞暄道:“你要是执意如此,我就把你打晕带走。”
沉云欢轻轻挑眉:“你打不过我。”
虞暄无法辩驳这句事实,气得原地转了两圈,最后一屁股坐在石椅上,“那我就在这儿不走了!”
沉云欢看着虞暄,素日这位师兄自认为年长,自持稳重,眼下却面红耳赤在此无理取闹,模样有些滑稽可笑。她从前并不理解虞暄,不明白他为何总将自己是师兄挂在嘴上,更不明白他那莫名其妙的责任心从何而来,仙琅宗那么多师妹师弟,何以他总是绕着她打转。
沉云欢在他对面坐下来,“你我并无血缘联系,为何你对我总是以兄长自称。”
虞暄要被这冷漠无情的话气死,“你这个没良心的,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师兄,你五岁进山的时候,只有这么高,一个小萝卜丁,整天跟在我身后,你忘了?”
他用手比划着,沉云欢看了看,觉得自己五岁的时候没有那么矮。她又道:“可是仙琅宗的弟子成百上千,无父无母的也不止我一人,也不见你待旁的师妹向我这般。”
“那能一样吗?你师父是我师父的亲师弟,整个仙琅宗的师长,就只有他们二人出自一个师父,我们是同根同源。”虞暄看着她,凝望半晌,又道:“其实你的眼睛,生得很像我姑姑。”
沉云欢眉尾一扬,“虞青崖?”
“是。”虞暄长叹一声,说:“我也只是幼年时见过她,那时她还没有去西域,虽然修行天赋不高,却很刻苦,也是我们家中最守规矩的一个人,谁也没想到她去西域走一趟,全变了。其实我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只是年少时见到你留下了这么个念头,所以才将你当成亲妹妹一样,哪知道你是个这么没良心的一个人……”
虞暄满面愁容,赤红的眼睛眨了眨,忍住不争气的眼泪,喃喃道:“师父说,此事他管不了……如何管不了,管不了就不管了吗?就算西域时桑家的地界,也没有任由别人欺负的道理。云欢,我知道你一定是受了桑晏的胁迫,不要害怕,就算所有人都不管你,我也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说着说着,他怒起来,对桑晏一通骂:“他桑晏是个什么东西?临近飞升又如何?那不是还没飞升吗,就想在凡界称王作威作福!他年过半百娶个年轻的妻子,老牛吃嫩草也就罢了,而今人死了还想用歪门邪道复生,就算你当初起死回生,那也是你应有的命,凭什么给别人?!”
虞暄的话太多,沉云欢听得头痛,抬手制止:“好了,歇歇吧,给我说两句话的机会。”
虞暄转头望去,此时才看见沉云欢的左手包着一层白色的纱布,掌心沁出了鲜红的血液,脸色登时一变,“怎么回事?是桑老牛伤的你?”
“不是。”沉云欢拉下袖子,将左手遮掩起来,道:“你冷静些,这些事都是我自己做的决定,与他人无关,也没有受谁的胁迫,更不会改变主意。”
虞暄有时候觉得沉云欢太残忍,她的冷漠简直到了尖锐的地步,谁靠近,就会被刺得鲜血淋漓。
可是他又想起沉云欢初到仙琅宗的时候,还那么小,穿着红色的衣裳,嫩生生的脸上有一对葡萄似的眼睛。她抓着虞暄的衣摆,口齿不清地喊他哥哥。
年初她被赶出仙琅宗时,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孤身一人下山,在俗世中跌倒爬起,步履蹒跚。
这样的事,不会再有第二次。
虞暄站起身,抹了一把眼睛,说:“你这个冷血无情的死小孩,你给我等着,我绝对不会放任你挥霍自己的性命!”
约莫是不想再听沉云欢说那些固执的话,他说完后便大步离去,风风火火地来,又留下了一个匆匆的背影离去。
沉云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掌心的伤口没有半点愈合的样子,仍不停地往外沁着血。她将手掌握住,随后在门上下了结界,打算先好好睡一觉,以免再有人扰她清静。
此举很有先见之明,接连上门的顾妄、迦萝等人也通通被拒之门外,谁也没本事破了沉云欢的结界,在门外等了会儿后,只得悻悻离去。
沉云欢自己在屋中一觉睡过长夜,醒来时也没觉得肚子饿,自从她在陇城醒来之后,就没有进食过,说不好是没心情,还是此地的食物不合胃口,没有想吃的欲望。
房中静得厉害,没有任何杂音,以往师岚野在的时候,虽然也很安静,但只要他一动,还是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小动静,那些声音对沉云欢没有任何影响,长久下来便形成了习惯,今日乍然置身在这无比寂静的屋子里,她反倒还有些不自在。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当初从仙琅长阶摔下来的那段光阴。其实细细想来,她从那时候就应该发现不对劲的,她摔断了浑身的骨头,皮肉之下满是碎渣,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活下来,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长好骨头。
后来去了春猎会的万妖阵,她想借以妖力重铸灵骨,此举从未有过前例,更是九十九成的失败,一成的成功,她不仅将万妖阵的妖屠戮干净,还成功铸就灵骨,还在那场战斗之中习得天火九劫。
试问一个凡人,能做到这些吗?若是其他人恐怕早就在万妖烈火之中被焚烧得连灰都不剩,她却能完好无损。
沉云欢想,从来不是她运气好,更非天赋异禀,难道她走到这一步所得到的东西,其实都是坐享其成?
她又翻了个身,趴在床榻上,摸了摸自己腰间的脊骨,想着若是将这截脊骨挖出来,她日后走路会不会直不起腰来,要用个什么东西填进去才能代替这截骨头?糖棍合适吗?
想了一通,她起床穿衣,推门而出,赶往桑家前院。前院空旷,此时已近正午,几乎站满了人,往下眺望便是人头攒动之景,议论声如浪潮般一波又一波地来回滚,众人左顾右盼,等着沉云欢的出现。
桑晏坐于人潮中央的高座之上,身旁则是姜夜、关良等其他大门派的人物,唯有左侧的座位空着,那应是沈徽年的位置,他还未到场。
按照沉云欢的要求,桑晏重摆宴席,召集了所有前来陇城的宾客,一同见证她将体内神物转交的场面。顾妄与虞嘉木、迦萝三人站在一处,前两人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一个仍在低头捣鼓自己手中的木头,用短刀削出人体的形状,另一人则是一个接着一个地打哈欠,脸上带着懒洋洋的困倦,对这盛况并不感兴趣。
迦萝却是急得差点嘴上起燎泡,怎么也想不明白沉云欢这是在闹哪一出,昨日要去找她也被她门上的结界拒之门外。找了顾妄,顾妄说管不了沉云欢的决定,找了虞嘉木,此人睡成死猪,找了虞暄,结果连人都没找到,更是不知去了哪里。
尝试给虞青崖传了信,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难道真的就没人管沉云欢了吗?就让她这么肆意妄为?迦萝问道:“究竟是什么东西?都在她体内那么多年了,能取出来吗?”
虞嘉木打着磕巴道:“听、听说,是一、一截骨头。”
神的骨头?那能让人起死回生吗?迦萝脑中翻过诸多繁杂的念头,急得团团转,心想着如果待会儿沉云欢将那骨头取出来,她就化形飞过去叼走,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虞青崖千辛万苦求来的东西落在别人的手里!
一阵哗然声响起,如波浪般从前滚到后方,迦萝伸长了脖子去瞧,远处一抹雪白的身影渐行渐近——沉云欢来了。
她身着枫红如火的内襟,外面套一件雪白的外衣,腰间别着墨刀,步伐轻盈,踩着地砖一步步行来,在众人的注视下仍神色自若,仿佛再多的议论声都无法影响到她。
桑晏起身相迎,冲她点点头,转而朝上方摆摆手,位于钟楼之上的人便敲了三声,让周围寂静下来。下人捧着托盘而上,里面放着一只五彩丝编织而成的手套,桑晏道:“这个法器名为灵丝巧手,戴上之后能从你体内将神物取出来而不伤及你的身体。”
沉云欢对那法器好似不感兴趣,只是转头朝人群里望,视线来回扫了几圈后,态度有些敷衍道:“动手吧。”
桑晏点头,将法器戴在手上,右手便在渐渐蓄起光芒。座上几人也纷纷站起,处于不同位置同时盯着桑晏那只发光的手套。座席的众人也安静如鸡,屏气凝神,静静等着桑晏的动作。顾妄放下手中的木偶,一直打哈欠的虞嘉木也稍稍睁大了眼睛,唯有迦萝像屁股上长了钉子,左扭右扭,好似忍不住下一刻就要冲出去。
灿阳悬于天际,正午的光相当炽烈,风中充斥着寒意,卷出呼呼的啸声,所有人都翘首以盼,想见识那令人起死回生的神物,是什么模样。
正当桑晏见手中的法器充盈光芒,打算动手时,周围呼啸的风声却在瞬间停止,刹那间什么声音都没了,天地好似在这此时静了下来。
沉云欢却是等待这个时刻许久,当下转身,就看见身后隔了十几步的距离,一人身着黑袍长身玉立,站在空旷之处。那令万物失色的眉眼依旧淡漠平和,双眸凝视着沉云欢,似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笑了笑,“师岚野,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了?”
第174章 神垂青当送不死玉神心
不过两日不见, 师岚野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变化,依然如旧。他身着白袍时,像一捧洁白的雪, 身着黑袍时, 又像是一座沉寂的山, 不管是何种模样,令人面对他时,都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 沉在他万古洪荒的静谧之中。
只有在面对沉云欢的时候, 他的眸中才会泛起波澜。
“你去哪了?”沉云欢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师岚野并不应, 只是将目光微微错开,落在她身后站着的桑晏身上, 望着他那只发光的手, 眼波流转间流露出几分隐晦的受伤,好像沉云欢做了这么个决定, 让他感到了伤心一样。
可见他当真极其重视她体内的东西,否则也不会在躲藏了两日之后, 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此处。
桑晏早已等候多时, 见他现身,立即高声喝道:“抓住他!”
周围埋伏许久的桑家弟子同时从人群中跃出, 灵力瞬间在空中编织成网, 形成半圆形的结界, 迅速往中间逼近, 往师岚野身上缠锁。同时桑晏也大步上前, 猛地抬起戴着法器的右手,朝沉云欢的后心抓去,速度极快, 身形晃成一道黑影。
师岚野的眉眼一沉,染上几分肃杀的冷意,身体的天枷在顷刻间疯涨,从衣领里探出来眨眼间就爬满他的皮肤,将雪白的肤色染上繁复的污秽。继而地动山摇,原本严丝合缝的地砖路刹那炸开,出现细细密密的裂缝,迅速扩大,一棵棵枝丫繁茂的树拔地而起,枝叶锋利似铁,在四处围成一圈,形成天然的保护罩,将扑上来的桑家弟子逼退。
沉云欢也在这一刻听到后脑生风,反手将刀拔出,腰间爆发出劲猛的力道,旋身往后一砍,燃烧起烈火的刃破风而出,掀起灼烧的热浪,瞬间就逼得桑晏往后跃一大步将距离拉开。
桑晏的脸登时阴沉下来,微眯双眼:“沉云欢,你要出尔反尔?”
“抱歉。”沉云欢持刀,神色冷漠,“现在是私事时间。”
说完这句后,她双手握住刀柄,用力地上刺进,空中翻滚的热浪顷刻间爆炸,以她和师岚野二人为中心迅速席卷周遭,满座的席位哗然而起,被这狂风热浪一再逼退,枝叶葳蕤的树木摇晃起来,哗哗作响的声音之中,仅剩沉云欢和师岚野站在原地。
沉云欢转头看了看周围的树木,目光游移一圈,落在师岚野那满覆天枷的脸上,说:“不必那么勉强你自己。”
师岚野仍旧没有说话,只是周围的树木渐渐变小,缩回了地裂之中,他身上的天枷也很快消失。视线没了树木的阻碍,二人立于空旷之地,落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从各个方位都被看了个清清楚楚。
沉云欢站在师岚野的对面,出奇地冷静,经过一夜的思考,她早已想好了要问师岚野什么话:“我身上的东西是什么?是巫神骨吗?”
师岚野静静地凝望她。
“应该是猜错了,昨日我在询问桑晏的时候,看他的反应,感觉不像是巫神骨。”沉云欢笑了一下,又问:“那究竟是什么?是你的东西吗?当初在仙琅山脚,你把我捡回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你从西北跨越千里寻到我,是为找回你丢失的,或是被抢走的东西对吗?”
师岚野终于开口,“是什么东西并不重要。”
“重要。”沉云欢神色认真地说:“我曾经以为我生来天赋卓绝,与众不同,修行于我而言就像吃饭喝水那么简单,我尚年少时就已立于云端,成为凡界的佼佼者。我骄矜自负,不可一世,所以就算当初失去灵力,从仙琅长阶滚下去,我仍然坚信我能站起来,重回云巅,一切都是因为我信任与生俱来的天赋。”
沉云欢从不会向任何人低头,正是因为她清楚自己的本事,那千年难得一见的天赋足以撑起她一身不折的硬骨头,不必对任何人卑躬屈膝,不管身处何地,她都能以手上的利刃硬生生砍出一席之地。
而今却告诉她,那令她引以为傲的天赋竟是从旁人那里得来的,甚至是用了些手段抢来,其主人跨越万里来寻,守在她身边近一年。
沉云欢问:“所以你的神格,也是因为这件事才消失的吗?”
如若不是,师岚野一定会否认,但他却没有说不,只道:“是我咎由自取”
“不怪你。”沉云欢摇摇头,笑着说:“凡人素来诡计多端,或许当年你才入世,不懂那么多,所以才被蒙骗。你看看你自己,好歹也是个神,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
她像是在说玩笑话,带着一点点批评的语气,师岚野却感觉不到她轻松的情绪,从她墨黑的眼底里可以轻易看见沉积的冰冷。
“你早说啊,我并不是喜欢将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的人,若是你想要回,应当直接告诉我。”沉云欢抬步走向他,在他面前停下来,道:“你拿走吧。”
师岚野眉头轻动,似有一些无措:“我从未想过将它拿回来。”
“现在不是你想不想拿回,而是我,不想它留在我体内。”沉云欢的语气变得锐利,连冷漠的神情也化作武器,没有任何掩饰地刺向师岚野,“我不是你们的提线木偶,任由你们肆意决定我的生死,为我担下我不应承担之责,要我做我本不该做的事,如今我有用,你们就续我一口命,他日我无用,你们随时取我性命,废我灵力,我岂能甘作鱼肉,任人刀俎?”
“生为我幸,死为我命,与其借助别人的力量苟延残喘,倒不如我干脆利落地去死,也免得给旁人平添麻烦不是吗?我不喜欢你们强加给我的命格,依靠别人得来的天赋,我也不要。”
师岚野道:“非是强加于你,这本就是你的命。”
“是吗?”沉云欢微微眯眼,显然不信,她转而望向天际,语气充满释怀和宽容,“我曾经失去一切,不过这一年来有你相伴其实过得还算不错,看在这些日子的份上,你是别有目的也好,想要算计也罢,我不与你计较,你将这东西拿走吧。”
师岚野平静的外壳破裂,隐晦的哀色缓缓流淌出来,低沉缓慢的声音似染上无尽的哀色,对她说:“我对你从未有过算计,从西北而去,跨越千里,只是为了找到你,不是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也没有想过拿回曾经送出的东西。”
沉云欢反问:“找到我,然后呢?你敢说你没有别的目的,没有异心?”
师岚野却难以回答沉云欢。
“拿走,师岚野,我不想重复第三遍。”沉云欢紧紧盯着师岚野,眸光灼灼,简直要将人烧伤,一字一句坚定道:“你不拿走,我就送给别人,我讨厌,身体里有旁人的东西,更厌恶这种支配我人生的施舍。”
师岚野的脸色惨白,漂亮的眉眼也充满茫然,动了动唇,却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从心底里生出的颓然在身体里迅速蔓延,顺着血液缠在四肢百骸,耳朵里唯剩下“讨厌”二字。
他看着沉云欢的脸,多么年轻朝气的一张脸,漂亮又残酷。
终是她不懂爱恨,伴火而生,不会为任何人收敛烈焰,所有靠近她的人,不过是飞蛾寻死,越接近那绚烂的火焰,越是痛苦。
是那种失去一切,连魂魄都撕碎,再也无法黏合的痛苦。
但是不怪她,她从前会欢喜伤心,嬉笑哭泣,也会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喜爱,是玉神心剥夺了这一切。它给了沉云欢新的生命,也夺走了她原本身为人应有的爱恨情仇。
这近一年的时间,他或许改变了沉云欢,但只有一点,并不多,似乎也到此终止了。
说到底,还是他咎由自取。
师岚野憎恨人间,从前如是,今日依旧。
可是他是沉寂万古的山,早已习惯在沉默中消解一切,憎恨也好,痛苦也罢,尽数藏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无法显露于外人所见。
他敛起眸,掌中散发出金色的光芒,萦绕着修长的指节流转,缓缓抬起来探向沉云欢的心口。沉云欢站着不同,看着那缕缕金光钻进她的胸膛,随后心口像是被抓了一下,痒痒的,紧接着七彩华光从她心口溢出。
华光绚烂而明艳,刹那间爆发,连灼灼的阳光都被遮掩了光华,天色暗下来,风起云涌,啸声长鸣,狂乱的风卷着沉云欢的卷发,翻飞师岚野的衣袍,流泻而出的七彩光芒环绕二人,形成瑰丽而炫目的画卷。
迦萝为了随时能冲上去抢东西,硬是顶着空中的烈焰灼烧比其他人站得近一些,此刻见了那迸发的七彩,瞬间瞪大眼睛,满目惊恐,心头巨震以至于完全无法控制地脱口而出:“玉神心……竟然是玉神心!他疯了,他疯了!竟然把玉神心给了一个凡人!!”
顾妄听她嚎叫,往前行了几步,问道:“那是什么?神器吗?”
迦萝已经震惊得语无伦次,“你知道玉是怎么形成的吗?你知道山神如何诞生的吗?难怪他没有了神格,我还道凡间谁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夺走他的神格!百年结石,千年成玉,万年化神,他受天下人间之香火供奉,以玉石化神心,从而有生命,应运而生,为人间之神——那是他的心脏!!”
“沉云欢此人命格极其特殊,我先前还疑惑一块神仙的骨头怎么能让她起死回生,原来是他把心脏给了沉云欢!难怪他甘愿跟在一介凡人左右,他的神格不是被夺,是自甘堕落,他真的疯了……”
迦萝嘴里叽里咕噜说个不停,眼前被七彩华光所充斥,大脑一片混乱,早已忘记了要化成原形飞上去把东西抢走的计划——不过玉神心她也不敢抢就是了。
将周围挤得水泄不通的众人紧紧盯着这一幕,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一个画面。桑晏忽而吹响一哨,千百桑氏弟子得令,同时持刀动身,疯狂涌向中间的空旷之地。桑晏也跃至高空,幻出一把刀握在手中,目光凌厉无比,照着沉云欢的上方劈下。
七彩光芒在顷刻炸开!狂风裹挟着巨大的力量瞬间掀飞了桑晏,震得周围弟子甩出几丈远,大吐鲜血。师岚野面色沉郁,那钳制他的天枷疯涨,竟比先前严重,使得他浑身皮开肉绽,赤红的鲜血疯狂涌出,面目全非。
沉云欢站着未动,看着那散发着漂亮光芒,慢慢跳动的心被一点点抽离,同时胸腔内好似空了一大片。
它真漂亮。沉云欢望着它,静静地欣赏。
那好像是一切生命的源头,干净又纯粹,绚烂的光芒并不刺目,反倒流泻出令人平静的温和,痴缠着沉云欢的身体,却又乖乖离去。
它在沉云欢的身体里跳动了十三年,滋养着她枯竭的灵魂,为她续命。沉云欢终于明白她为何有着这么厉害的身体,也经常会觉得心口发烫,就算伤得千疮百孔,用不了多久也能恢复如初。它那么乖,安安静静地为沉云欢输送着生命力,从未罢工抗议,努力地为她缓和神法和妖力在体内爆发的冲突。
原来师岚野行过千山万水,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注视她那么久,是为了寻他的心。
云卷云舒,烈风将光芒送出百里,扶摇直上,整片天幕都染上这缤纷的色彩,于是古籍旧景再现世间,映照出传闻中经久不衰的神迹。
玉神心完全离开沉云欢的身体,被师岚野蜷手一握,消失在掌间。沉云欢眉头一拧,猝然吐出一口鲜血,好似疼痛般微微弯下腰。师岚野神色一怔,下意识抬手想要靠近,却看见自己被天枷所缠的手已经覆满伤痕,鲜血淋漓,没有半点干净的地方。
桑晏持刀重新飞扑上来,怒声喝道:“将我夫人的命还来!!”
师岚野抬眸望去,浅色的眼眸落在桑晏的身上,浓烈的杀意迸现。正在他想要出手时,沉云欢却开口道:“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她还说:“刀……也带走,我不要了。”
师岚野深深地看她一眼,再难掩饰眼底的受伤,天枷使得他浑身溃烂,鲜血横流都没能让他神色有分毫变化,沉云欢轻飘飘的两句话,却像是一把利刃,从前到后将他钉了个对穿。
他再未停留,后退两步,随后一转身,天地变化,狂风作响,鲜血浸染的墨黑身影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大地的裂缝合平,风声静止,太阳依旧金灿灿,一切都没了痕迹,好似他从不曾出现过,唯有插在地上的那把墨刀,没被带走,像是被遗弃一样。
桑晏大怒,追寻未果,转头将刀尖指向沉云欢,“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利用我!”
沉云欢捂着心口,抬起头时唇边的血艳丽异常,被她以手背拭去,缓声说:“桑真人,我们难道不是互相利用吗?人我都引出来了,是你没本事留住,这也能怪在我头上?”
桑晏怒而暴起,抬刀便砍,刀刃却被长剑狠狠一撞,偏离几寸,从沉云欢的耳边擦过,钉入后方的座椅之中。桑晏转头,阴冷的目光落在出剑的顾妄身上,顾妄却怡然自若,并不畏惧分毫,抱拳行礼道:“桑真人,沉云欢乃是先皇委以重任之人,还要前往沧溟雪域办正事,还望高抬贵手。”
桑晏冷笑,指着沉云欢道:“她如今这样,还去得了沧溟雪域?”
沉云欢姿态微微佝偻,腰背无法挺直,脸色苍白唇边溢血,与方才已判若两人,显而易见方才从她心口拿走的东西,是抽出了她的命脉。
顾妄笑着道:“我奉皇命,承天机门之名,只负责将她送到地方,其他一概不管。”
天机门到底是凡间第一大仙门,即便现在皇室混乱不堪,但天机门百年根基岂能轻易动摇。更何况晏少知乃是天下第一神算子,谁人不敬让他三分,桑晏没有飞升仍是凡命,经他几根手指一掐,想要被算计也并不难,因此顾妄在搬出天机门之后,他的神色有了几分忌惮。
他看了一眼站在顾妄身后的虞嘉木,视线扫视片刻,最终重重地哼了一声,收刀罢手。
“这两日叨扰了,我们不日就会启程离开。”顾妄再行一礼,继而抬步上前,虚虚扶着沉云欢的手臂,带着她转身离开。迦萝早在师岚野消失的瞬间离开人群,而虞嘉木则抱着剑落后一步跟在后面,对着那插在地上的墨刀若有所思片刻,随后并未有其他动作,也跟着离开。
“沉云欢!”薛赤瑶却是突然在此时跳出来,喊道:“你的刀。”
沉云欢头也没回:“不要了。”
此刀自然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宝刀,墨色的刀锋散发着肃冷的光,经过千百次淬炼,神火焚烧,依旧闪耀斑斓,静静地插在地上,充满着被遗弃的孤寂。
沉云欢说不要,剩下的人皆蠢蠢欲动,打了飞身上去抢夺的主意。见她一走,便纷纷动手,顾不得形象一拥而上,却不想薛赤瑶一柄灵剑长鸣,在人群中穿梭,浑厚的灵力硬生生将众人逼退。她飞至刀前,握住刀柄奋力拔下来,刀身嗡鸣不止,似在对她排斥,她便释放灵力,丝丝缕缕地缠住刀刃,不多时,墨刀就安静下来,不再吵闹。
薛赤瑶无视其他人的怒目而视,冷着脸将刀收起来,随后转身飞出人群。
人潮散去,姜夜等人也随口劝了桑晏几句,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一众桑氏弟子立于原处,窥于家主阴沉的脸色,无人敢出声。
桑晏抬起阴鸷的双眼,冷冷看着师岚野方才离开的地方,沉声道:“他跑不远,守好陇城各处,一旦发现他的踪迹,立即禀报,待找到了人,直接动手,他受天枷所困,无法对凡人下杀手,你们也不必留有余力,他是不死之身。”
“是!”桑家弟子齐声应之,旋即各自散去。
周围的人尽数走空,只剩下桑晏一人,他收了刀,从袖中摸出那张还没修完的锦帕,指尖摩挲着上方半成形的鸳鸯,眼底尽是疯狂的偏执,喃喃道:“夫人,我一定会将你复生。”
沉云欢此番搅弄风云,成了风口浪尖的人物,一时间处处都是与她相关的传闻。因着口口相传,无人知道事情的原貌,所以什么样的故事都有,有人说沉云欢是神仙转世,那日的神迹便是从她身上诞生,还有人说当年她的母亲用了歪门邪道,抢夺了别人的东西,才使得她续命至今,更有甚者则完全在胡言乱语,说沉云欢是妖邪化身,吞吃了神仙的心,被神仙找上了门打回原形。
看笑话的人居多,因此传言多半是落井下石之言,而沉云欢回去后则闭门不出,将一切纷扰隔绝门外,像落败之后缩回房中,在孤寂和狼狈之中默默等死。
一代天骄,轰轰烈烈地以剑出世,短暂地沉寂之后,又以长刀砍出一条血路,而今终是要陨落在这生命贫瘠的边境之地,与风沙一起,散在荒芜的大漠之中。
夜间,一艘飞舟自陇城启程。这飞舟是顾妄向桑家借的,尽管先前闹过不愉快,桑晏却仍是揽着圣人的名声,慷慨地将飞舟借给顾妄,载着沉云欢,要将人送回京城的天机门医治。
临行的时候有人来围观,遥遥就看见沉云欢坐在椅子上被人抬着,身着雪白的外衣和赤红的內襟,外面则披着厚重的外袍,连同脑袋也一同罩住,露出一只枯瘦苍白的手搭在椅子边,毫无血色,引得众人唏嘘不已。
飞舟在灵光中飘向天际,渐渐平稳之后,沉云欢撑着扶手,从座椅上起身。一旁守着的侍女当即迎上来,关切地询问:“沉姑娘可是要进房中休息?”
她耷拉着眉眼,似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侍女招来另一人,两人合力将她扶着往屋中去。不过才半日,沉云欢的身体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身体冰冷得毫无温度,肢体硬邦邦的,好似石头般硌人。
顾妄站在栏杆边上看风景,声音传来:“进去了就好好休息,莫见风了,明日白天再出来晒晒太阳,很快就会回到天机门,撑住。”
沉云欢似无心情理会,佝偻着脊背,披着厚重的棉衣,一言不发地进了房中。
飞舟启程一夜,次日一早,侍女端着一盆血水从沉云欢的房中出来,搭在盆边的布巾赤红一片。
“状况如何了?”候在门口的侍女低声问。
“不大好,吐了好几口血,气息微弱,不知还能活几个时辰。”
那侍女叹一口气,面上有些似真似假的惋惜,“她好歹也是当世不可多见的天才,竟然就这样死去了,可真是我们人界仙门的一大损失。”
“什么天才呀,若是你我也能得神明垂青,也能成天才呢。”侍女嗤笑一声,将手里的盆放在边上,又道:“沉云欢恐怕活不过今夜,你去传信给家主,我将她推出来晒晒太阳。”
“生来风风光光,总不能死在黑暗里……”她转身,又进了房中。
房中点着灯却依旧昏暗,窗子也都被紧紧遮着,是昨夜沉云欢自己提的要求。她此刻正坐在软椅上,身上仍旧披着那身厚实的袄子,只是里面那原本雪白的外衣已经被吐得鲜血淋漓,与赤红的里衣融成一色。
血渍还未干,沉云欢闭着眼睛,枯败的面容呈现出一股死气,哪还有半点天骄的模样。
侍女缓步上前,俯下身轻声唤道:“沉姑娘,外头出太阳了,可要出去看看?”
沉云欢仍闭着眼睛,没有半点反应。此时侍女往她心口一看,发现没有起伏,当下心中一惊,快速伸手在她鼻子下探了探鼻息,却没有感知到任何呼吸。
她惊讶地后退两步,忙转身大步跑出去,喊道:“顾公子,顾公子!沉姑娘没气儿了!”
顾妄闻声从另一个房中出来,挽着双袖也不知是在做什么,听到她的呼唤后便快步行来,“怎么回事?”
“不知,方才我才给她擦了脸和手,就出去放水盆的工夫,再进来时她就没气了!”侍女一边叫嚷着,一边领着顾妄进门,“我原本还想着应该还能熬几个时辰,谁知……”
她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身形也顿住。顾妄立于她身后,也停步望去,就见那软椅之上,层层叠叠的衣裳包裹之中,哪有什么沉云欢的影子,只余下几件空荡荡的衣裳搭在上面。
侍女脸色一变,“人呢?”
顾妄抬步行过去,将手伸进衣裳里摸了摸,掏出来个巴掌大的木偶,削成人的形状,背后贴了张赤红的血符,写着“沉云欢”三个字。
他在侍女惊慌的注视下晃了晃木偶,笑着说:“我这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可惜维持的时间不长,比我想象的还要早几个时辰。”
侍女眼珠子一转,立即明白上当受骗,转身要跑,却被顾妄抬手一指,喝道:“缚!”
灵光如绳索从他的袖中游曳而出,飞快缠上侍女的身体,将她从头到脚都捆得死死的,跌倒在地。灵绳上有术法,将侍女的灵力完全束缚,使得她无法动用灵力给桑家传信。
顾妄拽着她的领子,将她提到隔壁房,与另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侍女搁在一起,道:“别白费力气,睡一觉,什么事都结束了。”
第175章 返故地永夜牢狱锁旧魂
桑家的宴席在经过两次突发事件之后, 仍是要继续操办。桑晏似乎铁了心认定自己能飞升,也为了不让这些前来赴宴的客人看笑话,第三次设宴的地点非是在桑家, 而是选在了陇城最为气派的酒楼里, 在露天之地大摆流水席, 邀全城之人前去共乐。
不知是不是为宴席助兴,陇城的上空被放飞了成群结队的鸟,其中还有几只鹰高旋。这些鹰通常都在高空翱翔, 极其优越的视力让它们即便穿梭云端, 也能看见地面上的猎物, 只有一只略显突兀。它展翅绕在陇城的低空徘徊,忽高忽低, 有时还会落在房顶上歇脚。它的羽毛呈现出黑白两色, 十分秀丽,一双眼睛转来转去, 也不知搜寻什么。
只是陇城的人都有各自忙碌,除却几个拿着弹弓追它的小孩, 没有人留心这只海东青。
沉云欢站在狭窄的暗巷之中, 抬头看了片刻,将视线从那只飞鹰的身上收回, 随后落到行人来往的街道上。
她身着一袭黑衣, 浓密的卷发以红丝带束成利落的马尾, 身形几乎隐在照不进日光的暗巷之中, 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左手掌传来微微的痒意, 她低头将缠在上方的纱布解开,就见不断沁血的伤势正缓缓愈合,也就表明顾妄所造的木偶失去了效用。不过按照一开始的计划, 顾妄会留在飞舟上解决隐患,所以她还有几个时辰的时间。
先前在察觉陇城之中至少存在两方以上进行博弈时,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太妙。她位处于“明”,所有的行动都会落在别人的眼中,那将永远落后别人一步,在别人的算计之中,因此她干脆找了顾妄,让他做了一只木偶做自己的替身。
诚然顾妄做木偶的技艺很好,但想要骗过桑晏那些人并不容易,所以沉云欢就以血滋养,时时刻刻为木偶假身输送自己的气息,如此才能以假乱真。
她心里无比清楚,母亲和师岚野没有在陇城现身,就表明十多年前的事情并没有结束,他们仍然受到某种威胁,而她想要真正触及事情的真相,顶着“沉云欢”的身份必定受人监视,因此她便将计就计,将濒死的“沉云欢”送出了陇城。
没了玉神心之后,沉云欢再回到住所时就发现桑晏安排在周围的人接连撤离,就坐实了她心中的猜想——失去玉神心,她对桑晏就没了任何用处,因此她的行动得以自由。
沉云欢与顾妄的计划照常进行,他带着木偶上了飞舟,而她则隐匿在陇城,寻觅当年事情所留下的踪迹。
经过昨夜一整晚的搜寻,沉云欢找到了位于陇城北角一处被废弃的牢狱,那里曾是十多年前,她母亲来到陇城时的落脚之地。
此地因距离陇城中心较远,与荒地紧邻,更无树木遮荫,风中都充满干燥的黄沙,街道上的行人也稀稀疏疏,远不如陇城中心繁盛,但在此处行动就更为轻松。
她蹲身在地上捡了个小石子,抬手一扔,十分精准地砸中头顶盘旋的海东青,砸得它歪着翅膀,斜斜往地上坠。
一阵微风从沉云欢的后背袭来,继而暗巷之中响起落地的动静,沉云欢转过身,就看见迦萝一边摸着自己的膀子,一边满脸哀怨地走过来。
“你打我做什么?”
沉云欢脸色淡淡的,“不打你,难道还要继续看着你像个傻子一样没头没脑地在天上盘旋?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找人吗?”
迦萝为自己辩驳:“又没人知道我是灵鸟……”
沉云欢没有与她争论,只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离开?”
迦萝道:“我昨夜去看了一眼,那个东西做得虽然逼真,但我的眼睛比你们凡人厉害百倍,自然是能分辨真假……况且,你昨日不是在做戏吗?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离开?”
沉云欢眉尾轻挑,倒是对这句话颇为好奇:“你如何看出我在做戏?”
迦萝都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沉云欢:“你分明早就知道他留在你身边别有目的,昨日却还故意以此埋怨他,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在做戏了。”
沉云欢与她擦肩而过,从暗巷的另一头走出去,声音懒散地问道:“何以见得?”
迦萝紧紧跟在她的后面:“你是喜欢吃糖,还是只有在他面前才喜欢吃糖?”
沉云欢道:“别瞎猜,我当然是真的喜欢。”
迦萝道:“好,就当你是真的喜欢,那么食物呢?你修为到这个境界,按理说是不需要进食凡间俗物的,并且你的口腹之欲并不强,在地下洞窟的路程中,你没有进食任何东西,于陇城醒来之后,你也没有吃东西吧?既然你吃不吃都无妨,何以一定要吃他做的食物呢?”
迦萝的揣测有些超过,好似一门心思要剖开沉云欢的内心,敞开天窗说亮话。沉云欢却罕见地没有动怒,将腰后别着的折扇抽出来,展开遮掩在自己头上,淡声道:“从哪得来的消息,你打听得倒是清楚。”
“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些。”迦萝道:“你身边几乎所有事,都要他代劳,吃饭拿筷,受伤包扎,这些分明你自己就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事情,为何使唤他做?”
“是他自己想做。”
“是他想做,还是你想让他做?”
沉云欢道:“你不过是一只鸟,鸟的脑子才多大点?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迦萝忍气吞声,深呼吸两口,才慢声道:“你们凡人的心机太多,太深,我的确不懂,但我也能看出来,你让他做那些事不过就是不想让他离开吧?你若你母亲那种广结善缘,心地纯良的人也就罢了,然而你却并不与人为善,且你不相信这世上有不求回报的付出,所以你早就清楚,这位神并非无缘无故留在你身边,你早就知道他抱有别的目的。”
“你话有点太多了。”沉云欢仿佛心不在焉,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停在了一扇门面前。她抬起手贴上门,立即感受到上方传来的强大禁制,也由此确认找对了地方。
她转手将手中的扇子递给迦萝,“举着,遮住我,别落下来。”
迦萝看出那扇子是一个法器,应是隐蔽之用,便照做。奈何身量矮了沉云欢一头,只得垫着脚摇摇晃晃,为此也无发分心再叽叽喳喳地说话。她看着沉云欢双掌凝聚灵力,幻化出一个外形酷似玉佩的东西,当下认出这是先前在地下洞窟之中,那个姓林的身上所佩戴的法器。
这法器似乎非常厉害,后来顾妄看了林柏的脑袋时,顺手将法器也顺走,现在落到了沉云欢的手中。
她将灵力汇聚于玉佩之中,后退几步,蹲身那地上一贴,而后那玉佩立即散出微弱的灵光,朝四处蔓延,拔高数丈,很快就将面前的房屋整个笼罩起来,形成一个结界。
结界设立完毕后,沉云欢抬起双手运力,左右手各燃起阴阳二火,于空中画了半圆形成一个太极的图案,随后往门上一拍。从一旁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又慢又轻的动作,却见阴阳之火瞬间没入门中,将里面的禁制打得粉碎,“吱呀”一声轻响,门便开了。
即是太极的四两拨千斤之力。迦萝问道:“你学得那么杂?”
“略懂一二。”沉云欢谦虚一声,推门走进去。
迦萝见她行动自如,精神充足,倒是不想有任何影响的样子,不由好奇:“那东西被抽走,你身体无碍?”
沉云欢听闻,下意识抬手按上自己的心口,“你是说玉神心?”
迦萝惊讶道:“你知道那是什么?”
沉云欢笑道:“你昨日喊得那么大声,谁听不见?”
她也形容不好这是种什么感觉,颇为奇妙,的确是有一些东西从她的体内抽离,好像是心里空了一块,但实际并未对她造成影响。
不过玉神心抽离后不会危及她的性命,是她一早就料到的事情。师岚野不会要她的命,所以他既然会将东西取走,就表明她不会因此而死。
从门进入后,便是一方不算大的院子,空旷却干净,不像是荒废多年的模样。沉云欢昨夜打听了清楚,这个院子与陇城的牢狱比邻,那里面关押了穷凶极恶的犯人,偶尔守备不严的时候还会有犯人越狱而出,所以这一带没什么住户,大多是租赁给外人用于暂歇的院子。
而沉云欢所踏入的这个院子则更为特殊,所以一众荒废的院落之中,只有此处被封了起来。
陇城因处在大夏的边境,天高皇帝远,城中几乎没有正经的律法,大多是都是城主说了算。而绝对的权力则需暴行来巩固,因此这座牢狱变成了陇城的“地府”,几乎只进不出,充满酷刑,毫无公正清白可言,进去走一趟,不死也半残。
关押进去的犯人死前多半都有个想交代的,而守在外面的亲人自然也想与亲人做最后的离别,由此便诞生了中饱私囊的官吏,在这座院子之中设下一个通行的小阵法,从而用以传递东西,死囚可以传信留遗言,外头的人则可以送衣食,信件之类。后来桑氏在陇城逐渐壮大,推翻了城主的独裁后,这牢狱便被作废,据说是里面枉死的好人太多,怨气沉重,时常有昔日的凄声响起,所以多年过去,这里仍没有住户。
那个用于传递东西的阵法,则正在这座院房中。
“你在门口守着,别跟进来。”沉云欢随口撂下一句,随后推开房门,尘封已久的地方散发着一股古朴的味道,细细的烟尘扑面而来,被她抬手挥散。
房间并不大,且结构简陋,并无内外室之分,一进门就能看见靠着墙角的床榻和摆在中间的桌子,贴着西边的墙体则横着柜子,边上置放日常用具。整个房间的东半部较为宽敞,摆着一张竹藤摇椅,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刻意打扫过,这里没有留下任何人居住的痕迹,沉云欢在房中转了一圈,连墙上都细细看了,没找到任何与母亲相关。
她喜欢在墙上记录,理应也能在此找到些东西才是。沉云欢暗自思索,干脆坐在床榻上,床榻老旧得快要参加,沉云欢一坐上去就吱呀作响,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她却并不在意,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个册子。
这册子是初进西域那会儿,杀了客栈的老板娘后顺手拿走的。当时沉云欢见她有在上方记录天象的习惯,思索着这东西可能会有用。
她此前已经看过一遍,却是在上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第一次记录天象时,乃是十八年前,即永嘉二十四年,那日华彩满天,七色云朵铺满苍穹,万鸟齐鸣,霞光千里,被视为神迹现世。
其后沉云欢再翻,挑出了几个较为特殊的记录。
【永嘉二十九年,正月初七。
响雷半个时辰。西北少雷,此景不多见。】
【永嘉三十三年,六月十一。
响雷,比上次更甚,持续两个时辰。】
【永嘉三十七年,腊月初三。
响雷,乌云漫天,不见天日。】
【永嘉四十二年,三月二十。
响雷,西北之雷,愈发频繁,恐有异象现世。】
最后一次记录,正是今年三月份。沉云欢记得迦萝先前说过,西北之地连雨都不多见,更遑论雷声,然而这些记录之中尽管出现了响雷,却并未记录降雨,则更为诡异。
沉云欢合上册子,往床榻上一趟,头枕着手臂,往房梁上看。
频繁的响雷意味着什么,桑晏为何三办宴席笃定自己能够飞升,当年她母亲究竟在这个小而简陋的房子里做了什么才将她起死回生,师岚野又为何奉出自己的一颗心。
沉云欢轻轻闭上眼,她越是在思考这些打成死结的东西时,就越是平静,呼吸轻浅,好似睡着了一样。房中寂静无比,连风声都没有,她也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好似天地都在此时跟随她沉寂。
忽而一声尖细的吱呀声,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沉云欢睁开眼,偏头一看,就见摆在房中的那竹藤摇椅竟然前后摇了起来。
房中无风,这竹藤椅却能摇动,沉云欢微微眯眼去瞧,就见椅子上其实躺了个人。阳光从窗子照进来,几缕金芒照在藤椅上,光影勾勒出那人的轮廓。
似缥缈的轻烟汇聚而成,那身影越来越清楚,直到凝聚成形。沉云欢站起身靠近,走到侧面时就看见那是个身着青衣的女子,盘着简单的发髻,戴着一根云纹簪。
她闭着眼睛好似在睡觉,双手搭在腹部,压着一个团扇,藤椅轻轻摇动,看起来相当惬意。
沉云欢没有出声惊动,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不多时,她自己睁开了眼睛,看向站在边上的人。也就是在此时,沉云欢对上她的视线时,好像才能看清楚她的面容。
柳叶弯眉,秋水黑眸,眉眼生得柔和而婉约,唇色红润,下巴处落了一颗小痣。这张脸沉云欢一点不陌生,前两日还曾在桑晏的照影镜里看到过,正是桑夫人。
她看着沉云欢,微微一笑,将团扇拿起来轻轻扇着,“此地已许久无人踏足了。”
沉云欢微微皱眉,“你是谁?”
“你既能找来此处,还不知我是谁吗?”她与沉云欢谈笑,目光从她头上掠过,又道:“怎么连个发髻都不会梳?如此草草地束起来,岂非让别人见了笑话。”
沉云欢说:“没人教过我如何梳发。”
“啊。”她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遗憾之色,“若是从前,我还能教你一二,现在不行了,我都忘了。”
沉云欢倒不在意这些,她蹲下来,手搭在藤椅的扶手处,问道:“你是虞青崖吗?”
年轻的女人笑起来,回道:“我可不是。”
沉云欢又问:“那你……是在等我吗?”
“也不算。”她道:“我只是还留恋这个地方,迟迟不肯离去罢了。”
说着,她又转头,对沉云欢问:“今夕是何年啊?”
沉云欢道:“永嘉四十二年。”
她的脸上出现恍惚神色,喃喃道:“原来已经有那么多个日夜了,时间过得可真快,难怪你都长那么大了……”
沉云欢问:“你一直在这里吗?”
年轻的女人挥了挥扇子,道:“我?我只能在这里,出不去啦,你不必管我,忙你自己的事就好。”
说完这句话,她的身影就渐渐消散,沉云欢伸手去探,却像是拂去一把烟尘,什么都没有触摸到。待女人消失之后,藤椅上则留了那把团扇。
沉云欢拿起来细看。白玉做的扇柄,像竹子一样一节一节,团扇的正中央只绣了一朵卷云。扇面是极其细腻轻盈的丝制成,像一层薄薄的雾,沉云欢就拿着扇子覆在脸前在屋中走动,便在床榻贴着的那面墙上,看见了灵光萦绕的图案。
沉云欢收起扇子快步走过去,蹲下身以手掌按在上面摸索,才感觉到掌心处有微微不平的地方。这个阵法的入口位于低矮的位置,设置得极为隐蔽,更有术法刻意隐藏,沉云欢感受不到丝毫灵力的波动,就算是摸上去,也只以为是墙体的凹凸。
她掌中蓄起灵力,往那阵法上一拍,继而就感觉面前迸发出一股强大的吸力,瞬间就将沉云欢吸进了墙体之中。她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身体被这么一晃,待再次站稳时,面前是一片漆黑,浓郁的血腥味和腐烂的臭味扑鼻而来,简直像是当面给了她一拳。
沉云欢掩住鼻子,在掌中燃起火焰,跳动的火光刹那间就照亮周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石盘,上方雕刻着星斗的模样,无数狭窄的流道相连,组成了一个布局奇特的星盘。这星盘在火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怪异的颜色。
她俯身靠近,抬手在上面摸了摸,竟搓出了红色的干泥,同时也闻到上方充满不同的血味儿,极其刺鼻,令她忍不住拧紧眉毛。
沉云欢越过星盘往前走,就看见这地方就是牢狱的布局,一间间逼仄窄小的牢房延伸到道路的尽头,只不过没有铁门相隔。
她走到第一间牢房,发现里面有一具被铁链牢牢锁住的尸体。骨骼还很新,死了不足半年,手腕上戴了条彩色草绳编织的手环,上面还挂了一圈小巧的兽牙,其中一颗较大的上方刻了两个字,是沉云欢看不懂的西域文字。
但这手环她并不眼生,先前在迦萝自称为故乡的村落里,曾有一个年迈的老妪赠了她一条这样的手环,并央求她帮忙寻找孙女,一个名为“香冉”的女孩。
沉云欢静了片刻,其后起身,继续往里走。每个窄小的牢房里的装置都差不多,扣在墙体上的两条大锁链,已经风化的枯骨,空中所散发的臭味皆是从那些尸骨身上散发出来的。与其说是腐烂的味道,倒不如说是枉死的冤魂堆积此处,所释放的死亡气息。
从骨头的大小来看,死在这里的全部都是年岁很小的孩子,墙体上溅射的有血液,门外的地方摆放着取血用具,看到这里,沉云欢已经猜出这是个什么地方。
她走到底,在最后一间牢房里发现了特殊。
那个牢房没有尸骨,只余下两根断裂的铁链,像是有人曾被锁在这里,但是后来挣断了锁链逃离。沉云欢一步踏进去,瞬间那漫天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猝不及防将她淹没其中,继而她的后背开始发烫,隐隐泛起灼烧的痛苦。
沉云欢的视线几乎被血色占据,这间牢狱的三面墙似血染的一般,充斥着狰狞又狂乱的血迹,一层又一层,掩盖住墙体。
这血腥味却并不如方才的那些腥臭,而是散发着草木的清香。
沉云欢对着味道最熟悉,熟悉到睡梦里闻见,都会放松下来,因为那是师岚野身上的气味。
她站在这毫无光明,满是血色的逼仄之地,已经空荡荡的心腔却不知为何,猛烈地震动起来,撞碎了她的胸骨,让她难能自抑地睁大眼睛。
血色几乎将她的黑眸映成红色,到处都是血,是师岚野的血。
草木的清香与这些腥臭的、腐烂的味道混在一起,被一并压在这暗无天日的永夜牢狱中,就像那些被风干了仍困于锁链的尸骨,沉默地讲述着痛苦而悲戚的过往。
沉云欢站了片刻,忽而看见墙边有一处地方干净得有些突兀,与满墙的血色格格不入,她走过去蹲下来一瞧,就见上面竟然刻了一朵卷云,底下则是一座山的形状,笔画非常稚嫩,线条也不规律,显然是出自一个年幼的手。
沉云欢凑近了,指腹慢慢摸上去,就在这山和云的边上,瞧见了几个歪歪扭扭,不成正形的字。
欢欢和岚野。
沉云欢怔怔地看了许久,身体似僵住了般难以动弹,火焰在她的掌心跳动,光芒忽暗忽明,她的眉眼时而光明,时而晦暗,与摇晃不停的影子一同沉溺于死寂之中。
迦萝在门口等了许久,几乎都要坐在地上靠着门槛睡着了,才听见推门声。她赶忙站起来,看见沉云欢推门而出,手里拿着一把团扇,面色平静又安宁,不见任何情绪,眼底却又像是堆积着郁气。
迦萝迎上去,疑声道:“怎么,什么都没找到吗?”
沉云欢道:“恰恰相反,什么都找到了。”
迦萝嘀嘀咕咕,“那你怎么还这个表情?你找到了答案,不应该高兴点吗?”
沉云欢垂着眼睫没有应声,前行了几步,忽而转头回望,看见那门缝之中,隐隐约约好似站着一个人,正掩在后方看她。
“你在看什么?”迦萝也跟随她的目光去看,却什么都没瞧见,只能感觉到门里有极其微弱的灵力波动,于是猜测问:“是虞青崖吗?”
沉云欢应道:“嗯。”
迦萝也没想到自己会猜中,颇为惊讶,“你怎么知道?你可从未见过她啊!”
“我问她了。”
“她承认了?”
“没有。”沉云欢说:“若是她承认,我反倒还要怀疑真假,正是她否认,我才确定那就是她。”
她低头看着绣着一朵小卷云的团扇,缓声道:“我娘弃用虞氏之名,也没让我用,自然是厌恶‘虞青崖’这个身份。”
迦萝道:“她本尊并不在此,应当是留了一丝灵力于此吧。”
沉云欢抬步往外走,收了围在外面的结界。迦萝在后方关上了院门,追着她的脚步问:“你现在要去做什么?要找虞青崖吗?我可以帮你,虽然我跟她断了联络,但我飞得高,视力好,找人的本事比你厉害。”
“不。”灿阳照影,沉云欢那双漂亮的眼睛流转着盈盈波浪,似有风暴聚集:“我要去赴宴。”
第176章 父女相认谁作计中之计
桑家宴席的排场十分阔绰, 酒楼上下被包满,楼前的大片空旷之地也摆满桌子,宴请了全城百姓同乐。
桑家在西域向来有着极高的声誉, 如此大肆操办飞升宴, 前来道贺之人多得排起长队, 自远处看去乌泱泱一片,水泄不通。
忽而有一只通体雪白的鸟由远及近,自高空俯冲下来, 待飞得近了, 众人才发现那是一只纸折的鸟, 背上还坐着个人。
那人身着翻飞的黑衣,打着卷的波浪长发用赤红的发带束着, 飞舞的长发拂过唇红齿白的一张脸, 到了近处她整个人往后一仰,从纸鸟背上跌落, 于一阵惊呼声后稳稳落地。
正是处于风口浪尖,本应昨夜灰溜溜离去的沉云欢。
她站起身, 露出一张昳丽的脸, 虽不如往日意气张扬,面上没什么表情, 却也不见半点虚弱狼狈, 平静的眸光里暗藏锐利。
周遭议论纷纷, 后退数步不敢靠近, 都不明白本来离去的人为何会突然出现, 还骑着那么大一只纸鸟,但从她来势汹汹的模样看来,也不像是前来道贺的样子。
沉云欢不理会周围议论纷纷的众人, 稍稍将目光一抬,落在前方那三层高的酒楼之中。酒楼前的院落站满了人,但这倒是合沉云欢的心意,她当然是希望人越多越好。
她抬步往前,从人潮之中穿过,偶有人挡路也并未生气,态度相当平和地绕过而行。
“沉云欢!”薛赤瑶隔着老远喊了她一声,穿越人群快步走来,仙琅宗弟子跟随她身后,一边低声劝一边试图拉住她的胳膊,被她略显强硬地拂开。
沉云欢看着她走到面前,摆出一副懒得应付的样子,“我还有正事,别挡着路。”
“正事?你连刀都丢了,我想不明白你还有什么正事。”
薛赤瑶的脸生得好看,平时总穿着一身雪白,行为举止颇为清冷疏离,远远望去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但不知为何,她每回撞上沉云欢都会暴跳如雷,好似三言两语就能扰乱她的情绪,从而难以维持清冷的假象。
沉云欢顺势道:“找刀,算是正事吗?”
薛赤瑶顿了顿,脸色竟缓和了些许,而后轻嗤一声,“你还惦记着那把被你丢了的刀啊,我还以为你当真不要了,昨日你随意丢在地上,早就被人拿走,你从何去寻?”
“我的东西,不管落在谁手里,我都会夺回。”沉云欢笑一笑,很是温和地说:“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提及此事,便难免想到当初在春猎会上被沉云欢亲手斩断的不敬剑,薛赤瑶在当时跌了个大跟头,面子摔得稀巴烂,再次想起脸色仍然难看。她脸上似有怒意,但又强忍下来,直愣愣地杵在原地,牙关松了又咬,不知道打算说什么。
“你让让行吗?挡在我面前干什么?”沉云欢道:“难不成我的刀在你手里?”
薛赤瑶语塞,耳根一红,有种被拆穿的窘迫。
沉云欢讶然,“还真让你拿走了?你拿我的刀做什么?去卖钱?”
“一把黑不溜秋的破刀能值几两银子?”薛赤瑶抬手,一运灵力,不敬妖刀便被幻化出来,甩到沉云欢的脚边斜插在地面,刀柄嗡鸣片刻,平静下来。她瞪了沉云欢一眼,仍是针锋相对的气焰:“沉云欢,我跟你的事还没结束,别丢了你的刀。你废了灵力也好,失去身份也罢,若是为那些男人或是私情要死要活,才真的叫人看笑话。”
沉云欢丢刀不过是为了让桑晏等人放松警惕,演戏之用,倒是没必要向别人解释。但薛赤瑶折磨样,愤愤不平的眉眼里平添几分恨铁不成钢,却是让沉云欢有些想不通了。
沉云欢心想:她对我抱有期待?
她面露疑惑,还没深思,薛赤瑶便拂袖离去,带走了一众忐忑不安的仙琅宗弟子。
沉云欢拔起刀握在手中,抬手掂了掂,重量依旧,刀刃也依然锋利,显然在薛赤瑶手里留了一个晚上,并未发生变化。
她持着刀一路向里,身形飞快,不消片刻就来到座无虚席的庭院之中。正举杯共饮的客人一见她这模样,也都傻眼。西域的消息虽不如内境传得快,但她这一年来闹过不少事迹,凡所经之地就没有安生的,此时提着刀闯进来,也不像是和善的样子,于是众人登时也纷纷搁下酒杯起身离席,免得她刀剑无眼,砍起人来六亲不认。
高坐于酒楼的桑晏正举着酒杯向满座高朋致谢,冠冕堂皇的话说得流畅,堂中气氛正是火热之时,忽而有桑家弟子飞快上前,附在他耳边几句低语。桑晏的脸色骤变,“咚”的一声放下酒杯,琉璃盏碎了个彻底。
桑晏阴沉着脸,冷声问:“是何人如此大胆?”
那弟子正待回答,却听得外面一声突然传来巨响,紧接着便是人声喧哗,桌椅碗筷的碎声接连传来,似有人砸场子。
桑晏拍案而起,震声问道:“谁在外面闹事?”
有好事之人将身体探出围栏,伸长脖子往外瞧,从一堆砍得稀碎的废墟之中看见那黑色的身影,扬声道:“是沉云欢!”
堂中哗然四起,众人立即起身,围着栏杆而站,果然看见院中的桌椅几乎都被劈碎,美味佳肴撒了一地,所有桌椅堆起来成一座小山,而沉云欢正站在那小山之上,十分打眼的位置。
桑晏眼皮一跳,快步走到二楼挑空的檐下,冰冷锐利的视线落在沉云欢的脸上,声音平缓地问:“我好心送你回天机门医治,你这是做什么?恩将仇报?”
沉云欢所站的高度几乎与他持平,脸上挑着淡淡的笑意,气势分毫不落于下风:“有些事情没做完,我怎么放心离开。”
楼上站着的时大夏数得上名号的仙门和世族之人,楼下则是来自西域的各个门派。仙琅宗的人来得少,不见沈徽年、关良、虞暄三人,薛赤瑶位于楼下的人潮中,姜夜则站在桑晏的身旁。
尽管比不上前去沧溟雪域的那些梯队,但此处的人汇聚起来,也勉强称得上“高手如云”,数百人的眼睛都紧紧凝望着沉云欢。
此番她声势浩大上门挑衅,无异于打桑晏的脸,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个心平气和的收场。
“你所说的事,便是毁我宴席,伤我贵客?”桑晏笑了笑,竟是表现得非常和蔼可亲:“到底是我桑家前几日没有招待好你,所以让你对桑家心存不满,还是桑某表现得脾气太好,所以才让你有胆子在此撒野?”
他的手轻轻往栏杆上一按,随着话音的落下,浑厚汹涌的灵力瞬间迸发,掀起巨风过境,滔天的压迫之力紧随而来,让楼上楼下的众人同时感觉头皮一紧,脖子好似千斤重,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沉云欢却站得稳当,刀身散发出的灵力丝丝缠绕着她,支撑着她笔直的脊梁,面对这位临近飞升,被世人称之为“半仙”的桑晏,沉云欢未曾半点露怯,莞尔一笑,道:“桑真人误会,非是我对桑家不满,而是我突然想前几日进传闻中的黄金城时,寻得了一个古老秘法。好东西自然要大家一起分享才是,如此才能共同建设人界仙门,壮大人族。”
桑晏黝黑的眼眸似风雨欲来,沉声警告:“云欢,你可要学会适可而止啊。”
沉云欢置若罔闻,继续道:“诸位可听好了。那秘法可以用干净纯质的血液替换自身之血,从而达成洗筋伐髓,脱胎换骨之效,血液的宿体最好是年幼的孩子,越是天赋出众,未经污染,效用就越是高。”
有人怒声斥责:“胡言乱语!我看根本就是你自己瞎编,这世上怎会有如此阴邪的法子用以修炼,不怕遭天谴吗?!”
地下骂声一片,沉云欢幽幽看向桑晏,疑声道:“是啊,我也很好奇,不怕遭天谴吗?”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桑晏纵然想动手也拉不下面子,眯着眼眸反问:“何处出言?”
“诸位不必慌张,那秘法也不是人人都能效仿,需要个至关重要的东西才能为之。”沉云欢道:“这东西,桑真人想必并不陌生吧?”
桑晏道:“我从未听过这种秘法,也不知你在说什么。”
沉云欢道:“那便是你桑家奉为至宝的巫神骨,你岂会不知?”
此话一出,四下众人好似炸开了锅,惊声喧哗起来。
桑晏却毫不在意地笑起来,道:“哦?说来听听。”
“几十年前桑家带回一个被称作巫神的女子,她传承自黄金城中的古神血脉,身负奇异的力量,桑氏假意与她成亲恩爱,实则取了她的脊骨当作族中至宝,以此来满足私欲,逐步扩大家族势力。十几年后,那巫神所诞下的男孩长大,联合虞青崖盗取巫神骨,险些屠尽桑家人。他将自己的母亲救出,却发现在漫长岁月的折磨,母亲早已异化成半人半蛇的邪物,无奈之下只能将她置于黄金城中,并写下这段不为人知的内情。”
这段故事对西域之人来说,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也陌生,毕竟关于桑家的内情他们也是第一次知道。外人只知桑雪意和虞青崖联手,险些灭了桑家,却不知他们为何如此,也不知桑家的至宝是何物,从何而来。
但这些毕竟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昔日作恶的魔头已死,引起大乱的虞青崖也销声匿迹,西域和平十多年,当初的事情早就蒙上了风沙,没有几人在意。
然而沉云欢要说的,却不止这些。她充满审视的目光看着桑晏,此人对外宣称年过七十,但外貌却看起来年轻,窄小的眼睛,宽大的鼻子,面容看起来十分憨厚,是令人极易放松警惕的一张脸。
但是这张脸与虞青崖相比,就平庸得有些丑陋了。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当初桑家快要覆灭时挺身而出,亲手杀了桑雪意,还将她的母亲变作金屋里藏着的阿娇,还有着一身世人望尘莫及的修为,飞升只差临门一脚。
沉云欢静静地看着他,忽而开口:“桑雪意,你好大的本事,在西域当了那么多年的霸主,还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将你奉为圣人,怕是夜夜躺在榻上嘲笑这些人的愚蠢吧?”
惊声四起,所有人都因为沉云欢的话错愕不已,哗然质疑。
“她在说什么?”“那个魔头分明十几年前就死了,众目睽睽之下,安能有假?”“这沉云欢,该不是大受打击之后疯了吧?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胡话?”“从仙琅宗出来的,也不奇怪了,那个仙门就是有些……”
姜夜的耳朵一竖,听到这句有损仙琅宗声名的话,当下厉声呵斥:“沉云欢,还不退下,你要在此丢人现眼到几时?!”
质疑此起彼伏,议论纷纷,无人相信沉云欢空口白牙之语。桑晏左右看看,也笑道:“你看此处哪有人相信你的胡言乱语?”
沉云欢嗤笑,“幸好我早有防备。桑雪意,你先前跟我们一同穿越瀚海,可还记得我曾给你摸过骨?”
桑晏不动声色,并未应声。
“我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你,所以摸骨时在你身上种了金流之火,只要我催动神火……”她的话停一停,抬手敲了个响指。下一刻,桑晏的肢体便猛然窜起火焰,剧痛袭来时他掀起衣袖,就看见皮下的经脉呈现出赤红的模样,沿着手臂往上蔓延,直奔心口而去。
“你的伪装便会无所遁形。”
他抬掌拍在经脉上,火焰便被凶猛地逼出,顺着他的手烧起来,吓得周遭人纷纷后退躲闪。
就见那火焰熄灭后,烧毁的手臂之下,竟然是另一种颜色的皮肤!
桑晏徒手按上那燃烧的火焰,一点一点从手臂抹下去,嘴角勾着笑,“你这丫头片子,年纪不大,心计倒是深,小看你了。”
这话无异于是承认自己的身份,或许是被拆穿之后干脆破罐子破摔,又或者是目的已经达到,桑晏不再装糊涂,反而抬手,从脸上撕下一层薄如蝉翼的软膜,露出一张极其俊美的脸。
那软膜硬是遮面伪装的法器,撕下来之后,他的身形开始发生变化,身量抽高的同时,四肢也变长,原本有些魁梧且矮的身体,在刹那间就变得颀长精瘦,束起的发散落下来,像波浪似的打着卷,黑眸也染上盎然的碧色,盈盈如翠玉。
桑雪意实在长了一张罕见的脸,足以用“绝美”来形容,任何人见了都会忍不住惊叹。也正是这样一张脸,卷发绿眼,成了西域最为忌惮的外貌特征,时隔十数年,仍让人见之心惊。
这种大魔头重现人世可不是闹着玩的,十多年前他对着自己的至亲都能痛下杀手,且死前还要折磨一番,玩够了才给人杀掉,其心性早已超出常人,传说是地下罗刹转世,生来便是泯灭人性的怪物。
众人见状,二楼也站不住了,纷纷往下逃,桑雪意的周围瞬间空荡荡。
他泰然自若地站在檐下,笑意吟吟,半点没有被拆穿身份的恼怒和惊慌,满眼欣赏地看着沉云欢:“青崖真厉害,把你教得那么聪明。”
沉云欢淡声道:“我的记忆里没有父母的教导。”
桑雪意语气温柔:“你生得不像我,像青崖,所以我才留你一条命。”
沉云欢不屑地嗤笑,“是吗?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高抬贵手了?”
沉云欢确实不像他,除却一头卷发之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尤其是她的眼睛,墨黑浓郁,却也并不如虞青崖那般温和柔软,反而充满意气,锐不可当。
“桑雪意,你当初得到巫神骨后,便用了计谋假死脱身,以桑晏的身份执掌桑家,而后暗地里搜罗天资出众的孩子,将他们的血液换到自己身上,以此来提升修为。”沉云欢笑意一敛,眸色沉郁,冷声质问:“我不知你用什么方法抓住了师岚野,你在得知他并非世间之人后大肆他身上的血液,从而脱胎换骨,修为突飞猛进,然后在永嘉二十九年,迎来了飞升天劫,对吗?”
“猜得完全正确。”桑雪意欢欣地为她鼓掌,眉眼间竟有自豪之色,好似看到女儿这么聪明,身为父亲的他也与有荣焉。
随后,他自己对这些事情进行了补充,慢悠悠道:“是他自己太蠢,入世之后逢人便自称是神,然后就被人送到我手上来的。当初西域之人不拜神,唯拜我桑家,而他还屡屡相信凡人,自持神的身份不对凡人出手,简直愚蠢得可笑。”
“在将他的神血换到我身体之后,我的确脱胎换骨,一步登天,只是青崖不喜欢我做这些事情。她带着你来陇城后,偶然发现了那座牢狱,便以前往黄金城的名义召集了一些歪瓜裂枣,想要毁我的牢狱。”
桑雪意说到这里,神色陡然染上悲戚,眼睫往下一垂,叹道:“可当初她改名换姓,遮掩气息,是我眼拙没有认出她,失手将她打伤,她生气了,从那之后便消失不见,至今不肯见我。”
沉云欢冷眼看着他,十分客观且公正地评价:“作秀。”
桑雪意批评:“怎么这般说父亲,无礼。”
“西域少雷,记录在册的那几次,便是你临劫飞升。我打听过,你每到雷劫来时都会闭关,应当是你不想飞升,所以闭关压制修为。”沉云欢道:“你是怕雷劫将你劈死,所以你才惦记上我体内的玉神心,企图以此物保你顺利渡劫。”
“怎么会。”桑雪意看着她笑,“我不惧雷劫,只是那玉神心能为你续命,一定也能为青崖续命,但若直接剖膛取心,她肯定不愿,所以我本想着慢慢将你体内的玉神心哄骗出来给她,却没料到你心眼那么多,先一步将玉神心给了出去。”
沉云欢拧眉:“你打死了她?”
桑雪意笑意消散,许是这段往事令他不悦,语气也没有故作姿态的欢喜,变得冷淡:“当时我不知是她,下手重了些,可是待我知道后回去找她,她便不愿见我,跑得太快,我只来得及抓住她一缕散魂。”
沉云欢怔然,此时才想明白照影镜中的师岚野为何给了桑夫人一刀,他不是杀人,而是拿走了那缕散魂。
桑雪意似想到了愤恨之事,咬牙切齿,低声咒骂:“可就算是一缕散魂,也被他趁我不防备时抢走,我几次三番追上他,都被他逃脱,真是该死。”
他微微扬头,顶着一众惊恐的目光,忽而对周遭喊道:“青崖,青崖!我知道你在这儿,我方才所说你都听到了吧?我当初真的不是故意将你打伤的,你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肯出来见我……待我抢夺那山神的不死之身,就不惧雷劫,飞升之后为你重新捏一副身体,装上玉神心,你便可死而复生,我们就能永生永世在一起了。”
桑雪意是天生的恶人,他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也并未真心悔过,只是为了达到目的,他向来愿意低头。
这惺惺作态的模样落在沉云欢眼里,几乎是瞬间点燃她胸腔的焰,凶猛地烧起来,压抑不住语气里的怒火:“桑雪意,你作恶多端,乱杀无辜,妄图谋害神灵,当真是觉得能无法无天了吗?”
桑雪意轻笑着问:“怎么?你还想管你爹如何行事?”
“我不但要管你。”沉云欢握紧手中的刀柄,冷锐如霜的眼睛盯着他,掷地有声:“我还要杀你!”
桑雪意一拍栏杆,腾空而起,身影像是一道飞掠而过的光影,刹那间飞至沉云欢的面前,锋利的长剑直抵沉云欢的脖颈。罡风四起,雷霆万钧之剑像是将天地刺破,这一剑来得凶猛,沉云欢并未正面接下,而是抬高左手,随后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下一刻,那雪白的纸鸟再次从云霄冲出,展翅足有一丈之宽,比寻常鸟的体型大了十数倍,飞行速度却肉眼难以捕捉,俯冲而下的瞬间,爪子抓上沉云欢的手臂,将她带上高空。
沉云欢翻身而上,半蹲在纸鸟的后背,听得下面一声巨响,就看见方才那一剑将桌椅扫成齑粉,连地面都留下了巨大的沟壑。
看热闹的众人终于被这失火的城门殃及,作鸟兽散四处奔逃,却不料脚下的大地忽而震颤起来。紧接着地面不停发出“咔咔”声响,地裂如同蜿蜒爬行的蛇,飞快地朝着各处蔓延,在一片惊慌失措的呼声中迅速形成了一个极其繁复的图案,随后便有人惊恐地发现,此地不知何时架起了不得离开的无形结界。
沉云欢位于高空,往下看去,就见整个酒楼的周围被圈起来,那蜿蜒的地裂则如同星斗连接,形成庞大的星盘图,将所有人困锁其中不得出。
“欢欢,聪明反被聪明误啊。”桑雪意站于星盘的中心,笑意灿烂地冲她道:“我本想放过你,解决了这些人之后再去找青崖,但既然你回来找我,我便正好借此机会抓住她。”
“别这么叫我。”沉云欢骂道:“恶心。”
桑雪意毫不在意:“青崖都这么叫,我为什么不可以,我是你爹呀。”
沉云欢懒得与他争辩:“你当真以为我是为了当众撕下你的伪装才来找你吗?”
桑雪意微微挑眉,“你还有什么花招?”
沉云欢也冲他笑,学着他那股无辜纯良的模样,道:“不算花招,我只是猜到了你将巫神骨藏在何处而已,现在也应该已经被找到了。”
第177章 虎毒食子谁在暗狱逐光
从沉云欢说要去赴宴开始, 迦萝的眼皮子就一直跳,直觉有不太妙的事情发生。
于是她对沉云欢劝道:“那桑晏恐怕极其难缠,这些年他每次闭关, 修为就更上一阶, 到如今已是深不可测, 恐怕难能有几人与之抗衡,你母亲躲了那么多年,不是没道理的。”
“闭关?”沉云欢脚步一顿, 转身望向迦萝:“具体都是什么时候?”
迦萝不记得具体年份, 只道:“我这些年其实都在外面四处寻觅你的事迹, 不常回西域,不过你娘倒是将他每次闭关的时间记录下来向我提起过, 第一次闭关是在十三年前, 第二次九年前,第三次是五年前, 最后一次就是今年。”
沉云欢一算年份,竟全然与西域雷响的时间对得上。她脑中一片清明, 立即想明白了关窍, 冷笑一声道:“他闭关可不是为了进阶,而是为了压抑修为, 躲避天劫。”
迦萝从未听说过这种说法, 怪道:“怎么可能?他不过一个凡人, 便是资质再如何厉害, 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迎来四次飞升雷劫, 更何况凡人修仙不就是为了飞升?他又何故躲天劫?”
“凡人当然做不到,但若他身上流淌着神血,就未尝不可能了。”沉云欢扭头, 朝远处眺望,那个方向正是桑晏大办飞升宴之地,“既有两次毁宴在先,他还要办第三次飞升宴,若非笃定自己能够飞升,便是他大办宴席另有阴谋。距离上次他闭关未过多久,他应当还没有完全恢复修为,现在便是最好的时机。”
迦萝见她打定主意要去闹一闹宴席,便道:“我可以将你送过去,但不与你同去闹事,我还想多活几年。”
沉云欢瞥她一眼,并未出言嘲讽她的胆小,只道:“你另有任务。”
迦萝的右眼皮抽起来,“什么?”
沉云欢道:“你去找巫神骨。”
迦萝的眼睛瞪起来,“我去哪儿找这东西?桑晏既能换血,用的一定也是此物,定然藏得极深,说不定贴身携带,你不如直接说让我去跟桑晏拼命,我还能夸你一句爽快。”
“那是一节脊骨,不是什么法器,丢了碎了就再没有第二个,他怎么会随身携带?”沉云欢抬手一递,将方才设下结界的法宝送到她面前,“若我没猜错,巫神骨应当藏在桑夫人的院落中,你将这法器带着,直接闯进去施放结界,只要桑晏不去,这结界就无人能打破,找到巫神骨之后立刻离开。”
迦萝质疑:“猜的?”
沉云欢眉眼平静,即便是被质疑也不见异色,只道:“我不会猜错,你去就是了。”
迦萝思考片刻,在立即展翅逃跑和听从沉云欢的安排之间犹豫地做了选择,从她手里拿走了法器,战战兢兢地问道:“我不会在搜到一半的时候,被桑晏一剑劈死吧?”
“我会牵制他,但你的动作要快。”沉云欢道:“若是慢了,我可保不住你。”
“事成之后,以鹰啸告知我。”
沉云欢与迦萝兵分两路,她前往宴席大闹,迦萝则潜入桑家后院,寻找巫神骨。
桑雪意握着手中长剑,剑光自他周身流转,不过随意释放些许灵力,周围的风便如刀锋般尖利,迫使众人祭起灵力抵御,步步向后退。
他笑面如花,温柔至极,对沉云欢道:“无妨,我先杀了你,再去将巫神骨抢回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剑气于无形之中向沉云欢包裹,桑雪意的身形迅捷如闪电,几乎不等人反应,便已出现在沉云欢的面前,锋利的剑刃抵在她的面前。
沉云欢躲不过这一击,只能正面挡下,将刀刃衡起,接下了他的一剑。只觉排山倒海的力量冲击在双臂,沉云欢另一只手掌抵在刀背上,瞬间就给震碎了掌骨,剧痛传来的瞬间,她整个身体飞了出去。
纸鸟在空中盘旋,飞快地将她接下,才没让她摔到地上去。
沉云欢半蹲在纸鸟的背上,左手掌传来的疼痛极其猛烈,让她无法感知到左手的存在。
桑雪意的修为已经足够引来天劫,远远比沉云欢过往多对上的对手要厉害得多,他甚至在十年前就曾将黄金城中的异域神斩下了脑袋,置于祭鼎之中,这么多年过去,他的修为不可能停滞不前。
沉云欢唯一的胜算就在于,桑雪意目前的修为或是身体一定处于受损阶段,无法达到他的鼎盛。
饶是如此,沉云欢也觉得极难对付。她向来不打没把握的仗,眼下却难以预料这场战斗的胜负,那铺天盖地的剑气袭来时,她不知自己能接几招。
桑雪意眨眼间便追至面前,一剑就将纸鸟削成两半,沉云欢纵身跃起,刀锋燃起神火,与他的剑刃重重撞在一起,只听刺耳的鸣声铮铮作响,神火沿着风涡烧起来,将二人包裹在其中。
炽烈的热焰燎烧沉云欢的乌发,身体里沸腾的血液也叫嚣起来,好似灌入了岩浆般在她的骨骼和经脉炙烤,当下迸发出让她难以忍受的痛苦。
胸腔里没有了玉神心,沉云欢头一次直面凡体修习神法所带来的巨大负荷,在她释放火焰的同时,那火焰同样也在侵蚀她的身体。
沉云欢咬着牙强忍着体内的痛苦,专心致志地接下桑雪意的剑,连骨头尽碎的左手也不得已握紧刀柄,用尽全力方能抵挡他凶悍的剑气。饶是如此,她仍节节败退,无法还手。
与她的狼狈相比,桑雪意看起来便相当游刃有余,笑着道:“说来也奇怪,那玉神心都从你身上拿走了,为何你能活着?难道是他在你身上又放了别的东西?”
沉云欢难以抑制地气喘,嘴上仍不肯落于下风:“祸害遗千年,你都没死,我又岂能轻易丧命。”
桑雪意眼睛一亮,似对这说法很喜欢,赞扬道:“你说得对,我是大祸害,你是小祸害。”
沉云欢难以想象自己身上竟然流淌着此人的血脉,一个脑子不正常的疯子,怎么会生出她这么聪明又正直的人?
沉云欢对他说出自己的猜想:“或许我不是你亲生的。”
桑雪意一愣:“此话何意?”
沉云欢道:“我可能是我娘跟别的人生的,她是离开西域后生下的我,你又不知我诞生于何时,而且我姓沉,我亲爹应当也是姓沉。”
此话显然精准戳中桑雪意的心口,他脸上已经没有笑意,温柔的语气里带着阴气森森,“别胡说,你这一头卷发当然是承自我的血脉,你在黄金城里不是也见到了你祖母吗?我们一家人都是卷发。”
沉云欢实话实说:“今年之前,我都是直发,卷发是另有原因。”
桑雪意却瞬间暴怒,那张总是盛满假笑的脸也冷如寒霜,碧绿的眼睛轻转,淡声道:“你真的是在找死。”
看他动怒,沉云欢便开心地笑起来,心里觉得痛快。虽然她不敌桑雪意,但也要在嘴上占得上风,感受到面前奔腾而来的杀意后,她立刀于身前,强忍着体内的灼烧,爆发出炽烈的火焰,直奔桑雪意!
空中炸开的热焰奔散,驱散冬日的严寒,烧起令人面皮绷紧的炽火,阵中众人一边抵御这空中频频炸开的凶猛灵力,一边齐力破阵法结界。
桑雪意持剑,无惧无畏地扑进火焰中,抬手劈砍的瞬间,掌风随之而出。沉云欢双手持刀抵挡头上一剑,却无法防备身前一掌,登时被重重拍中,只觉得好似千万斤的重力猛力砸在她的胸膛,骨骼在刹那间碎得彻底,心脉也尽数被震断,剧烈的疼痛还未传达感知,她就先喷出了一大口血,连呼吸都刺痛无比,身体整个被砸向地面,几乎失去神识,没了任何反抗的能力。
桑雪意反手握剑,直直坠下,剑刃对着沉云欢下落的身体,眼见着就要追上给她背后一剑,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泛着灵光的箭,正射中桑雪意的剑刃。
灵箭在射中剑刃的瞬间炸开灵光,桑雪意被这巨大的冲击力冲得后退数尺。与此同时,一声鹰啸穿破云霄,风送十里,一只展翅的海东青乘风而来,贴着地面飞行片刻,一举接住了下坠的沉云欢。
桑雪意却无暇管那只突然出现的海东青,只将头一抬,目光急匆匆地搜寻片刻,就看见站在空中的人。
她穿着宽大的黑袍,迎风翻飞,手里挽着一柄玉弓,正是拉弦的架势,裸露在外的手臂和脖子,以及木制面具下的脸都缠上墨黑的绸带,包裹得一丝不露,唯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冰冷锐利,像箭一样钉在桑雪意的身上。
桑雪意见到她的瞬间,好似高兴疯了,立即丟了手里的剑飞身迎上去,速度赶上狂啸的风:“青崖!”
虞青崖拉弦,朝他的面门放出三箭,灵光交互着飞出去。桑雪意却没有丝毫闪避之意,只稍稍侧身,任那三支灵箭射中自己的身体,速度依旧不减,一把抱住了虞青崖。
虞青崖的身体枯瘦无比,好像稍微用些力气就能折断,桑雪意的双臂拢住她便不敢使力,将她结结实实地抱在自己的怀中,低着头用脸颊在她的耳边轻蹭,欣喜若狂至声音都发颤:“青崖,多少年了,多少年了?!你怎么忍心躲我那么久?当年的事是我错了,你为何不肯给我一个认错的机会呢……”
他从腰间摸出一个香囊,上方绣着一对戏水鸳鸯,递给虞青崖,“你看,你当初给我绣的香囊我日日随身携带,夜夜枕在耳畔,午夜梦回全是你,醒来却只能面对你的一缕残魂,方知相思之苦难捱。”
虞青崖望着那驮着沉云欢的海东青飞远,才缓缓将目光收回,目若寒霜,沉淀着浓烈的恨意,抬手重重扇了桑雪意一耳光:“桑雪意,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却要杀她!”
桑雪意的头被扇得偏过去,雪白的脸上立时出现红红的掌印,被灵箭所伤后又淌了满身的血,却像是完全感知不到疼痛一样,拉住她的手,低声下气道:“我若不下杀手,你能出来见我吗?卿卿,这世上任何人的生死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虞青崖知他向来如此,不论是十八年前,还是如今,桑雪意的眼里从来容不下其他人。
“这些年你怎么没有好好照顾自己?那缕残魂都被我养得极好,你这主魂倒枯瘦伶仃,走,跟我回去。”桑雪意欢欢喜喜地牵起她,十指交扣,嘴里念叨个不停:“当初是我不对,没能认出你,下手重了些,不过十多年的分别对我来说也算是极重的惩罚了,你别再生气了。我都计划好了,待取得玉神心之后便将你复生,或者你的魂体融入我身,与我一同渡劫飞升,这样我们就能永生永世不分离了,至于这些人,让他们去死就好了……”
虞青崖沉默不应,却也没有挣扎。桑雪意以沉云欢的性命威胁她出现,从她现身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自己不可能再逃走。
躲了一十八载,到头来仍是无用,桑雪意吸尽神血,修为逼近飞升,西域已无人能敌。
她扭头望向海东青离开的方向,想到方才沉云欢满口喷血身体从高空坠下的模样,仍是无法抚平胸腔内钻心的疼痛,缓缓地流下浑浊之泪。
鹰啸声从耳边掠过,那是沉云欢在昏死过去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她从未感觉如此痛苦,充斥着灼烧的岩浆在经脉里流淌,胸腔被震碎的骨头和心脉让她连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身体似乎在经受着死前最后的折磨。
那一击似乎打碎了她体内的所有东西,被尘封多年的记忆如决堤的潮水般纷至沓来,母亲的面容和声音在脑中变得清晰。
恍惚之中,她好似被一双纤细而稳健的手臂抱住,轻轻地摇晃着,继而古老而绵长的歌谣传进耳朵。这歌谣她曾在黄金城斩杀巫神蛇妖时听过一次,是那满头卷发,命运凄惨的女人临死前留下的几句哼唱。
沉云欢当时只觉得熟悉到了骨子里,好似听过千百遍,而今才知,她的确在很长的一段岁月里反反复复听到这首歌谣,熟悉到每一句唱词都刻在心头上:
萤火虫,提灯笼。
照着欢欢入梦中。
红焰跃,青烟旋,
社火驱灾寿绵延
远山的神,深海的灵,
垂怜吾女,岁岁长宁。
“垂怜吾女,生生不息……”她抱着沉云欢,用手轻轻地拍着幼小的后背,含糊不清地一遍又一遍地哼唱。
年方五岁的沉云欢抬起来,高热的温度染得她脸颊通红,衬得一双眼睛水润明亮,仰面就看见她下巴上的那颗痣,问道:“娘,你在唱什么?”
虞青崖还年轻,容颜美丽,眉眼温眷,低声对她说:“这是祈祷欢欢平安健康的歌谣。”
沉云欢蔫巴巴地趴在她身上,说:“欢欢病了,欢欢要死了。”
虞青崖摸着她的脑袋,那一头卷发已经被她用灵力抚平,编成了漂亮的辫子,笑道:“怎么会呢?有娘在,不会让你死的。”
沉云欢自记事起,身边就只有母亲。尚年幼的时候,她被母亲抱在臂弯里,几乎很少落地走路。她体弱多病,隔段时间身体就会发起高热,痛得大哭,每逢此时,虞青崖就会将她抱起来,一边摇晃一边唱歌,给她喂甜甜的糖,直到她生生挨过痛苦,沉沉睡去。
虞青崖带着她终日奔波,在记忆之中,似乎每次一睁眼都在路上。
她溺爱沉云欢,溺爱到只要沉云欢瘪着嘴说累,就立即将她抱起来,或者背在那并不宽阔,也不强壮的背上。她会给沉云欢想要的一切,所以也就养成了沉云欢小小年纪便稍显霸道的性格,曾在京郊的废庙里,颐指气使地让年少的奚玉生给她擦手,还吃了奚玉生带去供神的糖葫芦。
沉云欢在五岁之前,便是在虞青崖的臂弯里长大,奔波的路上再是如何劳累辛苦,她都会给沉云欢穿上漂亮的衣裳,梳起精致的辫子,将她一张雪白的小脸擦洗得干干净净,连鞋底都不会沾上灰尘。
她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孩子,一开始每次吃药都会哭,虞青崖就一边抹眼泪一边哄着她吃,后来云欢有一点点懂事了,喝药时强忍着苦涩,捏着鼻子喝完,虞青崖也会落泪。
彼时沉云欢尚不懂母亲为何总是哭,眼睛里好像有永远淌不完的水,像是一个非常脆弱的人,能够轻易被困难打倒的人。
多少次沉云欢在午夜时被身体里的难受闹醒,都能听见屋中响起低低的哽咽,即使周围的环境在昏暗,她也能看见母亲的眼泪。
可是这样看起来孤苦无依的女人,又挺着羸弱的脊梁骨,抱着沉云欢,一步一个脚印跨越千里,走进了漫天黄沙的西域。在陇城寻得落脚处之后,虞青崖便开始早出晚归,将沉云欢一人留在屋中。
也是在那时,沉云欢误打误撞找到了墙上的传送入口,进入了不见任何光明的牢狱之中。她捧着桌上的灯盏进去,带去一缕光明,行过一间间空着的牢房,在最里面的地方看见了一个少年。
他像是个被打造出来的人偶,遍布淤泥里露出些许白得不见血色的皮肤,连一头长发都是银白,眼睛浅浅,被烛光照出金芒,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灯光照过去的时候也不见他有半点反应。两条粗壮的铁链分别刺进他的两肋,死死地卡住肋骨。他穿得破破烂烂,屈膝而坐,一动不动。
沉云欢捧着灯,藏在边上探出个脑袋偷看,看了许久也没见他有动静,最后自己没了耐心,走进去问他:“你为什么坐在这里?”
那少年不应声。
“喂,怎么不说话?”沉云欢说话都尚且不太清晰,攻击性却是很强:“你是聋子吗?聋子就是听不到别人声音的那种人。”
沉云欢的话没有得到回应,有些不高兴,彼时又像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非常之大胆,见他一动不动像个假人,就主动坐在了他的身边。
她摸了摸少年披落满身的银发,又指着少年肋骨处的铁链:“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戴在身上?”
没有回答,她伸手摸了摸,发现链子刺入他的身体里,似乎跟骨头皮肉长在一起,也没有流血,很是奇特,但是看起来有些吓人,沉云欢便放下他的衣裳遮住,不再细问。
亮着光的灯盏被搁在地上,在这漆黑又充斥着草木清香的环境里提供光明,照在两个年少的身影上。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沉云欢指着跳动的火苗,坏心眼地说:“你摸一摸它,会很舒服。”
那少年还是不理会她。
“可能就是聋子。”沉云欢小声嘀咕了一句。
她见这少年的脸上很脏,破烂的衣裳里探出两条胳膊也满是污泥,一向干干净净的沉云欢随身携带小小的锦帕,便掏出来给他擦。
小手没有多少力气,沿着胳膊上的污泥慢吞吞地擦着,虽然认真,但也并没有擦干净多少,只是学着母亲平日里为她擦手的样子,给少年的手掌,指缝都擦了一遍,然后沿着脸颊擦,上上下下忙碌了一番,累了,就毫不见外地将身体一歪,靠在他的胳膊上。
母亲外出不在,屋中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尽管这里很黑,身边的这个人又不理会她,她也不想离开。
这少年虽然没有任何反应,但身体却是软的,还散发着冰凉的气息,让沉云欢觉得很舒服,于是不再同这患了耳疾的人说话,就倚靠着他,自顾自地玩起了母亲留给她的花绳,翻得不亦乐乎。
直到沉云欢玩累了,困倦地揉揉眼睛想要睡觉,却又不肯躺在这肮脏又坚硬的地上,索性自顾自地往少年身上爬,晃得两边铁链叮咣作响。少年没有任何动作,不阻止,也不迎合,沉云欢就自己爬上他的腿,抱住他的脖子,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枕在他的肩膀处睡去。
睡梦中,凉意贴着她的皮肤沁入骨头,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将人当作靠枕,一梦安眠。
睡了一觉起来后,沉云欢便要回去了,她拿起地上的灯盏,像个县老爷一样发话,“明日我还会来,你尽快治好耳朵,知道了吗?”
自然也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沉云欢皱了皱鼻子,虽然不满,但也因为睡得很好,所以没有找人的麻烦,迈着小短腿离开。
照理说,这种耳朵听不到,眼睛不会看,嘴巴也不能说话的人,应当是非常无趣的,但沉云欢不知为何,十分喜欢去找她。早晨起来母亲离开时她也不会再闹,等母亲关门离去,她就赶紧爬下床,自己穿上鞋子,然后捧着灯盏去找他。
他还是不说话,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那里,这次沉云欢带了打湿的锦帕,像昨天一样给他擦手臂和脸。打湿的锦帕擦走了污泥,露出他干净雪白的皮肤,精致漂亮的眉眼。
只是他任人摆布,没有半点动静,不管是沉云欢扯他的头发编出丑陋的发辫,还是扒他的眼睛问他的眼睛为什么不是黑色,说喜欢他的眼睛问他愿不愿意送给自己,还是拿着筷子敲击在铁链上叮叮咣咣地说给他奏曲,抑或是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只有锁链的声响在黑暗的环境里回荡,不见他半点反应。
五岁的小孩折腾起人来,本事是很多的,尽管她自幼体弱多病,但性格天生,这点比之健全顽皮的孩子也不遑多让——沉云欢骑上了他的脖子。
他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被人骑在头上,也只是默默承受,好似不管做什么都不会发怒一样。沉云欢玩得开心,像骑马一样威风地晃起来,却不想这少年的身形尚单薄,根本不如马那么稳健,晃了没几下便稳不住重心,歪着脑袋直愣愣地栽下去。
没落在地上,被一双冰凉却柔软的双臂接住。
沉云欢茫然地仰头,对上那双金色的眼睛。她被放到地上,马上就黏过去,凑近他的眼睛问:“原来你的眼睛可以转,你为什么不看我?”
得不到回应,沉云欢扯他的头发。
少年像是被她烦得没有任何招了,转眼看向她。那金色的眼睛澄澈无比,倒映着烛火的光芒,像两颗宝石一样闪着。沉云欢喜欢,叽叽喳喳地同他讲话:“要一直看着我哦。”
沉云欢霸道地要求过后,玩累了就爬到他身上睡觉,醒了就捧着灯盏回去。为了不让母亲发现她跟一个脏兮兮的人玩,她总是在母亲归家前回去。
母亲越来越忙,沉云欢去找他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乐此不疲地给他擦着看起来已经很干净的手和脸,对他说话,在他身旁玩耍,还会将母亲给她带的东西藏起来,留一些给他吃,虽然他从不曾开口。
有一次去找他,他不像之前坐得端正,而是虚弱地倒在地上,皮肤染上赤红的血迹,却不见任何伤口。沉云欢给他擦干净之后,并不闹着让他坐起来,只是默默地卧在他身边,凑到他的脸边低声问:“你也生病了吗?”
少年不说话,只是将眸光转动,看着她。
沉云欢早已习惯他的沉默,自顾自道:“我也生病了,我娘一直带我看病,她说天底下所有的病都能治好,所以你也不要害怕,等我治好了,就让我娘带你去看病,好不好?”
她摸出兜里装着的糕点,掰了一小块送到他的嘴边,小声说:“这是甜的,你尝尝。”
沉云欢送给他很多食物,他从不曾侧目看过,更没有吃过,当然这次也没有。沉云欢并不勉强,塞到自己嘴里,嚼吧嚼吧咽下,然后说:“其实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的,还有那些药,喝了也没有用。”
沉云欢说:“但是我想被治好,如果治不好,我就死了。”
她破天荒地没有嫌弃地上的肮脏,趴伏在少年的身边,歪着头看着他。
他太虚弱了,身上的血也擦不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从他肋骨里延伸出来的两根铁链上也满是血痕,沉云欢这次没有闹他,只是偶尔看看他微弱起伏的胸膛,再看看他漂亮的眼睛,枕在他那铺在地面的银发上,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清香气息。
沉云欢的病越来越严重,发病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半夜发起高热时,虞青崖将她抱在怀里哼唱歌谣,声音平稳悠扬,泪水却静悄悄地落下,如果不是滴在沉云欢的脸上,脖子里,她甚至都没发现母亲在哭泣。
母亲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有时沉云欢躺在床榻上翻身,能看见母亲笼着灯伏在岸上,翻阅着破旧的书籍,出去的次数也愈发频繁,有时沉云欢从少年那里玩完回去,在竹藤摇椅上睡了一觉,天都黑了,也没见母亲回来。
沉云欢没有力气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愈加沉默,有时在少年身旁呆坐许久。
她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流逝,更想黏在母亲身边,但不知母亲去做了什么事,竟然突然对她说要离开几日,去给她找传闻中能救治她的秘法。
平日里闹腾得像大魔王的沉云欢,此刻表现得比天下所有同龄的孩子都要乖巧,抱着母亲的脖子说爱她,还说等她回来。
虞青崖离开后,沉云欢捧着灯盏去找少年,路上跌跌撞撞,摔了一跤爬起来,干净的衣裳染上污泥,来到他的身边,挨着他坐下来。
她为少年带了一样礼物——一个被油纸包着的糖葫芦。
那是她在京城的破庙里遇到的奚玉生赠给她的,沉云欢留了一个一直没舍得吃,本来是留给自己的,但是她觉得整日被困在黑暗里,还生了病总是流血的少年比她可怜,所以慷慨地赠出了这个礼物。
沉云欢将糖葫芦放在他的手边,然后躺下来,对他说:“我要死了。”
她不明白死亡是什么,但是人们说生病治不好就会死,人们畏惧死亡,沉云欢不怕,因为她活得痛苦。
她在爱里长到了五岁,也在灼热的疼痛中度过日日夜夜,或许死了之后就能不用经受这些。
她不知道死亡意味着失去、意味着分离、意味着留下数不尽的遗憾和悲伤给爱她之人。
沉云欢只是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看着烛光照不到的屋顶,安静了许久后,才听到身边有低低的声音响起:“凡人寿命有限,终有一死。”
那声音淡淡的,好似在喉咙里含了一块冰,没有语气的起伏,却带着少年独特的清脆,很是好听。
沉云欢立即坐起来,转头朝他的嘴巴看,扒着他的胳膊问:“是你说话了吗?”
少年金色的眼眸轻垂,淡淡地看着她:“嗯。”
沉云欢终于听到他说话,于是确定他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蹬鼻子上脸地圈住他的脖子,找他的麻烦:“你为什么之前不跟我说话?是不是嫌我烦,嫌我吵?快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说了第一句,断没有拒绝说第二句的道理,好像也是因为看出她要死了才网开一面,说:“岚野。”
沉云欢的母亲是个读万卷书之人,整天拿着各种各样的书,随时随地翻看,因此沉云欢也是个一肚子墨水的小秀才。
她因为得到回应而高兴,苍白的小脸红扑扑的,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头,说:“是哪两个字,我一定会写!”
少年道:“山风岚,里予野。”
沉云欢果真会写,下笔稚嫩,但一笔一画成型之后,就出现了“岚野”二字。她瞧了瞧,随后在前面加上欢欢二字,说:“我叫云欢,沉云欢。”
还在上面画了一朵小卷云,像过往母亲在墙上留下文字那样,她也学会在墙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欢欢和岚野。
沉云欢这次离开,不仅给他留下了糖葫芦,还将灯盏给留下了,光明驱散黑暗,照出岚野的影子,她看了又看,最后自己摸着黑,磕磕绊绊地回去了。
第178章 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求
那本应是沉云欢一辈子都不可能遗忘的记忆, 应深深烙印在她只有五岁的幼小心脏上,永不磨灭,填满她生命的每一个瞬间。
即她死前对这世间所看的最后一眼, 她母亲的眼睛。
她躺在竹藤摇椅上, 轻轻摇晃起来, 闭上眼睛时就好像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因为她总是用这种方法哄着沉云欢。
死前的那段时间,世界是寂静的, 她能听见自己胸膛里发出的跳动声, 越来越缓慢, 越来越平静,似乎预兆着她竟在这样的寂静里离开。
可是一双手将她抱起来, 温暖的躯体贴上来将她紧紧拢住, 干燥柔软的大手抚上她的额头,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唤起:“欢欢、欢欢……娘回来了。”
沉云欢睁不开眼睛, 听到母亲哽咽的声音,她想要张口回应, 想再摸一摸母亲的脸, 却没有力气去做,只能以小手攥住她的手指, 好似这样就能阻止即将面临的分离。
母亲身上都是风霜的味道, 她在外奔波, 已经顾不上干净体面, 沉云欢心里有些难过, 虽然不知道母亲去做了什么,但也知道这些都是因为她。
“娘来就没事了,我们欢欢会没事的……”母亲搂紧了她, 嘴里碎碎念个不停,成串的眼泪落下来,变成滚烫的珠子,砸在沉云欢的脸上,又被她用手抹去。
沉云欢只感觉那只手一遍一遍在她脸上抚摸,哭声萦绕在耳边。窗子淅淅沥沥,好像有一场大雨落了下来,原本寂静的世界喧哗起来,一声声哭声中的“欢欢”像是给了她最后的力气,让她努力睁开眼睛,最后再看一眼母亲。
母亲的眼睛十分漂亮,总是秋水盈盈,虽然温和却也蕴含着无尽坚韧的力量。此刻却并不好看,充满着刺目的红血丝,泪水重洗数遍颜色愈加浓郁,化不开的哀色凝聚在眸子里。
沉云欢第一次用眼睛去感知这个世界,就与这双眼睛相遇。此后日日夜夜,沉云欢在见过这眼睛里有过欢欣、愤怒、哀伤、怜悯等各种各样的情绪,却还是头一次看见那里头藏着那么深的绝望和无力,只要看一眼就会被那些情绪所感染。
沉云欢哭起来,用稚嫩的声音表达自己的不舒服,可是因为没有力气,那声音也微弱如蚊蝇,埋在母亲的怀里,一会儿就微弱下去。
“欢欢!!我的女儿啊,是我无用,是我没本事,救不了你……欢欢啊!!!”母亲见她气息微弱,强忍的情绪在顷刻间崩溃,爆发出尖声嘶喊,浑身都颤抖起来,似声声泣血,诉尽这几年来风里来雨里去的苦楚,翻来覆去,只余下“欢欢”二字。
狂风暴雨将她的痛苦掩埋,生命贫瘠的西域,也无法让沉云欢这个明明已经发芽的种子继续长大,开出花朵。
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沉云欢在看了母亲最后一眼后,世界就彻底寂静下来,一切都消散了。
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在脑中一一浮现,她想起了花树纷飞下的春景,母亲将她顶在脖子上,让她去触碰芬芳的花瓣;也想起了波光粼粼,满池摇曳的莲花塘,母亲抱着她俯身,让她抚摸滚着水珠的莲叶;还有倾盆暴雨之下,母亲以衣衫盖在她的头上,向她讲述神明降雨润泽万物的故事;亦或是夜色浓重的深夜,母亲彻夜不眠,抱着发病的她在屋中一遍遍来回走着,唱着那古老而悠扬的歌谣。
反复千百遍,只为祈祷她平安健康。
沉云欢不知道那是什么歌谣,只记得每一次听见母亲唱起它都会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就算身体饱受炙热的折磨,她仍能在这样的歌声里慢慢睡去,似乎蕴含着玄妙的力量。
沉云欢在胸腔剧痛,意识涣散之中,好似再一次听到了那歌声。
只是这次跟从前不同,不再是轻和温柔的女声,反倒是低沉而缱绻的男声,没有任何词句,只是在她耳边低低哼唱着曲调,百转千回,像是能一点一点抚平她身体的痛苦,为她带来无尽的安宁。
沉云欢从虚无的意识中醒来,费力地睁开双眼。视线清晰的瞬间,她对上一双澄明漂亮的眼睛。记忆中眼睛的主人总是波澜不惊,不管任何事都无法打破他的平静,也无法让他停步驻足。
而此刻他却紧紧凝视着沉云欢,眼底滚动着波澜,将她牢牢地抱在怀中。
他的身上满是浓郁的血腥,脸上布满血淋淋的天枷,皮开肉绽的狰狞之色毁了他原本俊美出尘的一张脸。那伤口几乎遍布在他皮肤的每一处,沿着脖子没入衣领之中,衣裳被血液泡满。
他靠坐在黯淡无光的山洞之中,外面漫天星辰,月光隐晦,只隐隐勾勒出他的身形。
沉云欢却在这昏暗之中看清楚了他,一如当初那座没有任何光明的牢狱,她总是能轻易找到隐在黑暗中的师岚野。
他正在轻声哼唱着那首歌谣。
沉云欢从这歌谣中得到的宁静让她的疼痛渐渐减轻,自己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在他怀中窝好,疲倦充斥着她的每一根骨头,让她提不起任何力气动弹。
奇怪的是她总能在师岚野的身上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不管是当初只有五岁的自己,还是现在。许是师岚野一身冰骨霜血,沉云欢又天生患有热疾,所以每次贴近师岚野,她都会觉得舒适,平静。
不同的是,曾经的师岚野对她根本不搭理,等她快要死了才肯开金口,对她说几个字,现在的师岚野倒是转了性,化作与她时刻相随的影子。
她等师岚野哼完了一曲,才费力地开口,询问:“这是……什么歌?”
师岚野低垂着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沉云欢的脸上,“用以呼唤神明的祭曲,承自无神的古老时代。”
“唤神祭曲?”沉云欢问:“所以每次唱起,你都能听到吗?”
他倚着墙盘腿而坐,将沉云欢抱在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搂着她的腰身,一手捏着她的手指,淡声说:“以前能听到,后来不想听,也就听不到了。”
沉云欢无力地枕着师岚野的肩头,仰头看着他面目全非的伤口。他的胸腔一片寂静,没有任何跳动的声音,也莫名让沉云欢抚平了情绪,复于平静。
她好似瞬间回到十多年前,那个充满着血腥气息的牢狱之中,他也是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于腐烂中散尽一身光明,在沉默里消解所有悲欢。
他为何甘做囚徒困于地下牢狱之中,又是怎么将玉神心给了她,最后又如何逃出了那地,为何他以前能听到世音,现在却听不到了。
那串赠送给他的糖葫芦,他有没有吃?
“我想知道,那些过去的故事。”沉云欢说:“关于我母亲……还有你。”
师岚野的手臂收力,将她抱得更紧,更贴近自己。沉云欢从他的沉默里察觉到一些拒绝,却不愿放弃,努力支起身体,抬起双手捧住他的脸,指腹轻抚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告诉我。”
“岚野。”她唤道。
师岚野低眸与她对视,那从不为任何人所动的目光荡起波澜,而后顺着她的力道缓缓低下脑袋,直到沉云欢的额头与他的额头相贴,灵光从他的眉心之中涌进沉云欢的眉心,任由她探入神识之中,探寻自己的记忆。
师岚野不是很愿意提及那段记忆,因为这无异于在向沉云欢讲述他的愚蠢和可笑。
他的心脏在山中沉寂了千万年,埋于土里不知经历了世间多少朝代岁月的变迁,先是凝结成玉,而后受尽天下人的香火与信奉,在千千万万的祈祷和期盼中,应运而生。
六界动乱,人间大劫将至,岚野下山入世,来到西域边境。他不懂得遮掩外貌,以雪发金瞳的模样出现在世人面前,是为所犯的第一个大错误。
彼时桑家的内乱刚结束不久,西域受妖邪所侵,凡人对异族极为恐惧,见到师岚野时便四散而逃,大喊着妖怪。师岚野向人们说他非妖,而是下山入世的神。
此言当然无人相信,没多久就有人寻来,将他的手腕套上绳索,拉去了桑家,见到了化名“桑晏”的桑雪意。
桑雪意将他关在桑家的后院,但那样的地方困不住师岚野,他轻而易举离开,在西域的街头游荡。他不明白这些凡人为何对他逼如蛇蝎,不愿相信他的话,便找到了凡人建造的用于供奉他的观庙,在庙前降下神泽,满足所有向他祈愿的凡人。
他给了贫穷之人金银,给了残疾之人健全,给了分离之人相见,凡人这才相信了他是神。来找他的凡人越来越多,索求也越来越大,他们想要权力,想要成仙,想要长生。
太过贪婪的愿望,师岚野无法实现,且就算实现后,凡人也无法背负这样的因果,从而损毁原本的命格,因此拒绝。
可凡人并不信任他的说辞,正逢桑雪意带人赶来,将师岚野指为蛊惑人心的妖邪,呼唤众人将他一同拿下。群人一拥而上,将师岚野按在地上,锁上了镣铐。
他第一次从桑雪意手底下逃走,是被凡人齐齐又送回桑雪意的手下的,但他并未怪罪世人,只觉得是自己没来得及让他们相信自己的身份,从而产生了误会。
被桑雪意带回去后,尽管知道他可以轻易离开,桑雪意也没有将他锁入更严密的地方,仍是安置在先前的院子里。他对师岚野说,世人贪得无厌,狡诈虚伪,自私邪恶,这是他们的本性。
师岚野却不赞同。善恶之念,都是由凡间而起,从来相依相伴,凡人固然存在恶人,但大多数都是纯良的。他是由万千虔诚的香火之中诞生的神灵,为守护人间人生,为爱世人而生。
他说:“是人都有阴私,神爱世人,不计较人之过错。”
桑雪意笑着对他说:“如若你不信,再离开一次就知道了。”
师岚野在几日后再次离开,并没有离开西域,反而再次回到人前。那是他犯的第二个错误。
桑雪意不知在外散播了什么谣言,待师岚野出现之后,群人蜂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他们神色疯魔,嘴里不断嚷嚷着,落在师岚野的耳中,便是说他浑身是宝,食其肉可解百毒,饮其血可祛除百邪,吞其骨则能百妖不侵,延年益寿。
他们手里拿着利刃,争前恐后地肢解师岚野。将他的肉剖开,骨头切碎,头发剃光,当众将他肢解。雪白的发被扯断,漂亮的眼睛被挖走,他不断重复着自己是神明,并非妖怪,却好似无法让这些疯魔的凡人入耳。
随后他的指骨脚骨节节瓜分,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落在不同的人手中,最后只剩下一个剖开了的躯干,因骨头太硬凡刀无法砍断,众人下了百刀也没法分解后,只得作罢,便找了个地,挖坑草草埋了。
师岚野沉寂在土里,许久没动。
桑雪意将他挖出时,他已经又重新长好了身体。这次他问师岚野,是否相信他先前所说的话,还说:“人性本恶,趋利而为,他们根本不在乎你是什么,倘只要能从你身上获得好东西,你便是十恶不赦的妖怪也一样供奉,你便是神明也一样可以将你千刀万剐,分而食之。”
师岚野回他:“世人只是被你蒙骗。”
桑雪意倍感惊奇:“愚昧之神。”
师岚野第三次被关入那个小院中,桑雪意临走前对他说:“不要再对凡人抱有期望,你越是靠近他们,便越会知道,他们根本不值得任何拯救。”
师岚野生来的使命便是渡世,他坚信人之本善,只是世间多难,万劫磋磨,凡人便会在这些磋磨中逐渐迷失自我,无法自渡,故而才诞生了神。
他第三次离开,仍是选择回到西域人前。
这是他犯的第三个,愚不可及的错误。
凡人将他分食之后,身体开始出现异化,变成了畏惧阳光,以人脑喂食的妖物。凡人将错归咎于师岚野的身上,见他明明被分食还完好无损地出现,便认定是他从中作祟。
人们将他吊起来,砸毁了供奉他的庙,碾碎了他的神像,在他周围堆满易燃的枯草和干木,举着火把点燃,让他在火焰中焚烧。
远远地,他看见了桑雪意,他面含笑意站在高处,观赏这场闹剧。
师岚野清楚他的身体不会让世人发生异化,这一切都是桑雪意背后捣鬼,也明白凡人不过是被当作了一把刀,被人借来刺向他而已。
只是他的身体在烈火中焚烧,听着下方大声叫好,鼓掌欢呼的声音时,终于无法再以愚不可及的理由自欺欺人。在这些凡人押着他一哄而上砸毁那座供奉他的神庙时,他就明白,这些凡人始终清楚他的身份。
在明知他是神明的情况下,仍将他分食,将他焚烧。
万刀削身,烈火焚烧之痛在此时变得强烈千万倍,施加于他身上的每一寸。师岚野看着他们在热浪的烘烤下变得扭曲而狰狞,充满愤怒和兴奋的脸,心想,他们不是被蒙骗,只是在奉善和为己之间,选择了后者而已。
师岚野想不通,迷茫自己究竟是在世人虔诚的祈愿中诞生,还是无尽的贪念中诞生,迷茫世人想要的究竟是渡世之神,还是满足私欲之神。
迷茫他存在于世的意义。
人潮散去,桑雪意将他带回去,锁在了不见任何光明的暗狱之中,厚重的铁链死死扣住他的肋骨,铁链上刻有镇压的咒纹,他无法再挣脱。
桑雪意从他身上取血,笑着对他说:“你与我母亲一样愚蠢,不过没关系,我会帮你们报仇的,待有朝一日我成了神仙,定然会除尽这天底下所有贪婪邪恶的凡人,让人间清白干净。”
师岚野从桑雪意那离开了三次,便再没有第四次了。他坐在无边寂静的黑暗之中,听见西域的凡人咒骂他,侮辱他,将西域各地供奉他的神庙尽数砸碎。
直到最后一座神像被人碾在脚底,最后一根供奉他的香火也被掐断时,师岚野开始憎恨世人。
他画地为牢,囚于暗狱,再不愿踏出一步。桑雪意取血愈发频繁,他知道师岚野是不死之身,为了快速采集血液,每次下刀都在脖颈处,割得又重又深,但用不了多久伤口又会恢复。
暗狱中没有日月,终日漆黑,师岚野分不清是在里面关了多长时间,也忘记了身上被割出多少刀,取走多少血,直到那一日,他突然收到了供品。
几串赤红的食物,泛着甜腻的香气,缠绕着灵光落在他的手中。
天下万般供品,唯有至纯至善之人所供之物,才会送到他的手上。师岚野厌恶世人,却无法对至纯至善之人的祈愿视而不见,承接这信徒的供品,以这信徒几十年的寿命为祭,停了远在千里之外,正肆虐京城的那场暴雪。
几个月后,一盏烛灯出现在师岚野那无尽漆黑的视线之中。
第179章 众凡失神心寻人千万里
沉云欢并非单纯的早夭之命。
凡人便是有窥天机之能, 但到底生了一双凡眼,所看到的东西有限。当初沉云欢捧着灯,头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 他就能感知到沉云欢的气运。
她的气运被一分为二, 一部分是死亡湮灭, 不存于世,一部分则模糊不清,隐没于混沌之中。
身负两种气运之人, 在天下间独一无二, 纵然是师岚野, 也从未见过。然而他对世间的凡人已失望透顶,曾经被千刀万剐肢解的痛苦没有一刻平息, 在血肉里翻滚, 日日夜夜提醒着他的愚昧和可笑。
然而他的冷漠却并未让这小凡人退却,她不仅大胆地挨着他坐, 还对他上下其手,像那些凡人一样, 索求他的头发, 他的眼睛,贪得无厌。
她的话也尤其多, 纵使得不到任何回应, 仍然无法消减她的热情, 哼哼唧唧地说一些他根本不感兴趣的事情。
而且她也极会得寸进尺, 爬到他的身上, 自己找个舒服的位置睡觉。
师岚野在暗狱之中见到光芒,都是被取血的时候,倒是头一回面对这样安宁的灯火。这小凡人的身体像一团柔软的火, 在他的怀中蜷缩成小小一团,呼吸滚烫,喷洒在他的脖子处,给那一处冰冷的皮肤染上湿热。
从未有凡人如此靠近他,贴近他的心口,凡人的生命气息落在他的身上,脆弱的,微小的,好像轻轻一折就断。
她经常做一些师岚野无法理解的举动。她会拿东西用笨拙的动作在他手上擦来擦去,也会在滔滔不绝讲述她曾看过的风景时紧紧握住他的手指,还会骑在他的脖子上,抱着他的脑袋大喊“前进”。
直到他在这凡人险些摔到地上时下意识出手接住后,她就变本加厉起来,像软骨头一样缠着他,像一块黏在他身上撤不下来的软泥巴。
每次被取血后,师岚野都无力保持坐姿,只能瘫倒在地等待着身体自己恢复。西域已经没有了供奉他的香火,他的力量日夜衰减,到现在已经无法挣脱锁链离开,但也与他一开始的想法契合。
与其在那些人的信仰中诞生,成为他们满足私欲的工具,倒不如就在此地消弭于虚无。
“你生病了吗?”小凡人趴在他的身边,呼哧呼哧地往他耳朵里吹气,用小小的指头摸着他脖子处已经干涸的血迹。她不停地向他靠近,柔软的脸颊蹭在他的脸边,对他说起自己的病,还大言不惭地说一定能治好。
像是找到了同病相怜的人,她愈加依赖师岚野,尤其病发的时候,浑身滚烫疼痛时,会安安静静地窝在他的怀里,借助他的力量平息身体的痛意。
一开始师岚野只是觉得她是个聒噪又惹人厌烦的小人,他无意驱赶,但是希望她能自己离开,不要总是来烦自己。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面对着一望无际的黑暗,偶尔也会冒出几个“她今日会不会来,几时来”的念头。
她似乎能够感知到自己生命的尽头,这一日来的时候,赠了他一串圆滚滚的红色食物。她说她要走了,以后可能不会再来,其实师岚野知道,她不是要走,她是要死了。
她像往常一样为他擦了手和脸,在他身边磨磨蹭蹭许久,最后捧着他的脸,在他的眼睛上亲了一下。这似乎是凡人表达喜爱的方法,这个小凡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对他这样做,有时候会亲吻他的手指,有时候会悄悄把他雪白的头发贴唇边,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小动作。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吻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装了山川湖海,澄澈金芒,那是他直面世间苦难的媒介。
她在最初见面时,就曾提过希望他把眼睛送给她,但是直到现在,她也仅仅只是在上面落下表达喜欢的一吻。
她说:“糖葫芦一定要吃,不要浪费了。”
“如果我治好了病,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还说:“不要忘记我。”
她说完这些,犹犹豫豫地一步三回头,也不知道是舍不得放在他手边的糖葫芦,还是舍不得别的东西,总之磨蹭了很久才离开,将那一盏光明留在了他的面前。
师岚野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她生命的流逝,从奄奄一息,到彻底绝气。西域刮起狂风,乌云密布,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沉云欢在暴雨中睡去。
油灯燃尽,光芒熄灭,师岚野再次陷入黑暗之中。他轻轻动了下手,触碰到手边放着的油纸,沉云欢将它摆在非常靠近他的位置,让他只要轻轻一动就能触碰。
如若是死前的遗愿,他实现也未尝不可。师岚野拿起糖葫芦,拆开油纸包,将那糖衣包着的赤红果子送进嘴里,尝到了人间的酸甜。
沉云欢的母亲,是个固执的人。师岚野不是头一次听见她唱起召神祭曲,深夜时分,她总是轻哼祭曲,乞求能见他一面。
师岚野从未回应过,西域一场大雨过后,她也哭干了眼泪,用喑哑的嗓音不断重复祭曲,师岚野第一次响应凡人的召唤,指引她通过阵法,来到不见日光的暗狱。
师岚野看见她怀里的沉云欢,已经死了几日,身体完全僵死,紧闭双眼脸色苍白,没有半点生息。名唤虞青崖的女人却将她抱得极其紧,好似想要将她融入身体里,以血肉为她重塑身体,怀胎十月,再赋予她第二次生命。
虞青崖见到他的瞬间,就双膝一弯跪了下来,磕着头求他救救自己的女儿。她的头磕破了,流了满地的血,声音也嘶哑得失声,一抬脸,一行血泪从她的眼角流下来。
“拜求神明救我女儿,我愿以生命为祭,换她一命。”
师岚野道:“你的命不足以换她。”
虞青崖又道:“我生生世世之魂,我的所有,要什么我都给!”
师岚野平静地看着她,说道:“你的女儿命格特殊,倘若今时不管,她便能痛快地去,不再受折磨,来世托生也是大富大贵之家,一生顺遂。若是今日续她一命,她会扶摇直上,却也万劫加身,命途多舛,承天下之大任,成则直上九天,不成,则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如此,你仍执意为她续命?”
虞青崖低头看着怀中的沉云欢,她尸身已僵,但以灵力封存,并未出现腐烂的现象,幼小的手掌因一直被虞青崖握着,染上了一层随时会消散的温暖。
“来生转世,她从别人的肚子里生出来,取了别的名字,唤别人母亲,便与我再无瓜葛。”虞青崖眼眶滚落的血珠落在沉云欢雪白无色的脸上,滑出长长的痕迹,她轻轻抚摸沉云欢的笑脸,“这是我辛苦十月生下的孩子,是我赋予了她生命,她属于我,也属于这世间。她才五岁,还没来得及展开生命,就这样猝然离开,我不甘!纵然痛苦也好,快乐也罢,便是千难万难,我也要她活着!我要她用我给她的生命,在这世间走完一生!”
虞青崖擦去血泪,她似乎意识到这会是最后的机会,膝行几步上前,披头散发,姿态狼狈,抬手以三指朝天乞求道:“信女虞青崖,在此代吾女沉云欢起誓,若得新生,则愿意承大道之任,日后斩妖伏魔,一生奉献于世,造福人间,奉行众善,铲除诸恶。恳请您给她一个机会,她一定能做到,一定能做到……”
师岚野道:“神心无欲无情,会剥夺她的爱恨,承大任后她必须行救世之责,若一朝作恶,则必将万劫不复。”
虞青崖连声道:“欢欢一定不会作恶,一定不会作恶的!”
师岚野的视线往下一落,看向沉云欢:“将她给我。”
虞青崖匆匆将她送上前,被师岚野抱进怀中。他低头看着沉云欢,往日她会自己在他怀里找舒服的位置,一呼一吸之间,稚嫩的脊背拱动,能够让师岚野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生命力。
眼下去完全僵硬,保持着被抱着的姿势,睁不开的双眼,掰不动的指节,无一不昭示着她逝去多时。
曾经那么聒噪的一个人,乍然这般安静,师岚野也略有不适应。
他一手揽着沉云欢的背,一手径直穿入自己的胸膛,就见七彩华光迸发,徐徐铺满整个暗狱,旋即生生掏出了他胸腔内的玉神心。
下山走了一遭,他似乎还什么事都没有做成,就在这逼仄黑暗的牢狱之中,背弃为神的使命,自甘放弃神格,将玉神心给了一个凡人。
也是在这一刻,他看清了沉云欢另一部分的命格。
天道之下,命途茫茫,纵然是神也无法算无遗策,沉云欢的气运之中涵盖了他,从十死无生的早夭,变作吉星入命,绝处逢生。
玉神心隐入她的体内,从此她会扶摇直上,逍遥九霄,却也承担天责,受于万劫。
沉云欢的身体开始回温,微弱的呼吸逐渐平稳,脸颊也浮现些许血色,从死尸变成了沉睡的模样。虞青崖扑上去将她接下来,死死地抱在怀中,抚摸着她的脸,又哭又笑,浑身颤抖得险些背过气去。
师岚野看着她离开,在黑暗中坐了许久,没有等到她履行“病好了之后再回来找他”的承诺,却等来了重伤濒死的虞青崖。
原来她在拜求师岚野的时候,就已经认出他身上的锁链是桑雪意打造,想要砍断则必须用他从前所用的旧刀才能斩断,为此她便以进黄金城的由头组织了一队穷凶极恶之徒,蒙骗他们若想先进黄金城,需先从桑家盗取密钥。
在闯入桑家盗取东西的途中不慎暴露,桑雪意将他们尽数杀死,虞青崖盗取他的从前所用的旧刀在逃跑的路上被击中一掌,当场筋脉尽断,却硬是强撑一口气回去。
她斩断了师岚野身上的锁链,恭祝他重获自由,还说过不了多久西域会重新为他建造神像,重燃供奉的香火。
虞青崖在生命的最后,以自己的魂灵为祭,求师岚野多给沉云欢几次机会。
倘若她做错了事,倘若她偶尔没有坚持绝对的善,倘若她被蒙骗、蛊惑、亦或是对善道失去信任,从而剑走偏锋,行事有误,只恳请师岚野多给她几次容错的机会,不要立即收回玉神心。
师岚野答应了,却没有取走她的魂灵,道:“你的魂灵有禁锢之咒,无法献祭。”
虞青崖对此事完全不知情,追问之后才知,她曾穿越瀚海时歇脚的大殿是为她而建,那大殿之下所镇压的阵法,从她踏入西域的那一刻起便开始运转,让她死而不散,魂灵永远留在西域。
师岚野还没来得及问她沉云欢去了哪里,桑雪意便杀了过来,虞青崖为了掩护他离开,将自己的分出一缕残魂,阻挡了桑雪意,剩下的主魂则趁机逃走。
师岚野从暗狱离开,再次见到光明时,他已不再对凡人抱有期望,披上黑发黑眸的假面,从此绝口不提自己是神。在离开的路上,果然如虞青崖所言,有人重新为他塑了神像,供上香火。
那是虞青崖死前安排好的,但零星的几根香火不足以让师岚野留在西域,仍是决心离开。他不知沉云欢去了何方,因此开始了在世间寻人的漫漫长路。
后来师岚野还是找到了她,但是那时她已经完整接纳玉神心,生性冷漠得几乎六亲不认,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亲近。他乔装打扮,遮掩了招摇的外貌,扮成宗门弟子混入仙琅宗,却发现沉云欢的住所在山巅,平日里根本没有机会靠近她。
后来他跟随其他弟子一同前往春猎会,找到了在树上睡觉的沉云欢。她睡在盛开的梨花里,泛着华光的红衣挂在树枝上轻晃,一动身,头上的金簪掉下来,正落在师岚野的手中。
沉云欢探出脑袋,叫他将金簪还来。师岚野抬手递上金簪,望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
在树下站了好一会儿,沉云欢余光瞥见,才像是想起了需要道谢一事,略微敷衍地道了谢,顺口问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
师岚野这样回答:“岚野。”
沉云欢没听清楚,“岚烟?”
师岚野道:“是岚野。”
“师岚野?”沉云欢思索片刻,又说:“不认识。”
第180章 因爱生三命何必求无私
师岚野自给出玉神心的那一刻起, 身上就出现了天枷。
神爱世人,却不可独爱一人。师岚野罔顾天则将玉神心给一个凡人,则必然会在追随玉神心的途中生出爱欲和占有, 因此神格不被天道认可, 从此失去了庇佑、赏罚凡世的能力。
一开始他并不在意, 对凡界失望的他已经没有插手世间任何事的想法,但天枷限制了他太多,从西北一路向南, 寻找沉云欢的半途, 他遇见了数不尽的善恶。不论是纯良之人行善而死, 还是作恶之人耀武扬威,他都冷眼旁观, 从不参与其中。
在尘世走了一遭, 没有玉神心护身,他开始沾染人间的七情六欲。他看见身着喜袍的郎君打马游街, 唢呐吹吹打打,知道那是爱;看见棺木高抬, 纸钱纷飞, 哭声起起落落,知道那是悲;看见同室操戈, 骨肉相残, 互相置于死地, 知道那是恨;看见老年得子, 寒门中举, 炮竹响彻门扉,知道那是喜。
他走进人世间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没有神格的阻隔,那些浓烈的情绪被他尽数吸收,日子一久,他开始忘记自己原本的身份,也像个凡人一样生活于世。
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的路上,他开始越来越急切,迫不及待地想与沉云欢相见。怕他所有的记忆在天枷的作用下渐渐消散,最后当真成了泯然于众的凡人,再也不能够与她相遇。还想知道她用自己的心所获得的新生命里,遇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故事。
这样茫然的寻找似乎没有尽头,直到那年的春猎会,她一举拔得头筹,声名远扬。师岚野才循着声望寻去了仙琅宗,他混入宗门后,站在一众新弟子之中,只遥遥看了沉云欢一眼。
她抱剑而立,身处高位,一袭赤红的衣裙随风翻飞,发上金钗,颈间璎珞,耳垂坠珠,站在灿烂的金光之下,浑身上下都闪着令人不可逼视的光芒。
唯有师岚野能看见,她的心口处散发着盈盈流转的七彩光芒,那是他心之所在。
师岚野寻到了自己的心,那些几乎要泯灭于尘世里的记忆再次清晰,他想起了下山入世之后的痛苦,也想起了暗狱里不见光明的日子,他仍记得沉云欢临走前的承诺。
她彻底摆脱旧疾,有了新生,如此风光、灿烈,却没有应诺。
可恶的凡人。师岚野藏在一众弟子中,那一双沉默的眼睛总是落在沉云欢的身上,尽管大部分时间以他的身份都无法遇见身为仙琅宗首席弟子的沉云欢,只能跟随其他弟子一起,鸡鸣而起,月悬而息。
很长一段时日,他都只能看着沉云欢的背影。
看着她修为节节攀升,一骑绝尘,一身风光遮云闭月,成为人界最锋利,最亮眼的那把剑。终于有机会,他站在树下仰望睡在树上的沉云欢,盛开的梨花如暴雪满枝头,将她簇拥其中。
柔嫩的花瓣落在她的红衣上,被风一吹又随着发丝飘落,绵长平稳的呼吸在风声中并不清晰,却完整地传进他的耳朵,即便相隔千万里,他仍然能感受到玉神心的跳动。
那是属于沉云欢的生命,也是属于他的。
师岚野捡起掉落在地的金簪,静静地看了她许久,分不清那颗跳动的心脏究竟是在沉云欢的心腔里,还是又回到他的身体里。
“师岚野?”她面无表情,那双漂亮的眼睛望着他时,满是陌生和疏离,“不认识。”
终年不见光明的暗狱,纵然后来出现了一盏灯,但也只照出了师岚野的影子。沉云欢走了一趟,除了在他眼睛上留下一个轻轻的吻,一串糖葫芦和一盏照亮他孤寂的灯之外,什么都没有。
本就不多的东西,如果还被她遗忘,那这些更没有意义了。
如果怀有玉神心的沉云欢遗忘他,那他就会渐渐消弭于世间,不复存在。
只是沉云欢并不给人亲近的机会,所以他也没能说出自己从西北而来,寻觅千万里,才找到她,找到自己的心。她只是拿走了金簪,也从未多看他一眼,御剑离去,留下一地纷飞的梨花。
这个难得的机会错过之后,师岚野便被仙琅宗赶下了山。他身负天枷,无法插手凡人之事,更不能伤及凡人,否则便会被天枷侵蚀得浑身重伤,因此宗门内许多任务他都完成不了,表现不佳,从而被赶下了山。
师岚野没有离去,仍守在山脚,日复一日地盯着山巅的位置。沉云欢会站在山头练习剑法,扫开云雾后,散发出七彩盈盈光芒,师岚野就坐在仙琅长阶之下,于漫漫长夜之中眺望。
直到沉云欢出了事,被逐出仙门后,从仙琅长阶上摔落下来。
她浑身是血躺在地上,骨头尽碎,换作常人早就断气,但在她心口的玉神心仍强健地跳动。师岚野在一旁盯了许久,见她没打算再爬长阶后,才上前将人捡回去。
她醒来之后,与上次一样,询问他的名字。
师岚野想了想,给自己冠了姓,想着她就算遗忘了暗狱中的岚野,至少也应当对梨花树下的师岚野有些印象。
却不想她跟先前一样,张口道了句“不认识”。
师岚野想,他就是一场雪,尽管下得再大,堆积得再深,待日光出来之后一照,就化成流水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因此沉云欢三番五次地不记得他,也属正常。
他的时间已所剩无几,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她生命里留下痕迹。
群星渐隐,东方吐白,山洞里的黑暗被驱散,一抹晨光悄然攀上师岚野的衣角。他仍保持着先前的动作,让沉云欢在他身上舒适地沉睡,像她小时候那样。
师岚野不需要睡眠,从前他是严格按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来学习凡人的作息,经常闭着眼睛在万籁无声地寂静之中意识清醒地躺一整晚,后来与沉云欢同榻而眠,世界就不再死寂,多了她胸腔内平稳而规律的心跳声。
他每夜都听,不错过每一次跳动。
沉云欢身受重伤,没有玉神心,那些伤势不断侵蚀她的生命,她背上的天枷虽说残留了玉神心的力量,维持她的生命,但若没有心脏,她迟早会死。
玉神心是师岚野的全部,如若沉云欢不要,那他背负天枷数年承受的所有痛苦,就变得极为可笑。
他低眼看了看尚闭着眼的沉云欢,继而缓缓将衣襟拉开,內襟里便是那颗散发着七彩光芒的玉神心。他并未收回本体,从那日自沉云欢身体抽走之后就一直藏在这最贴近心口的地方,等着沉云欢再次接纳它。
既然是送出的心,就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他将那流光溢彩的玉神心托在掌上,趁着人还在睡觉时,就要塞回她的心里,便是她再如何要求取出,他也不答应了。
只要玉神心没有落在桑雪意的手里,被丢了毁了,师岚野也认了它的结局。
正当他缓缓将玉神心贴近沉云欢时,忽而动作一顿,眼底浮现出异色。继而就见他微微撤了手,动作缓慢地俯下来,用耳朵轻轻贴在沉云欢的心口。
风声喧嚣,鸟啼悠扬,远处人声鼎沸,眼前山洞砂砾回响,万千纷杂之中,师岚野自沉云欢的胸腔内,听到了微弱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
不知从何时开始,沉云欢的身体里,有了心脏跳动的声音。
可玉神心分明还没放进她的体内。
师岚野抱着她,怔怔地看她许久,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尚在昏睡之中的沉云欢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梦中是母亲低唱祭曲的轻吟,还有暗狱之中那一盏亮着微芒的烛火。
当年一场倾盆暴雨落在西域,让无数本应枯死的种子发芽,生机焕发,也让沉云欢从死亡中得到新生。
睡梦里,她的意识清醒了些许,却睁不开眼睛,只能感觉到母亲像往常一样为她编发,在她耳边碎碎低语,“我的欢欢,抛却前尘旧事,此后便是新生,往前走,莫回头……”
沉云欢追溯在仙琅宗记忆的源头,好似从她第一次照镜子开始,发上就总有一根红色的丝带。彼时她尚不知道那根红丝带从何而来,但从那之后她似乎就习惯穿上红衣,好似从这样浓烈的颜色之中,找到一份归属。
直到她在那个被废弃的院落里见到了母亲曾留下的一抹残魂,才明白当初自己发上的红丝带从何而来。
在西域当地,系在身上的五彩丝各有其寓意和期望,其中红丝带则被寄予平安之愿,意求背井离乡的孩子能路途平安,早日还家,回到至亲的身边。
沉云欢还听见母亲声嘶力竭地哭喊,那声音里充满无助和绝望,振聋发聩。那双纤瘦的手臂死死地箍住她的身体,像是想把她揉进骨血里再生再造,或是就此与她融为一体,再不分离。
她夺门而出,开始在暴雨里奔跑,慌乱间在狂奔的途中摔了一跤,似摔折了脚腕,瞬间红肿,却感知不到任何疼痛般飞快爬起来。
若非从师岚野的记忆中看见这些,沉云欢一辈子都不可能看见这样的画面。大雨淋湿了母亲古朴素雅的衣裳,平日里整洁的衣襟鞋面也全是污泥,从来整齐的发髻也散了满头,脸颊两侧贴满杂乱的发丝,满脸的雨珠都遮不住她眼角流下的泪痕,如此狼狈不堪。
她紧紧抱着沉云欢,将那张毫无声息的小脸捂在自己的怀中,哪怕明知那只是一具死尸了,奔跑求人的路上却还是下意识弯着身躯,尽力为她遮雨。她卑微到尘埃里,可以向任何有可能救她女儿的人弯下膝盖。
母亲的手从不宽大结实,却不仅能为她编发织衣,还能为她遮风挡雨;母亲的背从不高大健壮,却不仅能背着她行过千万里,还让沉云欢看见了何为不屈的脊梁;母亲的言行从不张扬喧嚣,却不仅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爱传递给沉云欢,还教会了沉云欢如何表达情感。
十八年前的艳阳天,她躺在一家农户的家中,依靠着好心农妇的帮忙,给沉云欢第一条命。沉云欢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通过母亲温暖宽大的手,去认知这世间万物。
十三年前的暴雨之夜,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奔走,舍下所有自尊苦苦哀求,最后磕破了脑袋,顶着满脸鲜血,在不见天光的暗狱中,为沉云欢求了第二条命。沉云欢一剑霜寒,问鼎仙门,成空前绝后第一人,风光无量。
而今,她为救沉云欢不得已放弃了十几年的逃亡,出现在桑雪意的面前。而在这静谧又喧闹的清晨,沉云欢在梦里反反复复听着母亲哭着呼唤她的姓名,吟唱着千万遍祈祷她平安健康的祭曲,生出了新的心脏,有了第三条命。
她徐徐睁开眼睛,大梦初醒,点漆般的眼睛看向师岚野。
沉云欢看见他的身上散发出微弱的华光,正缓慢地往她身上汇聚,融入身躯和四肢里,身体里的痛苦也在一点一点地减轻。这样缤纷而绚烂的光彩,沉云欢只在那日师岚野从她身体里取出玉神心时见过。
沉云欢缓慢地抬起手,手掌按在他的心口处,问:“取心,痛吗?”
师岚野道:“不痛。”
玉神心仍然被他捧在手里,却没有任何动作。他意识到沉云欢长出了新的心脏之后,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动作。
凡人无法借助自己的力量起死回生,但沉云欢那绝处逢生的命格似乎凌驾于这条法则之上,自己生出了新的心脏。
这也意味着,师岚野这颗玉神心送不出去了。
他沉默不语,开始思考这颗玉神心的去处。眼中像起了雾,朦胧之中窥见些许茫然和失落,与先前沉云欢要求他取走玉神心时的反应如出一辙。
沉云欢看在眼里,忽而伸手,掌心贴上他的手背,轻声说:“把它给我。”
师岚野顺从地松了手,将玉神心给了沉云欢。入手冰凉无比,像是捧了一堆雪,轻盈得几乎感知不到。
它在跳动,缓慢但很有规律,与师岚野一样静谧无声,却又过于醒目绚烂。它实在是漂亮,沉云欢双手捧着它,那散发出来的七彩光芒照亮她的脸,丝丝缕缕地缠绕着沉云欢的身体,像是对她表达亲昵。
沉云欢难以想象这么美的东西在她的身体里安安静静十多年,无声地守护她经历大大小小的战斗千百次,尽心尽力地为她供给生命源泉。
当初她要求师岚野取走它时,他的神情简直令人难忘,他不会张扬地表达哀色,却仍让沉云欢清楚地感受到那浓郁的悲伤和痛苦,或许正是这颗心所传达给她的。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我仙琅山脚的相遇不是偶然。”沉云欢尚没有恢复力气,歪在师岚野的肩头,眼睛被玉神心映出各种颜色,声音轻缓似呢喃低语,“春猎会结束后,我想让你离开,也是防备你别有目的,你虽对我有救命之恩,但我自有报答的方法,不想受你摆布。”
师岚野想起了那糟糕的几日,由于沉云欢表现出想要他离开的想法,他彻夜都在思考留下来的方法。
“可是后来我发现你能压制神火带给我的痛苦,我让你留下,一来是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身份,二来是我不在意你为何而来。”沉云欢说了很长一句话,正在缓缓愈合的胸口又痛起来,她歇了歇。
“我只需要确认你不会伤害我,其他一概不重要。当初在仙琅山脚,那是杀我最好时机,你没有动手,则不管有什么隐情,我都没有理由怀疑你蓄意害我……”沉云欢看似糊涂,实则清楚得像明镜一样,她不可能稀里糊涂下一个摸不到后果的决定。
正如迦萝所言,她清楚师岚野为着某些原因才寻到她身边,是有目的而来,于是她也任由师岚野为她洗衣擦脚,疗伤做饭,让他做一切沉云欢随手就能做到的小事,非是沉云欢依赖师岚野的这些伺候,而是她给了师岚野一个留下的理由。
“那是做戏,你能懂吗?”沉云欢耐着性子,细声向这位山神解释:“我非是真心要你拿走玉神心,只是我察觉桑雪意想要剖取我身上的东西,所以才用计让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取走它。我的修为不敌桑雪意,若他强行动手抢夺,我可能保不住这颗心,让你拿走虽是无奈之举,却也更有把握。”
“我从未怀疑过你,你忘了?我曾在你面前起过誓的,我沉云欢向来守诺,绝不叛誓。”
师岚野听着她的低语,潋滟的眉眼逐渐松泛,像是春雪消融后焕发了新的光彩。他无意识地将沉云欢拥得更紧,回道:“我没忘。”
沉云欢细细观察他的神色,见他似乎听了三言两语就有被哄好的迹象,心道难怪当初他入世之后遭遇那么悲惨。不知这玉神心在她体内待了十三年,回到他身体后,会不会让他多几个心眼,多一些心计。
沉云欢道:“你应当也感觉到我有了新的心脏。”
师岚野沉着嘴角不语。给出玉神心之后他天枷缠身,在人间的一举一动都受限制,现在更是不知道做了什么,被天枷侵蚀的满身伤痕,连一张漂亮的脸也面目全非。
饶是如此,他也不愿收回玉神心,一提起就要黑脸。
可那玉神心终究不属于沉云欢,她一向自负,绝不会为了贪这个好处将玉神心私有,便佯装看不见师岚野的神色,道:“我既然已生凡心,就没有再要玉神心的道理,况且你被天枷重伤至此,我更不可能罔顾你的受伤收下。”
师岚野静默片刻,才道:“你承天责,没有玉神心,随时会死。”
沉云欢似笑非笑,“你在质疑我的自保能力?”
“桑雪意的修为早已达飞升之境,与他交手,唯有玉神心能保你性命。”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你收回玉神心。”沉云欢望着他,声音低沉而缓慢:“我要杀他,你来助我。”
陇城桑家。虞青崖坐于镜前,手里攥着一根红色的丝带,凝视许久。房中以术法封锁,照不进半点日光,她也拆了身上裹缠的黑绸带,在盈盈灯下露出一张柔和美丽的脸。
这根红丝带本是一对,当年她系了一根在沉云欢的头上,留了一根在自己手里。
当年神明以心为她续命,虞青崖为偿还此恩,拼死也要还神明自由。桑雪意晚来一步,只来得及抓住她的一缕残魂,往后一十三载,她就在这西域里游荡,四处躲藏,不敢露面。
直到深秋,迦萝传信告知她,沉云欢要前往西北之北的雪域神山,途经西域。从那日起,虞青崖便守在西域的边境翘首以盼,本想着哪怕女儿路过时让她遥遥看一眼,就以满足,却没想到有人设局钓引沉云欢步入西域,开始挖掘十多年前的旧事。
虞青崖长恨十数年,心中有说不尽的悔,更害怕沉云欢得知当年真相之后从此恨她,所以不论如何也不敢向她袒露自己的身份。
然而沉云欢何其聪明,从她主动唤她“常姨”的时候,虞青崖就意识到,她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虞青崖在当初送走她的时候,嘴里念叨着“向前走,莫回头”,却仍是从心底里希望沉云欢有朝一日能再回到这个困锁她的西域,与她再见一面。
她的爱何其自私。她希望沉云欢直上青云,一生欢愉,所以为她取名为“云欢”,却仍在得知她今生渡万劫,来世享富贵时,选择让她活下来受苦受难。她央求沈徽年封印沉云欢五岁前的记忆,希望她入仙门之后远离尘世纷扰,不受父母所累,却还是在临走前给她系上祈愿“当归”的红丝,舍下一缕残魂在这房中日日夜夜等候。
她既要沉云欢活得自在,忘却过去,又舍不下“母亲”的身份,哪怕出不了西域半步,也要用迦萝的眼睛,远隔千万里,看着她长大。
若非如此,沉云欢或许也不必面对这满是劫难的人生,承本不应承的责任,受尽苦楚,活得疲累。
沉云欢生来就吃尽苦头,想来也对她这个母亲也抱有怨恨。
恨她生而不养,恨她改变她的人生,恨她明知桑雪意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却仍要生下他的血脉。
恨母亲是罪人,恨父亲是恶人。
恨命途多舛,皆由母亲一己私欲的爱而起。
“青崖——”门外传来一声欢快地呼唤,紧接着从里头锁住的门被轻易推开,桑雪意脚步轻快地踏进来。
他身着雪白衣袍,卷发半绾,碧绿的眼睛像是嵌在无瑕瓷器上的宝石,笑起来好似月牙弯着,却也掩不住里面的光彩。桑雪意语气欢喜:“我将你藏在那破屋子的残魂拿回来了,你的魂魄可以完整了!”
虞青崖不想搭理他,没有动弹。桑雪意却根本不在乎她的冷漠,走近了弯身一瞧,才看见她脸上滚落了泪,忙将笑脸一收,半跪下来仰面看她:“为何哭了?是我走的时间太久,想我了吗?”
虞青崖不应声。桑雪意就把她拉起来,抱在怀里,动作温柔地为她擦着眼泪,才蹭了两下,就不安分地往她眼睛上亲,吐字含糊:“你怎么总是哭,你这眼睛一含水,就勾得我有点忍不住……”
话音还没落下,他就感觉心口剧烈一痛,低头一看,原来是虞青崖拿了一柄短刀刺进了他的胸膛。赤红的血瞬间喷涌,极快地染红雪白的长衣,晕开怒放的花朵。
虞青崖这才开口,冷声道:“桑雪意,滚开。”
刀还插在心口,桑雪意却低低笑起来,丝毫不在意这伤口,只是将虞青崖抱得更紧,亲昵地蹭着她的耳朵,语气满是眷恋:“谢谢青崖送我的礼物,这把刀我会好好珍藏的。”
桑雪意早就疯了,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是个疯子,只是太过擅长伪装,骗了当年在桑家作客,尚年少不更事的虞青崖。
他就是用这张漂亮的脸,这双宝石一样的眼睛,把虞青崖骗得忘却平生所学的礼节,骗上了床榻,还当起了贼,做出偷盗的行径。
虞青崖恨桑雪意,却更恨当年那个愚蠢的自己。
于是虞青崖口吐恶言:“能不能滚远些,我现在看见你,闻到你身上的味道就想吐,简直比闷起来放了几百年的马粪还叫人恶心。”
桑雪意却双眼一亮,欣喜道:“难道你又怀了?”
虞青崖拧眉:“你脑子是不是有病,我现在是个死人,怎么怀孕?”
桑雪意道:“那你是个死人,又不吃东西,怎么会吐呢?”
虞青崖有气无力:“滚……”
“家主!”门外传来一声禀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寻到巫神骨的下落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