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读神意通天门只进不出
趁着夷喏在解读墙上文字的时间, 沉云欢简略观察了这几队人。其中大部分类似于随从、打手的身份,是专门带下来做一些探路或是苦力活的人,他们多半为身体强壮, 但身量不算高的男子, 适合进出各种怪异的环境之中。
这些人是拿钱卖命, 没什么来头,不值得仔细观察。不过其中有一人,倒是让沉云欢提起了一些兴趣。
那人常跟在樊沂的身后, 与两个衣着轻便的男女走在一处, 但他身穿黑色罩袍, 在面上戴了半个面具。罩袍将他从头到脚都遮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见皮肤, 自出发之后, 他一句话都没说过,像个飘在队中的孤魂。
但今日清早在村尾汇合时, 沉云欢曾对上他的视线,当时并未发现什么古怪之处, 只是当他看向她身边站着的师岚野时, 眼睛赫然睁大,眼中流露出的惊骇之色, 同时还后退了半步。
这个反应就非常有意思, 显然他是认识师岚野的。沉云欢因此对此人颇感兴趣, 赶路时好几次朝他投去视线, 非常想直接扒了他的外袍, 问问他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识得师岚野。
是不是知道师岚野过去的故事。
沉云欢站在墙边,十分隐晦地偏头, 冲站在一旁的迦萝使了个眼神。迦萝很快收到示意,不动声色地行了几步,停在那黑色罩袍的人身旁,低语与那人交谈。
沉云欢盯着瞧,发现那男子似惊弓之鸟,不过是简单地一句问话,他都惊得身体一抖,状态很古怪。
迦萝摆出一副闲聊的模样,可一连说了几句话都没见他搭理,倒是让他戒备地将帽子拉得更严实,佝偻的脊背缩下去,从头到脚都明晃晃地写着拒绝与人交谈。
“他的性子就是这样,不喜与人多说话。”樊沂注意到了两人,笑眯眯地打着圆场,“不过话又说回来,想去黄金城的人,身上多半都有些不得已的苦衷,倘若只是为求财,这世间发财的门道多得是,何须来这里找死。”
迦萝便道:“贵人应知‘祸从口出’的道理,还是多说些吉利话为好。”
樊沂把玩着手里的珠串,话中略带赞许:“你这丫头,看着年岁不大,倒是老成稳重。”
顾妄给桑雪意的伤口换了药,将他安置在靠着墙睡着的虞嘉木身边,其后起身来到沉云欢身边,随手掐了隔音术法,低声道:“这些人昨夜去找你时,你可探查他们的底细了?”
沉云欢听到这话,反问:“你看出多少?”
顾妄道:“那个姓林的,我已经知道他背后的雇主是何人了。你别看此人样貌平庸,姿态谄媚卑微,实则他是‘暗门’里地位相当高的一个猎头。”
沉云欢疑问:“暗门?”
顾妄见她面带迷茫,便简单解释了何为暗门。人界仙家百门,修仙世家无数,并非人人都是“名门正派”,其中不乏奸诈阴邪,或是暗中行恶之人,但碍于面上的名声不便动手,于是便有了“暗门”的诞生。这个组织平日里并不宣扬,不管是人是妖,只要给钱就会办事,哪怕是多丧尽天良,上刀山下火海的事,只要钱管够,他们都能做。
顾妄因为常年在天机门内处理各地的妖邪,有些事情天机门不好做,就得通过暗门去做。就比如他先前打探扶笙背上的天枷咒纹时,便是委托了暗门去做,才得知此咒纹与鬼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暗门虽然是什么勾当都做,但其中几位有名头的人物却并不轻易出山,尤其是林柏这种人,但他此次愿意深入西域寻找传闻中的黄金城,可见雇主给的报酬不少。”顾妄轻轻眯眼,静了片刻后道:“是贺家。林柏有一个护身的上等灵器,我先前在贺润寒的身上见过。”
沉云欢将这些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想起贺润寒是谁。贺家怎么说也是当今仙门仅存的九大世家之一,贺润寒则是家主之子。先前在京城时,他与其妹贺语还拉着沉云欢热情地寒暄。此次雪域之行,贺润寒本应在列,只是京城大劫之后,此人不见踪影,反倒是顾妄顶替了他空缺的位置。
但是这么一说,沉云欢就明白了,眉尾轻挑,“你是说贺润寒死了?”
“就算没死,也应是半死不活的状态。”顾妄道:“贺家雇了暗门的人来黄金城寻起死回生之秘术,多半是为了救他。”
能够祭出此招,足以说明贺润寒已经回天乏术,使得贺家盲目到将希望寄托在这个来自十几年前的虚幻传闻之上。
沉云欢又问:“其他人呢?”
顾妄答道:“那个名叫夷喏的身毒人暂且不提。南筠则是民间正经的门派出身,她的父亲曾在十多年前于西域失踪,最后留下的消息则是进入黄金城,所以她这些年一直未曾放弃寻找,底子还算干净。只有那姓樊的人来历不明,嬉皮笑脸甚是可疑,他身边那三个男女也不是善茬,你当心。”
顾妄怎么说也是天机门出身,便是没有习得卜算玄道,也能够将身边人的底细摸个七七八八。沉云欢突然明白晏少知将顾妄安排与她同行的用意,这大大弥补了她在交际方面的马虎。
黑暗静谧的空间内,众人零零散散地坐在地上休息,偶尔传来几句低声交谈,一整日的赶路让原本精神抖擞的人耗去大半精神。师岚野盘腿坐在地上,假寐般闭着双眼,身边摆着一盏提灯散发出幽幽光芒,昭示着“生人勿近”。
常心艮缓步过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低叹一声,自言自语道:“老了,身体不行了,不过是赶个几日路,就有些撑不住了。”
师岚野缓缓睁开双眸,淡声道:“你不该进来。”
常心艮偏头,望向沉云欢。她正与人交头接耳,不知说着什么,嘴边挑着一抹讥笑,从唇形上看,那大概是一句“我当心什么,砍人比砍妖轻松”之类的话。常心艮无奈地摇了摇头,“倘若我能对她放心,也不会在她进西域的头一日就急匆匆赶过来。”
师岚野眸光轻转,眼底里映着灯光,盈盈发亮,凝视着沉云欢,只道:“你做不了任何改变。”
“再给她些机会吧……”常心艮的神色中浮现悲悯,喃喃道:“她本是良善的孩子,只是这些年无人教导而已。”
师岚野不再说话,只是收回了视线。目光掠过不远处墙根下睡得歪七扭八的虞嘉木,和面色苍白的桑雪意,微微皱了皱眉。
常心艮看在眼里,忽而开口:“入世这些年,您似乎也有了些改变,人间如何?”
师岚野直白地评价:“无趣之地。”
常心艮微微一笑,仰着头望着黑漆漆的洞顶,似赞同,又似喟叹:“便是这无趣人间,承载了千千万万凡人的一生呢……”
一声突兀的声音打断了周围的安静,“不行!”
众人转头看去,见南筠与林柏起了争执。南筠坚决道:“必须等夷喏将墙上的文字解读出来我们才能进入。”
“没那么多时间耗在入口处,再说这些文字说不定没什么信息,我倒是觉得不如直接行动。”林柏的表情也很是严肃,尽管他总是端着一张笑脸,摆出伏低做小的谄媚模样,但到了分歧的时候竟十分有威严,摆了摆手道:“我派我的人进去,你不要多言。”
他身后两个男子便应声上前,没有任何停顿,合力推开了面前的石门,动作很快闪身进入。这石门上不知装了什么机栝,一旦卸力之后便飞快地合上,隔绝了外面人窥探的目光。
樊沂摇着扇子看戏,没有半点要插手调解关系的意思。南筠见状,勃然大怒,“你若是在此地藐视生命,一定会遭到诸神的惩罚。”
林柏敷衍一笑,满不在乎。南筠气得甩袖离去,站在了远一点的地方,不愿再与他交谈。林柏则守在石门外,等了半刻钟后,便伸手敲击石门,敲击的节奏带着规律,像是传递某种暗号。
但他的敲击停下后,门内并未传来回应。林柏面色不改,再等半刻钟,又敲了一次,仍旧是没有得到回应。此时南筠发出一声冷笑,讥讽他判断的失误。
谁知林柏一转身,对身后的人道:“准备一下,我们一起进去。”
他手下的人陆续起身,将别在身上的武器抽出,护身之物佩戴好。此时分头行动对整体并不利,更何况门内是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若是死路这些人想去送死,其他人并无意见,就怕门后藏着玄机,让他们先行占得。
沉云欢刚要开口说要一起进,就被樊沂抢先:“林兄少安毋躁,我见这身毒人似乎快要解读完了,不如再等一等。”
随着他的话,沉云欢转头看见了满头大汗的夷喏,应是察觉到身边的人起了争执让他倍感压力,手里的笔挥得飞快,连淌下来的汗水都腾不出手擦,由他身边跪坐着的女子擦去。
“有了,有了!”夷喏将女子的手拂开,用不成调的夏国语言道:“我看懂了。”
樊沂抬手,示意夷喏身旁站着的女子:“劳烦。”
那女子的面容也似身毒人,但接下纸张后一开口,竟是流利的夏语:“记录在墙上的文字,都是神明的授意下而写,希望后人门在进入前诚心拜读神的旨意,并满怀恭敬地去感受神的威严与恩泽。”
“古老的人们在此地发现一个巨大的天然空窟,认为这是神留下的遗迹,于是在神的启示下,在此修建了神殿,供奉神明。此处为神殿的入口,此门则被称作通天之门,一旦进入石门之后,便要接受古老神明的考验,倘若通过考验就会获得神明的赐福,获得永生、不老、财富和无穷无尽的力量。”
沉云欢听得恹恹,心道这些墙上的这些果然是废话。
正想着,那女子又说了一句:“神明厌恶半途而废的懦夫、吵闹无礼的莽人,以及眼盲耳聋的愚者。”
这句话倒是传达了比较明了的信息,令众人在同时警醒,这显然在传达一种规则。沉云欢歪了歪脑袋,笑着说:“这神明倒是会摆架子,还没进去规矩就不少,难怪要建在地底下呢。”
到了神殿门口,不管有无信仰的人都要敬畏三分,听到沉云欢这般明目张胆的讥讽,众人的脸色都不算好看,生怕她的大言不惭招来祸端。
林柏似笑非笑地劝道:“入乡还需随俗,到了人家的地盘上沉姑娘还是少说两句,免得犯了神明的忌讳。”
沉云欢的脊背从墙上离开,站直身体,余光瞥见师岚野走到了边上,便顺手从他的手上将提灯接下来,同时笑道:“你可知道我身上这把刀所唤何名?”
林柏谦恭地一欠身:“还未请教。”
沉云欢觉得没意思,若非久居深山老林,或是常年困于高阁,她是不大能接受游有人居然没听过她武器的威名的。
但认真去解释会让她掉面子,于是她并不回答,只不耐烦地瞎扯一通:“我告诉你,我家的神比这地下藏着的神仙辈分高,我能来此处,这里头的神合该现在就出来给我恭恭敬敬将我迎进去,再奉上一杯热茶,才算礼节周全。它不来也就罢了,我心胸大度并不计较,但若是我自降身份去拜小辈,我家的神心眼小,该不高兴了。”
莫说是睁眼编瞎话,沉云欢这番话便是瞎了几百年的真瞎子都编不出来,如此狂妄自大,狂得没边了,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陷入沉默,接不上这话。
安静良久后,林柏默默询问:“不知沉姑娘所奉之神的名讳?”
话一出口,静静站着的师岚野忽而微微侧身,漂亮的双眸落在他脸上,一副准备开口说话的样子。
“少废话。”沉云欢截断这个话题,朝前摆了摆手,道:“让开,我的人先进。”
随后只听“唰”一声,睡眼惺忪的虞嘉木抽出了剑,姿态极是轻松随意,可锋利的寒刃却瞬间在空中释放凛冽剑意,面前站着的人纷纷往两边退,让出了一条道路来。
沉云欢提灯走在前头,身后依次跟着师岚野、常心艮、桑雪意以及殿后的顾妄。沉云欢将手贴在石门上,刹那间就听见里面似乎传来深渊底下的长鸣,像是挤压之后的尖利风声,又像是某种邪物嘶哑的叫喊,怪异至极。
她后退半步,一手抽刀而出,只见刀影在空中闪烁刹那,整个石门便被劈作两半,被她一脚踹倒半边。
轰然倒塌的声音传来,身后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连南筠也吓了一大跳,“你……”
“嘘——安静。”沉云欢转头,象征性地安抚了身后的人,继而高举提灯,发现石门之后的黑暗是光芒无法企及的,仿佛一道门隔绝了两个区域,门内门外互不干扰。
“跟紧。”她合刀入鞘,左手提灯微微举起,步伐没有片刻犹豫,往前一跨整个人就进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沉云欢身后的几人排着队似的,后人踩着前人的脚印,很快就消失在石门之中,周围再次安静下来。
南筠慌慌张张地追过去,伸头朝里看了看,漆黑之中什么都看不见。她转过身,迷茫道:“沉姑娘的剑叫什么名?”
“那不是剑,是刀。”迦萝不知何时走到了门边,神色认真地对她道:“她从前有一把剑,叫‘不敬’,取自‘不敬鬼神’之意。不过那把剑在今年三月的春猎会上被她亲手斩断,现在手里的这把刀继承了从前的名字。”
樊沂冷不丁开口,“今年春猎会的举办地在汴京,你一个西域之人倒是对千里之外的事门儿清。”
“这不重要,各位老板,你们只需要记住。”迦萝笑了笑,说道:“若是想在此地活下来,就得跟紧她。”
南筠忧心忡忡道:“但是她方才那番肆意妄为的举动,倒不像是能顾及我们这些人生死的样子,说不定还会被她……”
迦萝摇摇头,“这位老板的确非多管闲事的大善人,但她身边有位特殊的人,只要此人在,她就不会对你们的危险冷眼旁观。”
迦萝言尽于此,不再多言,将腿边别着的骨刀抽出来,纵身进入石门后的黑暗之中。余下的众人也不再耽搁,有序地进入。
沉云欢之所以打头阵,是明白现在的情况与先前不同,她并非决心要保护所有人的安危,只是要确保自己能掌控先机。
刚踏进石门,她就看见面前是一条宽敞的道路。这道路比方才走的那些路况要好上太多,此地的墙面、地面都铺了平整的石板,是非常规整的建筑样貌,彰显着进入“通天之门”后,便是踏上前往神所在的地方,即神明的试炼开始。
她往前走了几步,回身一看,就见身后原本是门的地方却出现了一堵望不到顶的石墙。师岚野几人陆续从墙中走出,皆在第一时间顺着沉云欢的目光发现了身后的石墙。
顾妄抬手,用剑柄敲了敲,道:“实心的。”
虞嘉木顿了顿,“什、什么,意思?”
桑雪意弱弱的声音响起:“父亲在手札上所言,通天之门倚山而建,只能进,不能出。”
“那是当然的。”沉云欢哼笑一声,似早有预料,“因为‘神厌恶半途而废的懦夫’。”
第152章 无明路众人受天人五衰
这道门是唯一的入口。沉云欢提着灯站在原地思索着:那么虞暄一定也是从此处进入, 他并非鲁莽之人,从前在仙琅宗与她一同下山除妖时,便有留下行动标记的习惯, 来到此处定然也会留下行过的痕迹。
沉云欢熄灭了灯中的光芒, 轻轻闭眼。没有光明的暗道之中立即陷入无尽黑暗, 位于她身后的几人也保持着安静,连呼吸声都放轻。沉云欢站在这样的黑暗之中,立即在墙上抓捕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灵气, 睁眼一看, 就见黑暗之中, 有一处地方散发着极为微弱的光。
她抬步行去,便看见墙上的光芒是虞暄惯常用的记号, 她的手指在上头轻轻摩挲, 感受到刻下的痕迹,同时还摸到一种异样的触感。
沉云欢重新点燃灯, 一转头,其他人皆认真地注视着她。沉云欢左右观察片刻, 道:“我们没有影子。”
听闻此言, 虞嘉木和桑雪意二人反应较大,立即低头去看自己脚下, 果然不见提灯映照不出来的影子。似乎涉及虞嘉木的见闻了, 他双眼一亮, 说:“哦!我、我听闻, 有一, 一种,秘法,能让, 让,让……”
顾妄连忙打了个“闭嘴”的手势,将话接过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说那种秘法能夺得人的魂魄,被夺得魂魄的人,就会失去影子。首先这是个很荒谬的传闻,魂魄被夺的人当场就脱离肉身死了,不需要看影子辨别。其次,照不出影子并非我们自身出了问题,是这里的墙和地面有古怪。”
他将掌心贴在墙面上,来回轻抚:“这墙体的触感非常奇怪,如若不是砌墙所用的材料奇特,便是这墙上涂了些东西,不仅无法投射影子,还能够吸光,你们没发现提灯在这里的光照比外头暗上许多吗?”
“神明不允许外来的光芒盖过神殿的光辉,这是僭越。”桑雪意回忆着父亲所写的手札。短暂的休息和服用灵药过后,他的精神有了些恢复,连说话的声音也清晰不少。
几句话的工夫,身后的石墙开始进入新的人。迦萝走在最前头,进来后冲沉云欢点了点头,其后道:“他们都进来了。”
沉云欢几人往前走,为后方进来的人留出空地。就见林柏、南筠、樊沂三人打头,其他人鱼贯而入,很快就将暗道站满。怪异的是,纵然所有人都进入,手里的提灯多达七八盏,始终无法将暗道照亮,光芒触及墙体和地面之后,似被一种古怪的力量给吸收,保持着昏暗微弱的环境。
林柏快步上前,穿过几人来到沉云欢的身边,笑容可掬道:“沉姑娘,请听我一言。樊公子有寻妖之能,南姑娘一手龟卜可测吉凶,夷大人来自身毒,比我们更了解此地的文化。小人不才,也有几分本事,能在紧要关头保大家一命,接下来的路程还望沉姑娘赏几分薄面,我们团结起来更易于抵御危险。”
沉云欢莞尔一笑:“团结力量大嘛,我自然是知道的。那就由我安排接下来前进的队伍顺序。”
她的目光顺着身后的人一一滑过,缓声道:“我和我的队伍打头阵,任何发生在前面的危险都由我来担下。樊公子带队之人位于次位,他既有寻妖之能,离我近些也好在察觉不对之时第一时间通知我。接下来是南姑娘和那个身毒人,依我判断此二人的功夫一般,就夹在中间的位置保护。最后就劳烦林老先生断后了,后方的安危同样重要,还请确保我们后路无忧。”
林柏的笑容一淡,动了动嘴唇想要说话,却听得樊沂和南筠先后都表示赞同。站在几人当中的迦萝也微微放心,因为沉云欢并没有因为进入此地后忘记与她的约定,将她所在的队伍安排在第二,显然是还惦记着她的安危。
她这样的安排得到了大部分人的默认,林柏也无法再反对,只得领着自己的人退去了最后的位置。暗道并不如方才那般狭窄,道路也平坦,为了缩短队伍的长度所有人结作两人并肩,位于右侧的人必须武器不离手,位于左侧的人则负责提灯,在如此秩序下前进。
空中有微弱的风流,从望不到黑暗的尽头徐徐传来,在沉云欢说出“保持安静”之后,整个队伍就无人再说话,连落在地上的脚步都极轻,闷着头走了一刻钟左右,师岚野忽而一低头,目光落在提灯之上。
沉云欢看似一直盯着前方,余光却非常敏锐,立即捕捉到了师岚野的动作,微微偏头,压低声音:“怎么了?”
“光芒在消逝。”师岚野回道。
她对着提灯观察一阵,并未发现异样,但出于对师岚野的信任,回身从后方的几人打了个手势。隔着几步的距离,衔接在第一梯队之后的迦萝也看见了这个手势,转而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手环悄悄戴上。
那手环是黑色的绳子编织而成,上面只串了个指甲盖大小的镂空铃铛。绳中写了子母咒纹,所有子咒纹在母咒纹的周遭时,可抑制铃铛的声音,一旦超出母咒纹所作用的范围,则会立即失效,铃铛便会响起。
这是顾妄制作的小灵器,他预想过进入此地之后会被黑暗所困扰,所以制作这种东西,即为了保证队伍里的每个人都能在一处,若是有人遇到危险因外力脱离队伍,铃铛会发出警告。子咒纹催动的铃铛只有佩戴了这种手环的人才能听见,是相当谨慎的灵器。
写有母咒纹的手环在沉云欢的身上,她打那个手势的意思,便是让其他人将手环戴上。
队伍仍在前进,除却交叠的脚步声和此起彼伏的呼吸之外,几乎没有旁的杂音,直到有人率先发现了异样,掐着嗓子发出惊恐地低呼:“灯越来越暗了!”
这一声好似点醒了其他感官迟钝的人,纷纷低头探查,发现手里的提灯较之先前相比,光芒果真暗了不少,所照明的范围也在无声无息之间缩短许多。众人纷纷使出招数,有人往提灯里添照明的灵石,有人则拿出了发光的灵器,很快就发现于事无补,不论拿出多少能够发光发亮的东西都没有半点用处,光芒仍是越来越暗。
南筠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气喘吁吁道:“停下,不对劲。”
“继续前进。”沉云欢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身影隐在黑暗之中令人瞧不清楚,语气却平静,漠然之中夹杂着令人心安的镇定。
南筠往前几步,向沉云欢解释:“先前我在外面赶了那么久的路,都及不上进来之后走的这一刻钟累……此处一定有古怪,大肆消耗我的精力。”
她说话时断断续续,像连着狂奔了数里,累得连气息都顺不平。照理说这在平地行走,速度一直保持着不徐不疾,不应该如此累,南筠对自己的体力也十分了解,这才要求停下探查情况。
话音落下,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嗤笑,就见樊沂身后的男子半转身,讥讽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今日赶了一日的路,南姑娘的身体撑不住也属正常,若是你累了便让你的手下背着,莫将自己的原因怪罪在其他地方,若是为了顾及你这娇弱的身体,走两步就要歇一会儿,这条路怕是要走到天荒地老了。”
说话这人是樊沂带着的三人之一,其他两人仿佛是为了应和,也跟着发出两声讥笑,唯有那个披着黑色罩袍将浑身上下都遮掩得掩饰的男子一言不发。手底下的人说话夹枪带棒,樊沂却并未出声阻止,显然也认同手下所言。
“若是我当真身娇体弱也就罢了,这些年我在西域行过万里路,雪山也好,洞窟也罢,什么地方我都去过,还不至于走这几步就撑不住。此地环境古怪,不仅在吸食光芒,也在吸食我们的精力,我认为现在应该停下,探查究竟才能继续前进。”南筠被这嘲讽的言语激怒,强忍着心中的恼火讲道理。
跟随南筠的几人也纷纷点头,表示自己的身体也十分疲累。
迦萝皱着眉,听见这一来一回的争执,心中也生出烦躁来。她手指在额边摸到了一些濡湿,心中应和了南筠所言,但她目前身处樊沂的队伍,不好开口顶撞同队之人,而坠在队伍最后的林柏怕是也听不见这前面的轻声议论,无法参与商议,她只能将目光投向前方的沉云欢。
沉云欢脚步不停,甚至都没有回头,声音平淡:“我的时间并不多,绝不可耗在无用之事上,若是你想休息,随时可以停住脚步,我不阻拦。”
南筠对此极为不满,但多年养成的隐忍性子还是让她闭上了嘴不再多言。反倒是她身边的女护卫忍不住,气势汹汹想要上前争执,被她伸手拦下来,递了个忍耐的眼神。
再往前行半刻钟左右,提灯的光芒就完全消失了,所有人行入黑暗之中。沉云欢平日里有着很强的夜视能力,但在此地毫无用处,视线所及皆是浓烈的黑,不见半点轮廓。她右手持刀,断断续续以刀刃触碰墙体,保证自己的路线没有发生偏移,左手则牵起了师岚野,将他冰凉干燥的手掌攥在手里。
听得“叮”一声轻响,是他戴在右手的手环,与沉云欢左腕上的铃铛轻轻碰撞着发出的声音。
师岚野其实是不需要这个东西的,不管什么环境,他都能精准地找到沉云欢的位置,但他昨夜看着顾妄给其他人都分发了之后,也主动要了一个。
因为沉云欢的队伍里总是有许多人,她又没有在乎身边人的习惯,她向来无所谓谁离开,谁跟随的态度,或许会忽略他的消失。他不想在与沉云欢失散很久之后,才被她一个无意间的念头后知后觉。
他也想像其他人的失散那样,被她第一时间察觉。
光照完全失去效用之后,众人身体精力的耗损就变得明显起来,没多久寂静的暗道中响起此起彼伏的粗喘,脚步声也重了不少,同时一股奇怪的味道在密闭的环境之中蔓延。
没多久,扑通一声闷响传来,顾妄低声道:“桑雪意晕倒了。”
沉云欢道:“背上。”
桑雪意自从在瀚海受伤之后,都是虞嘉木和顾妄轮流背着,两人商议好了一人轮一回。但是虞嘉木此人整日吃吃睡睡,不知道是不是脑子给睡得愚钝了,记性不大好,好几次顾妄不想背,随便糊弄两句,他便会轻信。
“轮到你背了。”顾妄对虞嘉木如是道。
“哦。”虞嘉木应一声,摸黑将桑雪意提起来负在背上。
这条望不到尽头的黑暗道路变得极为漫长,众人一开始尚能强撑,记着时间,到后来身体越来越沉重,身上各处都出了汗,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人都像是负重几十斤在行走,已然分不清是走了一刻钟,还是一个时辰。
顾妄掏出锦帕擦了一把顺脸淌下的汗,沿着脖子往衣襟里擦,长长地喘了一声,心中生出无尽的怨念。也不知这是什么鬼地方,走路就像往身上背了大山似的,走到现在他已经累得脊背都挺不直,每一步都非常吃力,身体极度不适。并且他闻到一股异味,他很清楚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皮肤在分泌污秽之物,导致他的身体也在变臭,令他难以忍耐。
他的视线之中只有漆黑,因此也看不见别人是什么模样,不过从逐渐退化的五感之中尚能听得见走在前方的沉云欢和师岚野,以及身旁的虞嘉木。
师岚野与沉云欢的状态仍旧非常好,较之一开始并没有变化,他们脚步很轻,呼吸微弱,没有受环境的影响。而身旁的虞嘉木则比先前的呼吸重了一些,显然也比他好上许多,顾妄在心中暗暗揣测,恐怕这地方的影响会根据修为而变化。修为越强的人,则受到影响的速度就越慢,效果就越小。
顾妄都尚且如此,后方的众人更是吃力,有人已经坚持不住慢下了脚步,将队伍拉得老长,很快就引起了旁人的不满。
“走得那么慢是何意?若是走不动了就自己去后头,莫挡着前路!”黑暗之中响起一人的斥责之声。
这语气尤为恶劣,不带半分关怀,充满嫌恶,因此很快就有人与他争吵起来:“老子爱怎么走怎么走,你还使唤上你爹了?!”
“狗娘养的,你找死!”只听一声大骂过后,利刃划破半空的啸声响起,继而便是“噗”的一声,伴随着另一人的惨叫,有人在黑暗中大打出手。
众人早就被这漫长的道路折磨得不成人样,隐忍许久得来一肚子火,眼下闹起来便像是有人点燃了爆竹,一连炸出几十响,噼里啪啦的骂声充斥着暗道。
沉云欢皱着眉停下脚步,做了个回身的动作,但眼前仍旧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东西。只听得后方的人吵闹起来,甚至动起手打得热火朝天,整个密闭的空间满是叫骂与兵刃相撞发出的尖锐声响。
“这群人……”顾妄终于停下,靠着墙喘着气,埋怨道:“真是毫无秩序,令人厌烦。”
“可有办法将他们都噤声?”常心艮道:“再这么吵下去可不太妙。”
虞嘉木接话道:“不、不如、杀光。”
“此地不仅让人徒生疲累,也让人心绪,激人劣性,你们几人在心中念起清心术,确保情绪冷静,头脑清醒。”沉云欢道:“至于其他人,若是他们的主子聪明,自会阻拦,我们不必管。”
她说完这话,便动身摸去了墙边,抬手覆在墙面,在上方细细摩挲寻找。
虞嘉木照做,在心中默念清心术,同时迷茫问道:“何以、见得?”
“蠢笨,你长脑子为何不用?”顾妄借着心绪被环境干扰,先痛快地骂了一句,而后才长舒几口气,擦尽了颈子处不断冒出的汗,气喘吁吁道:“进门前的石墙上不是写了‘神明厌恶半途而废的懦夫、吵闹无礼的莽人,以及眼盲耳聋的愚者’,所以此地有进无退,吞噬光明,并且……”
他转了一下头,望向漆黑之处,在刺耳的吵闹声中补上剩下半句:“不可吵闹喧哗。”
话音落下,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道突然出现了星星点点,几乎难以捕捉的微芒从两边的墙体上出现,瞬间如同汇聚的银河般流动起来,涌向路中相互辱骂动手的众人。
“啊——!”凄厉的惨叫声在暗道之中回荡,密密麻麻的星芒包裹住了那人,将他从上到下的都包得结结实实,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勾勒出一个人体的形状。
他的惨叫也只出了一声,继而像是整个喉咙被挖掉一般,嗬嗬地透着风,而后疯狂挥舞着四肢,浑身抽搐起来,在暗道之中横冲直撞。众人见状自是吓得立即停下,纷纷避让,然而那漫天落下的星点无孔不入,很快就缠上了四五人。
“所有人都闭嘴!”坠在队伍最后的林柏一声高喝,千百星点朝疯狂朝他涌去,下一刻却猛地撞上了林柏的护身法器之上,一股脑地堆积起来,发疯地朝那地方撞击。
林柏将那几个被星芒吞噬的人踹到后方去,慌乱上前时不知撞到了谁,惹来一声惊呼,他没有任何迟疑,提刀便砍,在那人的声音还未喊出来时一刀砍了脖子。
“都给老子把嘴闭上。”他恶狠狠地警告其他人,又急匆匆道:“沉姑娘,劳烦快往前行!”
遭此变故,受环境影响而变得暴躁易怒的人也冷静下来,安静如鸡。沉云欢在墙上摸了一阵,感受到指腹下的凹凸不平,描摹出图案的纹理,回道:“等等。”
随后她便抬手,掌中猛然蓄起火焰,奋力往墙上一拍。霎时间那炽烈的火似烟花一般炸开,在墙上四溅,紧接着火焰溅射的地方开始亮起光来。
先是零星几颗,而后似火烧一般蔓延,从沉云欢的掌下开始朝四处飞速扩散,星星一颗颗被点亮,爬过头顶,往另一面墙上编织,同时向暗道的前后延伸。
眼前逐一恢复光芒,视线也变得清晰,此时众人才发现,这墙体上竟然雕刻了满天星斗,被火焰点燃之后,星斗开始闪烁,形成无比浩瀚的星海,将众人包裹其中。
借着星斗散发的光芒,众人才发现方才被那密密麻麻的星点所包围的人已经被啃食光了骨头和血肉,仅剩下一张人皮软塌塌地摊在血泊之中。
“这些星斗之中,有一种体形极其微小的虫子。”顾妄从地上捡起一只虫子捏在手中。吃饱了血肉之后这些虫子的肚子鼓囊囊的,飞不起来,落了满地,一脚能踩爆数百只。他道:“常年处于黑暗它们的眼睛已经退化,看不见东西,因此对声音很敏感,听到尖声之后会受惊,蜂拥攻击。”
“走吧,现在应该可以走出这条路了。”沉云欢随手拂掉了他指尖的虫子,转身前行。
队伍继续前行,走在中间位置的夷喏突然开口,说了一串听不懂的话,随后他身边的女子译道:“大人说,这是‘天人五衰’,在古老的传说中为天界众生衰亡前的征兆,分别为‘衣裳垢腻,头上花萎,身体臭秽,腋下出汗,不乐本座’,出现这些症状即代表寿命将尽。”
顾妄抬手,用短刃刮了刮手臂上的一层油汗,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立即露出个扭曲狰狞的表情,道:“一定要死得这么邋遢吗?能不能选择干净体面一点的死法?”
虞嘉木接话道:“我、我想、睡死。”
此人向来与旁人不同,平日里别人精神抖擞的时候他无休无止地睡觉,现在众人都累得像酷暑天的狗,他却看起来相当精神,还有心情与人闲聊:“顾、顾兄,若是你,你、累了,我可以……”
顾妄有气无力道:“不必,我尚有力气走。”
夷喏又说话了,旁边的女子道:“这是神明的警告。‘天人五衰,凡人四灾’,即意味着我们再前进,接下来可能会承受‘生老病死’。”
沉云欢没应声,心说都走到这了,吓唬谁呢?别说是什么神明的警告,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得闯一闯了。
“前方有灵泉……”在虞嘉木背上昏迷了许久的桑雪意终于幽幽转醒,弱声道:“父亲在手札之中记录‘入门而前行十里,有灵泉,饮之解乏’。”
与此同时,沉云欢也看见了星斗光芒的尽头处,是暗道的出口。
第153章 灵泉岸南筠卜大凶之卦
这条诡异的暗道让队伍缩减了几人, 漫长的折磨让每个人都心力交瘁,听得前面是暗道的尽头,众人纷纷按捺不住, 加快了脚下的脚步。
尽头是一个相当宽敞庞大的空间, 岩顶距地面约莫有两丈之高, 当间有一汪澄澈见底的小泉,两边则围绕着泉水修了环抱式的石板路。墙面光滑平整,不再刻有星斗图, 反倒挂了壁灯, 被众人一一点燃。
终于得见光明, 众人心里的愤恨烦躁也逐渐消散,纷纷趴在泉水边用澄澈的水来清洗身上的污秽。沉云欢绕着半圈墙壁走了一遍, 并未在墙上发现异常, 见这些人也都个个累得如牛喘,只得宣布在此地暂作休息。
南筠寻了一处空旷地方盘腿而坐, 掏出了法器进行龟卜。樊沂简单擦洗脸手后,带着身边的三人去角落休息。迦萝仍记着沉云欢先前给她打的眼色, 一休息就去找那披着黑色罩袍的男子, 主动递上了打湿的麻布,道:“我见你也没有去擦洗, 就拿了干净的布给你。”
那男子十分警戒她, 用一个蜷缩身体的姿势坐在地上, 见迦萝靠近就将罩袍拉紧了些许, 不露半分皮肤, 低声道:“我不需要。”
迦萝笑道:“贵人,至少擦一擦手和脸,那位夷喏大人说这些秽物留在身上, 对身体不利。”
男人罩在面具下的眼睛朝她看了一眼,似欲言又止,见这样的拒绝打发不了迦萝,便飞快地将湿透的麻布夺走,藏在黑袍下,胡乱擦了两下装模作样,又扔给迦萝:“好了。”
迦萝“哎呀”一声,将麻布捡起来后突然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臂,一边作势扒他的外袍一边道:“贵人这般敷衍可不行,毕竟这都是关系到生命安危,万不可马虎,我既是拿钱办事,自然要办得周到,贵人若不想动手,我给你擦就是了。”
男子骇然受惊,动手挣扎起来,拽着黑袍抵挡迦萝的攻势,又不敢将动静闹得太大,只不断低声呵斥:“滚开,别碰我!”
两人的肢体动作并不剧烈,迦萝又面带笑容,落在旁人眼里好似打情骂俏一般。那跟在樊沂身后的男子瞧见了便笑着调侃:“凌,你倒是很受这丫头的欢迎。”
黑袍男子怎么也推不开纠缠的迦萝,向自己的同伴投去了求救的眼神,但换来的却是冷眼旁观。同行的女子嗤笑:“还真有人中意这种怪人。”
被唤作凌的男子稍一用力,将迦萝推了个跟头,自己反倒是像受惊一样缩进了角落。迦萝也不再勉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小声对樊沂道:“大人,那姓桑的胡人似乎知道些黄金城的事,我现下去打探些消息。”
樊沂正将折扇摆在腿上仔细盯着扇面,似乎在研究什么,听到这话只随意地点了点头。
迦萝放轻脚步离去,转而来到沉云欢几人休息的地方。沉云欢已经在地上躺下,脱了外袍叠起来枕着,跷着腿轻晃,墨色的眼睛正在头顶来回巡视,不知看什么。墨刀则竖在墙边,贴着师岚野而放,这二人的脸看起来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出汗的模样,与旁人的状态截然不同。
常心艮倚着墙闭目休息,坐在已经睡死过去的虞嘉木身边,桑雪意和顾妄正挤在泉水边洗脸。
迦萝走过去,装模作样喊了一声“桑公子”,脚步却停在沉云欢的边上,动作极为隐蔽地向她丢了个东西。
沉云欢余光瞥见,转脸与迦萝对视,见她稍微歪了歪脑袋,指向角落里坐着的黑袍男子,便当即明白这是迦萝来给她送消息了。
迦萝并未停留,走向泉水蹲在桑雪意的身旁,漫无边际地闲聊着。顾妄擦洗了脸和颈子,冰凉的泉水附着在皮肤上,奇特地消除了他内心的躁意和身体的疲倦,正如桑雪意所言,这灵泉乃是给通过暗道之人专门准备的,只要触碰之后就会变得一身轻松,夷喏对此解释为“神明的嘉奖”。
他顺道将腰间的木偶一同擦洗,耳边听见迦萝询问桑雪意吃饭用筷子还是手,觉得这种问题没有偷听的必要,便转身回了沉云欢的位置,却见她已经坐起,正低头研究着手里的锦囊。
“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个。”沉云欢将锦囊递给他。
顾妄一看,锦囊的正面绣了个图案。那图案有巍峨的高山,潺潺的流水以及卷起的云纹,他再熟悉不过,正是木偶的脊背上所留下的图案。
这种诡异的图案似乎受到某种力量钳制,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将其完整地画出来,顾妄已经试过许多次,因此在看见这个香囊之后,他先是惊讶,其后很快就发现,这图案也是仿制,当中有些地方与原图案并不相同。
这跟当初顾妄想用这奇特的咒纹去寻找来历的方法一样,他也是画了张仿制图交给暗门,其后得来的消息便是这图案是鬼阁的门徽,才一路寻来西北之地,追寻鬼阁与他小妹扶笙有何关联。
他半蹲下来靠近沉云欢,低声道:“从何得来?”
沉云欢朝角落里投了个视线为代指。顾妄寻着望去,隐晦地打量片刻:“难怪不肯报上自己的身份来历,原来是鬼阁之人。”
沉云欢自个儿琢磨片刻,还是觉得奇怪,道:“那几人之中,有一人让我有些许熟悉,不知在何时见过。”
顾妄问:“哪个?”
“裹着黑袍的那个。”
话音一落,师岚野也转头望去,目光短暂地在那人身上停留片刻,眸子只轻轻一动,这点细枝末节的变化立即让沉云欢精准地抓住,凑近了询问:“你认识他?”
师岚野道:“无关紧要之人。”
沉云欢顿觉讶异。师岚野不融于世,自下山以来未曾与谁有过社交,对旁人更是吝啬开口,一字千金,唯有一个奚玉生偶尔会因为贪吃得他一二句批评似的话,但那也是因为奚玉生与寻常凡人不同。
她先前在旁人口中听说过神明对至纯至善之人有求必应,虽说这可能只是一种夸大的说法,但师岚野曾在玉兰花盛开的大难之夜落下一滴泪,足以说明此类人的存在对神明来说尤为特殊。
难道这个裹得像只老鼠一样,战战兢兢藏在角落里的人,也有着与奚玉生一样的魂魄不成?
但师岚野却又说他是无关紧要之人。
沉云欢满心迷惑,自然是不打算就这么含糊揭过,正要抓着师岚野追问,却忽而被一声尖利的叫喊打断。
“啊——!”原本蹲在泉水边与桑雪意闲聊的迦萝忽而受到了巨大惊吓一般,仰面摔倒后以手肘撑着地往后退,瞪着惊恐的双眼道:“有、有……”
这一嗓子惊动了围绕着泉水休息的众人,纷纷盯着她。与此同时,南筠的龟卜出了卦象,明晃晃的“大凶”征兆,让她的脸色猛然一白。
沉云欢霍然起身,墨刀已然握在手中,两步来到迦萝的身边将她一把提起:“什么事?”
“方才我和桑公子闲聊时,我忽然瞥见泉水里……有一双眼睛。”迦萝显然被方才的那一幕吓得不行,双腿还发着软无法站直,颤着声道:“虽然一晃就不见了,但我看得清清楚楚。”
挨着泉水边坐着或是正在擦洗的人一听,忙起身后退,警戒起来。林柏上前两步,对着泉水看了看,疑声:“难道是这泉水底下有东西?”
“不会错,一定有东西!”迦萝道:“桑公子也看见了,是不是?”
桑雪意的脸色一向惨白,加之一路走来身体状态一直都虚弱,此时也看不出来多少神色变化,迟疑道:“我尚未瞧清楚……”
顾妄道:“你爹的手札里没记录?”
桑雪意摇头,回道:“手札之中关于灵泉的记录只有一句话,我爹他们走出暗道之后在此稍作休息,就继续前进了,没有提及旁的东西。”
南筠匆匆收起法器,沉声道:“我方才卜了一卦,十分不妙,不如我们还是即刻前行,莫在此地耽搁了。”
林柏也赞成此言,转而看向樊沂,却见他合上折扇,笑眯眯道:“诸位慌什么,我们人这么多,难道还怕一个藏在水里不敢现身的东西吗?不过要是现在动身我自然也是没意见。”
说话间,众人已陆续起身,刚打算躺下来休息的人认命爬起来。沉云欢踩在泉水的边上,视线落在水面,就见这泉水澄澈流动,若非此处光芒不太明亮,否则一定能直直看到泉水的底部,这样清澈的程度几乎藏不了任何生物。
正在沉默思考的时候,那轻轻波动的水面忽而探出一双眼睛来。
那双眼睛与人眼酷似,眼角过于宽阔,眼仁黝黑无比,似充斥着阴毒怨恨,正死死地盯着沉云欢。
但只有片刻,很快就消失不见。
沉云欢立即抬头,凛声道:“不是水中,那东西是在头顶!”
自方才她进入这个地方的时候,就隐约觉得头上有微弱的风声传来。但这岩顶挑得太高,应是与方才暗道里墙上涂抹的东西差不多,即便是点了灯光芒也无法触及黑暗的岩顶,沉云欢找来找去,没在那一片黑暗之中看到东西。
泉水如此澄澈,若是水底当真有东西,不可能只看见一双眼睛,除非这双眼睛是被倒映在水面上,才会如此若隐若现。
沉云欢的话一出,所有人在瞬间拿出武器警戒,同时抬头朝头顶望去。那漆黑无比的岩顶,简直能够吸收所有光芒,人的肉眼落上去什么都看不见。但经过先前一段赶路之后,众人已不再质疑沉云欢的话,只屏息凝神在头顶搜寻。
沉云欢想,那一定是一只活物,因为那双眼睛看起来分明是有灵智,能在水面的倒映中精准地锁定她的视线。并且那东西对他们这些外来者不可能抱有善意,于是她招了招手,低声道:“动作放轻,先离开这里。”
若是换在平时,她定然不会这么轻易离开,自然要上岩顶把那装神弄鬼的东西扯下来剁成几瓣,但眼下还是先去找虞暄的事要紧,就没必要将世间浪费在这地方。
众人听指挥,开始放轻手脚从泉水两边的石板路往中间的通道移动,原本稍微有些放松的气氛在此时再次紧绷,谁也不敢发出声音,寂静得整个岩洞都落针可闻。
然而头顶上那伺机而动的东西显然不打算就这么轻易地放过这些闯入者,见他们有离开的打算,便猛然发难。一声尖利的啼叫传来,同时伴着狂风在半空肆虐而下,瞬间就将墙壁上点着的灯全部熄灭,所有人的视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沉云欢抽刀出鞘,催动体内的灵力,正要施以“扶摇”借风纵火,却猛然发现她身体的各个经脉隐隐有堵塞之感。这种堵塞并不明显,却成为她灵力流动的大阻碍,原本能冲出几丈高的烈火却只能蹿出几寸,蔫蔫地沿着刀刃慢吞吞地烧。
沉云欢眉头紧拧,对身体的经脉所发生的变故丝毫不知,显然这地下岩洞所建造的“神殿”并非虚有其表,竟然能对她的身体造成压制。
沉云欢的墨刀所燃起的火焰达不到照明的效果,视线所及仍是一片黑暗,她当下明白那种能够吸收光明的涂层仍然存在,方才的灯之所以能照亮,是因为那些灯是专门针对这些吸光涂层制造的。
黑暗之中,她忽而听得顾妄在身后说:“你们会死在这里。”
他声音有些喑哑僵硬,音调也稍显奇怪。与此同时,沉云欢左手腕上戴着的铃铛手环猛烈地震响,顾妄的声音又从前方高空传来:“沉云欢,当心!这东西带翅膀!”
第154章 斗金翅不敬刀为何而停
沉云欢反身一刀劈下!
耳边传来尖啸的风声, 这一刀落了空,刹那间被掀起的风绕着沉云欢旋转起来,她的视线在这样的环境里极度受限, 但耳朵却能敏锐地听见翅膀在空中舞动的声响。
“拿着灯。”沉云欢将手中的烛灯塞给师岚野, 语速飞快地对旁边的几人道:“虞嘉木, 你守在这里,不要离开!其他人站在原地不可乱走,我去救顾妄。”
她只交代一声, 说完便像一条灵巧的小鱼, 瞬间游入黑暗之中, 不见了踪迹。
虞嘉木抽剑而出,冲站在边上的桑雪意招了招手, “到、到我身后。”
此处是黑暗之中唯一存在的光明, 迦萝动作迅捷地揽着常心艮往虞嘉木的后方躲藏,与桑雪意挤作一处。
师岚野持着烛灯而立, 轻轻一眨眼,那浓墨般的黑色在他眼中消失, 从眼底开始往上晕染出浅浅的金色, 随后他的视线里便出现了两只模样怪异的鸟。
那鸟的体型极大,模样是从未见过的怪异。它长着鸟首和翅膀, 却有着人一样的身体, 但原本应是手脚的肢体却又是锋利的鸟爪。翅膀的羽毛呈现出金色, 完全展开足有两个成人的身量加起来的长度, 爪子更是尖利, 能轻松地抓在紧密光滑的岩壁上,正转动着那双过分似人的眼睛,紧紧盯着沉云欢跃空的身影。
另一只则旋飞半空, 爪子抓着顾妄的肩胛骨,双翅一扇,凭空一股寒风便袭向泉水岸边。
沉云欢的眼睛明显看不见,她持刀高跃至半空时,方向完全是错误的。但在空中停顿的刹那,顾妄传来一声叫喊,“沉云欢,我在这里!”
她的身影如疾风般骤闪,下一刻便出现在那旋飞的大鸟上方,双手紧握刀柄,墨色的利刃被高高举起,正对准了那大鸟的后心。
“砰!”巨响炸起,这雷霆万钧的一刀落下,火焰在空中猛烈爆发,直冲岩壁。只听大鸟一声凄惨地叫喊,便被那燃烧着火焰的刀从当中劈裂,连带着泉水也被刀风劈出几尺高,水花洒落四处,同大鸟的血液一起溅得到处都是。
顾妄在下落的过程御剑而出,稳稳地落在上面,一手催动灵力念起诀法,拍在被利爪刺透的肩胛骨上,一手甩出几张符箓,喊道:“别掉以轻心,还有一只!”
沉云欢在黑暗中喊:“点灯!”
顾妄的符箓往四处一落,岩壁上的灯瞬间被点亮。
众人的视线在顷刻间清晰,无不被眼前的一幕震撼。只见面前那原本清澈见底的泉水中落了一只庞然大物,其模样因过于似人而令人毛骨悚然,像是人和鸟生下的畸形产物。它后背的位置有着狰狞的刀伤,正在泉水里疯狂挣扎扑腾,迅速将泉水染得赤红。
而另一只这模样的怪鸟则悬在岩壁上,正用阴狠的眼睛往下扫视。
岩壁上出现一个大洞,正往下滚落碎石,是方才沉云欢那一刀砍出来的成果。她浮在半空往下看,见泉水里的大鸟仍在翻动,不由心生燥意——照正常情况,方才那一刀是定然能将它砍成两半的,但无端封住的经脉堵塞了她太多力量。
此时,那名唤夷喏的身毒人见到这怪鸟之后,惊恐地瞪大双眼,猛然双腿一弯跪在了地上,嘴里不知道喊着什么,情绪极为激动。
那金翅鸟的目光立即锁定他,旋即一展双翅,庞大的身躯半点不耽误行动,如鬼魅一般飞向夷喏,双翅掀起的巨风再次扇灭岩壁上的灯,使得周围骤陷黑暗,众人发出惊恐地尖叫声。
沉云欢见它一动,身形也跟着动,先一步落到地面,抬脚一踹将夷喏踢出一丈之远,摔在地上翻滚几圈才停下。金翅鸟的利爪抓了个空,却没有立即腾飞,反而灵巧地一转身,双手落在另一人身上,将人抓去了半空。
只听凄厉的惨叫声响起,顾妄再一次点灯,便正瞧见那人在金翅鸟的双爪之下被生生撕裂,血水从天而降,淅淅沥沥地落在泉水之中。
沉云欢持刀而上,旋身踢在它的翅膀上,一刀横砍过去,被它以爪子抵挡,刀刃与利爪相撞,发出刺耳的尖声。它借着飞行的优势在空中来回盘旋,灵活躲避,沉云欢连砍数刀,只削掉了些许羽毛,刀刃落在它的爪子上,无法造成伤害。
况且它一展翅,岩壁的烛火就会熄灭,忽明忽暗的环境让沉云欢的行动大大受阻。
顾妄落在地面,疾行几步来到师岚野身边,一推虞嘉木的后背,“你上去帮她,此处我来看着。”同时招呼散在各地的人往此处聚集。
周围没有光源,其他人若是贸然动手加入战斗,反而成为沉云欢的阻碍,唯有同练剑术的虞嘉木或可能与她共同一战。
虞嘉木应声而起,长剑出鞘的瞬间,光芒在空中闪过,剑影在刹那间化作千百道,齐齐刺向金翅鸟。沉云欢听得风声逼近,用力蹬在金翅鸟的后背借力后跃,在空中退出数尺落地。
空中剑影频闪,虞嘉木与金翅鸟缠斗起来,剑啸声频响,沉云欢将刀刃刺进泉水之中,轻轻搅了两下,那泉水便哗然滚动起来,绕着刀身形成水涡。她用力掀起刀刃,水柱跃高数尺,变作十数支锋利的水箭。
“金流!”沉云欢奋力调动体内的灵力,往堵塞的经脉上一撞,念动口诀。十数支水箭当下燃起烈火,炽热的温度在空中爆炸,携着千军万马之力从四面八方刺向金翅鸟。
虞嘉木抽剑后撤,旋身躲过擦剑而过的水箭,听见另一头刀刃破风而来,旋即再蓄剑意,刺向金翅鸟。
水箭撞在岩壁上发出炮竹炸开时的闷响,沉云欢在心里默数着声音,确认这怪鸟中了三箭后料想它行动有所阻碍,便乘胜追击扬刀劈砍。
但她的刀刃将要落下时,却忽而听见面前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要杀我吗?”
那声音毫无情绪,似极为淡漠,分明是相当拙劣地模仿,但在这一刻却骗过了沉云欢。她心脏疯狂跳动起来,身体的本能甚至战胜了思考,刀刃下意识停顿。
她猛地转头往下看,视线精准地在黑暗之中找到了捧着幽幽烛光而站的师岚野,见他仍好好地站在原地,才意识到自己被骗。
但这一瞬息的分神,在殊死的搏斗中是万万不可的大忌,也是沉云欢从前从未犯过的错误。
她都没来得及后撤,就觉得脚踝猛地被巨大力道攥住,紧接着那力量将她凭空一甩,所有失重的感觉袭来,她完全控制不住身体,摔落在地上,翻滚两圈之后堪堪起身,以刀撑地,止住了余下的力道免于撞在墙上。
金翅鸟长啸一声,双翅疯狂扇动,狂风形成锋利的涡流,像无数铁片被卷在其中,岸上的众人纷纷祭出法器抵挡,没有灵力的凡人瞬间就遍体鳞伤,惨痛哀号。
金翅鸟俯冲,如利箭般刺向沉云欢,她看不见却能听到声音,抬刀抵挡,这巨大的撞击声响让她耳朵嗡鸣,右臂整个都被震得剧烈颤抖,瞬间失了知觉。
墨刀被震飞脱手,沉云欢被撞得连连后退,途中右脚踝传来刺痛感,似是方才被抓的那一爪子伤到了骨头,一时间狼狈起来。
沉云欢勃然大怒,干脆不再召刀,飞扑而上,整个人爬上了金翅鸟的后背。金翅鸟尖声长啸,飞往半空,奋力旋转想要将沉云欢甩下去。她却将灵力灌注双手,念动“清虚”“春晖”二法,阴阳火同时烧起,汇聚于她的左右手。一阴一阳之力维持着铁一般的平衡,使得沉云欢牢牢抓在金翅鸟的身上。
她以掌抵在金翅鸟的后心,化作寸拳携万斤力道而出,当下便打得金翅鸟惨叫出声,继而疯狂在岩壁四方撞击。
沉云欢躲得飞快,寸拳落在它的身体各处,岩壁被撞裂,石块纷纷掉落,泉水也被撞得面目全非,转眼间十几个寸拳落在金翅鸟的身上,沉云欢翻身踩上它的后背,一手攥住膀子,全身的灵力汇于手掌,火焰在刹那间爆开,炸出万千炽烈的火花。
她咬紧牙关,双手用力,踩着金翅鸟的膀子根处,在无比凄厉的惨叫声中,生生将它的右翼给撕了下来!
金翅鸟痛苦万分,凄声长啸过后,猛然朝地面撞去。这一撞比先前的数次都要凶猛,竟直接将地面给撞碎,谁知下方竟是空的,裂痕疯狂向四周蔓延。
所有人都沉浸在着看不见的凄惨战斗之中,被金翅鸟那一声声震耳的尖啸震得六神无主,没防备这突然的地陷,骤然坠落。
沉云欢松开金翅鸟,在掉落的石块间跳跃,想要快速赶到师岚野等人的身边,却不想一抬头,周围竟没了那一抹燃着的亮光。漆黑充斥了视线,沉云欢看不见周围的情况,被一块庞大的石头砸了个正着,又因战斗过后的力竭,登时双眼一黑,当下晕死过去。
第155章 食脑鬼窝觅得昔日同门
沉云欢睁眼时, 面前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下意识抬起手掌燃火,光芒在掌心跳跃后朝四处散去, 照出周围的环境。
金翅鸟撞毁了地面, 致使她在乱石之中被砸晕, 但好歹在晕死前用灵力护住身体,不至于被砸得筋骨寸断。她从一堆乱石之中奋力爬出来,活动了下手脚, 确认只有脚踝在先前的打斗中受了轻伤, 其他部位都算完好。
她踩着乱石往下看, 见此处是一条悬空的宽阔石桥,两边建造了高高的石柱, 雕刻着绮丽的图腾。被生生扯断了一只膀子的金翅鸟落在不远处, 但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死透,墨刀斜插在一旁的地面。
沉云欢走下去将墨刀拔出, 先是一刀剁了金翅鸟的头,继而尝试喊了几声, 呼唤师岚野、顾妄等人的名字, 并未得到回应。桥下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沉云欢似是运气好在掉在桥面, 若是运气不好地摔下去, 还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方。
此地不知挑空多高, 应是极为庞大空荡的山体空腔, 回荡着沉云欢喊人的回音。她见周围没人, 心情不免烦躁,顿时无比讨厌这奇怪的地方,倘若有什么妖邪盘踞此地, 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出来跟她打一场,结果绕来绕去,她反倒成了遗失之人,没了其他人的踪迹。
手腕上的铃铛一直震响,她寻不到人心里恼怒,反手将铃铛摘下来扔下去,旋即掏出“相随”法器,放出里面的纸鹤,让它追寻师岚野的踪迹。
她倒不是多担心师岚野的安危,只是在方才地面塌陷时,常心艮、迦萝等人都在师岚野的身边,他应当有能力将其他人带在身边,先找到他或许就能找到其他人。
沉云欢没有片刻休息,将墨刀当作火把立即动身,行了几步感觉脚踝传来隐隐疼痛,也强忍着没有停下。这地下空间庞大又复杂,沉云欢随着纸鹤一路往前,行过悬空的石桥之后进入密闭的走道。与先前不同,这次的走道并未涂那种怪异涂层,火焰能提供极强的照明,让沉云欢一眼将走道望到尽头。
这整体似乎是一座建在地下的庞大宫殿,用于供奉身毒国度里的不知名神明,但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凡人所建造,在仙门和灵器并不普及的远古时代,很难想象要耗费多少人力和时间才能完成这浩大的工程。
沉云欢越来越好奇宫殿的尽头,到底供奉着什么样的神明。
暗道走到尽头,视线豁然开朗,面前出现一个半圆形的石室,地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东西,乍一看像是摆在架子上晾晒的腊肉,但沉云欢立即分辨出,这些都是人。
他们身上裹满了像是被血液浸泡过的泥土,从头到脚都极为严实,甚至连脸都没露出,给搓成长长一条,一半倚着墙壁,一半摊在地上。沉云欢走到最近的一人旁边,才发现这些泥土并非封死,在鼻子的地方留了两个孔。
她伸手抠了一把,外面一层的泥土已经干燥坚硬,但里面的尚是湿软,于是用灵力将此人面上的泥土拂去,露出的却是熟悉的面孔,是那个名唤南筠的女子。
她反手用手背拍了拍此人的脸,唤道:“南姑娘,南姑娘?”
南筠双目紧闭,处在昏迷当中,没有任何反应。沉云欢往她颈处一探,仍能摸到体温和经脉的跳动,见人还活着,便想先把她拽到一旁。谁知就这么一拽,一个黑影飞速从南筠的后脖子处闪过,尽管悄无声息并且速度极快,却还是让沉云欢的余光捕捉。
她凝目一瞧,才看见这石壁上竟然有着指甲盖大小的孔洞。较之其他地方,这石室修建得十分简陋,墙壁上也没有贴石砖,而是呈现出一种开凿的原始模样,布满漆黑嶙峋的石块,但仔细看才能发现,这凹凸不平的石块并非天然形成,也是一种墙砖,在那高低错落的缝隙之中,布满数不尽的小空洞。
南筠的身体在此时开始痉挛颤抖,沉云欢将她翻过来,就见她后脑勺处并未裹泥,发丝间浸出丝丝缕缕的血液。沉云欢赶忙蓄起灵力打入她的眉间,缓解她身体的抽搐,旋即去查看旁边的红泥人。
她看见这泥人同样是露着后脑勺,而墙壁的空洞处则探出一个细长的黑色软体东西,正连接着这人的后脑勺。沉云欢手起刀落,在那细长的软管还未缩回前就给切断,墙体里面立即传来嘶哑地尖声。
沉云欢站起身,用刀敲了敲墙面,墙壁后就传来空洞的脆声,她当下意识到这墙体后面是空心的。
这半圆的石室之内摆满了裹着红泥的人,俱是同样的姿势半靠着墙,恐怕每个人的后脑都连接着墙体内探出来的软管。沉云欢眉眼微沉,一边用刀剑敲击墙壁一边往前走,墙体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被突然掀开石板的蚂蚁窝,被惊动之后慌乱逃窜的动静。
待她绕着石室走了一圈,将所有泥人都踢倒在地后,寻了一处较为宽敞之地,一手持着刀柄,一手压着刀背,猛地刺进墙体,而后借以全身的重力朝下一压,空心的墙面就被她一刀豁开。
燃烧着火焰的刃尖探进去,里面的景象霎时间占据沉云欢的视野。
整个石室应当是一个完整的圆,但墙壁外被添了一层黑色物质形成第二道墙壁,遮盖了一半的空间,所以一眼看去是个半圆形。实则被遮挡的一半石室中,堆聚了数量非常庞大的怪异生物。
它们仅有人一半的高度,体型与人族酷似但干瘪枯瘦,像是一层粗糙的皮搭在骨头架子上。它们的头颅更偏向鱼类,鼻梁从中间顶出,许是常年生活在黑暗之中,它们的眼睛退化得极小,丑陋无比。
沉云欢看见他们的嘴型细长,方才那探出孔洞的细长软管,则正是它们的口器。炽亮的火焰让它们备受惊吓,当下吱哇乱叫着逃窜,乱成一锅粥。
虽说从未见过这种妖邪,但她料想这些东西就是先前客栈里有人曾提及的“食脑鬼”,正逢沉云欢窝了一肚子火,看见这丑陋的玩意儿更是火上浇了一把油,提着刀就杀了进去。
它们数量众多,慌不择路地逃跑时则更加寻不到出路,相互乱撞,沉云欢一掌拍在墙壁上,火焰飞速顺着墙体烧起来,将它们圈在其中,全部困在一处。
其后便是手起刀落,将这些阴邪的东西给剁了个一干二净,嘶声的惨叫不停回荡在耳边,待她收了刀上的火焰时,周遭已是残肢一片,如此景象,方将她心头的邪火解了一二。
沉云欢踩着妖邪的断骨出去,继而将南筠身上红泥剔除大半,而后解下腰间的锦囊,从里面摸出一颗灵药。她身上惯常是不会带这些东西的,锦囊里多半装的都是糖棍,但此次出发前,师岚野往她锦囊里塞了几颗灵药,备不时之需。
眼下正派上用场。灵药都是上品级,南筠入口没多久脸色就开始有了变化,体温也逐渐回升,呼吸也慢慢恢复正常。
在脱离食脑鬼的口器之后,这些人先是抽搐了片刻,其后才停下来没了动静,沉云欢将他们脸上的泥土暂做清理,一一探过鼻息,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走运,还活着。
靠近石室入口的那些人,正是此次与她一同进地下宫殿的人,南筠身边的手下几乎都在此处,也不知是有多倒霉,坠落的位置估计是砸在了食脑鬼的窝旁边,全给拖了过来。
另有几人是夷喏身边的护卫,但不见夷喏和他身边的负责译语的女子。
林柏的手下倒是一个都没落难在此,而那樊沂身边那个裹着黑袍,从今早出发开始就鬼鬼祟祟的怪人却在此地。泥土糊住了他的面具,沉云欢也盯着他一路了,见此机会,当下将面具摘了下来,一睹他的真面目。
却见他此刻竟是清醒的,只是浑身被泥土裹死了动弹不得,面具被摘下之后便瞪圆一双眼睛,满目惊恐。那是一张并不陌生的脸孔,虽说已有半年的时间未见,但还不至于让沉云欢忘记。
他正是当初在仙琅山脚的镇子里,将剑强行塞到沉云欢手中,要与她较量的狄凌。
当时的沉云欢正是灵力全无的废人,烂得稀碎的骨头才长好没多久,就被迫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交手,那一剑震得她后退数步险些跌倒,丢了脸面的事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
只是狄凌此人在后来春猎会时,就已经死在了那个鬼村之中,据说后来狄家人赶赴天机门,又哭又骂地闹了好一阵,到最后如何收场的沉云欢并未打听,但实实在在地记着,狄凌此人已经死了。
眼下他却出现在沉云欢的面前,昔日张狂和傲慢俱已不见,枯瘦的脸形似骷髅,皮肤泛着青紫,眼中满是恐惧,俨然不像个活人。
沉云欢吓一跳,险些骂出口,刀瞬间架在他脖子上:“你是人是鬼啊?”
狄凌吓得浑身颤抖,嗓子都掐细了几分,急声央求:“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饶我一命!”
沉云欢的刀刃压近一寸,皱着眉质问:“你分明已经死了,如何还能出现在这里?”
“我、我没有死……不是,我当时的确死了,但是后来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又睁眼活了过来——啊啊啊啊,别杀我!”
沉云欢一听他说这种不知所谓的废话就不耐烦,刀刃又往前压了些许,吓得狄凌惊叫起来,连连求饶,飞快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一股脑说出来。
原来他当初死了之后,魂灵困在鬼村里不得出,于虚无中游荡,后来被一股力量给拘走,等再睁眼时他就又“复活”了,只是这种复活并非真正的起死回生,他的身体如同行尸走肉,除了没有任何感知之外,隔一段时间就会开始腐败,他必须费心维持。
他睁眼之后就一直在樊沂手下做事,但此人十分狡猾,从没有向狄凌透露半分信息,因此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会重返世间,只是听闻黄金城里有让人真正起死回生的办法,所以才一路跟来至此。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巧遇见沉云欢。
沉云欢瞥他一眼:“我还当你一路跟踪我至此。”
狄凌苦笑几声,这煞神如今他躲着都来不及,何敢跟踪,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位让他看一眼就肝胆俱裂的人物,这一路走来他捂得严严实实不敢露出半点破绽,不料还是在此处露馅。
狄凌苦苦央求,连声忏悔自己曾经的过错,若非他现在是“死尸”,又被泥土裹住,定能哭出一桶眼泪再磕九九八十一个响头给沉云欢道歉,只为求她高抬贵手,因为死亡的滋味实在可怕,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若是他还如当初那般倨傲嚣张,盛气凌人,沉云欢倒是不会嫌麻烦,跟他再过两招狠狠报了当初在众人面前丢面子的旧仇。但如今他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又一直可怜兮兮地求饶,死过一回后简直折尽了脊梁骨,沉云欢见他狼狈至此,也懒得再计较,随手撂在了一旁,转身去救其他人。
越往石室里头走,那泥土里扒出来的面孔就越眼熟,一一与当初跟随她去沧溟雪域的同门弟子对上面容。只是这些人似是在此处困了太久,几乎都断了气,没有生还者。
或许当时那一个唯一能够出去求救的仙琅宗弟子穿越瀚海时,他们已经困在此处,但沉云欢几人后来穿越瀚海用了些时日,尽管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赶路,却还是没能将这些人活着救出。
石室内寂静无比,沉云欢的刀燃着火焰,悬在半空照明。狄凌被撂在一边之后就安静下来,周围唯有沉云欢慢慢移动,将泥土从那些人脸上扒下来的声响。
一张张熟悉的脸在面前翻过,沉云欢沉默不语,眉眼是看不出情绪的平静。
她没有觉得悲伤,只是莫名有一种沉重盘踞在心头,沉甸甸地压着,动手将已经死了的人翻了个面,以背部朝上。同时她在脑中思考,这些食脑鬼将人裹起来,应是为了保留体温,说明它们并不能一下子将人的脑子吃完,所以要保持这些人存活的时间尽量长。
那么这个时限是多少?虞暄是几日前进来的,若是落在此处,还有没有生还的可能?
身后响起微声,沉云欢没回头就知道吃了灵药的南筠已经醒来,在她还没有开口提出疑问时,沉云欢就道:“我记得你先前说过你精通医术,那些面朝上的人都还活着,你去看看他们的状况。”
南筠刚醒,脑袋还充斥着眩晕,强忍着恶心和呕吐的欲望爬起来,飞快去查看其他人的伤势,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其他人都变成这样了吗?”
沉云欢没有应声,只是安静地解救剩下的人。她起先还用灵力,但身上各处的经脉仍然受堵,为了留存灵力她直接动手,现在双手已全是红泥,指甲缝里都脏得一塌糊涂。
随着一张张面孔扒过,直到她从红泥里扒出了虞暄的脸,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虞暄闭着眼,与其他人一样处于昏迷状态,身体的温度很低,但仍有微弱的呼吸,显然还在活着。沉云欢随意蹭了蹭手,拿出一颗灵药飞快塞进他的嘴里,再往他胸口送了一掌灵力,这才确认保住了他的性命。
沉云欢将他放在地上,将边上摆放的最后一位泥人,她上去三下五除二将人给扒出来,不承想此人竟是虞暄的师父。
关良在仙琅宗的地位可谓是独一无二,因为他是沈徽年唯一现存的师兄。作为仙琅宗的掌门人,沈徽年当初上有师兄师姐,下有师弟师妹,能坐上掌门之位全凭他那一身顶了天的修为。
几十年前仙门动荡,仙琅宗老一辈的师长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关良跟沈徽年师兄弟二人倒是命硬加上运气好,活到了如今,一人成了掌门,一人则是掌门亲师兄。
关良膝下只有虞暄这么一个弟子,但沉云欢被领回去之后,也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关良有时传授虞暄术法也会带上沉云欢一起教。只是此人老不正经,每次想下山玩儿了,就牵着沉云欢,借口说是沉云欢想下山。
由于门中仅存这么一位与掌门同个师父的师兄,仙琅宗上下对他皆礼敬有加,有时沉云欢由着性子对同门师叔不敬要被责罚时,也是他挡在其中和稀泥,明里暗里护犊子。
师伯平日里也不修边幅,总是顶着一张胡子拉碴的俊脸说这样有男子气概,此时染上污泥之后,莫说男子气概,连个人样都看不出了。沉云欢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冰一样冷硬,枯瘦的脸僵硬无比,没有半点皮肤的弹性,似是死了多时。
沉云欢蹲在他面前,将他身上的泥土慢慢清理干净,低着头不说话。
“咳咳……”
身边传来虚弱的咳嗽声,沉云欢转头望他,“醒了?你可有受伤?”
虞暄是修仙之人,体内灵力浑厚,吃了灵药之后恢复速度极快,状态也比南筠刚醒的那会儿好很多。他看了沉云欢一眼,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露出个虚弱的笑:“我就知道你赶得及。”
沉云欢轻轻摇头,沾满泥巴的双手不知往哪放,搁在半空,轻声道:“好像还是晚了一步。”
虞暄看见师父,膝行过来,说:“不必担心,这是师父的绝学,龟息之术。他遇到危及生命的状况时,就会以灵力自封经脉,身体温度降至最低,肉身僵硬,只保留一丝呼吸,与死状无异。”
“你看。”虞暄拔了几根头发搁在关良的鼻子下方,就见那头发果真慢悠悠地飘动起来,“他还活着。这种术法能让师父陷入假死状态,以假乱真,最长能维持半个月。”
沉云欢大为震惊,“从未听说过师伯会这招。”
“独门绝学,关键时候保命的本事,师父当然不会告知外人。”虞暄盘坐在他对面,双手运起灵力,一边解封关良身上的经脉,一边将他的遭遇简单说给沉云欢听。
虞暄寻找师父,并非双手空空而来,他手里有个寻物法器,里面放了含有师父灵力的物件后,便会给他指出个方向。但这法器所涵盖的距离有限,百里之内才起效用。虞暄从京城出发之后一路赶赴西北,行至西域之地,那罗盘突然有了动静,他便当即脱离同行的队伍,跟着罗盘的指引,独身来了此地。
罗盘所指的方向便是仙岩洞,虞暄绕着此地走了几个来回也没找到师父,后来才发现仙岩洞窟里另有千秋,他匆匆而进,一路给沉云欢留了记号。入门之后的暗道对虞暄来说不算难题,他独身一人行动便捷,盘踞在泉水的金翅鸟也没有发现他,但其后的路才是折磨。
过了泉水之后便是迷宫一样的大殿,虞暄在其中迷失,绕了许久耗尽了耐心都没找到出口。他询问沉云欢是怎么这么快就穿越迷宫殿找到此处的,从前也不见她方向感这么好。
沉云欢心道这其实是一个巧合。
她是跟金翅鸟打得太凶,直接撞裂了地面掉了下来,才免了进迷宫的麻烦。但沉云欢并未挑明,只高深莫测道:“虞向隐,我什么能耐你还不清楚?世上还有我做不到的事吗?”
虞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有拆穿她,继续往下讲。
他在迷宫里转得满头包时,师父也在给他添麻烦,因为罗盘上的指针一直在变换方向,显然关良是在不停地移动位置,像是故意躲着他一样。
虞暄最后累死累活找到师父的时候,才知道他的确是在躲人,但并不是躲自己的徒弟,而是另一人。
沉云欢听得入神,立即追问:“是谁?”
虞暄沉声道:“鬼阁的阁主。”
寂静黑暗的长廊之中,巨大的石块被一只手顶起,掀翻滚落在地,发出巨响。堆叠的石块被不断从下推动,随着滚石落下的杂声,一人从石碓中坐起。
他的体态怪异,脊梁骨似砸断了一般,肢体也呈现出扭曲诡异的弧度,衣衫被尖利的石块刺破,狼狈不堪。但他的面容虽蹭了灰尘,却仍是俊美平静的,眼眸不见半点波澜,似乎这扭曲的身体并未传达给他痛感一般,神色淡漠如旧。
蜡烛的火没有熄灭,他的左手还算完好,将烛台从下方拿起放在一旁的石块上,幽幽火光照出他漂亮的面孔。
桑雪意压在巨石下,左腿血肉模糊,腰身被死死压住动弹不得,嗬嗬喘着气,瞧见了光后正要求救,一转眼却看见光下那扭曲怪异的身体,登时噤了声。
师岚野却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他,淡淡地看他一眼,其后脊背一停,错位几截的脊骨顺直,又抬手按在右肩上。只听“咔吧”几声,扭曲的肩胛骨和翻折的手臂被扭回正位。
他缓缓站起身,将身上错位的关节和骨头一一复位,脱下了破烂的衣裳。雪白的脊背瞬间暴露在桑雪意的视线之中,在泛着青光的烛火下,他看见那白玉般的皮肤上竟布满了浓黑的咒枷,密密麻麻的繁复图案像锁链一样,绕着他精瘦健壮的身体一圈一圈地往上缠,自手臂往上,布满整个后背,直到后颈才停下。
细细看去,就能发现那些图案都是有巍峨的高山,飘逸的云纹,翻卷的流水形成,一重又一重。
桑雪意惊得睁大眼睛,张了张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片刻后师岚野换上了崭新的衣袍,遮住了满身的咒枷,而后从石堆里陆续拉出了昏迷的常心艮、迦萝、顾妄三人。
三人并未受明显外伤,只是受到巨大冲击之后昏死过去。师岚野将他们摆在石堆旁,旋即抬步状似要离开。
桑雪意这才回神,凄苦哀求:“救救我,救救我……”
周围安静得没有半点声音,师岚野侧目看了他一眼,分明是听见求救,却淡漠地收回视线,平静的神色没有半点涟漪,从他血肉模糊的左腿跨过,就这么慢步离开。
第156章 乱人心二人同斥师郎错
虞暄给师父解开经脉之后, 便开始打坐调息。沉云欢还有一肚子的问题,但见虞暄的脸色不太好,便耐心地等在一旁, 待他恢复之后再问。
让她颇为在意的是, 那用来寻找师岚野的纸鹤像是在这地下空间失去了效用, 绕着石室打转,迷失了方向一般找不到路,沉云欢干脆将它收了起来。
南筠自从醒了之后, 一直在救治其他人。她随身携带着一套细针, 往人身上的几个大穴一通扎之后, 就会让昏迷的人逐渐恢复平稳的呼吸。
“这就是西域人所说的食脑鬼。”南筠一边施针一边说道:“它们的口器又细又长,口器的顶端有一些极其细小但是锋利的牙齿, 能够一点点啃破人的头皮, 从后脑的位置直入脑颅。同时它们还会从口器里吐出一种麻痹人的液体,让人动弹不得, 神志不清,保持最低体热活着, 一点一点体味自己的脑子被吃空, 脑髓被吸尽的感觉。”
沉云欢转头看了一眼满地的食脑鬼残骸,心说方才还是下手轻了, 一刀砍死太让它们痛快。
虞暄打坐一刻钟, 身上的灵力恢复大半, 听得此话便道:“这些妖邪体型小, 食量也不大, 所以才在这里以泥土裹住了人,当作备用粮囤积。我和师父就是被囤积起来的食物,所以才没遭毒手……毒嘴。”
沉云欢忽而看他一眼, 面上带着好笑的意味:“虞向隐,你还没意识到吗?”
虞暄一愣:“什么?”
“你和关长老,是故意被摆在这个位置的。”沉云欢说。
虞暄不知道是不是刚清醒,脑子还钝钝的,没明白沉云欢此言何意,思及她平日里的性子,于是立即做出迷茫的样子,不耻下问:“云欢,你素来聪明,快告诉我你有什么发现。”
沉云欢很是受用,得此一句当下也不再卖关子,对这个在她的衬托下稍显愚笨的师兄很是包容,耐心道:“你和你师父被放在一起,这本身就很奇怪,那些食脑鬼难不成也知道你们是师徒,所以干脆将你们摆在一处。再则,从这摆放的顺序可以看出,越早被它们拖进窝的人位置越靠里,所以靠近出口的都是此次跟随我一起进来的人,往里则是前些日子进来的人,再往后则是仙琅宗的弟子,最后这角落里却是你们师徒二人。”
虞暄如遭当头一棒,整个脑子都打清明了,目光发寒地望着沉云欢:“这是圈套?”
沉云欢点头,“你们不是运气好被当成了储备粮,而是被人故意摆在了这角落里,才得以留着性命等到我来。如若我猜得不错,那背后之人应当是要借你们之口传递信息给我。”
沉云欢十分有踏进陷阱的自觉,她既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为她设计好的圈套,当然每走一步都要考虑背后设下陷阱之人的用意和想达到的目的。
这石室内的仙琅宗弟子死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留下来,说明那些人应是见到了背后之人,所以才被灭口。但虞暄和关良还活着,就说明他们并不知幕后操纵者是谁。
虞暄脑子一阵痛,将自己来到西域之后的经历仔仔细细想了几遍,记忆瞬间混乱起来。他紧拧眉头,强忍着痛意说:“我只记得进入地下洞窟之后,一路上还算顺利,然后就找到了师父,但是他十分忌惮那鬼阁的阁主,带着我东躲西藏,最后我们还是与他遇上。”
沉云欢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囊,递给虞暄:“他身上有没有这样的图案?”
虞暄立马点头:“他穿着黑袍,那黑袍的背后,就是这样的纹样。”
沉云欢想,那就是了。扶笙的木偶身、山村里的邪神观音、霍灼音的那对银月耳饰还有狄凌的“死而复生”,应是都是这鬼阁的阁主一手操办,但是沉云欢在理思绪的时候,有一段始终捋不顺。
“奇怪奇怪……”她喃喃自语。
虞暄追问她因何事觉得奇怪,沉云欢将先前遇到的那些事用三言两语讲与虞暄听,其后道:“若是这阁主四处奔走,操纵这些人是为了作恶、破坏,那么扶笙所为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比起后两者的害人和屠戮,扶笙谋划之局是以邪气引入体内,再由她挑选的利刃亲手斩断。沉云欢就是她选中的利刃,扶笙的牺牲不仅是为了揭露宋氏的恶行,更是为了彻底摧毁宋氏多年来积攒的邪气,给供奉天魔的势力重重一击。
虞暄道:“或许扶笙是脱离了鬼阁之主的控制。”
“这是天枷。”沉云欢用手指点了点锦囊上的图案,道:“晏前辈说,犯有重大罪恶或是不属于人间的力量,才会被套上这样的咒枷,我先前一直怀疑是雪域的封印动荡,跑出了厉害的邪魔逃入人间。”
“你怀疑这天枷来源于天魔?”
沉云欢沉思着,“不一定是完整体,有可能是跑出了一缕神识,总之不是好对付的东西。你没发现这种力量能够让死人仍然存活于世吗?这是凡间的仙器和术法都做不到之事。”
虞暄认为沉云欢的这些猜测都是有道理的。天魔自存在以来,都是破坏,湮灭的化身,它凝聚了世间万恶,古籍中记载,它是厄运与毁灭常伴之魔,不管到什么地方,都会引起动荡与屠戮。
若是这天枷来源于天魔,它也的确已经将大夏搅得一团乱,到现在皇城的动荡还未平息安定,雪域封印在即,接踵而至的后患却无穷无尽。
虞暄奇怪道:“那他现在做的这些是为何?”
“笨徒儿,笨徒儿。”旁边突然传来虚弱的声音,一连叹了几声,“这有何想不明白的?这贼人设下此局,是要杀云欢啊。”
原本头对着头讨论问题的两人同时转头,就见方才还在昏迷当中的关良此时已经醒来,耷拉着眼皮,一副恹恹的样子。
“师父!”虞暄一下子扑上去,将自家老师父扶起来,让他靠在墙上,关切道:“师父,你可有受伤?身上可有什么不适之处?让徒儿为你疗伤。”
“无碍。”关良抬手制止他大呼小叫,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咳了两下吐出一口血来。虞暄吓得脸色惨白,赶忙为师把脉,然而他医术并不高明,没摸出师父有什么内伤。
“我不敌那贼人,心口被拍了一掌,不过他并未下死手,这伤我出去养一养就好了。”关良道。
沉云欢抱着剑蹲在旁边,直言不讳:“关长老,从前我就劝你认真修炼,你是沈徽年的师兄,修为跟他比也差得太多了。听沈徽年说,你年轻的时候就不……”
还没说完,关良伸手,往她脑门上用力戳了一下,将沉云欢戳得摔坐在地:“就算你现在不是仙琅宗的弟子,徽年也是你曾经的师父,你怎可直呼其名。”
沉云欢捂着脑门,小声嘀咕:“手劲儿那么大,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事。”
“师父。”虞暄怕师父在此地教训起沉云欢,也怕自己师父被沉云欢气得两脚一蹬原地登天,赶忙挤在中间调停,问道:“你方才说有人要杀云欢,这是何意?”
“此局为云欢而设。”关良道:“我在数月前同其他人一起前去沧溟雪域,那地方天寒地冻,雪层覆盖千里,我们在前往神山的半途遇上了大雪崩塌,等再醒来时我就身处偏僻的村落之中,与其他人失散。我身上的法器尽数被搜刮,起初我还以为是村落之人所为,在那里闹了一阵后离开,才发现已偏离雪域百里,这才明白我并非是大雪冲进了村子,而是在昏迷时被人带去那地方扔下,身上的法器应该也是那人拿走的。”
“后来我走出重山,一路来到西域,在此处偶然得知了仙琅宗弟子的下落,当时没意识到这是骗局,思及那些跟随你前往雪域却又莫名失踪的弟子,我一股脑地追寻至此。”
“他们……”
“不错,他们都死了。”关良长长地叹一口气,沉声道:“我意识到这是个陷阱之后立即想要出去,却没想到这地方只有一个入口和出口,想要出去必须找到出口才行,于是在此处徘徊多日,遇上了那鬼阁之主,与他交过两次手,发现完全不敌就在此处躲藏,最后才得知向隐也来了此处。”
“那这怎么成了为云欢而设下的圈套了呢?”虞暄道:“这不是将你我骗来此处吗?”
关良无奈地看了一眼满脸迷茫的徒弟,“那贼人将我们骗来此处,为何不杀?”
“自然是……”虞暄的答案脱口而出,说到一半才缓过神来,看向沉云欢道:“将云欢也引来。”
关良道:“起初我也想不通鬼阁之主这么做的目的,后来你说你留了阴阳双玉给云欢,这才明白他的用意。”
沉云欢并非仁慈心善之人,甚至与仙琅宗有恩怨在前,单是用仙琅宗的弟子做诱饵,她并非一定会前往此处。但她却是重诺之人,既许下了诺言,就一定会兑现,因此她手里攥着那块阴玉,只要虞暄手里的阳玉破碎,她就会寻来此处。
虞暄的表情当即变得极为难看,“但是我将玉佩给你之事,除了你我二人,就只有……”
沉云欢果断开口:“不是他。”
“云欢。”虞暄沉声唤她,“不可意气用事。”
“我没有意气用事,一定不是他。”沉云欢仍是非常坚定地否认。
关良不知这二人打什么谜语,疑问:“你们说的是何人?”
虞暄便道:“是云欢下山之后相识的一人,姓师,那夜我与云欢商议前往雪域寻你的计划,将阴玉给了她,只有姓师的那人在门外。”
沉云欢正要为师岚野辩解两句,却忽而听得石室之外传来了脚步声。这脚步不徐不疾,保持着一个速度,正朝着石室靠近,沉云欢像是有着能辨别脚步声的猫耳朵,立即起身,抱着刀小跑着往外去。
“去哪里?”虞暄在后面问了一声。
沉云欢道:“马上回来。”
她飞快地绕过石室中摆了满地的人,出了石室之后沿着暗道走了十来步,就看见前方光芒与黑暗的交界处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
沉云欢一见到他,心情莫名就平静下来,因为这人永远是这副平和安静的模样,好像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他依然能保持冷静的情绪,然后不远万里寻到她的身边。
她快步迎上去,绕着师岚野转了一圈,仔细探查他有没有受伤,却忽而发现他换了身衣裳。
师岚野自打进入仙岩洞后,不知是进入了别人的地盘有所忌惮,还是有别的顾虑,将本相隐去换成了黑色的常衣。但此时再见,他长发束起,外面套着一件雪白的衣袍,仙蚕丝的衣料折射着火光,映照他俊美的面容。
“你受伤了?”沉云欢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将宽松的衣袖往上一捋,露出了白玉般的半截手臂,肤色仍是没有半点血色的白,肌理分明,却干干净净不见半点伤口血迹。
师岚野垂眸看着她:“先前的衣物脏了。”
“没受伤就好。”沉云欢捏了捏他两边的肩膀,又问:“怎么只有你,其他人呢?”
师岚野却没有回答,冰凉的手指顺着她的手背徐徐往上,落在她的腕间,像是充满温柔地摩挲。片刻后,他低声问:“为何摘了?”
沉云欢盯着空荡荡的手腕思考片刻,才想起他问的是先前带在上面的铃铛,回道:“我醒来之后不见你们,这铃铛就一直震响,吵得我心烦,我就摘下来扔了。”
师岚野想,既然嫌弃铃铛一直响太吵,那就应该将丢失的人找到,让铃铛安静下来才对,若是扔了铃铛,那这感知对方位置的东西还戴着何用?
沉云欢见他不应声,顺着他的手腕看,果然见他还戴着铃铛。
“这东西无用,摘了吧。”沉云欢不由分说将其扯下来,抬手便扔,那手环铃铛被抛出几尺远,砸出清脆的声音,然后滚进了火焰照不到的黑暗之中。
师岚野的视线追随过去,淡漠的目光看着它消失在漆黑之中。
这铃铛始终安静,即使被遗弃,它也没能发出声响。师岚野认为沉云欢说得对,它虽然能在超出主铃铛所在的范围后振铃报信,有团结队伍之能,但对于不在乎它位置的人来说,的确是无用的。
“跟我来,我找到了虞师兄和仙琅宗的那些弟子。”沉云欢没有松手,顺势牵着他往回走。
师岚野盯着她的后脑勺问:“如何找到的?你们师兄妹之间有相互感应的术法?还是他一路留下了只有你能看懂的印记?”
沉云欢完全没有察觉这话语之中的深意和其他情绪,随口回答:“碰巧罢了,我醒来之后顺着路一直往前,就遇见了他们。我还在这里发现了那种叫食脑鬼的妖邪,把它们杀了个干净。”
没听到身后人的接话,她回头望了一眼,“你怎么不说话?”
师岚野道:“好巧的事。”
沉云欢纳闷地拉着他进了石室,就见关良被虞暄搀扶着站在中央,面前摆着的十数仙琅宗弟子尸体。他的脸上尽是难以言喻的悲戚,眼中是沉甸甸的伤怀,似闪烁着泪花。
“师父,节哀。”虞暄低声劝道。
关良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声,道:“这些孩子,在仙琅宗长起来,一个二个都是修炼的好手,家中父母亲长的依仗和期望,他们将孩子交给了仙琅,仙琅却没能全须全尾地送回去。”
虞暄道:“是那些恶人恶妖的错。”
关良摇头,“仙琅岂能推脱罪责。修行之路,何其艰难,愿这些孩子来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别再踏上这歧路。”
沉云欢见他身负重伤,还在为已故之人伤心,便热心地安慰道:“关师伯,你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啦。”
关良摸了摸自己胡子拉碴的脸,叹道:“也是,幸亏我平日里龟息之法练得勤快。”
在南筠的救治下,石室之中陆续有人醒来,加入了救治的队伍。狄凌仍老实待在角落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沉云欢从他身旁经过时尽管没有看他一眼,他仍是吓得缩起身体来。
沉云欢让关良在石室之中休息,喊上了虞暄一起去找其他人。虞暄对师岚野仍有着浓重的怀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戒心,眼神都带着审视。只是师岚野一如往常一般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对他充满敌意和怀疑的眼神丝毫不理睬,只亦步亦趋地跟在沉云欢身边。
师岚野在下坠时与顾妄等人在一处,将昏迷的几人摆在了石堆边,本想带沉云欢在地下绕几圈,等到桑雪意死透了再将人带去,却不料出了石室之后没走多久,迎面就撞上了一队人。
走在最前头的则是樊沂、林柏二人。樊沂身边的两人还在,但林柏的手下则少了大半,其中有几人背上还扛着人,待走近了沉云欢才看见,顾妄几人被他们带来了此处。
“沉姑娘,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们了!”林柏快步迎上来,显然是累得不轻,抬手擦了一下满头的汗,气喘吁吁道:“我们还找到了你的同伴,其他人状态尚好,就是桑家的那小公子受伤极重,性命堪忧。”
沉云欢的视线一掠,看见桑雪意伏在一男子的背上,双目紧闭浑身血污,腿像是砸断了一般,腿骨扭曲。
她没有细问,只是走到常心艮的身边,将她从陌生人的背上接下来自己背着,道:“先回去再说。”
石室成了众人暂时的休息地。顾妄和迦萝并未受伤,虞暄给两人喂了灵药和水,他们很快就醒来,只有常心艮仍处于昏迷状态。沉云欢坐在她的身边,随意地拉着她的手腕把玩。她的皮肤上被黑色的绸布裹缠得极为严密,上面布满隐秘的暗纹,厚厚的一层,沉云欢只能感觉出她的消瘦,摸不到皮肤的肌理和血液里跳动的脉搏。
她的母亲身体状态非常差,沉云欢希望从这个地下洞窟里,能找到母亲变成现在这模样的原因和解决的方法。
“醒了!”南筠惊呼一声,长舒一口气,招呼着人拿水过来,喂给桑雪意。
桑雪意的伤势尤其重,并非妖魔所致,他整条右腿全断,失血过多,带回石室的时候已经命悬一线。南筠慌张地施救,加上林柏大方地掏出了昂贵的上品灵药,才算是将人的性命保住。
“桑公子,你现在感觉如何?我身上唯一的一颗上品灵药给了你,若是你还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我们好及时医治你。”林柏热切地凑过去关怀,并不忘给自己邀功。
桑雪意虚弱地睁着眼,躺在地上尚不能动,迷蒙的眼睛朝身边几人看了看,低声道:“多谢……”
沉云欢在林柏连声的关怀之中插了一句:“他们说,你与顾妄、迦萝几人在一处地方,为何他们无事,你却受了那么重的伤?”
林柏自觉地往后推开,让桑雪意得以看见沉云欢,以及她身旁坐着的师岚野。
桑雪意瞳孔紧缩,眼中猛地涌现浓烈地恐惧,整个身体都抖起来,那本就薄削的肩膀更显得脆弱易碎,漂亮的碧色眼珠蒙上雾气,“他、他……”
几人循着他的目光,同时将视线落在师岚野的身上。
石室安静下来,桑雪意因害怕而发颤的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中,“他是妖怪!”
“别胡说。”沉云欢语气平和道:“我只要你说你遇见了什么,别的不需多言。”
虞暄听得此言,惊讶地看向沉云欢,他并不怀疑沉云欢的脑子,但不可避免地怀疑她这是被狐狸精给迷住了,完全丧失了判断能力,一个劲儿地相信那个浑身上下都看起来古怪的师岚野。
桑雪意察觉沉云欢语气里的冷意,瑟缩着肩头,期期艾艾道:“我、我被巨石压住,痛醒之后看见他从石堆里爬出来,那些石头砸断了他的脊骨,手臂,将他身体砸得完全变形,但是他……”
但是师岚野却完好地坐在此处,身上干干净净不沾一点血污。听桑雪意一言,此时也终于有人注意到,师岚野身上的衣裳有了变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林柏立即接上话,带着几分质问的目光盯着师岚野。他身边的随从当下不约而同地将手按在武器处,不动声色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沉云欢将怀中的刀轻轻一揽,并未多余的动作。
桑雪意继续道:“我向他求救,他分明看见我在石头下压着,却没有理会,自己离开了。”
他眉头紧蹙,满眼哀怨,看似要落下几滴可怜的泪水,无人看之不为其动容,怜悯。
“哎呀,这就不对了。”樊沂晃着扇子,说风凉话:“咱们进了这险地,就该互相帮助,怎能见死不救呢?”
林柏连忙附和几句,还道此人是桑家人,桑氏在西域也算是土皇帝一样的存在,若是死在这里麻烦可就大了。
更有人低声道:“分明你对这里也并不熟悉,为何事事都由你来安排?我们落得如此境地,还不是你与那金翅打斗的时候没把握好分寸,无端害我们死了那么多兄弟。”
“我看她可能是存心如此,巴不得我们死光,免得人太多瓜分她找到的宝贝。说不定这见死不救之举,也是她所授意……”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似合起来对沉云欢施加压力,虞暄听得很不是滋味,心道自己这师妹的脾气真是收敛了许多,若是搁在从前,早就一脚飞踢出去,门牙都给人踢光,哪能容忍这些人一唱一和地明嘲暗讽。
此刻她却只是微微低头,也不知在思考什么。
“各位慎言。”虞暄虽然心里也总觉得师岚野不是什么好人,但任何时候他的矛头都是对着外的,就对桑雪意道:“你说他见死不救,可有证据?空口无凭何以让人相信?”
顾妄给木偶擦拭灰尘,头也不抬地插话道:“我劝你还是不要诬赖这位大人。”
桑雪意摇头:“我句句属实,绝无谎言。”
“我觉得,他说的应是真的。”角落里忽然传来弱声,众人转头去看,发现这话是一直缩在那处的黑袍男子。
狄凌的脸被面具罩住,唯露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师岚野。他很清楚,虽然神志尚在,但他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腐败,面具下遮着的脸,已经开始滚落烂肉,修补身体,填充一身坏死的烂肉,是他每夜都做的事情。
生前很多记忆他都淡忘了,曾经的锦衣玉食,声名荣耀,还有与沉云欢的那些过节,一死之后都如风化的旧痕,慢慢褪色。只有死前的画面刻入骨髓心脉,每一次闭眼都在眼前重现,
师岚野那双冷漠的眼睛,是他难以消解的噩梦。
那时他濒临死亡,原本已满心绝望时,面前忽然一亮,月光落进来,是师岚野打开了棺材板,带来了生的希望。
但是他又视若无睹,合上了棺材盖,将生的希望带走了。
“他就是一个见死不救的妖怪。”狄凌的牙关打着颤,身体也抖个不停,回顾着心底深处的噩梦,带着无尽的恐惧和浓烈的恨意看着师岚野,“因为我就是这么死的。”
第157章 断是非云欢三问桑雪意
沉云欢心里有个疑问。
鬼阁之主给了扶笙力量, 约莫是要她为祸四方;给了邪神观音力量,要他藏在深山里残害凡人;给了霍灼音力量,让她在京城挑起大乱。
这些都是为了破坏作恶, 那么让狄凌“死而复生”是为何。
方才还想不明白, 不过现在倒是知道了, 也是为了“破坏”,只不过所破坏的,应当是她和师岚野之间的关系。
狄凌方才还战战兢兢, 仿佛多说一个字就会吓晕的样子, 这会儿却像是被某种力量驱使, 倒豆子一样一股脑地说:“他藏在我们当中一定另有目的,他会害死所有人!你们看不到吗?他的身上有诅咒啊, 那些漆黑的咒枷缠在他皮肤的每一寸, 你们看不到吗?!”
桑雪意登时一惊,马上接话:“是, 我先前也看见了,他的身上遍布咒枷。”
“好了, 都少说两句。”林柏抬手, 制止了手下哄乱的碎语,转而对沉云欢笑得诚恳, “沉姑娘见谅, 方才的变故让我手底下的兄弟损失不少, 大家都是活生生的人, 既结伴进来共同谋利, 当然也不希望看着身边的人白白送死。你有所不知,那泉水之上的金翅大鸟,只要献祭一人便可安然通过, 我们本可以不损失那么多人。”
较之一开始进来的队伍,现在石室之内还活着的,状态良好的人的确所剩无几,还有一部分人不知是死了还是在地下洞窟之中迷失,到现在还未找到。
沉云欢身边的人,除却虞嘉木尚不见踪影之外,其他人都瞧着并未受伤,而其他队伍尤其以林柏为首,手下的人死的死丢的丢,可谓是损失惨重。
他们根本不是在乎桑雪意的生死或是谴责“见死不救”的行为,不过是找了个由头来讨伐沉云欢罢了。见沉云欢低着头并不应声,林柏趁热打铁,又道:“接下来的路还需我们团结起来,在此地内讧没有任何益处,不过沉姑娘总是这么行事也不是办法,不如下面的路由我来引领,若是真遇上解决不了要大动干戈的难题,再由沉姑娘出手如何?”
沉云欢清楚林柏这是不满意自己的队伍被安排到了最后,所以才故意安排了手底下的人闹事,这种临时组建的队伍,每个外人都有自己弯弯绕绕的肠子,要想统一心思实在太难。
照沉云欢以前的做法,凡心怀不轨者皆杀,不服于她者遗弃,生死都不关她的事。但今时不同往日,沉云欢转头看了看尚在昏迷状态的常心艮,心知无论如何也不能用这种决绝的法子处理问题,更何况接下来的路程可能还需要这些人。
她许久未说话,石室里的众人也都沉默下来。虞暄、顾妄都等着沉云欢的回应,这种时候不需要他们出头,而樊沂等人却摇着扇子看热闹,只剩下南筠未表明自己的想法。
而处于言论中心的师岚野却仍是默不作声,仿佛这些事都与他无关一样,没有任何要为自己行为辩解的样子。
南筠有些左右为难,她的性命终归是沉云欢救的,不可能像墙头草一样在此时倒打一耙,于是便在中间劝道:“诸位少安毋躁,我觉得队伍前后的顺序并不重要,换不换也没什么要紧,只要接下来咱们再遇上什么麻烦,停下来商量一下就好。而且若非方才沉姑娘出手,那金翅鸟倒不像是吃一人就善罢甘休的样子。”
林柏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南筠,“南姑娘身边的人没死几个,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既进来就该心里清楚,在此凶险之地,生死乃是最无法预料之事不是吗?”南筠冷声反问。
林柏道:“那南姑娘若是愿意领着人断后,林某也不会再有怨言。”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沉云欢厌烦这样争执的噪声,出口制止:“都闭嘴。”
她的身形化作虚影,只这么晃了一下,原地已不见她的踪影,待众人视线再次汇聚之时,就见沉云欢已经持刀站在狄凌的面前,那燃着白焰的长刀刺进了他的喉咙处。
狄凌瞪大眼睛,呜呜咽咽几声,都来不及多发出一个音节,身体便瞬间在阳火的侵蚀下化作灰尘。石室内的几个火把的火焰猛然一晃,像是被沉云欢那一刹那释放的灵力震慑,燃烧得更加猛烈,满地的影子乱晃。
所有人在这一刻噤若寒蝉,不敢再发出声音。
“死了的人,就该死干净,顶着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做什么?”沉云欢冷漠地拔出刀,转头看着桑雪意,道:“桑雪意,你说你先前句句所言都属实,可曾撒过一句谎?”
桑雪意摇头,神色很是坦然。
沉云欢道:“我说的先前,是指你从出现在客栈里开始。”
桑雪意略有迟疑,但还是很快地应道:“不曾。”
“你说你在瀚海之中遇到那个仙琅宗弟子时,他尚是清醒,但在赶路的途中却被食脑鬼所害才变得痴傻。”沉云欢起身,一抬手,另一半石室之中那满地的残肢碎骨里,飞起一个被砍下的头颅落入沉云欢手中,转而她扬起给众人看,而后道:“西域人说这些东西是十多年前桑家被害的族人魂魄幻化而成,但我们在穿越瀚海的时候并未见它,它们的眼睛退化到几乎不能用,说明在这没有半点光亮的地方盘踞许多年,这里就是它们的老窝,那么你是如何在瀚海之中遇到这食脑鬼的?”
众人盯着那脑袋瞧。显然是刚杀死的,颈子的切口极其利落,是一刀砍断,还往下流着污浊的血液,沉云欢却是毫不在意地抓着。那双眼睛果然如绿豆般,几乎看不见,与体型相差甚远,那是活动于地面上的生物绝不会有的样子。
桑雪意面露惊慌和迷茫,“我不知道……我当时被蒙住了眼睛,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
“当时我听闻他是被食脑鬼所害,特地查看了他的头,并未发现伤口,而此处被食脑鬼所害之人在后脑勺的位置皆有伤口,并且一旦被它们的咬上,活人就会处于昏死状态,浑身麻痹,神志不清,根本无法行走。客栈里的那个人根本就是被你刻意打成了傻子,伪装成了被食脑鬼所害的模样。”沉云欢甩手,将食脑鬼的脑袋砸向桑雪意,黏稠的血液溅射在他卷发和雪白的面容上,吓得他瑟缩起身体。
“我本来还想不通,为何这背后引我入此地之人分明已经将虞师兄骗来这里,阴玉一碎,我必定会寻着玉佩找来此地,根本不需再送出一个仙琅宗弟子,此举多余。现在想来,这根本就不是一人所为。”沉云欢又语气轻缓地问:“你将他引到客栈,目的就是为了混入我的队伍,然后跟随我来到此处吧?”
桑雪意连声否认:“不是,不是的。”
“你不认也无妨。”沉云欢料想他不会轻易承认,转而道:“你说你为了心上的爱人才来此地,但是你身上太过干净,没有任何关于爱人的东西,你不妨看看我身边这位。”
她指了指顾妄,那个在众人眼中总是闲来无事就抱着木偶说话的疯子。
凡人太需要感情寄托之物,尤其是身涉险地,面临生死之时。桑雪意身上太干净,好像没有任何过去一样,却身受重伤也铁了心要跟来这凶险之地,沉云欢早就看出不对劲,只是懒得拆穿。
桑雪意忙说:“我带了她给我绣的香囊,只是在路上遇难后,不慎遗失。”
沉云欢对这个辩解的理由不置可否,只道:“最后一个问题。与你落在一处的几人都安然无恙,他救了旁人,何以独不救你?”
桑雪意似有些着急了,飞快道:“因为我知道离开这地下洞窟的方法,他或许不想我们离开,或许……”
“或许,你就不是人呢?”沉云欢接下他的后半句,理所当然道:“师岚野都不救之人,能是什么好人?也有可能你是妖邪所化,所以他才选择视而不见。”
众人都因她这一番言论各作惊讶之相,更有甚者目瞪口呆,没想到她有如此无赖地推论。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师岚野是山神,沉云欢对他的身份没有任何怀疑,如此强烈的信任之下,莫说是他见死不救,便是连杀几人,沉云欢都会优先怀疑被杀之人是不是妖怪。
沉云欢抽刀出鞘,刀刃瞬间燃起炽白的阳火,直指桑雪意的面孔:“正好我的阳火专克阴邪,若是我这一刀穿胸而过你还能安然无恙,那我便认你是个活人。”
林柏实在忍不住:“沉姑娘是在说笑?这实打实的刀刃从心口穿过,几个活人能无恙啊?”
沉云欢却好似根本意识不到这个方法的荒唐,只道:“一试便知。”
林柏岂会看不明白,她这是铁了心要在这里宰了桑雪意,杀鸡儆猴罢了。这也意味着她的态度,自是对旁人寸步不让,他若是再带着手下的人闹,下一个被杀的就会是他。
只是旁人尚且不知,这实在是沉云欢已经让步的局面了,若是从前,这些成心闹事的人哪会儿就这么轻易得一个警告。
桑雪意看着步步靠近的刀刃,惊恐地往后躲藏,直到后背抵着墙壁无可退路,才道:“你若是杀了我,绝对走不出这地方,况且……况且我亲眼看见他被砸得骨头寸断,却还能复原,他才可能是那个妖怪!”
“我们这位可不是妖邪能相提并论的,你见过哪个妖怪长这模样?”沉云欢转头瞧了师岚野一眼,转回来时唇边挑着一抹冷笑,“别挑唆了,我对他完全信任,你说再多也是没用的。”
她抬起刀刃,火焰在顷刻间大涨,燎烧的热浪逼得周遭几人急忙后退,白色的火散发出刺眼的光芒,整个石室都被照得透亮。
“欢欢。”身后突然传来温声呼唤,阻止了她的动作。
沉云欢瞬间收了刀上的火,转身笑道:“常姨,你醒了?我见大家有些冷,所以燃起火给大家取取暖。”
“将他赶走,让他在此地自生自灭吧。”常心艮不知什么时候醒的,似乎对面前的情况已经了解,只是她并非再为桑雪意求饶的样子,只道:“莫造杀孽。”
“说的也是,莫造杀孽。”她转头,用刀尖指着林柏晃了晃,道:“你们背回来的麻烦,也该你们去处理,带出去扔了。”
林柏经过方才一遭已是吓得脸色灰白,尽管此地古怪,能封住人的经脉,但方才沉云欢在顷刻间爆发的力量可并非减弱的样子,莫说是杀桑雪意,便是杀光着石室里的所有人,用一刀也足矣。
他连忙摆手,让手下将桑雪意给拎出石室。
谁知那两个手下才刚一靠近,就见桑雪意随意地抬手一挥,那二人便如风筝般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之上,摔得半死不活。
“莫造杀孽,真是可笑。”桑雪意见自己谎言被拆穿,此时也不再装模作样,身上那柔弱胆怯的气质一扫而空,挑着嘴角轻笑起来,碧绿的眼睛落在沉云欢身上,“都说你沉云欢鲁莽无脑,而今看来,你倒是还会动几分脑子的。”
沉云欢倒不见生气,回道:“别着急,我会不会动脑子,你日后就知道了。”
桑雪意耸耸肩,态度散漫:“那就拭目以待。”
“哎,真是可惜,本来还想再多陪你玩一会儿的,没想到你对这人如此信任,竟挑拨不起半分嫌隙,无趣。”他长叹一声,无限惋惜,又对沉云欢笑道:“沉云欢,欢迎来到西域。”
他撂下这句话,身子一晃,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于空中。
林柏稍微平复心绪,又恢复了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谄媚模样,对沉云欢点头哈腰:“沉姑娘果真明察秋毫,我们险些叫这贼人挑拨,剩下的路我等愚笨之人还要仰仗你了。”
沉云欢懒得搭理他,收了刀转身就往另一头去,先是询问了常心艮状态如何,确认她没有大碍之后,才来到师岚野的身边坐下。
动作间稍显黏腻,沉云欢将肩头抵上了他的手臂,又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他,轻声道:“怎么样,我说了一定相信你,自然是说到做到,一刻都没有怀疑你。”
她眼睛稍微睁得有些大,显得圆圆的,嘴唇抿起来要笑不笑的模样,完全是邀功时才会露出的神情,显然自认为方才做得极好。
师岚野盯着她看了片刻,想要抚摸她的脸,于是抬手,指尖刚落在她的面上,就被她仰头往后躲开。
沉云欢露出疑惑的样子,抬手摸了摸脸,“我脸上脏了吗?哪里?”
师岚野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一片澄澈,干净无比,仿佛分毫不被世俗的情欲所浸染。他低下头,撇开了目光,默不作声地拿出一块锦帕,开始为她擦拭方才弄脏的手。
沉云欢没得到应得的夸奖,一头雾水,细细朝他的脸看去,却是不知为何,觉得那精致的眉眼间似染上一丝类似落寞的情绪。
第158章 读壁画嘉赏巧言哄山神
经过一番整治, 队伍内的气氛看起来好多了,没有受伤的人分头照看其他尚未清醒之人,伤势较轻之人也安静坐下来养伤, 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不曾存在过。
沉云欢平日里斩妖除魔, 早已习惯满身血污, 并不在意脏了手脚,但师岚野对此却格外执着,像见不得旁人身上有污秽一样, 每逢她折腾出一手污浊, 师岚野都会拿出锦帕, 细细地给她擦拭。
沉云欢从一开始的嫌麻烦到现在已经适应,非常配合地伸着手给他擦。
静静等着手被擦干净的过程中, 她忽而察觉到对面投来的视线, 抬头寻找却发现是迦萝正以探究的眼神盯着她,触及沉云欢的视线之后, 她有若无其事地将头扭开。
这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各有各的古怪。沉云欢暗自腹诽。
关良在虞暄的帮助下疗伤,状态已经比方才好了许多, 还有力气与顾妄闲聊。在石室里休息了一个时辰左右, 顾妄率先坐不住,对沉云欢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姓虞的那小子还不知境遇如何, 我们得出去找找。”
虞暄耳朵一动, 接话道:“可是涿郡虞氏?”此为虞暄的本家。
“不错。”顾妄知道涿郡虞氏也是虞暄的本家, 没将他家的后辈看好, 顾妄也有点心虚,找补道:“他名唤嘉木,是掌门点名指派与我们同行的人物, 身手十分了得,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应当不会有危险,就是怕他在这里横冲直撞,惹了其他麻烦。”
虞暄道:“嘉字辈,应唤我小叔。不过我进仙琅宗之后已有许多年未曾归家,倒是没听过族中出了什么厉害的小辈。”
沉云欢听后,忽而冒出个疑问:“为何你的名字没有遵辈?”
虞暄笑了笑道:“陈年旧事了,十多年前我们这一旁支出了个丑闻,族中那些年纪老的就摘了我们这一脉的字,以表严惩。”
沉云欢立即意识到这可能是与她刚进西域时听说的桑虞两氏之仇相关,于是追问:“什么丑闻?”
“你多少应该也听到些传闻,就是多年前在西域与桑家结仇之事,当时那个盗取桑族至宝的虞家人,正是我的姑姑,名唤虞青崖。”虞暄道:“我小时候还见过她呢,她虽然在修行方面并不算有天分,但却是个品行端正的人,却是没想到往西域走了一遭,竟然做出那样的事。”
迦萝忽然在此时开口,声音有些大:“那是误会。虞青崖根本没有想要害桑家,她只是被骗了!”
话音一落,石室之中的众人纷纷望向迦萝。这个自从进了地下洞窟之后就大部分时间保持安静,并不吵闹的少女,在此时却像是被激怒一般,实在古怪。
显然迦萝也意识到了自己情绪的不妥,极快恢复脸色,以平稳的语气道:“虞姑娘曾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她是个好人。”
沉云欢想了想,“你认识虞青崖?为何先前在村落里时,你以‘那个女人’代称虞青崖?”
迦萝解释道:“我哪里认识她,不过是听我爹娘从前提起罢了,虞夫人对我们有恩,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说也是避免多余的麻烦。”
虞青崖当年在西域惹出滔天大祸,乃至两家之仇延续十多年,可见她当初在西域的境遇也并不算好,迦萝不愿说虞青崖曾去过她的村落,是出于自保倒是可以理解。
虞暄笑了笑,在中间缓和气氛:“不管是不是误会也都已成了往事,何须我们在此争论,还是先去找我那个侄子吧。”
沉云欢点头,没再抓着迦萝追问,起身招呼其他人动身。有一些人仍未苏醒,林柏本主张将他们搁置在石室,说找到了出口再折返来救。这番话说得极是冠冕堂皇,一旦找到了出口,他指定跑得比谁都快,怎么可能还会再折返回来救人。
得益于他们方才大肆谴责师岚野见死不救的行为,沉云欢便顺着这份“责任心”,让他们将但凡还有一口气儿的人全部背上,死了的则就地掩埋,带不出去也只能如此。
林柏一行人自是不敢怒也不敢言,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背上了人离开石室。
行过暗道后,便是沉云欢先前醒来的悬空石桥,那金翅大鸟的脑袋还摆在路当中,整齐的刀痕,满地的鲜血,死状凄惨。沉云欢走在最前头,闲着它碍事,一脚踢下了悬空桥。
石桥比想象之中要长,另一端隐入黑暗之中,越走越呈现出往下的坡势,好似一条通往地府的无尽之路。不知是什么缘由导致,周围的气温骤降,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寒冷,很快就有人发现自己皮肤上开始凝结薄薄的白霜。
沉云欢祭起火焰,发现火焰在此处失去了应有的温度,不知是环境导致火焰出了问题,还是人的感知受到影响。底下黑漆漆的深渊之中传来寒风呼啸的尖锐声响,像是成群结队奔来的马群,逐步靠近。
“沉姑娘,方才我说在此地要仰仗大家团结互助,并非信口胡言。”林柏拨开人群,忽而走到了前头的位置,呼出一口森寒的白气,道:“接下来还请让我走在前头吧,免得大家被这极寒侵蚀,这里的寒风与外界可不同,稍有不慎便会将骨头冻得坏死,再难痊愈。”
沉云欢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他要卖弄自己的东西,便很给面子地往后一步,“不知阁下有何高见?”
林柏道:“我手上有一物,恰能保证诸位不受寒侵。”
他说着,便从腰上摘下了一块玉佩,抬手打了一道灵力进去后再将口诀一念,那玉佩刹那便翻滚起来,飞快幻化出伞的模样。伞面漆黑,边缘描银,伞柄则是白玉打造,极为精巧。
林柏将伞一转,原本呼啸而来的风便尽数被阻隔在外,当真阻断了不少寒气,使得周围的温度有所回升。
这可以变幻形态的东西,便是先前顾妄所说的上品灵器,先前还是贺润寒随身携带。京城一难后,贺润寒八成是死,贺家人便托了暗门来此地寻找起死回生之术,同时也慷慨地将上品灵器给了林柏,交由他保命之用。
的确是个好东西。沉云欢盯着伞面瞧,想着林柏这条命倒是没什么值得救的,但这上品灵器却是可以留心一二,等他死了再去捡回来。
林柏执着伞走在前面开路,为了稳妥他的脚步慢了许多,沉云欢跟在后面。这座悬空的石桥不知跨度有多大,走了一刻钟仍未见尽头,快要耗尽她的耐心。
忽而下方传来一阵剧烈地震动,紧接着便是巨响炸开,在这无比庞大的地下空腔之内层层回荡,震耳欲聋。
这动静将所有人都吓停了脚步,面露惊恐不敢吱声。顾妄悄声来到沉云欢身边,低声询问:“会不会是虞嘉木?”
与沉云欢想得一致。这地下洞穴的存在并非一年两年,在跨越千万年的漫长岁月之中,它们一直沉寂在此处,而方才那声爆炸和震响,分明就是破坏的动静,只能是外来者导致。
沉云欢用非常短的时间就完成了思考,转头安排道:“顾妄,你留下来照看其他人,我跟师岚野先行一步,去前面探个究竟。”
顾妄一人就足以对付其他,再加上虞暄和关良也在此,就算遇上变故,救常心艮和迦萝二人脱身也是毫无难事,紧要关头他们知道该如何行动。沉云欢早就对这样的速度忍到极限,想要脱离队伍,甩掉这些拖后腿之人的心思昭然若揭。
“沉姑娘,你不可擅自行动,况且这周围寒气颇为凛冽,你会受伤。”林柏果然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自是怕死了她再乱惹麻烦。
沉云欢却无视了他,转头对常心艮轻声道:“常姨,我去去就来。”
常心艮微微点头,叮嘱道:“当心安危。”
沉云欢不再停留,留下一束火种,带着师岚野飞快离开,眨眼间就行出十来步,身影融入了黑暗之中。
不知是为何,沉云欢根本感觉不到这里的寒气,她唯一能感受到,触摸到的冷意,只有师岚野的手,这呼啸的寒风对她没有任何影响。沉云欢直奔着方才那巨大的爆炸声响地寻去,很快就将悬空石桥走到了尽头,眼前的景象却是猛然一变。
较之方才那些简陋的石板道路,崎岖的漆黑的石室,空旷的环境,眼前的这些建筑才能被称之“神殿”。
就见面前有两根巨大无比的石柱,恰似撑起了整个地下洞穴,长度直冲天际,隐入黑暗之中看不见尽头,宽度却足足一丈之多,通体黑色,上面却雕刻了绚丽精美的图案,令人眼花缭乱。
沉云欢粗略地看了一眼,发现那柱子上刻的画卷之中,上方是云纹,下方是水流,好似描绘了天地在其中。她越过这庞大的柱子继续往里,便是高耸的长廊,仍是悬空的结构,两边排列的柱子虽比不得门口的那两根,却也相当壮观。此处任何造物都庞大得让人心生渺小。
沉云欢走了几十步,忽然发现了不对劲,站在柱子前研究了片刻,忽而往回走。
师岚野询问:“何事?”
“我发现这柱子上画了东西。”沉云欢说:“不是单纯的画,像是叙事之用。”
壁画是远古时期传下来最常见的叙事方法之一,在纸张的类别并不丰富,凡人并不擅长用笔纸传承故事的时候,大多数故事都被记录在墙上。
沉云欢发现这柱子上有着颜色极为鲜艳,流光溢彩的图案,才意识到这上面记录了内容。她倒回第一根柱子,点着火凑近了看。上面没有文字,但绘画风格与大夏大相径庭,沉云欢连上面画的是人是鬼都分辨不清,看了好一会儿只能得出“那些古人的颜料非常丰富”这一个结论。
“你看看。”沉云欢放弃了这个卖弄聪慧的机会,转手拉了师岚野到跟前,示意他解读墙上的画。
其实沉云欢觉得他看得懂这些身毒的文字,先前在进石门之前那墙上刻的字体,她分明看见师岚野的视线落在上面移动,显然是在阅读。
或许,他知道的并不只是那些文字,他可能还知道这个地方是什么时候建造的,又是为什么而建造,甚至这里面供奉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都清楚。
但是如果他能回答的问题因为某种外力而限制了次数的话,沉云欢更希望将问题用在关键处。
师岚野收拢五指,将沉云欢的手轻轻握住,仰着头看上方的壁画,片刻后才缓声说:“许多年前,这片土地曾是树木茂盛,河流纵横的肥沃之地,百姓安居乐业,祥和安宁,依赖着此地的山水繁衍出庞大的数量。后来某一日,一个极为厉害的妖怪率领众多邪物大肆入侵,屠戮凡人,他们无力抗衡,只能沦为邪祟的食物。”
沉云欢踮着脚尖去看,在一众鲜艳的颜色之中找到了一个图案,伸手点了点,“这是那个妖怪吗?”
那是一个被画得张牙舞爪的人形图案,头上顶着一对犄角,周身被浓重的红黑颜色包围,悬于半空,体型比旁的人都要大不少。
师岚野的目光落上去,继而点头。
随后二人又走到第二根柱子处,师岚野接着解读图画里叙述的故事:“妖怪的入侵让大量凡人丧失性命,生灵涂炭的同时,那妖怪还能吸取此地的灵气,很快这山水并存的肥沃之地便出现了大片戈壁荒漠,河水干涸,黄沙漫天,山河的灵气枯竭,人烟也越来越稀少。后来有一人徒步穿越沙漠,翻越天堑般的高山,磨得双脚鲜血淋漓,前往异域求来一尊神。”
沉云欢连忙拉着他行到第三根柱子,询问:“然后呢?”
师岚野淡然的目光落上去,漠声道:“他将那尊神带回来让此地的百姓供奉。那尊神有着两只金翅大鸟和无数夜叉小鬼为部下,那个人以身祭神,让人砍下了他的脑袋放入神像前的鼎中,以此成为这异域神于世间的宿体。后来他被砍下脑袋的身体站了起来,长出了新的头。”
师岚野的手指点在上方,指给沉云欢看。
那实在是一个非常丑陋的形象,有着人的躯体,但脖子上却长出一个蛇头,并且有两双眼睛,尖利的毒牙十分骇人,看起来比妖怪都像妖怪。
与之相比,师岚野的法相实在好看太多,才是真正神的样子。
“此后这片土地的妖怪果然被驱逐,百姓安宁下来,为了表达感谢,就在这地下建造了神殿供奉它。”
“我觉得它不是神。”沉云欢道:“神所眷顾的土地应是生命旺盛之景,这里的荒漠持续了那么多年未曾有过改变,说明这什么异域神根本就没有发挥用处,那些妖怪是不是它赶走的还不一定。”
师岚野就能让京城的雪灾停下,也能让玉兰花在一瞬间盛开,飘落满城。
沉云欢凝视着师岚野的侧脸,暗夜与火焰之下,他的脸仍带着朦胧的神性,连落在地上的影子都显得格外孤寂。
沉云欢不喜这种出现在师岚野身上的孤寂。
鉴于山神解读壁画立了大功,沉云欢予以嘉奖,说了两句好听的哄他高兴:“跟你比,它差远了,我们把它赶走,让它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让这里的百姓都只供奉你。你会是这里唯一的神。”
第159章 编长发红丝当系不归人
叙事的内容到第四根柱子就结束了, 再往后的柱子上无非是讲述了当地百姓的风俗,和供奉这位异域神明时的流程,绮丽的色彩没有风吹日晒, 在这地下洞穴里保存了数不尽的年岁, 栩栩如生。
沉云欢虽然看不懂这些画展示的内容, 但她对比了好几根柱子上的画面,发现此处的百姓并不奉日月。她见过各种传说旧闻,大部分凡人都认为, 世间万物皆来自阴阳、天地、日月, 而此地的百姓却钟爱星星, 几乎每一幅画上,代表着天空的都是云和星, 不见日月。
沿着庞大而宽阔的长廊往前走, 前方便出现白玉石阶,被雕作云层卷积的形态, 沉云欢举着火往上看,目光随着那一重重的白玉云状石阶往上, 在光芒的尽头隐隐约约看见宫殿的一角。
“明明建在地下, 却非要装出在九天之上的模样。”沉云欢三步并作两步往上爬,又怕蹿得太快将师岚野甩在黑暗之中, 因此行几步就要停下来回头等待。
这玉石阶简直称得上奢靡, 纵使是大夏的皇帝也不曾这样挥霍建宫, 而这生命贫瘠的边境之地, 竟会在这地下的深处建造出如此富丽堂皇的宫殿。
况且这里的造物都太过庞大, 莫说这建筑材料从何而来,单是将它们运到这地下深处,就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和时间, 简直不是凡人能够完成的事。
沉云欢将自己的猜想说给师岚野听,却不料他并未赞美这敏锐的聪慧,而是反问:“你喜欢这里?”
平心而论,若是没有那些古怪的规矩和邪物,她当真挺喜欢这神殿的。毕竟这看起来不像是人间的造物,犹如天上宫阙,宏伟而壮观,令人心生惊叹。
但这毕竟是为别的神建造的神殿,沉云欢看着身前的师岚野,话到了嘴边就转了个弯儿:“不及那些供奉你的庙宇,而且这东西建在地下,偷偷摸摸的,不够光明。”
师岚野身上穿着白衣,洞穴之内的风声呼啸,吹得他衣袍轻动。额前的碎发抚过他的眉眼,不知是不是火焰散发的暖光,衬得他平日里淡漠的眉眼在此时有了几分柔和。
“它本是在地上。”师岚野道:“只是后来沉入了地下而已。”
沉云欢登时停下脚步,侧头盯着师岚野,“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她忽而意识到,师岚野恐怕不只是认识这里的文字和壁画那么简单,若他所言不假,那么他极有可能比那些在殿中刻下文字的人,更早认识这座宫殿。
师岚野将手掌落在身旁的云状玉石上,淡声道:“与它有一些渊源。”
“那你也认识这里供奉的异域神?”沉云欢问:“你们在很多年前是朋友,或者有些别的交情?”
师岚野却摇头,否认了她的猜想。沉云欢继续往前走,心想师岚野是山神,山存在的年岁远比凡人造物要久得多,或许他已经诞生了千万年的岁月,那么他曾经来过这座宫殿也不算稀奇。
顺着玉石阶往上,视线之中逐渐出现两扇巨大石门,一座纯白的宫殿就这么跃然出现,从外面看像是通体以白玉打造的一般,尽管周围能够照明的只有沉云欢手里的火焰,但也足以在昏暗的光芒中,窥得这座令人震撼的建筑。
待上了最后一层石阶时,沉云欢才看到这其中一扇石门的地下破了个洞,碎石满地,而那碎石之中,则正躺着一人,赤红的血尤为刺目。
沉云欢飞快赶去,将血泊里的人一翻,正是虞嘉木。
他满身血污,衣衫褴褛,显然经过一场恶斗,身体各处深深浅浅的伤口流出的血凝聚起来,将他整个人都泡在血里。从周围的狼藉来看,方才那一声巨响显然也是他闹出的动静。
虞嘉木的修为必定不低,至少在客栈时他亮剑时的速度让沉云欢都眼前一亮,后来在泉水之上斗金翅大鸟,纵然黑暗使得视线受阻,他也没有让金翅鸟触碰分毫。
沉云欢与太多人交过手,有时判断一个人的修为高低,她从一个动作就能分辨,所以方才虞嘉木不见踪影,她也并未询问。
却没想到他竟然伤到这般地步,乍一看好像死了一样。
沉云欢探了他的脉搏,虽说已经极其微弱,但好在还留着一口气。为此,她向师岚野要了两人身上的最后一颗上品灵药。这些药都是当初沉云欢在春猎会上夺魁赢来的奖赏,结果这一路走来全落在了别人的嘴里。
给虞嘉木喂了药后,沉云欢又送了一掌灵力进入他的体内,助他护住心脉,这才算是将他的命保住。
沉云欢道:“虞嘉木命不该绝,若是我们方才再晚来一步,他怕是无力回天。”
师岚野低眸看着倒在地上的人,并无太大兴趣关心他的死活,只是目光一转,就落在沉云欢染上鲜血的双手上,见她作势要搬起虞嘉木,这才主动蹲下,将满身血污的虞嘉木扛在身上。
沉云欢便举着火在前面照明,带着师岚野快速往回走,不多时便在长廊的入口处与众人相遇。
“顾妄,过来救人。”沉云欢一招手,声音扬出去,在巨大的地下空腔引起回音。
顾妄快步赶来,见虞嘉木伤得如此重,不由也拧起眉,从师岚野的身上将他接下来,置在一旁的地上平躺。虞暄和南筠也赶来相助,一同救治虞嘉木。
其他人则散落各地,有人研究起柱子上的壁画,有人则坐下来休息,拿出食物补充身体。
沉云欢见师岚野的雪袍上满是血污,看着刺眼,便将他拉到一旁对上施了个清尘术法。随后她掏出干净的锦帕,拉着他的手腕,以擦手作掩护,低声道:“虞嘉木伤得这么重,说明里面可能会出现棘手的妖怪,若是打起来,你看顾好我娘,可以吗?”
师岚野没有应声,低头看着手上的血污被沉云欢擦去,好似出神。沉云欢没得到回答,使了个坏心眼悄悄掐了一下他的掌心,又说:“我不是怕她被妖怪所伤,而是怕有人心怀不轨。”
她转头,意有所指地朝樊沂看了一眼。鬼阁之人来到此处的目的绝不是游玩,更何况先前虞暄和关良也说了,鬼阁之主也在此处,她倒是不担心自己被盯上,但是常心艮需要人看着。
师岚野却突然神神经经道:“若是我与她都消失不见,你会去找谁?”
沉云欢没想到他突然问出这种怪问题,脸上满是疑惑的神色:“怎么你们是打算一个往北走,一个往南走,我只能找一个吗?”
师岚野似乎并不在乎什么条件做假设,只想问结果:“若是如此呢?”
“给我些时间让我好好考虑好吗?”沉云欢倒是没见过师岚野会开这种玩笑,也觉得有趣,笑道:“若是真到了那一日,或许我真的很难抉择。”
师岚野认真盯着她,视线十分专注,大约是想从她的神色里看出一些想法,但沉云欢只是在笑。
“伤势都给包扎止血了,状态暂时稳定,若是后面没有变故,应该不会死,但也拖不得,要尽快把他送出去医治。”顾妄擦了一把汗,清洗着双手的血,跑到沉云欢的身边,叹道:“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怎么把虞嘉木打成这样?这出去了还怎么跟虞家交差?”
“不知道,我是在门口捡到他的,几尺厚的石门给打穿了,他躺在破洞旁边。”沉云欢谈及正事,神色正经了许多,继而道:“前方可能就是这地下洞穴的出处,我们必须往前走。你去问问其他人,若是不想送命就留在此处等着,若是随行,那便现在动身。”
顾妄点点头,转而去召集其他人,简单说了里面的情况,问了一圈也没人愿意留下来,嘴里都喊着“同生共死”之类的话。沉云欢不再停留,抬步就走,往前行了几步就忽而被人抓住了手腕,她回头一看,见是常心艮。
沉云欢问:“常姨,怎么了?”
“你来。”常心艮牵着她走,行至一处石柱的底座旁,让她坐上去。迦萝站在旁边,手里抓着几根彩色的丝带,笑了笑说:“这位夫人说要给你编头发。”
“现在?”沉云欢诧异。
常心艮解开她满头长发,缓声道:“你方才上蹿下跳,发髻散乱不少,我给你重新编一下。”
她将沉云欢那黑绸般光滑的长发握在手中,打着弯的卷曲弧度贴合手掌,在火光下尽显浓郁的黑。常心艮用手指顺着她满头卷发,一遍一遍地梳着,夸赞道:“真是漂亮的头发呀。”
沉云欢道:“从前不卷的时候更漂亮,可惜你没见过。”
常心艮轻笑:“我倒是喜欢这样的卷发。”
她将沉云欢的头发理顺后,挑起几缕开始编,分作两边将几条彩色的丝带编织进黑发之中。迦萝在一旁道:“这五彩丝在我们西域有庇佑之意,每一种颜色都代表一种赐福。”
沉云欢想起一开始进入西域时,师岚野所幻化的法相中也有彩色丝带,那些绚烂的色彩在他身上总是格外好看。
迦萝将最后一条红色的丝带递给常心艮,道:“这颜色代表着平安。出门在外的孩子都要带上,愿背井离乡的游子能路途平安,都能无恙归家,回到至亲的身边。”
常心艮为沉云欢编好了发,彩色丝带垂在发尾,为她身上的赤红衣袍点缀,极具异域风采。沉云欢自是欢喜,摸了摸发尾冲常心艮道谢,却听她语重心长地叮嘱:“欢欢,输赢不论,且以性命为重。”
沉云欢应道:“常姨你放心好了,我还从来没有败过呢,不必为我担心。”
常心艮摇头,为她整理了一下衣襟,没再多说。
沉云欢也不再耽搁时间,招呼其他人跟上,领着众人往前,上了玉石长阶,顺着玉石门被打出的大洞钻进了神殿之中。
大殿内很快就被聚集的火光照亮,进去之后便能看见极高的弧形穹顶,两边墙壁相距极阔,粗壮的柱子屹立其中,好似来到了广袤的天地之间。殿内寂静无声,由于空间过于大,微弱的脚步声也能引起回声,众人不自觉放轻了动作,噤声不语。
“这里有东西。”忽而有人低呼。
众人迅速围过去,很快就发现墙上刻着身毒国度的文字,密密麻麻的一片,完全不知其意。林柏连忙道:“快将那身毒佬喊起来,别让他睡了。”
“他不是睡觉,他是昏迷。”南筠强调。
“现在是他昏迷的时候?”林柏上前,二话不说就左右开弓,几个大耳刮子下去,尽数落在夷喏的脸上,声音分外清脆响亮。
顾妄对这招很是熟悉,这一路走来每次喊不醒虞嘉木的时候,他也是用这种妙法。
只是夷喏伤势重,这几个耳光下去人非但没醒,反而彻底昏死,进出的气儿都微弱不少。南筠立即阻止,将林柏推去了旁处。到了此刻,林柏也懒得维持谄媚的表象,啐了一口道:“没用的东西。”
沉云欢见这几人又要吵闹起来,不免心烦,扬刀驱赶:“让开让开,所有人退到几尺之外,我来解读这上面的文字。”
“哦?”樊沂饶有兴趣地问:“沉姑娘识得身毒字?为何先前在门外的时候不曾说?”
沉云欢脸不红心不跳,神色冷淡道:“我会的东西多了,难不成还要一一向你们报备?”
她驱火将众人赶走,留下了师岚野在身边,还放了个隔音的术法,对师岚野道:“你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师岚野眸光轻动,阅读起上方的文字,很快就开口:“星辰诞生于极致的黑暗之中,是一切的起源,日月也不过是万千星辰之一。神明借以星辰的力量运行世间万物,赐福凡人。只有领悟星辰之力,才能领悟万物法则,掌控世间所有。”
接着便是第二段:“行至此处的勇敢者通过了神明的考验,只要继续往前便可抵达神明圣堂的祭台,届时奉上‘血液里流淌着赐福力量’之人的头颅为祭,便可得神明垂青,实现心愿。”
“就这些吗?”沉云欢问。
师岚野应道:“嗯。”
沉云欢沉思片刻,到众人都要等得不耐烦时才转身,抬手收回术法,对众人道:“所有人熄灭灯火。”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沉云欢意欲何为,却也照做,逐一将手上的光给熄灭,直到沉云欢刀上的火焰也消失之后,整个环境瞬间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加之周遭寂静无声,无端变得诡谲古怪。
片刻后,有人发现在那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出现了一抹星芒。
紧接着,那微弱的星芒好似燎原之火,在头顶大片出现,不约而同地微微闪烁着。繁星如同沙子一般密集,高悬于穹顶之中,立即给人编织出漫天星空的幻象。
“看到了吗?是蛇。”沉云欢仰着头,目光快速掠过,看见那些星星组成了一条条蜿蜒的蛇,纵横交错。她盯着穹顶的正中央,觉得在那漫天星斗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移动。
她道:“谁的武器是弓?借我一用。”
很快便有一把弓递了上来,入手轻盈温润,好似玉打造的,相当衬手。她拉起弓弦,灵气瞬间凝结成箭的模样,随后瞬间离弦而出!
灵箭在空中疾驰,行至半道时骤然烧起火焰,于是众人便看见那携带烈火的箭飞至高空,正射中穹顶的中央。
沉云欢的目光紧盯着箭,见它停下,便敲了个响指,只听“轰”的一声从上方传来,火焰瞬间爆开,顷刻间整个星芒闪烁的穹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所有人都盯得认真,因此火焰炸开散发的光芒照亮穹顶的瞬间,他们最先看见两双极为阴邪怨毒的眼睛,吓得尖声惊呼,更有人双腿发软,摔在地上。
就见穹顶之上画着巨大无比的壁画,几乎占据了整个神殿的上半部分。那是一个半人半蛇的生物,赤着的上身画满各种蛇的花纹,庞大的蛇身在几面墙壁盘了一圈,往正前方的道路蔓延而去。
这生物长着四只手,两双眼睛,面目狰狞,目光阴毒,栩栩如生地悬在上空,正以俯瞰的姿势盯着下方的人。
第160章 生变故金流专防不诡心
这壁画的诡谲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心里打悚, 安静如鸡,连呼吸都掐细了,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
“沉姑娘, 那墙上的文字写了什么?”林柏好歹也是暗门里的一把手, 见过各种各样的奇异之物, 比其他人更快地回过神,询问沉云欢解读的内容。
沉云欢省略了一部分内容,说道:“墙上说一切力量都来自星辰, 在许多年前, 居住在此地的人并不信奉日月, 他们认为只要天上的星星仍旧闪烁,神明就会通过星芒降下赐福。还说我们走到这里, 即为通过神明考验的勇敢者, 再往前走便会找到出口。”
静了片刻,樊沂似笑非笑:“当真只有这些?沉姑娘应当没有刻意隐瞒吧?”
沉云欢转脸, 将冷淡的目光投向他,不苟言笑的样子颇为威慑:“我纵是有意隐瞒, 你又待如何?”
樊沂晃着扇子, 笑道:“自然是无可奈何。”
沉云欢:“那便少说废话。”
她打起的火光在高空燃烧片刻,渐渐熄灭, 就见那邪物壁画逐渐隐入黑暗当中, 漫天星斗却像是被惊动一样, 同时游蹿起来, 摆动柔软无骨的身体, 在穹顶各处爬行。
与方才在殿外那柱子上看到的那个跋山涉水从异国带回神明,并砍下自己的头颅为祭,最后长出了蛇头的怪物无异, 只是眼前的壁画实在太过庞大。
并且那两双眼睛不知用什么材质打造,实在太过逼真,不管站在什么位置仰头望,都叫人产生一种被它盯视的假象,令人毛骨悚然。
众人又纷纷点亮灯火,将黑暗驱逐,明亮的环境给了人一些安慰。
“虞嘉木醒了!”顾妄注意到方才还昏迷的虞嘉木突然睁眼,喊了沉云欢一声,随后便蹲在虞嘉木的身边,又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灵药,拿起手腕探他的脉搏。
沉云欢快步走去,就看见虞嘉木半睁着眼睛,若不是满脸血污还让人以为他是睡了一觉刚醒。
关良也走来,从顾妄的手里接下虞嘉木的手腕,往脉上按了片刻,叹道:“这小子的愈合能力惊人,方才还是筋脉寸断,奄奄一息,这会儿脉搏的跳动却渐显强劲,想必体内的灵力浑厚了得。”
他低头向虞嘉木温声询问:“小子,你现下感觉如何?”
虞嘉木缓慢地转动眼珠,不知是不愿面对生人,还是方死里逃生太过疲倦,不愿开口说话。虞暄见状,便也凑上前道:“虞嘉木,我名唤虞暄,与你同出涿郡虞氏,按照辈分你当唤我一声小叔。这是我师父,姓关,是仙琅宗大长老,你现在安全了,不要怕。”
虞嘉木将围在边上的人从左到右看了一遍,终于缓缓动唇,“我,我,你……”
他口齿不清,话也衔接不上,像是被打成了不会说话的痴呆。
虞暄心中暗惊,心说坏了,伤好了还能治,脑子打坏可就难说了,于是赶忙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安慰:“慢些说,别着急。”
顾妄在旁边道:“不必担心,他说话向来如此,既然醒了应该是没有大碍,现在这模样,多半是饿了想讨吃的。”
说着,他就将戴在身上的干粮取出,塞到虞嘉木手中。他果然眼睛一亮,又吭吭哧哧对顾妄道谢,只是他右臂受伤严重,一时半会儿无法动弹,顾妄便招来了迦萝,让她帮忙喂虞嘉木一些吃食。
能吃就能活,关良和虞暄师徒俩见虞嘉木这会儿都能精神奕奕地进食了,也放下担忧。
沉云欢耐着性子在边上等了会儿,见虞嘉木吃了不少东西后,才开口问:“你先前发生了什么?是被什么东西打伤的?”
虞嘉木咽下几口清冽的水,这才开口:“我、我没,看清楚,他的,动作非非,非常快。”
“呀,这孩子。”关良失笑,“怎么也害了这么个毛病?你且别动,我给你掐个穴位。”
他上前,半扶起虞嘉木的身体,泛着灵光的手指往他脖子处按了一下,嘟囔道:“好像是这里吧,许久不曾掐了,应当是没记错……”
虞嘉木被按了穴之后猛地打了个嗝,然后再开口,说话竟一下顺畅了:“老先生,你掐了什么穴位,我怎么觉得想吐?”
关良道:“你想吐是因为你方才吃太多了,跟我掐的穴位没关系。我方才那一下是让你暂时能说话流利些,不过维持不了多久,你先速速将你先前遇见的事说出来。”
虞嘉木见自己说话果然不再结巴,分外惊讶,道:“老先生妙手回春。”
顾妄催促道:“少说废话,快点说你是被谁打成这样的。”
“我与你们失散之后就一路找来此处,上了阶梯之后就看见两扇大门,正要进去身后却突然来了人。他的行动太快,且修为很高,我只跟他过了几招,就被打至重伤,根本来不及问他是何人。”虞嘉木丧眉耷眼,显然那场碾压式的交手大挫他的士气。
沉云欢想起先前找到虞嘉木的时候,他的确是躺在门外的,也就是说他根本没进来,在门外被揍了一顿,碰巧把门撞了个大洞,才方便了他们后来进入此处。
虞暄忽而有动作,朝沉云欢看了一眼,沉云欢转头与他对视,立即明白他心中所想,而后点了点头,认可他心中的想法。
打伤虞嘉木的人,极有可能就是鬼阁之主。他没有离去,可能仍藏在这个地下洞穴的某处伺机而动。
但可以肯定的是,那邪门的鬼阁之主并没有隐藏在他们当中,毕竟方才虞嘉木被揍的那会儿,他们所有人都在一起,唯一的可能,便是在洞穴中逃走的桑雪意。
“师父,你从前是不是也认识患了口吃的人,何以会这种偏门的方法?”虞暄难耐好奇心,向关良询问。毕竟他方才的手法一看就不是正经行医,但他手法娴熟,显然不是头一回这样做。
关良左右看了看,继而笑道:“罢了,反正他也不在,告诉你们也无妨,就是出去之后莫要将此事宣扬出去。你们有所不知,在多年前,我那师弟——就是如今仙琅宗的掌门,他年幼时因为家中变故没能好好学说话,害了个口吃的毛病。”
虞暄大为惊讶,许是背后议论自家门派威严的掌门人,他有些心虚地压低声音,“可是我听外界传闻,掌门年轻时寡言正经,行事磊落光明,从未听闻他还有口吃之病。”
“他就是因为好面子,不愿在人前露短,所以才鲜少说话,有时出席宴席不得不说话,他便央我给他点穴位,如此能维持一段时间流利说话。”关良忆起往事,没忍住取笑起来,“他岂能容忍自己背上个‘小结巴’的诨号,这一装就装了二十多年,最后硬生生改掉了毛病。”
顾妄看了虞嘉木一眼,此人方才说想吐,但现在仍然在吃。他心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昔日正道魁首沈徽年为掩饰自己的口吃,一连二十年寡言少语,宁愿不说话也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短缺之处,而虞嘉木却恨不得一股脑将自己所有毛病暴露给别人看——贪食、嗜睡、愚蠢、口吃。
“啊!”有人不知看见了什么,忽而发出一声惊呼,像是过于惊吓没有控制好音量,导致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炸开,处处回荡。
沉云欢拧眉起身:“什么事?”
“那,那里……方才有一双眼睛!”那人吓得双腿发软摔在地上,指着那尽头是黑暗的前路。
沉云欢问:“你确认自己没看错?”
“一定没有!我发誓!那双眼睛很大,它盯着我!但是我一叫它就不见了,好可怕,好可怕!”他抱着脑袋将身体蜷缩起来,粗重的呼吸和嘶吼的嗓音难以抑制,越来越响。
南筠担忧地上前 ,想要查看他的状态,但沉云欢却看出此人的不对劲,伸手拦住南筠,叫她后退。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此人忽然在地上打起滚,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双手发疯似的抓挠自己的脖子,抓出鲜血淋漓的爪痕后,他的双腿渐渐变作蛇尾,整个脑袋也逐渐化成蛇的模样,凄厉的喊声嘶哑阴暗,直至完全变成“嘶嘶”声,而后蜷在地上不再动弹。
这变故发生得非常快,甚至没有时间阻止,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变成妖邪,众人都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不敢呼吸,后退数尺。
沉云欢抽刀上前,脚步极轻,刚一靠近,那原本似死在地上的蛇人忽而暴起,猛地朝沉云欢的面门扑上来,原本端正的一张脸已然变作蛇的模样,阴邪无比。
她不躲不闪迎面一刀,将蛇人劈作两半,鲜血四溅,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
那柄红玉弓还在她背后,她顺手摘下来,再往高空放了一箭,待火焰在穹顶炸开时,众人这才看见那原本占据了正面穹顶的巨大人身蛇尾的壁画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群瞬间炸开锅一般乱起来,不可置信的惊声四起。若说方才众人受到的惊吓尚可平息,那也是因为头顶的图像再如何逼真,那也是壁画,是假的东西,不足为惧。
可现在那壁画却在悄无声息间离奇消失,试问谁能在毫无动静的情况下将头顶的穹顶替换?
顾妄迟疑:“难道……它是活的?”
这话也实打实说出了其他人的心理,惶恐地疑声此起彼伏。那壁画的庞大方才所有人都已看在眼里,倘若真是活的,从墙壁里钻了出来,莫说是找到宝藏活着离开,恐怕连留个人形的全尸都难!那躺在前面被劈裂两半的蛇身人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这种妖怪,要如何战胜?
“都给老子闭嘴!没用的废物,进来便是要你们在此处送命,难道你们还想活着出去不成?”林柏暴怒,大喝一声,止住了其他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他从后腰抽出刀,啐了一声,“老子给了你们那么丰厚的报酬,你们当是来此地游玩的?谁再敢多说一句,老子现在就砍了你们,叫你们死个痛快。”
樊沂站在一旁,用自己的扇子给他扇了扇风,笑着劝道:“这些人的命又不值钱,惹人烦了那就杀了便是,林老兄何必动气?”
林柏厌烦他这作派,抬手将他的扇子挥开,转脸没好气地冲沉云欢质问:“沉云欢,这一路来你都说听你的,现在呢?我们该怎么做?”
谁知话音刚落下,那与沉云欢站在一处的人忽而转脸,将冷漠淡然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刹那间,林柏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掀起一场冰雪风暴,竟让他血液凝结,骨骼冻死,整个人在极度的寒冷下没了任何知觉。
林柏身上有非常厉害的护身法器,那不是战斗方面的东西,虽然不适用于造成伤害,但在保护方面乃是凡间屈指可数,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这一路走来多次动心眼,明里暗里与沉云欢不对付。
至少他能在任何攻击到来之前,以护身法器保护自己。可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却毫无征兆,让他防不胜防,连心脏的跳动都缓慢下来,连最简单的呼吸都无法进行,所有的声音远去,只剩下那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睛看着他,死亡的气息好似在一步步侵蚀他的身体。
但谁都没有注意到。
樊沂往回走了几步,忽而开口:“沉姑娘还打算隐瞒吗?”
他这一出口,林柏身上那死亡侵蚀才猛然消散,他猛地喘息几口,再去看就发现那人仍安安静静地站着,神色平淡,没有半点专注外界的现象,几乎让人感知不到他的存在。林柏心惊胆战,不知方才出现的情况究竟是幻境还是什么。
沉云欢反问:“怎么?”
“我们信任你,才让你解读墙上的文字,你应该如实相告才对。”樊沂收了扇子,别入后腰,而后道:“神明降临,若是没有祭品就会动怒,从而大开杀戒。唯有‘血液里流淌着赐福力量’之人的头颅,方可平息神怒,你可知,这说的是什么人?”
沉云欢转过身,冷脸看着他:“你看得懂身毒的文字?”
“那是自然,若是什么都不会,谁敢贸然来这九死一生之地?”樊沂的腔调有些懒散,戏谑道:“这么多年,黄金城里能活着出去的,也只有十多年前那个女人而已,你们知道当初与她一起进黄金城的人,全都死光了吗?”
沉云欢朝迦萝看了一眼,“不是说有活着出去的?”
樊沂摇了摇头,道:“那女人召集了不少人,其中有一半是仙岩洞外村落里的人,但最终走出去的只有她自己,你可知道为何?”
沉云欢不语,静静等着他的回答,余光的注意力却落在坐于墙边的常心艮身上。
“因为其他人都被她当作祭品,献祭给了此处的神明。”樊沂一抬手,迦萝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给吸过去,脖颈卡在他的虎口。他轻抚迦萝的脸颊,道:“‘血液里流淌着赐福’之人,指的便是那村落里的人,他们的祖先建造了这座神殿供奉什么,因此得到了神明的赐福,血脉一代代相传,到了如今仍然有力量遗留。”
“无风不起浪,这世上没有凭空诞生的谣言。”樊沂笑道:“进入黄金城的人总是带几个村落里的人,你以为他们喜欢给自己平添累赘吗?”
“沉云欢……救,我……”迦萝被掐住了脖子,麦色的脸透出赤红,求助的视线投向沉云欢,勉强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
“放了她。”沉云欢对他讲述之事并无兴趣,视线落在樊沂的脸上,右手攥着刀柄的手渐渐收紧。
“有了她,我们才能安然出去。”樊沂将手臂举高,迦萝的双腿离开地面,不停地蹬动着,他却温声道:“别怕,我下手很快,不会让你感觉到痛。”
迦萝想破口大骂:放狗屁,我现在就很痛!
沉云欢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真是狡诈,不留几个心眼还真不好对付。”
她抬起左手,轻盈地晃了半圈,流水似的火焰顺着她的指尖流泻而出,顺着雪白的皓腕往上缠。只听她道:“金流!”
樊沂登时觉得身体里烧起炽烈的火焰,血液好似燃起密集的火星子,将他的经脉身体灼得千疮百孔。他惨叫一声,甩手扔下了迦萝,后退数步后迅速往自己身上点按,封住几处大穴,才减轻了烈火灼骨之痛,却仍是吐了一大口鲜血,皮肤隐隐爬上火色的纹裂,难以置信地瞪着沉云欢:“你……什么时候对我下了手脚?!”
沉云欢抬手,那如水流般柔软的火焰在她指尖来回滚,她笑道:“我的火,借风而起,顺水而动,燃木而生,你怎么防备?”【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