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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黄金殿得见传说异域神


    樊沂的脖颈爬上灼烧的痕迹, 顺着他的下颌蔓延上侧脸,他用手捂住痛处,惊惶又凶恶的目光瞪着沉云欢, “你究竟什么时候动的手?为何我毫无察觉?”


    沉云欢往嘴里塞了根糖棍, 轻哼:“笑话, 难道你们真当我沉云欢是个不出世的蠢货,只要哄两句好听的我就能对你们放下警惕?”


    迦萝摔在地上滚了几圈,慌慌张张地爬起来, 迅速躲到沉云欢的身后去。


    她现在已然完全信任沉云欢的承诺。虽说先前沉云欢答应了会在进入地下洞窟之中保住她的性命, 但迦萝这一路走来也着实心惊胆战, 多次怀疑过危急情况沉云欢无暇顾及她的生死。


    但是没想到这人看起来散漫无序,行事由心, 然而关键时刻却有着别样的可靠。表面心高气傲对旁人不在乎, 暗地里却已做好了防备,实在是叫人安心。


    樊沂被体内流动的火种折磨得凄惨, 咬着牙强忍疼痛,转而对林柏喊道:“林兄, 你还愣着做什么?!人我已经带进来了, 起死回生之术你究竟还要不要?若是不献上祭品平息神怒,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林柏瞬间将目光锁定在迦萝的身上, 虽一言不发, 眼神却并不和善。


    沉云欢抬手, 姿态随意地挽了刀花, 对身后的迦萝道:“退后。”


    迦萝已经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隐隐灼意, 踉跄着往后退,险些被脚下绊了一脚,幸而后方伸来一只手将她扶住:“姑娘, 当心。”


    虞暄将迦萝扶正,同时温声宽慰了她一句,继而让她退去后方。墙边则是站着的常心艮,躺着的虞嘉木,还有坐着的关良,顾妄则与虞暄一前一后,朝沉云欢的两侧靠拢。


    殿内的阵势在顷刻间就发生改变。以手持墨刀而立的沉云欢为中心,边上站着师岚野、顾妄、虞暄三人,几人一字排开站得并不算紧密,神色也不凶横,却散发出一股难以掩饰的肃杀,在空中肆意流窜,是战斗前的姿态。


    另一边则由樊沂的三人和林柏的队伍组成。南筠见势不妙,带着身边的几人躲在后方,并不参与这两方的斗争。


    林柏语重心长地劝道:“沉姑娘,不管是求财还是求命,我们都是为了不得已之事才来此处,平白无故的谁也不想以身犯险,你何苦为难我们?”


    沉云欢轻挑眉尾:“为难?”


    林柏指向迦萝,“我们只要她一人,你与她素不相识,何以为了这么个人大动干戈?”


    “你们带进来的人,想怎么挥霍性命我都不管,她不行,我先前答应了她要保她一条命。”沉云欢无意与他多说废话,话音落下后墨刀便烧起了烈火,炽热的风浪在空中散开。


    林柏感受到这扑面而来的热意,双眼充满狠厉:“起死回生秘法我必定要得到,已经走到此处,我不会放弃,动手!”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樊沂身侧的两人也甩出刀刃,身形化作猎豹一般自左右两方分别冲向虞暄与顾妄两人。沉云欢凌空跃起,身影落下的刹那,刀刃便劈在林柏的脑门之上。


    “叮——”尖锐刺耳的声响炸开,她的刀刃似砍在什么坚硬无比的东西之上,刃尖距离林柏的脑袋仅有两寸,却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去,好比一双强劲有力的巨手托出了她的刀。


    “呵。”沉云欢冷笑一声,“我当你怎么有胆子挑衅我,原来是有这么个玩意儿。”


    她旋身一转,右脚蹬出万钧之力,正中林柏胸膛,将人整个踹飞数尺,重重撞在墙壁上。巨响过后,墙壁砸出无数裂痕,林柏却完好无损地站起来。


    他手里攥着一把扇子,由蓝色的羽毛所制,上方的鎏金雕纹在火焰下闪烁着光芒。林柏抬手一扇,忽而平地起狂风,将风中燃起的热浪凶猛地撕碎,散了大半灼意。


    “照影扇?”沉云欢认人的本事算不上厉害,但厉害的灵器在她面前亮个相就会被她记住。照影扇本是宋照晚的法器,只是当初春猎会那段时间,扶笙冒名顶替了宋照晚,曾在擂台上用照影扇打败对手,这才让沉云欢对这法器有了印象。她道:“你从何得来?”


    林柏笑道:“说来还是托你的福,若非你大闹宋家城,害得宋氏几乎灭族,后来那宋家二小姐无力支付酬银,便将此法器抵给了暗门,才落到我的手中。”


    沉云欢冷声反驳:“没有人害宋氏,他们是自作孽。”


    林柏道:“沉云欢,你可明白这天下间善恶的定义是什么。宋氏的确害了一些人的性命,还供奉天魔,但宋家子弟每年都去往各处除妖平乱,救济灾民,也救了无数人。”


    原本与人打斗的顾妄忽而持剑落地,转身冷冷地看向林柏:“这么说,你认为宋家无罪?”


    林柏摆出了一副看透世间法则,姿态高傲地评价道:“纵然有错,却罪不至死。这世间总是需要少数人的牺牲来换取大多数人的和平,有些人,便是命里该死罢了。”


    好巧不巧,顾妄便是他口中“命里该死”的人之一,他的幼妹扶笙,更是以命换命,才换来了宋氏的覆灭。


    旧账重提,他将宝剑附灵,浑身爆发出浓烈的杀意,以平静的眉眼掩饰:“沉云欢,此人我来杀吧。”


    沉云欢也不知道好端端这林柏夸赞起宋氏做什么,见顾妄的杀意要将整个大殿都填满,便也成全了他,收刀后退。


    另一头虞暄与樊沂的两个手下打得正是激烈。鬼阁之人修习的术法多为邪术,招数诡谲且进阶非常之快,那人催动灵力时全身的皮肤都化作焦黑,甚至连呼吸都没有,整个人完全成了死尸的状态,而原本就受伤的虞暄更是无法以一敌二,此时露出吃力之态。


    更诡异的是樊沂。他好像是猜出了沉云欢在他身体里做了什么,抽出短刀后往大腿,手臂和脖颈各划一刀,登时血液喷涌而出,瞬间就染红他的身体。樊沂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盖隐隐有黑色的咒纹显现,只见他浑身的血液发疯似的往外流,四肢和躯干迅速干瘪下来,皮肤也隐隐失了原本的颜色,变得青紫发黑。


    这一幕实在令人惊悚,不消片刻,大殿里到处都是血液,而樊沂却仍站得稳稳当当。若是换做常人,流了这么多血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樊沂却像得到奇异力量的加持,枯瘦的脸上嵌了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继而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尖细的怪叫,整个人从地上弹起。


    他抽出了身体里所有的血液,以此规避了沉云欢种在他血液里的金流之火。


    沉云欢见状,飞身上前,林柏手中的照影扇改变了空中的风向,她无法凝聚扶摇火,只得祭起阴阳双火朝樊沂砍去。他的形态极其怪异,速度快成一道残影,身体逐渐幻成兽态奔跑,双手双脚竟能抓住光滑紧密的墙壁,像只蚱蜢一样飞快地跳来跳去。


    沉云欢追了半晌,劈出的刀都落了空,须臾间大殿两边的墙壁便布满刀痕,身体渐渐感觉出疲累。这洞穴封堵经脉的影响仍未消失,沉云欢想在短时间内结束这场麻烦,是以释放的灵力过多,此时渐渐显出弊端。


    许是让樊沂敏锐地察觉出她动作慢了,趁此机会将双腿蹬在墙壁上借力反击,利长的爪子朝她的面门凶狠抓来,伴随着一声刺耳的怪叫,沉云欢躲闪不及,横刀抵挡,被身前这股巨大的冲力撞下了地面,翻了两个滚堪堪落地。


    她感觉脸颊传来轻微的刺痛,用手背蹭了一下,就看见手背沾了猩红的血迹。


    “真该死。”沉云欢恼火。


    樊沂趁这工夫,飞快落到迦萝的身边。常心艮站得远来不及阻拦,虞嘉木在地上挺得板正动不了,关良倒是离得近,但是思及自己一把老骨头,被踹一脚也不好受,不如让这些年轻人自己解决,于是便坐着没动弹,任樊沂抓住了迦萝的膀子,将她甩在背上,整个背走。


    迦萝吓得尖叫,朝沉云欢伸手:“沉云欢,救我——”


    她的声音逐渐远去,是樊沂背着她朝着前路奔去,速度之快令人来不及阻拦。


    沉云欢心道正好,本来在常心艮面前打架就束手束脚,现在这找死的东西竟然自己离开,正合她的心意。她没有立即去追,而是将刀插在地上,摘下背上的红玉弓,拉满弓弦,灵力凝结的两支灵箭便架在弓上。


    她朝着半空瞄准,一松手,灵箭破风而出,在空中发出尖啸,燃起炽烈火焰,交织起舞,下一刻,便分别射中樊沂的两个手下。


    一支正中肩胛,一支射穿后腿,两人瞬间被烈火灼身,惨叫着落地,被虞暄顺势擒住。


    沉云欢遥遥冲他打了个手势,让他照看好墙边的几人,随后自己转身没入黑暗之中。神殿无比宽阔,沉云欢在黑暗中疾行,耳朵里始终捕捉着前方若隐若现的奔跑声。


    樊沂虽动作快,但化为兽态奔跑的弊端便是会发出较明显的声响,沉云欢追着这声音,不管他跑得多快,都没能被他甩掉。


    越过外殿之后,主殿的空间似乎更巨大,连回音都空荡不少,黑暗的深处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声响,像是某种巨兽的喘息,但细细听去又什么都没有。沉云欢的眼前一片黑暗,在此处失去了夜视能力,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她听见前方的樊沂停下脚步,紧接着利刃出鞘的声响传来,便一甩手扔出了不敬刀。


    旋转的刀刃在半道上燃起火焰,雪白而光明的阳火瞬间驱逐黑暗,在空旷之地亮起绚烂的光芒。不敬刀在空中疾驰,掀起翻滚的热浪,精准地刺中樊沂的右手,只听“铛”的一声,将他手中的短刀打飞。继而不敬刀在空中旋飞一圈,回到沉云欢的手中,被她攥住。


    沉云欢踏风而起,奔跑的步伐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回响,眨眼间逼近樊沂,灿烂的阳火随着挥舞的刀刃在空中释放。樊沂匆忙后翻闪躲,只是身形还未落地,面门的灼意紧追而来。


    他仓促躲闪,刀刃几乎贴着头皮、脸颊划过,不过片刻就在他身上留下了多处伤口,狼狈得他在地上翻滚。此时樊沂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方才在外殿时沉云欢的招数虽凶猛,但处处留了三分,而今到了此处却是刀刀奔着毙命,他没有半点喘息的机会。


    暗色浓重的主殿之内,阳火忽闪忽灭,照亮其中矫健敏捷的赤红身影,落下的刀猎猎生风,逼得樊沂节节败退。


    一闪而逝的光芒照亮主殿墙壁上绚烂的壁画,呈现出金黄的色彩,照出各种黄金打造的器物。


    沉云欢将刀刃刺进樊沂的脖子,狠狠钉在墙壁之中,樊沂那怪异的身体一阵痉挛扭曲,死死地抓着燃火的刀刃,直到皮肉被灼烧得糜烂,整个人才渐渐失去了力气,垂下脑袋,彻底死过去。


    沉云欢也并不轻松,累得呼吸都有些不顺了,她抽刀而出,冷眼看着地上这堪称怪物的尸体,落下一缕火苗,将他彻底焚烧。


    方才打斗之中,她余光瞥见主殿的两边有着类似烛台的建筑,便以刀尖挑着火焰,将其中一个点燃,继而催动风流,将火焰送出去,逐一点亮两排的烛台,燃起明亮的光。


    刹那间那刺眼的金黄便充斥她的双眼,沉云欢皱着眉头闭上眼睛,稍稍适应了一下才睁开,就见整个主殿在光芒的照耀下,显露出极为辉煌的模样。


    此地的所有造物,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黄金打造的一般,闪烁着无比耀眼的光辉,连墙壁上的壁画都撒上金漆,描上一层又一层的金边,好似融了一块巨大的金子,然后在里面雕琢出这么一座宫殿的模样。


    沉云欢终于明白,为何此地会被外界的人称作“黄金城”。


    正前方则有一个庞大的,黄金打造的祭台,昏死的迦萝正躺在金色的台阶之上。


    方才樊沂便是将她按在台阶上,正准备砍下她的脑袋,幸而沉云欢出手快,毕竟迦萝这脆弱的脖子,一刀下去就砍得彻底,无力回天。


    她上前,半跪在黄金台阶上,送了一掌灵力进迦萝体内,将她给摇醒。


    迦萝是在半道上被人打晕的,并未受伤,是以这一掌灵力进入体内她瞬间就清醒,惊慌地睁开眼睛,本能地去摸自己的脖子。


    “放心,他死了。”沉云欢坐在边上,低头擦拭着刀刃:“我说了能保你性命,岂能是戏言?”


    迦萝正要道谢,却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身体一僵,继而眼神往上翻,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沉云欢疑问。


    迦萝抬手指着上空,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几乎裂开,嗓子里发出细细的声音,却是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俨然吓得半死的模样。


    周围寂静无比,没有任何声响,可沉云欢却心中一沉,瞬间察觉到不对劲,抬头望去,却霍然对上一双庞大的绿色的眼睛。


    第162章 黄金殿得见传说异域神(二)


    金碧辉煌的宫殿被火光充斥, 炫目的壁画描绘了展翅高飞的金翅大鸟,体态佝偻的食脑鬼,以及无数条交缠盘旋的长蛇。


    这种异常丑陋的妖怪, 让整个黄金殿宇充满诡异, 过于刺眼的光芒也干扰人的视线, 导致沉云欢并未注意到这座神殿里还存在别的东西。


    她看见迦萝露出惊恐神色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头顶有东西。


    最先看见的就是那双碧绿的竖瞳,其后才是那超出寻常的巨大人脸。从上半部看上去, 像一个长了双蛇眼的女人, 满头枯草般的卷发散落, 唇里一对尖利的毒牙,她的双颊有着若隐若现的蛇鳞, 顺着脖子往下, 庞大的躯体覆满密密麻麻,泛着森寒光芒的鳞片, 勾勒出女子的身材。


    与腰身相连的却并非一双腿,而是硕大无朋的蛇尾, 没有绮丽的花纹和色彩, 只有千万黑鳞重重叠叠,覆满整条柔韧扭曲的蛇身。它的尾巴盘在祭台后方, 与顶天立地的柱子相连, 这才让人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


    此时它悄无声息地悬于高空, 俯头凝视着沉云欢, 一动不动仿佛被建造出来的雕像。这妖怪所展现的体型实在过于巨大, 尤其那双蛇眼,仿佛蕴含着沉云欢从未见过的邪恶力量,被凝视时, 一股令她极致警戒的寒意从后背窜起,心底生寒。


    这次所面对的不再是传闻或是壁画。沉云欢仰着头与它对视,心里清楚得很,面前的这个恐怖邪恶的庞然大物,是活的。虽然比之外殿那穹顶上的壁画要小上一圈,但对于人族的大小来说,这种巨型妖物也足以令人吓破胆。


    这一定就是传说中供奉在此处的异域神,也是外殿穹顶上所画的生物。只是与壁画里展示的形象略有不同,它没有两双眼睛四只手,不过考虑到人们在叙事中总是会添油加醋,夸大其词,所以异化这个妖怪的形象也属正常。


    迦萝与那绿色蛇眼对视片刻,身体便开始剧烈发抖,双目失神。沉云欢抬手盖上她的眼睛,让她闭眼,同时紧紧盯着那双蛇眼,保持高度警戒,一旦它有任何动作,沉云欢便会即刻出刀。


    她能感受得出那双妖异的眼睛正在释放特殊的力量,极有可能就是方才外殿将人妖化成蛇的元凶,但不知为何,这股力量似乎并不能影响沉云欢。


    它处在一种较为平静的状态,维持悬空的动作,虽然竖瞳静静盯着沉云欢,却没有表现出攻击的模样。沉云欢略一衡量,觉得迦萝在此地碍手碍脚,若是她真与这妖邪动起手,也无暇顾及迦萝的生死,唯有先将她送出去才是上策。


    她缓慢动身,将迦萝扛起,正欲后退着离去,却忽而听见主殿的入口处传来一声巨响。这声响毫无疑问惊动了原本悬在半空的异域神,就见它如此庞大的身躯却好似一缕轻烟,速度极快地向后缩去,蜷进了祭台后方,在一眨眼之间就消失踪影。


    纵然沉云欢早已见惯奇异诡怪的妖邪,但还是被眼前这巨物的敏捷给惊了一下,当下便知这玩意儿绝对不好对付。


    她迅速转头,看见方才制造出声响的不是旁人,正是林柏。他在外殿被暴怒状态的顾妄追着打,即便有护身法器,此时也极为狼狈,不仅衣衫凌乱,身上也有几处负伤,他摔进主殿内,在墙上砸了个大坑出来,顾妄位于其后。


    林柏的手下紧紧跟在后头,一股脑地涌进主殿来。


    他们在进入主殿的瞬间,便被这满目的黄金迷了眼,发出震撼的惊呼声,继而一哄而散,跑去了各处金子打造的器物旁。


    “金子!是真的金子!”“原来黄金城竟然是真的,还以为这次要白跑一趟!”“快找找那些宝贝藏在什么地方!”


    主殿里充斥着兴奋地叫喊,回音相互交错,瞬间嘈杂起来。顾妄剑出寒芒,不为外界干扰,一门心思要取林柏的性命,剑影频闪间,林柏气急败坏的骂声传来:“你们这些该死的杂碎,我还不快来救我!”


    沉云欢看着顾妄挥着剑追杀林柏,锐利的剑风砍在护身法器上,发出铮鸣声,上前一步喊道:“顾妄!”


    然而此人这会儿已经杀红眼,一副誓要将林柏碎尸万段的样子,耳朵听不进任何声音。沉云欢无法,只得甩出刀,迎面撞上顾妄的剑,震得他后退数步,这才转头看向沉云欢。


    墨刀飞入手中被她握住,沉云欢几步上前,将迦萝甩给顾妄,道:“带着人走!立刻!”


    她的神色凝重,语气又不容置喙,即便顾妄此时怒火攻心,却仍是保留了几分理智,料想沉云欢能有这种状态,显然是发现了极为棘手的东西,不可在此时添麻烦。


    他抓着迦萝的衣领便往外飞,动身的同一时间,一种怪异的“嘶嘶”声自主殿的深处传来,身后顿时响起凄厉地尖叫声,顾妄本能地回头看,余光瞥见那炽亮的黄金墙壁上,盘着一条漆黑又巨大的蛇尾,还不等他看个仔细,视线之中忽而拔高一道烈火之墙,遮住了他的视线。


    他只看了这么一眼,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别回头,快走!”沉云欢的喝声响起,顾妄不再停留,快速离开主殿,于外殿与其他几人会合。


    “云欢呢?她去了何处?”虞暄见只有迦萝被带回,立即上前询问。


    “事情麻烦了。”顾妄将晕过去的迦萝放在墙边,紧皱着眉头:“那穹顶上画的妖怪是活的,沉云欢在前面的黄金殿里发现了它,应当是打算与它交手,就让我先带着人出来了。”


    “她一人怎么行!”虞暄当下抽剑,不由分说便要去支援,却被顾妄伸手拦下。


    “不可鲁莽,她既然叫我离开,必定有缘由。”顾妄转脸,目光落在不远处地面上那个被劈作两半的妖尸,道:“应当是那妖怪有奇特的力量,但凡看见了它,就会被异化成人身蛇尾的邪物。”


    “那就更不能放任云欢独身去面对危险!”虞暄对他的阻止不大赞同。两人到底身份不同,虞暄是看着沉云欢从矮矮的一个小孩子长起来,这么多年的相伴,情谊非比寻常,这种时候明知里面极其危险,也不愿袖手旁观。


    顾妄却冷静得多,钳住虞暄的手臂不放:“虞兄,你我恐怕没有抵御那股妖邪力量的能力,去了也不过是添麻烦,倒不如留在这里保护其他人。至于沉云欢那里,能帮得上忙的不是我们……”


    他说着话,视线却意有所指地落于站在墙边的人身上。


    在沉云欢追着樊沂离开后,师岚野从一开始就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处,没有挪动过脚步。他吝啬于言语,鲜少开口说话或是表露情绪。不知是他本人特性如此,还是有莫名的力量笼罩,即使他外貌条件相当拔尖,存在感也并不强烈,若不是目光一直刻意盯着他,很容易就会忽略还有这号人物。


    他感受到顾妄二人的目光,微微偏头,淡无波澜的眼睛与顾妄对视。


    虞暄看见师岚野便头痛,仍对沉云欢盲目信任他存有质疑,一直觉得他用了什么奇诡秘方迷惑了沉云欢,于是低声对顾妄道:“他连灵力都没有,你想让他做什么?用美色迷得那妖怪团团转吗?这招应该只骗得到单纯天真的小姑娘吧?”


    顾妄略微惊讶,觉得他这话攻击性太强,轻咳了两声有意提醒,“虞兄,不要乱说话。”


    师岚野转动眸光,看了义愤填膺的虞暄一眼,其后竟然开口为自己解释:“我没有骗她。”


    虞暄摆明了不相信,心道这谁说得准,往日在仙琅山上,莫说是看见云欢跟谁形影不离,就连关系稍微亲近一点的人都找不到,何以一下山就跟这突然冒出来的人形影相随?


    虞暄没有与他争执,挣了挣顾妄的手:“我去看看云欢。”


    “还是让老夫去吧,你们这些年轻小子,留在此处守着。”关良见二人争论,便主动担起了长辈的责任,站起身打算去看看沉云欢。


    半瘫在地上的虞嘉木见状,也凑了个热闹:“都、都要、去,那我、我也去。”


    顾妄一个头两个大,“别在此时添乱了,我绝不会让你们任何人离开此地,回头你们要是都变成那种人身蛇尾的怪物,那才真是麻烦了。”


    话音落下,师岚野便动身,抬步往主殿行去。方才还撂下话说不会让任何人离开的顾妄却没有半点动作,虞暄略带质问的眼神盯着他,他就佯装看不见,开始着手布下防护结界,将一众老弱病残给保护起来。


    黄金主殿里已然大乱。沉云欢握着刀,挥动着火刃将最后一个妖化的人砍死,周围遍布淋漓的鲜血和残肢碎体。


    方才那“嘶嘶”声响起之后,所有为寻找宝贝痴狂的人同时停了下来,像是受到什么感召一般,同时抬头朝半空望去,就见方才隐匿起来的异域神突然出现,蛇身在墙壁上游走,庞大的身躯悬于上空。


    所有在这瞬间看见了那双绿色的妖眼,开始抽搐着异化,唯有林柏反应快,意识到那眼睛不对劲之后,匆忙戳瞎了自己的眼睛,才躲过了一劫。


    沉云欢用极快的速度肃清了妖化的人,唯剩一个瞎了眼的林柏贴着墙藏在角落里,她懒得搭理。


    赤红的血污喷溅在她白玉细腻的脸上,漂亮的眉眼杀意未退,较之平常完全换了副模样,浑身灼烧起眩目的烈火,缠着她的卷发和彩色的发带轻飘,在空中翻起一层又一层热浪。


    沉云欢用手背蹭了蹭脸上的血,仰头与异域神对视。


    刹那间,她感受到汹涌奔腾的邪恶,如决堤的河流朝她扑来。异域神发出嘶声怪叫,蛇尾一用力,整个便俯冲而来,张开血盆大口,亮出尖利的毒牙,朝沉云欢疾速扑咬!


    沉云欢不躲不闪,扬起刀一跃而起,直直地冲着它劈砍。


    第163章 摘星辰向死而生习玉沙


    沉云欢在对上那双妖冶的眼睛时, 觉得它并不像寻常的妖物。


    她对于斩妖除魔的经验非常丰富,太熟悉那些妖邪在攻击时候的神态,动作, 能轻易从它们的身上看见浓烈的杀意和破坏。


    但眼前的这庞大的异域神, 它所释放的力量邪肆奇异, 眼中却没有任何敌意和攻击意味,相反,它十分平静, 或者说是死板。


    像毫无情绪的物种, 没有魂灵的空壳。


    这就非常怪了, 妖族向来比人族的情绪浓烈,它们大多数甚至是杀戮的本能占据身体的大部分, 多是暴戾凶残之辈, 毫无良知可言,而眼前的妖邪, 空乏得像是被打造出来的器物一般,没有生命之力。


    沉云欢在空中踩着风凝成的火种借力, 一跃翻上它的头顶, 半蹲着稳住自己的重心后便高举刀刃,重重朝着它的眼睛插去!然而它反应却极其迅速, 挥动着巨手, 挡住眼睛的同时还朝沉云欢抓了一把。


    它上半身是人的形态, 有一双非常有力的双手, 巨大的体型丝毫没有影响到它的速度, 比寻常蛇妖要难对付上百倍,沉云欢不得已,只得半道收刀, 顺着她杂草般枯卷的头发滑下去。


    覆满它身体的黑鳞原本还是平整的状态,却在这一瞬间完全炸开,变成密密麻麻的锋利鳞刃,沉云欢若是这么一路滑下去,定然会被削成千万片,当下以刀借力,跳跃至一旁的烛台之上。


    还未得片刻喘息,那异域神就卷动着夯实的蛇尾猛然甩了过来,沉云欢纵身一跃,身后的烛台在顷刻间被砸得粉碎,蛇尾紧跟着缠了上来。


    她落地后退数步,墨刀挥舞,一下下朝着紧追着不放的蛇尾劈砍,蛇鳞却坚硬无比,只能留下刀痕,无法劈开蛇鳞给它重击。


    甩动的蛇尾砸出轰然声响,速度越来越快,沉云欢甚至无法找到机会脱身,只能反应迅速地用刀抵挡它每一次的攻击,倘若稍有分神露接一击,必定会被这蛇尾抽得筋骨寸断,再也爬不起来。


    连退数丈,沉云欢意识到自己陷入对方的攻击节奏,无法掌控主权,只能硬生生接下一次甩尾,被整个甩飞出去,于空中翻滚数下,落地时险些没站住。


    双臂也被拿一下力量震得发麻,刀锋嗡鸣不止。


    不过才刚交手,沉云欢就没占得上风,这情况实属不妙。此地对她的身体里的灵力限制太大,运转起力量时,经脉总有堵塞的感觉传来,让她心生烦躁。


    倘若耗费太多灵力去试探这个妖怪的招数,她可能会输了这场战斗,可若是不清楚它究竟拥有什么力量,弱点在何处,沉云欢根本无法下手。


    便是在这思考的空档,异域神又俯冲下来,蛇身所蕴含的力量深不可测,使得它整个身体化作离弦之箭般,速度快得难以分辨。


    沉云欢连着几个大跳后撤,闪躲它的攻击,右手抬起刀释放灵力,幻出白色的烈火,左手则凝聚黑色的火,被她一掌拍在刀刃上,两色火焰在瞬间融合,疯狂旋转起来,在空中幻化出太极之形。


    烈火缠身的刹那,沉云欢奋力一跃,朝它的眼睛刺去。


    她始终觉得,这双眼睛能释放奇异的力量,极有可能就是这异域神的命门,或许戳瞎了之后更好对付。


    灼烧的火焰在她周身来回流窜,伴随着她的速度飞向异域神,顺着它庞大的身躯缠起来。覆满它身体的黑鳞被炙烤,散发出的光芒折射在满堂的黄金之上,刺眼无比。


    沉云欢双手握住刀柄,用以全身的力气连下数刀,却每一刀都能被它精准挡住,最后甚至直接握住了不敬刀,用力往地上砸去。


    下落的瞬间,那力道像是一座大山压死了沉云欢,竟让她奋力都挣脱不得,随后背上便传来剧痛,轰隆的响声过后,沉云欢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险些被砸得粉碎,身上的骨头不知断了几根,撕心裂肺地疼痛起来。


    异域神另一只手高举,又要落下一掌,沉云欢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翻滚躲闪,那一掌便拍在地上,登时震出蛛网般的裂痕,满地的碎石纷飞。


    她翻身站起,一连后退数步,只觉得左肋处的疼痛尤为剧烈,皱着眉头伸手按了按伤处,摸到肋骨断裂。


    喉头腥甜,她干脆吐出一口卡在嗓子的血,才缓解了呼吸上的压力。


    异域神卷着蛇尾上了墙壁,如履平地般在上方游走,蛇身柔软无声,速度却极快,片刻就逼至沉云欢的面前。


    这速度全然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加之有伤在身,她便是想要躲避,身体的动作终究慢了一步,被它的蛇尾扫中。沉云欢只觉得千军万马之力打在肩胛处,剧烈的疼痛让她双眼一花,整个人飞了出去!


    她在空中慌忙念动灵诀护身,浑身的灵力却是像被这一下给全数打散了一般,没能使出来。此时沉云欢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她的灵力一直在减弱!


    正当她以为这次要摔个筋骨寸断时,身后突然传来一股柔和的力道,好似将她的后背轻轻托了一下,继而她便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之中,将她失控的身体稳稳地接了下来。


    沉云欢闻到草木的清香,那是师岚野身上特有的味道。


    她猛地回头,果然对上师岚野平静而漂亮的双眼。他不知何时进来,悄无声息地站在此处,正好接住了沉云欢,免了她这一次重伤。


    “你怎么进来了?”沉云欢拧眉问,“我不是跟顾妄说了,不准任何人进来的吗?”


    师岚野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低着头,将眸光轻落,看见了她唇边的血色。他一手半抱着沉云欢,另一只手抬起,用拇指在她的唇边轻轻擦拭,动作轻和地将她唇边的血擦去。


    师岚野说:“你受伤了。”


    沉云欢戒备地瞥了一眼异域神,见它盘在石柱上,没有再贸然进攻,好似颇为忌惮一样,双目紧盯着师岚野。


    这也给了沉云欢一点喘息的机会。她抬起手,用手背蹭了蹭嘴角,眉头轻皱,对自己的狼狈之态略显恼怒,“打架哪有不受伤的?”


    师岚野原本环着她腰身的手轻动,沿着肋骨往上,稍稍用力,正好压在她断裂的骨头处,沉云欢身子轻微一抖,拧紧了眉毛,愣是一声不吭,还嘴硬道:“我就是摔了一下,没那么严重。”


    师岚野沉默不语,只是盯着她。不知是不是这眼神过于专注,沉云欢倍感压力,心口像点了一把火似的发出热意,她偏头撇开了视线,同时推搡了师岚野的肩膀一把,“你在这做什么?快点出去,免得让我分心,影响我揍这个妖怪。”


    这么一动,她忽然发现方才断裂的肋骨竟然减弱了疼痛,于是惊奇地往伤处摸了摸,惊奇地感觉到断骨正在愈合。


    此时,师岚野忽而一抬头,目光掠过沉云欢望向她的身后,却是欺身向沉云欢靠近,低语:“熄灯。”


    沉云欢心生疑惑,正要问个清楚,却猛然听见身后的风声发出尖锐长啸,凶猛的力量飞快接近,她心知是异域神再次发动了攻击,本能扬刀去抵挡,却忽觉眼前一花,视线瞬间模糊。


    待她再次看清楚,就见自己已经身处在祭台高处站着,面前则是俯冲向地面的异域神。师岚野似乎用某种力量将沉云欢传至了此处,自己却仍在原地站着,面对异域神的攻击不躲不闪。


    沉云欢心脏剧烈跳动,动作出自身体的本能,用力甩出了不敬刀。


    然而距离终究有些远,不敬刀便是在空中飞得再快,也没能追赶上异域神的攻击,就见它亮出两颗毒牙,整个咬住了师岚野。


    毒牙从他的肩胛和胸腔穿透,异域神咬着他腾至高空,鲜红的血液在空中洒下来,溅落四处。那血液的颜色太过鲜艳,飞快在师岚野的雪衣上染出大片浓艳的色彩,却似带着凶猛的攻击力,灼痛沉云欢的眼睛。


    “师岚野!”


    她暴怒而起,速度在此刻达到极限,追上甩飞的不敬刀将它握在手中,烈火在瞬间从她身体里爆开,裹缠着强大灵力的刀破风而出,重重看在异域神的后背之处。


    黑鳞在刹那间崩裂数十片,火焰顺着它的长发焚烧,原本被鳞片覆满的后背留下长长的刀痕,还有些许灼烂的皮肉。异域神发出一声尖声拐角,一甩头就将师岚野甩飞,却没有躲闪,反而用无比柔韧的身躯猛然转了个弯,一口咬住了沉云欢。


    毒牙刺进她的手臂,沉云欢的整个右臂瞬间麻痹,没了任何知觉,不敬刀跟着脱手落下。她抬起左掌,凝聚着火焰向异域神的眼睛拍去。


    距离过近,这一击必中,然而本该是爆发性的一击,却在打出来后极其微弱。沉云欢此刻才发现,她的灵力在飞速流逝,身体几乎变成一副空壳,所打出的灵力竟然所剩无几。


    异域神猛地一甩头,将沉云欢抛至半空,巨大的蛇尾摆起来,在挥舞的途中燃起烈火,重重甩在沉云欢的身上!


    这一下力量极其悍然,几乎打得她筋骨寸断,被打中的地方也受到烈火的侵蚀,撞在黄金殿穹顶的那一刻,沉云欢在剧烈的疼痛之中才想明白。


    并非她灵力流失,而是被吸走了。


    被眼前这个妖异的异域神吸得一干二净。


    第164章 摘星辰向死而生习玉沙(二)


    先前在京城时, 晏少知私下里找过沉云欢不止一两回。


    那时他神色里藏着忧虑,似终日惶惶不安,沉云欢只当他算得皇城大劫将至才会如此, 后来交谈之中才知, 他的忧虑之中, 有一部分出在沉云欢身上。


    他说自天火九劫这种神法现世之后,从未有人修炼得完整,在现有的古籍的记载中, 只有下境的“风木水”和中境的“阴阳星”, 而上境三劫, 至今仍是未知。并且,天授此法必定命运多舛, 劫难万重, 无一例外最后都会落得个凄惨的下场,因此在一众举世闻名的神法之中, 天火九劫更像是诅咒。


    沉云欢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只是凡人对与神法的了解实在贫瘠, 皆是通过前人得出来的结论, 谁也不知道这些传闻里究竟有几分真,所以沉云欢并未对此在意, 只是面对晏少知的忧虑时, 她还是顺口询问了缘由。


    晏少知静静地看着沉云欢, 道:“世俗凡人皆欲壑难填, 能战胜欲望者少之又少, 待你探寻到中境最后一劫的力量时,你便会明白,为何你的前人至死都无法突破上境。”


    沉云欢一直等着这个时机, 直到这一刻,她总算明白,这天火九劫中境的最后一道坎,星辰的力量,与先前那些借着元素引火完全不同,它是掠夺之力。


    自踏入这个地下洞窟开始,雕刻在石壁上的星斗应是遍布整个地下空间的每一个角落,行走在其中的人,每时每刻都被这些星斗掠夺体内的力量,直到将人的躯体吸成空壳。


    万幸的是,沉云欢的所有力量并非都在身体里。


    她被甩出去后撞在穹顶上,落下后吃了不小的苦头,五脏六腑都摔得移位,体内不知断了多少骨头,剧痛几乎使得她的感知麻木。没有片刻的停歇,沉云欢咬着牙翻身而起,视线在殿中迅速一扫,看见了落在不远处的不敬刀,继而奋力向它奔去。


    沉云欢再次体会到了久违的没有灵力的凡体,与当初从仙琅宗离开之后一模一样,沉重而笨拙,再加上这一身的重伤,短短几步就险些要了她的命。


    然而沉云欢从来都是一身的硬骨头,就算如此痛苦,还是强忍着跑起来。巨大的蛇尾再次扭动,贴地而行,在眨眼间追到沉云欢的身后,带着雷霆之力地一甩尾,直奔沉云欢的头颅。


    她感到后脑生风,那速度简直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只得出自本能地往前一扑,在地上翻滚一圈的同时将不敬刀握在手中,同时由于她动作过于大,先前断裂的肋骨摧枯拉朽,似乎又裂了一遍,让她双眼一黑险些稳不住身体。


    蛇尾甩在墙上,一声巨响过后,墙体便砸出骇人的裂痕,顺着金光闪闪的墙体往上下两侧蔓延,彰显着恐怖的力量,砸墙都如此,若是砸在凡人的身体上,必定能在顷刻间将人的骨头连同血肉都拍成一团泥。


    沉云欢按着伤处深吸了几口气,稍稍忍下了锥心的疼痛后,抬手划破自己的掌心,继而贴在刀上从上往下一抹,漆黑的刀刃便染上了鲜红的血,一直存在于刀刃上的咒文显现。


    沉云欢在神法逐步提升之后,已经有自主炼化这些妖力的能力,但她并未如此。刀中镇压着万千恶妖的力量,那是沉云欢的底牌,以确保她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会陷入必死绝境。


    她以血染的手紧紧攥住刀刃,掌心不断涌出新鲜血液的伤口贴上去,开始融解散发着红光的咒文,妖刀轻轻嗡鸣,隐隐散发出浓黑的妖气。


    但是在沉云欢凝神融解咒文的时刻,异域神扭动着覆满黑鳞的蛇尾,如闪电般滑至沉云欢的身后,抬起利爪,从高空俯冲下来,往她的后背刺去。


    沉云欢已然感知到身后厉风响起,只是咒文融解即将完成,此时若是妄动便前功尽弃从头再来,她咬紧牙关,打算硬生生扛下这一击,便是将她肢体撕碎,骨头折断也无妨,只要还留有一口气,只要妖力入体,她仍有站起来的机会。


    正当她做好准备迎接痛击时,忽而一道绚烂的彩色光芒爆开,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沉云欢整个笼罩起来,生生将异域神的利爪挡了回去。


    下一瞬,不敬刀爆发出汹涌滔天的妖气,在黄金殿中肆虐,将沉云欢淹没其中。异域神见状,卷着蛇尾后退半丈,方才触碰到彩色光芒的手被灼伤,绿色的竖瞳轻动,在里面寻找人影。


    这浓郁的妖气也并未持久,很快便开始缩减,随后站在其中的人形慢慢被勾勒出来。沉云欢站在其中,身体疯狂吸收妖力,白玉般的皮肤迅速爬满漆黑的妖纹,力量充盈的同时,她身体的状态也飞快恢复,伤痛减缓,断骨愈合。


    沉云欢低头,摸了摸挂着的一块玉佩,上面已然遍布密密麻麻的裂痕。


    方才那绚烂的彩色光芒便是由这块玉佩发出的,这是先前村落里庆祝凶日那夜,师岚野从一个半大的孩童手里换来的玉佩,当时他转手就系在她的腰间,沉云欢料到这玉佩并非单纯用作配饰,却没想到这么厉害,竟有保命之用。


    这玉佩有如此力量,他自己留着岂不是更好,何至于让这妖邪给咬了个对穿。


    沉云欢拧紧眉头,脑中不停闪回方才师岚野被毒牙咬穿的画面,只觉得心里团了一股无名火。她抬起左手,妖气顺着手臂往上缠,像是弯曲柔软的黑色藤蔓,继而大殿之中所有燃烧着的火光一晃,纷纷朝她的掌心汇聚。


    沉云欢一握拳,所有光芒在瞬间消失,主殿陷入一片黑暗中。


    师岚野将她推开前,曾对她说“熄灯”二字,虽然这对沉云欢来说很明显是绝对劣势。蛇类在黑暗环境中的捕猎能力也极为出色,这异域神显然就是半个蛇妖,而沉云欢实实在在一双人眼,加之此地建筑的古怪,她在漆黑中能看到的东西非常有限和模糊,两相对比,她主动熄灯无异于找死。


    但她仍是选择相信师岚野。


    黑暗袭来的刹那,沉云欢面前生风,直觉异域神朝她发动了攻击,于是向后一跃,退后数尺,身体裹缠的浓黑妖气在此刻大盛,缠在她的双脚之处,可助她跃至高空。


    她完全看不见,只能凭借着耳朵去判断这妖邪所处的位置。可它的体形太过庞大,蛇尾极其长,发出声音的距离拉得太远,让沉云欢无法精准分辨它的攻击来自何处。


    不过她也并不急,想着师岚野既然叫她熄灯,一定有其中缘由,于是凌空跃起,跳至高大的石柱上,轻盈地攀上去稳住不动,往黑暗之中探寻。


    忽然间,她看见了那无边的漆黑中,亮起了一颗星星。


    她凝目去看,就见那颗星星正缓慢地移动着,却越来越亮,在漆黑不见五指的环境里,竟如此的显眼。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越来越多的星星亮起来。只是怪异的是,那些星星亮起的位置并非随机,而是非常有规律地连成一条线,往上下两个方向蔓延,一共有九颗。


    很快沉云欢就明白为何会如此了。因为那些亮着星芒的,其实是异域神身上的脊骨,从上到下一直到蛇尾处,共有九个骨节散发出星光。


    沉云欢暗暗思索片刻,随后一蹬石柱,整个人轻盈地跃了出去,妖气缠着她的双脚浮空,在空中踏了几步后,沉云欢悄无声息地落在最底下的星星处,挥动不敬刀狠狠照着光亮处刺了进去。


    这一击极为迅猛,异域神没有半点反应的时间,而它那原本坚硬无比的黑鳞,竟然也变得薄脆,被锋利的刃狠狠刺透。


    它发出一声怪叫,尾巴用力一甩,沉云欢却早有防备地连着翻了几个身躲过,同时感受到灵力在周身旋飞,回到了她的体内。


    与沉云欢所猜想的完全一致!那星芒之中蕴含着的,便是异域神所掠夺的力量,也是她的破绽所在。只要将它身上的星星摘下,她的灵力便可恢复如初,并且找到异域神的命门。


    沉云欢挥刀暴起,在疯狂摆动的蛇尾间躲闪,有了星芒的指引,她能轻松找到异域神的位置。只是它速度过快,想要摘星并非那么简单之事,沉云欢不过稍有不慎,就被它的利爪刮到手臂,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只得忍着痛将刀刃刺进第五颗星。


    便是先前在京城与霍灼音大战,也没能受这么重的外伤,她感觉身上几乎没有几块好的骨头了,遍布伤口,唯有用方收回的灵力去减缓疼痛,才能保证动作的敏捷。


    可异域神有奇异的力量加持,而她的灵力和身体耗损都有限,再这么耗下去她迟早都是个死。沉云欢刺破第六颗星时,被它回身一掌拍飞,整个人撞进墙壁中,砸出无数裂痕碎石,剧痛在后背爆开,她喷出一大口血。


    沉云欢不敢停下,本能地忍着痛翻身躲避,但是眼睛黑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视力,迅速用大量灵力维持断裂的筋脉和骨头,吃足了苦头。


    只是这次她恢复视线后,却发现眼前竟然充满了大大小小的星芒,像是站在无垠的星河之中,被万千星辰包围起来。沉云欢不知是耳朵撞坏听不见了,还是那异域神也安静下来,此时所有声音消弭,万籁俱寂,只余下那些不停闪烁的繁星。


    而她身边环绕着十数颗小星星,密集地挤在一起,好似亲昵地簇拥着她一般。沉云欢好奇地伸出手,握住了其中一颗,刹那间星星里蕴含的力量在她的掌心爆开,缠着她的手指涌出,竟是来自仙琅宗的力量。


    【云欢师姐……】


    她听见耳边一声呢喃。


    沉云欢一愣,又去抓其他星星,那些力量接二连三地涌入沉云欢的体内,紧跟着那叠声的云欢师姐跟着响起来。


    沉云欢终于明白,这些簇拥在她身边的小星星,便是年初时跟着她同去沧溟雪域的仙琅宗弟子,也是死在食脑鬼的妖巢中那一具具冰冷尸体的主人。


    【云欢师姐,我们不怪你。】


    【不是你害了我们,你当初是为了断后阻止妖怪追上来,我们都明白的。】


    【我们逃不走,无法为你作证,无法证明你的清白,对不住。】


    【是姜夜师叔将我们囚禁起来,又把我们带来了这里。】


    【云欢师姐,你要当心姜夜师叔啊。】


    【当初你保护我们,如今我们愿化作你的力量,助你战胜此妖。】


    【云欢师姐,要活着离开……】


    “你们在哪?”沉云欢下意识追问:“是姜夜杀了你们吗?”


    然而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反倒是引来了异域神的注意,猛地朝她扑了过来,一张口竟然吞了不少星星进嘴里。


    那些年少的声音消弭在耳边,化作一股股灵力涌入她的体内,成为她的一部分。无法对话,因为他们已经死亡,沉云欢想,方才她听到的那些,并非他们还存在魂灵对自己说话,而是那些话是他们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同灵力一起被吸入此处,化作了一颗星星。


    星辰是掠夺之力。此处的每一颗星,都代表着一个人的力量,沉云欢感受到空气之中挤压着各种力量,再躲闪的同时伸手摘下空中的繁星,随着不同力量的灌入,她听见星辰讲述这漫长的岁月里,每一个进入这地下神殿之中,再无生还之路的人所留下的故事。


    沉云欢横刀而立,妖气在空中肆意流转,顺着密布的繁星在主殿蔓延,编制成一张巨网,将每一颗漂浮的星都网在其中。


    天火九劫·中境——


    “玉沙!”


    她扬声大喝,灵力在顷刻间暴涨,顺着她的周身旋转,无数星星开始往她的身边聚拢,汇聚成河般流进她的体内。


    沉云欢从未有过如此灵力充沛的感觉,不停涌进来的力量填满她每一寸骨骼,每一条筋脉,将她的断骨重连,伤口愈合,身体状态达到前所未有的鼎盛!


    她高高跃起,化作夜空中的一道闪电,刹那便来到异域神的背后,以绝对压倒性的速度刺入剩下没能触及的三颗星,只听它尖声凄叫,身体发疯地翻滚起来。


    黄金殿因此震颤,无数碎石往下滚落,地面墙壁全是它蛇尾甩出的裂痕,沉云欢挥刀劈砍,发现尽管将它身上的星全部摘下,也无法用刀刃砍伤它身上的黑鳞。


    它不可能无坚不摧,一定还有命门所在。


    沉云欢凝聚灵力,甩出炽烈的火焰,点亮殿内的烛台。一场恶斗过后,整个黄金殿已满目疮痍,处处都是异域神那庞大的身躯留下的破坏痕迹,尽管如此,地面和墙壁仍然金光闪闪。


    异域神正痛苦地翻滚,蛇尾都卷成麻花,而它的背后,位于脊骨的位置多了一连串的伤痕,正往外淌着鲜血,顺着黑鳞滚落在地。


    沉云欢仔细一看,就发现有一处伤口的距离与其他不同。九颗星芒对应九节脊骨,每颗星相距的距离都等长,但位于它腰身与蛇体相连之际的脊骨处,本该有一颗才是,却无端缺失,导致沉云欢在黑暗中下刀时,也忽略了那一处。


    沉云欢冷笑,“总算找到了。”


    她凌空飞起,眉眼满含肃杀,手中的墨刀轰轰烈烈地烧起火焰,卷着她的长发飞舞,赤红的衣衫猎猎翻飞,好似一轮落入凡间的太阳。


    耀眼夺目,不可逼视。


    灼烧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浪,异域神似以本能察觉到危险,开始扭动蛇尾奔逃。沉云欢的速度却极快,像一支燃着火的破风之箭,迅疾地朝它冲过去。


    锋利无比的刀刃被火焰烧得通红,狠狠地捅进异域神后腰处,黑鳞破碎,沉云欢感觉刀刃毫无阻拦,整个捅入妖怪的体内,爆出烈火。


    这一处,没有脊骨。


    第165章 寻秘术青铜祭鼎见蹊跷


    异域神的躯体出现无数细细密密的裂痕, 从每一片黑鳞的缝隙中流泻出星芒,变作五彩斑斓的华光,在整个金光闪闪的黄金殿之中肆意流淌。


    万千星星以沉云欢为中心, 绕着她旋转, 散发出万千种不同的力量。


    沉云欢看着这漫天散落的星辰, 磅礴的灵力凝聚又散开,这些繁星所蕴含的力量,比得过凡人几世轮回的苦修, 皆散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只要轻触一下, 就会涌入她的体内,化作她身体里的一部分。


    但她却并未触摸任何星星。


    沉云欢在真正习得“玉沙”之后, 已清楚地明白这些星星所包含的不仅仅是此人生前的灵力那么简单, 密布的繁星落在她的眼中,化作千丝万缕的黑色光线, 轻盈地飘荡着,仿佛随时都要随轻烟消散。


    那是他们的生命线。


    沉云欢在那些交织相融的黑色光线中, 看到了一条仍泛着微弱光芒的光线, 尽管灰蒙蒙的,但在无数黑色光线之中也算是显眼。她抬手挥开那些黑色光线, 缓步寻去, 便走到了异域神的身前, 看见那灰蒙蒙的光线从它身上蔓延出来。


    它显然是要死了, 生命线昭示着枯竭, 随着力量的消散,它的体形开始极快地缩小,从令人畏惧的庞然巨物缩成几尺, 与寻常人相当,此时正瘫在地上,连方才灵活卷动的尾巴也没了动静。


    沉云欢看见它的后背还在起伏,正缓慢地呼吸着,脚步停在她的边上,正要补上最后一击,却见它忽而支起半身,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便让沉云欢停住了要落刀的手。


    那双眼睛有些温柔,带着悲悯,轻浅的绿色使得瞳孔更加清澈透亮,沉淀着浓重的情绪在里面,与方才那空洞无神的双目截然不同。


    她看着沉云欢,像在看着一位久违的故人。


    沉云欢迷茫不解,收了刀蹲下来,低着头凝望着她:“你认识我?”


    她生得极其美丽,鲜血染在白皙的皮肤上,像是梅花落在雪里,朵朵绽开。她抬起枯瘦的手,轻轻触碰沉云欢垂下来的卷发,顺着那弯曲的弧度描摹,好似捧着稀世珍宝。


    此时沉云欢突然发现,这异域神也有着一头卷发。只是她的发丝枯燥蓬乱,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又染了血,狼狈地披在身后,落在地上,已完全没有了生机。


    “你是谁?”沉云欢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把抓住她那几乎只剩下细骨的手,一个劲地追问:“你是谁?你与我有什么关系?”


    她张了张口,不知是要解答沉云欢的问题,还是要留下什么遗言,但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连口型都是沉云欢完全读不懂的样子。


    沉云欢看见她的生命线已经极其黯淡,正在消散最后的光芒,生命的流逝在沉云欢的眼中变成了有形状的东西。


    沉云欢匆忙将掌心贴在她的心口,往里输送灵力,想要维持她最后一口气,却没想到这灵力刚一送入她的体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入了填不满的无底洞。她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只费力地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沉云欢的侧脸,眷恋地抚摸着,随后竟是带着说不出意味的解脱,垂下了手,断了最后一口气,永远地闭上那双清澈又美丽的眼睛。


    沉云欢本能抓紧她的手,却见她瞬间化作轻烟飘散,只余下一颗闪烁光芒的星星徐徐浮空,浓黑无比的生命线缠绕着星星。


    她抬手握住往上空飘去的星辰,忽而听到温柔的低哼在耳边响起。


    那是一个声音极其温柔的女子,低低地轻哼着不知名的歌谣,曲调缓慢而柔和,恰似哄着孩童入睡的摇篮曲。沉云欢分明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歌谣,却莫名觉得这曲调无比熟悉,仿佛每一个音律都听过了成千上万遍,已经刻入骨髓般在她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沉云欢在这歌谣里,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她失神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除却血污之外什么都没有,那异域神就这么消失了。她拎着刀站在狼藉之中,落得一身伤痕血污,分明是赢下了战斗,突破了天火九劫中境的最后一劫,却没有感到高兴。


    正当她睁着迷茫的眼睛发愣时,殿中的角落突然响起轻微的响动,她转头望去,就见师岚野正从碎石堆里爬出来。沉云欢这才想起他先前受了伤,于是收刀入鞘快步赶过去。


    她踩上碎石,抓着师岚野的手,帮他从碎石里挖出来,紧拧着眉头,盯着他雪色衣袍上大片的血污不说话。


    师岚野见她面色不太妙,抬手想将衣襟合上,遮掩住里面狰狞的伤口,却被沉云欢一把扯开。他的皮肤向来白得没有血色,心口处是毒牙穿透的伤口,鲜红的血仍不停奔涌而出。


    他却是感知不到疼痛一样,沉默地站着,低着头看着沉云欢。周遭所有声音落地,大殿之中寂静非常,两人相对而站许久没人说话。


    师岚野不知她在想什么,但也从她的情绪里察觉出了不高兴,主动开口:“我不会死。”


    “那你可真厉害。”沉云欢冷笑,“那你身上这个大窟窿怎么填?”


    师岚野道:“不必管,自会愈合。”


    沉云欢心里无端有火,找不到由头发,于是说话夹枪带棒,“我分明说了不准人进来,你跟过来做什么?没有任何人的帮助我一样可以战胜这个妖怪,你进来会让我分心。”


    师岚野垂下眼睫,默默将衣襟合上,没有应声。


    “你不是山神吗?不管你是哪个深山野林的野山神,就算你身上有限制不可出手干预凡人的命格,至少你也应有自保的能力,何以方才那一击你不避开?”


    师岚野低声说:“你避不开。”


    沉云欢盯着他:“你说什么?”


    师岚野道:“那一击是必中,我不想你受。”


    沉云欢登时安静下来,忽然明白这话中之意。


    那一击是必中,本应是沉云欢受之,但师岚野却将她换了地方躲过一击,但因某些限制他不可更改有人受伤的事实,所以他接下那一口毒牙,应了“必中”的果。


    他不是躲不过,只是帮她承了一击。


    沉云欢的眉头拧得死紧,茫然的神色在面上停留许久,最后喃喃:“不过受伤而已,对我来说无妨,我打过的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早就习惯了受伤,不需要你帮我承受……”


    师岚野看着她的侧脸,血染的眉眼之中带着失神,垂下的睫毛掩住她墨黑的眸,早已没有方才那有意寻衅的意味。他抬手,指腹擦了擦她眼尾的血痕,语气显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你自是有独自战胜妖怪的能力,是我的不对,不该进来让你分神,下次一定注意。”


    沉云欢站着不动,一点没有打了胜仗的模样,任凭师岚野在她脸上擦拭着血污,沉默了许久。忽而她视线落下,看见了系在腰间的那块已经布满无数细细密密的裂纹的玉,无意识地摸了上去,指腹摸到那些裂痕,她吭哧吭哧道:“不是……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


    她大概是很少承认自己有错,因此这种话说起来很吃力,一字一句,语速缓慢,“你没有拖累我,你进来帮我,我却没有看顾好你,让你受伤,应是我……我该说抱歉才对。”


    沉云欢又展开了难得的自省行为,虽说她心里有一股无名火不知从何而来,但总归不能对师岚野撒气。沉云欢从来只觉得自己欠缺了一些礼节,但是其他品行还是相当端正的,不可能做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他受着伤,身上全是刺目的鲜血,俊美的脸上也因这颜色平添几分昳丽,破了神性后比平日里看起来更加夺目。但沉云欢却分毫欣赏不来这般“美色”,不论怎么看,那染在他身上的血都让她觉得刺眼,不舒服。


    如此狼狈之态,师岚野却不知为何神态轻松,看起来好似心情很好的样子。


    沉云欢抬起手掌凝聚轻芒,按在师岚野的胸膛处,灵力顺着掌心疯狂灌入师岚野的心口,填补他身上的伤口,止住血液的同时,也将他雪衣上的污秽一扫而空,恢复了他一身干净整洁,反倒是毫不在乎自己满身狼狈。


    这下瞧着顺眼多了。沉云欢松开了一直皱着的眉头,刚要开口,就听身后传来虞暄的呼唤:“云欢!”


    沉云欢回头应了一声,喊道:“你们进来了,这里已经安全了。”


    原是虞暄到底不放心沉云欢,死活挣开了顾妄的阻拦来到主殿之外,但是没有贸然靠近,听到此处安静下来,才急忙喊沉云欢。得到她的回应之后,虞暄大步进了主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满目的黄金墙全是巨大的裂痕,足以想象此处经历了何种恶斗。


    尤其沉云欢,她全身上下几乎被血给泡满了,唯有一张脸还算稍稍干净些,皮肤上的血迹几乎与衣裙的颜色重叠,可见她也没在那妖怪手底下讨得便宜。


    “伤得严重吗?快让我瞧瞧。”虞暄急切地靠近她,想仔细看一下她伤在了何处,却不知为何那姓师的家伙毫无眼色,杵在原地不动弹,摆明了一副要碍事的样子。


    沉云欢道:“都是些外伤,无碍。你将他们喊过来吧,出口应当在这主殿之后。”


    虞暄见她精神还算好,并未露出疲态,也稍稍放心了些,转头将其他人带了进来。主殿门口徘徊着瞎了眼的林柏,他先前面对异域神的眼睛时为了自保戳瞎眼睛,此刻听得里面惊天动地的声响停了,便也顺着墙体摸了进来,呼唤道:“沉姑娘,沉姑娘!”


    沉云欢看着他盯着一双瞎眼睛乱转,应道:“嚷嚷什么?”


    “沉姑娘,感谢你救命之恩,如今我双眼已瞎,已无能力再做其他,只恳请你绕过我一条性命,你们出去时顺道将我捎上,我愿将我所知道的消息告诉你。”林柏寻着沉云欢的身影,双手抱拳连连作揖。


    沉云欢轻挑眉尾,问道:“什么有用的消息,能换你一条命?说来听听。”


    林柏跟沉云欢这种人打交道,最为安心的一点便是不怕他们违背诺言。这种行于正道的人,就算品行上有缺,但绝对会重诺,即答应了就不会反悔,于是忙道:“那祭祀所用的铜鼎内侧,刻有这黄金城里藏着的古老秘法。”


    “哦?”沉云欢转头,遥遥看见黄金殿靠近里头的位置,的确有一尊非常庞大的铜鼎,四面雕刻着半身直立的蛇,蛇尾相互交错,支撑着巨鼎。


    方才沉云欢在打斗时曾匆忙瞥了一眼,里面并非空的,反倒堆积不少东西,只是落了极厚的灰尘,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东西。料想也是祭祀所用的头颅一类,毕竟像樊沂那种领着别人进来杀头的人,也不算少数。


    “你的消息可准确,从何得知?”沉云欢一边走向铜鼎一边问。


    “想必你也听过多年前有一女人进黄金城习得秘术救活了她的女儿之事,只不过当初她并非自己进来,与她同行的有不少厉害的能人异士,最后活着出去的人虽寥寥无几,都离开了西域,但也不是无处可寻。”林柏道:“这消息是真是假,沉姑娘眼下就可以验证。”


    说话间,沉云欢已经踩上了祭台站在铜鼎的边上。那铜鼎打近处看更是高大,比沉云欢高了几尺,她翻身踩上其中一条蛇首,居高临下一瞧,里面果真铺着厚厚的灰尘,中间则堆积得老高,被灰尘裹得严严实实,看不见真容。


    铜鼎的内侧,东西两面果然雕刻了金漆字,但沉云欢不认识。


    她想下到鼎里瞧个清楚,又怕翻进去之后激起的灰尘呛鼻,干脆双手结印,召来一阵风,瞬间将鼎内所有的灰尘给扬起,吹得一干二净。


    那埋藏在灰尘之下不知多少岁月的东西,在这一刻完完全全地展现在沉云欢的面前,却让她心头一跳,惊得微微睁大双眼。


    就见铜鼎之内东西并非数量庞大的头颅堆叠,反而只有一个头颅。


    那头颅硕大无比,丈长的脖颈被齐齐切断,束着摆放在鼎中。整张脸酷似蛇,脑门平宽,下巴呈倒三角,不见鼻梁,皮肤更是像枯死多年的书,黑褐的颜色上满是嶙峋斑驳,与其说是人的脑袋,不如说是蛇的脑袋。


    但它的面上,却有一大一小两双眼睛,此刻正闭着,不知死了多少年。


    沉云欢彻底懵了。


    这头颅的模样,则正对上了那壁画中所画的那位将自己脑袋砍下来祭神后长出了蛇首蛇尾,四目四手的异域神。


    这就怪了。


    若是这青铜祭鼎里的头颅是壁画上的异域神,那么方才与她生死搏斗的,又是什么?


    第166章 知秘辛假异域神从何来


    眼前这头颅的样貌十分邪肆狰狞, 尤其那一大一小两双眼睛,但是看着就令人无端心生寒意,与壁画上所描绘的模样几乎没有差别。


    即表示当初在此地刻下壁画的人没有对异域神经过任何异化, 以图画还原了它本来的模样, 但蹊跷的是, 这位原本盘踞此地的异域神恐怕早就被人斩下了脑袋,搁在这祭台青铜鼎里面,以灰尘掩住。


    从面前这个异域神的脑袋来看, 脖子处的切口极为平整, 是刀剑一类的利器斩下, 而方才那个人身蛇尾的妖怪攻击却只用手和尾巴,所以沉云欢猜测, 她一定是后来被某人带来了这里。


    在身躯庞大时, 她似乎不存在神智,只凭本能攻击任何闯入黄金殿的人, 但在生命消弭之际,她的双眼恢复了光彩, 捧着沉云欢的卷发, 神色眉眼却好似诉说无尽的话语。


    沉云欢想到她身体消散前盯着她的那个眼神,心头的猜测乱如麻, 忽而觉得眼前一阵眩晕, 下意识喊道:“师岚野, 师岚野!你快过来!”


    声音刚落下, 师岚野就在祭鼎前停下脚步, 仰头望着她,那神色寡淡得几乎没有起伏,但沉云欢还是从他的眸中看出了一种早有所知的了然。


    沉云欢难掩神色的慌乱, 跳下来一把抓住了他,翻进祭鼎之中,“快,看看这上面写了什么。”


    祭鼎内的金漆字分别刻在东西两侧,实则这是两种不同的文字。一种是这地下洞窟到处都刻着的身毒文字,而另一种则既不是身毒字,也不是大夏常用的汉字,像是一种加密的内容,沉云欢完全看不懂。


    西面的身毒文字相当斑驳,显然年代十分久远,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不知存在多少年岁,上面的金漆几乎都要掉光,相当不好辨认。师岚野站在那些文字前,静静地看着,分明只有那么几行字,却让他沉默了许久。


    沉云欢耐着性子等,一会儿看看上面的字,一会儿朝师岚野的脸上看,等到后来也不去看那些看不懂的文字,只盯着师岚野的脸瞧,凝目注视着他眉眼之中那些细微的变化。


    师岚野总像是沉寂了千万年的湖水,或是被遗忘在世间角落里屹立无尽岁月的山,好似没有任何东西能在他的情绪上激起哗然的涟漪,也难得在他眼中看到波澜。


    但是此时有些不同。


    沉云欢有些忍不住,开口询问:“你看不懂吗?”


    “这些文字记录了能够使人洗筋伐髓,脱胎换骨的秘术。”师岚野语气平淡地开口,向沉云欢解读上面的内容,“异域神拥有星辰掠夺之力,取之脊骨,以他人的鲜血浸泡,再换至自身,便可将他人的天赋、能力掠为己用。”


    沉云欢疑惑地皱起眉,觉得这所谓的秘法,与她方习得的“玉沙”有着过分相似之处,都属于掠夺之力,能够将别人的力量收为己用。


    但不同的是,沉云欢在方才乱战之中从星辰里所获取的力量,始终是外力,战斗结束时便尽数散出体外,并未对她的经脉有所助力,而这鼎上所记载的方法更像是这神法延伸之后加以改动而形成。


    更怪的是,外界皆传闻这秘术是能让人起死回生之法,怎么真正寻到了此处所记录的秘术却截然不同?


    沉云欢缓缓道出心中猜想:“有人在很久之前就来过此处,杀了真正的异域神,将方才那个妖怪留于此地……你说,会不会是十多年前我娘那些人所为?”


    虽说方才那蛇尾妖怪并非真正的异域神,但也相当凶猛,沉云欢都在她手底下吃了不少苦头,整个黄金殿也一片狼藉,完全是被大肆毁坏的模样,倘若十多年前进来的那些人当真有活着出去的,那他们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能不动干戈地从这妖怪的眼皮子底下安然离开?


    “沉云欢!”


    外头传来一声呼唤,沉云欢打断思绪,攀上青铜鼎冒出头,应道:“何事?”


    顾妄见她安然,这才稍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虽说他是按照沉云欢所言行事,但毕竟刚才是他拦着众人不准进入主殿,若是沉云欢当真出了什么问题,他恐怕也难辞其咎。


    整个主殿已天翻地覆,打眼一看简直没有一处完好,散落的碎石和黄金混杂在一起,像是下了一场瓢泼的黄金雨,他问道:“你可有受伤?”


    沉云欢道:“一些小伤罢了。不过我在鼎内发现了奇怪的东西,你们进来瞧瞧。”


    紧跟着顾妄身后进来的便是迦萝和常心艮二人,虞暄则背着尚不能动弹的虞嘉木,搀扶着自家老师父与南筠等人走在后面。众人进了主殿,无不发出惊呼声,被这满地的黄金迷了眼。


    常心艮缓步行至祭台下方,仰头望着沉云欢,单是从她染着血污的侧脸就能看出她身上的伤势绝非“小伤”那么简单,当即道:“下来让我看看。”


    “常姨,你且等等。”沉云欢却没有听话,顺着鼎滑下去,声音从里头传出:“我研究完这里面的东西再下去。”


    顾妄与迦萝也闲不住,顺着鼎角蜿蜒的蛇雕爬进里头,不过由于沉云欢并未提醒,两人同时被里面那硕大的头颅给吓了一大跳。


    “这是什么东西?”顾妄满目惊异,很快也发现这脑袋与壁画上为人们跪拜的神明一模一样,便道:“难道就是你方才所杀的妖怪?”


    沉云欢摇头,“不是我所为,这东西在很久之前就被放在此处,我猜测是原本守在黄金殿的异域神,只是被人杀死,而我方才斗的那个,则是后来被人带进来的妖怪,她……似乎认识我。”


    顾妄已完全听不懂沉云欢在说什么,他先前追杀林柏闯进主殿时被沉云欢赶走,虽说并未看见那妖怪的全貌,但从余光也瞥见那盘在柱子上的巨大蛇尾,足以得见那妖怪是如何庞大,这样盘踞地下深处不知多少年的东西,又怎么会认识沉云欢?


    “你们快过来,这里有字!”迦萝的声音从另一头响起。她翻进来的位置正好是东侧,摸索了一阵后便在鼎上发现了金漆字,并大声道:“这是西域字!我认得上面写了什么!”


    沉云欢并未意外,方才就已猜到这文字可能是西域字,所以才喊了一嗓子让迦萝进来,眼下见她认识这上面的字,便顺水推舟道:“那你说说,上面写了什么。”


    迦萝开始阅读金漆字,越往下看眉头便皱得越紧,整个人的脸色变得十分古怪,像是不可置信,又充斥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哀色,最后失神地喃喃:“怎么会是这样……”


    沉云欢见她神色不对,用手拍拍她的肩头,询问:“你怎么了?”


    迦萝失魂落魄地看了她一眼,而后道:“传闻当初将异域神带回西域的人将自己的身体献祭之后,变成了异域神的在凡间的宿体,拥有庇护凡人的力量,但此前他有一个妻子,已怀胎十月,在他变为异域神之后的几日生产,诞下一个女婴。这女婴因身体里流淌着异域神的血,便也继承了一部分神明的力量,被当地的人奉为巫神。随着岁月的推移,信奉异域神的人越来越少,最后为避战乱躲进深山与世隔绝,但巫神却一代代传承下来,每一位巫神都会在二十岁时诞下孩子,若是男婴则需要继续生产,直到诞下传承神明血脉的女婴为止。巫神能够聆听神明之音,实现人们的愿望,但代价就是一旦力量使用过度,便会妖化,最终变作毫无神智的妖怪,是以巫神的命运就是在彻底妖化前诞下女婴,而后被村中人处决。”


    “几十年前,年轻的巫神出了深山,来到西域游玩,与一桑氏男子结识,二人相知相爱,得知巫神代代受村民利用,桑氏男子便带着族人捣毁了那个邪肆的村落,将巫神少女带回家,娶为妻。”


    故事到这里,似乎是个充满幸福美满的结局,然而迦萝却并未停止,接着往下讲。后来的故事,则与沉云欢在刚进入西域时所听到的桑虞两氏之仇有着密切的关联。


    起初夫妻俩很是恩爱,形影不离,直到后来巫神诞下一子,桑氏原形毕露,取了巫神的脊骨,开始肆意使用巫神之力,使得巫神逐步异化,不得见人,只能锁在地窖之中日日榨取力量,助桑氏一族逐步壮大,成为西域名盛一时的圣家,而那节脊骨,也成了桑家至宝。


    其后便是人人所知的虞家盗取桑家至宝之事,此举是由虞青崖和一桑氏男子共同策划,而那男子,则正是巫神当年诞下的孩子。先前伫立在瀚海中央地带的大殿之中,曾记录了虞青崖如何被骗得盗取桑家至宝的经过,而今看来那也并非完全欺骗,至少桑氏说那是他母亲的遗物,并非撒谎。


    他得到母亲的脊骨后,为了救出母亲,便在桑家大开杀戒,最后找到了被关押十数年,早已折磨得非人非妖的巫神,将其带出后发现异化已经无法阻止,只能安置在这黄金殿之中。


    如此一来,沉云欢便完全清楚了。


    方才与她打得天昏地暗,但死前却恢复神智的人,则正是这故事里被欺骗后折磨十多年的巫神,而将她放置此处的,是险些让桑家灭口的桑氏罪人。


    所以沉云欢那最后一刀,捅进的地方缺失了脊骨,因为那节骨头早就在许多年前就被人生生剔除,当作族中至宝榨取力量,也因此,成了她的命门。


    沉云欢上前两步,站在金漆字旁边看了看,忽而发现在那些文字的边上,还有一行印记非常模糊的文字,像是随手刻上去的,布满灰尘之后只留下浅浅的细痕,不凑近了看还真看不见。


    沉云欢抬手,将那一行字上的灰尘抹去,便看见熟悉的字体露了出来。


    “青崖已死,往事恩怨皆一笔勾销。”


    那是她母亲的字迹,与先前京地的庙宇、客栈的书上,还有瀚海殿中的墙壁上所留下的字迹一模一样。沉云欢看见这行字,便也确认她母亲在十多年前的确来过此地,但她并没有与守在此处的异化巫神展开打斗,并且在鼎中看见了这些文字。


    沉云欢垂下眼帘,手指轻轻抚摸着这一行岁月经久的文字,仿佛想从其中的一笔一划触碰多年前的母亲,从而得知她当初来这里究竟遇见了什么,如何能安然无恙地从异化的巫神手底下逃脱。


    她转身翻出了祭鼎,瞧见常心艮还守在祭台的下方等候,便几步来到她的面前,问道:“常姨,这所谓的黄金城里,根本就没有令人起死回生的秘法对不对?”


    常心艮却不答,只是以目光在她身上缓缓移动着,梭巡片刻,她那双黝黑的眼睛里泛起汹涌的波涛,竟毫无征兆地滚落了泪水。


    沉云欢登时大惊,微微睁大眼睛,说话都打起磕巴,“你、你怎么了?为何突然哭了?”


    常心艮的眼泪尽数落在了面具之下,连擦拭都无法,只是轻轻摇头,依旧不言,轻轻地牵起了沉云欢的手,低头翻开来瞧。


    沉云欢的身上遍布伤痕,尤其是左手掌中,那为了解封刀上的咒法所划出的伤口,深可见骨。即便现在有了灵力的滋养都初步止血,缓和了伤势,却依旧狰狞可怖。


    沉云欢苦战一番,全然无伤是不可能的,顾妄等人见她精神还算好,翻来翻去时动作敏捷,便没当回事。而她自己,也早已习惯了战斗和受伤为伴,只要赢了,这些伤势对她来说都无所谓。


    常心艮却以手指轻轻摩挲着她掌心的伤口,好半晌都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在沉云欢身上搜寻,找到遍布躯体的伤痕,目光里是沉甸甸的哀伤。


    沉云欢见她这般,也有些无措,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硬声硬气道:“这些伤势无碍,我休养几日便好了。”


    常心艮涩声道:“从前也是如此吗?”


    沉云欢不知是不是该撒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谎来安抚她,慢声道:“寻常情况下,我受伤的次数不算多,而且对方都比我伤得重,我从不会吃亏。”


    不过沉云欢宽慰别人的言语也十分匮乏,说完这句后,便不知道在说什么了。不知是不是被常心艮那无形蔓延的悲伤所染,她也难得沉寂下来,任由常心艮拉着她,反反复复地瞧掌心的伤口。


    常心艮站了许久,最终身子摇晃起来,往后踉跄了两步险些跌倒,沉云欢眼疾手快将她扶住,只觉得她身体很轻,几乎瘦成一把干骨头。


    她将人扶到墙边一处干净的地方,说道:“先坐下来休息吧,我也养养伤,常姨不必过于担忧我,这些对我这种修道之人,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常心艮拍了拍她的手背,道:“睡会儿吧,我看着你。”


    沉云欢着实也累了,虽然嘴上说着无碍,但这一战是实打实的险些要了她的命,渡过凶险之劫后,她松懈下来,几乎瘫倒在地,连指头也不想动一下。


    她想喊一声师岚野,让他到身边来,但思及常心艮在旁处,便打消了念头,席地而躺,靠在常心艮的身边闭上眼睛。


    沉云欢每次习得新的一劫,都要经受酷刑,这是她当初选择以妖力重铸灵骨所带来的后果。妖力在体内炼化时,与神火之力爆发剧烈的冲突,在她的身体里狂乱地咆哮撕扯,两股强大的力量几乎撕碎她的经脉,即便是在深度昏迷之中,她仍会感知到这种痛苦,本能地将身体蜷缩起来。


    常心艮看着身边蜷缩成一团的沉云欢,眼泪似决堤般滚落,面具也取了下来,只露着一张裹满黑色绸带的脸,不停地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沉云欢的皮肤发红,身体滚烫,显然在承受着巨大的痛楚,颈边的青筋都高高暴起,所有痛苦都溢于言表。而坐在旁边的常心艮却无能为力,她只能将手掌落在沉云欢的头上,感受着掌下传来的炙热高温。


    殿中的其他人也注意到了沉云欢的状况,纷纷投来关切的目光。


    虞暄的关心最是明显,几个快步赶到边上,“云欢怎么了?方才瞧着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他抓起沉云欢的手腕摸脉,灵力才刚探进去,就被两股剧烈的力量冲击,登时将他整个人掀翻一丈远,“噗”地吐了一大口血。


    关良见状,动作迅速地上前来,为他点了几处穴位,输送灵力缓解他被冲得暴乱的灵气。


    “师父,救云欢。”虞暄喘着粗气。


    关良没好气道:“你也不动动你的猪脑子好好想想,当初春猎会云欢用的可是妖力,那万妖阵一夜之间破封,里面的妖怪被屠杀干净,显然是云欢进去收了所有的妖力用于重铸灵骨,而今这模样,也是妖力与神法冲突造成的,谁能救?”


    “那她……”


    “安心歇着吧,她既然能安然修炼到中境,必定有解决的办法,云欢这孩子在修行方面,是不需任何担忧的。”关良道。


    顾妄在一旁看着,也知道沉云欢这模样短时间内怕是无法离开,况且此人太好面子,从她满身伤痕一闭眼就昏死过去还要嘴硬说无碍来看,定然是不想让别人瞧见她这模样,于是落了个结界在她周围,转头张罗其他人满地捡金子,毕竟九死一生,也不能白来一趟,两手空空地离开。


    虞嘉木瘫倒在地,眼睛盯着周围捡金子的人,喊顾妄:“可以帮我捡一点吗?这一路走来我欠了你不少钱,捡了之后就当作我还你的债。”


    顾妄气笑:“我自己捡的金子,还要帮你还债,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你自己起来捡。”


    虞嘉木无法,只得将视线转到虞暄身上,“表兄,你帮我捡一些吧。”


    “谁是你表兄,张口胡言。”虞暄教训道:“我是你叔。”虽是如此说,却还是转头撅着屁股在地上捡起碎金子,还险些与别人争抢起来。


    结界落成后,外界所有吵闹声音尽数隔绝,里头安静下来,只剩下沉云欢隐忍着痛苦的粗声呼吸。她攥紧了手,伤口又裂开,新鲜滚烫的血流出来,流到常心艮的手上,像是火一样滚烫。


    常心艮的身体颤抖起来,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的人变成了她。


    忽而脚步声落在面前,是师岚野缓步行来,停在她的跟前。


    常心艮抬头,看见那双冰冷漠然的眼睛。


    他本应是立于高山之巅,冷眼看着斗转星移,世间万苦的神明,此时却蹲下来,将蜷缩一团的沉云欢抱起来,道:“将她给我。”


    常心艮松了手,看着他将沉云欢抱在怀里,而后转身走到一旁坐下。沉云欢布满鲜血的手很快就在他的衣袍上留下了血痕,她抓着师岚野的衣袖,又抓着衣襟,最后环住他的脖子,将脑袋靠在他的肩头拱进了颈窝处,像是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这才消停下来。


    他怀中的沉云欢像个滚烫的火炉,心口处更是炙热,师岚野抱着她,将身上的寒意源源不断地往她体内输送,缓和她灼烧的经脉。很快,她那急促的呼吸声就开始平息,因痛苦蜷缩的身体也渐渐放松,获得了缓解痛苦的力量后,她整个人趋于平静。


    随着她的安静,常心艮也渐渐收敛了痛苦的情绪,擦尽了眼角的泪之后,才涩声道:“多谢。”


    师岚野淡淡地看她一眼,并未言语。


    常心艮失神道:“我有时在想,我当初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开弓没有回头箭。”师岚野说。


    “我知道。”常心艮喃喃自语,“有人设局,诱她探寻当年之事,她迟早会知道这一切,但愿那时她不要怨恨我……”


    “她不会恨任何人。”师岚野垂眸看着睡梦之中的沉云欢,她的眉眼平静,显得十分恬静。他收拢手臂,将她更抱紧了一分,让她贴近自己冰冷的身体,又慢声说:“因为她还没学会爱恨。”


    常心艮听到这话,发了会儿呆,忽而轻摇头,说:“莫要小看欢欢,她很聪明。”


    第167章 入桑家神明失踪无处寻


    沉云欢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约莫是睡前见到了常心艮的眼泪,梦中她总是朦朦胧胧地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


    那哭声并非撕心裂肺,反而低声幽幽, 充斥着无能为力, 悲痛欲绝的情绪。沉云欢听得心焦, 想要追着声音去看看究竟是谁,却始终无法寻找到哭声的来源,最后只能在茫然中醒来。


    她呼吸一轻, 身体轻微地动了一下, 在身侧的师岚野便立即察觉, 偏头朝她望去。就见她疲惫地睁开双眼,眉宇恹恹, 似没有休息好。师岚野撑着她的腰将她扶起, 顺手送上了一个东西抵在沉云欢的唇边,询问:“可要再休息会儿?”


    沉云欢闻到了黏腻的糖所散发的气味, 下意识张口咬住他送上的糖棍,继而微微摇头, 独自醒神。她身上的伤处已经包扎处理, 包扎的手法并不如师岚野那般娴熟,想来是常心艮所为。


    沉云欢闭着眼睛, 靠着殿墙坐了会儿, 隐隐的头痛和精神的疲惫有所缓解, 这才睁眼巡视周围。黄金殿之中相当安静, 众人已经捡完了金子, 各自盘坐在地上休息,顾妄则低着脑袋给木偶缝制衣裳,手里的绣花针翻飞, 边上放了个红布包起来的圆球,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一旁则是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虞嘉木和盘腿打坐的虞暄,关良负手站在鼎前盯着研究。


    沉云欢扫视一圈,在自己身侧不远处看见了靠坐着墙闭眼休息的常心艮,她缓慢起身,放轻了脚步靠近,蹲在她面前轻声呼唤:“常姨,常姨。”


    “她昏过去了。”迦萝在一旁开口,“不过并无大碍,想来是她体虚,这地下的阴气影响了她,出去休养两日应当就好了。”


    沉云欢抬头看了迦萝一眼,旋即起身,唤了一声顾妄,打破宁静惊动殿中休息的其他人,然后宣布:“现在出发,我们离开此地。”


    众人早已休息好,见她丝毫不耽搁刚一睁眼就喊着离开,于是也没人反对,纷纷动身收拾随身行李。沉云欢俯身,想将昏睡的常心艮背起来,却被迦萝在一旁拒绝:“你伤势不见好,才休息了那么短的时间,还是莫要劳累了,我来背吧。”


    沉云欢的动作顿了顿,看见自己包得厚厚的左手,又闻到自己身上充斥着血腥味,终是没有反对,收回了动作。


    众人于祭台处汇聚,沉云欢看见顾妄手里提着那红布包着的圆球,顺口一问:“是什么?”


    顾妄神色平静地答:“林柏的人头。”


    沉云欢点点头,并未多言。虽说先前林柏提出以自己掌握的信息换得沉云欢保他性命,但沉云欢当时并未答应,因此也不算违背诺言。再说就算他不提,沉云欢自己也是要翻去鼎里检查一番的,因此他所提供的信息作用并不大,死了,也是他的命。


    祭台再往里行,靠近最后一面殿墙的位置便有一道门。这门相当窄小,仅有半丈高,一尺半宽,正常人得半蹲下来侧着身子才能进入。且门缝紧贴着墙壁,打开时也费了好大的工夫,所以在有着那巫神蛇妖守着的情况下,没有人能越过她安然地开门离开。


    沉云欢仍是想不明白,当年她娘究竟是怎么离开的,难不成是学了什么笛声御蛇的异域之术?


    众人排着队,沿着狭小的地道往前行,行了不过百来步,地道就渐渐宽敞起来,能容纳二人并肩。许是因为这是离开之路,越往前走,空气中的阴冷气息便越少,面前送来的风逐渐掺杂沙漠旱地之中的干燥,无端令人心安。


    来时也算是浩浩荡荡的大队伍,离开却仅剩这么几个人,纵然是死里逃生,也没多少人因此高兴,皆安安静静地跟在后方赶路。走了半刻钟,两边的墙壁开始出现五彩斑斓的壁画。与先前在地洞里所见的壁画风格大不相同,这些颜色绚烂的图案充满着西域当地的风格,所画的神明玄女也庄严肃穆,让人心生敬畏。


    沉云欢边走边看,忽而在其中发现个眼熟的画像。那是个瞧着约莫三四岁大的仙童,生得圆润,衣着五色斑斓,头上、颈子、手腕和脚踝都戴着金器玉石,踩着云朵,位于一个玄女的身侧。沉云欢停下脚步,目光盯着那仙童瞧了又瞧,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


    她看见那仙童所扎的发与旁的人都不同,脖子上戴着五色莲花金链,底下还坠着几个小巧的镂空铃铛。那原本是挂在师岚野身上的东西,在凶日那夜被一个小孩撞了之后,为了哄哭闹的男孩,便将莲花金链送了出去,而后那个男孩摘了自己脖子上原本戴着的祥云金玉,作为交换礼物一般给了师岚野。


    那块祥云金丝玉,现在还在沉云欢的腰间挂着,只不过在先前的死斗中帮她挡下了一击,眼下已经布满裂纹。沉云欢将金丝玉拿起来端详,再一抬头,就看见那仙童的脸上似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沉云欢对于这个发现倍感惊奇,好似在无意间触碰到了隐匿于世间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另一个世界。她转头看着师岚野,目光描摹他的侧脸,并未提出疑问。


    师岚野与她并肩而立,轻浅的眸光落在那仙童的画像上,分明脸上没有情绪变化,却不自觉从眼底流露出一种与世隔绝的疏离。每每这时,沉云欢都会清晰地感觉到师岚野是不属于尘世的存在,便下意识伸出手,推了推他的胳膊,催促道:“走吧。”


    覆满壁画的长道走到尽头,便出现了向上的石梯,与当初下来的时候无二差别。接下来便是漫长又乏味的爬楼梯过程,较之下楼梯,这会儿更是劳累费劲,沉云欢爬了小半时辰就耗尽了耐心,身体又没有完全恢复,又累又困的状态下连带着身上各处的伤也一同痛了起来,便也不再顾及其他,趴在师岚野的背上,叫他背着自己。


    沉云欢伏在他背上,圈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信誓旦旦地说:“我就休息一会儿,待一刻钟后你放我下来,换我背着你。”


    从方才爬石梯开始,她就以奖励自己辛苦为由吃了太多的糖棍,现下一张口,唇齿里那股糖果的甜腻气息往外冒,顺着呼出的气拂过师岚野的耳根,绕在他的鼻尖。


    沉云欢最喜欢这种气味。师岚野给她做的糖棍,都是用最新鲜的甘蔗汁所做,在熬煮的过程中要充满耐心,因此师岚野要耗费很长的时间坐在灶台前,最后染上一身的糖果味。每到这个时候,沉云欢就格外喜欢与他坐在一处,然后悄悄耸着鼻子嗅来嗅去。不过等到他身上的糖味散去之后,她就又会像个始乱终弃的人那样离开。


    师岚野沉默地踩着石阶往上,好像世间在此刻寂静下来,只剩下沉云欢轻浅平稳的呼吸声落在耳边,缓慢地响起。他背着沉云欢,冰冷的身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灼热的体温贴着后背传来,蔓延至空荡荡的胸腔之中,变作世间独有的温暖。


    常心艮不知何时从昏睡中醒来,轻轻拍了拍迦萝的肩膀。迦萝矮身,动作柔和地将她放了下来,低声道:“你身体还不大好。”


    “无妨。”常心艮摆了摆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抬头望向前方,看见昏暗的光线下,沉云欢那耷拉在后背的五彩发带正一来一回地晃着,说:“我去看看她。”


    她口中所说的“她”,指的自然是沉云欢。迦萝没有再阻拦,只在一旁扶着她往上追赶。


    火光照影,师岚野走在最上方,不论下面的人如何有心追赶,都始终只能在光芒的边缘看见师岚野,他背着人的影子落在墙壁上,摇摇晃晃,若隐若现,更显得遥不可及。


    迦萝见状,便想出口喊一喊前面的人,让师岚野停下脚步稍等一二,却还没出口就被常心艮制止。她轻声说:“让她睡吧,别吵醒了她。”


    石阶仿佛高得没有尽头,众人走一阵休息一阵,身体已经到了极度疲累的状态,仅凭着想要出去的毅力吊着,支撑着众人一步步往上。


    沉云欢原本打算睡一会儿就起来,毕竟若是赖在师岚野背上太久,免不了要被那个古板的母说道一二。可是她不知为何,眼皮一合,竟然睡了整整五日,待醒来之后,则完全身处不同的环境了。


    她睡在柔软的锦被之中,一睁眼就能看见床边飘着的淡黄色纱帐,房中宽敞整洁,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洒下一地光芒,香炉升起袅袅青烟,散发着清新淡雅的香气。


    沉云欢意识到已经出了仙岩洞的地窟,但这环境非常陌生,她立即掀被坐起。身上的衣物被换过,伤口业已愈合,掌心连道疤痕都没留下,身子骨更是轻盈爽朗,恢复如初。


    她掀被下榻,穿上鞋子后先在房中转了一圈,只在桌边看见了她先前穿的衣裳和挂饰,叠得整齐,上方压着不敬刀。内室外室都不见师岚野的身影,往日大部分时间,沉云欢在醒来之后都会看见师岚野,就算他没有坐在屋中等候,也会很快就推门而入。


    沉云欢找了一圈不见人,披上外衣将墨刀扣在腰间,推门而出。仲冬的阳光正盛,落在身上仍带着温暖,风中有了寒意,扑面而来,让沉云欢略微不适。


    出了门便是个小院,院中空无一人,不见师岚野的踪影。


    她没有从院门出去,而是翻上墙头踩在高高的房顶之上,登高望远,观察周遭的环境。却见这是个相当富丽的宅子,一重又一重的高墙建成鳞次栉比的院落,偶有高高的楼阁拔起,挂着金碧辉煌的牌匾,错落分明,甚至还有灵石打造的假山喷泉,显然是个非富即贵之处。


    “沉云欢,你怎么爬屋顶上去了,快下来。”顾妄提着食盒推门而入,抬眼就看见沉云欢站在高处张望,仰头呼唤。


    她在看见来人是顾妄时,心中已然感觉到不妙,翻身落下来,别的先不管,劈头盖脸地问:“师岚野去了何处?”


    顾妄没应答,将食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道:“这是刚出锅的热乎饭,我挑了些比较合你口味的,你这一觉睡了五日,想来也饿了,快吃吧。”


    沉云欢盯着他,目光灼灼,好似能将他后背盯出两个窟窿。


    顾妄兀自站了会儿,心里连连叹气,本来这送饭的差事不该他做,只是虞嘉木那小子醒来之后就不见踪影,不知跑去了什么地方野,虞暄与其师父现下也与仙琅宗的人在一处,正处理仙岩洞窟的事,闲下来的人就剩了顾妄自己。


    顾妄转头,对沉云欢答道:“他走了。”


    “走了?”沉云欢的眸中浮现迷茫,像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什么叫走了?他去了何处?在做何事?”


    “就是不见了,完全找不到了。”顾妄道:“此地是陇城桑家,我们那日自仙岩洞窟出来后,便到了陇城附近,被戍守城门的士兵带进城,桑家人得知我们来此,便派人将我们接到了此处落脚。那位师大人便是在进城的时候消失的,连同常夫人也不见踪影,我尝试在城中寻找,毫无所获。”


    “他走了。”顾妄说出自己这几日反复猜想的结论,“离开了凡间。”


    第168章 翻旧账逼问迦萝现真身


    顾妄说的话, 沉云欢一个字都不信,沉静地回道:“天方夜谭。”


    顾妄悄悄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便不再多说, 转头看向桌上的新鲜菜肴, 道:“先吃些东西吧, 填饱了肚子也好有精力做其他事。”


    沉云欢只说了一句不饿,却是连看那些菜一眼的工夫都没有,抬步就往外走去。虽说不必问顾妄也知道她要去做什么, 但还是劝道:“沉云欢, 你有没有想过, 若是他存心隐匿,你根本不可能找到他。”


    沉云欢脚步不停, 推开门的时候回了一句, “师岚野所为必有其目的,只要我找到他离开的缘由, 就能找到他。”


    凡人或许会无所事事,因心血来潮地做一件事, 不计较其目的和结果, 但师岚野并不会,他生来就不是凡人, 因此他所做的每一件事, 必定有让他那么做的原因, 而不是单纯地突发奇想。


    转眼间数十个纷杂的念头从心间滚过, 沉云欢自持冷静, 认为她并非放不下师岚野的突然离开,她向来独来独往,几乎从不与人做伴, 因此谁的到来,谁的离开,于她而言都无妨。但她不太能接受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此事充满蹊跷,沉云欢自要刨根问底,找出真相。


    出了院落后便是一汪澄澈的绿湖,湖岸的树木正开得旺盛,风中的寒气似乎都带着春意。西域位处生命贫瘠的边境之地,一路走来不是漫天的赤壁就是无际的荒漠,却不料在这桑氏的院落内能看到这番绿景。造景必定要耗费不少灵石,也只有这等家底丰厚的大族才会如此,放眼整个西域怕也是只有桑氏会如此阔绰。


    湖中有一飞檐水榭,里头站着年轻的男男女女,正赏景畅谈,忽而不知谁瞧见了湖边正走着的沉云欢,忙对身旁人说起,一时间议论声低下去,众人纷纷转头凝望岸边的赤衣人。


    “沉云欢。”身后传来脆声呼唤,沉云欢耳尖一动就听得出是谁的声音,本不想理会,但忽而想起一事,这才停步侧身,回头望去。


    身后站着的正是一袭雪白长裙的薛赤瑶。她身着仙琅宗的宗服,腰间挂着首席弟子独有的玉牌,怀中还抱着一把剑,笑时将一边嘴角挑高了些许,因此看起来更像是讥笑,“听说你闯了西域传闻之中的黄金城,还差点死在里面,当真吗?”


    若是在以前,沉云欢最受不了此等挑衅的姿态,每每面临此状她必将以牙还牙,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乖张。只是从早春到今日的仲冬,短短一年的时间,沉云欢的眉眼已经被打磨得极为平和,不会再厉声厉气计较自己在面子上有没有落于下风。


    眼下更是没有心情与薛赤瑶做口角之争。


    她猝然抬手,召刀而出,不敬刀破风长啸,猛烈地朝薛赤瑶的面门刺去!薛赤瑶见状,惊吓的同时下意识拔剑抵挡,“铛”的一声与墨刀重重相撞。她的双脚止不住后退,体内的灵力在顷刻间全数迸发,散至方圆各处,震得绿湖波涛汹涌,水榭之中的年轻弟子也因这浑厚浓郁的灵力受到震荡。


    “你!”薛赤瑶站稳后,免不了大怒,“我不过与你寒暄一二你便要出手杀我,你如今这性子,与魔头何异?!”


    沉云欢收刀,黑眸似映了漫天金阳的水浪,波光粼粼,盯着薛赤瑶道:“才几月不见你体内的灵力就这般突飞猛进,如此修炼下去,岂不是要打破凡间先例,成为最为年轻的飞升者?”


    薛赤瑶闻言一顿,脸色略有僵硬,迅速将外泄的灵力收回体内,合剑入鞘,镇定道:“谁叫我天资卓绝,是修道奇才。”


    沉云欢轻笑一声,“巧了不是,我也认识个这样的人。”


    薛赤瑶拧眉问道:“谁?”


    沉云欢道:“我。”


    惊慌的神色从薛赤瑶的眸中一闪而过,若非仔细审视根本察觉不到,她的脸色很快恢复如常,用以嘲笑掩饰其他情绪,“你说错了,应当是昔日的你。”


    “你说得对。”沉云欢抬步向她走近,声音沉下去,染上几分冬日里特有的寒意,“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思考许久仍未得到答案,或许你知道缘由。”


    薛赤瑶只觉得那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数月不见,沉云欢已然不可同日而语,令人望而生畏。她强撑着双腿,没让自己后退,应道:“什么?”


    沉云欢问:“我的不敬剑当初为何认你为主?”


    薛赤瑶紧紧盯着沉云欢,想从她眼睛里那一望无尽的黑色之中探究她是依然介怀灵剑易主,还是猜出了什么,然而却一无所获。薛赤瑶绷着面皮道:“师父将它赐给了我,我就是它的新主。”


    沉云欢冷笑一声,分毫不向她表露自己心里的猜疑,只道:“薛赤瑶,当心,你的好日子可不多了。”


    薛赤瑶一时被震慑,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沉云欢偏头,朝水榭处看了一眼,瞧见站在檐下的年轻男女都穿着各派的宗服,里面有不少仙琅宗的弟子,便问道:“此次你们来西域,姜夜可有随行?”


    “你问姜夜师叔做什么?”


    “昔日在仙琅宗与他关系最是亲密,若是此次相见,我自然要去拜访一番。”沉云欢睁着眼睛说瞎话。


    姜夜乃是仙琅宗里年岁最小的一位师叔,年轻时在宗门的资质也并不突出,只是后来仙琅宗遭遇打劫,门中师长一辈的佼佼者几乎死绝,他因着运气好侥幸保住了性命,成了仙琅宗仅有的几位师长之一。沉云欢尚在仙琅宗时,与他是关系最差,姜夜看不惯她乖张的性子,屡屡见面都不待见,后来沉云欢更是在宗内大比时,他精心培育多年的弟子在沉云欢手下一败涂地,万念俱灰地自废灵力脱冠离山,这才彻底让他记恨上沉云欢。


    自然,沉云欢所说的拜访也并非提着水果上门叙旧,若寻得了他,自当提着刀去取他狗命。黄金殿之中那些闪烁的星星既提了姜夜的名字,想必当初那些弟子在雪域离奇失踪,后葬身在仙岩洞的地下,与姜夜绝对脱不了干系。


    薛赤瑶见她笑意吟吟,直觉不妙,便皱着眉头说:“姜夜师叔来西域自有要事,不会理会你。”


    沉云欢不再多言,转身便走。薛赤瑶盯着她的背影,心中充斥着不安,略一思索也不在此处停留,转而飞身去寻沈徽年。


    此番沈徽年亲自出山,率领一众弟子来到西域并非为了仙岩洞的事,而是半月前桑真人就发出邀约,请了大夏境内的名门望族前来西域参加宴席。桑真人本名桑晏,十多年前桑氏内乱,那盗取族中至宝的子弟几乎将族人屠尽,眼看着百年大族就要毁于一旦,最后关头桑晏站出来带领着剩下的族人与之一战,诛杀作乱的内贼,平定西域,坐上桑氏家主的宝座。据说在桑家鼎盛时期,西域甚至不拜神,人人都拜桑氏圣家。


    许是因为桑家百年善举,一朝善缘加身,桑晏在成为家主后修为便如登上天梯,节节升高,近年来闭关的次数也愈发频繁,隐隐有飞升之兆。此番设宴,应是桑晏感知自己飞升天劫将至,才会大摆宴席,以告别凡世,斩断旧往因果。


    只不过眼下大夏动荡不安,雪域的封印蠢蠢欲动,世家望族的主力几乎都投身皇权争斗或是雪域封印中,分身乏术,是以前来赴宴的多半是族中小辈携礼前来。沈徽年似与桑晏有旧交情,倒是难得出山,领着一众弟子来此,也算是给足了桑氏面子。


    沉云欢一路往外走,这些事不需打听,从旁人的交谈之中随意听一耳朵就能了解。陇城是桑氏盘踞之地,其繁华的程度放眼整个西域都比拟,城中四通八达的街道上汇聚了来自各地的人,身着不同的服饰和装扮,一眼望去此地充满祥和与安宁。


    她放出纸鹤在城中寻人,那纸鹤却不知害了什么毛病,带着沉云欢在城中一圈一圈地转,像是毫无方向一样瞎撞。沉云欢心中清楚这是纸鹤丢失了另一方的方位,超出它所能感应到的距离或是对方完全隐匿声息,所以才会如此。她虽早有预料,但仍是因此觉得心烦,看着在空中打转的纸鹤,心中生气,暗道这法器本是为了寻人而打造,若是寻不到人,也就没了任何用处。


    没用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她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面无表情地伸手,将纸鹤一把捏在手中,施以烈火,瞬间将它烧成了烟灰,一把撒落。相随乃是一对相伴的法器,其中一个损毁,另一个也会破碎,若是师岚野身上还带着另一个纸鹤,此刻应能感知到她所传达的情绪。


    师岚野的气息完全消失了,好似根本不存在于世间一样,就好比顾妄说的那般,他已经离开,无踪可觅。


    沉云欢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纸,双指夹住后在空中晃了两下,就见微弱的光芒一晃而过,符纸上方便出现了“迦萝”二字,她将符纸置于掌心,蹲身往地上一拍。霎时间双耳风声呼啸,周遭环境瞬变,上一刻还置身在喧闹大街的沉云欢,下一刻便来到一扇门前。


    符纸燃为灰烬,她起身一把推开房门,跨过门槛后二话不说,道:“出来。”


    迦萝正躺在床榻上睡觉,被这开门的动静吓了一大跳,当下睁眼坐起,听见来人是沉云欢后,更是心道不妙。她行事莽撞,在外室没瞧见人,抬步就进了内室,顺道还合上了门,房中寂静下来,沉云欢站在内室的门边,盯着迦萝。她心中烦躁难抑,耐心耗尽,目光不自觉带上些许攻击性,让迦萝顿觉压力倍增。


    迦萝下榻,将搭在边上的外衣穿好,“你怎么了?”


    沉云欢神色沉静,不见半点烦躁,“我娘去哪了?”


    迦萝拧眉,满面疑惑:“谁?”


    “别装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不懂,还请沉姑娘明示。”迦萝语气镇定,倒是十分坦然地与她直视。


    沉云欢见她这般装模作样,便坐下来,顺手将腰间的刀解下横在桌上,轻声说:“迦萝,有些事情我懒得过问深究,不代表能逃得过我的眼睛,你与我娘早就相识对吧?你难道想不明白我为何对你心存戒备?不过是我清楚你对我撒了不少谎话罢了。当初在京城与你相遇,你说是为了求我铲除瀚海作乱的妖邪,保护村中族人才出了西域千里迢迢找我,你这拙劣的谎言我甚至都懒得拆穿。”


    沉云欢盯着迦萝,目光如炬,好似燃着照亮一切晦暗隐瞒的火焰,使迦萝无处遁形:“你应是受我娘所托,常年在外打听与我相关的事迹,而后传信给我娘。西域远在边境之地,内境的消息传过来早已面目全非,我娘困在西域不得出,却能精准地知道我的近况,想必都是你奔波劳累的成果吧?”


    迦萝似无言以对,沉默半晌,才道:“你何时起的疑心?”


    “你进黄金城却无所求,本身就很怪异,还总是若有若无地围在我娘身边,即便是佯装不相识,也掩不住你想亲近她的本性,从瀚海之外的客栈相遇开始,你一路相随,不是在跟着我,而是跟着我娘,对吗?”


    沉云欢对迦萝的猜忌从未放下过。迦萝自称是西域人,却对内境的官话十分熟练,足以见得她常年都在内境,鲜少回西域。先前沉云欢总是疑惑常心艮究竟是如何精准地获得与她相关的消息,后来一想,那必是派了人在内境,四处辗转搜罗她的事迹。而能怀疑的人选,想来想去也只有在京城时就相遇过的迦萝一人。迦萝必然不是日夜跟踪她,她没有师岚野那般隐匿的能耐,只要跟踪则必会被她察觉,因此迦萝是通过旁人来打听她的事,所以有些事情的真相,常心艮也无法得知。


    况且迦萝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租用得起昂贵飞行法器的人,沉云欢道:“从京城到西域的路上,我日夜兼程赶路,你却比我先一步到达,我甚至怀疑,你根本不是凡人。说,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尾音一厉,合在鞘里的刀便嗡鸣一声,震得桌上的水杯东倒西歪,相当凶悍。


    迦萝被这刀风吓得一抖,登时往后退了一步,慌乱道:“你不能杀我!”


    “想来你打听我的事也不是一两年,应当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莫造杀孽这种话我也就骗骗我娘,如今她人都走了,我还假装什么圣人?”


    沉云欢抬手就要摸刀,杀意迸现,迦萝吓得魂飞魄散,当下一旋身,将双臂一摆,竟直接化成一只白羽黑纹的海东青,闷着头朝窗子撞去,还回头道:“沉云欢!你的确猜得七七八八,但聪明又有何用?休想钳制我!我去也——”


    沉云欢佁然不动,眼看着她重重地撞在窗子的结界发出“砰”的巨响,而后七荤八素地摔在地上,扑腾着翅膀半天翻不起来,撂着两个爪子支棱,不免觉得好笑。她起身走到迦萝边上,蹲下来抓住她的翅膀提起,“我道你从京城到西域的脚程怎么比我还快,原来还真长了双翅膀,这下好了,杀你也不算造杀孽,毕竟你是一只妖。”


    “我不是妖,我不是妖!”迦萝挣扎起来,“我是伴神而生的灵物,与山神一同入世,才不是妖族那等低下之类!”


    沉云欢心道原来如此,难怪她没在迦萝身上察觉到半点妖气。她抽了一根绸带,将她两个翅膀捆起来撂在桌上,语气严厉道:“老老实实给我交代清楚!不然我管你是灵物还是仙物,我一刀宰了你。”


    迦萝在桌子上兀自扑腾了一阵,挣不开沉云欢所系的绸带,累得呼哧呼哧喘,最后只得妥协:“放了我,我要坐下来说话!”


    沉云欢说:“谁让你变出原形?”虽是如此,沉云欢还是将她解绑,原本她只是打算从迦萝身上问出母亲去了何处,却不想迦萝一张口就将自己的身份托出,听起来这里面还有师岚野的事儿,难怪当初在京城相遇那会儿她看师岚野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迦萝恢复人身,随手整了整凌乱的衣裳,看了看沉云欢,又看了看她桌上的刀,自是要当那识时务的俊杰,便长话短说,托出了自己的身世。


    她原是伴神而生的灵鹰,展翅可飞百丈高,在云海之中巡游千里,为的便是能将世间苦难与祈愿带给山神,担的是报苦报难的信使一责。只是后来雪域的封印出现裂痕,妖邪在西北之境作乱,山神便下山入世,她回山之后没找到神,便也寻来了西域。却没想到被修士捕获,囚于笼中,正临被宰杀分食之际,被沉云欢的母亲救下,为她取名迦萝。


    救命之恩自是天大的因果,更何况还得了赐名,此后迦萝便常伴她母亲左右,后来更是成了她置于五湖四海的眼睛,虽身在西域不得出半步,却十数年如一日地探听沉云欢的消息,在远隔千里之地,慢慢看着她长大。


    “山神入世那日,天降甘霖,华彩千里,被世人奉为神迹。你母亲寻神迹而来,却阴差阳错救下了我,是为福缘。”迦萝怒道:“所以你不能杀我!我是你娘的机缘!若非我这些年辛辛苦苦收集你的事迹转交给她,你们母女二人便是见面也不相识,说来你也当感恩我!”


    沉云欢对她的怒目视而不见,问道:“你说的山神,便是师岚野?”


    “不错。你自小生性多疑,喜好猜忌,心机颇深……”迦萝说了几个不大好听的词,眼看着沉云欢盯着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善,便只好稍微改口:“较之常人过于聪慧灵敏,所以我从不在你面前现身,怕引起你的怀疑。京城那时属实意外,我也因此见到了他。”


    沉云欢问:“那你与他相认了吗?”


    迦萝顿了顿,神色忽而一转,有些为难道:“当初在山上,我的确是他的信使,可如今他与从前大有不同。”


    “何处不同?”


    “他……似乎没了神格。”迦萝道。


    第169章 寻踪觅影宴席生变


    沉云欢问, 神格是什么东西?


    迦萝这个鸟类不知道是找不到精准的话语来形容,还是自己对神格的理解不太透彻,支支吾吾了好长时间, “神格吧, 这个要怎么去说呢……就好像是每个神都有的东西……”


    沉云欢静静地看着她, 心里衡量着再给她几次说废话的机会比较合适。


    迦萝挠了挠头,又道:“世间分六界,神仙各两界, 仙人多是由世间凡灵修炼飞升, 而神则大多天生地养, 应运而生。祂们多半拥有六界之中独特的力量,承接庇佑凡世, 维持六界平衡之责, 所以在位之神不可过于插手其他五界之事,尤其是凡界。但若有神格在身, 便是在凡界行了多余之事,可也在命运发生畸变后, 凭借着神格抵御天罚。”


    即意味着神格尚在, 身份便由天道所认可。


    “那若是失了神格……”


    迦萝道:“若是没了神格,则一旦插手凡间之事, 必受天罚。”


    沉云欢的神色肃然:“什么样的情况下, 神格才会消失?”


    “两种情况。”迦萝比着两根手指头, 道:“一是神格被夺走。这种状况不是没有前例, 在万年前便有一位主掌日月之神来到凡间, 被当时的天魔夺走神格,自此堕于凡间永远无法回到上界,彼时天魔利用神格加身后在凡间作乱, 日月颠倒,时常极夜,时常极昼,更有双日双月同天之异象,凡人死伤无数,那位神也因天罚而彻底湮灭。”


    “第二种情况,则是在犯下不可饶恕之大罪后,被天道剥夺了神格。”


    “何为不可饶恕之罪?”


    “神不可有私,若因一己私欲使天命错轨,改变千千万万生灵的命数,酿成大祸,此为不可饶恕。”迦萝道:“没了神格,是为堕神,就没有资格再掌管人世祸福,自然也就无法再接收我所传递的凡音……”


    沉云欢冷冷地看着她,迦萝迫于淫威,只得干咳两声,改口道:“我的存在于他来说也是多余,所以我也没必要与他相认。”


    沉云欢收回视线,陷入长久的沉默,直到迦萝有些坐不住,又想离开时,她才开口:“如何抢夺神格?”


    迦萝瞪大了眼睛惊道:“你这不是存心为难我吗?我一个小小送信之灵,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况且此举乃是逆天道而为,必定下场凄惨,你看那天魔就知道了,当初抢夺神格在人界为祸,后来被镇在沧溟雪域之下千千万万年,直到今日都不得出。”


    沉云欢的眼眸轻动,密长的眼睫往下压,敛住眼中的情绪,淡声道:“师岚野跟了我一路,从不曾自己离开,就算是要走,也该向我道别才是,所以他这次也不是离开,而是在躲避。”


    迦萝此刻是打心眼里觉得沉云欢有些可怕了,不太敢正眼望她,只得斜着眼睛瞥她,一旦见她有了轻微的动作,就飞快移开视线,不与她对视,如此才能免于受她逼问。


    “先前都还好好的,偏偏进了这陇城他就走了,说明他要避开的人,就在陇城里。”沉云欢的手指在桌上轻敲,一下一下的闷响仿佛敲在迦萝心头上的鼓棒,让她心惊肉跳。


    “是桑晏吗?”沉云欢轻声问。


    迦萝不敢与之直视,盯着窗子处,打着哈哈,“我何处得知?”


    “我跟你说话,你却爱答不理,连个正眼都不瞧我。”沉云欢歪了歪头,真切地问:“你是看不起我吗?”


    迦萝只觉得后脖子一寒,好似有柄无形刀架在了脖子上,倘若她稍有不慎说错了话,今日恐怕都无法完好地走出这间屋子。若是沉云欢像往日一样,喜是喜,怒是怒,情绪分明,她倒还能应对一二,只是眼下此人阴晴不定,完全窥不见情绪,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


    “岂敢岂敢,我只是这样做舒适一些。”迦萝调整了一下位置,这才直视沉云欢,而后又小声道:“顺道一提,我是天生灵物,若是你当真杀了我,必要背上深重杀孽,被还以百倍恶果,你可不要想不开……”


    沉云欢略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碎碎念,问道:“十多年前,我的母亲和师岚野在西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提及旧事,迦萝自然忆起往昔,转而仰头望着房梁,摆出望天长叹之态:“你有所不知,并非我不想告知你,只是那年我入世寻山神,刚在西域歇脚就被那群可恶的邪修捉住,他们将我锁在术法加持的笼子中,还以锁链缠住我的脖子,使得我根本没法挣脱……”


    迦萝说到一半,忽然脖子收紧,窒息的感觉传来,连说话发音都变得极其困难,仿佛又体会到了当年被困于笼中的感受,一转头才发现沉云欢的手不知何时伸来,掐住了她的脖子,脸色阴沉道:“别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多余的废话,我的耐心实在有限。”


    迦萝吓得不行,连声道:“我不知,我不知,我是十年前入世然后被你母亲救下来的,那时候你都已经在仙琅宗了,你所说的那些事至少是十三年往前了,我如何得知?”


    沉云欢又问:“你可知他们去了哪里?”


    迦萝又道:“当然也不知啊!否则我也早就一并离开,留在这里做什么?”


    一问三不知,没有半点用处。沉云欢撒开手,豁然起身,拿着刀转身便走。迦萝摸着自己的脖子,匆匆跟上她的脚步,紧张地问:“你要去做什么?”


    沉云欢沉声:“去找桑晏。”


    迦萝忙劝:“你可千万别冲动行事。”


    沉云欢心里烦躁,实在摆不出什么好脸色,没有理会迦萝的话,径直离开此地。出了院落,她传信给虞暄,不多时虞暄便匆匆赶来,御剑落地,道:“云欢,何时醒的?你这一觉睡了好几日,分明伤势已经痊愈却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我还当你是有什么内伤旧疾没查出来。”


    沉云欢稍敛眉眼,神色缓和些许,看起来与平日无异,道:“方醒不久,闲来无事在城中转了转,听闻你去处理仙岩洞的事了,情况如何?”


    “仙岩洞底下的宫殿被埋了,这几日我们陆陆续续进去探查过几次,发现是底下的岩石层往上顶,将那地下宫殿整个给碾碎,已没有任何机会深入。”虞暄摇头叹息,满目愁容:“那黄金殿极为诡异,事发突然,不知是人为还是天意如此,死在里面的同门也无法带出来,只能回去后为他们立衣冠冢,只是如此一来,恐怕也无法再证明你雪域之事的清白。”


    “那些都不重要了,我已经知道害死他们的人是谁,迟早会去算这笔账。不过地下宫殿消失也未必是坏事,否则我们走这一遭后,必定会让传闻中的黄金城暴露在人前,届时更有前仆后继之人前往,还不知要引起多少祸端。”


    虞暄点头,追问:“害死那些同门弟子的人是谁?”


    沉云欢却并未回答,毕竟姜夜现在还是仙琅宗的师长,而她除了得到那些弟子临死前的遗言之外,没有任何证据和线索,贸然托出极有可能打草惊蛇,便道:“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我想见桑晏,不知你可有办法带我去找他?”


    “桑氏家主?想见他还不简单,今晚便会开宴,届时他定然会在宴席上现身,你到时候与我站在一处,我带你去拜见他就是了。”虞暄窥她神色,也暗暗猜到她口中所说的“更重要之事”指的应当就是无声无息消失的师岚野,于是便主动提起:“那个姓师的无故消失,我这几日也差人再寻找,城中暂无他的踪迹。”


    沉云欢应了一声,抬头望向天际。她醒之后在城中转了大半日,此时已近黄昏,漫天云霞铺满苍穹,将重重叠叠的云层烧成火红的颜色,色彩明艳。


    西域是旱地,生灵贫瘠,难见雨露,沉云欢却盯着漫天云彩道:“西域应有一场风雨将至。”


    虞暄也抬头,心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天象分明代表明日是艳阳天,便问:“何以见得?”


    沉云欢不言,只是神色凝重,气质沉冷。虞暄打量着她,看了又看,见她并没有满心算计,一肚子坏水的样子,也稍稍放心,暗道自己多虑。


    沉云欢打小便是这样不亲近人的性子,莫说是才与她相伴还不足一年的人,就算是十多年来一起长大,离开后她也不会过多追问,更不可能失落郁郁,于是道:“走吧,我带你去赴宴,不过如今的西域是桑氏当家做主,更何况桑氏家主已是半仙之姿,临近飞升的真人,去了之后稍微有些礼节。”


    沉云欢点头,略显乖巧地应:“好。”


    二人前往前院赴宴。整个桑氏城分作前后两院,前院用于待客,设宴,以及平日里用于教习桑家子弟修习的场所,后院则是桑家人居住之地,并没有宋家那么庞大,但造景别致,从上方俯瞰,此地乃是西域荒漠之中独特亮眼的绿洲。


    宴席已经摆上,并不铺张,红灯笼挂在周围,在将暮的天色下提供照明,桑氏子弟身着族服,井然有序地准备开宴事宜,已有各门派之人陆续到场,正相互寒暄闲谈,霞光之下一片其乐融融之景。


    桑晏则立于檐下,与人把酒言欢。据说他今年已近七十,但外貌由灵力加持显得十分年轻,看上去也不过二三十岁的模样,身着一袭红蓝交织的长衣,长发以玉冠束起,装束虽偏向西域风俗,但还算正经,没有像寻常西域人一样袒胸漏乳。


    他的面容相当平庸,在俊男美女云集的修仙门派中,这样的长相显得过于敦厚老实,使人见之即忘。虞暄便带着她穿过长长的席位,走到堂前的檐下,拱手行礼:“晚辈虞暄拜见桑真人。”


    沉云欢与他并肩,也揖礼道:“晚辈沉云欢,拜见桑真人。”


    桑晏与身旁人低语一二,将人打发走,转而笑着来到沉云欢的面前。他有一双非常温和圆润的眼睛,因此就算是模样很年轻,带着笑意后也显得非常和蔼慈祥。许是临近飞升,他的体态与气质皆与寻常人不同,便是站在他的周遭,就让人感觉灵力充沛,更难测他的修为到了何种境地。


    虞暄行过礼后往后退了两步,让沉云欢上前与他说话。


    “云欢啊。”桑晏笑眯眯道:“真是女大十八变,我险些认不出你。你五岁时被你母亲带来陇城,那时我还抱过你呢,不知你可还有印象?”


    沉云欢已经将五岁前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连自己的母亲长什么模样都忘记,哪里还会记得这号人物,便好奇地问:“桑真人曾经与我娘是故友?”


    “我夫人曾与你娘义结金兰,亲如双生姐妹,当初我本想将你接到桑家照顾,只是你娘走前将你送去了仙琅宗,我也不好从沈徽年手里抢人,只得忍痛割爱,我夫人还因此与我大闹一场。”桑晏说着,转了个头视线不知落在何处,接着说:“只是夫人近年来身子不大好,难以见客,若是知道你此番来了西域,她定然会非常高兴。”


    这话说得过于客套,沉云欢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于是直接跳过这些多余的寒暄,直直问道:“桑真人,晚辈此次来,是有一人想要打听。”


    桑晏道:“哦?且说说是何人。”


    沉云欢道:“我在来时的路上,遇见了一个名唤桑雪意之人。此人自称是桑家人,却行事诡异,目的不明,不知桑真人可识得他?”


    桑雪意这个名字一出口,桑晏的脸色立时有了变化,沉云欢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他的任何细枝末节的神情,就听桑晏问道:“那人可是肤色雪白,碧色双眼的模样?”


    沉云欢点头应是。桑晏登时拧紧眉毛,神色凝重道:“桑雪意,乃是十数年前险些将桑氏灭门的魔头,当年我分明将他斩杀,魂飞魄散,理应不可能再出现,你们所见恐怕也并非他本尊,应是有人假扮成他,暗中捣鬼。”


    沉云欢问:“那为何假扮他之人要来找我?”


    桑晏看着她道:“云欢,当年这魔头有桑氏至宝傍身,以一人之力虐杀整个桑氏的佼佼者,战无不胜,是你娘鼎力相助,才将桑雪意彻底杀死。而今恐怕是他余党未灭,得知你再回西域,所以才找上了你?”


    沉云欢说:“但我们同行之时,他并未对我做什么,倘若是向我寻仇,为何不出手?”


    那名唤桑雪意的人逃走之后便再没出现,若当真是为寻仇而来,在她与那巫神蛇妖斗得天昏地暗时,满身重伤时,应正是出手的好时机。


    况且,沉云欢倒不觉得是那桑雪意是假扮的,她想起桑雪意在走之前留下的那一句“欢迎来到西域”,思索片刻后道:“我觉得那就是真的桑雪意,他当年可能没有死。”


    “绝无可能。”桑晏的神色正经严肃,斩钉截铁,“多年前那场大战,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抽筋拔骨,撕碎魂魄,他不仅死透,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正说话间,忽而有下人跌跌撞撞地飞奔而来,连礼节仪态都顾不上,满面惊恐地唤道:“老爷,老爷!出大事了!”


    桑晏微微皱眉,倒没有斥责,只沉声问道:“何事惊慌?”


    那下人抖着身子来到桑晏身边,压低了声音,颤声禀报了一句,继而就见桑晏的神色骤然一变,惊恐万分,怒染眉眼,竟是一把抓住下人的衣领,厉声问:“胡说八道!”


    这句声音过大,引得旁人皆惊诧地侧目看来。


    下人双腿一软往地上跪去,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千真万确!待我们进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桑晏完全乱了方寸,竟是连一句安抚众人的话都没说,飞快地甩袖离去,身形瞬间消失,撂下了一众惊讶迷茫的客人。


    事发突然,众人议论纷纷,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虞暄疑惑地朝沉云欢低语:“这是怎么了?”


    沉云欢微微偏头,看向那地上吓得肝胆俱裂的下人。虽说方才他禀报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沉云欢还是听得一清二楚,淡声对虞暄道:“桑晏的夫人遇刺,死了。”


    第170章 镜照旧影谁为真凶


    桑晏寡居半生, 几年前外出之后带回来一个女子,并未操办婚宴却对外宣称此为他的妻。由于这位夫人身娇体弱吹不得风,便深居简出鲜少在人前露面, 更是连着数年都没能为桑晏诞下一男半女, 可桑晏对其相当钟爱, 只有一妻,连妾室偏房都不曾有。


    今次桑家大办宴席,桑夫人本盛装打扮要与桑晏一同露面待客, 却不想在房中休息时, 被歹人闯入, 守在外头的侍卫婢女只听到屋中传出一声尖利的凄叫,待众人匆匆赶进去时, 桑夫人倒在地上, 目眦尽裂,已然死透了。


    起初沉云欢将下人的话转达给虞暄时, 他还满脸不信,谁知没多久便有人来宣布桑夫人被害死一事, 不仅取消了宴席, 并且要求所有来客都不得随意离开桑家,只因害死桑夫人的不知是谁, 为防止凶手逃之夭夭, 桑氏已用最快的速度封锁了陇城。


    所有客人都被安置在了客房之中, 据说要等到查出真凶之后, 才能放众人离开。虽是十分无理的要求, 但眼下桑真人丧妻,悲痛欲绝,怒发冲冠, 也就没人在这个时候找不痛快,皆老老实实地回了房中。


    事发突然,沉云欢虽还有许多疑问想要从桑晏身上探究,但此人发现妻子死了之后等同发疯,在陇城敲了丧钟,放话要将凶手碎尸万段,眼下更是不知去了何处,她也无从寻之。回房时顾妄还坐在她的院中,桌上的菜已经被他吃得七七八八,正低着头认认真真绣荷花。


    见她回来,顾妄将手里的东西收起来,站起身问道:“你回来了?找到人了吗?”


    沉云欢摇头。顾妄早就料到会如此,给她倒了杯茶,说:“坐下来喝口水吧,你醒来之后就跑出去,可有吃饭?”


    沉云欢不语,显然是没有吃。同行月余,顾妄当然清楚沉云欢平日的作息习性,由于她以妖力修炼灵骨,除却必要的时候,能不用灵力便不用,以免神法进阶时饱受折磨,因此她需要按时按点地吃饭,并且入夜就要睡觉,以此保证身体的精力。


    她睡了几日没吃东西,醒来就往外跑,眼下精神还算足,显然是以灵力自补。


    “别太着急,或许他只是有事离开,等事情办完自然就回来了。”虽然知道没用,但顾妄还是随口劝了一句。


    沉云欢沉默片刻,突然开口:“桑夫人死了,陇城被桑家封锁,正从来客之中排查凶手。”


    顾妄惊讶地抬眉,“原来方才外面敲钟是这个原因,怎么事发如此突然?谁那么大胆子,敢在桑真人的眼皮子底下动他夫人?”


    “此事并非巧合,定然是有人借以宴席之故对桑夫人下手,但邀请在列的宗门必定不会动手,否则难以逃脱。”修士查案跟民间官府办案不同,不需要一点点地寻找线索,审问嫌犯,各大门派自有各种各样的灵器去追查,所以行凶之人除非抱着必死的决心,否则不会这么鲁莽行事。


    顾妄看她一眼,见她神情有异,便问:“你有什么猜想?”


    沉云欢说:“我怀疑此事可能是桑晏自己设计,且不说他修为已近飞升,单说此地是桑家地盘,设宴时期人多眼杂,对其夫人的守备应当极为森严,有什么人本事这么大,能悄无声息地摸进去杀人?凶手在行凶之时根本没想着遮掩,否则也不会让桑夫人临死前的那一声喊出来,更在侍卫冲进去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便是我,也不一定能做到。”


    顾妄迷茫地反问:“若是桑真人所为,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搅毁今夜的宴席?他自己设宴,又搅乱宴席,这岂非自相矛盾?”


    沉云欢也未想通此事,方才那些不过是她的猜测,此刻她脑中的念头实在太多,太杂,无法整理。她总觉得自从进入西域之后,所见所闻都能串起来,但是她现在还没找到能够串起来的那根线,以至于所有思绪都散乱着,影响她的思考。


    沉云欢轻轻闭上眼睛,细细思索。


    究竟是桑晏设局,以夫人之死达成别的目的,还是有谁本事通天,能在桑晏眼前以极短的时间杀人而后离开?


    桑雪意的出现,黄金城里的故事,师岚野和她母亲的离开,桑晏夫人的死亡,如此种种究竟有什么关联?


    十多年前的陇城发生了什么,她又为何丢失了五岁之前的记忆,一切都如浓墨般的迷雾笼罩在她的身边,让她难以看清楚。


    “云欢,云欢!”门口传来虞暄的呼唤,以非常快的速度由远及近,可见他十分着急地赶来。


    沉云欢起身相迎,方走几步门就猛地被推开,虞暄沉声道:“桑真人与其他门派的师长在正堂闭门查凶,方一开门第一个就是审你,来捉拿你的人就在后面。”


    沉云欢面露疑惑:“我?”


    虞暄点头,“是。”


    沉云欢十分不解,“桑夫人出事时,我与你在一处,并且正在与桑晏说话,他怀疑谁也不该怀疑到我头上。”


    虞暄道:“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说话间,那落后他几步的桑家人已经赶来,见到沉云欢之后倒是先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说话也极为客气,只请她跟着走一趟,并没有半点要抓人去审问的样子。


    沉云欢见状,便也没有多言,跟着几人就去了桑氏前院的正堂。门外守着许多桑家弟子,神色肃穆,戒备森严,连虞暄都拦在了院外,只放了沉云欢一人进去。


    她徐徐行入正堂,一进门就看见座上是面容冰冷阴沉的桑晏,而一旁则坐着身穿锦衣华服,容貌俊美的沈徽年。


    左右两侧也各坐几人,分别是几大仙门内的师长,俱为生面孔,只有一人眼熟,便是以前在仙琅宗最是看不惯沉云欢的姜夜师叔。


    她在堂中站定,目光无畏地扫视一圈,在桑晏座位的左手边发现一面与人等高的铜镜,镜面却并未映照出东西,反而灰雾蒙蒙。


    “把我叫来,就是为了看这个东西?”沉云欢率先开口询问。


    许是在座的几人在门内都习惯居于高位,还等着沉云欢这晚辈进来行礼,却不想她直愣愣地站着不说,还毫无规矩地先开口质问。那原本就不喜她的姜夜第一个跳出来,呵斥道:“在外野了大半年,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沉云欢本就心烦,姜夜这行为无疑是往刀尖上撞。她偏头朝姜夜看了一眼,同时腰间的不敬刀震响,发出低低的嗡鸣,似野兽的警告。


    厉风自八方袭来,瞬间撞开了门窗,发出巨大的轰响,朝着沉云欢周身汇聚,她将手按在刀柄上,身影未动,杀意先行。


    论起修为,如今的沉云欢已经不忌惮任何人,便是对上沈徽年和桑晏她也有一战之力,这些仗着自己身份和辈分压人的老东西,不过是修为到了顶再也无法进阶一步的废物,沉云欢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姜夜被她这浓烈的杀意吓了一跳,后知后觉沉云欢早已不是仙琅宗的弟子,从前在门内他还能以师长的身份教训一二,尽管她从来不服,却也不会以刀剑相向,而今多说一句,竟是要被她杀意笼罩,当下转头望向沈徽年,寻求庇护。


    沈徽年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清冷温和的双眸半敛,似微微出神。


    气氛僵持片刻,桑晏一抬手,停了肆意的烈风,门窗也一并合上,瞬间就散了沉云欢身上迸发的杀意,沉声道:“沉云欢,你自进城之后便因伤势昏睡,今日方醒,我夫人出事之时你又同我在一处,我相信夫人之死不是出自你之手。”


    沉云欢态度生硬,语气中还夹杂着些许不耐烦,“那为何叫我来此?”


    “杀害我夫人的凶手我已找到,他们都道那人与你关系匪浅,这才喊你过来。”桑晏抬手,指尖凝光甩在那灰雾蒙蒙的铜镜之中,光芒隐入的瞬间,雾气便猛然散开,显露出里头的景象,他道:“此为照影镜,注以灵力便可照出前十二时辰的景象,我将它置于寝房中,照出了我夫人被杀之景,你且先看看吧。”


    沉云欢知道照影镜,那原本是天机门所研究的法器,用于查案十分方便,起初只是天机门在用,后来批量制造,如今大大小小的门派中都有这么一面镜子,以便于明断是非。


    沉云欢盯着那镜子,不多时就在里面看见个身着华服的貌美女子坐在桌旁绣花。那女子模样相当年轻,眼眸如含秋水波光潋滟,唇上点了胭脂红得晃眼,下巴处落了一颗淡淡的痣,不知是不是常年卧病在床,脸色苍白而神情恹恹,更添几分弱柳扶风的气质。


    她正静静地坐在香炉旁,袅袅青烟升起,隐隐遮住她姣好的面庞。片刻后,那本直直升起的烟忽然晃了一下,原本低头绣花的桑夫人也像是以余光看见了什么,惊讶地抬起头,目光落在某处之后,她眼睛骤然瞪大,俨然受到了惊吓,腾地站起来,刚要张口喊人,猝然一只手伸了过来,雪白修长的手指攥着一把短刀,噗的一下就捅进了桑夫人的心口处。


    她因剧痛发出凄厉地惨叫,照影镜在此刻一转,所照之景落在另一人身上,就见那人一袭浓墨黑袍,织金的云纹在灯下微闪,映衬出一张绝世无双的容颜。


    他眉眼如覆霜雪,冷漠至极,纵使持刀行凶情绪也没有半点起伏。


    刹那间,漆黑的咒枷在他身上肆意疯长,从衣襟爬出来顺着脖子往他的脸上蔓延,绕过下巴,横过鼻梁,自太阳穴缠上额头,同时他的双手乃至指尖,所露出来的任何皮肤,都被这古怪的咒枷死死缠住。


    沉云欢怔怔地看着镜中的人,看着那双无比漂亮,却又极致淡漠的眼睛。


    那正是她醒来之后,找了一天的师岚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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