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乱心事云欢彻夜不眠
母亲。
沉云欢的记忆里, 似乎从来没有这位的存在。从前她只管专心练剑,听师父传授修行之道,从没有追溯过自己的父母在何方, 是什么人, 也不在意这样长达数年的分离。
直到她在京地城郊的庙里看见了疑似她母亲留下的字迹之后, 才恍然触摸到那些她不记得的过往,意识到自己也是有一位母亲的。
从那些零碎的文字中,她知道母亲喜欢叫她欢欢, 也曾带着她行过万里路, 只是最后她被带入仙琅宗修行, 而这位母亲则留在了西域。于是这一路走来,她也曾对母亲展开过幻想, 虽然只有寥寥几次。
她想, 能生出她这样超凡绝顶的天才,母亲也一定是非常厉害的人物, 至少在修行方面也绝不逊色当世任何一位修仙大能;又或者是名动四方的绝色美人,有着得天独厚的外貌条件;抑或性格风风火火, 极尽张扬洒脱, 曾在大江南北都留下关于她的神秘传说。
这些特征少一点,缺一样, 都无法孕育出方方面面都极为优秀的沉云欢。
她的母亲, 应当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才是, 那么她将沉云欢放在仙琅宗十多年, 去完成自己的辉煌大业或是绚丽人生, 沉云欢就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今日一见,她的母亲坐在那,戴着一张没有任何色彩的木制面具, 身上穿着灰扑扑的衣裳,黑纱将她浑身上下都遮掩得密不透风,唯有一双眼睛能透过面具瞧个清楚,看起来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过路人。不止西域,整个大夏都有太多太多这样的人,见之即忘,没有半点特别。
与预想之中截然不同的母亲,没有身份,没有特征,甚至连她的脸沉云欢都看不见。即使沉云欢与她面对面,仍对她一无所知,只能感受到她身上那股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古板守礼。
饶是如此,沉云欢还是生平头一回因为自己没做到某件事,没达成某人的期望而感到烦闷焦虑。
沉云欢不停地回想着方才在楼下的一言一行。她让师岚野给她擦桌子,拿筷子,倒水,还要将自己吃了几口的剩饭给师岚野,故意打翻了不喜欢吃的面条洒了一桌子,面对曾经的同门求救时却因为师门负她,舍不下面子去救人而犹豫。
这些对她来说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落在母亲的眼里,似乎凝结成了一个骄纵自负,心胸狭隘,冷漠无情的人。母亲分明站在她面前,却仍以厚厚的面具相隔,不愿与她相认,不愿告诉她那些过往,难道是因为这些吗?
她觉得失望了?自己生出的孩子没能长成她所期盼的样子,没有养成她所认可的品性,所以才没有坦白自己的身份?
沉云欢忽而握拳,捶了一下桌面,震得烛台都抖三抖,怒声:“这又不是我的错!我一直都是这个性格,倘若她不喜欢、不满意,那就是她的问题,与我何干?”
诚然沉云欢的性子多为世人所诟病,但从未有人敢站在她面前指摘,凡有这种不怕死的人撞到她面前,向来都是被打掉了牙,说话都漏风,再不能嚼口舌。
她从不觉得自己性子有问题,世人说修行之人当斩妖除魔,她做了;又说修行之人当救人水火,她也做了;还说修行之人应舍下凡尘牵绊,莫被世俗侵扰,这一点她更是做得近乎完美,从前民间粮谷都不吃呢!她已经做得这么好,短暂的人生里被大大小小的辉煌事迹填满,为世人仰望。
这些挂在她身上金闪闪的优点数之不尽,母亲看不见,那便是母亲的错,她不觉得自己有错!
沉云欢将方才纷杂的思绪一扫而空,好似想明白了一样,重重地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的不屑,转而脱了鞋子往床上一躺,跷起腿轻晃着脚,道:“我什么都没有做错,绝不会改变我自己,她失望也好,满意也罢,认不认我都无所谓,我才不在乎呢,没爹没娘十多年,我不是一样好好长大了?”
这屋中只有两人,沉云欢说的这番话显然不是自言自语,师岚野来到床榻前,半蹲在床边看她:“自然错不在你。你便是你,不必为任何人左右。”
这屋中昏暗,仅凭着烛灯照明,师岚野背着光,隐在暗色里的眉眼多了几分模糊的温和,沉云欢看了又看。她知道师岚野在恢复本相之后是不会口出谎言的,因此他所说的便是心中所认为的,他的赞同和支持立马就将沉云欢哄得心头一轻,散去了纷杂的烦扰,兴致冲冲地翻了个身,抓着师岚野的手问:“我的血是什么味道?”
血自然是血的味道,还能有什么味道?难不成还有酸甜苦辣在其中?
师岚野滚了滚喉结,一时间没回答上来这个奇怪的问题,却听沉云欢又说:“你知道吗?你的泪是苦的,非常苦,所以你的血会不会也有其他味道?我想尝尝?”
这是个危险的想法,师岚野当下蜷起手指,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床边收回来,拒绝道:“不可。”
沉云欢莽撞地抓住他的胳膊:“为何?我只尝一点点,不会痛,而且我会给你包扎好的。”
她充满好奇,兴致勃勃,带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身子往前闯了几寸,呼吸落在师岚野光洁的手臂上,皮肤传来燎烧的灼意。他只得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缄默不言,以行动表达拒绝。
沉云欢下榻穿鞋,打定主意要缠着他吃这一口,却不想才刚站起来,就听见有人叩门。
沉云欢问:“何人?”
“欢欢,是我。”门外传来常心艮闷闷的声音。
沉云欢心中一凛,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直了,没有再拉着师岚野胡闹,反而是走到门边,开了三指宽的缝,露出半张脸,略显戒备地往外看:“常姨,什么事呀?”
常心艮道:“你的面打翻了也没吃,我方才去厨房重新给你做了一碗,去我房中吃吧。”
沉云欢怔住。常心艮离开的时间并不算久,却做好了面,说明她一早就有此打算,出了门就直奔后厨。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沉云欢的心口蔓延,她生疏应对,好似只有短暂的思考,就应道:“好。”
常心艮带着她回到自己的房中。那是间比沉云欢所住的房间要小上一半的地方,进了门就是桌椅,边上摆着一张床榻,虽然不大,但能容下两人。桌上放置着灯台,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正散发着扑鼻的香气。
与客栈里的清汤面不同,这碗面的汤底是酱色的,面条根根分明,上头撒着细碎的葱花绿叶,还卧了一个鸡蛋在里面,单是卖相就十分好。
能够在短时间内煮了这么一碗成色的面,母亲的下厨实力得到了沉云欢的首肯,在心中表达了赞扬。
但此人已经是打定主意要坚持自我,绝不愿低人一头,并且已经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言论反驳常心艮的话,只等着常心艮开口批评,因此她嘴上什么都没说,只道了声谢就坐下来,默默拿起筷子挑着面条开吃。
一入口,沉云欢就觉得这面非常合她的口味,尽管算不上什么山珍海味,但让沉云欢吃个精光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常心艮又取了一盏灯来,搁在桌上,说:“灯光太暗会伤了眼睛。”
沉云欢鼓着腮帮子嚼着,估量着这话算不上批评,于是也就没必要出口反驳,只在心中暗道:多此一举,我这眼睛不需要灯都看得一清二楚。
常心艮自进门之后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在沉云欢边上坐下来,不再言语。
沉云欢兀自戒备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她第二句话,便稍稍放下警惕,闷着头吃面。吃了半碗后,常心艮才缓声道:“我记得仙琅宗位于苏州,你可是从那而来?”
沉云欢又竖起耳朵,眼神亮盈盈的,说:“不是,我从京城来。”
“京城啊……”常心艮的话中有一些追忆过往的感慨:“你娘跟我说过,她当初也是从京地离开后直奔,这相隔的千山万水,她足足走了五个月。”
沉云欢有些吃惊。因为她从京城到西域,虽说是日夜兼程使得耗时缩短,但修道之人,就算是边走边玩,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她是在途中遇到了麻烦事吗?”
常心艮道:“没听她细说,总之路上不太顺利就是了,否则也不会花上近半年的时间。不过她倒是说过京地的一些趣事儿,你应当在京郊的庙中看见她留下的小记了吧?”
沉云欢点头。
“她在寻找一样东西,每到一个地方就会留下小记,以此算作她的足迹。抵达京郊的那年,正逢风雪连天,寸步难行,不得已带着你在庙中暂避风雪。因那地方被废弃多年,她就放心地将你留在庙中,独自外出寻找,却不想回去的时候,庙里多了个小孩,正与你坐在一起说话。”
沉云欢挑面条的动作慢了下来,知道她说的是奚玉生。她对五岁前的记忆丝毫不知,所以先前那一段庙中的梦境,她认为是奚玉生临走前留给她的,只是并不完全,待到有人推门而入时梦境就散了。眼下可以肯定,那推门而入的人正是常心艮。
“那小孩身着锦衣,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家的,你娘回去的时候,正撞见你揪着那小孩的耳朵打骂。”她说着,就吃吃地笑起来,说:“你幼时脾气相当的坏,倘若不喜欢的人抱你,你就会将人的脸给抓花,我都被你抓了好几次。”
沉云欢立即想要反驳这句,但是刚一张口,才发现这其实算得上是一句事实。她脾气的坏,算是众所周知,耐心也十分稀薄,鲜少与人发生争执,因为吵不了两句,她的脚就会在对方的心口印下一个完整的鞋印子,送对方去几丈之外反省自己的错误。
以前在山上的时候,师伯也总是对她讲:“云欢,君子动口不动手,别动辄喊打喊杀,要多与人讲道理,脾性太坏也会影响修行。”
常心艮笑了片刻就敛了声音,没再说话。沉云欢捧着面碗喝了两口汤,扬起脸时问:“常姨,我幼年时为何不喜你?”
常心艮云淡风轻道:“孩童体弱,又受不住西域的严峻气候,你来到此处后三天两头患病,我就给你喂药。那些药苦得难以入口,你又是个惯喜欢吃甜的小孩,怎么哄着都不吃药,我按着你灌了两回,你就记恨上我了。”
沉云欢又没有从这句话里找出可以反驳的地方,只好说:“小时候不懂事。”
常心艮道:“你便是小时候不懂事,也不怪你,是你娘的错,她太过娇惯你。”
沉云欢对这个用词很是惊讶,因为面前这个女子看起来,没有半点对她娇惯的意思,这才刚见面好像就已经对她生出了颇多不满。她迫不及待地追问:“怎么娇惯我的?”
谁知常心艮并不愿多说,好像提及她本身的过去,就会开始含糊其词,不愿透露。她将目光轻抬,道:“你幼时分明不是卷发,何时变的?”
沉云欢下意识摸了摸垂落肩头的发,道:“我被逐出师门之后习得神火,头发就被烧卷了。”
“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常心艮好笑地摇摇头,轻叹一口气,“也罢。待进了瀚海之后,风里尽是沙粒,我将你的头发编起来吧。”
她站起身,来到沉云欢身后,一把捧起她秀丽的长发,火光下的浓墨泛着绸缎般细腻的光泽,像仙蚕丝一样从指尖滑落。沉云欢下意识挺直了腰背,感觉她的手很柔软,指腹也温暖,将她的发一点一点拢起来。
“你好像对我被逐出师门一事并不惊讶。”沉云欢还故意说出了此事,料想一个连她将吃剩的饭给别人吃都要责备的人,面对被逐出师门这样听起来罪孽深重的事,她怎么会只字不提,毫无反应?
“谁人没听过你沉云欢的大名?你先前那些事,我或多或少从旁人的口中听过。”常心艮的态度是满不在乎,慢悠悠地给她编着头发:“你与师门孰对孰错,外人如何得知?”
沉云欢不知道为什么,瞬间有些扭捏了,问:“那……那我在人界之中流传的声名事迹,你也都听闻了?”
常心艮用手指梳理她的长发,好整以暇道:“你指的是你习得天火九劫,当众斩断随身灵剑,还是在锦官城杀了大闹宋氏的妖邪,又或是以一人之身对战百万阴兵,助京城渡过大劫?如此威名远扬,我自然都有耳闻。”
沉云欢等了片刻,发现她没有往下说的意思,原本应该有的夸赞也并未出现。她逐渐沉了嘴角,忍了忍,还是开口道:“难道西域这个洞天福地有很多比我还厉害,比我的声誉还高的人吗?”
常心艮道:“不过都是虚名而已。”
“什么叫虚名?”沉云欢终于可以反驳她了:“人活在这世上不就是为了争一口气,什么都能丢,面子不能!便是死了,也要躺着倒下,绝不能让脸着地。”
常心艮听闻,哼笑一声,“你的修行,为的究竟是得道,还是这些虚名?难道你被世人敬仰,畏惧,赞美,就能在你瓶颈时助你破关?能在天劫来临时少劈你几下?若真如此,这世间声名赫赫、德高望重之人早就不知飞升多少个了。”
沉云欢不高兴地撇嘴:“难道我娘生了我出来,就是让我做一个毫无用处的草包吗?”
“不管你美誉盖世,还是籍籍无名,都只是她的女儿,对她来说并无分别。究其根本,她也只是希望你有一个好的结局。”说到这,常心艮已经将她的头发编好,这一双手着实巧,编的辫子花样繁复,分作两条,整齐似鱼骨。辫子里还缠了金铃五色彩丝,长长地坠在发尾,一动一响,颇为悦耳。
她摸了摸沉云欢的脑袋,力道轻柔。这样的方式很像是摸小狗,沉云欢有些不喜,但还是强忍着脾气坐着没动,打算等她再多摸两下,自己就站起来翻脸。
却听见她忽而开口,语气更是缥缈得几不可闻:“……数年不见,她也很想你。”
沉云欢的情绪像是暴雨过后的花朵,扑扑簌簌从枝头被打下来,零落满地。那在肚子里徘徊了许久的,用于辩驳常心艮的话语此时却无一句能出口,满口伶牙俐齿也跟黏住了一般,没有任何力气撕扯开。
常心艮将面碗递给她,让她出去后顺道送去楼下,同时叮嘱道:“你今夜与我同睡,这张床睡得下你我二人。”
沉云欢未言,捧着被她吃空的面碗下了楼,见老板娘站在柜台后面记账,便抬步走过去,空碗往柜台上一搁,问道:“老板娘,我向你打听个人。”
“什么人?”依兰笑眯眯道:“贵人别看我这客栈小,却是立在这瀚海的路口唯一的一家歇脚地,南来北往只要进入瀚海,都要从我这里经过,凡是西域叫得上号的人物,我都能跟你说道一二。”
“不是西域人。”沉云欢凑近了她,压低声音说:“我想打听的人,名叫沉云欢。”
“哦,她呀。”依兰神色了然,道:“这位可是了不得的人物!这名字单是听着就如雷贯耳,她的事迹早就传遍大夏,贵人既是从外面来的,何须向我打听?西域与大夏内境隔得太远了,许多消息传过来时,距发生的时间已隔了许久。”
沉云欢问:“那她近况如何?”
“听说是在锦官城大闹了一场,险些烧光了整个宋氏城,还将宋家人亲手送去了天机门问罪。”依兰感叹道:“此人真是厉害得很,这宋氏可是大夏十大世家之一……你说她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在宋氏大闹?还真是让她有那个能力闹起来,撞破了宋氏的恶行……我听过路人说她运气实在是太好,是因为发脾气大闹,凑巧揭发了一切,真是叫人羡慕的运气。”
“……”这传言简直歪到没边,错得太多沉云欢一时竟然不知从哪里反驳。
她没再继续问,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依兰后来的话也完全没有入耳。
正如她所言,西域与大夏境内相隔实在太远,此处又人烟稀少,那些内地的消息便是传得再如何疯狂,顺着河流飘到这里,也早就变了模样。更何况这一年里发生在沉云欢身上的事,知情者甚少,再通过一些有心人士的刻意编排,故事很容易就扭曲了原本的样子,变得千奇百怪。
连整日接待不同客人的老板娘所得到的关于她的讯息都还停留在六月份的锦官城,常心艮又是用了什么方法,询问了多少人,才能拼凑出实情,追寻至时间最近的故事。
沉云欢满腹心事,难得蹙着眉,一副神色的凝重样子上了楼,推门进入时正看见师岚野站在窗边,将窗子大开,那些黑雾似浓稠的河流在空中滚动,不断想攀着窗框爬进来,却又在窗边堪堪停住,不敢往前一寸。
沉云欢走过去将窗子关上,把那些向往神火的邪恶飞蛾关在了外面,沉声宣布一个不太好的事情:“我今夜要跟我娘睡。”说着,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止今夜,或许还有往后几日……”
师岚野的眼睛里蓄起堪称失望的情绪,看了看她,又敛起眸,没有回应。
沉云欢挠了挠头,感觉这话说出来都烫嘴:“你也知道,我素来是一个很体贴,很为别人着想的人。我娘实在是古板迂腐,死守着世俗的条条框框,虽然她很多话我一点都不赞同,但是思及她现在受困于西域,难得与我相见,我也不好拂她面子。”
沉云欢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成长的,现在还学会了考虑别人的面子。虽然她对常心艮的世俗观念和言行都抱着很大的反对,可是说到底沉云欢也只有这么一位亲娘,
她这才刚到西域的第一日,不仅多年未见的母亲找来,还有个为她量身打造的陷阱送上门来。显然十多年前在西域发生的事情持续了很久,甚至延续到了今日。
沉云欢岂能辜负他们的等待?
常心艮带着她走了那么多路,何以到了西域之后与五岁的她分离?沉云欢要知道十多年前母亲带着她来西域之后究竟遭遇了什么,又为何让人抹去了她五岁前的记忆,沈徽年又是怎么将她带回仙琅宗的。
她对过去的事情三缄其口,而师岚野若是能说也早就说了。沉云欢想知道这些,须得自己去找答案。
在房中赖了许久,沉云欢最后还是慢吞吞地起身,将师岚野一个人留在了房中。
常心艮早已等候她多时,见她进门,便起身脱了外面披着的稍显破烂的衣袍,露出一把消瘦的骨头。这时候沉云欢才发现,常心艮比想象中要瘦弱得多,那细腕子也被黑布层层裹缠,轮廓简直不像人骨,更像是荒野的枯枝。她取下头上的黑纱时,一低头就露出高高的颈骨,便是摘下了面具,整张脸也被黑色的绸布一层一层包着,仍是只露出一双眼睛。
烛光照在那些裹缠得密不透风的绸布上,沉云欢在上面看见了一些鎏金的暗纹,显然这些并非寻常装扮。
沉云欢静静看了很久,才出口问:“你怎么了?”
“早年受过伤,用这些东西滋养着而已,无大碍。”常心艮坐在床边,眼睛轻弯,露出个漫不经心地笑:“吓到你了?”
沉云欢摇头。她不可能被这样的景象吓到,只是当她亲眼所见面前这人的状态比想象中还要差时,免不了心头发闷。
她连着奔波了几日,今日好不容易能睡在床榻上,合该早早合眼才是,然而躺上床之后却没有丝毫睡意。常心艮枯瘦如柴,在床上根本不占地方,但沉云欢还是贴着床沿,怕自己一个翻身不慎压碎了她的骨头。
床上的烛光幽幽,沉云欢枕着双臂盯着屋顶发呆出神。她的凡体不足以承载神火,每逢阴盛阳衰的夜晚,那些被她炼化在体内,藏于身体各个经络的妖力就开始作祟,神火也应激而动。因此不与师岚野共枕的夜晚就注定受灼意烘烤,彻夜无眠。今夜又因为心里装了些其他事而更添一些烦恼,她听着耳边绵长的呼吸,知道常心艮还未入睡,忽而开口询问:“常姨,我还能再见到我娘吗?”
许久都没有声音,沉云欢都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却听她道:“能。”
“睡觉吧,明日一早我们就进瀚海。”沉云欢轻吹一口气,吹熄了桌上的烛灯,房中顿时黑暗下来。
外面尚不知太阳有没有落山,总之黑雾笼罩的地方漆黑无比,门窗一锁,入住的客人们用完了晚饭就各自入房就寝。
抱着剑的少年巨能吃,大堂的人都走光了,他还在闷头嗦面,边上摆了七八个摞起来的空碗,连汤水都喝得一干二净。
而在少年的旁边则坐着一个低头绣花的男子,还时不时与摆在桌上的木偶说话,行为举止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依兰合上账本,隐晦地瞟了二人好几眼,见那少年终于吃完最后一碗,搁下了筷子,心道这饿死鬼投胎的混账终于吃饱了。
虞嘉木吃饭后起身,抱着剑就走,连招呼都不打一声。顾妄将木偶放在肩头,前去柜台结账,几个铜板来来回回地数,一顿饭吃没了半两钱,顾妄肉痛得眼皮子直抽抽:“你这一路来吃喝住行的花销,我会让天机门报给虞家。”
虞嘉木听闻便转身,道:“没、没、没……”
顾妄心说没钱我就一头撞死在你家大门口。
虞嘉木补全了话:“没问题。”
顾妄笑笑,搂着他的肩头哥俩好一般上楼,“多谢体恤,你也知道我这一路给阿笙买上好的绸缎花了不少银子,最近手头紧,不如你今夜就给你家传信,先送点银子来救急。”
“好。”虞嘉木应道。
答应得这么爽快,顾妄又忙改口:“送点金子也可以,多多益善。”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连跟着后面的话也模糊不清,依兰动作飞快地收拾桌上的碗筷,来到后厨对身体庞大,表情木讷的丈夫压低声音道:“红衣服的那姑娘来历不凡,许是大夏内镜传得神乎其神的沉云欢,还有饿死鬼投胎的小子剑法了得,对此二人不可掉以轻心,加大药量,药倒了就直接——”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那双笑起来慈祥亲和的眼睛此刻全是阴狠。
而后又道:“跟那红衣姑娘在一起的那位,从头到脚全是稀世宝贝,随便得一件就够我们吃一辈子,先从他动手!”
第142章 窥记忆方知神明过往
西域多的是猛烈的药草和偏门的秘方, 单是迷药就有上百种,而依兰手里的这种迷药,是许多年前花了很多钱跟一个过路人买的偏方, 据说是连神仙来了都能药倒。
依兰在西域行凶多年, 还没见过神仙, 来来往往的只要是会喘气儿的,都会被这把药给迷晕。
不过碍于沉云欢此人的名声太过响亮,一旦失手绝对没命活, 所以依兰亲手给沉云欢调配了迷药, 所用的剂量比寻常人多出两倍, 莫说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就算是屋子里有十头牛也得倒下。
依兰在这风沙的当口开了那么多年的客栈, 只要是入住的肥羊被她盯上了就没有跑掉的, 必定剃毛剥皮,食肉吸骨, 一点都浪费不得。而来此地的人也多半都是亡命之徒,又互不相识, 谁也不会一大早起来就站在门口, 盯着数着少了哪位过路人。
她眼睛也十分毒辣,在看见那年轻男子的第一眼, 先看见的不是他精致漂亮的皮囊, 而是头上那顶遮掩在黑袍下的莲花冠, 继而就是他身上那些挂饰配件, 每一个单拎出来都是简直连城的宝贝, 只要将他身上的东西搜刮一空,后半生就不必在这客栈偷偷摸摸地行凶,点头哈腰地当下等人。
夫妻二人调配好迷药, 皆双眼放光地静等着深夜时分,只要所有房间的灯盏都熄灭,整个客栈都陷入沉寂之后,便是他们动手干这最后一票的时机。
沉云欢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她感觉身体里流淌的血是滚烫的,浑身上下充满躁意,尽管没有剧烈的痛感,这些难受也尚能忍耐,却仍扰得她不得安宁,总想着翻身。只是她顾虑着睡在边上的常心艮,强忍着翻来覆去的念头,像个尸体一样板板正正地挺着,一动不动。
沉云欢本以打定主意这样挺一夜,反正她赶路月余,早已习惯了连着几日不睡觉。
却不想正在她想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时,忽而听见边上的常心艮幽幽开口:“若是睡不着你就出去走走,呼哧呼哧喘个不停,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边上睡了个小牛犊子。”
沉云欢抿起嘴,刻意压低了呼吸声,而后默默翻身下床,动作很轻地打开门。
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即便房中一片漆黑,没有任何灯火照明,沉云欢也能轻易地看见床榻上的常心艮。她平躺着,双手置于腹上,是极为古板且规矩的睡觉姿势。身上盖了一层薄被,从侧面看去,她的身体薄削如纸,是使得被褥几乎没有起伏,好似一把枯骨死寂地躺在上面。
她收回视线,翻手关上了门,在门前站了半晌才动身。
常心艮叫她在外面转转,实则这一个小客栈也没什么好转的,沉云欢脚步一转,就走到了师岚野的房间,没有半点礼节地推门而入,看见他平整地躺在床榻上,好似已经入睡。
沉云欢有时候怀疑师岚野根本不需要睡眠,因为他每回睡醒睁眼,脸上根本没有半点睡意,那模样就像是闭着眼睛躺了一个晚上,然后再鸡鸣时又睁开而已。
但师岚野有着非常严格的入睡时间,他从不表现出困顿的模样,但一旦到了那个时间,他就会闭上眼睛躺下,然后一连几个时辰没有动静。如果非是需要睡眠来补充身体精力,沉云欢想不到他夜夜这样做的原因,若是不睡觉却闭眼躺几个时辰,还持续如此,沉云欢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滋味。
沉云欢猜测他每夜闭着眼睛并非睡觉,而是在以某种方法来恢复自己的力量,或是休养生息,总之对他来说是有必要做的事情,而这段时间,恰恰是沉云欢用以咒法探知他过去的最好机会。
为了过程不出现纰漏,沉云欢一进门就给师岚野施了个微乎其微的小术法,保证他的五感封闭,与外界断联,安安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关上门时,本想在房门上放一个结界术法,防止闲杂人士来打扰,但顾妄先前多次叮嘱在此地不可乱用法术,免得被人揪住了尾巴不依不饶地黏上来,沉云欢犹豫片刻,最终只是那凳子堵了门。
房中静得落针可闻,连沉云欢刻意放轻的脚步都能听见微声。她放慢步子走到师岚野的身边,站在床头,从上往下看去,正看见师岚野双眼轻闭,沉在睡梦中的那张安宁静谧的脸。
沉云欢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师岚野,因为自相遇以来,师岚野总是比她晚睡,比她早起,大多时候她早上醒来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好像是一个极其勤劳的凡人。可是这世间,哪会有凡人这样日复一日的勤劳,是人都会感觉疲惫,总会有那么一两日打破平时的规矩和习惯,给索然无味的人生一点不平凡,好让生活有奔头。
师岚野这样太过规矩,按部就班地生活,恰恰像是一位不懂人世的神明在拙劣地模仿凡人。
她静静地看了半晌,随后抬起左手,手掌上那个张元清留下的符文缓缓呈现出来。这符文对于沉云欢来说并不繁复,她只看了几眼就学会如何画,便按照张元清所教的方法,先是将师岚野的衣衫解开,敞开了他的胸膛。
师岚野的身体就像一块洁白无瑕的雪玉,没有任何血色的点缀,只有分明的肌理和流畅利落的身体线条,既不见半点瘦弱,也没有过分健壮,是一具十分漂亮的肉体。
沉云欢划破了指尖,血珠滚滚而出,她以赤血在师岚野心口处一笔成画,将咒文快速画了上去,而后含住指尖,免得多余的血珠滚落上去扰乱了咒文。
整个过程师岚野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胸膛也不见起伏,心口更察觉不到跳动,就连身体也是冰冰凉凉没有温度,好似一副精致而美丽的空壳。
沉云欢等着血迹干了之后,掌中蓄起微弱的灵力,往那咒文上轻轻一拍。下一刻,她双眼一花,好似魂魄轻飘飘地从身体里抽离,骤然腾空而起,然后被吸入一个混沌的地方,状态有些像是酩酊大醉,又像是吃了某种令人麻痹的毒药,整个人又晕又飘。
不过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待到沉云欢眼前的浑浊雾气散去,视线清晰之后,她的五感渐渐恢复正常。紧接着就看见周围是一个布满了红色的房间。
窗子是红色的,贴上了双喜的窗花,房梁挂着大红色的绸布,绕着房子围了一圈,桌上摆着一对喜烛,正欢快地燃烧着,照出橙色的光芒,将整个窄小的房屋给填满。
沉云欢看着眼前的景象,竟从心底里涌出一股子放松,仿佛出自本能。很快她就发现,这个房屋是先前在仙琅宗山脚下的那座小院。她匆忙地回身望去,果然看见背后有一张抵着墙的床榻。
当初她摔得骨头寸断,师岚野将她捡回去,她便是在这张床榻上日复一日地躺了许久,慢慢长好了断骨,重获新生。因此重新回到这里时,她的眼睛还没瞧清楚,身体的骨头就已经是放松状态,比她更早认出这个地方。
只是这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放眼望去,这里简直被布置成了一间新房,到处贴着的双喜剪纸,还有床上铺的绣着龙凤的大红被褥,这般喜气洋洋的景象,无不彰显着房子的主人正逢好事。
可这房子是师岚野所建,也唯有他一人住在这里,在这里办喜事的还能有谁?
这个念头刚落下,门便被人推开,沉云欢下意识扭头望去,就见师岚野一身赤红喜袍站在门口,探进来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与她对上视线。
他穿红色实在过于艳丽,将原本就瓷白的肤色衬得更加晃眼,头上一顶戴着大红花朵的官帽,身上则是金织祥云喜袍,还挎了条红色的绸布在身,眉眼如画,唇若点朱,好一个俊美无双的新郎官。
沉云欢大吃一惊,瞬间连自己进来干什么都忘记了,几步走到他面前:“你跟谁成婚呢?”
那破旧的小屋子她躺了那么久,哪哪都觉得不顺眼,与其说是住的地方倒不如说是个临时搭起来的落脚地,就这居然也能当作婚房?
师岚野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却并未说话,只是忽而动作很温柔地牵起她往里走。
沉云欢跟着走了几步,忽然察觉出不对劲来。她发现自己身上穿的红衣与往常的有些不一样。她的红衣是极其亮的,阳光映照便会显出流光溢彩的效果,那是她刻在骨子里的张扬,喧嚣,也是为了与民间办喜事的红色给区分开,否则她走哪都穿一身新娘子的衣裳像什么样子。
而此刻她身上所穿的衣裳,则是沉稳厚重的正红色,且金丝绣着的云纹一路顺着衣摆往下,竟是环绕着一只腾飞的凤凰,乃是一件无比华丽的新嫁娘的衣裳。
当初张元清将这个咒法教给她时,曾说过这咒法只有窥探记忆之效,其弊端就是不论是师岚野曾经发生过的事,还是他曾做过的梦,抑或是他自己编织出来的幻想世界,都可以成为他的记忆,因此使用咒法之后所探知的画面,和当下场景发生的事究竟是真实的过去还是虚幻的梦境,全凭运气,也全凭沉云欢自己判断。
沉云欢本来对自己有信心的,但是才刚进来就像是被眼前的场景敲了个闷棍,整个人迷糊起来,有些分不清楚眼前究竟是什么状况,不知道自己是变成了师岚野过往记忆之中的那个人,还是一脚踏入了虚假的梦境里。
她下意识想要隔空取物拿出一面镜子来,照照这新娘子的身体是不是自己的脸,却摸了个空。
继而她心中一凛,意识到这是师岚野的神识领域,一切全凭事物全凭师岚野的认知。换句话说,沉云欢想在这里施展法术,得师岚野当下的认知里承认她是个神仙才行。
沉云欢手上轻轻用力,拽停了师岚野的脚步,就见他回身,眸光落在沉云欢身上:“怎么了?”
沉云欢尝试将这个认知施加给他:“我是个神仙,你知道吗?”
师岚野煞有其事地点头,一副很信任的样子:“知道。”
沉云欢眉尾轻扬,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立即再次动手施放术法,却还是跟方才一样。她连忙补充:“我是个会施展仙术的神仙!”
师岚野却是捏紧了她的手,继续带着她往前走,淡然道:“你在这里施展不了仙术。”
沉云欢追问:“为何?”
“因为这里是人间。”
几句话的工夫他就将沉云欢拉到了床榻边,随手往她肩上一按,她便坐在了那大红色的喜被上。沉云欢从来不知道这张破破烂烂的床榻会这么柔软,就好像坐在了云朵之上,整个人都软绵绵地往下陷。不知道是不是她之前伤得太重,就算那时候师岚野给她做了棉花被,她躺在上面仍觉得骨头疼痛,舒适度不及现在的万分之一。
沉云欢放弃与他争论神仙在人间能不能施展仙术的问题,直接开口要:“给我一面镜子。”
师岚野背着她在桌边捣鼓着什么东西,头也没回地拒绝:“现在不是照镜子的时间。”
“那是什么时间,跟你拜堂的时间吗?”沉云欢在此处受限,连想要一面镜子看看这身体的脸究竟是什么样的都做不到,难免心中有些发恼。
“我们已经拜过了。”师岚野转过身来,手里捏着两个小巧玲珑的酒杯。他的侧脸被喜烛燃烧的火光照亮,沿着俊俏的轮廓描摹金边,摇曳的火落进他的眼中,映得澄澈清明,像是冰冷的雪与炽烈的火相融。他在沉云欢身边坐下,与她肩头相触:“按照凡人的习俗,现在是共饮合卺酒的时间。”
沉云欢略一思量,与他谈起了条件:“那我喝了之后,你给我拿镜子。”
师岚野还未应声,她就自作主张地帮他答应,接过其中一杯酒。他便也顺从地低下脑袋,与她交挽手臂,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相互挽住的手形成一个交缠的图案,好似同心锁。
沉云欢喝得飞快,直接往嘴里一倒就完事,抬眼望去时忽而愣住。
就见师岚野微微垂低了眉眼,也不知是烛光的映衬还是他那毫无血色的苍白皮肤里本身透出的颜色,他的面容连至耳朵竟然都泛起了海棠一样的红色,平时那总是泛着淡漠疏离的眼睛此刻也像是晕染了潋滟情愫,如情窦初开的少年郎般,带着几不可见却又不可忽视的笑意,更显得脸庞昳丽无比。
沉云欢从未见过这样的师岚野,染上了七情六欲的神明,就好比一张雪白的纸甩上斑斓的色彩,美得出奇却又无比混乱,毫无秩序。
正在她发呆的空档,师岚野忽而倾身凑近,身上带着淡淡的花香和酒气,偏着头在她耳边轻轻落下一吻。
感受到耳朵尖传来的温软潮湿之后,沉云欢大惊失色,好在全身的毛发在这一瞬间乍起,条件反射地抬手,要给身边这人来一个足以把牙齿全都抽掉的响亮耳光。但是她在转眼看见师岚野的脸后,已经快要落下的手却硬生生顿住,转了个方向用力在他肩头推搡一把。
师岚野凝着目光注视着她,眼神在顷刻间充满失落,耷拉下来的唇角都带有一丝悲伤,好像个被伤透了心的人,每一寸目光都充满控诉。
沉云欢霍地起身,只觉得方才被亲了一下的耳朵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很快就把整个耳朵都架在火上烤,简直比得上身上的嫁衣都红了,此刻也顾不得要镜子去分辨这究竟是师岚野的真实记忆还是虚假梦境,不由得急声批评:“你是神明,怎能堕于凡尘,学了俗世的规矩,染上凡人的七情六欲?”
师岚野仍坐在床榻边,一身喜袍火红如枫,穿在他身上简直美极。他静静地看着沉云欢:“可我本就诞生于凡人的七情六欲。”
“那你也不能、不能……”神明爱世人,于是属于尘世的所有人,他若是对其中一人生了偏爱,还有资格成为庇佑众生,受人供奉的神明吗?
沉云欢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迫切,想要看看这身着嫁衣,与师岚野在这间小屋子里成婚的人究竟是谁,又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她生气地冲师岚野伸手:“给我镜子!”
师岚野默不作声,没有答应。
沉云欢狠狠瞪他一眼,气道:“师岚野,你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她甩袖转身,风风火火的步子走出了踩碎这小破屋的架势,一把拉开了木门。她料想这既然是先前的破木屋,那院子里合该是有一口井的,她只要从井里打一盆水出来,用不着镜子也能照出这张脸。
谁知在她拉开门的瞬间,一股强劲的风毫无征兆地扑面而来,瞬间迷了她的双眼。沉云欢不得已抬手挡了挡风,余光瞥见外面一片漆黑,整个辽阔的山景都被夜色笼罩,唯有屋前挂了一盏小灯笼照明。
师岚野身着粗麻布衣,站在院子里,正持着扫帚抬头望。夜间的山景比想象中更加安静,天地间好似只有师岚野一个人站在这里,置身在无边无际的孤寂之中。
沉云欢没忍住开口叫他:“师岚野!”
院中的人却没应声,好似听不到一般,只保持着仰望的姿势,也不知在看什么。
沉云欢连着喊了几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忽而意识到眼下的场景与方才完全不同,似乎已经不需要镜子就能分辨出这些场景的真假虚实。
方才她与师岚野说话,并且得到了回应,那就说明方才的场景是假的,要么是师岚野所捏造的幻象,要么就是他曾经的梦境,是虚无缥缈,可以随时改变的。
而眼下这个场景,则是属于师岚野的真实记忆,因此不会因外界所干扰。
沉云欢安静下来,也抬着头,随着师岚野的视线望去,本来还疑惑这一望无际的夜空有什么好看,却忽而看见视线的尽头处,丝丝缕缕的光华突然出现,好似成群结队的流星划过,打破了长夜的暗色。
打头的那颗星星尤其亮,散发着斑斓的色彩,且将后方的群星甩了一大截。师岚野的视线便是很明显地紧追着那五光十色的星星,转动着眼睛和脑袋从南到北,直到那抹光消失在天际的另一头。
若是旁人,恐怕会以为这是流星路过的异象,但沉云欢心里清楚得很,这是仙琅宗的夜猎。仙琅宗的弟子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下山猎妖,以保证方圆百里的百姓不受妖邪侵害,而妖邪多半都是夜间作祟,因此就有了仙琅宗的夜猎活动。
沉云欢只要参加,那参与夜猎的弟子必将比平时多出几倍,也就造成了这样群星过境的景象。而遥遥飞在前方,散发着五彩光芒的那个,则正是沉云欢,昔日她的不敬剑便是这样流光溢彩,耀眼夺目。
紧接着面前的场景开始飞快变幻,沉云欢就看见不止是在仙琅宗的山脚,师岚野的身影曾出现过很多地方。
有时他坐在仙琅长阶之下,脚边盘着卧着堆满了半大的动物,披着一身月光遥遥看着五彩的光芒从外山掠过夜空,往山巅而去;有时他站在树下,满山的海棠似火,人潮之中,她剑气一扫,海棠化作大雨纷纷而落;有时则在万人空巷的露天宴席上,他立在人潮涌动的角落,遥遥高台之上,是沉云欢百无聊赖地托腮的模样。
他踩着阶梯爬上高山,云雾缭绕间,沉云欢正站在春猎会的擂台上,一剑就让对手摔下擂台。
他被人推搡一把被迫站上石墩,海潮般的欢呼叫喊声中,沉云欢站在春猎会的擂台上负手而立。
他坐在高高的树上,茂密的树冠顺从地向两边展开,底下是攒动的人头,前方是雄伟的擂台,沉云欢轻勾唇角持剑而立,是不可一世的嚣张模样。
沉云欢从未想过,曾经她在仙琅宗风光无量的日子里,师岚野竟然也存在。只不过他隐匿在黑暗之中,以一双安静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她,哪怕只有转瞬即逝的片刻。
可笑的事她在很早之前还问过师岚野知不知道春猎会,有没有听说过她曾在春猎会上连夺三年魁冠。
师岚野怎么会不知道呢?分明每一年她摘下魁冠时擂台下那黑压压的人山人海之中,都有他在其中。
第143章 瀚海深处掩埋黄金城
那如影随形的视线, 比起好奇地追随,更像是一种执念的化身,紧紧地黏在沉云欢的身上, 于是神明的记忆所呈现的画面, 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沉云欢。
从前那个神采飞扬, 不可一世,为世人敬仰也为世人诟病的天才剑修。
沉云欢看着这些画面在眼前一一闪过,一方面觉得自己果然成长不小, 再见到从前的自己竟然如同恍若隔世, 一方面又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像是被谁往心河里砸了块大石头,砸出稀里哗啦的水花, 波澜纵横, 久久不能平息。
她的心脏不安分地闹起来,凶狠又急躁, 不听指挥地往心腔乱撞,大有一副撞破胸膛的架势闹腾个不休, 逼得沉云欢不得已抬起手掌, 恶狠狠地按在了心口上。
她皱着眉,视线却没有落在那个耀眼夺目, 执剑而立的“自己”身上, 反而是紧紧盯着隐在熙熙攘攘人群中的师岚野。
他像是蒙上厚厚灰尘的明珠, 一眼扫过去时很难发现他, 平平无奇地融入人潮中, 因此不管他站在多么拥挤的地方,甚至还被人推搡,都无人发现他的与众不同。
一场场盛筵结束, 看客逐一散去,师岚野才缓缓动身,留下个孑然的背影。
他好像不沾染半分俗世,始终游离在人间之外,即便在凡道行走,也从未与旁人有过任何瓜葛。
那么他这个人界罕见的山神,又为何徒步下了高山,蹚过淤泥浑浊的凡界,将注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难道真的是她天生奇特,能够引来罕世生灵的青眼,还是神明亦有私念,别有所图?
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眼前的景象蓦地散去,平地起了狂风,险些将沉云欢给掀了一个跟头。她匆忙稳住身形,往周围一瞧,就见四处一片混沌,咒文所构建的场景分崩离析。
狂风之中夹杂着鹅毛大雪,天空黯淡无色,大地滚起云波,金雕的长鸣贯彻云霄,万千人的声音响起,或是低声呓语,或是高声狂吼,画面变得光怪陆离,混乱不堪。
沉云欢便是早有心理准备,也被眼前的情况给惊住,虽然不知什么情况但也知道事情有变,立即便要抽身离开,却不想自己这双脚在毫无察觉的时候竟然深深陷在了软绵的地里,被完全卸力,半点拔不出来。
她霎时一惊,脊背瞬间出了一层冷汗,想起张元清和晏少知的劝告——在他人神识领域之中,任何外来者,都只能任人宰割。
她越挣扎,双脚就陷得越深,撼不动分毫。
忽而这地面像是被甩动的绸缎,翻滚起波浪,沉云欢一个不防跌坐在了地上,只觉得这地面变作吃人的东西,想要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吞噬,情急之下她高声叫喊:“师岚野!”
刹那间,风声平息,雪落静止,一切混杂的声音消失,天地安静下来,恢复正常。她平白经受一吓,又在地上摔了一跤,肚子里正窝着火,完全不为自己是“外来闯入者”的身份所亏心,准备冲师岚野发几个不太好处理的脾气,臭着脸道:“我知道你在这里,既然你已经发现我以咒文入你神识,还藏什么?”
刚说完,沉云欢的余光瞥见一抹雪白,急忙以目光追过去,就见与她相隔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师岚野。
一个与往常所见完全不同的师岚野。
他衣袍胜雪,长发竟然没有半点黑色,像是月华浸染了每一根发丝,于是满头银白的发丝流泻而下,轻柔地落在肩头。他眉目淡漠平静,眼眸颜色轻浅,眼底似泛着金色的微光,皮肤还是一如既往地白,整个人站在那里,像是一整块无瑕的雪玉以天工给精心雕琢出来的神物。
那双浅色的眼睛让沉云欢整个人呆滞,到了嘴边的话也忘个干净,愣愣地与他对视。
神明法相万千,于凡世行走时,世人为他塑了什么样的神像,他便是什么样,可脱离了尘世,他亦有自己的本相。
沉云欢面对着这尊仙气飘飘的玉像,心口骤然疯狂地跳动起来,那种闹腾比先前更甚,甚至到了扰乱她呼吸,搅得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的程度,她却仍是不为所动,只以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这个她从未见过的师岚野。
此刻沉云欢才有了切身实感,真真切切地明白师岚野是一位神灵。他来到人间,像一场风雪,无处不在,又转瞬即逝。
“你违背了誓言。”这冷漠静谧的“风雪”在沉云欢的注视下缓缓开口。
沉云欢一凛,出走的意识瞬间回神,疑问脱口而出:“什么誓言?”
“你曾起誓,要绝对信任我。”师岚野俊美的脸蒙上一层阴翳,话语像是冰冷的宣判:“背誓之人,必受神罚。”
沉云欢这才终于想起那个早就被她认定为无法成立,并且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的誓言!那时她尚不清楚师岚野的身份,认为当时用来应付师岚野,随口一提的诺言并不作数,而今才意识到那不仅无法作废,更是在神明面前亲口许诺,乃是违背必遭报应的誓言。
沉云欢立即为自己争辩:“我何曾不信任你?我此番所为不过是想要对你更多了解而已。”
师岚野却冷着脸,没有应声。
沉云欢实在理亏,又不能像对别人那样——道理讲不通的时候一拳就能解决——且不说别的,单是师岚野的这张脸,沉云欢就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于是只能主动朝他走近,声音稍稍放低了些,哄道:“难道我说了什么怀疑你的话了吗?还是我做了什么背弃你的事?既然都没有做,又如何算得上违背誓言?你也知道这个咒术所带来的风险,我愿意束手而来,不就是对你绝对信任的表现?我不过是怕问你太多让你为难所以才自己动手,这也有错嘛?”
话赶话地说着,沉云欢一时又觉得自己没有错了,民间不是有句话常说“君子论迹不论心”,她不过是在心里起了个小小的怀疑念头,又未曾做什么,便反口控诉:“难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冷血无情,随时可以背信弃义之人?没有信任的人,是你。”
师岚野虽未发一言,视线却随着她的走近移动,听着她左一句右一句的控诉,无数歪理从那张红唇中冒出来,被她说成了极为大义凛然的话,三两句后,有错的人俨然成了他。
可是他方才听得分明,那是沉云欢心里传出来的话语,最贴合真实的内心:还是神明亦有私念,别有所图。
师岚野忽而一抬手,冰凉的手指轻轻点在沉云欢的唇上,继而她就闭上了嘴,再不能将那些歪理说出口,用以哄骗他。
沉云欢的动作也非常快,在他还没有将手收回的时候反手握上了他的手腕,皮肤没有任何温度,传来的凉意让沉云欢觉得握住了柔软光滑的绸缎。她握得很用力,即便是被禁言也没见半点惊慌,黝黑的眸子盯着他瞧,须臾后,漂亮的眼角轻弯,染上了轻轻浅浅的笑意。
她本有无尽的手段和力气闹腾,能与师岚野争辩上三日三夜,拒不承认自己对师岚野有负面怀疑,更不接受被他扣上“违背誓言”的帽子,只是她站在这样近的距离,仔仔细细地看着师岚野的眉眼,竟然从中看到了失落和落寞。
真新鲜,沉云欢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情绪,可任何人摆在面前都是过眼云烟,偏偏师岚野掩在眸中的落寞卡在这里,往她心口不断丢小石头。
师岚野的方方面面都有些违和,从前沉云欢想不明白是为何,现在知道了他的身份才明白,他很明显在学习凡人,起居作息,行为习惯。然而凡人为何会这样做,这些秩序和规矩又从何而来,他并不深究,或者说并不在乎。
因此沉云欢看着他浑身孤寂的样子,决定不再费口舌与他争辩,也没必要再给他解释自己不过是与万千凡人一样“趋利为己,三思后行”。
沉云欢在心中道:“你要罚我,那就罚吧。”
师岚野倏尔抬眸,朝她看了一眼。沉云欢就此确认,在这个领域之中,师岚野果然能够直接听见她心里的语言。
沉云欢用很是诚实的眼神对着他,又道:“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也不会了。”
师岚野的眉眼稍有舒展,大约是被这句话抚顺了毛,整个人的气质也从方才的沉冷阴郁之中缓过劲来,化作消融的霜雪,无端柔和。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一挥,红木桌椅便出现在面前,桌上则端端正正地摆放着文房四宝。
“沉姑娘当是重诺之人。”他道。
沉云欢听着这声生分疏离的“沉姑娘”,就知他还没消气,便松开他的手,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到桌边坐下。随后她提起笔,洋洋洒洒地在纸上写下了详尽版“绝对信任”的新誓言,并且在其中半真半假地忏悔了自己偷偷用咒文潜入魂魄领域的错误行为,文字里既有对规矩的认可,又有哄骗人专用的“甜言蜜语”,写了整整两张纸,密密麻麻的字,简直是让沉云欢绞尽脑汁,费尽心机。
随后她落下自己的名字,甚至还往上按了个手印,这才算完成了背誓的惩罚。
纸张被风吹起来,往空中飘了一圈,落在了师岚野的手上。他低着头,静静地读着上面的内容,银白的长发轻轻飘舞。沉云欢支着下巴,目光随着面前的发丝轻晃,看得她心痒痒,就抬起手抓住了一缕,将发尾握在手中。
沉云欢没有那么蠢笨,她早就料到这咒文催动之后,会被师岚野所发现,毕竟他不是凡人。因此她本来的目的也不是想通过这些记忆去探寻师岚野的过去。
她正闲散地把玩师岚野的发尾,忽而见他将纸一折,淡声道:“出去吧。”
下一刻,沉云欢眼前一花,魂魄在瞬间归位,晕晕乎乎地摔在床榻上。与此同时,师岚野睁开了双眼,坐起身看了她一下,随后抬手,沉默地将自己被解开的衣襟给合上。
沉云欢歪在床上适应了一下,很快就闻到空中有一种奇特的味道,并不明显,说不上是香味还是臭味,吸一口整个脑袋都迷糊起来,眼皮子重达千斤。
这很显然是迷药,沉云欢赶忙掐起诀法将自己护住,打通了神识的清明,驱散那些迷药带来的作用,定睛一看,整个房中烟雾缭绕,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什么缥缈幻境。
沉云欢咋舌,心道这黑心的老板娘,到底是下了多大的剂量啊?
她一早就知道这是个黑店。今日刚进门的时候,那老板娘的眼睛一下子就黏在了师岚野的莲花金冠之上,尽管只是一眨眼的停留,但那片刻间泄露的贪念还是让沉云欢看了个清清楚楚。
但她并不在意,她只是想要个歇脚地,来此地的人也多半不是善类,这老板娘若是对旁人下手,她也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道,只是主意打到她头上来,那可真是找错了人。
屋内屋外一片漆黑,不见半点光亮,整个客栈陷入死寂。往常这迷药只要放进去后数十个数,就能肆无忌惮地破门而入了,但思及沉云欢名声在外,依兰不敢掉以轻心,将迷药放进去半刻钟后,才谨慎地探出脑袋。
房中仍没有半点声音,这迷药的原料非同一般,其中有一样来自瀚海深处的妖邪,任何在无意识之中吸入迷药的人都会被放倒,从未失过手。依兰对此还是有信心的,料想沉云欢现在已经晕死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便含了块解药在嘴里,推门而入。
依兰点亮了灯,下意识往床榻上看了一眼,就见床上的两人正并肩而睡,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样。她啧啧摇头,装模作样地叹了句“世风日下”,而后往桌上摸去。
两人的行李干干净净,桌上就只横着一把刀和一块白色的玉牌。那刀依兰在白日里已经见过,刀鞘算得上好东西,但刀柄才更是珍稀,分明是木头材质,却蕴含着金色的纹理,不含任何杂质,也不知取自多少年的树身,只可惜尺寸不大,仅有个一掌半掌的长度,且已经打成刀柄,拆下来必定会破坏一部分。
她尝试拔了拔刀,没能拔出来,便对这墨刀失去了兴趣,随手撂在了一边,摸起边上的玉牌。这玉牌材质上乘,里头还蕴含着灵力,也算是不凡之物,当个小菜打打牙祭也不错,被她贪心地揣在了怀里。
“有眼无珠啊。”死寂环境之中,忽而有一道声音贴着依兰的耳朵响起,带着无奈的叹息:“刀才是好东西,你留着块破玉干什么?”
依兰浑身一震,冷汗瞬间覆了满身,下意识抬眼往床榻看,却见方才进门时还躺着两人的床榻竟悄无声息间空了。她心中大惊,绷紧了身体,开客栈几十年,害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也没被当下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尖叫。
她缓缓转头,就看见沉云欢嘴边挑着一抹不冷不热的笑容,白日里看着极为漂亮貌美的脸,眼下却可怕如妖邪。依兰急促地呼吸着,竭力压下恐惧泛滥的内心,让自己保持镇定,脑子翻江倒海地转起来,要找个理由应对。
却见沉云欢往前一伸手,捞起了桌上的刀,“噌”的一声拔出鞘,墨刀在幽幽火光下泛着锋利的寒芒。
沉云欢云淡风轻地望着刀刃,语气悠闲:“你问过这把刀的名字,现在可还记得是什么?”
依兰听得此言,已知任何理由都糊弄不过了,登时暴起,从双袖中甩出两把细长的刀,一刀从上往下往沉云欢脑门劈,一刀自南向北横向她的脖颈,出刀凌厉凶猛,势必一招取人性命。
沉云欢对手无数,这样的招数在她眼里只能算最下等,抬手以刀鞘挡住了头上落下的一刀后,她身体稍稍往后一仰躲过第二刀,同时一抬脚,结结实实给了依兰一个窝心脚。
六十多岁的年迈老人整个飞了出去,撞在墙上滚落在地,喷出老大一口血,登时束手认降。她只觉得胸腔的两排骨头全给这一脚踢断了,单是呼吸都痛得恨不能立马死去,再没有任何反抗的胆量。
沉云欢缓步走过去,鞋底踩上她半个手掌,已经出鞘的刀刃落在她的后脖子处:“阎王点卯,点到你的头上了,慢走——”
“等等!”依兰感觉那森寒的刀刃已经触及她的脖子了,急忙喊了一声,叫停了阎王落下的刀,咽下满口的血勉力道:“你饶我一命,我可以给你告知你一些秘密,能帮助你安全走出瀚海……”
沉云欢道:“可是我已经找到带路的人。”
“没那么简单……瀚海蛮荒千百年,地势复杂,妖邪横生,若是你不知其中诀窍,很容易迷失,况且、况且你们不都是为了那传闻中的秘宝而去的吗?”
“秘宝?”沉云欢终于听到稍稍感兴趣的东西了,将刀刃撤离:“接着说。”
依兰往嘴里塞了个续命的灵药,喘了几口气,状态明显好了许多。她缓慢地爬坐起来,悄悄动了动手指,给丈夫传去求救信号,然后为了拖延时间稳住沉云欢,将自己认为有价值的秘密全盘托出。
瀚海是一望无际的沙漠,漫长的年岁里它吞吃了无数性命,生活在瀚海两边的百姓没办法应对,便将此地奉为“圣地”,祭祀以求庇佑。直到那位姓张的圣人以脚步丈量了瀚海,走出丝绸之路,这地方才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圣地”,给凡人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同时也有不少诡秘的奇闻随着风沙现于人世。
传闻黄沙之下,有一座黄金打造的城池,城池之中埋藏了无数宝藏。其中有一个从名为身毒的国度传来的古老秘法,能够让人洗筋伐髓,改天换命。
活人用之成仙,死人用之复生。这秘法虽说只是传闻,但空穴来风,传闻必定有源头,因此数年来前往瀚海寻找黄金城的人数不胜数,尽管前仆后继在黄沙之中化成枯骨再不得出,也拦不住寻宝大队。
“无稽之谈,世上怎会有起死回生之法?”沉云欢嗤之以鼻,黄沙之下有没有黄金城不好说,但显然埋了无数颗贪欲滔天的心脏。
“并非。”依兰道:“旁的传闻我不知道,但这古老秘法的传闻,在十几年前被证实了。”
“谁证实的?”
“那是西域人人都听过的旧事,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女人,只身进入瀚海之后,人人都以为她必定会死在风沙之下,却不想她不仅安然无恙地出来,还说自己已经找到了黄金城,只是靠她一人无法进去,便召集了一些能人异士一同前往,后来那些人都不见了,她再出现时,人人都知道她已取得了秘法。”
沉云欢疑惑地皱眉:“你们怎么知道她取得了秘法?”
依兰压低声音,颇为神秘道:“因为她的孩子,起死回生了。”
沉云欢心念一动:“孩子?”
“具体情况我也不知,毕竟是发生在瀚海的另一头,但是我却是见过那女人和孩子的。”依兰回忆着往事,慢声道:“她不是西域之人,来到这里是带着一个半大的女娃,落不得地每日只能抱着或是背着,像个快要断气的小猫,以灵药吊着性命,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必死无疑。”
沉云欢抱着刀,背对着烛灯而站,整张脸都隐在晦暗之中,眉眼朦胧不清。
依兰没有留心她的神情,只是悄悄往门处张望,难掩焦急,见自己的丈夫还没动静,便又扯了些别的话:“我还听闻黑雾笼罩瀚海的时候,会带来一种拟人妖邪,在黑雾中模仿成身边人的模样,引人靠近后再将人吃掉。这种妖邪杀死之后剥下趾骨晒干后戴在身上,就不会在黑雾中迷路了,也会被妖邪当作同类避免攻击。”
沉云欢还在听,等了片刻没听她继续,意犹未尽:“就这些了?”
依兰磕着头道:“我还知道如何寻找进入黄金城的路,若是贵人大人大量饶我一命,我愿给贵人带路。”
沉云欢分辨出这是假话,依兰根本不知如何前往黄金城,否则以她这样贪心的人,不可能几十年来都守着这小破客栈。她歪了歪头,道:“为了感谢你的这些秘闻,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作为交换。”
沉云欢半弯下腰,凑近了她,低声道:“你要等的人没法来了,我在空中闻到了他的血腥气,想来这会儿已经死透。”
依兰大惊:“什么?!”
话音尚未落下,沉云欢的墨刀已然出鞘,正中她的心口当胸一刀。依兰还满脸惊恐,从喉咙里滚出两声呜咽,极快地咽气,栽倒在地上。
沉云欢抽出刀,甩了甩刃上的血珠,身上喷溅了不少赤红液体,正要合鞘清理身上的污迹,却忽而听到门外落下了轻微的脚步声。她飞快地转身,几个大步跨到师岚野的身边,将满是血的刀塞在他的手中,同时将手往他脸和脖子,还有手臂处胡乱抹了几下。
这一系列的动作极快,刚做完门就被推开,常心艮出现在门外。
“常姨,你怎么又起来了?”沉云欢佯装自己溅得一身血珠不存在,笑眯眯地冲她说话。
常心艮只随意披了一件衣袍,覆着木面具,看了看地上趴在血泊里的尸体,视线又转至拿着刀,手脸各有长长的血色指印的师岚野,没有说话,只叹了一声。
“这黑心的店家在房中放了迷药,想要谋财害命呢,幸好我的这位朋友英明神武!手起刀落处决了这恶人。”沉云欢暗地里用手指挠了挠师岚野的手心,又勾了勾他的手指,示意他说话。
师岚野将刀上的血珠擦了干净,合鞘后接话道:“的确是她该死。”
常心艮:“我还没瞎,看得出来。”
沉云欢还在思考她是看出了这是黑店,还是看出动手的人是她,不过她自认为自己的伪装还算不错,神色也自然,应该是不会被识破。
“你们没事吧?”顾妄从门外进来,手里还提着一颗脑袋,正是这老板娘的丈夫。切口整齐利落,与先前大堂里挑事的几人是一样的切法,显然是出自虞嘉木之手。他见那老板娘死在血泊里,随手将头颅扔在尸体旁边,气道:“这两个黑心肝的东西真是疯了,你知道我那房间里被放了多少迷药吗?我一睁眼还以为着火了!”
沉云欢心说你以为我这里能好到哪去?
“这种迷药里添加了邪物,只要吸入一口便会不省人事,你们是如何醒来的?”常心艮问。
“我中招了,这人是与我一起的那小子杀的,据他说是察觉到有人摸了他的胸,所以睁眼就是一剑,砍了来人的脑袋。”顾妄转头,对沉云欢道:“我才知道这小子究竟为何那么嗜睡,他与常人不同,他在识海里造域,于梦中修炼,平日里睡觉都是在修炼!”
沉云欢讶异,“还有这种修炼的方法?”
“是啊!”顾妄气得不行,低低骂道:“这死小子!晚上睡觉时修炼还不够,白日里给人添尽了麻烦,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有什么大病缠身,结果竟然是偷偷勤奋!下回他再于白日睡觉修炼,我非得把他的脸抽成猪头不可……”
“天色已晚,还是莫要惊动旁人,你们先将身上清理干净去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常心艮将乱成一团的现况拢起来,继而温声问道:“楼中应当还有空房,你换一间可好?”
沉云欢循着她的目光,发现这话她是在问师岚野。
师岚野低低应一声,在常心艮说了一句“请随我来”之后,便将墨刀还给沉云欢,沉默地跟了上去。沉云欢瞧着二人的背影,走到门边,与顾妄站在一处。
顾妄也察觉出异样:“此人是什么来头?”
“我母亲。”沉云欢顿了顿,在顾妄露出惊讶的表情后,又道:“的故友。”
顾妄擦了一把汗:“你是什么时候被虞嘉木传染的结巴?”
沉云欢给他来了段顺口溜,证明自己没有被传染结巴,而后道:“我们明日出发进瀚海,先去将仙琅宗的弟子救出来再去雪域。”
顾妄挑起眉尾,神色带着些揶揄:“你这是又朝着‘圣人’走近了一步?”
“不仅是为了救人。”沉云欢看着走廊尽头消失的两个身影,压低声音道:“还有找一些我必须得到的答案。”
与顾妄道别,沉云欢清理干净身上的血迹回了常心艮的房间,躺在床上后发现身体里的神火平息,妖气也被镇压,满身的燥意散去,不再烦扰她。于是她赶忙抓紧时间,一闭眼就睡去,无梦到天亮。
隔日一早,客栈里有些早起的客人就看见楼下大堂随意扔着老板娘的尸体,还有她那把脑袋抱在臂弯的丈夫。
客栈里都不是省油的灯,即便是看不出老板娘心口的伤出自谁手,但她丈夫那整整齐齐的脖颈切口却不算陌生,因此瞧见坐在角落的师岚野和常心艮时,便频频朝二人张望。
很快沉云欢就打着哈欠下楼了。她没穿外面的黑袍,露出一双藕白的手臂,编着彩丝的长辫子晃晃悠悠,随着她的步伐飞舞。精致的面容满是刚睡醒的慵懒惺忪,姿态相当恣意。
师岚野的目光追了片刻,转眼回来就对上常心艮的眼睛。即便是面具遮住了看不见脸,也能透过眼睛看出她的沉稳宁静。她将刚倒好的热茶推到师岚野面前,低声道:“请用。”
“你杀了老板娘?”坐在楼梯边上一个身着绫罗锦缎的女子打破了低声议论,率先向沉云欢质问。
“是啊。”沉云欢慢悠悠地走去柜台后,那本是依兰站的位置,她却像个主人一样,毫不客气地翻找起来。
“这黑雾尚不知何日散去,你杀了人,接下来的日子谁管我们吃住?”
“后厨就在那,想吃自己去做。”沉云欢约莫是心情好,闲适地回了一句。
“砰!”有人拍桌而起:“难不成你接下来几日也不打算在这住了不成?”
沉云欢终于在柜台下面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将书本折起来往手臂一夹,撩起眼皮看了这人一眼:“你怎么知道?我的确今日就要走。”
“外面都是黑雾,你找死。”
沉云欢从柜台后缓步走出,淡声道:“你现在这么跟我说话,就是在找死。”
“欢欢。”常心艮适时地开口,温柔地唤了一声。
沉云欢轻哼,收回了锐利的视线,敛了满身的杀气,夹着书往师岚野所坐的位置走去。
“哎,好了好了,别吵架,和气生财!”顾妄踩着楼梯下来,身后跟着睡眼蒙眬,脸上明晃晃一个巴掌印的虞嘉木。他拿出天机门大弟子的作派,半是好脾气,半是威胁地劝道:“这店家心怀不轨,昨夜想要害我们性命,不得已才将他们杀了。客栈里应当还有充足的粮食,你们谁想吃便去后厨找就是了,我们这几人今日便会离开,不与你们抢东西。我这两位朋友的刀剑都不大安分,诸位还是少说两句。”
此番话还算有用,先前拍桌而起的男子也坐了下去,尽管还有一些不太友善的目光,却无人再闹事。
忽而那坐在门边的少女起身,来到沉云欢面前,道:“你们几个外地人,想要从黑雾穿越瀚海,根本不可能。”
沉云欢随意地瞥她一眼,继而视线又落回手上的书卷,道:“我建议你先自报家门,然后说出目的,我再考虑带不带上你。”
这少女正是先前在京城的祭神节上摔在她面前的那一个,能够相隔万里再次遇见绝非偶然,沉云欢昨日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经认定这少女有着很明确的目的,奔着他们而来。
“我叫迦萝,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十多年,曾经数次在黑雾之中穿越瀚海,我知道到达对面的办法。”少女道:“作为条件,我希望你们能铲除食脑鬼,那些妖邪害死了我的父母和兄长,我想让它们彻底在这片土地上消失。”
“你有什么能耐保证自己能做到?”
迦萝道:“我天生体质特殊,能在黑雾和瀚海之中不迷失。”
沉云欢的目光沉静,思考只用了片刻,甚至给人一种没有思考的感觉,很是轻率地点头:“好啊,那你带路,待找到食脑鬼,我定然全杀光。”
顾妄也赞同。对于向来抱团出动的天机门弟子而言,涉险之地自然同伴越多越好,哪怕是胸膛里装着黑心肝,遇到事了也能推出去挡个一时半会儿的,比孤立无援好得多。因此他赞成队伍壮大,在隔壁商队以丰厚的酬银提出加入队伍,和几个闲散的侠士想要结伴同行后,也欣然同意了。
几人用过了饭,顾妄又去了二楼一趟,再下来时身后跟着那碧绿眼睛的美少年。经过一夜的休息,桑雪意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雪白的肤色上添了几分红润。他将卷发随手束起,身上穿着不合身的简朴衣袍,瘦弱的身躯更显得伶仃,怯弱的眼睛飞快往下看了一眼,不敢多看似地收回,平添令人怜爱的软弱。
顾妄想让桑雪意同行,猜测那已经痴傻的仙琅宗的弟子在他身上留下了其他同伴藏身之处的线索,另外他也是桑家人,将人带回去或许还能向桑家讨个赏。
顾妄不贪心,给钱就要钱,给些灵石宝贝什么的,那就更好。
队伍已经很庞大,多一人少一人没什么区别,沉云欢没有任何意见,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多言。用过早饭之后,她接过黑袍披在身上,来到门前一刀劈开了门锁,在其他人的声讨之中迈出了步子,走入黑雾之中。
其他人跟随在后,乌泱泱地走了不少,大堂瞬间空了一半。
第144章 诡雾行路突遇邪虫难
黑雾之中不见天日, 可见度极其低,几乎是一踏进去就看不到踪影,寻常灯盏起不到半点作用。好在商队的人准备充足, 带了一种能燃烧的果子, 置于提灯中, 所散发的光芒能够提供照明,只是光芒不算明亮。
整个队伍都保持着“一”字形,领头和最后的骆驼脖子上都戴着铃铛, 行路时铃铛一晃, 声音能传得老远, 在寂静之地回荡。为了保持队伍的状态,每隔十二个时辰则必须停下来休息, 替换守夜, 且骆驼要轮换着坐。所有人准备的东西和食物都足够,因此不在意在黑雾中行走多久, 只要保证每个人的精力充沛,能够随时应对突发状况便可。
商队的领头人是个年过半百的男子, 性子很是稳重, 面上少见笑颜,但事事安排妥帖, 有着非常多的外出行商经验。他身边跟着个儒生打扮的年轻人, 逢人便笑, 仿佛知识渊博, 跟谁都能聊上几句, 任何话题都能接话,十分擅长交际,并且一刻不停歇致力于跟队伍中的每个人打好关系。
商队中还有几个年轻人, 冷面肃容,后腰和大腿外侧都别着寸长的短刀,脚步轻盈似猫,身手了得。没有入道的凡人,往往会在身法上下足了功夫,因此不少能人异士的身法远超仙门弟子,在这种诡谲的地方,反而比仙门之人更好施展身手。
除此之外,另有一伙闲散的江湖侠客,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灵器,裸露在外的皮肤多见伤疤,显然也是经常出入险地。沉云欢只是将这些人匆匆扫一眼,就能在心里估量个大概。这些人身上都披着风霜,非是等闲之辈,与之相比,沉云欢几人就显得更像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富家子弟。
沉云欢自不必说,她的状态过于轻松,劈开门后莽撞地进入黑雾之中,让人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从一开始就给人留下了鲁莽行事,不知所谓的印象,因此后来赶路的几日人人只当她是个被宠得一身坏脾气,会耍两下刀法的大小姐。
师岚野过于沉默,不说话时整个队伍里没人察觉到他的存在,便是见他扮相不凡想要上来攀谈两句的人,也都碰了一鼻子灰,得了个冷脸败兴而归。旁人看不出来,但同他朝夕相处一月有余的顾妄却是能够分辨他平静和冷脸的区别,见他心情不好,也鲜少去烦他。这一切都归功于嘴硬且死要面子的沉云欢,表面上说着根本不惧常心艮,要坚守自我,实则自出发起便不敢再往师岚野身边站,吃饭时不再需要他擦碗筷,睡觉也不再枕着他,甚至在赶路时也规规矩矩地跟在常心艮身边,像个小尾巴一样。
常心艮的手巧,会做饭,每次停下来休息时,别人都在啃干粮,只有她架锅烧火煮些新鲜美味的食物。沉云欢对她所会的东西“求贤若渴”般探索,得知她会做不同地方的菜肴,便明里暗里央着她换不同口味,甚至隐隐以此为傲,只准别人夸奖。有回顾妄吃了一口醋鱼,委婉地表达真实想法:“有点腥,不大合我的口味。”沉云欢立马跑去告状,并将顾妄的话扭曲成不喜欢吃热菜只喜欢啃干粮,建议常心艮接下来的几日都别做他的饭。
常心艮的针线活也了得,对顾妄笨拙地绣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针脚看不过眼,亲自上手教了他如何缝制衣裳,终于将顾妄从“先分别制作出衣领、衣袖、衣摆再缝在一起”的苦海中救出。
虞嘉木自从被顾妄发现睡觉即为修炼之后,白日里能睡觉的时间大大缩短,每当他昏昏欲睡想要闭眼时,都会被顾妄悄悄扎上一针。那一针扎的位置极为精准,能立即驱散虞嘉木的睡意,让他至少两个时辰内都无法入睡。待时辰一过,顾妄便再扎一针,因此他总是不自觉地往后脖子摸,甚至还让顾妄帮忙看看后脖子:“隔两个、时辰,就、就会痒,是为何?”
顾妄给木偶编着小辫,装模作样看了看,说:“应当是被虫子咬了一下,不妨事。”
与其他人相比,桑雪意就显得极为卑微谨慎了,许是知道自己能力低微,又或者是习惯了依附他人,进入队伍之后他主动担任起了“仆从”的角色,赶路时牵着骆驼,休息时帮忙生火择菜,甚至在顾妄低着头绣花时,任劳任怨地在边上举着灯照明,致力于伺候每一个人。他也极少说话,但与人交流时会下意识露出讨好的笑脸,像是长期处于被欺压的环境里养成的习惯。
总之这几人行为或是扮相都颇为怪异,商队以及那些闲散的侠客也不敢过分打扰,好在这日夜不分的黑雾还算安分,行了几日都没发生什么意外,众人紧绷的神经放松不少,今夜驻扎休息时隐约有了闲聊谈笑的声音。
沙漠的夜晚气温极低,修仙人尚能以灵力或是灵器护身,寻常凡人却只能添上后衣裳燃起火堆,抱团取暖。沉云欢闲来无事,便卖弄起自己摸骨的本事,要给身边的人摸一摸身上有没有入道的天分。
她这招练得娴熟,与先前为师岚野摸骨大为不同,基本上往手腕上一搭就能摸出此人体内有没有灵骨,周围的人排着队让她摸骨,她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也懒得说宽慰的话,嘴里都是“此生无入道的可能”“长了一身无用的骨头”。见迦萝和桑雪意两个半大的少年坐在一起,她一招手唤来二人,挨个摸了摸,才发现两人根骨都不错,若是早些年入道,在修行之路当别有成就。
男女老少让沉云欢摸了个遍,师岚野坐在提灯边上,火光也照不亮他阴郁的眉眼,当他拿出锦帕要给沉云欢擦手,却被偷偷瞄了常心艮一眼的沉云欢拒绝后,气质就阴沉得像随时都要开口诅咒人。然而这模样却别有一番神性,顾妄便取下腰间挂着的木偶,悄悄在后方将木偶摆出了跪拜姿势,给师岚野磕了三个头,低声道:“阿笙,快许愿早日还阳。”
常心艮闭目休息,虞嘉木抱着剑睡得不省人事,黑雾中偶尔传来其他火堆处低低交谈的声音,气氛还算祥和。夜风寒凉,黄沙在空中飘过,儒生打扮的年轻人忽而说起了西域广为流传的奇闻。
黄金城的事,凡是来瀚海的人都有所耳闻,越是邪门的地方,越是能孕育天下罕见的宝贝,在这片沙漠之中,便是食脑鬼也大有用处。传闻这食脑鬼生前乃是桑家枉死的冤魂所化,所以将它们杀死后取之脑髓,便可制作效用极强的药物,售价也十分昂贵。重金之下,必有勇夫,由此便诞生了专门进入瀚海猎杀食脑鬼的组织。
这年轻人的父亲,就曾是猎杀食脑鬼组织的一员,多次伙同他人出入瀚海寻找食脑鬼的踪迹。当然是没找到的,据说大部分食脑鬼都盘踞在黄金城里,只在特殊的日子才会出动,游荡在瀚海附近害人,他父亲时运不济,一次也没能遇上,却偶然得知了这食脑鬼的来历并非冤魂那么简单。
桑家在西域鼎盛百年,此前从未听说过桑家至宝,后来虞家人盗走宝贝几乎屠尽桑氏,捅出的篓子太大,才使得西域人人皆知桑家有个厉害的宝贝,但多数人却并不知这桑家至宝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是神的骨头。”年轻人眯起双眼,声音压低,颇为神秘道:“十多年前虞家人盗取神仙的骨头后据为己用,被杀的桑家人皆为‘神罚之人’,所以才不得转世轮回,沦为食脑鬼这种阴邪,后来桑氏杀了作乱的虞家人,夺回宝贝,那骨头便融进了当今桑氏家主的身体,短短十几年的时间已然修成‘半仙’,半年前他对外称自己飞升临近,便开始闭关修炼以应对飞升天劫,这才导致西域的妖邪蠢蠢欲动,再次泛滥作恶。”
沉云欢心不在焉地听着,心说这西域的宝贝也太多了,又是黄金城,又是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秘法,现在还来了个神仙的骨头。桑家人独守西域,与其他仙门联络并不频繁,沉云欢只知陇州有八大仙门之一的崆阳派镇守,从未听说过什么要飞升的“半仙”,想来想去还是对这年轻人说书一样的内容保持怀疑。
夜渐渐深了,众人闲聊过后便开始入睡休息。顾妄收了手里的绫罗和绣花针,给木偶的辫子散了后抖了抖里面的黄沙,又给它擦了擦脸和手,再从上至下严密地裹上纱衣,照顾得极是认真细致,这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完全就是疯子一个,他丝毫不在意异样的目光,将木偶揽在臂弯里,翻身睡去。
桑雪意熄了几盏提灯,只留下师岚野身边的一盏,而后蜷着身体卧在石头边,像条安静而瘦弱的小狗。迦萝与他年岁相当,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队伍内的处境差不多,两人竟意外地有了交情,这会儿见他孤零零蜷缩在一旁,也主动过去将外衣脱下来给他当枕头。
桑雪意低声谢绝了迦萝的好意,说话间惊动了常心艮,她睁眼瞥一眼石头边的两人,又看了看火堆旁守夜的沉云欢和与她并肩而坐的师岚野,再转头望一眼身边睡死过去的虞嘉木和揽着木偶的顾妄,像是检查谁没好好睡觉一样把人都看了一遍,这才重新闭上眼。
很快周围就再没了声音,赶路几日的安宁让所有人对这黑雾和瀚海松懈了警惕,这会儿皆沉沉睡去。沉云欢今夜负责守夜,偷偷转头看了几次,见常心艮都保持着一个姿势,像是完全睡熟,这才往边上挪了挪,抵着师岚野的肩膀坐好。
这几日沉云欢的行为举止称得上谨慎,因为与师岚野睡在一起在母亲看来是“不成体统”,与师岚野分享食物在母亲看来是“无礼”,让师岚野给她擦脸擦手就更过分了,在母亲口中是“僭越”,实在是古板至极,仿佛世俗的规矩刻进了骨头里,一言一行都要遵循。沉云欢自认长大且很有包容心,没有再与她争辩,只是在她的注视下改掉了一切她认为的“坏毛病”。
“凡人上了年纪嘛,都是这样的。”沉云欢小声对师岚野说:“固执得很,什么都讲不通。”
师岚野没有应声,只是拿出了锦帕用水浸湿,而后捞起她先前那只为男女老少摸骨的手,低着头细细擦拭起来,连指缝都不曾遗漏。
沉云欢看着他的侧脸,提灯的光芒沿着他的轮廓描摹,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边,实在漂亮。她道:“她尚不知你的身份,只守着那些男女有别的迂腐规矩,待西域事了,解决了她身上的难处,我一定会向她说明。”
师岚野问:“说明什么?”
沉云欢道:“说明你不是凡人,不用遵循男女之别。”
师岚野神色淡淡:“不必。”
沉云欢见他似乎这话并未让他提起兴趣,将另一只手递给他擦时又稍微斟酌了一下,朝他的耳朵靠近,轻声说:“嗯……那我就跟她说,你是我费尽千辛万苦从山上请下来的神,须得从我身上吃阳气续命,所以你我不可分离。”
师岚野手上的动作顿住,映着光辉的眼睛一转,落在她的脸上,浓墨的黑色泛起滚滚波澜,好似一下变得朦胧不清。沉云欢这话显然是十分纯粹的瞎话,这世间从未有哪个神仙需要吃阳气续命,足以见得她这谎话也编得很敷衍。
沉云欢并非不可变通之人,她只是大多数时间不愿搭理旁人,但若是她存心哄骗,再多的甜言蜜语也是能说出口的,因此她的话不可尽信。
但是沉云欢有时候又实在狡猾,她会用非常认真的神色说出不曾放在心上的诺言,导致连神明都难以分辨真假,经常被蒙骗。
可她又不一定次次都是谎话。
师岚野低着头在她的掌心擦了又擦,“你既说了,就应该做到。”
“当然啊。”沉云欢答应得理所当然。
师岚野的眼底有些轻浅的笑意,那是他心情极度愉悦时会表现出来的情绪:“好。”
这位架子很高的神明很吝啬自己的情绪,所以沉云欢鲜少在他脸上看到笑意,一时观察得认真,动作敷衍地按住心口,压住里面又开始猛烈闹腾的律动。
“咳咳。”一声轻咳传来,沉云欢像惊弓之鸟,飞快将自己的手从师岚野的掌中抽出来,转头向常心艮看。见她仍闭着眼,仿佛刚才那一声咳嗽不过是吃了口风,没有要醒来的样子,这才松一口气。
她将披在外面的黑袍脱下来,起身走去盖在常心艮的身上,待再回来的时候便直接躺下,头枕着师岚野的衣袍,打了个哈欠:“我守下半夜,到时辰了叫我。”
师岚野垂下手,宽大修长的手掌盖在她的脸上,遮住火光照着的眼睛:“好。”
她入睡得很快,没多久呼吸便平稳,周遭彻底静下来,除却燃烧的火焰噼啪炸响,没有任何其他声音。师岚野静坐半晌,忽而偏头,看见常心艮面具后睁着的双眼。
她眸光沉着,正以一种漫长且宁静的姿态凝望着睡着的沉云欢,察觉到师岚野的视线后才微微抬眼,对他对上目光。这双枯败的眼睛,只有在注视着沉云欢时才会染上一点点微光,待看向别物又变回空荡荡的死寂,毫无生机一般。
她冲师岚野微微颔首,仿佛替自己这个无礼且不知分寸的女儿表示歉意。
黑雾之中没有日月的光辉,仿佛世间万物的变化在这一刻停滞,让人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生出时间可以永恒停留的错觉。常心艮长久地看着睡容恬静的沉云欢,好似能跨过十数年的光阴瞧见当年那个总是缩成小小一团,依偎在她身边的幼崽。
商队的领头人手里有个计时的灵器,是个沙漏,时间一到他便会吹响哨子,提醒守夜换人。沉云欢睡了两个时辰就醒来,闭着眼睛不愿起身,本想等着哨声响起或是师岚野唤她再动身,却不想突然感觉到师岚野身体动了。
她立即睁眼,坐起身时手也按在刀柄上,低声询问:“怎么了?”
师岚野与她对望:“为何这么问?”
“你方才动了一下。”沉云欢道。师岚野不是凡人,没有坐久了就浑身刺痒的毛病,他可以像一种被供奉在庙台上的石像,保持一个姿势到万古洪荒,因此这微弱的一动在沉云欢看来就很不寻常。
果然,就听师岚野说:“我听见流沙响动。”
沉云欢当下站起身,将提灯高举,喊道:“别睡了,都起来!”
她这一嗓子不算大,却在寂静的沙漠里极为突兀,将人惊醒了大半。白日里忙着赶路,仅有夜晚这点时间用来休息,因此沉云欢的叫喊立即引来部分人的不满:
“我才刚睡着。”“吵嚷什么?别大惊小怪。”“发生什么事了?!”
“有东西在我们脚底下!”沉云欢才刚将这话说出口,就觉得脚下的黄沙猛地一陷,吞没了她的脚踝。上一刻还睡死的虞嘉木陡然睁开双眼,祭起长剑飞至半空。顾妄也一个翻身跃起,两只手分别抓住迦萝和桑雪意的后脖颈攀上石头,扬声喝道:“大家注意脚下的黄沙!”
他的反应和提醒已经足够快,距离师岚野听到黄沙响动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众人意识到不对也是立即起身,却不想还是有一人像是踩空般,身体猛地陷入了黄沙之中,沙子没过腰身,他发出一声凄厉地惨叫。
边上的人迅速伸手抓住他,大喝一声将他提起,眼前的景象却令人头皮炸开,脊背发麻。就见方才陷入黄沙一瞬的人,整个下半身竟皮肉全无,甚至连白骨都啃食得千疮百孔,像是在一刹那被万千虫子蛀空。
“爬上石头!!”商队的领头人经验丰富,立即号召旁人动身。这几日他们每次夜晚驻扎都会选在石头旁,显然对此状况早有防备。脚下的黄沙在顷刻间化作流水,完全没了下脚之地,卷着地面上的所有东西往下陷,所有人拿出看家本领躲避,有些借以灵力腾空,有些则飞快爬上石头,没反应过来或是不走运的,瞬间就被黄沙吞噬。
沉云欢将墨刀悬空,推了师岚野一把,叫他踩上墨刀腾空,继而自己纵身一掠,一把抱起常心艮,三两下跃上高石。这石头的面积不算大,队伍人数众多,难免在石头上争抢起来,推搡间不慎殃及迦萝,一肘子将她打翻在地,滚入黄沙之中。
沉云欢刚站稳,便照着争抢的两人后心一人一下,给踹下了石头。
常心艮沉声:“欢欢!”
沉云欢啧了一声,甩出丝带,又将二人缠住免于摔落滚动的黄沙之中,倒挂在嶙峋的石尖上。旋即她跳下黄沙,将被黄沙掩埋得只剩一只手的迦萝拽起,惊讶地发现她并未像先前没入黄沙的几人那般被蛀空身体,反而安然无恙,只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正嗬嗬喘气。
沉云欢低头望去,见滚动的黄沙之中藏着密密麻麻的虫子,大小不及指甲盖,颜色与黄沙完全相同,能够完美地融入沙漠里使得肉眼不可分辨。眼下这滚动的沙漠便是它们倾巢而动造成的情况,只是这些以凡人血肉喂食的虫子却并不靠近迦萝,连带着与她在一起的沉云欢也免于攻击。
沉云欢将她拉上了墨刀,便是这一来一回的工夫,埋在黄沙里被蛀空的人近乎一半,剩下的则爬上了石头或是以灵器腾空,幸免于难,而出行的骆驼和大部分行李也都陷入沙中。
“骆驼救不得了,但这些食肉虫离去后,刨一刨沙子或许还能将行李找回。”儒生打扮的年轻人朝地面望了望,转而对迦萝道:“这位姑娘,方才我见你似乎不受虫子的攻击,不知是用了什么妙法?”
迦萝惊魂未定,没理会此人的问话。
却又听另一人厉声道:“我们行了几日都无事发生,怎么今日突然遇到这些东西,你究竟以什么方法躲避这些邪虫,还是这些东西根本就是受你驱使,还不将实情速速招来!”
迦萝被这厉声吓得身子一抖,抬眼看见周遭的人皆以锐利的目光盯着她,若是给不出个合理的解释,便势要从她身上刮下来一层血肉似的。她先是看了看桑雪意,见他正瑟缩着肩膀,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不敢抬头,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沉云欢,“我没有驱使这些虫子……”
沉云欢低眸看着她,并不说话,从下方看去那眼神有些漠然,像是与其他人一样等着她的答案。
迦萝无法,只得道:“我的村落生长着一种奇异的果实,沙漠里的邪虫很讨厌那些果实的味道,所以才没有攻击我。”
此话一出,众人也都听得出她身上涂抹了那种果实的汁液。她分明一早就知道却没有出言提醒,害得队伍里的人折损了一半不说,连行路的骆驼也全军覆没,于是众人纷纷斥责起她的自私。
商队里有几个身手了得的亡命之徒,狠辣道:“要我说,合该将你脖子割开,沿着周围洒一圈血,大家都能安全了。”
有情有义的侠客立即冷笑道:“这种泯灭人性的方法也能说得出口,谁知道队伍里是不是悄悄混进了几个披着人皮的妖邪。”
临时组建的队伍,在没有危险的祥和时期尚能闲聊两句,摆着笑脸客套,一旦遇到点事儿,马上就会撕破脸皮,不过三两句话就吵得不可开交,堪堪到了要动手的地步。
顾妄在的位置正夹在两伙人的中间,若是动起手来,他怕是头一个被踹下去,不得已出面劝道:“各位稍安勿躁,还是齐心协力渡过眼下的难关为好。”
商队的领头人道:“这些食肉虫数量多得数不胜数,无法消杀干净,但也不会离开沙子,我们只需要在高处静等着它们离去便可。”
“非也非也。”顾妄轻轻摇头,道:“诸位请看此人。”
他抬手,指向沉云欢。众人的视线便跟着望去,就见沉云欢半蹲在墨刀之上,微微蹙眉,双眸认真地凝视着不断翻滚的沙地,仿佛对那些人的争吵没有半点兴趣。
顾妄道:“我知道诸位对这位颇为看轻,但还是容我提醒一句,一般她露出这样的表情时,就代表着大麻烦要来了。”
话音落下,还不等众人露出不屑的反应,却见沉云欢忽然站起身,拽着迦萝的后领子将她一把扔到虞嘉木的剑上,继而沉声指挥:“顾妄,带着常姨和桑雪意从石头上离开,往高处飞。”
顾妄长剑出鞘,在空中旋转腾飞,悬空于身前。他一边对常心艮做出了请的姿势,一边问沉云欢:“状况如何?”
“我听见下面有巨大的声响。”沉云欢道:“这些虫子是被它们所恐惧的东西逼到地面上的,黄沙之下,有更为庞大的种群在躁动。”
第145章 破败荒殿分辨善恶心
呼啸的风卷起黄沙漫天, 提供微弱照明的提灯左右飘摇,仿佛是为了响应沉云欢的话,地面的黄沙猛然形成巨大的漩涡, 方圆可见的沙子疯狂下陷, 似泛滥的河水般滚动起来。
然而沙海非河流, 不是在河底摇一摇尾巴就能搅出这么大的动静,显然这黄沙之下要么藏着庞然大物,要么盘踞着数量极多的生物。
黄沙飞速下陷, 方才被淹没的骆驼和人纷纷露出被啃食得面目全非的骸骨, 大面积的塌陷让众人所站的石头也开始摇晃, 不慎被甩下高石的人还没来得及翻身,就被沙河中猛然跃出的庞大生物一口咬断了半截身子。
在所有人惊恐畏惧的注视中, 这种在沙漠下躁动的邪物露出了全貌——一条巨大的肉虫, 体型肥胖臃肿,长度可与成人相比, 有着一口锋利无比的牙齿。它像一条跃出水面的鱼,撕扯了半个身子之后又落入滚动的沙漠之中, 瞬间没了踪影。
常住海边的人都熟知, 一旦海岸急速退潮,就意味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快逃!!”年轻人高声嘶喊, 瞬间点燃众人的恐惧, 在狂风之中炸开, 接二连三的尖叫声响起, 纷纷使出十八般武艺飞往高空。
商队里多数人都是凡民, 也并无灵器傍身,此刻要他们飞起来绝无可能,几个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自然盯上了带着灵器的人, 更有甚者还胆大包天,直奔沉云欢的墨刀而来。
若是搁在从前,这人纯粹是找死,都不用底下的虫子分食,沉云欢一脚就能踢死。不过眼下思及常心艮还在边上,沉云欢只催动墨刀向后一撤,躲开了面前扑过来的人,转眼看见顾妄带着常心艮往高处飞去,置于安全地带,沉云欢稍有安心,转头给师岚野递了个眼神。
师岚野自然明白她的意图,微微颔首。下一刻,沉云欢扬起手,墨刀从二人脚下飞离,飞速旋转间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浮空在沉云欢的身边。
在她握住刀柄的刹那,火焰便“噌”的烧起来,驱散四周的黑雾,照出一片炽亮的光芒。
风沙滚滚,师岚野立于半空,身上的黑袍被吹鼓起来,那些绚烂的丝带和衣摆也有些俏皮地从黑袍下钻出来肆意飞舞,莲花金冠映衬着神火的光。随着火光四散,他身后那道高达数丈的黄沙之墙也显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足以遮天蔽日的沙墙之中,密密麻麻的庞大肉虫若隐若现,在其中来回游弋,吓得众人当场失语,连尖声叫喊都无法没了力气,只顾着奔逃。
沙墙不断翻滚,已是崩塌之势,这巨大的浪头打下来必定将方圆都淹没覆盖。沉云欢持刀骤降,身体被焰火包围,落在地上的刹那,几丈高的沙海瞬间扑下来,将她堪称渺小的身躯完全覆没!
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焰在沙海之中爆炸,冲高数尺,借着狂风轰轰烈烈地烧起来,只在刹那便沿着方圆急速散去。火焰在沙面上席卷,热浪扑面而来,烧得沙中肉虫疯狂蠕动翻滚,炸起噼里啪啦的声响,不消片刻,空中便涌出浓郁的焦香气息。
沉云欢被几丈高的沙海覆盖,以术法护住了自身,火焰刀刺进沙漠之中,方圆不管是大虫还是小虫皆被炙烤得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待翻滚的沙海停息,她从厚重的沙层中钻出来时,周围已然一片寂静,风也停止,所有人不见踪影。
她微微皱眉,打起一束火光,才发现她所在之地已经发生了变化。原本的高石也消失,不知道是被埋在了脚底下,还是她方才被卷入黄沙之中,没察觉间被流动的沙子带到了别的地方,但见四周没有一丝动静,显然意味着她与其他人失散。
沉云欢提着刀站了半晌,没等到师岚野现身,只好去摸腰间的香囊。这种前后距离超过五步就看不见人的地方,沉云欢早就考虑到了失散的问题,她手里还有那个名为“相随”的灵器,里面有一对纸鹤,能够相互感知位置。
她早在进入瀚海的时候就将另一只纸鹤给了师岚野。
她刚放出身上的纸鹤,就听见有人歌唱。那声音断断续续,时而似濒死般气若游丝,时而又似愤慨拔声尖锐,所唱的曲调也充满怪异,令人听后汗毛乍起,无端觉得阴森。
沉云欢的刀未合鞘,仍握在手中,听着那忽远忽近的歌声,抬腿跟上往前飞去的纸鹤。纸鹤身上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是只有持有“相随”灵器的主人才能看见的灵气,沉云欢在沙漠上留下脚印,周身都被黑雾包裹,没有任何照明的情况下跟着纸鹤走了约莫半刻钟,倏尔那原本时隐时现的歌声骤然贴着她耳边响起!
距离近得仿佛连呼吸都喷在她的耳廓,沉云欢的动作比思想快得多,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反手便是一刀劈下去,却劈了个空。
沉云欢燃刀照明,就见前方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个人。
那人身量不算高,穿着女子的衣裙,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从后方看去整个身形都被衣裳笼罩,看不出身体的轮廓。半死不活,令人心烦的歌声便是从她的身上传出来的。
这衣裳沉云欢眼熟,是商队中的那几个功夫了得的其中一个,先前为了讨常心艮的一碗热饭还主动与她聊过几句。
“你在做什么?”沉云欢立在原地,没有靠近。
歌声停了,前方的女子幽幽道:“你快来瞧瞧,这是什么。”
沉云欢抬步往前,不动声色地问:“什么?”
“我看不清楚,你走近些,自己看。”她道。
说话间沉云欢已经站在她后方仅有一步远的地方,眸光往下一掠就隐约从轻摆的衣衫下看见她稍显怪异臃肿的身体:“你想让我看什么?”
此时那站着不动的女子身形一晃,没再回应沉云欢的话,反而猛地将头给扭了过来。沉云欢便看见那头纱之下赫然是一张没有眼睛的虫脸,只有尖牙遍布的口器狰狞无比,完全张开之后可以看见口腔里密密麻麻成排的牙齿,飞快地朝沉云欢的头咬来!
她反手便是一刀,利落地刺穿口器,翻手往下一劈,锋利的刀刃瞬间就将这虫子从当中剁成两截,腥臭的血液溅了一身。这阴邪的虫子死得非常彻底,沉云欢蹲下去查看,才看见它身上还长了八只对称的爬行生物的脚,确认这便是那黑店的老板娘所说的,在沙漠之中能够模仿人的模样吸引生人靠近的妖物。
这种东西十分邪门,显然有着神智,不仅能变换身形,还能模仿声音与人对话,并且数量非常庞大。瀚海之中所孕育的怪物应当远远不止这种等级,怕是有更棘手的妖邪存在。
沉云欢看见旁边的沙地埋着被吃空了脏器的女子,随手施了个诀法用黄沙彻底将她埋住,而后砍下这邪虫的脚,剔出一节趾骨带上,继续追着纸鹤去寻找师岚野。
寻找师岚野的途中沉云欢遇上了三次这种邪虫的袭击,每次的数量都非常密集,并且能够很精准地找到她所在的位置。不过这些东西虽然有神智,却仍是低级,解决它们并不费力,只是喷溅的血液令人厌恶,沉云欢忙于找人,无暇一遍遍清理。
半个时辰之后,她在原地的高石旁找到了师岚野,以及半靠在石头上晕过去的常心艮。
沉云欢这才知道师岚野为何没有去找他,毕竟这黑雾和瀚海对他来说算不上迷宫,不需要用纸鹤这样笨拙的方式寻人。之所以没等到他,是因为他在此地守着常心艮。
她快步走过去,这一身的血污,便是师岚野平日里习惯了干活也不由得往后撤了半步,下意识避让。沉云欢马上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但还很是体贴地停在两步外,急匆匆地问道:“她怎么了,受伤了吗?不是让顾妄看顾好她吗?”
师岚野回答:“为了救人从剑上跳下来,不是受伤,是力竭。”
沉云欢蹙起眉头,看着闭着眼睛陷入昏迷的常心艮,面具遮住了她的脸,但不用看沉云欢也能猜到那是一张如何苍白枯瘦的面容。分明自己都形容枯槁了,竟然还在这种时候跳下来救人,沉云欢大为不赞同,转而对师岚野道:“希望你能在她醒来之后适当责备一下这种愚蠢的行为。”
师岚野望着她。
沉云欢又道:“不过不要说是我授意的。”
她俯身,想将常心艮背起来,但又想起自己身上不少血污,便让师岚野代劳。既然与其他人失散,在此处停留也没有意义,沉云欢持刀护行,让师岚野带路,两人继续向前。
往前行了约莫几里地,在沉云欢解决第六次邪虫的群攻之后,师岚野带着她停在一座破败的大殿之前。殿前的檐下挂着两个灯笼,沉云欢以神火点上,在黑雾之中尤为显眼,同时也照出着大殿的轮廓。
这座建在瀚海之中的大殿有着非常突出的西域风格,看起来不像是供奉着神像之地,反而像用于祭祀所用。殿门已经十分破旧,但勉强能遮蔽风沙,推门而入,就见殿中有一方不小的白玉池,两边则有半人高的蛇像。
虽说这地方看起来荒败不堪,还立于风沙卷积的沙漠之中,但池中的水却颇为清澈干净,沉云欢倍感惊喜,上前细细检查一番,发现这是因为两边的蛇像里都放着灵石,尽管是许多年前留下的东西,但现在仍保持效用,所以才维持着池水的干净。
沉云欢被血污泡了满身,见到池水之后一刻也忍不了,立即就要下水冲洗。师岚野默默将常心艮放在墙边,转身出了大殿,反手关上殿门,站在外面充当起门神。
进入瀚海之后的情况可以说是非常艰苦了,毕竟几人还为了隐藏身份不可乱用灵力,沉云欢已经好几日都没有正经清理身体,而且比起术法清尘,她现在更喜欢泡在热腾腾的水里,消弭身体的疲倦。
池水本是冰冷无比,沉云欢入水的瞬间施展神火,将一池的水烧至适宜的温度。她解开了发上的长辫,脱得赤条条一个,在偌大的池子里来回畅游,很快雪白的皮肤就被泡得红彤彤,连脚趾缝都不放过,洗了个干干净净。
池岸摆放着师岚野身上的黑袍,她爬上岸之后以灵力甩尽水珠,将宽大的黑袍披在身上,抓了根丝带往腰间一束,卷着波浪的墨发绸缎一样披在身上,热水泡红的脸带着几分满足的倦怠,衬得整张脸昳丽漂亮。
“你想蹲到什么时候?”沉云欢忽而一抬脸,精准地与上方藏在暗处的眼睛对上视线,冷声道:“下来。”
一声轻响,那人就从房梁上爬下来,低着脑袋瑟缩着肩膀,怯弱道:“抱歉,我方才听到外面有声音不知来人是谁,所以才慌张地躲起来,后来又见你在洗……”
沉云欢看着面前的人。这少女身量不高,因此低着头的时候能看见她的发旋,有两个。民间俗话,说是有两个发旋的人心眼多,大多都不是好人。虽然这本身是一种谬论,但沉云欢每次瞧见这发旋还是不可抑制地想起来。
“这里没有旁人,别装了。”沉云欢打断她的话。
迦萝一怔,惊诧地仰起脸,畏惧地看着沉云欢,像是不明白她此话何意。
门轻响,师岚野推门入殿,手上拿着已经被他擦拭干净的墨刀,淡漠地扫了迦萝一眼,并不为她的突然出现所惊讶,显然也是早就知道她蹲在房梁上。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聪明,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沾沾自喜,认为将我们这些愚蠢的外来人耍得团团转?”沉云欢缓步走近她,身量的差距让她的眼神有些居高临下的傲慢,另带着不可忽视的锐利杀气。
迦萝害怕地发起抖来,眼睛盈满水液,颤声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从未如此觉得……请不要杀我……”
沉云欢哼笑一声,忽而伸手,动作堪称温柔地从迦萝的脖子处勾出一条线。那线上坠着一块苍白的骨头,小巧玲珑,上面还覆着一层油润,显然经过精心的风干和处理。
沉云欢状似好奇地问:“这块骨头,你进瀚海的前几日都没戴,为何今夜突然戴上?”
迦萝瞳孔骤缩,浑身一震,显然没有想到这个鲜少拿正眼看她的人,竟然会发现她突然往脖子上戴了东西。
沉云欢抬手,指尖捏着一块与迦萝脖子上一模一样的骨头,道:“说来也巧,我也有一块相同的骨头。只是我将它揣在身上之后,莫名遭受了六次邪虫的群体袭击,你说这是为什么?”
第146章 故人遗言明尽真假事
黑店的老板娘, 似乎是叫依兰。
沉云欢回忆起她时,就只剩下一个名字,和她在临死前慌慌张张说出的自认为可以换她一命的“秘闻”。
只是那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必死无疑, 因此动了歪心思, 一边悄悄做着向别人发送求救信号的小动作, 一边还要往秘闻之中掺一些假话,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沉云欢会信以为真。
她说瀚海之中有一种能够模仿人的妖邪,将这种妖物的脚趾骨剔下来带在身上, 就不会迷失在瀚海之中。
然而这话沉云欢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 如若这是真的, 想必这西域早就被贩卖这种东西的商铺给占据,毕竟任何地方都不缺视财如命的凡人, 这种能够在瀚海之中免于迷失的东西, 不管是真是假,进入瀚海的人也必定会人手买一个。
沉云欢想起依兰说起这传闻时脸上那贼兮兮的表情, 眼神还隐匿着阴毒的光,心说这害人的心思也太明显, 谁上当谁才是蠢货。
果不其然, 沉云欢在尝试将那邪虫的脚趾带在身上之后,就接连受到了六次邪虫的群攻, 由此她便断定这种玩意儿并不能保佑人免于迷失, 反而会因为气味或是某种种族特质, 引来邪虫的追击和疯狂报复。
这也是迦萝突然将邪虫脚趾戴在脖子上的目的。
沉云欢的手上稍一用力, 就拽断了迦萝脖子上的绳子, 痛得她低呼一声,却不敢发出抱怨。绳子上串着的脚趾骨是经过精心处理的旧物,显然迦萝不是头一回这样做, 她应当是有一种能够抑制骨头效用的方法,在需要邪虫袭击时就拿出来戴上,同时她自己又可以避免邪虫的伤害,所以她对借刀杀人这一招非常熟练。
沉云欢捏着趾骨,眸光有些散漫:“我早说过,若是你坦诚你的目的,我会考虑留不留你的性命,毕竟你一路从京城追到这里也不容易,你为何自作聪明?”
她的话充满惋惜,落在迦萝的耳中,俨然就是死刑。迦萝已知什么谎言也骗不过她,双眉一舒,方才那惊慌怯弱的神色便瞬间散去,勾着唇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我只是不想将事情搞得太麻烦。”
“所以你引来虫群,杀了那么多人?”
迦萝耸耸肩,满不在乎道:“你不觉得他们实在太拖后腿了吗?每隔十二个时辰必须要停下来休息,他们手中有补充精力的灵药,但不会用在赶路途中,只等着找到黄金城之后用以争夺那些宝物,说白了也不过是贪图宝藏的蠢货,便是死在这里,骨头也会变成圣地的污秽。”
沉云欢:“这便是你杀人的理由?”
迦萝哈哈一笑,说:“我没有杀人,是他们该死。瀚海圣地会对每一个闯入者进行考验,心怀歹念之人会葬身此处,魂魄永远供瀚海驱使,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受圣地的庇佑,安然走出瀚海,他们只是没通过考验而已。”
沉云欢见过太多将自己害人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之人,她蜷起手指将一新一旧两节趾骨攥在手中,瞬间碾为齑粉撒落:“这么说来,那我也想看看你能不能经过瀚海圣地的考验。”
她话音一落,墨刀便嗡鸣一声,好似巨龙的吐息。迦萝便被这瞬间爆出的热焰淹没,迅速往后翻了几个滚闪避,道:“你若杀了我就会永远迷失在这片沙漠之中,永远走不出去。”
“未必。”沉云欢抬手握住出鞘的刀,清凌凌的眼眸轻抬,冷笑道:“我还可以在你脖子上拴条绳子,炼成一条只会寻路的狗,带着我们找到出去的路。”
迦萝感受到空中开始四溢灼烧的热意,隔着十来步的距离,那凶猛的杀意锐不可当,可分明她只是持刀站在那,什么都还没做。
这是她绝对战胜不了的人。迦萝心知肚明,并且她听闻此人在另一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杀人如麻的人物,若不是幼年入了仙门修得是正道,此刻恐怕早就成为祸害人间的大妖魔。
约束她没有滥杀无辜的,不是胸腔里的那颗善心,而是她自幼学习的,用以分辨善恶的法规。她若想活命,必得让沉云欢在心中判定她为“善”才行。
“你不能杀我。”迦萝道:“我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
沉云欢对西域这片土地有着奇妙的情感,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只是她在听到关于这里的传闻之后,总是忍不住听下去。她转头看了一眼靠在墙边,尚处于昏迷状态的常心艮,转而放下刀,道:“说来听听。”
“他们是为了寻黄金城而来。我的村落正处在黄金城的入口,于是便诞生了一些荒谬的传闻,说我们是黄金城的守护者,我们身上流淌的血液不仅可以避免瀚海里邪祟的攻击,还能用以开启黄金城。自从十多年前那个女人证实了黄金城的存在之后,这些被贪婪所驱使的人闯入我们的村落,肆意杀害我们的亲朋,只为满足自己的贪欲。”
迦萝从怀中摸出一张羊皮纸,一甩手展开,上面画着交织扭曲的线条:“这是我从商队的头领那里偷来的地图,上面被圈起来的地方都是他们认为黄金城的所在之处,我的村落也在其中。他们根本不是商队,不过都是谋财害命的土匪。”
沉云欢一抬手,那羊皮纸便飞入她的手中。她粗略一看,见地图上除却标注了几个地点之外,还有蝇头小字做了批注,证实这些人的确是为黄金城而来,并且也很容易在里面找到迦萝的村落,因为上方标注了三个字:守城村。
“我若是一开始就想害死他们,在进入瀚海的头一晚就会戴上趾骨,何须又等几日?我是在今日听见那些人暗中商议着先去我的村落抓人,所以才决定除掉他们。”
沉云欢轻挑眉尾:“既然你的村落长期受此迫害,何不早日搬离?”
迦萝听闻,便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大小姐,我听闻你在苏州长大是吗?苏州应是烟雨水乡,草木茂盛之地,对你来说再寻常不过的一场雨,却是我们不可多求的天之恩泽。西北之地连雷声都少见,更遑论雨水,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养活我们这些凡人,祖辈以生命在如此蛮荒之地为我们建起栖息的家园,我们岂能随意舍弃?”
沉云欢收起了羊皮卷,连墨刀也缓缓合鞘,道:“接下来我问的话,你必须如实回答,倘若有一句假话,我便立即让你人头落地。”
迦萝微微欠身:“请问。”
沉云欢问:“你从何时开始跟在我们身后的?”
“我并没有能力一直跟踪你们,只是听闻你要前往西北,所以才日夜兼程从京城出发追赶至此,我比你们早几日到,知道这是进入瀚海的必经之路,所以才在客栈里等候。”迦萝目光轻动,往沉云欢的身后看了一眼,道:“至于为何找上你,我所准备的理由是希望你们能彻底清除食脑鬼,但这是谎话,我知道你已经识破。”
“实话呢?”
“抱歉,我身上还有秘言誓咒,不能如实相告。”
“那好吧。”沉云欢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又要抽刀:“我也只好履行承诺,让你人头落地了。”
她刚走出两步,身后就传来微弱的声音,轻柔地唤道:“欢欢。”
沉云欢脚步一顿,撇着嘴给迦萝甩了个“算你走运”的眼神,转身快步前往墙边:“常姨,你终于醒了!师岚野让我转告你,下次不要自不量力,救不了的人就不要去救!”
常心艮不知何时睁眼,正扶着墙缓慢地站起,她的动作光是看着就极其吃力,仿佛先前救人的举动让她原本就枯槁的身体遭受了极大的损伤。沉云欢将她扶住,摸到她因过于消瘦而硬邦邦的胳膊,忍不住皱了皱眉,又道:“师岚野还说,你的状态实在太弱,恐怕会拖我们赶路的进程,不如我给你输些灵力……”
常心艮摇了摇头,声音充满疲倦般:“不必。”
她这模样实在是太脆弱了,简直一副随时就要随风飘散的样子,沉云欢难免心急:“师岚野说你不该如此固执,我的灵力有很多,给你分一些也无妨。”
常心艮听完便笑了,轻轻的笑声十分温柔,道:“这位看起来倒不像是会说那么多话的样子。”
师岚野静静地站在一旁,由于气质过于沉默而显出几分温顺,没有半点要反驳的意思,仿佛这个时候沉云欢就是说那些邪虫全是师岚野引来的,他也能眼睛也不眨地顺从承认。
“就是他说的,你刚才昏迷过去,所以才没听见。”沉云欢嘟囔了一句,仍坚持要给她输送灵力。常心艮拒绝无用,只得接受,只是那源源不断的灵力从沉云欢的掌心输送入常心艮的身体之后,却不见她有半点好转。
她的身体好似枯死的木头,干涸的河流,这星星点点的雨露落上去,不足以让她焕发。
沉云欢的脸色瞬间沉下来,想要加大灵力输送,却被常心艮枯瘦的手摸了摸脑袋,轻轻地制止:“别白费力气。”
沉云欢:“什么原因?”
常心艮道:“旧疾罢了,不必过心。”
这显然是敷衍的谎言,可母亲不愿多说,沉云欢就算一直追问,也只会得到别的谎言。她沉默不语,猜测这与母亲无法离开西域,在此地徘徊十多年的缘由相关。
“不过你这身扮相是怎么回事?衣冠不整,不成体统。”常心艮马上对她只披了一件外袍的事提出批评,低声道:“快将衣裳穿好。”
两刻钟后,沉云欢穿戴整齐地盘腿而坐,墨刀放在边上,已经沉思许久。
师岚野坐在她身边,手里握着她长长的发辫,许是常心艮编出的花样实在精致,他看得仔细,大有一种要学会的架势。
迦萝也因为常心艮醒得及时保住了一条命,此刻正殷勤地给沉云欢洗那些腥臭血污的衣裳,像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勤劳,将水花摆得哗啦啦作响,十分吵闹。
常心艮站在墙边,慢悠悠地走着,也不知对着破旧的墙壁观察什么。
沉云欢的沉默持续得非常久,她应是在思考让她很苦恼的事情,这是往常鲜少出现的情况。师岚野将她的发辫捏在手中,目光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忽而抬手在褶皱处轻轻触碰。
沉云欢察觉到触碰恍然回神,抓住了他作乱打断自己思绪的手,低声问:“怎么了?”
“这座殿是在十多年前建起的。”师岚野突然说了一句让沉云欢摸不着头脑的话。
她想了想,顺着这话问道:“建来何用?”
“此地是瀚海的中心。”他道:“西域曾广为流传一则奇闻,于瀚海中心建立神殿,便可将所有在西域逝去的魂灵召回此处,以另一种方式存活于世间。”
沉云欢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世间不存在真正的起死回生,但死之后的魂灵仍可以留在世间,就像年幼时被恶狗分食的扶笙,还有战死故国的霍灼音,二者都是已亡之人,却还是能看起来像常人一样活着。
然而她们却无法真正体会到活着的生灵能够感知的冷暖和朝夕,不知风的轻和,不知水的凉爽,失去生命之根本,化为行尸走肉。这便是师岚野所说的“另一种方式存活于世”。
但沉云欢觉得师岚野突然提起这座破旧大殿的建立,并不是单纯地给她讲这则奇闻。自从在西域里触摸到母亲的过往之后,她对“十多年”这种字眼相当敏感,疑神疑鬼地觉得所有那个时间段发生的事,都可能与母亲有些关联,比如证实黄金城存在的那个女人。
她转脸朝常心艮望去,见她在那个地方已经站了许久,便起身走过去,询问:“常姨,你在看什么?”
常心艮偏头看她一眼,没有回答,但沉云欢已经走近并且看见墙上的东西。
那是十分陈旧的字迹,在原本就上了年岁的墙上几乎呈现脱落的模糊,辨认起来并不轻松,沉云欢看了好一会儿,才在上面看见“丙午”“西域”这样的字眼,立即意识到这是母亲在十多年前留下的小记。
“已经看不清了呢,可惜。”常心艮慢悠悠道。
沉云欢问:“上面写了什么?”
常心艮摇摇头,“十多年前来这里的时候曾见过,但是年岁太久,已经忘了内容。”
沉云欢也佯装惋惜,“那确实没办法。”
常心艮没再多言,沿着墙面往前走——这座殿屹立此处十多年,来访的客人有许多,在墙上留下了各种各样的痕迹,她便是在看这些痕迹。
沉云欢看着她走远的背影,继而抬手,用十分隐晦的动作在墙面施了个小术法。
墙面上的字体立即清晰浮现,崭新得像是刚刚才刻下的一样:
永嘉三十,丙午年。
困于瀚海十多日,粮食清水殆尽,同伴皆亡,生还无望。
万般皆命,纵然吾心千万不甘也枉然。
西域多奇闻,从而厄灾生,然十之八九为虚言,不可尽信。今日吾之将死,怕带着真相就此埋于黄沙之下,便留迹于此,望后人见之,将真相传于世。
沉云欢往下看,才发现这不是简简单单的小记,实际上是遗言。
是母亲在十多年前进入瀚海之后遭遇不测,迷失此处后同行的伙伴也全部死亡,她可能用过很多求生的方法未果,最终还是回到这座大殿之中,留下了绝望的遗言,并且写下了另一则故事。
她所说的真相,指的是桑虞二氏结仇之事。
与传闻中截然不同,虞家人在故事里并非大恶人。近二十年前那场盛宴,邀请了各地有名望的仙门世家同聚,其中虞氏有个年轻人随行,由于在家族的地位并不算高,这年轻人没有受到优待,居所被安排到偏僻幽静之地。年轻人便是在这地方遇见了个备受欺凌的桑家少辈。
见人可怜兮兮,虞氏便动了恻隐之心救下桑氏并有了交情,在朝夕相处之中互生情愫,坠入爱河。后来虞氏得知,桑氏因出身丑闻自小便受尽欺负,连母亲留下的遗物都被抢走,为了带爱人彻底离开囚笼,虞氏决心帮爱人抢回母亲遗物,从此远走高飞。
谁知这一切都是桑氏的骗局,此人所说的遗物便是桑家至宝,当初虞氏得手之后,爱人摇身一变,从人人欺凌的可怜人变作杀人如麻的疯子,在桑家大开杀戒,几乎屠尽了族人,虞氏多般央求未果,甚至最后为保护桑家人而死。
但罪责已无可挽回,桑虞两家就此结下血海深仇,以至于虞家人十数年不可踏足西域。
沉云欢看得非常快,有些做贼心虚,看完之后就赶忙消了术法,墙上的字体又变回原样。她站在墙边暗自回味着这故事,从时间上一算,发现母亲进入西域的时候,那虞氏已经是死了几年,极有可能她当时进入瀚海的同行人之中,是桑家大祸发生时的旁观者,所以才得知了这些传闻之中不曾出现的真相。
只是母亲当时并未死在这里,留下遗言之后,她找到了生路。
沉云欢心道:倒是挺有意思。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喊:“里面有没有人!快出来帮帮忙!!”
沉云欢当下认出这是顾妄的声音,便快步行至门口一把推开门,就见顾妄在殿外不远处,身上背着一人,手上还拖着一具尸体,步伐吃力地走着,身上的衣裳几乎被血液浸透,十分骇人。
他的表情充满愤怒,像是随时要吃人一样,见到沉云欢之后,便暴跳如雷道:“快来把这个死人给我拖走!”
沉云欢见他精力十足,不像是受伤的样子,上前一看,才发现他手里拖着的不是尸体,而是呼吸绵长睡死过去,脸颊一片红肿,被巴掌印扇成了猪头的虞嘉木。
第147章 碎玉佩师兄险遇生死劫
虫潮来袭时, 沉云欢持刀入地,与邪虫近身搏杀,并不知地面上发生了什么。
沙墙拔高数丈, 黑雾严严实实地遮挡了视线, 导致众人都无法估量究竟飞多高合适, 以至于一个巨大的浪头打过来,所有人都被沙海吞没。
顾妄本来带着常心艮可以安然避开,但那沉默古板的女子却突然不打一声招呼纵身跃下灵剑, 顾妄大惊失色忙要去救人, 也无可避免地被波及。
不过这种程度的妖邪对他造不成威胁, 因此并未受伤,只是被沙浪冲得老远, 待从沙海中翻出来时, 已然迷失了方向。
幸好他早有准备,在沉云欢几人身上分别下了追踪印记, 以灵力探查的时候发现沉云欢与常心艮在一处,唯有虞嘉木落单, 于是决定先去找虞嘉木, 再与沉云欢汇合。谁知这虞嘉木不知抽了什么疯,等顾妄找过去的时候, 就看见他躺在地上, 身边躺着被血液浸泡的桑雪意和密密麻麻的邪虫残肢。
远远看去虞嘉木跟死了一样, 顾妄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探查, 才发现虞嘉木并未受伤, 倒是桑雪意的伤势比较重,整个右肩胛骨全是密密麻麻的牙印,显然是被邪虫咬伤, 但并未丧命应当是虞嘉木出现得及时救了他,救完人之后就倒地不起,不省人事。
邪门的是,以往虞嘉木虽然随时随地倒头就睡,但顾妄喊一喊,或是打甩几个不轻不重的巴掌他就会迷迷糊糊醒来,却是不知这次出了什么问题,顾妄打得手掌都发痛,眼看着虞嘉木那张白生生的脸肿了起来,人还是睡死的状态,没有半分醒的迹象。
顾妄只好将桑雪意的伤势简单处理,背在身上,而后拖着死尸一样的虞嘉木找来了沉云欢所在的位置。
殿中点着灯,顾妄席地而坐,给重伤的桑雪意包扎。衣衫褪下来时,那伤口更加狰狞血腥,加之他皮肤实在白,更让泡在血里的身体显得触目惊心,气若游丝,俨然一只脚踏进了棺材里的模样。
顾妄将伤口包扎好,给他喂了一颗灵药,才稳住了他时隐时现,快要断了的呼吸。沉云欢则蹲在虞嘉木的身边,伸出手指往他红肿的脸上戳了又戳,惊奇道:“当真是睡得好死,不像装的。”
顾妄心道他最好不是装的。
这简直是他在天机门十多年来,出的最吃力的一次任务,比带着一群刚入门的弟子出十次任务都要艰难费劲。
“圣地里的诡事颇多,他可能是迷失了魂魄,所以才暂时无法醒来。”迦萝已经洗好衣裳,拧干之后挂在池水两边的蛇像上,此时插嘴说话多半也是为了邀功。
沉云欢像是才看见一样,惊讶道:“那衣裳我本就不打算要了,你洗了做什么?”
迦萝:“……我手痒。”
“他如何?会死吗?”常心艮抱臂站在一旁,低垂着眼看地上躺着的美少年,沉静的目光之中不见起伏,但也大约是这殿中唯一一个关心桑雪意性命生死的人。
“喂了灵药,死不了。”顾妄蹲在池水边,用打湿的锦布轻轻擦拭木偶那双淡紫色的眼睛,动作极为小心翼翼:“只是一时半会恐怕也醒不来。”
沉云欢转头看了看靠坐在墙边,轻闭眼睛的师岚野,如此宁静,好似殿中所有事都与他无关。
她宣布决定:“那今夜就在殿内休息,五个时辰后出发,不管其他人还有没有活着,我们都不等了。”
迦萝微微皱眉,似有不满,不用想也能猜到她是觉得五个时辰太长了,那几乎是一天的时间。但沉云欢所考量的不止是睡死的虞嘉木和重伤的桑雪意,还有她那位古板又充满仁心的母亲。
瀚海之地容易迷失,又黑雾笼罩,那些失散的人如今还是不是活着尚未知,现在出去寻找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在殿中等五个时辰,能找来的人算是自己的造化捡回一条命,找不回来那就算是不走运。
常心艮果然没有提出异议,迦萝见其他人不语,也掩去了不赞同,默默走到墙边坐下。沉云欢在桑雪意的身边生了火,随后又在殿外也生了火堆,火光比寻常明火要亮,多少能为走到附近的人指引方向。
后半夜殿中无人再说话,沉云欢蜷身卧在常心艮的身旁睡去,顾妄则负责守夜,时刻关注虞嘉木和桑雪意的状态,以免有人在无尽的长夜里默不作声地死去。迦萝起初睡在墙边,后来实在是冷得厉害,又悄悄挪到火堆旁取暖,很快也歪着头睡去。
沉云欢一睡着,身体就有些不大老实,无意识间翻了两个滚,不知怎么就枕上了师岚野的腿。他也只是睁眼看了看,顺手将手掌轻抚在沉云欢的肩头搭着,倒是常心艮频频投来视线,最后冲师岚野歉然地颔首。
一觉睡罢,沉云欢精神十足,见殿中的人都已经醒来,连虞嘉木此刻也盘腿坐在火堆旁捧着碗吃饭,一副已经被顾妄训斥过的样子,耷拉着脑袋颇为老实。只余下桑雪意尚在昏迷之中,不过呼吸平稳,伤势也没有恶化,性命无忧。
沉云欢爬起来洗漱,吃了热饭,将墨刀别入腰间,撕了个糖棍塞嘴里,斗志昂扬地宣布继续出发。灭了灯笼和火堆,顾妄将木偶置放在肩头,虞嘉木则背上了桑雪意,常心艮走在前头,师岚野与沉云欢并肩而行。
迦萝队伍的最前方领路,不过碍于她尚未获得沉云欢的信任,所以在脖子上套了个驼铃,以持续的铃声来确认她的位置,一旦在黑雾中消失,沉云欢就能立即将她抓回来。
正如迦萝所言,商队那些人实在拖后腿,队伍缩减得只剩这几人之后,接下来的路程中他们鲜少休息,日夜兼程,且行路速度也比先前快得多。迦萝没再耍过心眼,老老实实地带路,一直昏迷的桑雪意由虞嘉木和顾妄轮换着背,如此在不见天日的黑雾和漫无边际的黄沙之中行了六日。
黑雾来得突然,走得也十分匆匆,沉云欢就这么一个低头的工夫,再抬脸时就见眼前好似云开雾散,万丈金芒洒下来,放眼望去碧空如洗,视线之中被锋利的山脊占据,天高地远不外如是。
风中都是黄沙特有的干燥气味,被烈阳暴晒之后散发着炽热的温度,山脊之下便是一抹绿洲,那里有着贫瘠的土地上供人赖以生存的水源。远远眺望,在目光所及的尽头,隐隐约约能瞧见庞大高耸的山脊中嵌着九层高的华丽古楼,以及上方那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洞窟,肆意的阳光挥洒下来,金光璀璨辉煌无比,恍若神迹现世。
迦萝几步攀上高石,朝着那山脊之下的村落遥遥一指,笑道:“看见了吗?那就是我的家!”
沉云欢微微眯眼,漆黑的眼底被金光照得透亮,尽管见过美景无数,还是被眼前瑰丽的景象所震住,冲那嵌在山崖之中的九层楼扬了扬下巴,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仙岩洞,前人留下的瑰宝。”迦萝道:“传说黄金城也在那里,只是那些洞窟早就被来来回回探了几百遍,也没人找到入口……我觉得根本就没有,只有那些利欲熏心之人才会坚信这些荒谬的谎言。”
“不是说十几年前有个女人证实了黄金城的传闻吗?”
“对,听村里人说,她当年就是从我们的村落经过前去仙岩洞,多日不得返,那时候村里的人都以为他们已经死了,谁知道最后……”
“他们?”沉云欢敏锐地抓住这个字眼,“她不是只身一人?”
“据说是有个男子与她同行,二人几乎没带什么行李,简直就是奔着殉情去的。”
“也没有带小孩?”
迦萝摇头,“没有。”
沉云欢安静下来,没再继续问。待到几人进入村子时,天色已近黄昏,灿阳璀璨绚丽,山脊荒漠换了别样的景象,精美如画。
村落周围有一条不小的河流,也算是依山傍水而生,不知道是不是此地灵气非凡,周遭的绿植有着不合时宜的茂盛。除却常见的花花草草之外,这里到处都种着一种细长的树,结出的果实差不多掌心大小,绿油油的一种果汁饱满但尚未成熟的样子。
迦萝说这被他们叫作佑果,有驱虫辟邪的效用,现在已经是成熟时节,剥开外皮之后里面的果肉是白的,汁水透明且苦涩,但会散发一股浅淡的香气,据说这种气味落在西域的妖邪是巨臭无比,因此可以用来驱虫辟邪。
顾妄摘了一颗尝了尝,果真苦得令人呕吐,于是多摘了几个备用,打算在虞嘉木不分场合地睡觉时挤在他的嘴里。
一路往村里走,沉云欢转着脑袋,悠哉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里的建筑都用着十分绚烂的色彩,房檐绘画着各种各样的图案,不同的颜色交织在一起,鲜亮却并不冲突。放眼望去所有村民都穿着漂亮的衣裳,男男女女裹得并不严实,大大方方地露着肢体,肤色并不白,却显得健康而充满韧劲。
迦萝与村子中的人关系都十分熟络,来往的村民皆笑眯眯地冲她打招呼,并无太多好奇的眼神在沉云欢等人身上打量,可见这里进入外来人的情况极为常见,有人问起,迦萝也只说这几位是贵人,并未多言。
往里走时,迦萝的嘴里也没闲着,介绍起自己的家乡。她说此地的饮食也非常丰富,张圣人出使西域,通了丝绸之路,这里就逐渐繁华起来,汇聚了来自各地的人,也带来了各式各样的文明和宝物,因此与其说这是村落,实际上比之内地繁华的城池也差不了多少。
迦萝没有父母,住在一个大院之中,她似乎常年在外奔波,并不常回家。不过这对于村落里年轻的孩子来说似乎是很常见的事,毕竟他们所居住的地方特殊,那些寻找黄金城的人前仆后继来到此处,带来的也不尽然全是杀戮和祸灾,同时还伴随着丰厚的钱财,所以大多数人只要没有展现出恶意,当地人是愿意接待外来人的,安排衣食住行,或是给外来人带路寻东西以换取酬银。
迦萝向村民说他们经过了瀚海圣地的考验,因此沉云欢几人备受欢迎,被村民热情款待,不仅铺好了床铺,还送上吃食和当地的衣裳,甚至还为桑雪意寻来了当地的郎中医治。
迦萝也有许久未归,将沉云欢几人暂时安排进屋后,自顾自出去打探消息。常心艮连着六日赶路没能好好休息,眼下已经耗尽精力,躺在床上休息。沉云欢为了不吵她,轻手轻脚出了门,跑去师岚野的房间玩,却见他已经将村民送来的衣裳给换在身上。
那是一种看起来很古老的衣裳,至少当下的大夏已经不时兴那种款式,很像是前朝的衣服。不过有着本地特色,赤红、靛蓝、雪白的颜色撞在一起,上方绣着青面獠牙的兽头,无袖的上衣露出他纯白无瑕的双臂,流畅的线条并不过分健硕。
他将长发高束成马尾,耳垂挂着兽牙似的饰品,浓墨重彩的眉眼给雪白的脸添上几分绝色,令人赏心悦目。
沉云欢坐在他身边玩了会儿,迦萝很快去而复返。看得出她办事极为积极,跑得呼哧呼哧喘,坐下来先咕咚咕咚喝了一杯水,才道:“三个消息,一定对你有用,我希望能得到相应的报酬。”
沉云欢劈手把杯子夺过来,“你先说,我才能根据你的消息来衡量报酬,谁知道你打探的是不是没用的废话。”
“大小姐,你是真难伺候。”迦萝抱怨了一句,但旋即又道:“我可是信任你沉云欢的言出必行,一诺千金的美誉才愿意先说,若是换作旁人我断不会这样交易。”
这一句夸赞精准地落在了沉云欢的心头,她清了清嗓子,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腰背,轻扬眉尾,示意她继续。
迦萝便将她方才打听的三个消息给按照时间全盘托出。
首先是三个月前,曾有一队人进入村落,都是年轻男女,直奔着仙岩洞而去,因为脚步匆匆神色惶急,与其他来此地的人大为不同,因此给村民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并且他们中有一人,悄悄留下了一块玉牌,那玉牌已经被迦萝要过来给了沉云欢,正是仙琅宗的玉牌,与先前客栈里所遇见的那个痴傻弟子身上所戴的完全相同。
由此迦萝断定,三月前那队人也是仙琅宗的弟子,甚至那个痴傻弟子冒死穿越黑雾瀚海,寻求救援也是为了他们。
第二件事,便是一月前来了个年轻人在村里住着,天不亮就往仙岩洞跑,如此几日之后他便收拾东西进了仙岩洞,临走前他听说桑真人闭关之后此地邪祟肆虐,村中也有人被食脑鬼所伤,于是他留下了一件宝贝说是能够暂时庇佑此地的百姓,众人不知有没有效用,就摆在了村口的位置。
这宝贝也叫迦萝给悄悄拿过来了,外表是一座钟的形状,但只有巴掌大小,上方雕刻着繁复的咒文,小巧玲珑,相当精致。沉云欢看见的瞬间,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因为那是虞暄的法宝,镇妖钟。这东西有极强的守护效用,能够敏锐地捕捉到周围的妖邪气息,并震钟警告,散发出十分浑厚的驱邪之力。此法宝算不上罕见,但也是上乘宝贝,若非虞暄家世浑厚,断然不会这么大手笔,将此物留下来。
同时,沉云欢也觉得,这很有可能是虞暄故意留下的痕迹。月前他曾找过沉云欢,说师父于西北处断联,要随着前往雪域的队伍来此寻找师父。他赶路并不像沉云欢几人为了隐匿行踪骑马或是乘船,定然用了灵器一路飞来,因此比他们提前到达。
但迦萝说他是只身前往仙岩洞,显然是在此得到了他师父的消息,所以才脱离了队伍悄悄来此地。
思及此,沉云欢在腰间的香囊里摸了摸,摸出个黑玉来,稍微检查了一下。这玉是虞暄临走时给她的阴阳玉佩其中之一,当时她与虞暄达成约定,若是他遇到危及生命的危险,就立即摔碎阳玉,同时沉云欢手里的阴玉也会破碎,因此得知他遭遇险境的消息。
眼下阴玉尚是完好,无一丝裂痕。
迦萝要说的第三件事,是当下这村落里住了不少外来人,都是奔着黄金城来的,已经连续几日在仙岩洞附近打转,并且不止一方人,根据她粗略地统计,至少有四队人马。连日的探寻有了结果,他们似乎发现了什么,明日就会动身。
沉云欢听下来,发现这三个消息的确都是对她有用的,听完之后心中也有了计量,转而问道:“你想要什么?”
迦萝早就想好,立即回答:“我想与你们一起进入黄金城,并且我希望你能保护我的性命安危。”
沉云欢颇为好笑:“你先前还说不相信这里有黄金城。”
“的确,此前我一直认为,这里是不存在黄金城的。”迦萝的神色很认真,深色的皮肤上嵌了一双颜色较浅的眼睛,盯着沉云欢道:“但是你来了这里,我就开始相信了。”
沉云欢琢磨着,这话竟然十分受用。
她转头看了师岚野一眼。以往队伍里加入新的人,他都会在平静的眼底流露出那么一星半点的不满,隐晦表达自己不愿与旁人同行的情绪。眼下也正是如此,他嘴角微沉,漂亮的眼睛落在迦萝身上,有些阴沉。
沉云欢扼腕道:“我是无所谓的,但是我的同伴好像不是很赞同。”
迦萝一顿,看向师岚野,顿时觉得他那平日里平和又淡漠的面容变得很是威严,令人平生骇然,不自觉被压低了头颅。她有些不甘心:“可是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吗?”沉云欢道:“我不是说先听你的消息,再权衡给出什么样的报酬。黄金城危险到什么地步,又有多少棘手的事尚且未知,我怎么知道这三条消息值不值得换我在黄金城里保你性命?”
迦萝道:“你那么厉害,还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到的?”
沉云欢眼眸轻眯,对此话也觉得非常舒心:“再说两句。”
迦萝窥她神色,又飞快道:“大江南北皆是你沉云欢的威名,现在还有什么地方对你来说是龙潭虎穴?区区一个掩埋在黄沙之下的黄金城罢了,岂能成为你的阻碍?之所以这座城在西域奇闻之中仍旧冠有神秘之名,皆是因为你尚未来过,若是你进去走一遭,这黄金城危险诡谲的传闻便不攻自破了。”
沉云欢道:“好说好说。我可以带你进去并且保你的命,但有个条件。”
迦萝心里连连叹气,心道就知道从沉云欢手里讨便宜没那么简单,但终归最后的目的是达到了,并且沉云欢所提出的条件并不算太难,她坦然顺从。
迦萝与沉云欢说完了正事,起身便要离开,临走时沉云欢叫住了她,手里拎着村民送来的衣裳,问道:“为何你们村的人给我们拿了衣裳来?”
“这是今夜必须要换上的衣裳。”迦萝道:“因为今夜是‘凶夜’。”
这名字简直一目了然,取得很直白,一听便知他们走运,撞上了当地的节日。
沉云欢问道:“凶夜是什么由来?”
迦萝正要开口解释,却忽而听闻寂静的屋中响起清脆的声响,像是玉石断裂破碎传出的声音。屋中的三人立即同时低头,朝桌上放着的那块黑乎乎的阴玉望去。
就见原本完好无损的阴玉竟然在刹那间出现裂痕,紧接着裂痕崩开,整块玉在瞬息间碎作四分五裂!
沉云欢的脸色猛然一沉。
第148章 赤月夜幼童巧献金丝玉
迦萝所说的“凶夜”, 是本村极为重视的一个节日,几乎可以与春节比肩。
据说在这一夜,月亮会变成血红之色, 千佛闭眼不问世事, 邪祟便趁此机会入侵人间肆虐, 凡人若想安然度过这样的夜晚,就只能穿上经过特殊草液浸泡的衣裳,戴上张牙舞爪的面具, 扮成妖怪的样子混淆视听, 以骗过在人间作祟的妖怪。
简而言之, 这个节日并不如世间存在的传统节日那样为了祭拜先祖或是神明,相反, 是为招待妖邪而诞生的。
沉云欢站在檐下朝远方眺望, 视野相当开阔,能轻易看见西方天际绵延千里的红霞, 与山脊相接,残阳正缓缓落下。她已经换上了村民送来的衣服, 衣料上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气息, 由于夜晚气温骤降,外层还套着一层厚重的长袍, 上面绣着凶狠的兽面。
她盯着那夕阳一点点往下落, 直到落入了山的后方, 才慢慢地收回视线。余光瞥见一人站在边上, 不需回头她就知道是谁, 忽而开口道:“我记得你先前说你来自西北,为何你眼皮子底下这些百姓不拜神,反倒祭拜起那些妖邪?”
师岚野的目光落在街道上来往的百姓身上, “我离开多年。”
“此地供奉了你的神像,就算你离开了,应当也能庇佑这里吧?”沉云欢对神明那些法则并不熟知,但许多年前京城的那场大雪,哪怕当时京地百姓断供多年,他仍然降下神迹,终止天灾。
师岚野沉默地看了半晌,才缓声道:“非我必承之任。”
沉云欢偏头看他的侧脸,那极为利落的轮廓和毫无情感的双眸,比西北深秋的夜晚还要冰冷。沉云欢心想,天下神明千千万万,并不是每一位神明都爱世人,
师岚野如果可以更明显地表达情绪,他对这世间的凡人怕是只有嫌恶和厌烦。从他在凡世流连多年却仍不肯接受民间俗物,时时刻刻与周遭的凡人脱离中也足以看出,这位显然就不是那种钟爱世人的神明。
这世间苦难颇多,所以师岚野没有勤勤恳恳地庇佑每一个凡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沉云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心中为师岚野想好了开脱的理由,就听他道:“你不担心你的师兄?”
能从师岚野嘴里听到问题是很难得的事,更何况还是问及别人。沉云欢思及此,从香囊里摸出了那块仙琅宗的玉牌,以手指摩挲着上方的刻字。
两刻钟前,虞暄给她的阴玉突然裂开,按照他们的约定,这种情况就代表虞暄在某个地方遇到了危及生命的险事,在向沉云欢发求救信号。
虞暄与她算是一同长大,虽然比她大不了几岁,但自小就自诩是沉云欢的兄长,非到万不得已的状况,他断然不会砸碎阴阳玉佩,也正是如此,才能给沉云欢准确地传达信息。
“担心有什么用?我又不能立即飞到他身边。”沉云欢的神色相当平静:“虞暄也是天机门得意的弟子,修为并不差,遇到危险有一定自保的能力,会想办法支撑到我去救他。”
师岚野道:“或许他遇到的情况太凶险,并非自主砸碎玉佩。”
沉云欢微微皱眉,听得懂师岚野的言下之意,因为阴阳双生玉佩,只要其中一块碎了另一块也会跟着碎,但这玉佩是因意外摔碎的,还是主人自主砸碎并不影响它的特性,所以师岚野的意思是虞暄有可能已经死了,他身上的玉佩或许是跟着身体一起被碾碎毁灭。
“那就更没办法了。”沉云欢说:“若是收尸的话,也不必赶那么急。”
便是沉云欢再想去营救师兄,也只能等今夜的“凶夜”过去。她抬起手里的玉牌看了又看,忽而道:“师岚野,这是个陷阱。”
他眉目中不见任何波澜,显然很明白沉云欢所说之意:“既知陷阱,何故要去?”
沉云欢负起手,轻轻摇了摇头,头一次不想显摆自己的聪明。一切都太过巧合,从她在那家客栈下住下开始,消失许久的仙琅宗弟子找上门,而后黄金城的传闻登场,再则便是今日这第二块仙琅宗玉牌,还有突然碎裂的阴玉,简直就像是故意留下的饵,等着沉云欢一口咬钩。
她已然看得足够明白,却还是要顺着这个饵往下走,是因为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些还没有翻篇的陈年旧事,与母亲可能有着很大的关联,只有参与这些事里,才能在里面找到母亲留在西域十多年,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真相。
她要知道十多年前,母亲带着她来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会陪着我,对吗?”沉云欢转头看向师岚野。
她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先前在春猎会结束时候也认真考虑过将师岚野安排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自己前往雪域,如今也同样没有变成需要陪伴的人。只是她有种特殊的直觉,认为师岚野身上有一些故事,与西域和这些尚不明朗的往事有些牵连。
并且从他恢复本相开始,她就莫名有一种他会在某日离开的感觉。
“沉云欢。”顾妄从院中的另一个房间出来,对她道:“那个姓桑的小子醒了,你过来一下,有事商议。”
沉云欢应了一声,收了玉牌跟着顾妄进了房间,就见桑雪意半死不活地躺在榻上,脸色苍白无比不见丝毫血色,便是虚弱至这种状态,他那双绿色的眼睛仍然盈盈发亮,看起来极为貌美。
“什么事?”沉云欢开门见山。
顾妄关上门,道:“他想跟我们一起进去。”
桑雪意的眼睛里满是期冀的光,央求地看着沉云欢,似乎只要她说一个“不”字,他便会立即低头垂泪。
然而沉云欢并不吃他楚楚可怜的这套,只将他上下打量,“理由呢?莫说我们去的地方充满危险,你这副孱弱的样子不管带着去哪里都是累赘吧?怎么好意思要求跟着我们?”
这话不大好听,让桑雪意瞬间红了耳朵,眉梢满是窘迫和难堪,甚至双肩都隐隐颤抖,像是脸皮薄到了极致的人,因为这样一句难听的话受到不小的打击。
但很快他又抬起头,嗫嚅道:“我并非全然无用,我了解黄金城,带上我可助你们规避一些危险。”
沉云欢眯起双眼,盯着桑雪意的脸,很快她就从一些细枝末节中判断出来,桑雪意说的是真话。
黄昏只在天际停留了极短的时间,很快太阳便完全敛起光辉,夜幕降临。原本悬于夜空的皎洁银月在今日果然变得血红无比,散发着朦胧的光芒,仿佛将整个天地都蒙上一层模糊的血色。
村中所有人都穿上了色彩斑斓,绣着各种各样凶兽的衣裳,因夜间寒冷,那些厚重的外袍将人裹得臃肿,加之人们戴上了毛毡帽和青面獠牙的面具,远远看去倒真有几分妖怪的模样。
按照本地的习俗,所有人会在村中一些有威望的人的带领下,燃起巨型篝火,献上现杀的猪羊牛,而后围绕着篝火起舞。舞姿十分怪异,毫无美感可言,在血红的月亮和窜高的火焰下,畸形的影子相互交叠,编织出群魔乱舞的奇异画卷。
沉云欢与桑雪意商议完之后,再出门时这场为妖邪所举办的盛宴已经开始,她在房中没见到师岚野,等了片刻也坐不住,便起身出了门。沉云在人群中穿梭,这实在是非常盛大的节日,几乎所有村民都聚集在大大小小的街道之中,到处都燃着小型的篝火,或是举着火把起舞,或是唱着难听的歌,总之每个人看起来都不太像“人”,就连沉云欢也被过路的村民拽住,要求她戴上画着獠牙的兽面。
她在街头找了会儿,很快就失去耐心,放出了身上的纸鹤,让它领路,一路行过热闹的街道来到了村中心。那是一片非常广阔平坦的地形,当中有一座沙石混土搭建的高台,与祭台相似,里面正燃着熊熊火焰,烧得极为热烈。台下的人绕着圈地起舞,嘴里喊着“呼呼嚯嚯”的声音,现杀的牲畜摆在上头,血液顺着一种特制的管道流下来,形成一种绮丽诡异的图案。
血红的月亮之下,这样的画面尤为奇怪,若非沉云欢没在这里感知到妖邪的气息,还真以为是百鬼夜行,在这里举办什么吃人盛宴。
她看见纸鹤在空中盘旋,绕了几圈后缓缓落下,视线所及之处,就见一人站在十来步远的地方,戴着凶兽面具遮住了面容,只留下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她。
他并未穿厚重的外袍,雪白的立领内衫外套着赤红的无袖外衣,露出一双肌理分明的白臂,即便不看脸,沉云欢也立即认出他的身份,因为站在这乱糟糟的人群之中,他实在过于显眼。
正当她缓步走过去时,忽而见一个半大的孩子奔跑而过,像是根本没看见师岚野一样,闷头撞了上去。师岚野被撞得退了半步,脸上的面具也跟着掉下来,露出俊美的脸。面具砸在了孩童的脑袋上,那小孩当即捂着脑门往后一跌,摔了个四仰八叉,呜呜地哭起来。
这种情况师岚野多半不会理睬,要么直接转身离开,要么就会默默捡起面具之后转身离开,他从不给陌生的人半分眼神。但接下来却发生了让沉云欢都无比惊讶的一幕,就见师岚野竟然蹲下来,将摔倒的小孩从地上拎起,而后给他擦了擦眼泪。
沉云欢倍感惊奇,不由加快了脚步走过去,到了近处见那小男孩生得粉雕玉琢,却只有膝盖的身高,应是才三四岁的样子。身上穿的衣着也相当花哨,什么颜色都有,仿佛掉进了一个大染缸里,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像路边的小乞儿,却又生得过于漂亮。
他的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白嫩的小手揉了揉眼睛,看了师岚野一眼便不哭了,也不知道是真的被哄好,还是被师岚野这样一张面无表情略显严肃的脸给吓到不敢再哭。
沉云欢好奇地蹲在小男孩身边,手欠地捏了一把他肉乎乎的小脸,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撞了人不知道道歉吗?”
小男孩看了看她,惧于她话里的责问,往师岚野的怀里缩了缩,没有应声。
随后就见师岚野忽而动手,拢了拢小男孩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简单地给他扎了起来,而后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可以离开。小男孩却不走,指了指师岚野腰间挂着的东西,口齿十分清晰地问道:“可以把这个给我吗?”
那是一条五色莲花金链,链子的尾端还坠着几个小巧玲珑的镂空铃铛,是极为精巧且昂贵的挂饰。师岚野抬手接下,随手给了他。小男孩欢欢喜喜地收下,反手套在了脖子上,将脖子上本来戴着的一块祥云形状的金丝玉给摘了下来,塞到师岚野的手中,随后便像一条游入河流的小鱼,钻进人群之中不见了踪影。
沉云欢忍不住询问:“你喜欢小孩子?”
师岚野轻摇头,低眼看了看手中的玉,并未收下而是将它系在沉云欢的腰间。
沉云欢伸手摸了摸,那块玉温凉光滑,金丝并非嵌在表面,反倒像是天生就生长在玉里,看起来玲珑剔透,清澈无比,是玉中罕见的种质。
这块玉一定不同寻常,否则师岚野不会系在她身上。
第149章 遗失地万人齐跳祈神舞
“呜呼——!”
随着众人齐声高呼, 燃烧着烈火的高台被团团围住,百姓手牵着手形成一个巨大的环形圈,迈动着奇异的舞步, 嘴里发出粗哑的声音, 看起来像是随意乱跳, 实际上他们舞步一致,动作相同,连发出的声音都融合在一起, 极为壮观响亮。
血月之下, 连火焰都被镀上猩红诡谲的光, 仿佛置身在妖界。
沉云欢坐在路边的矮凳上,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羊奶, 认真地盯着这“群魔乱舞”的场面, 连连感叹这场表演实在丑陋。师岚野坐在她的身旁,由于凳子太矮, 他两条修长的腿无处安放,并在一起呈现出一个略显乖巧老实的姿势来, 连带着扣在脸上的面具也变得呆板。
“真是个不祥的节日啊。”沉云欢突然感叹一句。
师岚野将话接过来:“为何?”
“自古以来民间的节日都是祭祀鬼神、仙灵, 从而祈祷庇佑,但这些人却为作祟的妖邪准备如此盛大的晚宴, 难道就不怕妖邪来到此处之后流连忘返, 不愿离去吗?”沉云欢自顾自地思考着, 目光在张牙舞爪的人潮中掠过, “况且那么多人扮作妖怪, 什么地方混进几只真的都察觉不出来,岂非太过危险?”
师岚野的眸光映着耀眼的火,周身的气息突然变得死气沉沉, 空中的寒气似乎更加凛冽了。他静默许久,这样的安静不比从前,掺杂着阴郁的冷寂,而后缓声开口:“这个节日诞生于绝望之时,此地的百姓认为……”
“神明抛弃了我们。”旁边突然传来少女的声音,将师岚野的话截了过去。一个小凳子被放在沉云欢的身边,迦萝丝毫不见外,贴着沉云欢的胳膊坐下来,道:“我住在这里,比他更了解这片土地的过去,有什么不知道的可以问我。”
沉云欢却并不领情,皱起眉头不满道:“没人教过你别人说话的时候不要随意打断吗,这是很无礼的行为。”她到底知不知道要师岚野开口说一句话,说起过去究竟有多难啊?
迦萝显然是不知道的,很是无奈地看她一眼,想问随时随地把刀挂在身上,一言不合就要抽出来砍人的行为就很遵循礼节吗?
但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毕竟沉云欢的乖张之名并非虚传,她从善如流地低头道歉:“抱歉,你也知道边疆之地多蛮夷,我们这里的礼节与内境不大相同。”
师岚野果然闭口不言,不再说话,沉云欢对此很生气,决定以后要在队内加一条不可违反的规则——任何人都不允许打断师岚野的话。
思及迦萝不是无事会找她闲聊的人,沉云欢按下了让她滚蛋的话,没好气道:“然后呢?接着说。”
迦萝道:“像我们这样盘踞此处百年,历史悠久的村落,村中都会有一位德高望重,被称作灵师的人,能够以梦的形式得到神明的启示,从而带领我们这些凡人躲避灾祸。虽然神的启示极为稀有,但数百年来,我们村子也并未经历什么劫难,直到那段极为黑暗的时期降临。”
迦萝所说的时期并不久远,就是十多年前桑家险些灭门之后。桑家遭遇大难后自是元气大伤,连自家都险些保不住,当然没有精力再庇佑西域,因此没有圣家的坐镇后,本就疏于防范的边境之地便涌入了成群结队的妖邪。
那段时日妖魔肆虐,肆意杀害西域的百姓,村中灵师多次消耗寿命央求神明降下神迹庇佑,却始终未能得到回应,诸天神明仿佛在一夜之间闭了眼睛,关上耳朵,不闻世难。
神明抛弃了他们,西域沦为遗失之地。
沉云欢倍感疑惑:“就算这里的仙门再怎么稀少,陇州不是有崆阳派吗?他们应该不会对妖邪肆虐之事坐视不管。”
迦萝叹道:“西域的疆土如此辽阔,一个门派的弟子才多少,如何管得了那么多?那段令人绝望的时期持续了许久,最后灵师舍命与大妖结下契约,要求大妖庇护我们的村落,但每年都要挑出一日,向大妖献上年少的孩子以及为百妖准备丰富的晚宴,这才换取了平日的安宁。只是晚宴上妖邪会将百姓当作食物,因此我们就打扮成妖怪的模样,燃火起舞,感念大妖平日里的庇护。虽然后来桑真人出现,杀尽了西域作孽的妖邪,我们不必再供上孩童求生,但这个习俗被永远保留纪念,这一日也被我们称作‘凶日’。”
沉云欢听后只觉得非常荒谬。软弱无能的凡人,在凶残暴虐的妖邪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妖邪能够提供保护,他们就会归顺妖邪,并将献上同胞之日留存成节日,称之“感恩纪念”。
许是她眼角眉梢流露出的讥笑有些明显,迦萝察觉,淡声道:“我们别无选择。”
沉云欢轻嗤一声,道:“这世上多的是被妖魔鬼怪迫害却仍不愿归顺之人,懦弱只会换来加倍欺凌,反抗才会破除旧的困境。”
“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沉云欢。”迦萝目光盈盈,重复道:“我们是被神明抛弃之人。”
沉云欢转头看了看师岚野。他静谧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目光似落在人群上,又似看着虚无之处,隐匿于尘世,若不是将视线落在他身上,是察觉不到他的存在的。
他如此冷漠淡然,如一片误落凡间的雪花。
她的确不知道当初这里经历了什么,但她觉得师岚野并不是会抛弃凡人的神明,因为他曾在玉兰花绽放的京城之夜,为逝去的奚玉生垂下一滴泪。
沉云欢对迦萝说:“你们不该将被迫害的岁月当作节日纪念,这样对那些被你们无端献出去的生命,和失去亲朋的未亡人不公平,这是对同胞的背叛。”
迦萝凝视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沉云欢身上的症状,同行的人多少都有些了解,说难听点,她是个没有情感的怪物。
同行的伙伴逝去,她提及时不见情绪起伏;西域散落着她母亲的传闻,她只会露出好奇的神色;同门师兄留下的求救玉佩破碎,她从容地说“师兄有生命危险”。
自小修习的法则约束她行为向“善”,她只遵循,却并不理解。沉云欢只有喜怒哀乐,却没有情感。虽然这句话听起来很怪,但貌似是事实。
“你随我来。”迦萝站起身,牵上沉云欢的手腕往前,走入了乱舞的人潮之中。
越过层层包围圈,越靠近中间燃烧着烈火的高台,越能感受到空中翻滚的热浪。位于前排的人也脱下厚重的衣裳,将露出的手臂涂上又黑又绿的汁水,嘴里唱着不成调的歌,时高时低,充满歌颂的慷慨激昂。
周围的地方摆满了小的火盆,众人绕着跳舞,一个个从火盆上跨过去,令人眼花缭乱。
迦萝带着她走到了最前方,最靠近中间高台的位置,扑面而来的灼热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温暖,驱散西北长夜的寒冷,映照得两人满身光芒。
她仍牵着沉云欢的手:“沉云欢,有时候语言并不是表达的唯一途径。”
沉云欢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还没问,就见她突然动身起舞,带着沉云欢一同迈起舞步。这动作过于突然,她有些惊讶,却因为好奇迦萝到底要做什么而没有挣脱,反而手忙脚乱地跟上。
她练剑十多年,身法轻盈柔韧,对于跳舞这种事根本难不倒她,更何况这些舞姿也算不上舞蹈,充其量是胡乱摆弄肢体。沉云欢观察着身边的人,试着学了学,很快就对这些舞步和动作熟练,从容地跟上节奏,融入其中。
加入了起舞大军之后,沉云欢听清楚了他们嘴里呜呜咽咽的歌声,那原本晦涩难懂,喑哑粗粝的怪异曲调竟然开始变得清晰,渐渐变成了沉云欢能够听懂的语言:
“我们祭奠为大义死去的生灵。”
“我们祈祷弃西域离去的神明。”
“请原谅凡人的无能与软弱,愿我们偿清罪孽之日,逝者安息,光明再临。”
沉云欢心头大震,随着舞步转身时望去,视线之中那一张张覆上凶兽面具的脸看不分明,可传出的歌声却是那样坚毅激昂,振聋发聩。
此刻她才明白迦萝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里的百姓自诩被神明遗弃,在水深火热之中为求庇护而屈于妖邪之下,献上年轻的生灵交换多数人的安危。但他们却并未真正软弱地拜于妖邪的脚下。十多年前,在这样血月笼罩,妖邪肆虐的夜晚,他们披上凶兽衣裳,戴上丑陋的面具扮作妖怪,绕着篝火起舞,表面上是感念妖邪庇护,为这场招待妖怪的盛宴庆祝,实则却是在用晦涩难听的歌声和扭曲怪异的舞蹈传达他们的意志。
那是哀悼之歌、祈神之舞,那是软弱无能的凡人骨子里所刻下的不屈。
妖邪肆虐的残暴之下,无力反抗的压迫之中,他们无法用言语表达,所以将歌声和舞姿相融,这种妖怪所不能理解,也学不会的行为,便成了凡人们心照不宣的表达。
因而那些被献上的无辜生灵成为人们心中永不消逝的痛,所以即便是妖邪已经清除,重新得到桑家庇佑的此地,他们仍保留了当年的习俗,并将这永不消逝的痛苦之日,定为“凶日”。
沉云从一开始就对此地的风俗抱有偏见,对难听的歌声和怪异的舞蹈不屑一顾,所以才无法聆听这不屈的声音。
迦萝已经停下舞姿后退两步,静静地看着沉云欢,尽管没有说话,她的眼神中却清晰地传达:你看,这就是我们纪念‘凶日’的意义。
很难得的,沉云欢的心中涌出歉意,仿佛衡量着世事的一杆秤倾斜,那些从未被教导过的事情,自然形成了对错的判定,让她意识到,“轻慢”是错,“误解”是错。
沉云欢踩着鼓点旋身至高台的正前方,忽而一举右手,那原本燃烧的烈火在顷刻间猛然拔高数丈,掀起火焰巨浪,惊得众人齐声高呼!烈风自八方而来,带着西北特有的躁意和凛冽,在空中盘旋片刻后,骤然被火焰渲染,流云般飘落在四处,驱散长夜的黑暗与冰冷,无尽的白昼和炽烈笼罩整个广阔的土地。
置身在流云火焰之中的百姓被突然出现的状况吓了一跳,纷纷停下舞蹈,视线凝聚在高台之前的少女身上。火焰将她团团包围,打着卷的碎发和长辫飞扬,那些流动的火像是充满生命,被她所掌控,缓慢地飘动着。
分明这火焰的光芒已经足够耀眼炽亮,她却是更加引人注意。
她仿佛天生是伴火而生,是唯一能够在明艳绚丽的火焰旁争夺光彩的人。
师岚野站在惊呼的人群之后,澄澈的目光穿越纷杂的人潮,落在火焰的中心处,凝望着沉云欢。
如此热烈鲜活的生命,她所散发的恣意散落这片土地的每一寸,所过之地皆会留下关于火焰,关于沉云欢的传说。
“我的亲娘啊!发生什么事了?是沉云欢又再打人吗?还是这里出现了妖怪,为何老远就看见这里火烧得那么旺!”顾妄匆匆赶来,凶兽的面具被他斜着扣在脑袋上,看起来有些不符合天机门大弟子的吊儿郎当,但此刻也无暇顾及,寻到师岚野身边,面露害怕地问:“还是她终于打算抛弃正道的身份,改做混世魔王了?虽然我先前说过不管她做什么决定都支持,但若是这种,那还是要好好考虑的。”
师岚野冷声批评:“作为同伴,你对沉云欢的信任过于稀薄。”
顾妄立即作揖道歉,但不怕死道:“对她完全信任的恐怕只有您了,大人。”
这好像是顶嘴的行为。师岚野思索片刻,转头不悦地看他一眼,他连忙用手指比了个叉落在唇上,表示自己不会再多言。
顾妄望着空中飘散的火焰长叹,心说幸好明日就离开,否则沉云欢此举简直是明目张胆告诉别人她的踪迹,若是在此地逗留被有心之人追上,还不知招致多少麻烦。
在这万千震惊的高呼之中,火焰渐渐落下,旋即人们看见那燃烧着篝火的高台之前,竟凭空出现了一座堪比人高的大钟,钟上雕刻着繁复咒文,钟的下方则是燃烧的火焰纹理,在光芒下勾勒出华美的形状,炫目无比。
“诸位。”沉云欢一握拳,火焰被尽数收回,高台中拔高数丈的火也落了下来。她背对着瑰丽的烈焰,对众人道:“今后若再有妖邪侵扰,烦请敲响这座钟,神火将会驱赶妖邪,庇佑你们。”
沉云欢将虞暄留下的镇妖钟启用,注入了神火的力量后,只要此处火焰不熄,任何时候敲响钟声,都足以震慑方圆的邪祟。
道歉的话自是碍于面子而说不出口,不过迦萝也说了,语言并非表达的唯一途径,所以沉云欢就将心中的歉意化作这口钟,以此作为对误解和偏见的道歉。
不知发生了什么的百姓见此状,自是欢喜地振臂高呼,继续方才的舞蹈。有几个年少的姑娘冲到沉云欢身边,热情地牵着她去舞蹈,以更加热烈的方式对她表达喜欢和感谢。
沉云欢被抓着跳了一阵,额头上都出了细汗,这才摆手退出了人潮,回到师岚野的身边。顾妄不知何时而来,也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迦萝身边,与她闲聊。
沉云欢刚一落座,师岚野就默不作声地递上锦帕,她接过之后胡乱擦了擦额角,刚要还回去,就听他道:“手也要擦。”
沉云欢不甚在意,一边擦手一边问迦萝:“事情的进展如何?”
迦萝看了看她翻来覆去擦着的手,想起傍晚时沉云欢对她提出的条件。
她同意了会在黄金城里保护她的要求,但条件是她需要混入别的队伍进去,这对迦萝说并不算难事,因为其他要进入黄金城的人,一定会带走几个本地的村民。坏一些的人会强制抓走,道貌岸然的人则以丰厚的报酬诱骗,这些人最后多半是回不来的,但由于此地没有像样的官府存在,并且西域多的是离家之后不归之人,所以仍然有人经不住诱惑被蒙骗。
迦萝是这村里难得清醒之人,她分得清高额的报酬背后是无尽深渊,所以从不轻易答应别人做事,并且在瀚海之中杀了一批又一批满心贪念之人。
“我找到其中一队人,说我的父亲曾带人进过黄金城,给我也讲述了里面的事,所以我可以为他们提供信息,他们自然求之不得。”
沉云欢一听,觉得耳熟,转念一想桑雪意好像也是这么跟她说的。
傍晚时,桑雪意说他了解黄金城,当时沉云欢并未从他的神情里察觉出谎言,细问之下才知,桑雪意的父亲曾进过黄金城。那是十多年前,自称已经找到黄金城入口的女人所张罗组织的队伍,当时很多能人异士参与其中,桑雪意的父亲是其中之一。
他们成功进入了黄金城,虽说里面险象环生,许多人丧命,但他父亲却幸运地活了下来,并且留下了一本手札,里面记录了在黄金城之中遇到的事情。桑雪意之所以想进去,是因为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并且已经订下亲事的姑娘身患重病,药石无医,已是濒死之态,他想冒险一试,在黄金城中找到传说之中的古老秘术,医治好他未过门的爱人。
他并未拿出父亲所写下的手札,只说自己阅读过千百遍,早已烂熟于心,可以在进去之后为沉云欢指路。这如若是个谎言,一旦进入黄金城则必定会不攻自破,所以沉云欢没有必要求证,届时若是发现被骗,她可以随时砍了桑雪意。
迦萝道:“他们好像已经协商好,打算一起行动,日出之时在村尾集合。”
沉云欢颔首。迦萝停了停,似不放心,“你不去找他们协商加入吗?万一他们不愿意跟你同行,我混入他们当中还有何意义?”
沉云欢看着火焰边上齐齐舞动的人群,莞尔一笑,“放心,根本用不着我去找他们。”
因为他们会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来。
第150章 仙岩洞千佛秘藏地府梯
正如沉云欢所料, 回房之后,她的房门被敲响了四次,每次打开都是不同的人。三男一女, 每个人都代表着自己的队伍, 开门之后的第一件事, 为表诚意自然是自报家门。
最先来拜访的是一位眉目柔和话语温婉的女子,名唤南筠,所属沉云欢不曾听过的民间门派, 身负一技之长, 对龟卜十分拿手。南筠所带的队伍之中全是凡人, 没有修仙弟子,但不知是家底丰厚还是另有门道, 他们手中有不少灵器, 并向沉云欢展示了几个,比瀚海那支商队阔绰得多, 以此表示希望能与沉云欢合作进入黄金城。
其次便是一个名唤林柏的中年男子,容貌平凡, 中等身材, 言语神色略显谄媚,进门便是先一番天花乱坠地吹捧。听他所言, 他是受雇而来, 主人家要他去黄金城中寻找救命良药, 并不是贪图传闻中的稀世珍宝。在请示过主人家后, 他邀请沉云欢同行的报酬相当丰厚, 倘若此行成功,则会赠送沉云欢一件上品灵器、十颗火灵果。
这火灵果乃是御寒宝物,最大的功效便是能抵御沧溟雪域的严寒, 但结果之树难以培育,因此民间市场没有此物,多数管控在皇室的手中。本来沉云欢去京城时就是想要从皇室多要些此物,但是没想到后来京城出了那么大的乱子,又走得匆忙,仅有顾妄通过天机门得了几颗在手中。而此人一开口就是给十颗,显然背后的雇主身份并不简单。
第三个上门的人模样活像个竹竿成精,细长的身材,进门时还得弯腰才免得脑袋磕上门框,名为夷喏,非大夏人。他操着一口十分别扭难听的夏语,一句话十个字,九个字沉云欢听不懂,全靠着他手舞足蹈的比画才表达出来邀请沉云欢同行的意图。
沉云欢本就打算同行,架子端了一会儿后发现根本听不懂此人提出了什么报酬,最后不耐烦了就点头答应,摆摆手将人打发走。
最后上门的是个名叫樊沂的年轻男子,腰后别着一把玉扇,头发梳得风流倜傥,倒是相当俊朗。由于脸上笑意过剩,此人一进门就得了特殊待遇——师岚野的冷眼。他恍若未觉,自顾自与沉云欢闲聊起来,坦诚地说自己同伙伴进入黄金城的目的极为简单,就是为了求得稀世珍宝,古老秘术,若沉云欢愿与他们同行,届时找到了宝藏可让沉云欢先行挑选。
沉云欢发现这人相当谨慎,便是面上笑眯眯,话语也一副熟络的样子,实则除却姓名之外,并未透露其他身份相关的信息。
送走这几人之后,沉云欢又在师岚野房中玩了会儿,才回常心艮的房间。连日的赶路让常心艮精力透支,进村之后她一直在房中睡觉,此时已醒来,靠坐在床头往窗外眺望,怔怔出神。听见沉云欢进门,她才将视线收回,缠满黑色绸带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面容微动,似勾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外面如此热闹,为何没有去玩?”
“已经见识过了。”沉云欢在桌边停下,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她:“此地倒是独特,没想到还会有月亮变红的奇异天象。”
常心艮用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杯沿,缓声问道:“何时出发?”
“明日一早。”沉云欢躺上了床,给自己盖好被子,闷头就睡:“常姨,要去的地方很危险,不过我会保护好你的,你只要一直跟在我身边就好……”
常心艮将一口没喝的水搁在床头桌子上,给她掖被角,笑道:“那我便仰仗欢欢了。”
她闭上眼睛后,法诀在屋中落下,所有吵闹的声音被隔绝在外,屋中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常心艮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保持着一个姿势,久久没有变化。
西域的日出与内境不同,但沉云欢习惯了到时辰就醒,起身时外面的天还是黑的。其他人陆续起身,隐约还能听到顾妄喊虞嘉木的声音。桑雪意的伤势虽有好转,却仍虚弱,仿佛是怕沉云欢等人嫌他累赘改变主意,便强撑着精神爬起来,早早地在院中等候。
反倒是师岚野是最后一个出门的。空中的寒气结成霜,沉云欢呵出一口气都冒着白,师岚野却仍穿着单薄的衣裳,外面套了一件黑袍,隐约能看见领口敞出来的白玉颈子。
晨起的风恍若霜雪腊月那般刮人,几人都没有说话的精力,沉默地往外走。按照昨夜那几人前来邀约时所言,到了时辰之后会在村尾处集合,从那处出发前往仙岩洞。沉云欢走在前头,行了半刻钟,忽而有一人小跑着从后方追上来,喊着让他们停下。
转头一瞧,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妪,裹着厚厚的皮毛袄子,径直停在沉云欢的面前,一伸手便送了个彩色草绳编织的手环,上头挂了一圈小小的兽牙,倒是十分精巧好看。
沉云欢不明就里,询问这是为何,就听那老妪说这草环有祈福之意,送给沉云欢也是见她昨夜点火数丈本事了得,希望她能帮忙留心自己失踪半年的孙女。
“香冉。”老妪说着不太流利的话,“我的孙女叫香冉,半年前她被人带去了仙岩洞,一直没有回来,若是你们能够遇见她,让她回家。”
半年都没回来,多半也是死了。沉云欢看着老妪塞给自己的干草手环,没将心里话说出,只是点了点头。
村尾已有许多人在等候。昨夜来找沉云欢的几人也在其中,四支队伍各自分站,有低声交谈的声音,但互不搭理。沉云欢的目光掠过,看见迦萝也站在里头,与她对了个眼神,而后佯装惊讶道:“你怎么也来了?”
这是一开始就商量好的戏码,因为沉云欢一行人是迦萝带进村的,若是此时都前往仙岩洞却分散则必然会引起疑心,所以两人要做出“认识,但并不相熟”的样子。
沉云欢露出一个疏离得恰到好处的笑容:“我是应邀而来。”
迦萝马上跟身旁的樊沂道:“先前也没说多了这一队人,我本是按人头收费的,加人就要加钱。不过这几位大人是我的旧顾主,先前出手也阔绰,这次我就稍微少收点。”
昨夜上门找沉云欢的四人自然挣着付银,争抢沉云欢口中的“应邀”。
迦萝收了银子便不再多言,沉默着在前头带路。从村尾出发,西行几十里便可到达仙岩洞窟,四队人马再加上沉云欢几人,有二三十人,阵仗不小。尽管众人以灵气赶路,也在路上耗了一整日,待到几人行至九层高楼下时,已是黄昏。
仙岩洞历史悠久,但经年在这风沙之地却并未被侵蚀得破旧,那断崖之上的高楼金碧辉煌,崖上大小不一的洞窟密密麻麻,巍峨神武的佛像或坐或躺,佛像之上的颜色绚烂明艳,抬头望去便是目不暇接,满心震撼,仿佛天工遗迹。
庄严神圣的仙岩洞平日里都有驻扎在边境的武官管辖,但前段时间京城出了大乱,死伤无数,边疆一带的士兵大多调回了京地,连带着此地也松泛管理,这会儿就无人看守,一行人轻易进入。
众人在佛像前行走,巨大肃穆的佛像让人脊背发麻,不由得肃然起敬,原本的窃窃私语也停下,队伍的前前后后极为安静,无人在此嬉闹。沉云欢仰着头看,能感觉到此地极其干净,莫说是没有半点妖邪的气息,便是连一丝灵气都察觉不到,干净得好像连空气里都没有灰尘。
发现入口的人是南筠。她不知何时摸出了一个龟壳形状的罗盘,左手持着,右手在上面划来划去,走到了队伍的最前头,带着众人进入一个洞窟之中。那洞窟里有一尊侧卧着的佛像,墙壁上则是色彩斑斓的壁画,密集的神灵站在佛像的身后,像是同时注视着进入洞窟的众人。
沉云欢在空中感受到一缕清风,目光往前一落,就见那清风飘来的地方是一堵墙。南筠行过去,对着那堵墙上下摸索,其余人则静静地站着等,无人发出声音。
片刻后,只听一声轻响,南筠不知寻到了什么机关,墙上被推开了一扇极小的门。这暗门狭窄,仅能一人通行,体型稍微壮一些都要侧身才能进入。打外面往里看则漆黑一片,不见半点光芒,有人点了灯提来,南筠高举着往里照了照,看不到尽头。
无人说话,众人点起灯,一个个进入。沉云欢的队伍落在最后,为确保能时刻照看迦萝的安危,沉云欢行在最前,与迦萝落个前后脚。往后依次是师岚野、常心艮、桑雪意、虞嘉木,由顾妄断后,至少确保不会有人无声无息地掉队。
狭窄的通道之中幽静异常,众多脚步声交叠,灯光在这里好似受某种限制,无法提供明亮的照明,黑暗和逼仄一同压在人身上,让人有种呼吸困难透不过气的错觉。沉云欢时不时往前看,无法得知头前队伍的情况。
好在这通道并不长,行了百来步有余,前头突然传来声音:“有石梯往下。”
须臾,南筠的回应也跟着传来:“没有问题,可以下。”
沉云欢再行几十步,果然看见了那向下的石梯。石梯贴着墙壁,整体呈现出环形,盘旋在墙壁上一圈一圈地往下蔓延。环境开始宽阔,沉云欢松泛几下筋骨,听见下方传来闲聊的声音,语气轻快,显然是找对了入口,让这些人兴奋起来。
但是如此简单顺利,沉云欢有些怀疑黄金城的神秘性了,抓了走在前头的迦萝一把,施展隔音术法,压低声音询问:“这地方好像没有那么难找,当真是黄金城吗?”
迦萝神色凝重,小声回道:“你没来过此地根本不知,方才我们进的那个洞窟,仙岩洞从未出现过。”
沉云欢道:“此话何意?”
“我自小在这里长大,仙岩洞也来过不下百次,每一个能进的洞窟都进过,但方才那洞窟我却根本没见过。”迦萝道:“难怪那些人总说着黄金城就在此处,却还是一队又一队的人铩羽而归,看来这入口的洞窟应该是在特定的条件之下才会出现。”
沉云欢赞同她的猜想,心中的疑问得到解答之后也不再多言,专心顺着石梯往下走。一开始前头的人还有闲心聊天,还以为用不了多久这石梯就会到尽头,却不想这石梯竟然如同无穷无尽一样,走了半个时辰也没到头,到了后来所有人都没精力再说话。
沉云欢途中停下来好几次确认,发现路线确实没有重复,这石梯完全是奔着直达地府修的,简直不像是凡人能完成的工程。其他人有灵力加持状态倒还好,只有桑雪意有些支撑不住,他本就负伤,又连着赶路一整日,走到这会儿似乎到了极限,身子一歪,摔在石梯上。
他摔得突然,虞嘉木没反应过来,见他滚了几层险些砸倒了常心艮,才上前将人提起来。顾妄给他喂了一颗灵药,随后扶上了虞嘉木的后背,让虞嘉木背着他继续往下。
“发生何事了?”走在前方的樊沂听到动静,朝后询问。
“无事。”黑灯瞎火,沉云欢也看不见人在哪,就随便应了一句。
“再坚持一下,快到了。”樊沂道。
他说这话没多久,石梯终于到了尽头,沉云欢踩在平地上拨开人群往前行,就见南筠与樊沂、林柏三人站在一扇石门前低声商议,而那个竹竿精夷喏则拿着笔纸对着墙抄着什么。
沉云欢凑过去一看,发现墙上确实刻有东西,像是一种文字,但沉云欢一个都看不懂。
“这是身毒国的古老文字。”林柏站在她身边,笑着解释:“夷喏是身毒那边来的,他说这些字太古老,一时间看不明白意思,需要抄下来慢慢解读。”
“这里为什么会有身毒的文字?”沉云欢疑问:“难道黄金城不是大夏人修建?”
“尚不清楚,黄金城不过是这个神秘之地的代称而已,实则里面有没有黄金还两说,不过从这石梯还有墙上文字的老化程度来看,这地方的年岁非常之久,甚至千年万年,修建的年份远在仙岩洞之前。”【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