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春晖(二)
沉云欢一直都知道张元清在临走前留下的两张符绝非一时兴起。
虽说此人打从见面起就一副吊儿郎当, 没个正形的模样,但是从后来诛杀邪神观音的事就足以证明,她所言所行都是非常牢靠的。
因此沉云欢一直将这两张符贴身携带, 就是以应不时之需。
顾妄问道:“沉姑娘从何得来, 我怎么从未见过此等符箓?”
“朋友所赠。”沉云欢随口回应, 继而道:“你们坚守此处,我进宫了。”
顾妄点点头:“多加小心,还望能尽快解决这场祸灾。”
“必然。”沉云欢抬起头, 目光往后一眺, 看见阵法之内的酒楼处堆聚了不少百姓。他们围在栏杆上, 像拥挤在枝头的雀儿,数百双眼睛充满翘首以盼, 凝望着沉云欢。
她知道, 这些人并非看她,而是在看她脸上的这张面具。
沉云欢冲他们招了下手, 旋即那座酒楼便传来高低错落的叠声叫喊:“太子殿下!”“是太子!”“我们有救了!”
她没再回应这样的热情,旋即催动灵力灌入两张符箓中。旦见金光一闪, 那两张符骤然幻化作水流一般, 上方的咒文顺着沉云欢的手游动,游至手腕处停下。
“不动如山”印在左手腕, “万阳敕鬼”印在右手腕。她将腰间的刀抽出, 轻轻将手腕一抖, 火焰瞬间从刀柄处迸发, 顺着刀刃一路向上, 原本呈现出赤红颜色的火焰,眼下却泛着白,像跳动的澄澈水流。
沉云欢没再停留, 身影一晃,瞬间离开此地。她奔跑几步,跃在半空,踩上包裹着白色火焰的不敬妖刀,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去。那火焰散发出的光芒瞬间敕退了周围纠缠过来的阴兵,使她在阴魂遍布的街道肆意穿梭,再无阻拦。
阳火所带来的威力极其显著,只不过或许是因为这张符箓所承载的法力有限,并且还属于外借,所以燃烧在刀上的火焰始终不算强。
沉云欢在途中稍稍分了个神,思考着师岚野眼下在何处。八星盘将她异位时,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根本没有机会拉上师岚野一起。方才她在城中的主街上都跑了一遍,也没瞧见师岚野的踪影。
说不上有多挂念或是担忧,只是心里空了一块,怎么都不舒坦。
师岚野非是凡人,但这一路遇到的危险不少,他或许是有一些自保的手段。可这些阴兵到底是神器炼化出来,若是他也无法抵御该如何?身为仙灵,他比凡人更可口,难保不会被这些阴鬼追着撕咬。
沉云欢眉头紧皱,吐出一口浊气来,翻来覆去地想,心神不得安宁。
大难当前,当然是以救人为先,沉云欢明知现在找到霍灼音,将她斩杀再收了阴虎符才是正确的,心却总是分神,向她的脑袋一遍遍传输师岚野被阴鬼撕咬分食的场面。
正当她难以控制心绪平静时,视线里忽然飘来白色的东西,像是密集的柳絮一样顺着风从她面庞扑过来。
沉云欢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自己看错了,因为这个时节不可能飘絮,她稍稍一顿,再凝目细细看去,才发现果真看错。
这并不是柳絮,而是一场雪。
沉云欢大为惊讶,眼下不过金秋十月,即便京城位于大夏北方,但也从未听闻十月便会下雪。
可那密密麻麻的白色从天而落,轻软如羽毛,被风卷着落在她身上,与炽热的皮肤相触的瞬间,留下冰凉的水痕,无一不让沉云欢确认,这就是雪。
这场雪突如其来,却不知为何,并未给沉云欢带来诡谲之感。她在半空中停下,抬起手掌,将面前这片看起来很大的雪花接在手中。
雪带来的凉意,像极了师岚野冰凉的手指轻触掌心,化作水珠的那一瞬,她的脑中猛然感知到了师岚野所在的位置。
他行走在一条阴魂肆虐的街道上。
沉云欢觉得很奇异,虽然她想不明白原因,但她就是觉得,师岚野应是知道了她此刻正因找不到他而烦心,所以才落了这么一场雪,以雪花告知她,他现在位于何处。
沉云欢抬手结印,指尖跳跃出一簇火焰,旋即化作一只巴掌大的玄鸟,在沉云欢的手背上跳跃两下,忽而一展翅,就这么扑腾翅膀飞了出去。
火焰所化的玄鸟与沉云欢背道而驰,乘着风在这场细雪中翱翔。
一时间,整个京城都被这场雪覆盖。大街小巷中奔逃的百姓,努力救人驱逐阴兵的修士,在同一时刻抬头,看见这场从漆黑天幕落下的雪。
京城最大的酒楼有阵法坐镇,散发出的阳气支起一个领域,也仅用以驱散周围的阴兵,无法将那些阴魂斩杀,因此酒楼周围布满了虎视眈眈的阴兵,伺机而动,就等着这阵法出现破绽,再蜂拥上前撕碎里面藏着的人。
顾妄正在加持阵法,仰面看去,昏暗的天地铺满了絮白。这雪不受阵法限制,轻易就穿透阵法支起的光罩落下。起初他还以为是妖邪的手段,施展术法防备,直到看见雪落在旁人的肩头,才发现这的确只是一场普通的雪。
可这普通的雪,在这个季节,在今日落下,无论如何也不普通。
他皱眉:“哪来的雪?”
贺语还在一旁闹着要出去寻兄长,此时看见了雪也不由停下,脸色惊恐道:“听闻十几年前京城也曾遭遇雪灾,不会是旧灾重现吧?”
顾妄没有理会此等不吉利的言论,余光忽而瞥见一人的身影,匆忙转头将视线追过去,便看见阵前的路上,正有一人在慢步行走。
如今京城的街道简直没有落脚之地,随处可见的残肢尸体以及铺满道路的黏稠血液,触目惊心,但凡有个脑子正常的活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在街上闲逛。
而此人却行走在街道中央。他一身墨黑的长衣外面笼着雪白的软纱,长发以白色发带高束,发丝里夹杂着纯白的细雪,额前的碎发被风撩乱,时不时露出光洁的额头,从侧面看去,是一张极为俊美,颠倒众生的脸。
这张脸生得出众,绝不会让人轻易认错,顾妄当下扬声唤他:“师公子!”
师岚野停步,偏过头来看向他,那冷淡的视线像是一捧雪灌进了顾妄的脖子,冰得他险些打了个哆嗦。他赶忙冲人招手:“快进来!莫在街上乱走!”
师岚野却并不应声。此人一贯如此,任何人同他讲话,他都像是没听见一样,倒不是目中无人的那种高傲,纯粹是一副将自己当成聋子的模样。
就像在路边遇到的冷漠野猫,它可以为人停下,却不管怎么掐着嗓子叫喊,怎么呼唤,都不会靠近人半分。
顾妄思及沉云欢整日将此人走哪带哪,颇为倚重的模样,为了不让沉云欢前去杀敌没有后顾之忧,他还是在劝说师岚野进法阵之事上努力了一把:“师公子,眼下京城处处危险,你还是先进此处,我也好传信给沉姑娘告知她你现在安全,免得让沉姑娘为你忧心。”
师岚野却是油盐不进,丝毫不理睬顾妄的好心相劝,只静默地站在街道之中。忽而,他将头转过去,抬眸往远方的天际眺望。
此时顾妄猛然发现一个重要的事情。他转动视线左右瞧,发现四处阴鬼穿行而过,密布周围的阴魂伺机而动,分明这是一条极是危险的街道,但师岚野却安然无恙地立在其中,竟是没有任何阴鬼对他造成伤害。
正当他想疑问,却见天际飞来一抹火红的光,再定睛一看,那抹光芒由远及近,是一只小巧玲珑,展翅而飞的火焰玄鸟。
它顺着风雪飞到师岚野的身边,在他周身绕了两下,然后竟然很是亲昵地往他脸上轻蹭,很明显是奔他而来。
“啊。”顾妄恍然大悟:“这是沉姑娘所放出来的灵鸟吧,应当是找你来了,她果然对你的安危忧心。”
师岚野只停了片刻,没说半个字,就这么像一阵风似的又离开了。他跟着那空中飞舞的玄鸟,身影很快就淹没在满街流窜的阴鬼之中。
顾妄的目光追随了一阵,收回来时心里涌起一股怪异,恰逢雪花落在脸颊,他抬手轻抚,冰冷的水痕擦过,让他恍然有些清醒。
很快他就明白那股怪异源自何处——师岚野的眼睛。
方才此人置身于黑暗之处朝他看,那双眼睛却像是映了光一样,呈现出浅浅的颜色,绝不是黑眸所能呈现的样子。
顾妄心觉奇怪,暗道自己应当不会看错,但人已走远,此时也没有机会再去仔细瞧。思索间,贺语又闹起来要去找兄长,这次闹得比前几次都凶,竟一头冲出了法阵,使得法阵破裂一隙,顾妄再没时间琢磨其他,赶忙修补法阵。
落雪好似冲淡了空气中浓郁的腥臭气味,沉云欢踩着刀在街道疾驰,迎面落满细雪,每一片雪花飘在身上,触及皮肤时都让她感知到师岚野所在的位置。
京城中的各个修士和数量庞大的天机门弟子赶到,因祭神节刚结束,离开没多久的仙门弟子得知京城有难,也纷纷赶回来,在京城各处施展身手,建立起大大小小的保护区域,竭力挽救幸存的百姓。
沉云欢飞身越过皇宫的高墙,将奚玉生此前佩戴的白玉簪花拿出来,催动灵力之后,红线再次飘了起来,指向他的所在之地。照她的料想,霍灼音此时应当是与奚玉生在一起的。
从先前在国库时所见,奚玉生并无受伤的模样,相反倒是那大祭司糊了满身的血,不见人样,而后霍灼音启用阴虎符时,也不过是割破了奚玉生的手掌,就说明她暂时并无杀奚玉生之心。
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这对奚玉生来说便是好事。沉云欢有绝对的把握,只要她这次前去找到奚玉生,那么就不会有任何人再能够危及他的性命。
皇宫死寂无声,阴魂漫无目的地游荡,那原本照亮着宫道的长灯也尽数被踩在脚下,泥泞一片。守宫门的禁军已死得干干净净,四处奔逃的宫人也变作残肢碎体,散落满地。
沉云欢的刀如同划破水面的痕迹,在满目漆黑阴寒之中生生辟开白色的细痕,一头密长的卷发滚动起来,恰似墨色的水波,衣摆叫风吹得猎猎翻飞,衬出风雪下凛冽的身姿。
这白雪细痕配上赤炼红衣,一路逼近议事大殿,老远就看见宫殿前那站得密集的阴鬼。
霍灼音正站在檐下,半蹲着正与跪在地上的奚玉生说话,边上还有个半死不活的皇帝,这一幕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息。
沉云欢从天而落,声势极为浩大,落地的瞬间刀刃往地上猛地一刺,白色的焰火翻出淡淡的气浪,朝周围扩散。
这阳火自是阴鬼的克星,气浪波及之处,便听得咿咿呀呀的嘶叫声响起,阴鬼飞快后退,立即让沉云欢立足的方圆几尺变得空旷干净。
她持刀起身,抬步往前走。阴魂躁动不安,像触碰到烙铁似的猛然散去,让沉云欢一路畅通无阻,行至殿前阶下停住。
霍灼音站在前方,双手负在身后,镇定怡然地与沉云欢对视。她没有半点惧意,比起轻视沉云欢,则看起来更像是习惯了应对这样的场面,双眸带着出乎意料的坚定。
阴魂退去几丈远,周围空旷下来,沉云欢立于青石之上,泛着白光的刀刃抬起,直指霍灼音,面具下的唇角扯起个冷然的弧度:“你是在等我?”
“非也。”霍灼音道:“不过是等着亲眼看着京城覆灭。”
“那恐怕要让你的打算落空了。”沉云欢的脸被面具遮住,声音有些沉闷,比平日里听起来多了几分阴沉,也多了几分震慑之力:“我不管你有什么雄心壮志、深仇大恨,你残害全城无辜百姓,罪孽深重,我绝不会让你活着走出此地。”
霍灼音眉毛轻挑,眼角带着轻笑:“沉云欢,你对自己的能耐倒是自信得很。你先前应当看出来我所练身法乃是战场所用,我砍的人比你吃的盐都多,你当真觉得能在身手上胜我一筹?”
她目光微微一落,看向那柄缠绕着白火的刀,又道:“这阳火是你外借的吧?你根本还没学会中境阳劫,这些阳火散去,你又有什么能耐,让我死在这里?”
沉云欢见识过霍灼音的身手,那杆长枪在她手中威风极了,完全没有寻常那些长兵器笨重的弊端,反倒灵活得好似游蛇,招式干净利落,令人见之不忘。
更何况那时候的霍灼音还存心隐藏自己,出手未必都是真正实力,掩饰了几分尚未可知。
“那今日便试试,是你的枪厉害,还是我的刀硬。”沉云欢攥着刀柄的手指一收紧,话音还没落下,身影便猛地冲出去,好似呼啸而过的风,完全无法捕捉。
只听“铛”一声脆响!再一看,沉云欢的刀已经落在霍灼音的头顶,却正被一支银杆长枪挡了个结结实实。兵戈相接的刹那,猛烈的灵力在空中炸开,翻出的气浪将最近的奚玉生冲得翻了好几个跟头,皇帝则径直摔出去,就连距离稍远的大祭司也被波及。
她本就受了不小的伤,顾忌着体内有沉云欢的火种不敢使用灵力护身,硬生生被这风浪掀翻,摔了个结结实实的跟头。
她慌张地爬起来,吓得嘴唇都开始打哆嗦。
沉云欢此人在人间仙门之中的传言实在太多,除却她灵力天赋上的一骑绝尘之外,听得最多的便是她年轻气盛,心高气傲云云,这也正是大祭司先前对她轻视的原因。而今却已深深明白,沉云欢绝非浪得虚名,她的凶狠当以天赋齐名,能在不动声色之中在她身体里种下火种,也可见心机之深。
尤其是她分明被八星盘送走,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重新找上门来,戴着张华贵金纹面具,当真好似诛杀世间万鬼的神灵,只看一眼便震得她手脚发抖。
大祭司可不管霍灼音怎么想,或许这位少将军凭借着长枪还能跟沉云欢斗上一斗,但她这种能耐的人犯在沉云欢手中就只有一个“死”字,可不敢这样冒险。于是她慌张地摸上八星盘,祭法启动,想要再次将沉云欢异位。
却不料这次却没了半点效用。
在八星盘启动的瞬间,沉云欢左手腕上那“不动如山”四个字猛然一亮,好似金光从上到下闪过,隐隐散发出热意。沉云欢踩着长枪借力猛地后翻,落地之后将头一偏,锐利的目光直直地抓住了抱着八星盘不断尝试启动的大祭司。
“不动如山”的效用应当是如此,能够完全规避八星盘的力量,沉云欢提着刀飞身上前,在大祭司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抬刀便劈。以大祭司的能力,这一刀下去的时候,她甚至都不会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只是刀刃落在她头前几寸,长枪从一旁横刺过来,正中刀刃。这一击的力量极为凶悍,竟生生将沉云欢的手臂打偏,震颤的力量从她的手腕传至臂膀,整条右臂竟在这一瞬麻得毫无知觉。
两刃在脸前交了一手,大祭司才反应过来,吓得嘶喊一声,还没有别的动作,就被霍灼音一脚踢飞:“滚远点,别碍事!”
沉云欢后退几步稳住,眉眼沉着一层郁色,隔着面具与霍灼音对视。抓着刀刃的手指仍旧牢固,若非刚刚握得紧,这刀一定会脱手。
在如今面临的敌人中,能够一击让沉云欢的右手握不住刀的,少之又少,应对起来自是非常棘手。
她沉气凝神,调动周身灵力,右手腕的“万阳敕鬼”金光一闪,刀刃的火焰迅速窜高,炽烈的阳火沿着刀缠绕而出。刀风随火而至,破风疾响,卷着空中的细雪,猛力刺向霍灼音,速度堪比闪电。
霍灼音旋身一躲,银枪在她腰背打着转,锋利的枪头涌出黑色雾气,正与那阳火相撞,好似太极二色,黑白分明,交融的瞬间炸开,爆出的灵力使得风咆哮起来。
二人一刀一枪交起手来,锋利铁刃相撞发出刺耳声响,身影迅捷得肉眼无法捕捉,只能隐约看见一红一紫的身形在空旷的地上打得有来有回。
奚玉生这一跤摔得也不轻,从地上爬起来之后看见二人打得凶猛,空中频频爆开的灵力震得人浑身疼痛,他本能地往远走了走,却听到皇帝在那头斥道:“你要去何处?!快来将朕解开!”
奚玉生转头,看见皇帝眼睛怒目圆睁,满脸狰狞,竟是对他大吼大叫。他长那么大,也从未被父亲如此疾声厉色地斥责过,一时不禁像是脸颊被扇了个重重的耳光那样刺痛,又心如死灰,绝望不已。
奚玉生轻声问:“父皇,事到如今你也并未觉得你做错是吗?”
皇帝怒道:“朕是皇帝!永远不会做错!这妖女是你带进城来,酿成如此大祸,如今不想着补救,反倒同旁人来指责朕?朕养你何用!”
奚玉生无力反驳,归根结底霍灼音也是他带进京城,京城有此大劫,他万万难辞其咎,只得道:“我会救京城百姓的。”
“你凭什么救,拿什么救!”皇帝气得浑身发抖,若非身体被铁链死死锁住,只怕恨不得一剑杀了奚玉生。这个他素来疼爱的儿子,到头来竟引狼入室,害得京城至此。
他本可以是一代明君,功绩千秋,而今却一夜之间沦为千古罪人。前朝众臣虎视眈眈,皇室血脉式微,他膝下更是只有奚玉生这一子,倘若他今夜一死,大夏的江山可能真的就此易主。
他不能死!永嘉皇帝攥死了这个念想,看着站在那处浑身颤抖,脆弱得如同落下枝头的花朵的皇太子,强行压制了心里的愤怒恨意,放缓声音:“不论如何,你先过来将朕解开,这江山终归是你我父子二人,只要除了这妖女,将今夜的劫难度过,朕便不会追究你的过错。”
奚玉生以往十分乖顺,最最听父亲的话,而今却站在那处不动,哀哀地看着皇帝:“父皇,你我应当赎罪。”
第132章 春晖(三)
“赎什么罪?朕有什么罪?”永嘉帝凶戾地瞪着奚玉生, 震声道:“朕是皇帝!是天下之王,朕永远不会犯错!该死的是你带进京城的妖女!你知不知道她早在四十年前就死了,根本就不是人!她害了你的父皇, 害了全城百姓, 你反倒叫朕赎罪?你是被这妖女迷得连是非黑白都不分了吗?!!”
奚玉生若是当真不分是非, 倒还不用如此痛苦。正因为他秉持善道,分明黑白,所以才在目睹了月凤国曾经遭受的大难之后, 被悔恨羞愧蚕食心脏, 硬生生呕出血来。
他自懂事起所坚守了十多年的信念, 在今夜彻底崩溃,只是父恩如山, 重重地压在他身上, 使得他无法对其斥责,更无法与父亲争辩, 那股无能为力使他变得懦弱窝囊,软了脊梁。
奚玉生面对着永嘉帝的厉声, 茫然无措地站了许久, 这才问:“父皇,你的命曾被霍灼音的父兄救过, 对吗?”
永嘉帝瞬间噤声, 也不知这一刹那他的思绪落在了何处, 面上出现片刻的怔忪, 旋即沉默不应。
即便什么都不说, 奚玉生也能从这末微神色的变化里看出答案。他难掩脸上无尽的失望,狠狠擦了一把滚落的泪水,咬着牙恨声道:“父皇, 我曾无数次在心中对自己说,日后要成为您这样的人,给大夏带来盛世与希望,而今,我后悔了!倘若有来生,我不求生于富贵世族,也不畏生于贫瘠困苦,只求生于淳朴之家,有个善良正直的父亲,能够让我挺胸抬头,堂堂正正做人!”
他撂下这一句,转身跑进了宫殿之中。大殿空无一人,只有金灿灿的龙椅上方,浮空着展开的万鬼图,滚滚阴气从里面持续不断地溢出,涌向四面八方。
即便奚玉生知道自己灵力被封,无法毁坏万鬼图,却仍是想抱着希望来试试。他刚跑至大殿的中央,就听得后方传来一声大喝:“站住!”
奚玉生认出是大祭司的声音,不但没停反而跑得更快,眼看着就踩着台阶而上,却被大祭司从身后扑了过来,将他拽住:“你个坏小子想做什么?!我就知道你不老实时时刻刻盯着你呢!少将军暂且留你一命,你还不老老实实地谢恩,竟还敢做坏事!”
奚玉生在她手里挣扎起来,用力推搡她:“放开我!我要撕了这万鬼图!纵然我父皇有罪,我们二人赎还便是,京城百姓无辜,何故牵连!”
大祭司面目狰狞,拼着一把老骨头跟奚玉生撕起来,奋力将他往台阶下拖:“我管你有罪无罪,我只要大夏百姓给月凤人偿命!!”
奚玉生到底年轻力壮,且习过武,就算没有灵力也不会任大祭司摆布,一甩手就将此人推得跌下台阶,滚了个跟头。他本意并非伤害别人,见她摔下去还惊了一下,但眼下也顾不上其他,转头就踩上龙椅,抬手去撕扯万鬼图。
双手刚触及画卷,铺天的阴气纠缠上来,寒冷侵入他的指骨,瞬间将他的双手冻僵,手心手背结上冰晶寒霜。
大祭司这副老骨头也经不住折腾了,这一摔竟然将她摔得两眼一黑,缓了好一会儿才忍着痛爬起来,当下要奔过去拽奚玉生的双腿,却在此时听得有人在旁喊道:“师父?太子殿下?”
大祭司猛地转头,却见大殿后方的石柱边站着两个人。二人身着司命宫的银织白袍,身上多处污浊,灰头土脸,看似在尘泥里滚过一样,但仍能从五官辨别二人的身份。
正是知棋、怀境两姐妹。
“你们怎么在此?”大祭司停了动作,惊愕问道。
知棋从未见师父这么狼狈不堪的悲惨模样,更难以接受她与太子厮打在一起的场面,一直瞪大眼睛没有回应。
素来性子还算稳重的怀境已然从方才那几眼中分清楚当下的局势,悄悄抬手将知棋往后按了按,镇定地开口:“师父,司命宫突然爆炸,我与师姐藏身在法器下才侥幸逃命。司命宫起了大火,无法进去救人,我们见宫中有异,妖邪横生,便一路躲躲藏藏寻至此处……师父,皇宫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祭司从见到二人开始,脸色就变得极为难看,虽然她本来就满脸血污,难以直视。
两个姑娘还小,不过十五六岁,如今脏兮兮地站在那里。怀境的情绪还算稳定,知棋许是因同门弟子尽数葬身火海而痛哭过一场,眼睛红得像兔眼,此刻看起来可怜巴巴,对满心信任的师父仍旧毫无防备。
大祭司早就恨透了大夏人,即便这两个丫头自小养在她身边,怕是也分不到她丝毫私心,没死在司命宫已是万幸,再撞到大祭司的手里,岂能有命活?
奚玉生略一思量,忍着双手的刺骨冰寒,对二人喝道:“快走!”
“离开!”下方一道呵斥的声音竟在同时响起。
奚玉生讶然转头,却见大祭司飞奔上前,竟没有对二人出手,只是往她们肩上推搡,一边转头往殿外张望,一边压低声音道:“我只当没看见你们,有多远走多远!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便不会留情!”
奚玉生见状心头一震,忽而明白大祭司这样紧张,是在防备霍灼音!她想要在霍灼音的眼皮子底下,放这两个丫头一条生路。
“师父……”知棋哭道:“你究竟怎么了?发生了何事,我和怀境可以留下尽一份力!”
“就你们那三脚猫的功夫,能帮上什么忙?不需要你们!”大祭司急得不行,推搡的动作用了些力,知棋一个不防摔倒在地,她又赶忙俯身去拉。却在此时,那性子稳重的怀境猛地跃起,一个空翻落在了龙椅边上,仰头对奚玉生道:“太子殿下,您是想撕毁这幅图对吗?我来助您!”
说罢,她便动作极其利索地爬上龙椅,双手结印,掌中泛起白色的光芒,拍在奚玉生的手臂上,瞬间震碎他双手结出的冰晶。
“你给我住手!”大祭司回身,一声大喝,当下要飞奔上前。
怀境神色镇定,与奚玉生同时将双手探入画卷的阴气中,冷声道:“师姐,拦住她!”
大祭司方跑了两步,就猛地被知棋从后方抱住了腰身。
“师父!”知棋的双臂搂得死紧,几乎将她勒岔气,同时还大哭地喊道:“那可是咱们太子啊!你为何要对他出手!”
“放开!放开!!”大祭司奋力挣扎,对着知棋的脑袋梆梆敲了几下,却因着没有灵力,体力透支,没对知棋造成太大的伤害,反倒让她将自己的腰越束越紧,脸涨成猪肝色,喘不过气来。
这下完了!大祭司在心里想,就不该动恻隐之心,少将军若知道了,非把她的头摘下来当球踢不可!死劫难逃!
怀境对奚玉生道:“殿下,我调动全身的灵力打出一击,将阴气分散,我们趁这时机一同往两边使力,或许可以撕毁这张图!”
奚玉生点头:“好!”
怀境在心中默念三二一,施以全身的灵力汇聚手掌,用力打出一道闪亮的白芒,在刹那间将滚滚阴气冲散,露出当中那两指宽的缝隙。奚玉生便抓准时机狠狠抓住画卷本体,与怀境在同时往两边撕扯,奋尽全力。
只听“刺啦”一声响,大祭司发出尖锐的叫声,那万鬼图便在空中被生生撕成两半!阴气在瞬间散去,画卷迅速缩小,掉落在地时已与寻常画卷无异。
殿中的阴寒在刹那间崩溃散去,原本立于空旷之地的阴鬼也在同时如烟飘散,月亮褪去蒙尘,骤然变得明亮。
霍灼音长枪一挑,从沉云欢的耳尖擦过,锋利的刃尖留下血痕。沉云欢的刀自上劈下,结结实实地砍在枪杆上,巨大的铮鸣震得两人都双耳嗡嗡作响,同时向后退了几丈,拉开距离。
霍灼音状态良好,如此密集的战斗并未让她受伤,甚至脸不红气不会喘,只有看见周围原本站着的阴鬼在瞬间消失后,她才气得倒抽一口冷气,转头冲大殿喝道:“烟桃,给我滚出来!”
大祭司跌跌撞撞跑出来,双膝往地上一跪,哭天喊地拜了起来:“少将军!不得了啦!那天杀的太子把万鬼图给撕啦!”
霍灼音凛目一看,正见殿中站着的奚玉生,身旁还有两个知棋怀境二人,她冷脸,眉眼间平添暴戾气息:“若我没记错,司命宫弟子应当死干净才是,你如何办得差事?”
“这、这……我也不知道她们怎么那么大的能耐,能从里面逃出来……”大祭司支支吾吾,面如菜色地为自己开脱:“归根结底还是不该留着太子一命,早该杀了才是……”
沉云欢拉开几丈落地,体力的剧烈流失让她难以抑制地喘着气,右臂麻得几乎没了知觉,仍有余颤无法平息,只能一味地攥死了刀柄,避免让刀脱手。
霍灼音的棘手,比想象中更甚!
以往沉云欢有把握交手的对象,都没有这么精湛的武艺,便是万剑门的大弟子她应对起来也不算吃力。她自诩身法卓绝,剑术登峰,便是半道换了刀法,也差不到哪去,今日与霍灼音一战,方知“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她的一招一式都极为狠辣,毫不拖泥带水,几乎一出手便是奔她性命而来,无一招花架子。这应是在战场上千锤百炼,于无数场厮杀之中修得的身法,实打实的杀人之招,她身法灵力矫健,百招交手下来,不敬刀却没有伤及她一分,反倒是沉云欢自己耳朵被挑出血痕,须得全神贯注地应付,但凡稍有不慎,身上就会被捅出个血窟窿。
她抬手,指腹落在耳尖轻触,低眸就见指尖染上猩红的血。
单凭武艺,沉云欢从未在谁那里感到如此难对付,更何况,她发现“万阳敕鬼”的阳火对她的威胁似乎并不大,有几次刀刃贴着她皮肤掠过,却不见她闪躲。
但张元清给的这“万阳敕鬼”符绝非多余,霍灼音浑身阴气遍布,也不像是活人的样子,不可能对着阳火不忌惮。沉云欢暗暗猜测,是她往阳火里灌输的灵力还不够,远远没有到威胁霍灼音的地步,她心知要对上此人,想要有所保留是万万不能了。
眼看着霍灼音掐着大祭司的脖子斥责,沉云欢催动体内灵力,墨刃上显现出血色的咒文,从上往下开始慢慢溶解。
刀中镇压的妖气蜂拥而出,沿着沉云欢的肢体缠绕,蜿蜒的妖纹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寸寸往上爬,刀上的阳火“轰”的一声烧起来,炽烈的白光跳跃起来,将周围照如白昼!
“蠢货,将他们捆起来!”霍灼音感受到身后急速逼来的灼烧热浪,没时间修理大祭司,将她摔回殿中,转身的瞬间银枪已然迎上刀刃。
灿烂的阳火自上落下,灼意扑面而来,火焰之后便是沉云欢那双充满肃杀的眼睛,面具遮住她的妖纹,却遮不住她隐隐泛着红,熏染上妖冶的瞳孔。
火热的风呼啸而过,灌进殿中,奚玉生忘记自己没有灵力,匆忙弯腰一手揽住一个小姑娘,将两人护在自己的衣摆下。却不想这爆炸力量凶猛,将三人都冲飞,七荤八素地摔在龙椅边上。
霍灼音推着长枪突刺,旋身一摆,那银枪在空中高速旋转起来,变作铁钻头直击沉云欢的面门。她连着三个后翻躲过,再抬头时银枪已从斜侧扎来,距她眼睛只差几寸。
“金流!”
倾泻而出的火焰好似奔腾水流,瞬间裹缠住银枪,卸了迎面而来的力道,顺着枪身飞速烧起来,直奔霍灼音握杆之手。
旦见她眉目一沉,身体爆发出浓郁的黑雾,瞬间将金流之火冲得溃散,似阴毒的蛇顺着银枪杆急速朝沉云欢的刀上爬去。不过是瞬息之间,那黑雾就涌上她握刀的手,寒气猛地刺入指骨,让她在这一刹那险些松了刀柄!
沉云欢及时抽刀,后翻的半途一脚蹬在霍灼音的长枪上,借力将她踹得倒退几步,散了满身的阴气。
“扶摇!”沉云欢招手,烈风自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引火十丈,风涡卷着刀刃在空中浩浩荡荡铺开,如一条火龙绕着她的周身而翻滚盘旋,剧烈的灼意在风中爆炸,排山倒海似的扑向霍灼音。
沉云欢的身影隐入火中消失,霍灼音提着长枪,目光极快掠过,耳朵轻轻一动,立即听得后脑生风,本能偏头闪躲,火刃便从她的耳畔刺出。银枪回身便刺,被沉云欢的刀刃挡了个正着,另一只手燃着烈火猛地朝霍灼音的后背拍下,攻击已是在瞬息间完成,衔接得无比快,照理说无论如何也是闪躲不开的,但霍灼音却矮身一滚,使得这一掌打空,灿烂的阳火瞬间将地砖炸得粉碎。
沉云欢右手持白焰墨刀,左手缠绕金流之火,周身再以风化火龙盘绕,迸发出极为绚丽的不同颜色的火,在长夜之下尤为显眼,火光奔出数尺,空中的热浪一波接着一波,俨然将整个大殿方圆都变作大火炉。
霍灼音却丝毫不惧,阴气在她身上肆意流窜,时而挑在枪尖,时而凝聚手掌,与那三色焰火厮杀在一起,两种霸道的力量在空中相撞,兵刃相接发出的刺耳声响随之炸出凶猛的气浪,永嘉帝直接被这力道冲得摔出几尺远,头撞上石柱晕死过去,奚玉生也跌了个跟头,其他人更无法靠近观战,只能一再往后退。
大祭司得了霍灼音好一顿教训,此刻应当按照霍灼音所言将这三人捆起来才是,但她眼下又使不出灵力,如何是知棋怀境二人的对手?单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奚玉生都够她撕扯老半天,于是索性躺在地上装死,不动弹。
却不想知棋怕她被沉云欢二人的战斗波及,顶着风中灼烧跑来拽着她的胳膊拖拽,想将她拖去安全地方。大祭司的后背在地上蹭了片刻,忽而一睁眼,瞪着她道:“两个蠢东西,还不走!留在这里找死吗!?”
“师父!”知棋见她没死,当下露出惊喜的神色,也没在意自己被师父责骂。
大祭司抬手推了一把:“还不快滚!”
怀境平静地望着她:“师父放心,来之前师姐为我二人算了一卦,今夜我们不会死。只是当下皇宫的状况,我们绝不会袖手旁观。”
大祭司听了这话,嘴都要气歪!今夜发生的一切,便是连天机门的掌门人都算不得结局,最后谁生谁死,谁赢谁败,哪有定数?这两个还没出师的小丫头片子竟然敢如此大言不惭。
“你们俩是活够了吗?我好心放你们一条生路,你们偏偏要找死!”大祭司转脸一变,目露凶光,从袖中抽出一把锋利短刃,抬手便刺向身旁站着的知棋。知棋没料到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师父对她生了杀意,惊愕地僵住,幸而怀境反应迅速,掌中凝聚灵光拍在大祭司的手腕,将短刃震掉,同时用另一只手将知棋拽走。
“看来司命宫爆炸之事,果然是你所为。”怀境冷眼看向地上狼狈的老人,眼中已经没有了敬畏。
大祭司坦然承认:“是我所为不假,本来看你们两个平时也算乖顺便留你们一命,没想到反而给我自己添了麻烦。也无妨,你们大可继续在此地逗留,待我们少将军杀了沉云欢,碾死你们二人不过动动指头。”
“师父!”知棋听这锥心之言,难以接受,睁大眼睛哭喊:“这都是假的对吗?你是骗我们的对不对?”
怀境却仍镇定,握紧了知棋的手,制止她再上前,对大祭司道:“大祭司,我感念你这十多年来的教养之恩,不会对你动手,但我与师姐生于大夏,所学一身本领皆是为了保卫大夏,决不能对眼前之事袖手旁观。”
她说完,转头朝奚玉生望了一眼,眼含请示。奚玉生神色微怔,没想到这个年岁不过十五,看起来还没长大的少女,竟已有如此担当之能,好似已近枯竭的大夏冒出的郁郁而生之薪火。
他道:“将她绑起来,别再让她作乱。”
怀境颔首,对大祭司道了一句:“得罪了。”旋即从袖中抽出一根长绳,冷静地动手将大祭司绑了起来。
“你、你!我……”大祭司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喘了两口气,“气死我了!”
奚玉生捡起地上的短刀,猛地抵上大祭司的脖颈,厉声:“说!我的灵力如何恢复!”
刃尖贴着皮肤,冰得大祭司浑身一抖,她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就完成了心中的计量。娇贵的太子殿下素来喜欢玩乐,志在治天下,而不在修炼,所以修为并不算厉害,身上那些法宝也被搜刮一空,即便是恢复他的灵力,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何能以她性命相较?
于是她道:“少将军以阴气封在你的合谷穴,你将穴位打通便可。”
奚玉生当下让怀境以灵力将他的穴位打通,下一刻身体各处的骨骼变得轻盈,被灵力充沛。他二话不说,转头奔向大殿之外。怀境放心不下,在绳子上下了术法,随后跟随奚玉生的脚步离开,留下知棋一人坐在大祭司边上抹眼泪。
外面打得天昏地暗,沉云欢的攻势凶猛而密集,换个人早就一败涂地,偏生霍灼音接一招拆一招,应对自如,战局出乎意料地焦灼。
沉云欢略微有些沉不住气了,她右手腕上的“万阳敕鬼”频频闪出金光,每闪一次,那咒纹便会黯淡一分,正是力量流逝的表现,若是再这么僵持下去,未必能从霍灼音手里讨得便宜……
“霍灼音!”殿门传来奚玉生的叫喊,他用央求的目光凝望霍灼音,似想哀声求她停手,然而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已无用,他只得道:“杀你父兄、灭你月凤的是我父皇,我愿替父偿债,你杀我便是,别再殃及无辜!”
霍灼音转眼一瞥,眼眸里透出淡淡的猩红,浑身鬼气缭绕,着实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邪煞。
怀境在宫中修习多年,见识不多,先前在那万善城的山村所见的邪神观音在她看来已是十分了得,而眼前这位,显然比那邪神要凶猛厉害得多,不过是被这随意瞥了一眼,双腿就开始发软,不由自主地萌生退意。
霍灼音并未理会奚玉生的哀声劝阻,只抬手一挥,就见她双耳挂着的银色月牙骤然泛出皎洁的光,在空中飞掠,相互交缠片刻,一个化作月牙似的弯刃散发光辉,一个却化作银白的凤凰,仰颈长鸣。
月牙弯刀与凤凰在空中盘旋片刻,继而猛然朝奚玉生二人冲来!怀境幻化出一张长弓,整个人跃至高空,在空中搭箭,瞄准银白凤凰,一松手便是三根灵箭疾驰,奔着奚玉生俯冲而下的银凤凰侧身躲了两支,被最后一支箭钉住翅膀,扑腾个不停。
“殿下,快躲开!”怀境一边闪避月牙刀,一边大喊。
奚玉生利用这间隙,甩出一击灵光掌,将银凤凰打得翻了几个跟头。他本能地想去摸袖中法宝,却摸了个空,恍然想起身上的东西几乎被全部搜走,眼下唯有靠自己的灵力应对。
银凤凰很快就挣脱了灵箭,再次朝奚玉生飞来,双翅扇出呼啸的风,将空气里的灼热搅得更为逼人。奚玉生左右躲闪,只恨平日里贪玩没有好好修炼,太过依赖满身法宝,而今面对着这一只耳饰化作的东西,都应对得狼狈吃力。
可笑他还想帮沉云欢忙,如今竟是自顾不暇,还拖累怀境频频分神来照应他。奚玉生心里羞愧万分,更觉痛苦难过,一时不防被银凤凰咬中了左肩,疼痛袭来的瞬间,他被整个叼上了半空。
“太子殿下!”怀境惊恐大喊,飞快搭箭,想要将银凤凰射下来,但见它左右乱飞毫无章法,又怕放出去的箭误伤太子,不敢松弦,急得额头渗汗。
奚玉生被叼着在空中甩,晃得七荤八素几乎要吐出来,余光瞥见下方沉云欢与霍灼音正斗得无比激烈,冲天的火焰好几次都差点燎烧他的脚,心知这银凤凰极有可能是在找个机会将他扔进两人的战斗之中。
他有灵力傍身,这样的高度摔下去最多摔伤,不至于丧命,但若是被丢到那二人中央,必定会被沉云欢的刀或者霍灼音的长枪捅个对穿。
奚玉生扬起先前捡的短刃,蓄起灵力,用力对银凤凰的腹部一刺。它发出长啸,甩头丢下了奚玉生。
急速下坠的途中,奚玉生奋力调动灵力稳住自己的身体,尽量以后背着地,不至于摔伤了手脚行动不便。却没想到,正在他咬牙准备迎接疼痛时,忽而凭空飘来一股轻柔的力道,将他下坠的速度放缓,而后接着他平稳落地。
“殿下!”楼子卿大步奔来,顾不得君臣礼节将他上上下下检查好些边,确认他没有受伤之后才暗暗松了口气,道:“殿下,皇上在何处?你与皇上先跟御龙卫离开,此处交由我们!”
楼子卿并非只身前来,他的身后跟着庞大的队伍。其中多数为皇宫的禁军,身穿甲胄,手举火把,连奔跑的步伐都整齐划一,重叠的脚步声震得大地微微颤抖。禁军两侧则是永嘉帝培养多年的御龙卫,个个都是拔尖的高手,在京城被阴鬼肆虐的情况下,无一人折损,八人到齐。
另有一部分则是天机门的弟子,悬飞于上空,皆身着白色宗服,灵光缭绕,气势磅礴。
楼子卿几乎是带来了当下皇城里所有的精锐,他看见前方三色火焰与阴气悍然相撞,空中的热浪炙烤得皮肤都焦干,显然是沉云欢与霍灼音在打。
楼子卿扬手高喊:“所有将士听令!只可前进不可后退!不惜一切代价,斩下妖女!”
禁军齐声一应,飞快奔跑上前,围绕着站在中央打得难舍难分的二人摆出包围之阵,人海战术瞬间将空旷之地填满,空中则布满腾飞的天机门弟子,随后人手拿出一件巴掌大的法器,打开后弹出泛着白色光芒的细丝,在高空织就弧顶,编织出网的形状。
奚玉生说什么也不愿离去,楼子卿劝不过也只得放弃。他身为天机门的弟子,自然知道这是本门极为闻名的“千丝锁妖阵”。千丝成形,任何妖怪都会被牢牢锁在其中,持阵之人越是多,这阵法的力量就越强,眼前这人山人海,所织就的千丝锁妖阵必然有着极为强悍的力量和牢固。
可奚玉生却惶惶不安,觉得这阵法未必困得住霍灼音。
千丝阵成行的刹那,光芒大作,将中间两人打斗的身影照得一清二楚,映在所有人的眼中。
沉云欢刀法迅猛鬼魅,动作间轻盈得像是挥舞羽毛,砸出的力道却有重若大山,伴着刀身飞舞的火焰杀伤力也极强,风火拔高数丈数次将霍灼音的身影淹没其中,将人当作铁来煅烧。雪白的金织面具折射着赤色火光,好似有一股令人见之便情不自禁敬畏的神圣。
只是霍灼音却根本没有半点落于下风的样子,一杆红缨长枪挥舞得破风尖啸,阴气所化的浓墨黑雾宛若灵活巨蟒,缠上沉云欢的肢体和腰身,若非她每次都闪躲得快,这会儿早就死透了。
沉云欢见此阵已成,后跃数丈出了千丝锁妖阵,刚落地而站就开始呼哧呼哧地喘,此时右手指节已僵,颤抖的弧度相当明显,白皙的耳朵染着刺目的血色,面具下的双眉紧紧拧着,脸色难看至极。
雪不知何时停了,师岚野的踪迹消失不见,沉云欢刚经过高强度的战斗,妖纹灼烧着皮肤,双耳嗡鸣,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感觉到有人走到了身边,急声询问她有没有受伤,然而此时她却无暇应答,刚平息喘气便沉声道:“让所有人离开!”
楼子卿一愣,没想到沉云欢会说出这样的话,疑惑道:“沉云欢,你怎么了?”
“让他们走!”沉云欢将手里的刀换了只手,尝试活动剧痛的右手腕,道:“这阵法奈何不了她,所有人现在就离开,头都不要回!”
楼子卿道:“阵法已成,怎么能现在撤离?”
沉云欢转头,那双凛冽的眼眸透过面具,直直地看着楼子卿,没有任何说笑之意,声音阴沉:“不走,你们都会死在这里。”
第133章 春晖(四)
沉云欢还从未遇上这样的对手。
从前是斩妖除魔也罢, 与仙门弟子较量也好,旦有一剑在手,她从不会在战斗中迷茫。她对自己的身体万分熟悉, 每一根骨头, 每一条经脉, 所以她清楚自己出手的每一招会打在什么地方,造成什么程度的伤害,更从中推算出对方会以什么的姿态抵挡, 回击, 从而立即将接下来的应对都描绘在脑海里, 无比清晰。
沉云欢会在战斗中处于主导地位,因此, 以往与她较量过同门弟子, 不管是察觉到自己毫无胜算就认输,还是被打得毫无反手之力, 事后都会给沉云欢的战斗一个统一的评价:身法鬼魅,招式霸道。
可她在方才与霍灼音的交手中, 却始终站不得上风, 无法成为主导。霍灼音一招一式的狠辣自不必说,她不仅见招拆招, 甚至丝毫不惧沉云欢的火焰, 那些阴气将她团团包围, 凝结出一种古怪的力量。
那力量平静而沉稳, 有着难以想象的厚重, 融在霍灼音周身环绕的阴气里,只要沉云欢的烈火之刃触及,就会立即像是被扑灭的火苗, 完全进入了让她熄火的领域。
这状况太过诡谲,让沉云欢难以捉摸,甚至觉得……那不是妖邪能拥有的力量。
霍灼音在京城作乱,也不过是为报亡国之仇。而月凤是四十年前被大夏所灭,霍灼音化作妖邪满打满算也不可能超过五十年,这样短的时间里,霍灼音如何能修炼到这种地步?
沉云欢认为她生前,很有可能是得天授神法之人。这也就可以解释得通她为什么分明已死,却还能像常人一样行走于烈阳之下,将自身的气息掩藏得很好,便是朝夕相处也完全没有察觉,甚至她还能躲过京城的镇仙石的审查。
然而落于凡间的神法太过神秘玄妙,至今都没有完整的古籍记载,沉云欢听过太多相关传闻,真假难辨,此刻也根本分辨不出霍灼音身上使的,究竟是什么偏门术法,总之隐隐感觉那是不属于凡间的力量。
她不愿人前露怯,将颤抖的右手往身后藏了藏,对楼子卿道:“霍灼音连我的天火九劫都不惧,又怎会将这些小法器放在眼里?你们留在这里,我无暇顾及你们的死活。”说着,她稍稍偏头,对一旁站着的奚玉生道:“你也一同离开。”
奚玉生盯着她脸上的面具怔怔失神,千丝锁妖阵释放的光芒将他眼底的水液照得晶莹剔透,也不知在想什么。见沉云欢和楼子卿都看着他,他才敛了神色收回心神,道:“楼子卿,云欢姑娘方才与霍灼音交了手,此时让你们撤退定然有她的考量,你照做就是,别让这些将士和天机门弟子白白……”
“太子殿下。”楼子卿打断了他的话,亦不知何时变了神色,双眸凝重,显出了平日里绝不会出现的沉稳和坚决,望着那排列整齐的千人阵法,沉声道:“大夏在遴选将士时,首当其要便是‘不畏生死,守卫大夏’,战场之上,只可死于迎敌,不可死于逃亡。您贵为太子,是未来的君主,此时面临危险却不愿离去,岂能有我们这些臣子将领弃主求生的道理?”
“便是面前明晃晃摆着一条死路,也只有‘向前’这一个选择,绝不可能在此时撤兵。”
楼子卿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他并非质疑沉云欢的话,只是在眼下这种形势,即便早知结局是死,也不会后退一步。
奚玉生瞬间恍惚,好似在这一刻回到了那虚幻的旧影里,看见遥遥千里之外那个曾经繁华昌盛的国度。在濒临衰败时,他们也有一位不畏生死的少将军。
几句话的工夫,千丝锁妖阵已然完整,楼子卿拔剑出鞘,剑尖凝聚光芒,大喝一声:“锁阵!”
声音以灵力外送,传遍宫殿前的旷地,就听千百人齐齐吼了一声,继而千丝阵光芒大作,千丝万缕好似活了一般挥动起来,下一刻便急速缩小,从四面八方朝霍灼音缠去。
立于正中央的霍灼音只轻描淡写地抬头看了一眼,不慌不忙将银枪往边上一扎,双手挥动,就见阴气缭绕间,阴虎符出现在当中。
阴虎符乃是天生为了战斗而生的神器,其蕴含的力量在六界独一无二,战之必胜,但其启用条件却极其严苛。其一便是命格显贵,其二才是至纯至善,能满足这两个条件的人,放眼天下也只是可遇不可求,因此阴虎符流世千万年,也不过才开启过寥寥几次。
一旦启用,不死不休。
霍灼音双掌凝聚阴气,往阴虎符一拍,就见她所站之地骤然爆炸出惊天动地的力量,漫天的阴气如同飞流千尺的瀑布,直冲天际而上,瞬间就将那散发着灵光的千丝阵撞得粉碎!
空中的风变得刺骨阴寒,站于阵法的人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冲飞,空中的天机门弟子伤得尤其重,全部重重摔落在地。呼啸的阴风奔腾而来,沉云欢抬起手,双指凝出火红的光芒,飞快在空中画出咒文,再借以灵力一甩,便化作一层浅浅的光罩周身围了起来,护住了奚玉生,楼子卿二人。
这千人布下的千丝锁妖阵,在霍灼音手里不堪一击,不过瞬息之间就碎得稀巴烂!
空中的阴气浓郁到了让人窒息的地步,滚滚黑雾散去后,霍灼音仍站在原地,双眸赤红尖牙横生,已是十足的罗刹恶鬼。而周围原本摆好了阵法的禁军和天机门弟子却摔出数尺远,哀声一片。
“你还想装死到什么时候?滚出来!”霍灼音微微蹙眉,不耐烦地冷声责骂。
少顷,大祭司拽着身上的绳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好一番折腾才将绳子扔在地上,转而将早已晕死过去的皇帝提着,拽到了霍灼音的脚边。
皇帝年事已高,今夜这么一折腾,便是还没对他动手做什么,他的命已经去了一半,这会儿还不省人事。
霍灼音将掌中阴气拍进他的额头中,他便像是被长刺扎了脑髓一样,浑身抽搐两下,嘶吼着睁眼:“啊啊啊!”
大祭司顺势将他提起,身上的锁链一缚,迫使他双膝跪地,摆出卑微臣服的姿态。永嘉帝费力地仰头,看见浑身鬼气的霍灼音站在身边,事到如今也没有半分悔改之意,昏黄的眼珠迸发出恨意:“你这妖女……”
霍灼音像是拍路边的小狗一样,拍了拍永嘉帝的脑袋,绕着他走了半圈,语气愉快:“永嘉皇帝,风水轮流转,时隔多年轮到你跪在我面前了,现下的心情如何?不如说点什么给你的子民听听?”
大祭司抱着八星盘在怀里调试,按下机栝的瞬间,同一时刻在京城中响起了霍灼音的声音。京城四个城门坐落着四象雕塑,与八星盘相连,她通过这种连接将此处的声音用四象雕塑传出去,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传遍京城,传至每一个还活着的人耳中。
京城散布各处的人,或是藏身修士建立的防护阵法,或是藏身尸堆之下,又或是在犄角旮旯里奔逃的人,听得此声不约而同地仰起头。
那场突如其来的飞雪停歇,空中的寒意仍未散去,经过几轮的屠杀后,京城再没有灾厄初临时的惨嚎痛哭,侥幸存活的人皆屏气凝神,想尽办法保住性命,而阴兵为鬼已无自主意识,不会口吐人言,京城就这样被诡异的寂静笼罩,更显得霍灼音的声音响亮,余音盘旋在空中久久不散。
清冷的少女声音散去后,便传来永嘉皇帝嘶哑的声音:“不过是让你这反国余孽一时得逞,你以为你靠这些伎俩就能毁了大夏?别做梦了!”
霍灼音道:“此为天罚。”
“可笑至极!大夏昌隆数百年,得天庇护,何来天罚一说?你休想将你的作恶行径归于天界!”永嘉皇帝“呸”了一声,冷笑道:“纵然朕今日亡于你们二人的奸计,日后也有千千万万的夏人站起来!月凤已亡,子民尽死,再也不可能复国!”
“你这恶人,还敢口出狂言!”大祭司暴跳如雷,双目赤红无比,扑上去甩手便是一个耳光,重重抽在永嘉帝的脸上。
“父皇!”奚玉生眼见父亲挨打,瞳孔骤然一缩,下意识往前冲了半步,被沉云欢抬手拦下。
奚玉生惶急之下,也顾不上礼节,抓住沉云欢的手腕急声:“云欢姑娘,可有办法救救……”
话说了一半他猛然觉察不妥,又生生止住,他意识到此时不应求任何人去救他父皇。
虽说今夜发生的一切让他对这位父亲完全失望,可毕竟二十多年的感情!他生来丧母,自幼养在东宫,能见的人少之又少,皇帝在处理国务之余尽量多抽时间去陪伴他,说是在父亲的臂弯上长大也不为过,如何能将这份感情轻易割舍?
更何况以奚玉生这样的性子,更是不可能看着父亲被人欺辱杀害而无动于衷,别的还来不及想,终归先把人救下来再说。
沉云欢听出他未尽之言是何意,轻轻摇头,表示做不到:“莫说去救人,你现在便是踏出去一步,我连你都不一定保得住。”
她声音有些沉闷,似乎方才那场无法占不得上风的战斗使她不开心了。
“方才所言云欢姑娘不要放在心上,就当我没说过。”奚玉生说完便拂开沉云欢的手,拔腿就要往外冲,应是要自己去救人。只不过才跑了两步就被楼子卿从后面抱住了腰身,紧紧拽住。
“松手!放开我!”奚玉生疯狂挣扎,竟然像个小孩一样开始手脚并用的扑腾。
“太子!太子殿下!你万万不能出去!我去救皇上!”楼子卿浑身蛮力,硬生生将奚玉生往后拖了几步,又喊道:“沉云欢!”
话音刚落下,一束红色光芒从沉云欢的手中飞出,像一根极为敏捷的灵丝,顺着奚玉生的手臂缠上去,从腰身到脚都缠住之后,光芒褪去变作一条锁链。
“云欢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快将我松开啊!”奚玉生没想到沉云欢竟然直接将他锁起来,强劲的力量困死了他的身体,他催动灵力也无法冲破。
“抱歉。”沉云欢并未看他,面具遮住了她的神情,因此低沉的语气显得有几分冷漠:“我答应过晏前辈,要保护好你。”
奚玉生这样性子的人,也在此时急得生了怒,纵然声音已经嘶哑,却还是用力吼着:“我岂能弃父皇于不顾?那是我的父亲!!”
沉云欢沉默不应,好似真的心冷如铁。
楼子卿安置好不能动弹的奚玉生之后,在他后背拍了拍,轻声哄道:“殿下,殿下,你冷静一下,听我说。敌人强大,我们这些臣子将士,死便死了,命不值钱,但是你不同,你是大夏的太子,是大夏的将来,千万不能出事。你放心,我们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救出皇上!”
奚玉生仍在不停挣扎,白净的脖子上暴起青筋,牙齿咬得满腔鲜血:“不需你们,我自己去!霍灼音恨的是我……”
“不是你,是皇帝。”沉云欢静静道:“冤有头债有主,她铁了心要杀皇帝,你们救不了。”
楼子卿不再多言,只对沉云欢深深一揖,“沉姑娘,烦请照看好太子殿下。”
他说完这句话,将长剑抽出,大步奔出了保护光罩,直奔霍灼音而去。
那厢永嘉帝挨了一耳光后,耳朵嗡鸣作响,狠毒的目光盯着大祭司,恨不得将她抽筋剥皮,却奈何困于身上铁锁,无法动弹,只得任人侮辱。
“看来你是到死都不肯悔改了。”霍灼音负手而立,猩红的眼眸冰冷如霜,阴气在她周身缓缓萦绕。她轻抬手指,阴气似毒蛇一般飞快缠上他的脖颈,往两边一拽,永嘉帝当下发出痛苦的“嗬”声,尽力仰起头颅喘息。
霍灼音手指一动,那阴气便拽着永嘉皇帝的脖颈向下一甩,当下就让永嘉帝保持着跪地的姿势,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这一叩,是为我那予你救命之恩,却被你恩将仇报抓起来百般羞辱折磨,最后斩首示众的父兄。”
永嘉帝只磕了一下,额头就裂开,流出浓稠的血液,滑过额间暴起的根根青筋往下流淌,嗬哧了两声,说不出一个字来。
霍灼音再一动手指,永嘉帝便磕了第二个响头。
“这一叩,是为那个仍对你抱有希望,被你诱骗出城却又遭你出尔反尔,杀于阵前的月凤皇帝。”
奚玉生已经停了挣扎,无声地落泪。他看着父亲受人欺辱,疼得似千万根针一路从嗓子扎到心口,可也深知父皇当如此赎罪。
沉云欢安静不语,只是低头,悄悄看了一眼自己仍在颤抖,尚未平息的右手,用力攥紧。
“列阵!”楼子卿持剑飞奔,大喝一声,指挥四处散落的禁军:“御龙卫,为我争取时间!”
霍灼音好似听不见周围的动静,佁然不动地站在原地,根本没将楼子卿及其他禁军放在眼里。楼子卿单是见她这模样就知道,这一剑刺出去,约莫也没什么用,但脚步却没有慢下来半分。
永嘉帝磕了第三个头,这一下尤其响亮,石砖都磕出了裂缝,再将他的脸抬起来,已是满面血污。
“这一叩,则是为月凤千千万万,因你而丧生的子民。”
霍灼音嘴角挑着轻笑,好似站在边上与他闲聊,语气轻松闲适:“永嘉皇帝,我曾在死前以命立誓,定要将亡国之仇报还于你,只是月凤灭亡,唯剩我一人,复仇大计寸步难行。若非你当年觊觎我月凤国宝,背弃两国之间维持百年的盟约,带领铁骑在月凤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以丧尽天良的罪行引了天怒,恐怕再等个四十年我都无法复仇。”
“这就是天罚。”霍灼音的声音通过四象雕塑,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大夏因你的恶行而被神明抛弃,京城生灵涂炭,遭此祸劫,皆怪你一人。你才是大夏的罪人。”
此时的永嘉帝只剩下出的气,染血的面目十分狰狞,便是到了这个关头,他吭吭哧哧地说:“朕……是皇帝,朕永不会做错,朕的功绩将传颂千秋……”
霍灼音眼眸稍眯,眉目跳跃上几分阴沉:“即便大夏不亡,我也要让大夏后人在史籍上记载,今夜京城的大祸因你生,城中百姓因你而死。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才是大夏不祥的罪人,招来所有灾厄的祸端!”
她话音落下,忽而蹲身,抬起阴气缭绕的右手,猛然一掌拍在地上!
下一刻大地便发出震颤,阴气形成的墨色瀑布拔高数丈,以霍灼音为中心,瞬间朝方圆扫荡而去!重重击中正向她包围的禁军。
楼子卿亦在其中,见状便在一刹那凝聚全身的灵力于剑刃,以护己身。却不料这力量竟如此迅猛强大,好似泰山崩塌般完全不可抵挡,他连一刻都站不住,登时被冲飞出去,狠狠摔在地上,滚了十数圈才停下,灵剑也早已脱了手。
霍灼音一击清扫周围的人,再站起身时,抬手一召,立在边上的银枪登时暴起,在空中不停翻滚,枪尖笼着阴气飞速奔向永嘉帝。
“父皇!!!!”奚玉生用尽全力嘶吼。
绝望的叫喊刺破长空,与长枪一同而至,就见枪尖猛然刺入永嘉帝的左眼,巨大的力道刹那间就将他的头颅整个捅穿!
“啊啊啊!!”永嘉帝无比凄厉地惨叫出声。
下一瞬,他整个人都被长枪的力道抓带飞,竟是飞上了议事殿上头那张金碧辉煌的牌匾上,被狠狠钉在当中!
皇帝仍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左眼的长枪将他的头颅钉穿,喷涌的血将象征着至高权力,无上辉煌的龙袍染得赤红,也将牌匾上那“太平盛世”四个字喷上污浊的血。
在位四十年,受大夏爱戴崇敬的皇帝,如今却钉在议事殿的牌匾之上咽了气,死得凄惨。八个忠心的御龙卫发出嘶吼,楼子卿震惊地瞪大眼睛不知作何反应,在场千百禁军皆哀声高呼,大有一副将皇帝给喊活的架势。
大祭司蹦起来拍着双手,又笑又叫,高兴疯了似的:“哈哈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妙!你这恶人终于死啦!!月凤之仇报啦!!”
“父皇!!”奚玉生亲眼得见这一幕,脑袋像炸开一样剧痛起来,浑身瘫软无力整个跪在了地上,失声痛哭:“啊啊啊——”
利刃刺穿了他父亲的头颅,却好似撕开了他的心腔,往那千疮百孔却仍顽强跳动的心脏上浇了一勺热油,滋啦一声将心脏灼穿,无异于将他抽筋拔骨。
纵然永嘉帝有千错万错,纵然他心里也明白这就是赎罪,可那到底也是奚玉生的生身之父。这位父亲为他打造金碧辉煌的东宫,寻来同岁的玩伴,教他人生之道,此前也从未对他疾声厉色,即便他去了天机门或是在外游玩,也经常能收到父皇的亲笔信,那么多日日夜夜,二十多年如一日地疼爱他。
一夜变故,奚玉生从云端摔下来,跌入修罗炼狱,更是亲眼看着父亲惨死,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般痛楚。他身体的骨头被抽光一般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耗尽了所有力气,吃吃地哭着。
沉云欢镇静地看着一切,再低头一看,右手的颤抖已经平息了不少,指尖还有轻颤,但较之先前已经好太多,只是右手腕上那“万阳敕鬼”四个字已经非常淡了,几乎要消失不见。
她活动了几下手腕,随后将刀重新换到右手,微微侧脸,淡声身边跪伏在地上的人道:“奚玉生,今夜过后,大夏需要一位新的君王,还望你珍重性命。”
他哀声不断,泣声不止,也不知有没有将这句话听进耳中。
狂风咆哮不止,空中尽是哭嚎声,沉云欢脚步却稳健,离开了红色光罩,一步步朝中央走去。
流窜的阴气骤然如见火的飞蛾,从四面集结疯狂地涌向沉云欢。她抬起右手将墨刀轻轻一转,“万阳敕鬼”金光一闪,苍白的阳火瞬间覆没她的周身,将浓黑的阴气隔绝冲散。
风灌进了她的赤衣外的墨色蚕丝纱衣,吹鼓起来,随着火红的衣摆飘摇。雪金面具掩住她眉眼中的肃杀,卷发随风扬起波浪,白焰燃烧着墨刃,腰间还别着一支白玉兰簪花,步步走来,立在霍灼音面前。
“沉云欢,你这人真是奇怪得很。”霍灼音负手而立,一派轻松地站在月下,那银白凤凰和月牙刀又变作她的耳饰,折射着皎洁的月光轻晃,对着沉云欢轻笑:“分明没有怜悯之心,也不在意京城百姓的生死,为何挡在我面前不肯离去?”
这可真是天大的污蔑,沉云欢自然不认,反问:“谁说我没有?便是路边死了一只小猫小狗我也会觉得可怜啊。”
“是么?”霍灼音微微歪头,很惊奇似的:“看来你自己也并未发现啊……你好好想想,倘若你真的在意京城百姓,为那些丧生之人怜悯,何以你的身上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你看看周围这些人,没发现你与他们有什么不同吗?”
沉云欢闻言一怔。
她不用去观察自然也知道周围是什么景象,失去了君王的将士发出绝望悲痛的哭喊,愤怒的咒骂,各种声音杂糅在风里皆从她耳边流过,沉云欢将这些人的情绪听得一清二楚。
沉云欢并非情绪寡淡之人,她会为吃到合心意的美味饭菜而欢欣,也会因为扒手偷走了她仅剩的糖棍而恼怒,有时会对师岚野的沉默不语感到不开心,有时又会因为刀法更精进一分而得意。
可此时,她抬手按上自己的心口,那隔着胸腔跳动的心脏却如此平和安静,在这样的变故之下,没有丝毫变化。
沉云欢不太承认别人说她是薄情寡义之人,毕竟当初虞暄说要去雪域,她也表示了关心;晏少知恳请她留在京城,她也答应;眼下奚玉生遭此大难,她也出手保护。哪个薄情之人会做这些事?
她没有与霍灼音深入探讨这些奇怪问题,转了个话题道:“霍灼音,你我做个赌如何?”
霍灼音眉尾轻挑:“说来听听。”
“就赌今夜一战。倘若你赢了,我便为你效力,不论你是要成为大夏的新皇帝,还是要推翻夏王朝重建月凤,我都会助你。”沉云欢对她道:“但若是我赢了,你就要告诉我,你身上这股力量究竟来自何处。”
霍灼音一听就笑了,“这般作赌,看来是已经笃定能赢过我了?”
沉云欢话里也有笑意,只是有面具遮挡,隐约只能看见眼眸微弯:“先把赌约下了嘛,万一我侥幸赢了呢?”
沉云欢难得话里有自谦。大多仙门弟子都知道,她是个从未打过败仗之人,几乎出手必胜,因此“沉云欢不会打没把握的仗”之言广为流传。
她倒是不觉得自己会输,就算霍灼音身上的力量强大得诡谲,还有阴虎符在手,但沉云欢亦不是赤手空拳。她不仅有师岚野这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仙灵亲手所打的刀,还有刀中的万千妖灵,更有天火九劫在身。
倘若“万阳敕鬼”奈何不了霍灼音,那她就在此战突破中境阳劫——九劫阳火必克天下之阴。
虽说能不能突破也是未知,但眼下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总不能看着霍灼音把所有人杀光屠尽,现在能够对上霍灼音的,只有她。
“好啊。”霍灼音欣然答应,双袖流泻出浓郁的阴气,从她的双脚开始往上缠绕,她缓声道:“我应了这个赌。”
沉云欢抬起左手,轻轻往上呵了一口气,忽而一根火羽凌空飘来,在她手掌处绕了几圈,轻盈地落在她掌中,而后像燃尽的火焰消失。
火羽带来了师岚野的消息,得到他仍然安全并且在朝皇宫靠近,沉云欢的眉头下意识舒缓些许。她将左手握成拳,不怎么虔诚地低声道:“你这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仙灵,保佑我赢下今夜之战吧。”
刀锋映照月亮,散发出凛冽的寒芒,她往身前一竖,双指在刃上一敲,只听“铛”的一声脆响,刀身上那仅剩一半的血色咒文顿现,妖气汹涌而出,自她的右手往身上缠,裹缠着刀刃的炽白焰火猛然热烈。
“扶摇”化风,在她双脚处卷起火焰风涡,她一跃高空数丈,身影在刹那间就逼近霍灼音,墨刀高举,冲她的脖子用力劈下!
霍灼音分毫未动,大量的阴气在身前凝结成障,结结实实地挡住沉云欢落下的刀。沉云欢动作顿在半空,纵然一击被挡却也并未撤离,反倒抬起左手,火焰顺着左掌拍出,给墨刀再添一份力,当下就将阴气屏障砍出了裂痕,如蛛丝般迅速蔓延。
下一刻,阴气凝结的屏障被砍碎,刀刃往下用力劈,霍灼音后翻一躲,致使这刀落在地上,砸出巨大的裂痕,震翻了边上的大祭司。
她摔得七荤八素,赶忙爬起来拔腿往殿里冲,喊道:“我的亲娘呀,这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她既希望人不人鬼不鬼的少将军赢,却又不想跟沉云欢成为同僚共事,现在这两人在她眼里都是疯子,今夜只怕不拆了这皇宫,两人都不会罢手!
但她又不敢逃走,毕竟她身上还背着“背主而逃”的前科,若是霍灼音发现她跑了,追到天涯海角恐怕也要杀了她,毕竟怨鬼的执念是很深的。于是也只能在殿内找了个地方龟缩起来,遥遥观战。
霍灼音躲过方才那一击,退了几丈有余,停在议事殿的牌匾下,一招手那钉死永嘉帝的长枪飞下,甩尽了上方的血珠竟又变得银白干净,锋利无比。永嘉帝的尸体便像一坨烂泥一样摔在边上,左眼那个大血窟窿尚在流血,右眼则睁得要裂开,似死得极其痛苦,又似死不瞑目。
霍灼音持枪而上,身影竟比先前快了许多,刹那就跃至沉云欢的身后,枪尖突刺,直击她后心。沉云欢反手以刀相抵,两刃剧烈相撞,那股猛烈的力道径直将沉云欢打飞。
她尚未稳住身形,霍灼音那一杆银枪再次出现,从下方横扫她的双脚,只听耳边风声尖啸,沉云欢不得有半刻的松懈喘息,高度集中注意力,除却眼睛视物之外,另有耳朵听声、皮肤触风、感知阴气,去应对霍灼音的攻击。
两人打起来自是天崩地裂的动静,周遭人只得暂时往外退让。楼子卿看见奚玉生跪伏在地上,都来不及用灵力调息方才受的内伤,快步跑过去,蹲在地上去扶他的双肩,“殿下、殿下!”
奚玉生的身体抖得厉害,被扶起来时,满脸都是泪水,已然是痛苦至失声的状态。
楼子卿相伴奚玉生长大,何时见过太子这般模样,不由眼圈一红,哽咽道:“殿下……”
旷地上传来爆炸的巨响,大地震颤几下,转头就看见沉云欢周身爆发出浓郁的妖气,刀上的血色咒文已然全融,万千妖灵疯狂涌出,发出刺耳的尖啸大笑,争前恐后地往沉云欢的身体灌入。
沉云欢的墨刀自刻上镇妖咒之后,在战斗之中从来都是融一般,留下剩下一半咒文镇压,一旦使用妖力过度,那些癫狂的妖灵就会蚕食她的理智,侵占她的身体,将她变作只会杀戮的空壳。
但霍灼音实在太棘手,棘手到沉云欢第一次,主动融了刀上的全部咒文,让镇压在刀中那万千妖灵尽数入身!
妖纹在她身体迅速攀爬,连面具之下的脸也被覆满,原本漆黑澄明的双眸骤然浑浊,像是一滴血掉进去又融开,染透了墨色瞳孔,散发出邪肆的妖气。
万千妖气充盈经脉,沉云欢周身火焰暴涨,烧起的白焰冲高数丈,简直炫彩夺目!
却见霍灼音祭出阴虎符,双手摆作太极手,往神器中注入大量阴气,被血液染红的阴虎符光芒大作,再次发出一声响彻天际,冲破云霄的虎啸。
下一刻,千军万马从她身后奔腾而出!化作海上巨浪,卷出数十丈高,衬得沉云欢竟如渺小一粟。
阴兵恍如高山崩塌,声势浩大地朝沉云欢奔流,带着不可抵挡之势,瞬间将她淹没其中!
阴兵大军奔来的刹那,沉云欢祭起阳火抵挡,却仍觉得刺骨冰寒贴上皮肤,那些阴魂同时朝她出手,或爪或砍,力量骇人。沉云欢在里面挥舞阳火刀能斩碎阴兵,可数量实在太多,她完全无法应对。
一人怎么抵挡千军万马?
沉云欢的身影完全不见了,这第二波释放的阴兵较之第一次更为凶猛残忍,周围的禁军慌张应对,惨烈的厮杀在议事大殿前爆发。
霍灼音融身入阴兵大军中,身影变幻多端,神出鬼没,沉云欢再也无法在这样的环境里寻找她的踪迹,只能调动体内的妖力借风纵火,暴烈的火焰蹿高,从浓墨阴气中硬生生劈出绚烂的光芒。
霍灼音似乎想要结束战斗,出手更为狠辣,银枪快得连残影都捕捉不到,不过百招之内,沉云欢已然负伤。她应对这密密麻麻的阴兵已是吃力,如何分心对付霍灼音,很快肩胛、左肋,小腿皆被锋利的枪尖刺得鲜血直流。
剧痛席卷她的身体,挥刀的手也不免慢下来,迎面抵挡住霍灼音凌厉一枪,后退几尺,右手腕上的“万阳敕鬼”竟在此时彻底耗尽,白焰消散,阴魂疯狂扑了上来!
瞬间,沉云欢的每一根骨头都泡进了冰天雪地之中,那股刺骨的寒侵入她的经络,纵使烧得再热烈的火焰,也无法驱逐这些阴虎符所炼化的阴兵,阴寒几乎是在一刹那冻结了她的身体,抽光她身上所有力气。
刀刃无力抵挡,霍灼音用力将长枪往前一推,枪尖快要刺进胸膛时被她咬着牙以左手握住,硬生生偏离方向,直直刺进她的右肩胛骨,整个扎透!
沉云欢的左掌也被枪尖割得皮开肉绽,血液狂涌,被扎透的右肩胛传来的剧痛让她不得已将墨刀脱手,整个人摔出去几丈远,纤瘦的身体拖出长长的血痕。
霍灼音飞身掠过,虎虎生威的长枪凝聚万千阴气,气势磅礴地朝沉云欢刺出一枪,似要以这一招彻底了结沉云欢的性命。
翻天覆地的阴气眨眼而至,沉云欢被这汹涌的力量压得几乎无法起身,咬着牙忍下喉咙的血沫,用体内肆意流窜的妖气引火才强行壮了几分力量,迅速起身。原本甩脱手的墨刀急速飞来,不知是不是救主心切,它到底是比霍灼音的长枪先一步到,被沉云欢握在手中。
“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巨大的力量冲击方圆,所有人同时被这力量震飞,就连在光罩中的楼子卿、奚玉生二人都没能幸免,楼子卿用尽灵力护住了奚玉生,自己摔出老远。
沉云欢与霍灼音所站的地面沿着方圆炸开蜿蜒密集的裂痕,碎石纷飞,尘土四散。凶猛的阴气与灿烂的火焰对上,空中寒气与炙热交织撕扯,两股力量就这么僵持住。
霍灼音沉着眉眼,阴魂源源不断地往她身上凝聚,沉云欢死死地咬着牙坚持,身体里的剧痛像是要将她肢解撕裂,妖气疯狂蚕食她的神智,在她的脑海里叫嚣着屠尽一切。
凄厉刺耳的叫喊和万千妖灵的怨气如密密麻麻的针刺入她的脑中,刺入身体的每一寸!
可中境阳劫仍无法突破,她完全感知不到任何“阳”的气息,无法捕捉,无踪可觅。铺天盖地的阴气将她死死地压住,只能以本能用双手攥紧墨刀。
霍灼音步步上前,眉眼凛然:“沉云欢,你再不松手,刀就要断了。”
沉云欢下意识在心里反驳,刀怎么可能会断?
可是这疑问还没落下,刀刃就剧烈一震,震得她双臂发麻,随后墨刀的震颤便持续不断,越来越剧烈,其中的妖灵发出刺耳无比的哀号,嘶吼惨叫着,像愤怒,又像痛苦。
一直以来坚韧无比的刀身竟出现微微曲折,似乎顶着天大的压力,一副就要支撑不住,随时崩裂的状态。
她猛地瞪大眼睛,难掩惊愕。
刀是会断的!沉云欢猛然意识到,霍灼音并非蓄意恐吓。
她回想起许久之前在蜀地拜访炼器大师方寇松时,他曾说过,这把刀缺了一丝仁慈,过刚易折,若是一直这么下去,迟早会断!
难不成真让他一语成谶?!
不松手,刀就会断,松了手,她一定会死!此时仿佛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必舍其一。
沉云欢脑中嗡鸣,一瞬间毫无意识,只是恍然看见那星垂的夜幕下,师岚野站在破旧的小院之中,烧着炙热的火焰,披星戴月,一锤一锤地将这把刀铸成。
淬火发出的声响和跳跃的火星,那是沉云欢断骨重立的新生。
烈火缠着呻吟不断的刀与排山倒海的阴气对峙,沉云欢步步后退,已呈败势。楼子卿见势不妙,转而对失神的奚玉生道:“殿下,你在此处别动,我去助沉云欢一臂之力。”
奚玉生木然不应,魂魄被抽离了一般,毫无反应。
楼子卿眼中浮现痛色,抓着他的胳膊晃了晃,道:“殿下,大夏还需要你!”
奚玉生猛地回神,豆大的眼泪从眼眶滚落,他焦急地对楼子卿央求:“别去、别去!我求求你了,你快走!不要再去送死了,这些跟你没关系!快逃命啊!!”
“这种关头,岂能容我们逃走?”楼子卿道:“沉云欢要坚持不住了,我得去帮她。”
“让我去!放开我,让我去!千错万错让我来偿还就是了,你们不要再去了!!”他奋力嘶喊。
事态紧急,楼子卿也没有时间说更多的话,拿了剑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最后又回了下头,道:“太子……我去了。”
“别去!!!”奚玉生扑倒在地,哭喊道:“回来啊、回来!!”
楼子卿扭头,毅然奔离,长剑祭起光芒,猛地朝霍灼音跑去。实力如此悬殊,连沉云欢都无法在霍灼音的长枪下讨得便宜,阴虎符所炼化的阴兵又仿佛战无不胜,楼子卿也清楚得很,这一去,自己多半是个“死”字。
但只要给沉云欢争取一刻,哪怕就一个喘息的时间,用自己这条命换也是值得的!
“啊啊啊!!”楼子卿大吼一声给自己壮威,同时余光瞥见四方有几人与他动作同步,是皇帝精心培养的御龙卫摆脱了阴兵纠缠,与他一同向霍灼音攻击。
几人急速逼近,跃至半空,朝四面八方同时往霍灼音打出奋力一击。
霍灼音冷笑一声,只得卸下了手中的大部分力道,翻身一脚踢了沉云欢的刀尖,将她整个人踹飞出去,旋即长枪在空中旋飞,回身一刺,便捅穿了其中一个御龙卫的心腔。
沉云欢摔出数丈,狠狠撞在宫墙之上,肩胛骨几乎撞碎,雪底金纹的面具也摔脱,露出一张妖纹遍布的脸,刹那间胸口剧烈一痛,喷出一大口血摔落在地。她右手仍紧紧握着刀,即便没有断,整条右臂也像是废了一般,完全没有了知觉。
体内的妖力大肆作乱,在每一条经脉里流窜,带给她无尽的痛苦,争抢她的神识,湮灭她的意志。
不敬妖刀未停止震颤,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努力镇压刀中作乱的万千妖灵。
沉云欢几次想要爬起来,皆又重新摔落在地,无法凝聚自身的力气,喷出一口又一口鲜血。
楼子卿几人的攻击的确给沉云欢争夺了喘息的时间,可他们对上百万阴兵护身的霍灼音,可以说是毫无胜算,甚至连缠斗的资格都没有,霍灼音挥舞长枪,几下就断了他们手中的灵器,那锋利阴寒的枪头,或是扎透心口,或是刺穿咽喉。
楼子卿饶是奋尽全力,也不过抵挡了十招,被长枪当胸穿过,长剑断作几截,身体猛地摔出去。
“子卿!!”奚玉生含泪大喊,因着沉云欢重伤,身上的锁链也跟着薄弱,他骤然冲破了枷锁,连滚带爬地朝楼子卿奔去,途中狠狠摔了一跤也不敢停歇,立即爬起来。
他摔在楼子卿的身边,将他翻过身来,胸膛一个血窟窿,正中心口的位置,血立即染透他的衣袍。
“子卿、子卿,你别害怕,我来救你!”奚玉生一手捂住他心口的大洞,一手在身上乱摸,想要找出那些昂贵的上品灵药,却摸了个空。他又蓄起灵力往楼子卿的伤处填补,乞求:“别死,你别死……”
“殿下……”楼子卿的气息已经开始微弱,再多的灵力送进体内,也于事无补,只剩下最后几口气。他抬手,抓住了奚玉生不停颤抖的手腕,气若游丝道:“殿下别哭……这天底下任何人都会有错,但是殿下永不会犯错,今夜发生的一切,都与殿下无关……”
太子殿下怎么可能有罪呢?
楼子卿心说,太子是他此生见过的,最仁善,最纯净之人。遥想当年他不过才几岁,被选入东宫成为太子的玩伴,第一次进宫时他得了很多警告和叮嘱,万不能惹太子殿下不高兴,因此步步拘谨,小心翼翼。
彼时太子坐在床榻上,体弱多病使得他极为瘦弱,比同龄的孩子看起来更小,面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漆黑油亮,十分有神。他放下苦涩的药碗盯着楼子卿,良久才说:“他们说你很仰慕我,想来东宫见我。”
楼子卿按照一开始安排好的说辞,应了声是。
奚玉生却说:“胡说,你长得比我高大,比我健壮,有什么理由仰慕我?我这样总是生病的小孩,没有人会仰慕。你喜欢东宫吗?倘若你不喜欢,你可以跟我说,我让人送你回去。”
楼子卿战战兢兢地说不是的,他就是仰慕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又说很喜欢东宫,不希望被送回去。
此后楼子卿就在东宫住了下来,奚玉生总是病恹恹,反反复复地询问楼子卿,他什么时候才能好,什么时候才能不用吃药。
楼子卿总是说很快就好了,但是后来太子的身体也总不见好,吃两口风就要患病,跑两步就累得心口痛。尤其是他在那场前所未有的大雪灾降临京城时,独自跑去郊外的庙中祈神,回来时几乎丧命,那些罕见昂贵的药材成天地吊着他的命,最后才勉强将他救回。
此后太子被送去仙门修行,一来是强身健体,二来是隐姓埋名,楼子卿也跟着去了,从东宫到天机门,这一守,就是近二十年。
好不容易年幼体弱多病的太子长大了,也健康了,四处游玩,喜欢散财,对天下子民仁慈怜悯,这样的君王,日后定能让大夏辉煌盛世更上一层。
却不想今日的变故毁了一切,皇帝被妖女杀死,京城被邪祟祸乱,好像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如果可以,楼子卿倒不希望奚玉生是太子了,他什么都没做却要背负那么多,失去了一切还要面对这个支离破碎的大夏,倒不如是个寻常百姓,抛去皇权,抛去责任,抛去莫须有的罪名,自由自在,一身轻松地活着。
楼子卿想说的话还有很多,但留给他的时间太少,生命在急速流逝,他甚至没有机会好好与奚玉生道别。
他只能紧紧抓着奚玉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很不甘心地断断续续道:“太子殿下,可千万要……长命百岁啊……”
“子卿、子卿!”奚玉生死死地捂着他的伤口,将灵力倾注进去,恐惧达到顶点,“你别死,求求你了,别死!!”
楼子卿仍是闭上了双眼,彻底断了气。
奚玉生在瞬间崩溃了情绪,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失声了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死灰般嘶哑的细声:“啊、啊……”
耳边仍是不停呼啸的风,禁军和天机门弟子在阴兵屠戮下的惨叫,带着恐惧的哭喊被卷在风里不停送入奚玉生的耳中,他看见火光之下父亲的尸体躺在地上,还看见到处都是血、残肢、逝去的生命。
脑中不停闪出被父皇砍下脑袋的霍家人,被霍灼音亲手射杀的公主,被阴虎符吸干血液的月凤皇帝,还有阴兵屠城,横尸满地的月凤国。
频频交织闪过的画面,生灵涂炭的京城和月凤,无法消弭的仇恨,将奚玉生撕咬得鲜血淋漓。
他的双眼猛地传来钻心痛楚,赤红蒙上了视线,什么都看不见了。奚玉生下意识抬手去擦,就看见原本指头上覆上新的血。
原来是他的眼睛流尽了眼泪,开始淌血。
身体里的活气尽数抽离,奚玉生痴痴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好似整个人在极致的痛苦和疯癫之下,变成痴儿,不吵不闹,只有血泪源源不断地从眼角滚落。
绝望融入血液中,流遍全身的每一寸,他今夜嘶喊得太多,皆是无用,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看着所有人死去。
这股无能为力,成为他最大的折磨,甚至比亲眼看着子民被屠戮,看着父皇被杀,看着相伴长大的朋友死去都要痛一千倍,一万倍。
万籁俱寂,一切声音在此时如退潮般散去,奚玉生好似失聪。
片刻后,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平稳缓慢,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身侧。
奚玉生呆滞地转动血色模糊的视线,便看见身旁站着的是师岚野。
他在混乱的京城走过,自万千阴兵中穿行,却仍是发冠整洁,衣袍干净。风再如何咆哮疯狂,触及师岚野时也变得轻柔老实,轻轻吹拂他发丝,掠过精致俊美的眉眼。
他的面上是一如往昔平静淡漠,低垂着双眸,静静地看着奚玉生。
师岚野是不属于今夜这个,祸灾肆虐、充满绝望的京城的存在,一切都与他无关,俗世绝望、痛苦、灾祸,皆无法沾染他半分。
奚玉生颤动着僵直呆滞的眼珠,一点一点回神,继而他缓缓挪动身体,面朝着师岚野跪直身,双掌合十低下脑袋。
而后,他用喑哑的嗓音,无比虔诚地低声说:“神明大人,信徒奚玉生有求。”
第134章 春晖(五)
奚玉生是个很能保守秘密的人。
就像他十年如一日地掩饰自己是皇太子的身份, 佯装寻常富家子弟混迹在仙门之中,结识了诸多朋友,却没有一人发现他的身份, 足以见得他有多能藏秘密。
他自幼体弱多病, 先天不足, 养在东宫不得出,像一只被囚起来的脆弱幼鸟,或许正是如此, 上天对他也有愧疚, 于是偶有眷顾, 让他在幼年时遇到过一些奇妙的事——比如他在九岁那年,曾见过神明。
九岁那年雪灾压垮了京城, 冻死之人不计其数, 走在路边随处可见冻僵的尸体,无人敛尸, 人人都道这一场大雪会淹没整个京城。
便是在这所有人都对天灾无可奈何的时候,奚玉生来到了城郊外的庙中。
说是庙也不尽然, 这建筑已经存在许多年了, 甚至建筑风格都不是京城所有,细细说来也并不像庙, 称其为“观”也是可以的。正因这建筑不伦不类, 里面也不知道供奉了个什么神像, 所以已经被京城人遗弃, 许多年无人踏足, 单从外面看来就无比破败。
奚玉生披着金织的明黄色裘绒披风,推开了陈旧的门,探头探脑一看, 却发现里面竟然燃着火堆。
火堆边上坐着个被裹在毯子里的小姑娘,年岁并不大,坐姿很乖巧,黑溜溜的双眼正专心致志地盯着火焰。听见推门的声响之后,她转头看来,竟也不见丝毫惊慌害怕,直直地看着奚玉生。
奚玉生很少见生人,在门口扭捏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住冻,这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小姑娘用脆生生的声音回答:“我叫欢欢。你呢?”
奚玉生道:“玉生。”
“我在等我娘。”欢欢将毯子拢了拢,即便只露出一张小脸,也能看出她很瘦弱幼小,约莫才三四岁的样子。她坐在火堆边上也似乎冷得厉害,脸上没有半点被火焰炙烤的红润,反倒是苍白无比,衬得眼睛浓黑。
奚玉生就脱下了身上的裘绒披风给她。
欢欢竟也丝毫不见外,接过来就围在自己身上,金灿灿的披风被火一照,细细密密地闪起来。
奚玉生在屋中观察了一番,发现正前方的供台上还真有一尊神像。只是这神像显然已经被放弃许久,落满灰尘,爬满蛛丝,甚至连面容的线条都已经风化,看不清样貌。供台上还摆着一副碗筷,一个酒瓶,里面自然是什么东西都没有。
或许在千百年曾有人供奉过,但是时间太久,就像被遗忘的神明一样,这些供品也早就空了。
奚玉生转着圈在地上一阵寻找,终于在角落的干草堆里找到了一个脏得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蒲团。他用小手拍了拍,四散的飞尘叫他打了好几个喷嚏。
欢欢问:“你要做什么?”
奚玉生一边咳嗽,一边将蒲团摆在神像面前:“我听说这里有一位神仙,想求他停了京城的大雪。”
欢欢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块糕点,边啃边问:“求了就有用吗?”
“有用的吧。”奚玉生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只是东宫里人人愁云惨淡,父皇也对这雪灾焦头烂额,好像已经没有了其他办法,所以他才来求神。
欢欢就说:“那你帮我也求一求,我想要我的病快点好。”
“可是我听说,神明只管天灾,不管人祸。”
欢欢问:“什么是天灾,什么是人祸?你是不是不想帮我?”
奚玉生也不是很懂,只是好脾气地说:“好吧好吧,我帮你求一求。”
他说完,就从腰间的锦囊里掏出了几串油纸包着的玩意儿,刚放上供台,就被欢欢给盯住了:“你拿的什么东西?我瞧瞧。”
油纸撕开是赤红的糖葫芦,奚玉生出宫仓促,没带金银珠宝,只带了几串京城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糖葫芦,就这还被欢欢要走了一串,吃得正香。
奚玉生想要简单收拾一下供台,但由于太子殿下平日里金尊玉贵,小手就没脏过,哪会做这些活,一通收拾之后供台倒显得更乱了,他只得作罢。供品放下之后,他又摸出三炷香,跑去欢欢身前的火盆处点燃,又赶忙跑回去在蒲团上跪下来,举着香拜了三拜。
奚玉生从未拜过神,这些步骤也不过是听别人所言,只能尽力模仿。他将三炷香插在香炉上后,便双手合十开始许愿。
先是许下希望京城的雪灾停下的愿望,随后又许了自己身体健康,连带着边上坐着的欢欢也一同给求了,最后又是希望父皇别太劳累,天下太平。也不管能不能实现,总之乱许一通。
欢欢说:“有用吗?这个石头看起来快要碎了。”
奚玉生许完了愿望,这才抬起头说:“有用的,因为这是神仙,只要对神仙许愿,就会实现。”
欢欢说:“才不是呢,神仙才不会理会我们。”
奚玉生笑着说:“所以我现在才求神明大人理理我呀。”他站起来,正要将蒲团放回原位,却忽而瞥见供台上发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
就见原本脏兮兮的破旧碗筷此时竟然焕然一新,里面还填了半碗白米饭,而放在一旁的空酒瓶此时也装了半瓶水液,与整个脏乱的供台格格不入。
奚玉生大喜,捧着晚饭喊着:“神仙显灵了,神仙显灵了!!”
欢欢伸着脖子望了望,也觉得神奇,鼓着腮帮子嚼着糖葫芦,睁大眼睛看着。
奚玉生拿着筷子,想要给欢欢分半碗饭,但这小姑娘很挑食,见碗里只有白米饭,摇头拒绝了。于是奚玉生只能坐在边上,烤着火一口一口,把那碗白米饭给吃完。酒瓶里装着的也不是酒,是一种香甜的水液,很像甘蔗榨出来的汁水,极为可口。
奚玉生尝试与欢欢分享,再次被拒绝,他只要自己喝完。屋外风雪呼啸,门窗作响,唯有火堆旁温暖舒适,奚玉生坐下来便不走了,与欢欢说话。两个小病秧子依偎在一起取暖,许久之后庙门被推开,又进来一人。那人是个年轻的妇女,盘着发髻戴着毛茸茸的头巾,柳叶弯眉,眸若秋水,下巴处有一颗小痣,看见奚玉生时先是惊讶,随后温温柔柔地笑起来:“谁家的小子,怎么这时候跑来这里?”
奚玉生老老实实说了自己的名字,又说自己来此处的目的,那妇人掩唇笑起来,又摸摸他的头,夸赞道:“真是个心善的孩子,天气如此恶劣,你是如何自己跑出来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金织披风从欢欢身上拿下来,披在他身上系好,顺道掐了掐他的脸颊,半蹲着问:“长辈定然担心坏了,我送你回去如何?”
奚玉生乖乖站着,让妇人给自己系好披风,说:“不用啦,有人接我回去的。”
像是为了证实他这句话,刚说完门外就响起了叩门声,奚玉生仰着高兴的小脸:“接我的人来了,我要走啦。”他向妇人和欢欢道了别,离开了那座破败的荒庙。
奚玉生九岁的时候吃了那碗白米饭,后来多年,他已然忘记那碗米饭和清甜汁液的味道,只记得这神仙显灵送来的饭,他此后吃遍了山珍海味却再也没有味道能比得上那一碗饭香甜。
直到他误打误撞,吃了师岚野亲自下厨做的饭。
那样特殊的味道,他就算只吃过一次,却也永远不会忘记。他不敢妄下定论,于是就央着师岚野一次又一次下厨,一次又一次求证,终于从师岚野沉默而淡然的双眸里看出了一些不属于凡间,不属于凡人的东西。
于红尘中相逢神明,奚玉生不敢声张,小心翼翼保守这个秘密。后又在京城为他打造一副面具,虔诚奉上,就是希望这位神明能够在世俗之中感到疲累时,抛却假面,现出真我。
他曾在十多年前拜神,停了京城那场撼天动地的雪灾,今日以同样的姿势而跪,盼望能再救京城一回。
风歇声停,所有喧嚣远去,师岚野立于他身前,神色没有分毫变化,却在他合十双手说出“有求”之后,黑曜石般的眼睛骤然散去浑浊,露出星星点点的琉璃澄澈,眸色迅速变淡。
师岚野淡声问:“何所求?”
奚玉生轻轻闭上带着血泪的眼睛,在这一瞬间像是抹去了所有痛苦,声音轻慢地说:“一求,天降一场大雨,洗尽京城的血色,还以百姓洁净如旧的京城。”
“二求,以我微薄之躯告慰亡灵,让此番祸灾殃及而亡的无辜魂灵得以安息,顺利往生。”
“三求,平息沉云欢刀中作乱的妖灵,使宝刀永固不毁。”
师岚野道:“以何为祭?”
奚玉生睁眼,又道:“玉生之命。”
师岚野平静地看着他:“即便你明知,错不在你。”
“谁对谁错已经不重要了。”奚玉生的脊背因无力而微微佝偻,像是被折了翅膀的鸟,一身颓败之气:“这场恩怨已持续了数十年,前有月凤因掠夺而亡国,今有皇城受报复临大难,恩怨相报下滋生无穷无尽的怨恨,祸及子孙后代,无休无止。”
“一则月凤因我父皇私欲灭国,父债子偿,我承其血脉,享其锦衣玉食,理应由我赎还;一则我为大夏太子,却将京城大祸的源头带进京城,又因太过无能才无法阻止他人用我的血液开启阴虎符,害了全城百姓。我愿背负千万罪名,以魂魄受百姓亡魂分吃,血骨受月凤亡灵撕咬,千刀万剐,以平旧怨。”
剧烈的仇恨下催生无尽的怨念,若不平息,日后还会有千百个“霍灼音”出现,亡魂当安息往生,奚玉生想以己渡魂,了结此怨。
师岚野眼眸半敛,停顿了片刻,才道:“应你。”
至纯至善之人,是天生庇佑的善神,命格里必有飞升,因此在人间极其稀有,神明对之有求必应。奚玉生今日所许之愿,凡在师岚野力所能及,便都会应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所有嘈杂的声音又如涨潮一般从四方涌来,奚玉生弯腰一拜,其后直起身,转头又向周围看了一眼,大夏禁军几乎全军覆没,天机门弟子也死伤惨重,沉云欢倒在地上挣扎不起,一切似乎注定了败局。
他从怀里摸出一只云纹缠月的雪白玉簪。这是他身上唯一没有被搜刮走的东西,一直贴着胸膛而放,雪玉被体温暖得热烘烘,入手温润光滑。
奚玉生是一个希望所有人都得到幸福安宁的人,善良的人自有好报,邪恶的人放下屠刀,人人共存于盛世,一切都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他攥紧手里的簪子,低声呢喃:“我这一命,难抵万千罪孽,只希望能用最后的力量,给余下的人一个好的结局。”
奚玉生掌中泛起灵光,蔓延在玉簪之上,只见温润的光芒闪过,他以簪子用力往心口刺去!
剧痛只有那么一瞬间,血液涌出来的时候,一切都麻木了。奚玉生闭上眼,最后落下两滴血泪,身体骤然散发出金色光芒,凝聚腾空,乘着风掠过尸横遍野的旷地,飞向沉云欢。
这一瞬间,霍灼音猛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难以抑制惊愕地睁大眼睛,仓促回头,就看见远处奚玉生跪在地上,脑袋低垂,心口插着一支深深没入胸膛的白玉簪。
空中本就充斥着各种腥臭难闻的味道,奚玉生的血腥味却尤其刺鼻,极为突出。
因为他的血是带着清香、甘甜的味道。
霍灼音身形一晃,飞身而去,却在快要靠近奚玉生时猛地被一道淡金色的光障挡住。她抬起长枪,爆发出迅猛的阴气往光障刺,却不想那些阴气在触及光障的瞬间尽数消散,化作万千星芒。
“师岚野,滚开!”霍灼音冲里面大喊大叫,陡然失去了镇定。
师岚野却毫无所动,雪白的面容淡无波澜,凝望着跪在面前的奚玉生。夜风习习,温和地拂过他的长发,从他的身体里带走的金色光芒源源不断地飞向沉云欢。
霍灼音转而飞到半空,挥舞着长枪打乱空中的金芒,招式急得乱了章法,却没有半点用处,打不到,摸不着,好像此时不管做什么都是徒劳。
挣扎于痛苦之中的沉云欢,仍咬着牙坚持最后一点神智,与体内的妖力斗争,绝不让自己堕入妖邪之道。体内的天火九劫反应尤其剧烈,灼烧的痛意让她好几次都险些晕死过去,只得以利牙咬得满口鲜血来让自己清醒。
正在这撕扯不休,万分痛苦的时候,忽而一抹清凉灌入身体,那些咆哮尖叫,不停作乱的妖灵竟然开始销声平静。一股温柔的力量附着在她的心口,通过心脉流向全身,极速缓解神法带来的灼痛和狂乱的妖气,好似清风而过,扫走一切污秽,只留下了和煦温暖。
沉云欢双眼一睁,竟从地上坐了起来,打眼就看见边上插着的墨刀竟然泛着淡淡的金色光芒,而她身上的妖纹也开始褪去。同时,她在空中闻到了奚玉生血液的味道。
她茫然地起身,抬手握上刀柄的刹那,一束金光直冲天际,刹那间云开雾散,月光清明,不敬刀平静下来。
奚玉生的声音萦绕在耳畔:“云欢姑娘,京城就拜托你了……”
“奚玉生!”沉云欢下意识唤了一声,却无人回应,只有刀刃轻鸣。那金芒从刀中灌入她的体内,也是在她感受到奇异力量的这一刻,才明白了当初方寇松所言何意。
他曾说沉云欢的刀上缺了一抹仁慈,过刚易折,长此以往刀一定会断。一味以力量镇压刀中的万千妖灵,一旦落于下风,则必被反噬,方才与霍灼音力量相对时,墨刀所承受的不仅仅是霍灼音带来的阴魂之力,更有刀中妖灵的狂乱怒火,以及天火九劫的神法,三股力量顶在刀身,若非霍灼音被旁人干扰撤离了阴气,再僵持一会儿,刀一定会断。
可奚玉生的魂灵入了刀中后,竟然神奇地平息了刀中怨气冲天的妖灵,使阴阳两合,刚柔并济,也让沉云欢突然明白自己一直无法感受到“阳”的原因在何处了。
阴阳相伴相生,缺一不可。
沉云欢斩妖除魔,替人消灾解难,为的却不是保护、庇佑他人安宁,而是她打小修习时就听训的教导。她没有这份真心希望他人好的仁心,也就不懂那些仁慈,故而她只能感受到“阴”,无法捕捉到“阳”。
可奚玉生恰恰就是这样的人,至纯至善之魂平和了刀中的妖气,也让沉云欢瞥见一缕天光,触摸到了“阳”。
她闭上双眼,感受体内流转不停的妖力,沉了一口浊气后,阴火顺着皮肤燎烧起来,猛然大作,散发出的寒气急速在空中铺开。旦见她忽而一抬手,像是在空中抓住了一缕光,一星火,继而从她掌心里冒出一簇白色的火苗。
她将墨刀猛地甩出去,疾速飞行的途中,刀刃燃起白焰,直冲霍灼音的后背。
尖利的啸声从霍灼音身后传来,她下意识转身以长枪抵在身前,释放阴气抵挡。却不想这带着白色火焰的墨刀如此凶猛,层层击溃她的阴气防护!霍灼音只觉这火焰的灼热直逼面门,还未靠近就传来剧烈的痛楚,不得已后退数丈躲避,却仍是给燎了手背。
手臂立即皮开肉绽,烧伤的溃烂十分狰狞且痛得钻心,令霍灼音无法忍受,赶忙以手掌蓄上阴气覆在伤处。
霍灼音眉眼一抬,就见沉云欢召刀入手。她浑身血染,卷发狂舞,姿态却挺拔而坚毅,气势颇为凛冽,步步稳健,踏风而来。
霍灼音长叹一口气,持枪而动,身形化作一道光影冲向沉云欢,枪尖墨色流淌,幻化出庞大威武的猛虎,兽口一张便是惊动天地的啸声,震彻四方!
沉云欢当即停下,右脚往后撤了半步,身体稍侧刀刃横在身前,摆出个攻击的姿态。阴气凝结的巨虎呼啸奔来,她却丝毫未有闪避防御之意,眸光盯着霍灼音被拢在巨虎之中的身影,随着狂风扑面而至,枪尖已然刺到跟前!
沉云欢扬刀,烈火烹歌,喧嚣四起。
天火九劫·中境——
“春晖!!!”
下一瞬,极其耀眼的白色火焰轰然爆炸,席卷沉云欢全身。
爆炸的刹那似炽阳落在地上,驱散阴暗的长夜和刺骨的寒冷,带来了炽亮、热烈的白昼。
她的身体竟燃烧着黑白两种火焰,相互交织融合,却又两色分明,在她身后形成一个巨大的阴阳太极图。霍灼音的长枪挟着刺破一切的力量硬生生停在沉云欢面前几寸之处,再不能往前一分一毫。
暴烈的阳火横荡方圆几里,燃烧了整个金碧辉煌的宫殿,浩浩荡荡的阴兵大军发出痛苦的嘶叫,于火焰中化作白烟,被一扫而空。
紧接着雪白炽焰顺着她的枪尖缠上去,像是柔软无比,轻盈如羽的丝绸,速度却快到霍灼音完全反应不及,待她弃枪而退时已然晚了,整条右臂都被阳火灼烧得溃烂不堪,阴气疯狂外泄,露出一片白骨森然。
阳火克万阴,更何况出自天火九劫,其威力是方才那张“万阳敕鬼”符完全比不了的,这火烧得纯粹,烧得绚烂,是天下间至阳至烈之火,霍灼音完全无法抵御。
沉云欢持刀跃空,刀锋眨眼便至,照着她的头颅用力劈下!霍灼音只得以左手召回银枪,匆匆对招。
她一改方才霸道迅猛的攻势,阳火裹缠的刀刃竟然变得软绵而温和,雪白火焰亮得刺眼,无孔不入,枪头像扎在棉花里,不管什么招数,皆被阳火死死裹缠住,甩不脱挣不掉。
数十招对过,霍灼音就被阳火之刃燎烧得遍体鳞伤,节节败退。沉云欢的攻势却越来越密集猛烈,右肩胛那么重的伤势都没能让她的刀慢下来,反倒是霍灼音应接得越来越吃力,动作呈现出迟钝,被沉云欢抓住了空档以阳火之刀捅穿了腹部,再补上当胸一脚,将她踹飞数丈远,重重摔落在地,翻滚狠狠撞在墙壁上才停。
阴虎符甩出老远,再无力量支撑,光芒散去,重新恢复闭合状态。
“少将军!!!”大祭司拔声一叫,整个人扑了出去。
“师父!”知棋在后方尖声叫喊,身体往前猛冲,却被皱着眉毛脸色沉郁的怀境探手拦了下来。
这胆小如鼠的大祭司竟然在此关头若飞蛾扑火,挡在了沉云欢的面前。此人的实力甚至及不上楼子卿,沉云欢完全没将这个拦路猫放在眼里,抬手一刀就将她劈作两半,死得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悬念。
沉云欢的阳火照亮了整个夜空,奔腾汹涌之中带着滔天杀意,似游龙过境,掀起狂风大浪,从师岚野的身边掠过时,那火苗着他纠缠了一圈,荡起他雪纱墨衣,继而震天动地压至霍灼音的面前。
她腹部重伤,阳火灼烈,烧得她阴气溃散,再无爬起来的力气,双眸倒映出扑面而来的白色火焰,眼睁睁看着杀刀奔至,已是死到临头。
然而在此时,霍灼音却没有恐惧慌张,反倒唇角轻弯,浮现一个轻轻浅浅,恰似解脱的微笑来。
沉云欢的刀迅猛刺处,直奔霍灼音的心脏,沉声宣判:“魂飞魄散,当赎此罪!”
可变故在刹那间发生,沉云欢的刀刃在将要刺进霍灼音胸腔时骤然偏移,“噗”地捅透了她的肩膀。
下一刻,清风徐来,空中的灼烧在刹那间散去,风也变得温和,卷着密密麻麻的雪白拂绕着沉云欢一圈又一圈地转着,缠上她的刀刃,落了霍灼音满身。
沉云欢心头大震,转头望去,却见无边无际的夜空竟如繁星般飘满了白,好似一场纷飞的鹅毛大雪,又像千千万万只纯白的蝴蝶肆意飞舞,轻柔的触感不停拂过她的脸颊,带着轻浅的香气。
她怔怔抬手,随意往空中一抓,就见这漫天夜幕下纷飞的白色并不是雪,而是花瓣。
玉兰花。
非是玉兰花开的季节,这场花雨却来得轰轰烈烈,又似温柔似水,恰如奚玉生那温和明媚的笑和缱绻温和的声音。
玉兰花瓣在顷刻间就占据了所有视野,盖住了触目惊心的血和遍地残尸,厚厚一层,使得空中尽是芬芳。
沉云欢心想,奚玉生说得果然不错,这随风飘摇铺得满地雪白的玉兰花,果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美景。
与此同时,京城的大街小巷皆迎来了这场花雨,那肆虐京城的修罗阴兵皆变作青烟消散,纷飞的玉兰花瓣徐徐而落,满城清香。
躲藏在暗处的百姓小心翼翼地爬出来,支起大大小小法阵的修士也试探着收敛灵力。顾妄站于阵中,抬手接下一片柔软的花瓣,旋即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弟子收起灵力停下阵法。
“师兄?”身后传来疑问。
“结束了。”顾妄捏着花瓣道:“沉云欢赢了。”
很快京中人就发现阴兵真的消失,厄灾结束了!人人奔走相告,奔跑在铺满玉兰花瓣的街道上,劫后余生使众人抱头痛哭,拍掌欢呼,热闹喧嚣声充斥京城大街小巷。
沉云欢收刀入鞘,身上的火尽数消散,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霍灼音,冷声道:“你走运,是奚玉生留了你的魂魄。”
最后一刀的偏差,万万不可能发生在沉云欢的手中,是奚玉生在刀中的魂灵在最后关头挪偏了刀尖,没让霍灼音魂飞魄散。
霍灼音费力地喘息着,身体不断变作阴气飘散,望着沉云欢未发一言。
沉云欢本是无论如何都学不会阳火的,霍灼音早就清楚这一点,所以今夜一战,她应是必败。
但变故就发生在奚玉生的身上。
沉云欢这个人也不知是什么缘由,根本理解不了方寇松口中所说的“仁慈”为何意,她学着旁人救人性命,斩杀了妖邪保护一方安宁,帮人解决问题,以为这就是仁慈。因此她不懂,不会,参不透阳火的本质,可而今她感受到奚玉生的魂灵,才明白那不是指某句话,某件事,那种仁慈,指的是天性。
那种天性,是当你知道有个人十恶不赦,犯下诸多罪行,也害了很多人,甚至你恨他入骨,可以杀他的身、灭他的魂,有能力让他从六界彻底消失生生世世再不存在,但是你却仍旧让他今世债今世偿,留他一抹转世轮回的魂,来世好从头再来,清白做人。
十恶不赦之罪人,仍能得到赦免、救赎,这便是天性至善。
他以命为祭,化作一缕魂进入沉云欢的刀中,言传身教,在今日教会了沉云欢何为“仁慈”。
这种人,愚蠢得相信爱能止戈,无知得认为万罪可赦,愿将世间恶果揽于己身,求得天下人平安顺遂。叫他圣人也好,蠢人也罢,世间就那么零星几个,死一个便少一个,再没有了。
沉云欢转过头,看见师岚野站在奚玉生面前,将手掌覆在他低垂的额头上,纷飞的花瓣掠过他的侧脸,一切在他周身都是静谧、安祥的。
她忽而瞥见一抹晶莹。
沉云欢意识到那是什么后登时双眼发直,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来到师岚野身侧凑近了看,果然见他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泪。
她惊讶无比,心头一空,情不自禁地抬手,用指尖轻触那雪白脸庞上的泪液,不知怎么想的,混着指头的血液送进了嘴里,用舌头舔了一下。
“好苦。”她呢喃。
第135章 宿敌恩怨何解
沉云欢从未想过会在师岚野的脸上看见眼泪。
这个人像天生有一颗冰雪之心, 不会为任何人动容,便是置身俗世之中,也只像一个毫无情绪的旁观者, 他应是始终游离在凡间之外, 可以漠视任何人死去, 任何国度灭亡,是随时都会离开的存在。
可眼下玉兰花飘落满天,他站在芬芳扑鼻的清风里, 将手覆在奚玉生的额头, 那双低垂着的漂亮眼睛里, 竟有着说不出的悲悯。
正因如此,那滴眼泪才显得格外晶莹剔透, 神性非常, 让人心头巨震。
沉云欢久久不动,移不开眼睛。
在这静谧的瞬间, 她听见自己的心腔传来缓慢的跳动声,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渐渐滋生, 好似春季复苏时霜雪消融, 厚重的冰层发出裂开时的脆响。
紧接着,澄澈晶莹的水流从那狭窄的细缝中缓缓而出, 流得心口到处都是, 一点点形成一种名为“难过”的东西。
沉云欢想起方才从师岚野脸上拾起的一滴泪, 满口的苦涩难忍, 她赶忙抬手, 在自己眼角摸了摸,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狂风卷着洁白干净的花瓣, 缠着师岚野和奚玉生绕了一圈又一圈,像是有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他们周身乱晃。
师岚野舍下的一滴泪,震得沉云欢许久都呆呆地,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霍灼音咳了几声,忽而开口,“他们想干什么?”
沉云欢疑惑地转头,就见霍灼音已经从地上爬起来,靠坐在墙边,一只手捂着腹部的伤处,那些不停溃散的阴气从她的指缝流泻而出,好似被她延缓了流逝的速度。
她赤眸晦暗,脸色阴沉得显出有几分凶狠,瞳孔轻轻转动,绕着他们所在的位置来回,不知道在看什么。
“你在看谁?”沉云欢东张西望,没看到身边有任何东西,不由生了好奇。
霍灼音绷紧了唇线,脸色甚至比她方才战败时还要难看,紧紧盯着师岚野:“回答我!”
师岚野向来不喜欢理睬别人,他的漠然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令人动容的悲悯一闪而逝,再次抬眼时双眸里覆着冰雪。这种冷漠不含任何攻击性,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淡淡地看着霍灼音。
他手里握了根簪子。簪子原本通体雪白无瑕,此刻有大半沾上了赤红的血,正是奚玉生心脏之血,足以见得他方才对自己心口的那一下捅得有多用力。
没有回答霍灼音的问话,他只是缓步向前,停在霍灼音身侧,一弯腰便将那根染血的玉簪放在了霍灼音的手掌之中,平静地说:“他还有未尽之言。”
师岚野口中的“他”指的是何人不言而喻,沉云欢刚要说话,却忽而感觉手中的墨刀发出一声嗡鸣,轻微的震动过后,淡金色的星芒从刀刃中散出,顺着风在空中旋飞,旋即于半空凝结,慢慢幻化出一个人形的模样。
那是身着织金锦衣,头戴玉冠,发上盛开朵朵雪白玉兰簪花的奚玉生,他看上去与往常那金尊玉贵的模样没什么区别,可淡金色的光芒所凝结的身体却是呈现半透明,其后他一转脸,露出一双充满悲恸的眼睛。
“云欢姑娘。”奚玉生的身形似风一样轻晃,声音温柔低沉,无端令人难过,“多谢你守住了京城。”
沉云欢看着他若隐若现,随时都会消散的身体,忽而抬手按在了心口处,掌心贴着胸膛,感受到那里传来一下又一下,沉重又缓慢的心跳。她不自禁地敛了神色,凝视着奚玉生:“抱歉,我本应保护好你。”
“京城此劫早在几十年前就已有预兆,迟早会来,不过或早或晚的分别,倘若没有你,恐怕整个京城都会覆灭,你是京城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奚玉生露出了一个短促的笑,显得十分勉强,又道:“只是余下的残局怕是要劳烦你们收拾了。”
“你本可以不用死。”沉云欢将刀收入鞘中,也不知是为何,说出口的话莫名低沉许多:“若是你想助我镇压刀中暴乱的妖灵,以魂入刀便可,便是受了伤也不怕,你多的是法宝,养一养总归会好,何须舍命?”
奚玉生正待开口,却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声轻嗤:“奚玉生,你当真以为你的命那么珍贵,简简单单地往心口捅了一下,就能抵月凤人四十年不散的怨恨?”
沉云欢眼眸一转,视线落在后方的霍灼音身上。
霍灼音大部分时间都懒洋洋的,走哪靠哪一身软骨头的模样,虽然而今想来她这样的懒散极有可能是因为她为阴鬼,便是有某种力量傍身庇护她能行走在太阳之下,那强烈的阳光对她仍有影响,但她的确并非是个情绪很强的人,从不与人争辩什么,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总是含着不经意的笑,给人一种很好相处的感觉。
然而此时沉云欢却看见霍灼音的表情很是凶狠冷酷,那张脸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攻击性,一下子变得极为强势。
她先是启用阴虎符召来百万阴兵大肆屠戮京城百姓在前,又当着千百禁军的面审判永嘉皇帝在后,她压制了血海深仇那么多年,一朝白于天下应当是轰轰烈烈才对,可霍灼音直至现在,才露出了这漫漫长夜之中头一个刻薄锐利的表情。还是对着奚玉生。
“你不会觉得,你这么一死了之就能洗刷身上的罪业,成为舍命救众生的圣人,成为结束这场厄灾的救世主?你简直太可笑了!”霍灼音恶狠狠道:“你不过是软弱成性,窝囊地不愿承担这些责任,不愿面对你失去一切的后果!但凡你有点骨气,也得留着一条烂命,收拾好京城的烂摊子,像我们这些杀你父亲,祸你家国的人证明你不是个废物!”
“你这么说就有点过分了吧?”沉云欢也是没想到,这个亲手杀了奚玉生父亲,搅得京城大乱的人,竟然会反过来斥责奚玉生,简直莫名其妙:“若非你整出了这些了不起的动静,他至于如此?”
霍灼音冷笑一声,“当年大夏铁骑濒临城下,我为守城不眠不休,一直到最后一刻城门被破都未想过自尽,今日我不过是搅乱一个京城,就让你害怕得舍命逃避?可笑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永嘉帝,竟然会生出你这样无能之辈,死了也好,大夏的皇权若是落在你的手中,怕也撑不过几年。”
霍灼音这话简直刻薄得没边,没想到她那威风赫赫,让沉云欢都吃了不少苦头的银枪没往奚玉生身上扎,反倒是将话语化作刀刃,锋利无比地伤人。
沉云欢面露疑惑,真心实意地发问:“方才我说你这魂魄是奚玉生留下的时候,你的耳朵是不是短暂地聋了一阵?”
“我何须他救?不过是虚假一颗菩萨心。”霍灼音不屑地牵起嘴角,又道:“将杀父仇敌救下,你爹九泉之下能让你再气死一回,简直可笑。”
这话说得扎心又闹腾,沉云欢都觉得刺耳,以拇指将刀顶了几寸出鞘:“你疯了啊?好好说话。”
这对霍灼音造不成任何威胁,因为眼下的她已经是濒死的状态,她身上不断消散的阴气开始让双脚呈现透明状,早死晚死对她没有区别,于是她继续道:“我从前只当你性子温和,却没想到你是这般软弱无能之辈,你认为死就可以逃避一切?月凤和大夏的恩怨不可能就此平息,往后的岁岁年年,只要大夏不灭,只要月凤人怨魂不散,就会有无数个我站出来,报亡国血恨!”
奚玉生听了这些话,却始终安静,那双温和黝黑桃花眼凝视着霍灼音,平和的力量似乎能抚平一些尖锐的敌意和戾气。
霍灼音一番斥责加辱骂,自己也累了,捂着伤口粗喘着,见奚玉生竟没有丝毫反应,脸色更为阴沉。却不想此时奚玉生开口了,语气若春风拂面,柔和叫人心头一荡:“其实你也并不想做这些对不对?”
霍灼音一顿,几乎是下意识出口的疑问:“什么?”
奚玉生又说:“压在你身上的怨恨太多了,你不得已才会如此。”
霍灼音的神色有片刻的茫然,旋即嗤笑出声,满是讥讽:“你这人,真是天真又伪善,都到了这种时候还在假慈悲呢?我有什么不得已的?我的国家被你爹带兵踏平,我含怨而死本就是厉鬼出身,对你爹恨之入骨,多年来一心想要报仇雪恨,恨不得大夏的所有人都死绝!我有什么不得已的?”
对比霍灼音那激愤的语气,奚玉生却显得如此平静温和,好像不管对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会全盘接受:“你三番五次救我性命。”
霍灼音满不在乎道:“那不过是小打小闹,还不是为了取得你的心,方便我顺利进入京城。”
奚玉生慢慢摇头,轻声说:“不是的,你忘记了吗?我说的是我九岁之前。”
霍灼音浑身一震,满脸错愕,所有声音尽数消失。
“其实我知道那是你,就算你总是戴着一副面具,也不与我说话。”奚玉生抬手,点了点耳边,说道:“但我记得你的月亮耳饰,所以先前那次相逢,我就认出你来了。”
霍灼音神色怔怔,好半晌才僵硬地回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奚玉生微微笑了一下,笑意很浅淡,却有着几分明媚,似乎回忆了极其美好的回忆,慢声道:“幼年时我总在东宫不得出,只有子卿伴我为友,但他日日都要去修习文武,并不能时时陪伴我,大多时候我都是独自一人坐在殿中向外张望。”
“那年京城种满了玉兰花,迎春开时,风就将那些花瓣送来了东宫,我头一次看见落花满地,也是在那日头一次看见你。你总是藏在暗处,有时会一动不动许久,有时我只看了一眼你就消失了,当我发现东宫里没有一人发现你时,我就也假装没看见你。”
那是年幼的奚玉生保守的第一个秘密。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掩藏得很好,总是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悄悄侧一下脸,用眼睛飞快地看一下霍灼音藏在暗处的身影,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甚至连霍灼音自己都没有发现。
她成天穿着一身黑衣,戴着漆黑的面具,唯有耳朵上一对月牙耳饰带着模糊朦胧的亮,时而在郁郁葱葱的树冠上躺着,时而在烛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抱臂而站,像是东宫的影子,融于各个地方,悄无声息。
说到这,霍灼音大概无从抵赖了,不再否认自己曾在东宫住过,只是冷笑道:“既然被你发现了,那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我的确曾经在京城停留过一段时日,不然你以为你那些兄长姐姐都是怎么死的?将他们一个个杀光可费了我不少工夫。只是你出生之后被狗皇帝保护得极为严密,为了杀你我才不得已潜入皇宫。”
奚玉生当作没听见她所言,只是自顾自地说:“五岁时我一时兴起想要爬上假山去看东宫外的风景,支走了身旁的宫人自己攀爬,却在爬上之后不慎踩空跌落,是你救了我;六岁时,子卿从宫外悄悄给我带了些街头食物,却不想我吃了之后浑身起了红疹,害怕子卿被降罪就不敢声张,躲在床榻里忍受着红疹的痒痛,是你半夜给我喂了汤药,外敷药膏治好了我;八岁时,子卿来东宫给我带了个纸鸢,可我从未放过这样的东西,尝试了许多次纸鸢都飞不起来,失落而眠,隔天却看见那纸鸢高高地飞在空中,线另一头就拴在我的窗口,也是你所为对吗?”
“还有九岁那年,是你告诉我城外有一座庙里供奉了神仙,去求一求或许能停了那场无边无际的雪灾,然后你带我出了皇宫,去庙里拜神,虽然你打扮成了宫人的样子,但我还是能认出你。”奚玉生无奈一笑,摊手道:“说来也奇怪,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认出你,就算这些往事你已经不在意,对我来说却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过往。”
“一旦你不是霍灼音,戴上面具之后成为任意身份的人,你对大夏,对京城的百姓,甚至对我,就没有那些恨意。我想,你不得不做这些事情,是因为你无法摆脱‘霍灼音’这个身份,只要仍留在世间一日,你就是没能守住月凤的少将军,是亲朋尽死、家国已亡的孤魂,你自觉辜负了那些数之不尽的期盼和嘱托,于是承受月凤人的怨念和仇恨,数十年如一日地被这些折磨,不得安宁。”
“霍灼音,其实我都知道的。”奚玉生轻声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沉云欢就觉得猛然感觉眼前一黑,待她将视线凝聚时,骤然看见那密密麻麻的阴魂怨鬼竟将霍灼音死死地包围,争前恐后地奋力撕咬她的身体,疯狂得像是饿狗分食。
吵闹的声音在顷刻间入耳,像是掀开了满是污迹的闹市,打破了原本的寂静。
“你是杀神,你就是人间的厄灾!”“你带来了灭亡!”“为什么没有守住城门!你不是说了敌军攻不进来吗?!”
“是你亲手杀了公主,还眼睁睁看着父亲兄长被敌军杀死!冷血无情的妖物!”“大夏要议和,你为何不同意!害死了我们所有人你就满意了?!”“你不是将军吗?你手里不是有仙器吗?为何还会让城门被破!为何还会让我们被杀死!”“为何不杀光所有大夏人,给月凤复仇!!”
“灼音,灼音……我好怕,我不想死,求求你救救我……你为什么要杀我!!霍灼音!你分明可以救我,为什么要射杀我?!!我恨你,你不得好死!!!”
怒骂斥责不绝于耳,怨魂的撕咬也极为凶残,好像一刻都不曾停歇,将霍灼音身体咬得阴气溃散,倘若她是活人,早就鲜血淋漓,千疮百孔。而她却像是毫无察觉,又或者是早已习惯,只是怔怔地望着奚玉生。
霎时间一场风自人间过境,卷着无数柔软纷落的玉兰花,瞬间模糊了多年的岁月,奚玉生站在这漫天的玉兰花里,眸光纯粹明净,就好像那年第一次看见漫天花雨的场景。
他那半透明的身体散发出金色光芒,瞬间照亮了寂寥的夜空,却见那原本疯狂撕咬霍灼音的怨鬼骤然被他的光芒吸引而去,发了疯似的相互拥挤争抢,扑在他的周身。旋即更多的阴魂从四面八方涌来,挟着滔天的怨念,恍若飞蛾扑火,一股脑地涌向奚玉生。
“不对,不对,不对!!”霍灼音终于不再冷静,也没有了方才那些刻薄凶戾,惊慌失措地瞪大眼睛,像想要爬起来,却因伤势太重摔倒,只得拔高声音吼道:“你少自作多情!我做的所有不过是按照计划,为了将烟桃安插进皇宫,根本就不是你所说的那样!”
奚玉生却只是温和地望着她。
开在春日里的花,不如夏季的花争奇斗艳,轰轰烈烈,不如冬季的花坚韧傲气,霜寒难摧,哪怕凋落时,都是这般静谧柔和,始终明媚。
万千怨魂滚滚而来,尽数纠缠上了奚玉生的魂灵,拖着他堕入深渊,与之相较的,另一边的霍灼音周身却变得干干净净,再无纷扰。
他合十双手,轻轻闭上双眼,竟在最后关头在神明面前为霍灼音祈祷:“愿灼音今日一死,万罪皆消,来世为人,仍能光明一生。”
霍灼音勃然大怒,猛地扑了过去:“谁要你为我祈愿!”
这一扑,耗尽了霍灼音的最后一丝力气,却一下将奚玉生的魂灵给撞散了,瞬间化作万千星芒散落,将那些发疯撕咬他的怨鬼笼罩其中,像是千千万万的萤火虫在雪白的花雨中飞舞。
霍灼音挥舞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捞了几下,转而对师岚野大喊:“你为何不救他?你不知道他的魂魄有多珍贵吗?为何要放任他以命祭愿?!!”
沉云欢看着在空中消散的点点星芒,仿佛还残留着奚玉生最后那一瞬间扬起的释然一切的微笑。
百年为一人,千年修一仙,万年不见神。寻常人的魂魄都是无色无形,但奚玉生的魂魄却是淡淡的金色,正说明他必有飞升之命,生来便是庇佑仙灵,这样的魂魄,千年难出一个,也正因稀缺到这种程度,他才能以一命,赎万命。
他不会责怪于任何人,世间千万罪,在他面前,唯有一个“赦”字。
师岚野站在徐徐的夜风之中,玉兰花从他周身飞过,卷着奚玉生所散的金色魂灵飘向天际。他神色虽淡,却仍是在奚玉生擦肩而过时,转头以眸光追寻。
光芒涌向天穹,怨魂也跟着尽数散去,沉云欢沉默不语,只觉得眼前有了光明,抬头一瞧,竟是东方天际亮出了一抹白。
长夜已过,黎明将来。
霍灼音徒劳抓了几下,什么也没留住,彻底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地上,仰面望着那随着玉兰花瓣飘远的金芒,一手拿着簪子,一手握着空空如也的拳头,眼眸逐渐变得模糊浑浊。
倏尔,她眼角滚落了一滴泪,莫名地笑了起来,轻声呢喃:“奚玉生,你这个人……好怪。”
话里也不知道是含了抱怨还是什么,但也已经没有细究的意义,她说完这句话,身形也溃散如烟,化作黑雾,随后乘风而去,唯有那根玉簪掉落在地,被花瓣掩埋。
霍灼音离去后,留下了一抹阴气飘在沉云欢的面前,被她伸手接下。却见那阴气落在掌心后,竟慢慢凝成一对月牙耳饰。
沉云欢顿了顿,随后想起霍灼音将这东西留给她的用意。应当是先前因为她与霍灼音的赌约,她败了,自然要应诺,告诉沉云欢她身上那股诡谲力量来源于何处,其答案应当是在这对耳饰中。
沉云欢并未立即查看,只是转手将耳饰收起来,一路踩着花瓣去捡了那个先前被甩脱的雪白金纹面具,来到奚玉生的面前,将面具轻轻覆在他脸上。
她看着奚玉生倒在地上,很快就被玉兰花簇拥起来,面具戴上之后,好似就这么在花团锦簇中安祥地睡去了。
神仙亦有消亡之日,更遑论寿命不过百年的凡人,生老病死、天降横祸,一切都是未知,沉云欢深知这一点,因此她的平静就显得近乎冷淡了。
只是她并未就此离去,反倒是在奚玉生的身边盘腿坐了下来,取下腰间的刀,横放在腿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师岚野缓步过去,目光在她身上扫过。沉云欢这一战可是吃了不少苦头的,连身上的仙蚕丝都破损多处,右肩胛骨的伤口虽已经不再流血,却仍然狰狞,赤红的血落得她身上到处都是,整个人看起来脏兮兮,脸颊、下巴到颈子都糊了一片血花,衬得肤色更如白玉明净,眉眼漂亮无瑕。
他半蹲下来,取出一方锦帕,一手扶着沉云欢的脑袋,一手给她去擦唇边和下巴的血污。
沉云欢微微抬头十分顺从地配合,安静了好半晌才缓慢开口:“迎春开趁早春时,粉腻香温玉斫姿。”
倒不是她突然有了吟诗作对的雅趣,只是在此时想起了什么,问师岚野:“你知道这句诗里的迎春花指的是什么花吗?”
师岚野淡声道:“世间迎春而开之花有千万种。”
“是,但是与我这把刀融合的迎春花,只有一种。”沉云欢道:“先前张元清跟我说,我这把刀已经足够硬,合该取一个软和一点的名字中和,建议我将不敬改名为迎春。后来我仔细想过,这两句从未听过的诗究竟在描写什么,张元清告诉我这些当真只是闲聊,还是有其他用意。”
“如今想来,迎春花嘛,不就是玉兰?”沉云欢的一只手被师岚野抓在手中细细擦着,另一只手摩挲着刀身,叹道:“我还当张元清不过是给我说了小事,何至于将手伤得那么重,现在才终于知道,她所受伤恐怕根本不是因为提前暗示了我进阶神法,打败邪神观音的办法,也不是因为赠了我那两张符。她根本就是在那时就算出了奚玉生的命,算出他最后会化作魂灵入我刀中,所以才借以给刀改名字来提醒我。”
奚玉生平日里最爱玉兰,他舍命入刀,在漆黑的刀刃上开出了一朵朵纯白无瑕的玉兰花,便正像是迎春时节那万千雪白之中的其中一个枝头。
只可惜张元清受制于天道只能隐晦提示,而她也明白得太晚,晚到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沉云欢低声道别:“再见,奚玉生。”
第四卷 玉神心
第136章 入庙拜神须先叩门
沉云欢面对死亡, 就像是面对吃饭喝水那样稀松平常,也早已见惯了分别,只是这次的平静却让她沉默了许久, 师岚野那一滴眼泪蔓延在舌上的苦涩仍没有褪去, 她发着愣, 不知在想什么。
师岚野亦敛眸不语,神色之中呈现出一种不问世事的冷淡,细致地给她擦着手指缝里的血迹。
也不知过了多久, 奚玉生的尸体已经被玉兰花完全埋住, 沉云欢也落了满头花瓣, 脸颊和双手已然干干净净,恢复了白皙光洁。
她沉寂许久, 忽然开口:“我有点累。”
其实也很痛, 身上的伤还没有医治,仅用灵力暂时填补, 褪去的妖纹虽然已经消失,但今夜她借用的妖力实在太多, 进阶之后必有一场劫难, 这炼化还不知有多痛苦。
想到这里,她瞬间连坐的力气都没有了, 往后一倒, 一句话不说, 就这么闭上双眼晕了过去。
师岚野像是早就准备了多时, 顺手将她接住, 拢在怀里抱了起来。
沉云欢此人向来好面子,即便是这议事殿前的人都已经死光,她仍是不愿意在任何喘气的生物面前露怯。她身上的伤势极其重, 被捅穿的右肩胛匆匆用灵力填补,这会儿晕死过去之后灵气消散,又开始喷涌鲜血,更不消说身上其他伤处了。
师岚野将她抱在怀中,鼻子里被血腥的味道充斥,只觉得她虚弱得连气息都稀薄,骨头也软了,浑身都软绵绵的,完全瘫倒在他身上。饶是如此,也没听沉云欢喊一声痛,就这么硬扛着直到昏迷。
他将沉云欢抄起来,让她的脑袋枕上自己的肩头,其后用另一只手拿上不敬刀,起身之后踩着满地花瓣,缓步离开了皇宫。
厄灾所降临的这一夜已经过去,东方亮起日光,又是新的一日。凡人较之六界其他灵种虽然显得弱小,却有着生生不息的顽强力量,京城纵然被摧毁得满目疮痍,可仍还有不少人幸存,不日又会借以他们勤劳的双手,建造出焕然一新的京城。
随着神法一步步进阶,沉云欢的炼化越来越痛苦,她早已做好了烈火灼身的准备,却不料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如约而至,反倒是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境之中,她坐在一座破旧的小庙之中,面前是烧得极旺的火盆,跳动的火光中隐约能看见地上的脏乱和老旧供台上那尊已经被蛛丝灰尘掩埋的神像。
“欢欢。”身边有稚嫩的声音唤她:“你几岁了?”
“我五岁。”她从紧紧抱着的毯子里伸出一只手,亮出五根手指头晃了晃,似乎对自己的年龄很是骄傲。
转眼就看见那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少年,身着明黄色织金衣袍,头戴小金冠,雪嫩的脸颊上还沾着米粒,那精致的眉眼,一看就是幼年的奚玉生。他听到回答之后露出震惊的表情:“你看起来像是三岁。”
“你懂什么,我娘说我这是从小就长得显年轻。”她颐指气使道:“你刚才有没有向神明许愿我的病快些好?”
“许了。”小玉生乖乖点头,问:“你从哪里来?”
虽然年纪很小,但她很有防备意识,含糊回答:“从我来的地方来。”
小玉生:“那你要往哪里去?”
她道:“往我想去的地方去。”
小玉生又问:“你生了什么病呢?”
她道:“生了我不想生的病。”
便是被这样随意糊弄,小玉生也没有半点生气,反而是伸手给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说:“欢欢,你可以不可以讲我能听懂的话?”
“你听不懂,那是因为你笨。”她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回答有问题,转而不再跟小玉生说话,而是捡起一块石头,在墙上画着什么。
小玉生凑了过去,辨认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那是什么,于是不耻下问:“欢欢,你在画什么?”
“云。”她说。
“你为什么要在墙上画云?”
“云就是我,我就是云。”她不知所云地跟奚玉生交流,用瘦小的手指握着石头,费力地一遍遍描摹,在墙上留下了云的形状。
“那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画在墙上呢?”
“因为我快死啦。”她道:“所以我要把我画下来。”
“你才五岁,怎么会死呢?我父皇说,人可以活一百岁。”
“我生病啦,治不好,所以要死了。”她嫌弃地说:“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你真笨。”
“什么病这么严重,怎么会治不好?”小玉生很热心道:“我可以带你回去,父皇有天下最厉害的医师,我每次生病都能将我医治好,你的病一定也可以。”
“我去过很多地方啦,没有人能医治好我。”她像是不愿提及这些话,皱着眉头不耐烦道:“你不要吵,不要打扰我。”
小玉生果然安静下来,然后也跑去捡了块石头,学着她的模样在墙上写写画画。她画完了那歪七扭八的云朵,好奇地挪过去:“你在画什么?”
只是还没等她看见墙上的内容,沉云欢这个梦境就消散了,经络里传来丝丝温和的力量,像是灵泉浸泡时的舒适,那股灵力融入血液中走遍全身,将那些暴虐的妖气给捋平。
这是沉云欢唯一一次在进阶之后的炼化阶段发生的意外,那些疼痛并未到来,待她睁眼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通畅,灵力突飞猛进,身上的灵骨也沿着脊骨长到了双臂,神法更进一阶后,她整个人都有了巨大的提升,神清气爽,灵力充沛。
她茫然地坐起来,发现右肩胛被长枪捅出来的窟窿已然半愈合,敷了厚厚的草药用麻布缠得很紧。身上各处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也都被处理包扎,一看就是师岚野的手笔。
从前只当他是穷得响叮当,买不起那些灵药医治伤,现在想来,他确实从不取用凡人的灵力造物。山脚下那破破烂烂的小院,屋中那些桌椅床铺,包括后来给她垫在身下的被子,似乎都是他亲手所做。
收取万物的乾坤锦囊是沉云欢挂在他身上的,那一身仙蚕丝所制的衣物,也是沉云欢强烈要求他换上,大多时候他都是自己动手。以前沉云欢只以为他有着勤劳的美好品质,而今想来,他应是另有缘由。
沉云欢正想着,忽而余光瞥见一抹白,她转头看去,才发现枕头旁放着一朵完整绽放的玉兰花。
她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为何这次炼化体内的妖力并未觉得痛苦。奚玉生是一个细心而周到的人,他以命换来的东西实在很多,诸多心愿之中自然也包括了沉云欢这个救下京城的恩人。
沉云欢抬手,指腹摸了摸柔软的花瓣,道了声多谢,随后将花收入了衣袖里,掀被下床,鞋还没穿上就先张口喊了师岚野。
连声喊了好几下都没得到回应,沉云欢忍着肩上的痛,推门出了房间。
师岚野将她带回了先前住着的将军府偏院,此时天色将明,和她先前晕过去时的天空看起来没什么分别,顿时让她产生了自己不过才睡了片刻的错觉。
从院子还保留着他们先前离开时的模样来看,这里并未受到阴鬼的大肆攻击,沉云欢临走前在将军府的门上下了一个守护术法,应当也是起了一些作用。不过眼下将军府的人应是没心思招待他们了,皇帝被扎透了头颅,楼子卿也当胸洞穿,这将军府里还剩多少活人也不得而知,只怕整个京城都笼罩在厄灾过后的阴霾之中。
沉云欢的精神倒是好,只是伤势还未完全恢复,行了几步就觉得伤处隐隐作痛,赶忙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来。少顷,师岚野推开院门走进来,手里提着一桶水。
沉云欢醒来不见人,喊了好几声也没得到回应,很不满他将自己丢在这屋中,有些小脾气,马上劈头盖脸地质问:“你去哪里了?我的伤处有些不舒服,你是不是没给我换药?”
沉云欢还没等到人回答,定睛一瞧,才发现师岚野整个人好似焕然一新。他难得地将头发以发带高束成马尾,露出光洁的脖颈,零星的碎发散落额间鬓角,随着微风轻摆,掠过眉眼来回,显得极为干净利落。
并且他还换下了沉郁的墨色衣袍,换了身雪白的织金立领里衬,外面套了件红蓝相间的无袖长衣。袖子以双色绸带束紧,缠着几条极细的金链,上面还挂了小巧玲珑的哑声铃铛。长衣底下则以金银双丝绣着高山云纹,下摆还坠着几条金黄流苏,走动时云纹浮动,流苏轻晃,隐隐露出一双黑色锦靴。
竟是相当华丽,又平添几分年轻意气。这般明亮的颜色衬得他肤色更如瓷白,不见半点血色,唯有眉眼浓墨漆黑,更显俊美精致,漂亮得不似凡人。
他提着水桶进门,放在石桌上,淡声道:“出门前给你换过药。”
沉云欢还在盯着他发愣,根本没留心他说了什么,也忘记了自己先前的质问,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用长柄勺舀着桶里的水,给墙边的那些花花草草浇灌。
晶莹的水珠滚滚而落,洒在已呈枯萎的花草上,动作轻慢而自然,看起来简直闲情逸致到没边。
一桶水下去了半桶,沉云欢才迟迟回神,“奚玉生临走前,都对你许了什么愿啊?”
师岚野头都未回,一勺下去水能把小草淹死一半,语气十分平常:“此为窥天机,你想知道须得献祭。”
用不着师岚野回答了,沉云欢已经立即猜到答案。
奚玉生先前为她和师岚野各打了一副面具,师岚野戴上面具之后表现得与平日不大相同,那时沉云欢还因好奇随意地问了奚玉生一嘴。
奚玉生说,并非所有面具都作遮掩之用,若是平日里都戴着面具行事,那么再戴上一层面具之后,则遮的是假面,现的是真我。
当时她还以为奚玉生不知其详,说出的这番话不过是自己的想法而已,而今想来,奚玉生怕是早就得知了师岚野的身份,这才特地为他献上一副面具。
那么师岚野今日大变,许是因为奚玉生在临走前的那些愿望之中,必然有一条是希望师岚野能够摘下面具,得自由、现真我。
奚玉生原为太子,却隐姓埋名二十多年,从未以太子之身份现于大众,亦是将面具戴了那么多年,或许正是如此,他才对那种束缚感同身受,因此希望师岚野也能摆脱。
沉云欢坐不住了,起身走过去。这样鲜亮的颜色出现在师岚野身上简直太稀奇了,何止是令人眼前一亮,简直让沉云欢的心中涌出了一些无法形容的心情。她在师岚野的周身左转右转,目不转睛地盯着瞧,连着好几圈后才停下,倏尔抬手,用指头勾了勾他袖口挂着的金链铃铛:“你从哪里搞来的这么漂亮的一身行头?”
师岚野丝毫不在意她的小动作,道:“此为我的本相。”
她顺手摸了摸师岚野的外衣,入手光滑而冰凉,上方的织金针脚细密,根根分明,袖子上的铃铛也极是精巧,只有豆子大小,却能看清楚上面的纹样,且用的都是真金白银。单是这样的布料都称得上有价无市,往日那繁华的京城都不一定买得到,更遑论是现在这样的京城。
沉云欢尝试抠个铃铛下来,没能得逞,转眼看见师岚野已经将桶里的水尽数浇灌,惊讶道:“浇那么多水,不会淹死这些花草吗?”
“凡经我之手,皆能生得旺盛。”
这话若是换个人说,那便是绝对自负,纯心吹牛,可师岚野的语气如此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于是沉云欢就蹲下来盯着那些花花草草看,随口问道:“我睡了多久呢?”
师岚野道:“六日。”
“这么久?”沉云欢惊讶地仰脸,她还以为最多睡个两三日就足够,难怪这一醒来就饿得心里发慌,前胸贴后背。不过她在此时却没有关注自己饿肚子的问题,而是发挥了她刚学到的美好品德,关切地问道:“京城现下如何了?”
师岚野立于院中,漠然地看着檐上两只依偎在一起的雀鸟,道:“尘埃落定。”
六日已过,厄灾除尽,京城的一切皆已尘埃落定。那夜的一场声势浩大、不合时节的花雨,带走了街道上密密麻麻的残肢和浸满每一块地砖的血迹,待风将满地的雪白花瓣扫走之后,京城的街道竟然变得极为干净,若非到处是火烧和断壁的痕迹,以及逝去的生命为证,怕是会让人以为厄灾不曾降临。
只是那夜霍灼音以四象守护雕像将永嘉帝的罪名在人前细数,永嘉帝无从抵赖,百姓皆知这场无端降临的灭顶之灾皆是由皇帝带来,于是百姓那些生离死别,家园尽毁的仇恨尽数落在永嘉帝的身上,不过短短六日,京城之中关于永嘉帝的塑像、赞颂书籍被大肆砸毁、焚烧。
永嘉帝生前最在乎,最看重的声名自是一落千丈,被万人唾骂。与之相反的,奚玉生反倒被人们以赞誉托举起来。人们说,这位善神转世的太子殿下,曾在厄灾降临,妖邪肆虐的那夜于街道上救生灵、度亡魂。
他戴着那张祭神祭天时所用的神面,请神上身,拯救京城众生。他为救世而生,完成使命后便被那场漫天纷飞的花雨接回了天界去。
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生前最爱玉兰花,那场带走了京城血腥和灾难的花雨,是太子最后留给子民的礼物。
虽然过程有些差错,戴着那张太子面在街道上走的飞跃的人是沉云欢,但最后的结果没偏移多少,的确是奚玉生以命渡万魂,换了这场灾难的结束。
沉云欢站在街头,手里捧着热乎乎的油炸饼,吃得唇色油润光亮,整张脸气色好极了。她转动清凌凌的眼眸左右看,见京城的百姓已然振作起来,忙碌地修补被毁坏的建筑。
故人已逝,活着的人自然要无奈接受并马不停蹄地继续生活。
街道两边的人时不时停下手里的动作,侧目望向街中,似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沉云欢转头一瞧,师岚野正在街边行走。他不徐不疾,有一种漫步的悠闲气息,但实际上步伐并不慢,只是沉云欢方才为了买油炸饼跑了一小段,这才将他甩在了后头。
师岚野这身行头堪称招摇,日光璀璨,洋洋洒洒落在他身上将金银饰品照得闪闪发亮,更何况还有这张脸加持,因此走在荒败的街道上格外引人注目,招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沉云欢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奇怪的梦境,便回头走了几步,动作极为顺手地牵上师岚野,催动灵力带着他快行几步,眨眼就到了城外的庙前。
这地方显然是扩建过,与梦中的大小和荒败完全不同。庙顶刷了金漆,鱼鳞般整整齐齐,墙身则雪白无瑕,庙门也十分威武。可见当年奚玉生来此处拜过之后,永嘉帝就将此庙翻新修缮,并且应当是派了人驻守,精心维护着。只是这几日京城出了大乱,守庙的人也早就不见,沉云欢大剌剌地上前,抬手就要推,却被师岚野一把扣住了手腕。
沉云欢投了个疑问的眼神给他,却见他板着脸,正正经经道:“入庙拜神,须先叩门。”
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听取了师岚野的意见,抬手叩了三下,而后等了片刻,周围没有任何声音。沉云欢转头,虚心地朝身边这位规矩突然多起来的仙灵请教:“没有人应,我是进还是不进?”
师岚野道:“进吧。”
沉云欢这才推门,嘀咕道:“怎么你好像是这庙的住持一样?”
师岚野道:“我比住持的阶位高。”
沉云欢脱口而出:“大住持呗。”
她进去便瞧见院落宽敞,地面整洁,一座几层高的大香炉摆在当间,两边则各放着较小的香炉。里头烟灰堆积厚重,显然平日里香火极其旺盛,只不过此时一个人都没有,静得落针可闻。
她抬步进去,也不在其他地方停留,在庙中来回寻找,很快就找到了那座最为金碧辉煌的主殿。虽然与梦境之中的场景截然不同,但供奉着神像的一定是主殿,沉云欢莽撞地跨过门槛进去,一抬头,便被眼前的景象给镇住了,登时停了所有动作。
这座主殿修得实在气势恢宏,穹顶挑得极高,四方架着粗大的横梁,那尊神像便立在其中。供奉的庙宇翻新,这尊神像自然也是重新雕塑的,皇室的手笔奢华而铺张,光是神像的大小就令人震惊。约莫高一丈,宽七尺,神像身着雪白的金织衬衣,赤红与靛蓝两色相交相融披作外衣,头戴雪莲金冠,颈间环彩金碧玉。双袖束金链,腰间配彩丝,袍摆是高耸入云的山纹与滚动缥缈的云彩,脚底则踩着蓝色的浪花水纹。
此神闭着双眸,眉目间只流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悲悯,平和而神圣。十数年过去,神像的颜色仍瑰丽绚烂,未见分毫褪色。
沉云欢恍然转头,却见身后的院中,师岚野负手而立,站在那尊大香炉面前,低头看着里面堆积如山的香灰。侧面看去,他眉目淡然,眼神静穆,灿阳的金光拢在他身上,将人衬得若隐若现,缥缈不定,好似随时都会随风散去一般。
他身上这般穿着扮相,与这神像竟相差无几。
沉云欢恍然大悟,微微睁大眼睛:“这皇庙里供奉的是你?”
她先前是浑然不知,也从未往这个方向想。毕竟她头一次见师岚野时是在苏州,那地方与京城隔了千里,有哪个神灵会离开自己的法相之地,跑那么远去被人欺负。
可眼下从眼前这尊奢华辉煌的神像来看,京城所供的神灵,就是师岚野无误。难怪当时永嘉帝率领文武百官祭神时,他像是很清楚祭拜的是谁一样,原来根本就是在拜他。也难怪方才他走在街上会引来那么多的注视和议论!
师岚野听见沉云欢的惊疑声,转眸看她,倒是表现得很平淡:“不过是我的法相之一。”
“可你先前说你从未来过京城。”
师岚野微微皱眉,似对这声质疑有些不悦,“我从不将谎言出口。”
“好嘛好嘛。”沉云欢笑嘻嘻道:“我也觉得你说谎,只是惊讶而已,皇城建造那么大的神像供奉你,你竟然从未来过,有这么讨厌京城吗?”
“相隔甚远。”师岚野道:“且没有来之必要。”
“这么说来,十多年前那场雪灾,当真是你停的?”沉云欢往里走,声音远远传出来,问出这话时她心里大概有了数。
师岚野的来头恐怕比她想象得还要大,她是完完全全被一开始的表象给误导了,且误导得很深。先前在山上总是起早贪黑,孤苦又勤劳,且还被两个蠢人欺压的师岚野实在给她留下了非常深的刻板印象,再加上后来两次摸骨都没能摸出他的灵力,导致沉云欢曾有一段时间坚信不疑地认为师岚野就是个窝囊内敛的老实人。
后来见他端倪渐露,身份已经不平凡,可也始终无法往高了想。
师岚野做的最多的事不是洗衣做饭,就是围绕着灶台打转,晨起给她打水洗漱、入夜给她擦手擦脚,平日里更是黏她黏得紧,像是附身在她身上,吸取她的灵力滋长自身的灵物一样。
试问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神灵?沉云欢觉得不是自己想得不够全面,换作天下间任何一个人来,恐怕都不会觉得师岚野有什么厉害的来历。
“山神啊……”沉云欢摩挲着下巴,仰着头凝望着那尊高大的神像,脑中浮现出先前皇帝祭神时,所拜的那座巍峨高耸,不见山顶的高山。
山神的诞生条件万般严苛,纵观大夏跨境千万里,山峰千百座,山神定然也屈指可数。高山拔地而起,山峰入云顶天,连接天地,因此将山神称作人间之神也可理解。而师岚野能在皇城得如此供奉,必定是在万万千千的人热烈而诚挚的信仰中所诞生的神灵。
他只掌天灾,不管人祸,所以他能停了十多年前那场险些灭了京城的雪灾,却无法插手阻止这次由霍灼音所挑起的祸难。
她抬手按了按有些不安分的心脏,说不好是什么奇妙心情。现在她所希望的就是,日后让师岚野给她熬煮小人糖的时候,不会出现亵渎神灵的顾虑。
沉云欢看了好一会儿,余光瞥见师岚野进了主殿,觉得这样盯着人家法相不太像话,这才将视线移开去办正事。
她按照梦境里的视角开始寻找位置。一般来说这种古老的庙宇或建筑,就算要翻新修缮也不会将原本的墙体给推倒重建,会损耗气运,是以旧时那面被小玉生和欢欢刻下字迹的墙一定还在。只是年岁不短,而且墙面全部刷了新漆,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不大好找。
沉云欢耐着性子找了一会儿,没能找到,于是将漂亮的眉毛皱起,臭着一张脸。
师岚野见她蹲在墙边摸摸索索,蹭脏了手掌也没不得头绪,便走过去停在一处位置,刚半蹲下来,沉云欢就立马走来,与他面对面蹲下,澄明的眼睛朝他确认:“是这里?”
师岚野静静地与她对视,那眼睛不似从前那么浓墨深邃,却添了几分摄人心魄的力量。
沉云欢不再问,抬手蓄起灵力,将赤红的微光往墙面上一拂,崭新的漆面就开始呈现出字体。
五岁的欢欢尚不会写字,只会歪歪扭扭地画着自己认为的云朵,而九岁的奚玉生已经能写一手端正秀丽的字体,随着沉云欢以灵力回溯,那陈旧的字迹便出现在云朵的旁边。
只是这字体却有胡乱划掉的痕迹,不太好辨认,沉云欢细细看了几遍,才分辨出来这句话的内容:玉生愿以寿阳为祭,愿欢欢早日康复。
沉云欢心头一震,耳边好似出现了稚嫩少女的责骂:“你真是个笨蛋,我要你的寿阳干什么?!神仙才不会答应你这样的祈愿呢?你什么都不要求了,现在去求神仙,要他把你的脑子变聪明一点!”
她恍然回神,满心迷茫,眉眼间凝聚出浓浓的不解。
欢欢是谁?从云朵的形状和名字来看,似乎就是她沉云欢。
可问题是,沉云欢根本就没有这段记忆,莫说是幼年见过奚玉生,她甚至清楚自己连京城都没有来过,五岁那年分明还在仙琅宗修行。可如若欢欢不是她,她为何会有这段记忆?难道是奚玉生留给她的?
这么说起来,沉云欢突然想到了年初在汴京春猎会与奚玉生的初见。他行至面前来拱手行礼,笑着说了句“久闻大名”,所指的究竟是平日里被誉为修仙天才的沉云欢,还是十数年前在这座破旧的小庙之中,那个病弱又脾气不大好的欢欢。
沉云欢想得出神,许久未动,干脆盘腿在地上坐下来。只是她顺手扶了一把墙面时,忽而感觉掌心按到了凹凸不平的痕迹。
她疑惑地凑过去,用灵力一拂,另一种完全与奚玉生不同的字体也跟着呈现了出来。
那字体很是潇洒,大开大合,书写者并不是为了庄重地记录什么,更像是随手一写,内容如下:
永嘉二十九,己巳年。
行至京地,得拜山神,方知此地凡民停供多年,神迹不至,白跑一趟。
听闻西北现神迹,不日启程,望一路顺利。
第137章 行路艰难关复一关
这座供奉着师岚野神像的庙里, 藏着沉云欢完全没有记忆的过往,虽然墙上的那一则小记不知是何人写下,但是沉云欢多少也能猜到那人的身份。
十几年前那场雪灾, 京城的百姓尚且死伤无数, 更遑论一个只有五岁的小孩, 所以那个名叫欢欢的小姑娘绝非自己来到庙中,一定是有人带着她来到京地。而那个人来此,便是为了寻找“神迹”, 只不过那时候庙里荒废多年, 那人见此状之后, 便在墙上留下了一则小记,转而离开了京城, 去往西北。
师岚野自己也曾说过, 他自西北而来。
沉云欢想,倘若那个名叫欢欢的小姑娘当真是她, 那就说明在五岁之前有人带着她走了许多地方,找寻师岚野的踪迹。
而她的记忆, 追根溯源也只保留了进入仙琅宗之后的日子, 再往前就一片模糊,那是她完全无法探知的过去。恐怕也只有当年同在庙中的奚玉生才见过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不过现在已经无法再询问了。
沉云欢在殿中没有搜寻到别的信息, 打算离去。站在门槛前倏尔瞥见师岚野又在院中的大香炉前翩翩而立, 低头瞧着那些堆积起来的香灰, 淡漠的神色也不知藏着什么思绪。
她扶着门而站,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民间的供奉是神明力量的主要来源,一旦被世人忘记遗弃,那么曾经再辉煌厉害的神明也会落魄得不如山中精怪, 甚至会就此消亡。
根据主殿墙上的小记来看,京地的百姓应当是将师岚野遗忘了很长时间,任他的神像在漫长的岁月里堆积灰尘,腐败落魄。饶是如此,师岚野也不曾对此记恨,在十几年前得到了一人供奉后,停了那场漫天雪灾。
师岚野似乎并不在乎被多少人遗忘,只在乎被多少人记得,那些香炉里的香灰便是他被记得的证明。
沉云欢想了想,转身走回去,从供桌上抽出三炷香,催火引燃,在神像前拜了三拜。
站在院中的师岚野忽而一动,转眼朝殿中看去。日光漫过门槛落进去,堪堪触及沉云欢的鞋边,她背对着庭院而站,大半身形隐在暗色中,将线香平举,拜神的姿势并不算端正。
点香奉神,须满心虔诚才能将愿望传与神明听,师岚野本以为沉云欢不过是心血来潮,贪图好玩才会点香,却不料下一刻耳边传来沉云欢的低喃:“想吃菌子炒饭。”
师岚野应愿的次数有限,怎么也没料到会被这样浪费一次,不由得批评道:“贪吃。”
沉云欢佯装没听见,将香插在炉中,这才出了主殿。她从师岚野身边行过,自顾自道:“我们就不在京城耽搁了,今日收拾一下尽快启程前往雪域。”
“你说,现在京城的人都觉得是奚玉生救了他们,日后会不会将你这神像推倒,换成奚玉生的像呢?”沉云欢跨门而出,想起那夜师岚野落下一滴晶莹眼泪的悲悯之相,不由心念一动,问道:“你会躲在无人之地偷偷哭吗?”
“不过复回从前。”他道。
言下之意,不过是再次被遗忘,他已经历过,是以并不在意。
沉云欢没再多言,似是随口一提。继而神灵也走出了庙门,凭空卷来一阵风,将院中那三个大香炉中堆积的香灰吹散,庙中寂静无比,唯有神像前的供台上,还有三炷香在慢慢地燃着。
出门时沉云欢就已经知道将军府起了一场大火,几乎烧光了所有东西。她先前落在门上的术法的作用果然不大,府中家眷似乎无人存活,而楼子卿死在皇宫,其父被阴兵撕碎,偌大的将军府如今死的死,跑的跑,一个人都不剩下,俨然成了废墟。
唯有沉云欢先前住的偏院完好,她回去时路过那片废墟,若有所思道:“我们给奚玉生烧纸时,也给楼子卿烧些吧,毕竟也收容我们住了几日。”
刚回别院,沉云欢就掏出霍灼音死前留下的那对耳饰。
耳饰银亮,上方隐隐附着阴气,她进了屋关上门,以灵力催动,刹时间双眼蒙上一层黑乎乎的雾气,好似进入一片混沌的世界。
少顷,那雾气散去,沉云欢看见面前是霍灼音身体缥缈的虚影,她飘在焦黑的废墟之上,周围像是一场滔天大火烧过,高高的城墙倒塌,满是断壁残垣的街道,地上则铺了厚厚的灰尘,遮掩不住血染的地砖。这显然是战败之后的月凤,霍灼音应当是死了之后化作怨魂,在这片落败的土地上徘徊着,不愿离去。
而此刻有一人站在霍灼音面前,手里放着那对银月亮耳饰。此人身上披着墨黑的罩袍,戴着一张纯黑且没有任何五官空洞的面具,模样令人极是不适。
霍灼音问道:“为何是我?”
那黑色罩袍的人开口,声音是不男不女的怪异:“是它选择了你,报国破家亡之仇,或是就此含恨而去,你自己选。”
这话听着就不像是留人自由选择的余地,沉云欢霍灼音收下了耳饰,却没有立即戴上,那黑色罩袍的人离开之后,她又在荒芜的月凤飘荡许久,而后停在了一座残破的府邸前。那房屋并未被焚烧,但房顶都被砸毁,坍塌了一半。屋中只剩一个半跪在地上,蜷缩着身体的妇人尸体,尸体并无外伤,嘴边却满是鲜血,应是国破之际服毒而死。
她蜷缩的怀中死死抱着四个灵牌,上方刻字隐隐约约可见“霍氏”二字。
霍灼音在此停留非常久,最后还是戴上了那对耳饰。瞬间那银月亮里迸发出了耀眼的金色光华,将霍灼音的魂体笼罩,犹如织锦般千丝万缕地将她的身体塑成。
她终于以双脚落地,浑身不着寸缕,沉云欢站在她的后方,明晃晃地看见她那光洁的脊背上,缓缓呈现出墨笔所画的图案——正是天枷。
眼前的景象到这儿便停止了,刹那间散去,沉云欢握着耳饰出神,刚打算思考,外面忽而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声,“砰”的一下像是什么爆炸了。
她收起耳饰起身推门而出,原是顾妄来了。
他推着一辆木板车,不知是行得太快没刹住,还是没什么当拉车老牛的经验,竟然直接撞在门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生生撞裂了门板,惊得院中的沉云欢回头张望。
就见那木板车上似乎摆了具尸体,直挺挺地躺着,被这么一撞差点滚下车,让顾妄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继而对沉云欢道:“太好了,没有白跑一趟。我来时听街边的百姓说有两个衣着光鲜的人往城外去了,还以为是你们二人。”
沉云欢走去院里:“你来得巧,我们也刚回来。”
顾妄道:“我此番前来,是要与你商议启程雪域之事,若有叨扰,还望见谅。”
他话音落下,余光忽而瞥见厨房走出来一抹亮色,偏头一看,方知那些百姓口中的“衣着光鲜”指的是何人。顾妄大为惊讶,再是如何收敛也用目光将师岚野上下打量一遍,忽而倒抽一口凉气:“这是……”
顾妄抵达京城的第一日,就去了城外的皇庙拜了那尊神像,当时还在心里感叹过不愧是皇家的手笔,神像上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不过才短短几日,那神像的模样他自然不会忘。此刻却见那尊神像从供台上走下来,站在这小院中,袖子挽起,提着一把菜刀,一脸冷漠地看着他,并且话语稍显刻薄:“既知叨扰,为何还要进来,当赔了门后速速离去才是。”
顾妄睁大眼睛瞪着师岚野,一时惊诧得忘记说话。
沉云欢思索片刻,不大熟练地说着谎,替他遮掩身份:“他喜欢那神像的扮相,所以仿着神像置办了这一身。”
顾妄认为,人是可以撒谎的,并不算犯错,但像沉云欢这种十分敷衍且毫无技术的谎言,简直是把人当成猪来哄,他诚心发问:“沉云欢,是我哪里表现得让你觉得我是个傻子了吗?”
沉云欢倒不觉得顾妄是蠢人,只是得到这句疑问时,她的目光不受控制,看了顾妄腰间戴着的木偶一眼,而后道:“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觉得?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你自然也懂。”
顾妄不得不假装懂了,转头施了个术法将撞裂的门修好,再对着板车上的那人晃了晃,唤道:“嘉木兄,嘉木兄?别睡了,醒醒,我们到了!”
沉云欢也是没想有人能睡得比猪还死,门板都撞烂了,他还在板车上挺着。她好奇地走近去瞧,发现此人的衣着与寻常人不同。
他内里穿着天青白立领银织衫,外头套着一件趋近于墨色的浓绿长袍,只套了一个袖子,右臂膀半袒,肩头和腰身束了软甲,正是当下并不时兴的文武袍穿法。他瞧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那张脸因为过分年轻而显得稚嫩,皮肤是常年在日头底下晒出来的麦色,五官却很是俊俏,双眸轻闭,怀里还抱着一把剑,正是呼呼大睡的模样。
顾妄今早去喊他时也费了好大的劲儿,好不容易叫醒,走半道上此人又一声不吭地栽在地上开始睡,他无奈之下只好借了辆板车将人推来,撞烂了门不说,此刻还被师岚野以冷漠且不欢迎的目光持续攻击,此人又是赖在板车上叫不醒的状态,简直是猪精转世,麻烦死了!
他本就不是多好的脾气,平日里装得端正有礼也是碍于天机门的面子,此时四下没有别人,他终于耐心耗尽,有些恼怒,飞快往这少年脸上拍了一巴掌,“虞嘉木!”
这清脆的一巴掌,才将这睡得不知黑天白地的少年喊醒,顶着半边红红的巴掌印睡眼蒙眬地坐起来:“放、放……”
沉云欢瞧着他这身打扮也像是官宦子弟,还以为他要说“放肆”,却不想他打着磕巴道:“放饭了?”
沉云欢由衷评价:“这位瞧着倒像是个人物。”
顾妄温和地笑道:“嘉木兄,咱们此行来是为了正事,还是莫在门口耽搁时间了。”
这个名唤虞嘉木稍微清醒,感觉脸上有点不对劲,抬手摸了摸,迷茫地看着顾妄:“我、我的……”
“哦,你的脸啊。”顾妄道:“方才推车的时候没留心,撞在了门上,想必也磕着你了,抱歉抱歉。”
不知是不是天机门弟子那牢靠可信的形象深入人心,虞嘉木竟没有丝毫怀疑,顶着巴掌印翻身下了板车。不等人招呼,他就自己进了门,行过师岚野时眼尖看见他手里拎着菜刀,便煞有其事地冲他点点头,道:“饭。”
顾妄吓一跳,生怕师岚野抄起菜刀砍他脑门上,匆忙拽了他一把,笑道:“进去说,进去说。”
沉云欢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顺手塞了根糖棍咬在齿间,低下头取下墨刀,细细擦拭。
顾妄才刚坐下还没开口,就听沉云欢问:“今日就要出发?”
他点头道:“正是,时间紧迫,原本与你们一同前去雪域的贺家兄妹不知所踪,至今仍未有联络,而万剑门的权燎与崔氏先行一步,在几日前就已离京,掌门临时令我和嘉木兄顶上你们队伍中的空缺,我们便留在此地等你醒来。”
原本安排好的队伍因为京城突然而至的祸灾而被打乱,雪域之行不得耽搁,是以有几人在沉云欢还重伤未醒时已经出发。顾妄本就打算与沉云欢同行,去西北探查鬼阁之事,因此并无什么行程上的变动。与他一同加入队伍的虞嘉木则是万剑门的得意弟子,出自涿郡虞氏,与沉云欢的师兄虞向隐是本家,或许也有着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
万象仪破碎将天机门的掌门晏少知重伤,又得知皇帝和太子皆死,一时悲痛万分加剧伤势,至今仍卧床不起。此番京城大劫令大夏损失惨重,八星盘被沉云欢一刀砍碎,阴虎符则被天机门秘密回收,于外则是不知所踪的状态。
皇帝一死,太子也无,群臣拥护皇室宗亲子嗣匆匆登基。司命宫被炸毁,仅有知棋,怀境二人存活,于是年少的二人共同接任大祭司一职,以测吉凶之能操持皇帝、太子的国丧和登基大典及其他事宜。
凡人最擅长制定规矩并领导秩序,通过众人的努力,短短几日好似从表面上暂时稳住了京城的大乱,然而皇权的斗争才刚刚开始,皇室的宗亲以及王侯的激烈内斗必定不断,这种混乱的状态会持续很长时间,带来无穷之后患。
不过这些问题就与沉云欢等修仙子弟无关了,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须得即刻启程。
离开前,沉云欢隔空取了些纸钱蹲在院里烧。今日正是奚玉生的头七之日,沉云欢从前没给别人烧过纸钱,这也算是头一回了。
火焰照亮她白皙的脸庞,映得双眸满是跳动的火光,她慢声道:“奚玉生,你就好好地上路吧,来生投胎个好人家,做个自私自利之人,免得再遭罪。”
顾妄也蹲在旁边,顺手送了一把纸钱进火堆,眉眼间隐隐是悲恸之色,却道:“人死不可复生,活着的人再如何痛苦也要努力振作精神,走向新的明日。”
看起来好似已经坦然接受了生离死别,沉云欢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腰间的木偶,不言。
顾妄察觉她的目光,便道:“阿笙不同,她只是身体毁坏了,魂魄还在,不算死。”
要这么执迷不悟,沉云欢可就开始戳心窝了:“那你让她跟我说两句话。”
顾妄沉默。沉云欢暗暗叹气,不知道放任顾妄沉迷这虚无缥缈的假想之中变得疯癫,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烧完了纸钱,几人便开始动身。师岚野的饭做到一半就搁置了,也没有什么行李需要收拾,他这一身本相的装扮实在太过招摇,于是顾妄租了马车,挤在同一车厢准备离京。
车厢不算大,沉云欢与师岚野坐在一处,两人的腿都伸不开,沉云欢只得保持那种并着双腿将双手搭在膝头的姿势。她不喜这种拥挤的环境,这马车较之先前奚玉生的那辆差得太远,不过她看着坐在对面的顾妄,也不好抱怨什么。
虞嘉木同顾妄坐在一处,这人像是熬了八百年的夜没睡一样,上车就呼呼大睡,占了座椅的一半,半个身子都歪在顾妄的身上,推搡了好几下都没用,将他挤得紧紧贴着车壁,连喘口气都困难,平日里作为大师兄的端方形象全无。
这种情况下,沉云欢也说不出什么“想换辆大马车”之类的话,毕竟这车里显然有比她更想换车的人。
马车在京城门口被拦下来,沉云欢道了声“稍等”,便掀开车帘下去。车前站着怀境,而今她身居大祭司之职,尽管脸庞还稚嫩,周身的气度却较之先前成熟不少,见到沉云欢后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不知贵人有何要事指教。”
沉云欢在出门前传了信给怀境,叫她先一步在京城门口等着,便是有几句话要交代。
“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沉云欢道:“京城能度过此劫,除了奚玉生以命为祭之外,更是因为京城百姓平日里虔诚供奉,勤于祭神,得神灵眷顾京地,因此日后不论京城如何乱,也绝不可让皇庙的香火熄灭。”
怀境眸光一动,瞥见那清风掀起的车帘之后刹那一现的金织衣袍和淡漠俊美的侧脸,敛回目光后低头道:“怀境谨记。”
沉云欢拍了拍怀境的肩膀,觉得掌下的肩头颇为薄削,担此重任定然极为辛苦,也不知是熬了几夜未睡,脸色更是差得难以入眼。她不由得多说了一句:“无论如何,大夏不是只有皇室将领,还有我等千百仙门。”
虽说这句话算不上多么温柔的语气,更谈不上是承诺宽慰,但怀境还是一下子红了眼眶,深深一揖,道:“还望贵人一路顺利,万事迎刃而解。”
沉云欢不再多言,道别之后钻进龟壳般的马车,与师岚野贴作一处,搭在他臂上的手指顺道抠了抠他袖口上那挂着铃铛的金链。
她拨弄了好些下,不听铃铛响,便问道:“这铃铛为何是哑声的?”
师岚野微微低头,瞧见她白净的指尖在他腕间摸来摸去,动作自然而大胆,更显几分娴熟的亲昵,一时不言。
顾妄见车厢中沉默,不得不开口接话:“这我倒是略知一二。”
他也算是见多识广,否则也不会在当初春猎会的擂台上一眼就认出沉云欢所使的是天火九劫。他说“略知一二”其实是谦辞,匆匆看了师岚野一眼,见他的气质已经不再冷漠,而是进入了一种好脾气的平和状态,这才解释道:“我听说,神灵隐于世间,所出之言,所动之声,所用之力都为神迹,神迹现世则会引来灵物相随,妖邪觊觎,就算没有这些,若被凡人探知神迹,也必会引起大乱。”
沉云欢恍然大悟,细细想来,师岚野平日里除了沉默寡言之外,的确很少发出动静,常常悄无声息像是完全不存在一样。
另一方面,沉云欢又觉得无比稀奇。神灵自古以来为凡人所仰,而凡人踏上修仙大道,万般艰难的修行不只是为了斩妖除魔,庇佑人间,更有飞升成仙之毕生所愿。尽管沉云欢平日里并不拜神,可有这么一位活生生的神灵坐在身边,那些仅闻于传说或是古籍里的规矩,约束神灵的条条框框,应验在师岚野的身上之后,无一不让沉云欢真切实际地感受到他不同于旁人的特殊。
思来想去,她还是想要隐藏这个秘密,抬眼对顾妄道:“奇怪,这车里又没坐着神仙,好端端的你说神迹做什么?”
沉云欢这话的语气和态度已与先前在院中完全不同,点漆般的眼眸望着他,盈满正经。顾妄也心里清楚,笑了笑道:“是我多言,神仙哪有什么闲工夫来我们人界,神迹一说就更是天方夜谭了。”
话虽如此,顾妄仍不敢有片刻放松,紧绷着身体,时不时推搡一下睡得跟死猪一样的虞嘉木。有一回力气大了,将他推得摔下座位,他都没醒,枕着师岚野的鞋一动不动,顾妄立即得到了师岚野一记冷漠的眼风,又吓得他赶忙将人捞上来摆回座位。
若非顾及这车厢窄得伸不开手,顾妄真的很想摒弃端方气度,给这口吃的死猪甩两个大耳刮子,再让他睡车顶上去。
又充满怨念地在心里数落万剑门,不知道这仙门是怎么教的弟子。
不过半个时辰后,顾妄的紧绷就放松了不少。因为沉云欢毫无恭敬地歪在了师岚野的身上,将他当作枕头一样睡得七荤八素。
顾妄看着跟自己遭遇差不多的师岚野,再是如何超凡出尘,淡漠疏离,此刻也被揉乱了衣襟,攥住了发丝,胸膛被人枕着,平静地抱着睡得香甜的沉云欢,于是莫名觉得这位的气质没那么骇人了。
幸好出了京地,这龟壳般的马车就用不上了,剩下的路程须得快马加鞭,白日骑马,夜间飞行。修行之人不必日日睡觉,以灵力加持或是吃灵药,最多可连着五六日不睡。
只是沉云欢尚且能强撑着,那虞嘉木就不行了,边骑马边打瞌睡,从马背上掉下来好几回,回回都要顾妄停下来捡他。
饶是顾妄在心里念了八百遍本门的清心法诀也没能忍住,一个愤怒地飞踢,把虞嘉木从地面踢上了树杈,挂在枝头晃。
他睁眼醒来,茫然地问道:“我、我怎么、睡、睡树上?”
顾妄站在下面,冲他招手,微笑道:“你看看你,骑马的时候要清醒点啊,都被这马尥蹶子甩上树了,太危险了。”
转眼一看,沉云欢的马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师岚野也不见行踪,两个时辰之后才发现她走错了路带着师岚野拐去了另一个方向,半天的赶路彻底白费,几人不得已宿在城郊。
顾妄一个头两个大,肠子都叹出来,心道这路程才刚开始,若是一路这么过去,还没到雪域他人就被折磨得没了人样。
虞嘉木已在床榻上睡下,顾妄坐在桌前望火长叹,解下腰间的木偶,将她摆在灯台旁坐着,与那双紫色的眼睛对望了许久,旋即忽而想了个妙招,认真道:“阿笙,你显显灵,等虞嘉木一睡觉你就托梦吓他,吓得他魂飞魄散……”
“呸呸呸,说什么魂飞魄散,不吉利!”顾妄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匆忙打了两下自己的嘴,又道:“吓得他不敢再睡觉就好。”
不过显然这木偶也不会给出丝毫回应,接下来的路程,虞嘉木该睡还是睡,睡醒就吃。有一回在城中休整,他站在街边看人卖艺,因神色太过呆滞被当成痴儿,以美食诱骗给拐进奴隶黑市,最后寻了一个时辰,沉云欢找到人时,他正在被卖。
“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会为了口吃的上当!”顾妄简直无法忍耐,怒不可遏地拍桌骂道:“蠢猪!”
虞嘉木抱着剑,坐在床边发呆,好像这声骂得不是他一样。
沉云欢坐在边上,雪白的内襟和赤红的外裙交融,墨色的卷发披在身上,精致的眉眼与肤色相衬,显得白玉无瑕的面容格外漂亮。她正捧着碗扒饭,听到此言便停下来,鼓着腮帮子道:“别伤了我们队伍的和气。”
有了之前的带队经验和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沉云欢知道了管理队伍的重要性,时不时站出来展示自己的领队地位。这显然是负责任并且调和队伍气氛的好行为,有助于队内成员的友好关系发展和队伍的紧密性。当然,如若她别总是走错了路,并带着那尊大神乱跑就更好了!
“既是拖累,合该分头而行。”这里还有一位总是建议解散队伍的人员。
师岚野倚在窗边,神色冷淡地望着下方人来人往的街道。出了京地之后,他的法相便有了变化,据当地香火最旺的庙里所供奉他的神像而变,不再那么金贵华丽,而是换了身月白的立领金织长袍,长发半绾,少了几分少年意气,多了些书卷气息,好似出身富贵的书生。
而这是他自出发以来,第七次提出分头行动。合理怀疑他每回闷声不吭地跟着沉云欢乱跑也不提醒,存心是为了将队伍分散。
顾妄两眼一黑,抬手掐自己的人中,确保自己不被气死在半路上。
第138章 赤地千里黄沙漫天
沧溟雪域位于西北之北, 与京城隔着山峰千万座,河流无数条,便是走最近的距离日夜兼程, 路上也消耗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其实按照顾妄的计划, 本来半个月就能到, 但路上实在波折太多。
连着数日披星戴月,顾妄尚且能磕灵药维持,但沉云欢的身体无论如何也撑不住, 因此赶路几日就得找地方休息。有时是进城住客栈, 有时在路边一铺地毯就这么草草睡下, 只是宿在野外时需得一人守夜。
本来计划是轮流守夜,但虞嘉木此人实在可恨, 轮到他守夜时他就消极怠工, 坐着都能睡着,甚至一头栽进火堆上, 压灭了火堆不说还将胸前的衣裳烧出个大洞,次日所有人都醒了他仍保持着栽地上的姿势睡着。
沉云欢还在迷糊地揉着眼睛, 师岚野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只有顾妄看不过去,一把将他提起, 一边骂骂咧咧:“怎么不烧死你呢!”
另外, 师岚野更是一直没有掩饰过自己想要分离队伍的心思。他的法相随着跨越千里不停变换, 但漠然的态度和稍显刻薄的嘴没有半点变化。
赶路之余, 顾妄也会学习制衣绣花等针线活, 将自己的积蓄都拿来买各种各样的衣料给妹妹裁衣,且一针一线都亲手所为。
只是他从前没做过这些事,学起来难免吃力, 更是忙于赶路无从学习,只得求助队伍里朝夕共处的三个同伴。
虞嘉木是个吃了睡、睡了吃的蠢货,少有的清醒时间都在钻研剑术,丝毫不懂女红,顾妄也没指望他。
沉云欢听了后当下拍拍胸脯道:“这有何难?交给我了。”
顾妄欣喜地跟着她学,结果她穿了针线之后剪出衣衫袖子的形状然后缝在一起,看得顾妄两眼发黑:“沉云欢,你要是不会,就说不会。”
沉云欢坚持这就是制衣的其中一种方法。
胡搅蛮缠了一阵,沉云欢不愿承认自己不会缝衣,便将话题转移说师岚野会裁衣裳,先前还给她做过几身。顾妄听后,满心欢喜地跑去找师岚野,向他请教。
师岚野却一脸漠然地看着他:“白费功夫。”
顾妄不耻下问:“大人何出此言?”
他转头看向远处,语气平淡:“你无天分,做出的衣物丑陋,不能着身。”
顾妄从未见过这么冷漠的神,竟然连任何委婉的说辞都没有,就这么直白地伤人心。他顿时怨愤冲天,回想这一路走来,两眼一睁不是在拖着后方摔在地上的虞嘉木,就是喊着前方的沉云欢莫走远,还要时时刻刻维护队内的和谐氛围,硬着头皮夸赞虞嘉木两句,以免当真让这尊大神从中作梗成功,劝得沉云欢就此宣布分头行动,策马而去。
容易吗?!结果他得到了什么?只有漠视和苛待!!!
顾妄连夜给掌门传信,洋洋洒洒细数这一路惹出的祸端和麻烦,问能不能将虞嘉木遣返回去,带着他委实是个拖累。同时申请了天机门的飞鸢,希望自己能甩开几人,先一步飞到西北再汇合。
结果遭到了晏少知无情的拒绝。他在回信中说,虞嘉木虽年少,在万剑门的能力却是数一数二的,并不输大弟子权燎,且他如此嗜睡是与他所修炼的剑法有关,平日里虽松懈但遇上正事时不会出差错。又说了如今皇室大乱,京城百废待兴,国库亏空严重,天机门仰仗皇室而立,现在自然也跟着捉襟见肘,哪有多余的飞鸢?
最后晏少知批评了顾妄,道自己还在为国事发愁,病身未愈,他还用这些破事来烦他,修行之人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还谈什么修行,不如回他的老家豫州种地。
顾妄看完回信后,感觉天突然暗下来,原来不是日落,而是天塌了。
赶路的过程颇为乏味无趣,沉云欢的精神肉眼可见地落了下来。路途中遇上的新鲜事以及秀美壮丽的风景,都无法停步驻足。白日骑马,夜间飞行,有时连着好几日都不眠不休,沉云欢倍感疲累,连修炼都没有时间。
不过她最近发现了一个乐趣。师岚野应了奚玉生死前所愿,显出本相之后,除却性情上有变化外,他每到一个地方,法相都会随之发生改变。他所幻化的模样,具有极强的地域风格,俱是当地百姓根据自己的风俗所建造的神像。
在京城时他头顶金冠,袖缠金链,是十足华丽富贵的样子。离开京城之后,有时他一身赤红衣衫,头戴官帽,脚踩祥云靴,手里还抱着一柄玉如意,好似个状元郎;有时他又长发高束,金银软甲束袖缠腰,变作威风凛凛的武将;抑或衣衫雪白,腰佩碧玉禁步,手中持一把折扇,唇红齿白无端风流,平添几分世家子弟的纨绔模样。
种种法相,皆是各地百姓的信仰凝聚,沉云欢瞧着新鲜,每回他法相一变,就忍不住盯着看许久,细细研究他身上的配饰,也会因百姓各地不同的特色风俗而着迷。
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上,山脉相连,河流汇聚,养出了万万千千不同的人。
沉云欢对师岚野有失恭敬一事,打从一启程时顾妄就知道了。只是后来也未见她有半分收敛,入城休息,她偏要与师岚野共住一间房,宿在野外时,又熟练地枕在他身上。赶路时累了还会自己爬上他的脊背,使唤他背着,或是撩闲抓着师岚野的一缕发编着小辫子。有时盯着师岚野的目光更称得上是锐利,亵渎。
其中动作的亲昵自不必说,虽然什么男女大防,有伤风化之类的民间风俗在修仙门派间并不存在,但沉云欢这么理所当然地将师岚野当作枕头,还是让顾妄在心里反复震惊许久。
这可是活生生的神明啊!从来只存在于古卷书籍,人间传闻之中,从古至今又有几人得见神明真容?就连顾妄很明显察觉此神刻意敛了气息,化与凡人无异,他却还是会因为师岚野冷不丁的眼神而本能地想跪下来三叩九拜。
换作旁人怕是早就高高供起来了,也唯有沉云欢这般放肆。而且师岚野也从不拒绝或是抱怨,尽管平日里神色淡然,但似乎什么都会做,任劳任怨也不知是灌了什么迷魂汤。更夸张的是,他先前还暗地里特地提醒过沉云欢,莫要一直用那种眼神盯着师岚野,免得被扣上个亵渎的罪名,反倒得来师岚野一句冷漠的“多管闲事”,简直没有天理。
反过来说,若非如此对待神明的是沉云欢这个天授神法的传承人,顾妄早就大喊一声“妖孽看剑”,然后一剑刺过去,斩了这个蛊惑神明的邪祟。
话说两头。阴虎符此等神器现世启用,将皇城打得千疮百孔一事,已经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人界仙门,同时传出的还有沉云欢在京城以一人之力战百万阴兵,对抗神器而大获全胜的壮举。
天火九劫一时间又成为风口浪尖的话题,此等神法所展现的力量早已远胜世间万千法术,且目前还处于未修炼完整的形态,他日沉云欢若真能登峰造极,将天火九劫修得完整,人界必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动荡。
杀沉云欢夺取神法之力的人,与招揽沉云欢入仙门的人变作两支庞大的阵营,散落在人间各处寻觅沉云欢的踪迹。只是顾妄在出行前就留了心眼,他们的行踪极为隐秘,更有晏少知的奇门遁甲之术加持,这一路走来也无人打扰。
雪域之祸迫在眉睫,可天下局势也分崩离析。人界仙门皆由凡人组成,既是凡人,自然摆脱不了无穷无尽的欲念。天机门作为皇室直属的仙门,其在人界各门的地位居首,所掌控的权力和供给的资源都是其他仙门望尘莫及的存在,也早就令千家百门暗生不满。因此皇帝太子逝去之后,登基的新帝又尚为年幼懵懂,不仅皇权势力面临洗牌,八大仙门和十大世家也纷纷坐不住,陆陆续续开始接受笼络或是主动下场加入皇室宗亲和王侯的阵营。
一场人间内乱的巨大风暴正在逐渐酝酿成形。
不过四人跨越千里赶路,到后来除却师岚野,其余三人的状态都不算好,累得晕头转向,并不怎么关注外界消息。
穿越大半国土,四人终于来到了大夏西北的边境地带,陇州。
陇州是前往雪域的必经之路,一路向北走到人界的边境才能抵达。陇州之北,便是地广人稀,风景独特的西域。
西域有着大片的赤壁荒漠,绵延几百里的无人区,甚至有些地方寸草不生,赤地千里,但风景却依旧蔚为壮观,瑰丽无比。这片土地神秘而广袤,埋藏着无数奇异传闻和秘宝,古往今来前往此地的人前赴后继,数不胜数。
师岚野自进入西域地界后,法相从头到脚都发生了改变。先前不论法相如何变化,服饰上的风格相差并不算特别大,然而西域独特气候和风俗导致此地的百姓也有着与别的地方截然不同的服饰。
他长发半绾,束以莲花金冠,其中以五色丝带结了几条细辫,眉间浮现赤红的莲花法印,双耳戴着孔雀蓝羽所制的银饰,耳廓上还戴了几个精致小巧的银环。衣裳只有单薄的一层,上身是件赤红金纹的立领无袖,露着两条毫无血色的雪白双臂,两侧大臂还戴着坠着一圈小铃铛,雕刻着莲花纹的臂钏。腰间则挂着蓝璎珞金链,鲜艳浓烈的蓝色长裤束着脚腕,露出骨节分明的脚踝骨和一对未穿鞋的赤脚。
一望无际的黄沙和赤壁却孕育了如此浓墨重彩,绚烂无比的颜色,师岚野着身的明黄、朱红、靛蓝、竹绿、墨黑,成为这昏黄的天地中独一无二的风景。
沉云欢向来喜欢披金戴银,颜色灿烂,因此立即提议三人去市井置办一身西域当地的行头,入乡随俗。西域的人身上衣料都很少,男子袒胸露乳,女子裸肩赤脚,十分常见。
沉云欢换上赤红的纱衣,戴着银质发链,颈间环着莲花璎珞,臂上套着靛蓝的丝带臂钏,腰身一束,挂满了蓝色铃铛的腰链缠了两圈。她踩着一双云纹丝履,双脚各戴了银铃,甚至连手指上都要套几个红红绿绿的戒指,走起来浑身上下叮当作响,如溪水潺潺般清朗悦耳。
沉云欢的面容精致,眉眼浓郁的黑色与白皙的肤色相衬,漂亮得极为张扬且具有攻击性,并无江南烟雨之下养出的秀丽温婉。给她换衣裳戴头饰的老板娘笑眯眯道:“姑娘真是天下间难得一见的美人,这身行头一换,瞧着倒像是我们西域的人。”
沉云欢一旦受了夸奖,下巴就微微仰起来,不经意地就流露出几分得意的模样来。她站在骄阳下,经西域耀眼的太阳一照,身上闪闪发光,招摇得连上头飞过的鸟都要被闪瞎眼。
虞嘉木脱下文武袍,身着黄绿交织的半臂衣袍,大剌剌地露出半个胸膛和右臂膀,长发也被编起来,正抱着剑站着发呆。顾妄骨子里约莫有些保守,怎么也接受不了那些袒露身体的衣裳,选了件将手腿遮得严实的单薄衣衫。
几人聚首后,顾妄被沉云欢从上到下这一身都闪得眼睛酸痛,连声喊道:“不成不成,绝对不成!”
本来他走在这城镇中看着满地的袒胸露乳之人就不知将视线往哪儿放,更是接受不了沉云欢露着两条嫩生生的手臂,于是马上跑去买了两件墨黑的外袍,让师岚野和沉云欢披在身上,遮住这一身的招摇。
沉云欢不大乐意地披着,本来想找个理由给扔掉,但后来发现这西域的太阳比大夏内地要炽烈许多,晒得人头皮发热。
非是她不愿以灵力自补身体,抵挡这些恶劣气候,只是西域此地实在是地广人稀,灵力也稀薄,出发前晏少知再三叮嘱要保证几人的行踪必须隐秘,因此在这种地方,能不用灵力便不用,尤其是沉云欢,稍有不慎可能就叫别人追踪到位置。虽说几人并不畏惧,只是蚊虫多了,这一批一批地来送死也惹得人心烦,更何况他们还有要事在身,不得在这些地方耽搁。
沉云欢不方便以时时刻刻以灵力护着身体,因此就将黑袍顶在头上,遮住了这灼人的阳光。
行走数里不见村落,三人都有些疲累,沉云欢爬上了师岚野的后背,让他背着自己走,汲取他身上的冰凉,这才舒服了些。没多久,虞嘉木忽而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顾妄走出老远一回头,发现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还以为是又睡着了。
谁知折回去喊了几下没动静,抽耳刮子也没用了,才发现他是晕倒了。顾妄受累,拖着他又走了几里地,终于得见荒漠之上的唯一一家客栈,这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赶路了,只得在客栈留宿。
这客栈虽说立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地,却修得气派,足足有三层楼高,单是客栈的大门就占了两层楼。客栈由一对年迈的夫妇操持经营,那老板娘生得高大,皮肤粗糙黝黑,眼窝很深,眼睛颜色偏淡,不笑时有些凶狠,但是一笑又显得和蔼淳朴。
一见有人进门,她便提着茶壶热情地迎上来,招呼道:“嗨呀,几位贵客累坏了吧!快来喝口水,休息休息!”
沉云欢师岚野背上拱了拱脑袋,从黑袍里露出一张脸,转着圆滚滚的眼珠大致打量了一下客栈,然后才从他背上滑下来,并不接老板娘递过来的碗,转头眼巴巴地等着师岚野把她的专属杯子拿出来,这才让老板娘倒了水,咕咚咕咚地几口喝完。这西域的太阳可算是让她吃了不小的苦头,人都要晒成干了。
老板娘道:“贵人讲究。”转而问师岚野:“这位公子的杯子呢?奴家给你倒些水解解渴。”
师岚野淡声道了句不必,转而在沉云欢边上坐下来,抬手揩去了她因为喝得急,滚落至下巴的水珠。
顾妄落后十来步,一进门就把虞嘉木给甩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此时半点形象也顾不得,喊道:“来水,来水!”
老板娘慌忙递上一碗水,顾妄喝了个底朝天仍不够,一口气喝了三碗,灌了满肚子的水,这才缓过气来,擦着满头大汗。随后端着碗试图给晕过去的虞嘉木也喂些水,但此人晕得太死,嘴巴抿得就好像怕别人给他灌毒那么紧,掰都掰不开,最终只得放弃。
顾妄要了两间上房。沉云欢是铁打的要与师岚野同住,而顾妄思及他与虞嘉木都是男子,挤一间也方便,所以这一路走来只要住客栈都是两间房。
老板娘将房门钥匙递于他,慢悠悠道:“几位贵人还是多住几晚为好,近日不宜出行。”
顾妄挑着眉尾问:“此话怎样?”
老板娘并不明说,笑眯眯地卖了个关子,“待到太阳落山你们就知了。”
顾妄也未多问,转手将一把钥匙递给沉云欢,随后拖拽着死猪一样的虞嘉木上了楼,将他扔到房中的床榻上去。这一番动作实在算不上温柔,虞嘉木一路磕磕碰碰,脑袋估计都磕出个包,仍未醒。
顾妄则毫无心理负担地在桌边坐下来,解下腰间的木偶,取了小巧的帕子沾水给它擦擦脸,擦擦紫色的眼睛,柔声说:“阿笙,此地风沙多,行路时我就用绸布将你包住,免得太阳晒伤了你,等我这两日我做个帽子给你就可以了……”
楼下大堂中,沉云欢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趴在桌上,牙齿咬着糖棍左右轻晃,下巴垫在手背上,任由师岚野帮她清理卷发里的黄沙。西域的风里都带着沙,避无可避,说话都要用手遮一遮。
“几位贵人是从外地而来吧,听口音就不像是西域人。”老板娘端上了糕点,目光从师岚野头上的莲花金冠掠过,又道:“这位大人,这缠枝莲花冠呀,乃是神明之物,您还是取下来吧,免得冲撞了神明。”
师岚野充耳不闻,对顾妄还能刻薄两句,对外人实在是漠视得彻底,正慢条斯理地挑着沉云欢的发丝,一缕一缕的墨色卷发从苍白的指尖流泻,留下些许沙粒,被他攥在掌心。
沉云欢将话接过来:“你这客栈开在这么荒芜的地方,有生意做吗?”
老板娘丝毫不介意被人无视,笑容如旧道:“姑娘有所不知,此地虽人烟稀少,却是进瀚海圣地的必经之路。”
“瀚海圣地?”
“再往前走便是了,一望无际的沙漠。”
沉云欢与这老板娘闲聊了一会儿,得知这人今年已五十六岁,名唤依兰,与其丈夫十八岁就在此地开了客栈,几十年来经营得当,见过的客人数不胜数,什么样的人都有。
而她所说的瀚海圣地,在许多年前是绝对禁区,从来无人踏足,便是不慎进去了,也无法活着出来。后来一位姓张的圣人历经千难万苦走通了瀚海,在那片吃人无数的沙漠留下一串脚印,紧跟着无数掩埋在黄沙之下的秘宝异闻也得见天日,更是打通了一条极为繁盛的贸易之路,成为游行到此地的商人必经之路。
但这片瀚海圣地并非纯良无害,在某些时候,它仍是一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可怕之地。
正聊着,便又有人进了门,接下来客人就多起来了,一个接着一个。
进来的客人有样貌和服饰都极其华丽的胡人,也有民间的剑客或是散修,后来进来一支商队,人数众多,使得整个大堂都吵闹起来,沉云欢觉得闹腾,便上楼回了房间睡觉。
师岚野端了水进来,将门一关,所有嘈杂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房中陷入落针可闻的寂静。沉云欢累得不行,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半只嫩生生的手臂不规矩地耷拉着床外,臂钏的彩色丝带缠在线条流利的手臂上,衬得她肤色格外白皙干净。
师岚野在床榻边坐下来,拧着锦布的水,慢悠悠地给她擦着脸和手。呼吸一轻,他听出沉云欢醒了,淡声道:“今夜不赶路。”
沉云欢用懒洋洋的鼻音发出疑问,“顾妄同意了吗?”
师岚野说:“何须他同意。”
“他会一直念啊。”沉云欢懒声道:“这一路走来都不知道念多少遍了,时间紧迫,耽搁不得……念得人头痛。”
师岚野马上就想出了解决的办法:“你可以向我祈愿,叫他噤声几日。”
“这不太好吧?”沉云欢都能想象出顾妄气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还要努力维持端方君子形象的那副样子,先前没忍住被虞嘉木气得破口大骂之后,他抄了一沓天机门的戒律,为了修行,可谓是十分刻苦。
她睁开眼睛,望着他:“况且我为什么要祭出我自己的东西换他闭嘴,太不值当。”
对于向师岚野提出祈愿和献祭,沉云欢多少摸出了一些法则。
若是直接对师岚野提出愿望,类如“给我一百两”“给我一个孩子”这种,是不会实现的。但若是换成“我以一个月的好气运换得一百两”“我愿吃三个月的素食换得子嗣”则可以实现,任何的愿望之后,都要献祭换得。基本上是献祭等于愿望,想得到多少,就要祭出多少。
而另一种将祈愿施加在他人身上,则是献祭高于愿望,就像奚玉生那样,想以魂灵入刀,平息亡魂怨念,洗涤霍灼音的罪孽,就要献出自己那条必有飞升命格的金贵性命。
总而言之,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神明更是不会白白施以神泽。
沉云欢静静地看着师岚野给她擦手的动作,那些铃铛在他身上轻晃,比起先前的法相,现在的师岚野更加俊美神圣,有了十成十的“神仙”模样,更印证了他先前生于此地的说法。
她想,师岚野既是神明,就绝不会平白无故眷顾一个凡人,他一定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沉云欢想起自己的掌心还有个没派上用场的咒法,是先前张元清画在她手上,教她探知师岚野过去的东西,或许今夜可以试着用一用。
第139章 无名客栈初闻旧怨
沉云欢伏在榻上睡了一觉, 醒来时见房中点着灯,窗外一点光亮都没有,心说她这一闭眼的工夫竟然睡得天都黑了?
房中安静得没有任何杂音, 师岚野坐在桌边, 不知在看什么, 她爬坐起来,缓了缓刚睡醒的惺忪,一张口声音竟然哑了:“师岚野, 什么时辰了。”
师岚野的背影一动, 起身缓步走来, 手里端着一杯水递给她,道:“日入。”
日入即为日落时分, 指酉时。西域与大夏其他地方的气候出入极大, 就连天色也黑得晚,一般到戌时末才会天黑, 眼下这个时辰应当天色还亮。
她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随后转头望向窗子, 抬起手指在空中轻划, 那窗子便被灵力驱使,倏尔大开。
外面果真没有了半点亮光, 甚至连月光都没有, 黑色伸手不见五指。但是这种现象显然是不正常的, 沉云欢眼眸微眯, 细细一看, 就见有些黑色的雾气正顺着窗框往房中飘来。
她走到窗边,将手往外一探,惊讶地发现半条手臂都被这股诡异的黑色给掩埋, 方知不是天黑,而是外面起了一种漆黑如墨的雾气,且极其浓郁,可见度不足几尺,似能吞噬一切。
这情况也不用多看,一眼便知是那老板娘所卖的关子,想来也不是说头一次出现的突发状况。沉云欢关上窗,“什么时候起的黑雾?”
“未时。”
“不过才两个时辰,外面就黑成这样?顾妄可知外面的情况,有没有来寻过?”沉云欢这一觉睡得沉,中途没有醒过。
师岚野坐下来,给自己也倒了杯水,慢悠悠地喝着:“来过一次。”
沉云欢暗中思索,虽说这一路走来好些次都将顾妄气得头发倒立,但他骨子里还算稳重的,遇上这种事倘若没有将她唤醒,就说明他已经有过了解,且事态并不紧急。
沉云欢站在桌边,抬手将师岚野面前的书随手拿来,却见上面的文字非是大夏常用文字,竟是一点都看不懂,立即让见多识广、博览群书的她微微皱眉:“这是什么书?”
师岚野道:“西域深处带出来的书,被从前的旅客留在了房中的木柜里。”
“那书上写了什么?”沉云欢纵使是不认识这些字,也因为师岚野方才看得专心而好奇上面的内容。
师岚野道:“记载了西域深处供奉的神灵。”
“谁?你吗?”
师岚野微微摇头,坠在双耳那泛着蓝色光泽的孔雀羽便跟着轻晃,眸色被烛光照出浅淡的颜色。光影落在他瓷白的脸上,覆上的橘光使得他的皮肤有了些暖色,看着也不再那么冷漠疏离。
一个地域多神供奉的事并不少见,但信徒就那么多,香火难免分摊不均,被遗忘或是冷落的神明,最终要离开这片土地,但师岚野好像并不在意。从他的法相来看,西域的百姓对他应当也是尽心供奉的,此地着装向来雌雄莫辨,那些琳琅满目颜色璀璨的饰品挂在身上,像是百姓们献出了自己珍藏的宝物一般。
沉云欢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敛起心中的思绪,随手在这本看不懂的书籍上乱翻,本打算放下了,却不想在最后一页竟然看见了认识的字。
字迹已经非常黯淡,应是许多年前写下的,她连忙凑近了灯火去瞧,就见上面写着:
永嘉三十,丙午年。
重回西域,遍寻不见神迹,须穿过瀚海继续寻找。
此地突现黑雾,邪肆诡谲,危险重重,然所剩时间不多,纵千难万险,吾亦往之。
沉云欢自然认得出这字迹与京城皇庙上所刻下的字体同为一人,那人离开京城之后,当真带着欢欢来到西域,且从小记中看,此人也遇上了这片诡异的黑雾。
“还有别的书吗?”沉云欢转头去柜子里翻,发现上面有很多住客栈的前人所留下的东西,仅有的几本书被她抓下来翻阅,没再找到同样的小记。
纵然沉云欢心里已经有八分认为那个往墙上画云朵,名叫欢欢的小姑娘就是年幼的她,但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她尚未下定论,只道:“我们去找这儿的老板娘问问去。”
她卷着书出了门。楼道里只点上了两盏灯,暗得连影子都模糊,但下了楼梯之后视线豁然开朗明亮。大堂中几乎坐满,各地方言口音交织一处,相当热闹。
沉云欢二人的出现,让大堂之中的声音削减几分,众人纷纷投来打量的目光。顾妄坐在其中吃饭,看见两人后招了下手,示意他们过去坐。
沉云欢点点头,转身去了柜台处,胳膊肘往上一支半个身子倚在柜台,道:“老板娘,两碗素面,一壶酒。”
“好嘞,贵人稍等。”老板娘依兰正在提笔记录,听到这话之后提着笔转去了后院,给丈夫报菜去了。沉云欢瞥了一眼搁在桌上的书本,发现她所写也非西域文字,索性站在柜台前等了片刻,待她回来便问:“你非西域人?”
“起初不是,后来在这住了大半辈子,也算半个西域人了。”依兰笑笑,继续低头写字,缓声道:“此地比不得境内繁华,但山高地远,别有壮阔之景,住久了就不愿再离开。”
沉云欢视线落在笔尖,见她不是在记账,问道:“你在记什么?”
依兰叹了口气,道:“起初我详尽记录这里的天气,想从这些里面找到黑雾来临的规律,这样的话也好提醒过路的行人注意避让,不过一直未能成功,这些黑雾来去都随心所欲,没有章法,现在我不过是习惯性地记录,写着玩罢了。”
沉云欢就等着她提起黑雾呢,马上顺着话问:“说来,这外面的黑雾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么遮天蔽日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不像是天气造成的。”
“谁知道呢?这东西怪得很,从前是没有的,就是在某一日突然而来,有时三五日就能散,有时则耗个十天半月,被这黑雾赶上啊,只能等。”依兰抬头看向沉云欢,笑着道:“所有来此处的人都是要穿越瀚海圣地的,但这黑雾下的瀚海可不是圣地,乃是只进不出,杀人无数的鬼蜮,奉劝你们还是莫要冒险。”
沉云欢沉静地听完,丝毫没有被此话恐吓,只是将手轻轻搭在腰间的刀柄,唇线轻扬:“嗯?说得这般神秘,我倒还真想去长长见识。”
依兰注意到了她的动作,目光落在那金丝缠绕的木制刀柄上,问道:“宝刀何名?”
沉云欢眉眼弯弯,露出个看起来颇为纯良无害的笑容,道:“阎王点卯。”
依兰连声称赞好名,恰逢她丈夫在后院喊了一声,她便去将面和酒壶端出来,送到桌子上,道了声:“慢用。”
大堂没什么多余的空位,顾妄与两人拼桌,正鼓着腮帮子吹面条,抽空问了一句:“方才聊什么呢?”
“问了几句外头黑雾的事。”沉云欢从师岚野的手里接过筷子,望了一眼面前的清水面,没什么食欲,翻来覆去地搅和:“她说最短也要个三五日,时间长十天半月也是有的。”
顾妄道:“我们耽搁不了那么久。”
路上虽说耗费时间,但起码每日都在前进,若是在这客栈里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则完全是浪费时间,绝不能停下。沉云欢也有此意,点头赞同,偏头朝桌子另一头的两人打量。
就见这两人皆是女子,从身形上看,一个肩背单薄尚为年少,一个则支着脑袋姿态慵懒,正与沉云欢所投去的目光对上。
她头上披着长长的黑纱,连同发丝和腰背一同笼罩,身上似随意套了件破破烂烂的衣袍,还戴着一张遮住全面的木制面具,整个人都掩得十分严密,只能通过漆黑的眼眸辨认她非西域之人。
不过这样的装束于此地也不算奇怪,单说这个大堂里就汇聚了不少奇装异服之人,有师岚野这般金贵华丽,也有面前此人破如乞丐,边关多的是萍水相逢,来这里的人都有着自己的目的,没有人会过度在意别人的扮相。
只是这女子旁边坐的少女倒是个眼熟的,她高眉峰深眼窝,略显灰蓝的眼睛,脸颊上有着暗色的斑斑点点。沉云欢细看两眼,在记忆中翻找,很快将这少女的脸与先前在京城祭神节上,不慎摔在他们面前的那人重合。
之所以让沉云欢记得这般清楚,是因为当时这少女深深看了师岚野一眼,那一眼分明昭示着她认识或是见过师岚野。
隔了千万里还能再次遇见,这让沉云欢觉得颇为有意思,不由得多看了少女两眼。
“不喜欢吃?”
略显沉闷的声音传来,打断沉云欢的思绪,她很快意识到是戴面具的女子在说话,那双眼睛仍在看她,显然是在询问她。沉云欢也不装了,搁下筷子道:“看着不太好吃。”
那女子道:“边关的食物不及境内多种多样,清水面倒是还好,其他食物当地风味太重,更不会合你们这些从境内来的人的口味。”
沉云欢道:“不吃也无妨。”
“不吃不行。”女子说:“你们想穿越瀚海,就必须先饮此地的水,吃此地的食物,否则一进瀚海就会立即迷失方向。圣地会惩罚任何不尊重这片土地的人。”
沉云欢不太赞同,心说哪有那么玄乎?她身边还坐着一位山神呢,先前在仙琅山不也被两个废物压在头上欺负,纵然瀚海诞生了神灵,也绝不会因为这一点去惩罚过路的人,除非,是有人借以神明的名义行恶。
她道:“不打紧,我们手里有人,不怕被惩罚。”
女子便轻笑两声,从面具下传出的声音显得沉郁怪异,道:“我知道了。你们这是抓了个灵物当作供品,是要献祭给瀚海圣地,所以才不怕被惩罚,对吗?”
沉云欢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纳闷:“难道我长了一张看起来很邪恶的脸?何以这般揣度?”
女子道:“那为何将这奴隶打扮得如此华丽?”
沉云欢十分讶异,转头盯着师岚野瞧:“什么奴隶?哪里来的奴隶?”
顾妄这一路看着师岚野给她端茶倒水,对此比较有发言权,完全理解这女子发出的疑问,便解释:“姑娘误会,我这友人素来爱干净且心善,喜欢做这些,并未被奴役。”
“既然双手双脚健全,何须事事由他人所为。”女子的话中竟有批评之意。
沉云欢的嘴角一耷拉,面色看起来有几分不高兴。她这一路从来都是将师岚野当作同伴的,即便是最开始全身的骨头尽断,瘫痪在床榻上,的的确确是事事都要师岚野帮助的情况下,也没有生出半点奴役师岚野的心思。眼下这女子说的话,好像显得她很苛待师岚野一样,简直是对她巨大的污蔑和诽谤!
沉云欢立即低头喝了两口面汤,迫不及待地争辩:“哪有事事,这饭不就是我自己在吃吗?我又没叫别人喂。”
顾妄一边嗦面条,一边在中间劝和:“这小菜味道倒是不错,快尝尝。”
正说着,虞嘉木踩着楼梯,噔噔噔地跑下来。他像是睡饱了精神,脚步都踏得风风火火,抱着剑来到大堂,视线一扫立即看到了坐在中间的沉云欢几人,不由分说走过去一坐:“饭。”
他口吃严重,大多时候不说话,即便开口,也尽量是一个字两个字地说,加之板着一张脸,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冷酷的气质。
顾妄看见他就一个头两个大,瞥见师岚野面前的那碗面半点没动,便询问了一下:“你若不吃,施舍给他可以吗?”
师岚野未作声,但顾妄知道,他只要没有出口拒绝,那便是默认的意思,于是动手将面推到虞嘉木面前。虞嘉木也丝毫不介意,将怀中的剑往脚边桌腿边一竖,提着筷子开始大快朵颐。
沉云欢喝了几口面汤就想搁下筷子,却不想又听那女子说:“就吃这两口怎么够?待进了瀚海,一去百里没有人烟,便是这清水面你也吃不到了。且这一碗面你才喝了两口汤就要搁筷,岂非白白浪费粮食。”
沉云欢有些不服气,道:“一顿饱顶个什么用?我就算是全吃完,进去之后也得磕灵药。”
“灵药比不得粮食夯实,你多吃些总是没错。”说着,这女子摇头叹气道:“你们这些从外地来的年轻人什么都不懂,闷着头往里冲,倘若不敬畏这片土地,可是要遭不少罪的。”
这人语气稍显严厉,但并无刻薄和恶意,竟有些像她年少时仙门里对她诸多管教的师长,虽然后来长大后他们就不再啰唆,但年幼时沉云欢没少被念。沉云欢让她说得心虚,转眼看见顾妄和虞嘉木都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就也挑着面条往嘴里送了几根,磨磨蹭蹭。
沉云欢以前不吃民间俗物,没有“浪费粮食”这么一个概念,自从遇见师岚野之后,她每每吃不完剩下的东西,都会被捡走,不论什么师岚野都会吃个干净。她硬着头皮又吃了几口清水面之后,对着伤害味蕾的食物实在吃不下,又不愿让人说她浪费食物或是奴役同伴,便悄悄朝那严厉的女子偷看几眼。
见她没有盯着自己,就忙从桌下扯了扯师岚野的手臂,同时推了推自己的面碗,小声道:“给你吃。”
却不想师岚野这次却没有将面碗接过去,屹然不动,只是淡声说:“晚间我去后厨给再给你做一碗。”
沉云欢听了后也没有多欢喜,抿着嘴角,心说那面前的这一碗怎么解决?若是她端着面起身走两步,再佯装摔倒砸碎面碗,会引起别人的疑心吗?
想着,她又朝那女子偷看,这次被她抓个正着,为表示自己没有奴役同伴,沉云欢马上对师岚野说:“那我同你一起,帮你切菜。”
刀上的功夫她还是擅长的,不管是杀人斩妖,还是砍瓜切菜。
沉云欢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极好,体贴又用心,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了,怕那戴面具的女子没有听见,便打算问问她吃不吃,顺道给她做一碗。正要开口,却忽而见有一人跟喝醉了酒似的,走到边上来踉跄了一下。
此人并未撞到人,倒是将虞嘉木放在脚边的剑给撞倒了。他一边说着抱歉,一边蹲身捡剑,虞嘉木十分宝贝自己的剑,不愿往别人碰,也飞快弯身去捡,却仍是让那人抢先。
这动作太过刻意,没有半点“无心”的样子,沉云欢扭头一看,就见他已经将剑拔出了鞘,指着剑身上的徽文,忽而扬高声音质问:“你是不是涿郡虞家人?”
虞嘉木眨了眨眼,咽下塞满了腮帮子的面,“不、不——”
那男子横眉怒道:“虞家的家徽在此,你还敢否认不成!”
虞嘉木也终于将话说完整:“不然呢?”
“你敢承认就行!没想到竟还有虞家人那么大胆,堂而皇之踏足西域,今日算你不走运,撞上我们哥几个,现下就砍了你的人头去桑家领赏!”那男子一抬手,竟一下抽翻了虞嘉木的面碗,摔落在地碎得四分五裂:“弟兄们,来活儿了!”
大堂瞬间静谧下来,所有人停下了交谈,直直地朝此处张望。另一桌的几个壮汉拍桌而起,闹出不小的动静,手里提着武器,走路时还一脚踢翻了凳子,当真是气势凛然,将这张桌子给围住。
虞嘉木满脸茫然,捧着面碗的手仍滞在半空,慢吞吞地开口:“你们,找死?”
沉云欢却是双眼一亮,就此想到了个妙计。眼下这闹剧不存在任何误会,这些人就是奔着涿郡虞家人而来,指名道姓地要找虞嘉木的麻烦,虽然不知虞家与桑家有何旧怨,但沉云欢却伸手,在那男子身前拦了拦,劝道:“误会误会,一定是误会,大家坐下来好好说,别用刀剑伤人。”
那黑脸男子听得这劝话,勃然大怒,一把拂开了沉云欢的手:“他自己都承认是虞家人,何来误会?!”
就见沉云欢被这么一拂,反手打翻了面前的碗,汤汤水水的面条洒了一桌,逼得坐在桌边的几人同时起身躲闪。
“哎呀!”沉云欢痛心疾首,悔不当初:“我本打算将这面吃完的,现在可好,白白浪费了,实在可惜!”
顾妄拿着筷子后退两步,嘴角都要抽到天上去,已经懒得拆穿。什么“坐下来好好说,别用刀剑伤人”,这些话能从她沉云欢嘴里出来,也算是太阳打西边升起了。
“好说。”顾妄道:“我再去后厨帮你要一碗。”
沉云欢沉默不应,此时变成聋子,佯装没听见。
“这是做什么?”那戴面具的女子施施然起身,“好端端的两碗面给你们糟蹋了,今日若是不说出个所以然,你们就舔干净再走。”
“走?”沉云欢将话接过来,装得是像模像样,“打碎我的饭碗还想走,那可不行,起码也要一人留下一只手来。”
挑事的男子一听,阴沉的眼睛钉在沉云欢的脸上,满脸横肉都因怒意而抖起来:“你别急,杀了他,就轮到你了!动手!”
随着男子的一声令下,其他几人猛地动身,挥舞着大刀朝虞嘉木砍过去。大堂中登时起了惊呼声,周遭几桌纷纷避让,生怕被波及。
却见那平日里只知道睡觉和吃饭,呆傻得像是被妖怪吃了脑子的虞嘉木忽而身形一动,召长剑出鞘入手,啸声凌厉一响,剑光在烛灯下晃过,原本那气势汹汹,要砍下他脑袋领赏的几人皆同时顿住身形。
细细看来,他们的脖颈慢慢浮现出一条极细的血线,连声惨叫的响声都听不到,脑袋就纷纷滚落在地。
再一转眼,虞嘉木仍端坐在桌边,正慢吞吞地擦着剑上的血迹。
“好剑法。”沉云欢难得称赞了一句。
旁人怕是没看明白,但沉云欢习剑十几年,自然看得一清二楚,虞嘉木方才只用了一剑,就像串糖葫芦一样,把这几人的脑袋削下。因动作实在太快,皮肉分离的速度都没追赶上剑刃,所以待他坐下之后,伤处的血迹才慢慢涌出来,且不是以喷溅的方式。
连顾妄都看直了眼,微张着嘴巴一时没缓过来劲儿。
尸体倒在地上,被削得极其平整的断颈不停往外淌血,很快就染红了地面。依兰冲后院高喊了一声:“当家的,出来收拾一下!”
少顷,便有一个十分高壮的男子从后院出来。他的身量瞧着超过了十尺,膀子健硕,门框险些容不下他,还得矮头侧身在进得来,甚至走路时都隐隐震得地面轻颤。
他提着木桶,将地上几人的头颅收起来,再将尸体像收拾被褥一样叠起来,往肩上一扛就这么给拖走了。依兰提着水来清理地面的血迹,显然对此状习以为常,叹气道:“各位贵人,打打杀杀是这里常有的事,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容我劝各位一句,外头的黑雾还不定什么时候散去,一个屋檐下还请互相多包容,别砸了我这小客栈的生意。”
大堂较之方才安静许多,再无纷杂的议论声,众人皆低头吃菜喝酒,更是不敢再直视沉云欢这边的几人,只得用余光偷偷张望。
沉云欢丝毫不在意周围异样的气氛,搬着凳子在边上坐下来,问道:“老板娘,这桑氏和虞氏究竟是有什么过节?”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依兰刚要细说,却忽而被敲门给打断了话。由于大堂已经十分安静,再加上客栈的门早已锁住,拴上了锁链,这么一敲,连带着锁链碰撞的声音在客栈里显得极是突兀,引得所有人同时转头,朝门的方向望去。
敲了几下后,声音突然变大,像是外面的东西开始撞门,惊得众人发出低呼声。
顾妄见依兰站在原地没有半点要开门的样子,道:“外头有人,老板娘,你还是将门锁打开吧。”
“不成!”依兰脸色严肃,沉声道:“黑雾一现,人妖不分,谁知道外面究竟是人是妖,不可开门冒险。”
撞门声仍在持续,外头的人似是非常着急,隐隐约约伴着细微的呼喊声。无人说话,似都打算袖手旁观,但顾妄自是不能见死不救,道:“你只管开门,若是妖邪,我杀了便是。倘若是个人,你拒之门外岂非害人性命。”
依兰听闻,转而又看了看虞嘉木,显然方才他一剑杀了几人的身手也叫人多了几分信任,她点点头,去柜台后面拿出钥匙,打开了门锁。
门只开了一条缝,呼啸的风便裹着黄沙争先恐后地往里窜,随后依兰看见门外有两人,动作飞快地拽着人拉进来,“砰”地关上了门,利落地重新锁上。
风声停息,周遭又静下来,就看见来人一高一矮,满身黄沙,像是在风里走了许久。高个子的男子身体发着抖,那双眼睛一看就知道此人是个没有神智的傻子,嘴里不停地发出无意义的“嘿嘿”声。稍矮的那个像是个少年,有一头胡人的卷发,眼睛蒙了布,面容脏兮兮的,进来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闷头往地上一栽,晕了。
众人只看热闹,无人上前来关切,顾妄只好自己上前,检查那高个子的男子。戴面具的女子紧随其后,蹲在少年身边抬手摸他的脉搏。
那男子神志不清,口不能言,问了几句话丝毫没有回应,顾妄将他周身粗略检查一番,未见有明显外伤,却在他腰间发现了一块玉佩。顾妄摘下来一看,神色一顿,转头望向沉云欢。
这一眼显然不是随意乱看,沉云欢轻挑眉尾,“怎么?”
顾妄不语,将玉佩抛来,被她接住,翻过来一瞧,玉佩上刻着“仙琅”二字,还雕刻了宗门的徽文,表明此人是仙琅宗的弟子。
“这小郎君没救了,一看就是让食脑鬼吃了脑子。”依兰在一旁道。
沉云欢望向她:“食脑鬼是什么?”
依兰道:“这种妖邪正与我方才要跟姑娘讲的,桑虞两家的恩怨往事有关。”
依兰所讲的这段往事并不算秘闻,似是西域人人皆知的事。桑家乃是西域盘踞百年的修仙世家,平日里积德行善,斩妖除魔,被西域百姓奉为“圣家”。近二十年前,桑家有位修仙近一百五十岁的老圣人即将羽化,活到这种岁数,便是死了也是喜丧,于是邀请各大世家前来赴宴,涿郡虞家自然邀请之列。
然而桑家的盛大宴席却被虞家砸了个彻底,还险些被灭满门。概因虞家人贪图桑家至宝,与妖邪勾结,盗走至宝后对桑家痛下杀手,几乎将全族屠尽,若非桑氏家底浑厚,人才辈出,齐心协力才斩杀妖邪渡过难关,否则这西域圣家便会就此覆灭。
虽说渡过难关,但桑家也因此元气大伤,新的家主登位后便立下了铁律,西域永不欢迎虞家人,一旦发现涿郡虞家人踏入这片土地,便会赶尽杀绝。
而当初那些被妖邪所杀的桑家人,也因怨念难消,化作成一种名唤“食脑鬼”的妖邪,在瀚海之中游荡。凡是撞上食脑鬼的人都会被吃了脑子,从此变得痴傻疯癫,无药可救。
依兰道:“黑雾之中妖邪诡异,若想走出来,只能蒙着双眼,闭塞双耳,这样就不会听到或是看见那些妖邪,不受蛊惑,便不会迷失本心。只是一旦眼睛耳朵无用,难以感知危险,离死也就不远了。”
沉云欢望着面前这痴傻的仙琅宗弟子沉思。她已经不是仙琅宗的弟子,所以此事她管不管都合乎情理,若是她懒得与过去纠缠,大可以“雪域任务”为由拒绝,而顾妄也只能传信给天机门,派人来调查此事。但若是她想留下来管,也并非不行,已经有一批又一批的仙门弟子赶赴雪域,且他们时间上尚有容错,晚个几日也无妨。
沉云欢拿着玉牌若有所思。玉牌上还残留了几丝灵气,确认是仙琅宗的东西不假,而面前的弟子也并不眼生,正是她年前去雪域时随行弟子之中的一人。
当初在沧溟雪域变故突生,那些随行弟子奇异失踪,遍寻不得,她也因此背上了抛却同门,不顾同伴生死的罪名。
沉云欢重返雪域,并非只为了万魔封印一事,更要查明当初那些仙琅弟子去了何处,她的灵力为何突然消失。
但是……
沉云欢握紧玉牌,眉毛轻压,神色稍显凝重。这人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巧,简直就像是有人甩了个鱼饵过来,送到她的嘴边,等她咬钩。可是这饵上挂的也不是假物,一时间让她犹豫不决。
正在她思索间,晕在地上的少年忽而动了。他在几人的注视下吃力地坐起,抬起骨节明显,略显消瘦的手摘下了眼睛蒙着的布,睁开双眼。
就见他污浊之下的皮肤雪白,眼窝稍深,鼻梁高挺而精致,尤其是有一双浅淡的绿色眼睛,像是宝石一样干净剔透,卷发呈现出栗金的颜色,竟是个极其漂亮的少年。
他看起来十七八岁,几乎骨瘦嶙峋,神色怯弱,眸中满是畏惧和谨慎,视线在众人面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沉云欢的脸上,与她对视。
第140章 忆说往昔辨明故人
胡人是生活在西域诸多部族的统称, 其中的长相特征也各不相同,眼前这少年显然是多种胡人之中最为漂亮的一族,那双异色的眼睛极是特别, 睁开的瞬间, 就让周围注视着他的人同时噤声, 心思各异。
沉云欢与他对视,心中却是毫无波澜。
这少年的确长了一张足以令所有人见之动容的脸,但沉云欢先前已经见过更漂亮的, 难免在心中暗自比较, 并出于稍微不太客观的私心, 给师岚野挂了一票。
师岚野的脸,是精致又冰冷的, 像是窑烧了千年万年才能凝结出一盏的绝世瓷器, 因此不需要了解他的过去,也知他高贵不可污浊, 疏离于世。便是当初在仙琅山脚那破旧的小木屋中,他身着粗麻布衣整日忙于劳作, 沉云欢仍觉得他从前是落没的世家大族出来的世家子。
面前这少年却是怯弱低微的, 好似天生就附着在他人身上的菟丝花,身上带着浓浓的欲念, 用以蛊惑的能力来自保, 因此浑身上下都彰显着人人都可以践踏的软弱。
无人说话, 那少年有身子轻颤, 看着可怜兮兮的, 顾妄只好半蹲下来主动交谈:“不要怕,这里是安全的。你是什么人,从何而来?你与这个痴傻之人可熟识?”
少年将视线收回, 盈盈绿眸落在顾妄身上,声音嗫嚅得几乎听不见:“多谢相救,我名唤桑雪意,随同族回家时在瀚海遇到黑雾,不慎与同族失散,后来侥幸遇见此人……”
说到这儿,他像是体力不支,喘息了两口,瘦骨嶙峋的脊背更显柔弱,仿佛不堪一折。沉云欢还等着听后面的事,毕竟这痴傻弟子当初可是从她手里失散的,因此免不了心急,赶忙道:“快给他喂几口水。”
师岚野将头轻偏,眸光落在沉云欢的侧脸。
她毫无察觉,只是紧紧盯着那绿眼睛少年,让人分辨不清她的情绪里是关切还是为了其他。
旁的人听到他的姓名,皆讪讪收回了觊觎窥探的目光,不敢再直白打量。那老板娘一听少年是桑家人,却热情起来,动作飞快地倒了碗水递过来:“呀,原来是圣家的贵人,奴家有眼无珠没认出来,莫怪莫怪。”
名唤桑雪意的少年就算是被如此抬举,也十分谨小慎微,不停地道谢,双手接过碗时候慢吞吞喝了几口,又缓了会儿才继续道:“他说知道离开瀚海的路,便让我跟着他,若是他出了不测,便让我摘了他身上的玉牌去求救,说他还有同伴困于瀚海深处。因着黑雾中妖邪甚多,便让我蒙上双眼,封闭双耳,以防被妖邪所害。后来我便照做,跟着他走了半日,来到此处。”
沉云欢问:“他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你对此一无所知?”
桑雪意摇了摇头,转眼看向边上站着的痴傻男子,脸上露出哀伤悲恸的神色,“我们遇见时,他尚无此状,一定是在黑雾中受到了妖邪的伤害……”
饶是如此,他仍带着桑雪意从黑雾中走出来,来到了这家客栈门前。
沉云欢又问:“他有没有跟你说他的来历,为何会在瀚海中?可曾提及过其他同伴在何处?”
桑雪意仍是摇头,“黑雾中不得久留,时间紧迫,后来我封闭了双耳,也就听不见他说话,其他一概不知。”
他身体极是虚弱,说完这句话后竟又晕了过去。依兰见状赶忙喊着丈夫来,让他桑雪意扛去了楼上的房间休息,自己则去打水亲自去照料。西域人对桑家人的热情可见一斑。
老板娘忙活起来,大堂的其他人也纷纷收回看热闹的视线,兀自低语起来。
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得到,沉云欢站在原地不动,手指头抠弄着玉牌,上方雕刻着“仙琅”二字,仍泛着极其微弱的灵光。
西域广阔,即便是与沧溟雪域比邻,其中也相隔了不短的距离,若是当初在雪域里与她失散的那些弟子成功逃出,安然无恙,则必定会回到仙琅宗。既然他们了无踪迹,又出现在西域,那就说明他们后来还是遇上了麻烦,且很有可能到现在还活着。
一个将她扣上了罪名,又在她灵力尽失时将她赶下山,让她失去一切的仙门。昔日旧景历历在目,是宗门负她在先,她还不至于以德报怨,不计前嫌地为宗门做事。
戴面具的女子站在她身侧,应当是观察了她神色许久,在这时开口:“你与他是同门?”
沉云欢反手将玉牌收起来,看她一眼。两人站得近,沉云欢看见她的眼睛,墨黑而仁厚,有一种严厉的温和,本想矢口否认,却在话到了嘴边时转了个弯儿:“从前是。”
女子瞬间便从她的话中得到了一些信息,慢声道:“纵然你与宗门有龃龉,但门中弟子也是无辜,你既然犹豫,那就说明心中有想救的念头。修仙之人,当以善念为行万事的基准,我建议你跟从善念而行。”
沉云欢沉默不语。
女子见她没有回应,又道:“你认为我说得对,所以在心中考虑,对吗?”
沉云欢叫她说中了心思,又觉得自己所想被人猜得那么准有些跌面子,刚要否认,却又听她说:“你想否认,是觉得我说中了你的心思,让你有些没面子吗?”
“我只是觉得你很奇怪,莫名其妙对我说教,比我从前宗门的师长还要啰唆。”沉云欢板着一张脸,看起来严肃正经,一副很有主见,能为自己做主的样子:“救与不救我有自己的考量。”
女子又道:“你的考量,不过是在面子与人命之间摇摆。”
这话便有几分责备之意,沉云欢登时有些气恼,冷着脸为自己争辩:“你在胡说什么?这些人早在年初就失踪了,如今突然出现分明就是故意撒饵给我,我自当要考虑这陷阱的深浅。何况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先前遭受了什么,便是没有这些陷阱,要不要去救这些人我也要好好思量!”
“当真如此吗?”她道。
沉云欢皱着眉毛,气恼地发问:“你究竟是谁啊?”
她道:“常心艮,我的名字。”
沉云欢毫不留情地给出评价:“怪名字。”
“莫吵莫吵,冷静冷静。”顾妄见二人似争执起来,下一刻沉云欢就要报出自己的大名了,于是忙起身在中间劝和。在外人面前他自然是向着沉云欢的:“你不必听他人所言,只管考虑自己的就好,你救或是不救全凭自己意愿,倘若想接着赶路,我传信给门内,同样会有人去救。”
连木头一样的虞嘉木也开口道:“对。”
唯独师岚野不出声。沉云欢没有听见最想听的支持,转头看向师岚野。他神色平和,不出声时安静得像不存在,但能够立即察觉到沉云欢投来的视线,与她对视。
旁人都可以说反对,唯独师岚野不行,他没有说话,明显是心中有异。沉云欢心中起了烦闷,找他的麻烦,低声质问:“你也觉得我是因为面子所以才犹豫?”
只是还没等师岚野有什么回应,身侧突然传来一声低唤:“欢欢。”
她心头一震,转头望去,正见戴面具的女子盯着她,那眼神比先前几次的对望都让她心惊:“你……你认识我?你为什么叫我欢欢?”
常心艮将负在身后的手抬出,手里握着一卷书,正是沉云欢先前从楼上拿下来的那一本,方才吃饭时她顺手搁在了桌上,本打算询问老板娘那则小记的事,却不想被突然到来的两人扰乱心绪,给忘记了。
她道:“你看见了这本书后面的小记?”
沉云欢微皱眉头,目光已经全是怀疑,像是想通过面具将她看穿:“你认识写下小记的人,也认识我?”
“自然。”常心艮道:“这本书当年还是我赠她的。”
原来如此。沉云欢心道,难怪这人才与她初见面就一副很相熟的样子,甚至连说话的口吻都酷似长辈,原来是早有渊源。
沉云欢飞快地追问:“她是谁?是我娘吗?长得什么模样?你们如何相识的?她带我来此地做什么?”
沉云欢有太多问题,从京外那座庙里出来之后就一直憋在心里,无处询问。她还想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让她带着自己到处寻找神迹,后来又经历了什么,使得她就此消失不见,自己则完全没了五岁前的记忆。
常心艮却并未立即回答,只是凝视着沉云欢。
沉云欢的脸上见不到任何其他的情绪,类如与母亲分离多年的伤怀,乍然得知亲人消息的恍惚,还有寻找母亲的急切,这些都没有,唯有眉眼中的好奇远胜其他。
在她一声又一声的询问下,常心艮似极其轻微地叹了一声,才道:“是你娘不错。当初她带着你来西域,我听她说要穿越瀚海,便与她同行过一段时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与幼年时的样貌相差不大,且眼睛与她相仿一二,又带着这本书卷,所以我能认出你。”
“她,嗯……身量不矮,杏眼弯眉,长相还算过得去。虽说心胸坦荡好相处,但脑子不大聪明,很容易上当受骗,若非有我带着她,她定然是过不了瀚海的。”
常心艮的这些形容和评价不算好听,沉云欢也并未完全相信。倘若她娘真的是从京地到西域,带着一个孩子跨越万里,要说她没点本事在身上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从心中否认了此人对她娘“脑子不大聪明”的评价。
但是她能叫出“欢欢”这个名字,并且知道书本的最后一页有个小记,那就说明她在十多年前认识她娘一定是事实,做不得假。
“原来是我娘的故人,常姨,我这样叫你可以吗?方才我声音大了些,你别介怀……来来来,咱们去房中细说。”沉云欢将从奚玉生身上学来的交际本事像模像样地用在此处,不悦的情绪也一扫而空,抬手抓住了常心艮的手腕,将她带着往楼上走。
行出几步,沉云欢忽而听见身后没有脚步声,又转头朝师岚野看,见他站在原地不动。于是沉云欢对常心艮道了一句稍等,折返回去来到师岚野面前,状似热切地关怀:“怎么了?你的脚断了吗?要不要我背你上去?我背得动。”
常心艮就在身后语重心长地唤道:“欢欢啊。”
沉云欢转脸笑笑,“常姨,我这是关心他呢,他有的时候就是会突然变成哑巴,不问就不说话。”说完,她动手牵住了师岚野,与他掌心相贴,表现出亲昵的模样,印证二人的关系好。
常心艮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欲言又止。其后三人上了楼进房中,顾妄则留在一楼清理血渍,虞嘉木又重新要了一碗面,闷着头开吃。
常心艮坐下来,开始回忆往昔,将旧事徐徐道来。
她说上次见面得有十三个年头了。那时她随家中人穿越瀚海寻找秘宝,在进入西域前的小镇上偶遇一女子。那女子生得细皮嫩肉,正不声不响地吃着面,身边还坐着个小丫头,也笨拙地拿着馕啃,这母女二人眉眼生得一看就不是西域人,左右也不见男人在身侧,于是她上前搭话。
此人戒心很重,并未多透露自己的信息,只说要穿越瀚海。见她孤身一人,又带着连筷子都握不好的孩子,于是常心艮就邀请她同行,在后来的路上赠了她一些书籍和日用物,才与她渐渐亲近熟识。
几人行至这家客栈,她说此行也不知生死与否,若是一去不回,当在此留下些痕迹才是,便将书留在了客栈。写下小记时,常心艮就在旁边坐着,所以她知道这东西是谁写的,又为何而写。
沉云欢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更多,目光熠熠地盯着常心艮,等着她继续说。却不想她话题一转,堪称慈爱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道:“当初发生的事,三言两语是讲不清楚的,你娘为了你做了很多事,后来与你分离也是无奈之举。”
沉云欢听后忽而有些恍惚。她的记忆里没有从前,更不知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模样,沿着时间追溯到最前也只是在仙琅宗的记忆,十多年的成长之路,她只有一把剑和不停进阶的修行。
沉云欢虽然从来没有思念过父母,也从不因为自己的生命里有这两位的缺席而伤怀,但是如今乍然看到她那位母亲在十多年前留下的痕迹,听到别人说她为自己做了很多,心脏好像被谁慢吞吞戳了两下,难免触动。
沉云欢怔怔地问:“她……她为何那么久不来找我?”
常心艮道:“出于某种原因,有人在寻找她,她无法离开,也不能露面。”
“她遇到了难处吗?”沉云欢立即道:“我现在很厉害了,可以帮助她!常姨,你可知道她在何处?”
常心艮点头道:“我知道。你要找她,须得穿越这片瀚海,我也知道穿越瀚海的方法,如何,你要跟我同行吗?”
“常姨愿意相助,自然求之不得。”
“但我有条件。”她道:“你必须救出你的同门。”
沉云欢并未立即答应,只是说:“常姨好像对此事颇为在意。”
常心艮沉默片刻,随后才道:“欢欢,当初与你娘同行时,她曾说过很多次,不求你日后修为卓绝,声名远扬,只求你能健康平安地长大,便是能力低微,一生是平庸之人,胸膛里也要生着一颗热腾腾的善心,那她这跨越千山万水的万里路就走得值当。你今日所遇见的人是你的同门,他豁出性命孤身穿越瀚海,就是为了将求救的消息递出,不论你曾经与宗门有多么大的过节,都不能对今日之事视而不见。”
“她希望你身上流淌着血里尽是爱恨情义,长成一个真正的人,纵然有凡俗的七情六欲,也好过变成一把只知道修炼,冷血无情的冷骨头。”
沉云欢在这一瞬间受到了冲击,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的胸腔被莫名的情绪激荡,如同空荡荡的山谷中来回环绕的余音,久久无法散去,惊得寂静之地变得喧嚣,无数茂密的叶子哗啦啦地被吹走,露出了下面藏着的东西。
于是沉云欢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的锐利,不过就在楼下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她那双温和的眼睛似乎看透了沉云欢的本性。
一种沉云欢就算否认千百遍,也掩盖不了的,冷血无情、至疏至远的本性。
常心艮看穿了她根本不是顾虑陷阱。因为她太过自负,举手投足间都彰显着无畏,如此神采飞扬,那不是无知者的特性,而是确信自己能够面对所有局面的自信。
也的确如此,沉云欢对自己的信任从来都是百分之百,任何她一眼看穿的陷阱只有想去和不想去的分别,没有谨小慎微,进退犹豫。她方才在楼下之所以犹豫,就是因为她不想多管这桩闲事,也懒得再与仙琅宗牵扯。
沉云欢当初愿意跟师岚野一起出山,抛却其他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觉得跟师岚野这样的人走在一起,就不会显得她那么怪了。
可先前在京城的那夜,师岚野落下的那一滴晶莹无比、满是苦涩的泪,就让沉云欢明白,最怪的人终究是她自己。
常心艮没再多言,见沉云欢一直失神后便起身告辞,让她再好好想想。沉云欢匆忙起身送了几步,走到门口她喊住常心艮,道:“常姨,你为何戴着面具?”
常心艮道:“年少时被大火烧伤了脸,留下了满脸丑陋的疤痕,不得已才遮了面,你要看吗?”
沉云欢点头,说要看。
常心艮的手伸到一半,却突然改了主意,说:“日后再看吧,免得吓到你。”
她说完便抬步离去,沉云欢站在门口以目光追随,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才后退两步将门给闭合。房门一关,整个房间就安静下来,师岚野的沉默比往常更甚,甚至显出了几分反常。
沉云欢心里清楚得很,师岚野一旦反常,那便证明有情况发生。
她在桌边坐下来,烛火摇曳,桌上投下的影子也跟着晃,良久的静默之后,她才开口:“我五岁拜入仙琅宗;八岁就跟着同门师叔下山除妖;十岁参加仙门问道大会,打败了当时被誉为‘剑王’的得意弟子;十二岁杀百年老妖;十五岁参加春猎会夺魁,十六岁夺魁,十七岁夺魁,十八岁夺魁,我在春猎会连着四年居于榜首,我的不敬剑也曾在天下灵剑榜位居第一,任何仙门弟子见了我,无不敬我三分。纵然我灵力尽失从头再来,也一样令天下人畏我沉云欢之名讳,人间千百仙门,再是如何天赋卓绝的弟子,也都是被我踩在脚下……”
她在细数自己的生平,那些被天下人所赞誉的往事,那些将她推上山巅的荣耀。
方十八岁的沉云欢,已经是人界所有仙门弟子望尘莫及的存在,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是高悬万丈的云。
师岚野静静地望着她的侧脸。从前说起这些,她的眼角眉梢总是藏着得意之色,虽然一副“这不过是寻常”的模样,但是没有夸赞是不行的,一旦被她发现这些荣耀没有换来赞誉,她就会立即翻脸,明里暗里给人摆脸色。
然而此时她的神色里却并无得意,细细看来,还有些惶然。但是得到夸奖理所应当的,于是师岚野应声道:“滚滚尘世人才辈出,十年一神童,百年一天才,千年一个沉云欢。”
往常每一次沉云欢听到师岚野的夸赞,都会喜笑颜开,今次却表现得截然不同。她忽而将手指头放进嘴里,用牙齿咬了又咬,眉头微微皱着,眸中是抹不开的迷茫和焦躁。
“不行……不行,还不够……”
师岚野问:“什么还不够?”
“你没听到吗?”沉云欢道:“她说希望我的血液里是爱恨情义,胸膛里要有一颗热腾腾的善心,可是这些我都没有。”
她的牙齿实在尖利,不过几下,手指头都给咬破了,殷红的血溢出来,染得她的唇瓣像涂了胭脂一样,烛光映照下的脸变得艳丽。她却像毫无察觉,仍持续着无意识的动作。
师岚野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倏尔抬起手,动作轻缓地将她的手指拔出来,指头正往外滚着饱满血珠。
他抓着沉云欢的手,然后低下头,将她那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指头含在嘴里。
师岚野的身体是凉的,骨头是冷的,是炎炎夏日里,沉云欢必须挨着才能睡着的冷血生物。可他的口腔却是热的,好像比沉云欢身体里的神火还要滚烫炽热,湿润的舌尖舔在她的伤口,让她骤然如同被炭火烫了一下,惊醒般想要抽回手。
但师岚野修长的指节和掌心迸发出沉云欢都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的手被牢牢抓住,无法逃脱地被他吸吮着指尖的血。
沉云欢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
师岚野在穿着粗麻布衣,沉默寡言地劳作时,不论是给沉云欢擦洗换药,还是洗衣做饭,都面无表情,好似天生没有情绪的怪人。可当他恢复这一身金碧辉煌,由万千信仰凝聚而成的法相时,他靠近沉云欢,低下昳丽的眉眼,就如同舍下了万物刍狗的神性。
如春意消融了冰雪后,万丈冰层下缓缓流淌出的澄明雪水——一种恰似爱怜的情绪。
他吐出了沉云欢的手指,唇瓣却染上了赤红的血液,更显得肤色瓷白无瑕,眉目如画。
他用柔软的指腹在沉云欢的掌心轻轻摩挲,是充满亲昵的安抚,淡声道:“是她的错,不该对你要求过多,如此苛刻。”
沉云欢感觉手指头上的痛意消失,低眸一瞧,伤处已经完全愈合,连同印着指纹的血迹也被舔了个干干净净。周围太静了,沉云欢觉得自己的心跳有异,细细听来竟然是跳动的频率变慢,变得笨重。
她怔怔许久,喉咙滚动,不知咽了多少下,才从这种令她失神的静谧中逃离,偏头转开了视线。
烛火仍在不得章法地跳动,忽明忽灭,调皮得令人发恼,但又鲜活得像是有了生命。沉云欢盯着它,很用力的眼神,这跳得欢快的火苗好像被震慑了,开始变得老实,慢慢不再乱跳。
师岚野不说话,长久地安静过后,沉云欢才慢吞吞地开口:“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呢?我才刚到西域,不过偶然在客栈里住下,就遇见了一个我娘曾经的旧相识,还能叫出我的名字,既知道我娘从何而来,又知道她去了哪里,现在于何处。她当初见到我时,我才五岁,十多年过去,她却能一眼就认出我,萍水相逢的人,何以有这么好的眼力?况且她又不是住在这里,又不是日日都来,怎么偏生我头一日进西域就遇见了?”
“除非……”沉云欢说:“除非她知道我终有一日会来到此处,她一直在等我吗?她是为我而来吗?”
她转头,与师岚野对上视线,那双眼睛里早已不见半点迷茫,澄澈得好似波光粼粼。也是在方才,她才想明白为何师岚野突然不吃她的饭。
他并非不吃,他只是在常心艮面前不吃。
因为他知道,常心艮是个骨子里十分古板的女子,她克己复礼,温良谦恭,她不赞同沉云欢明目张胆的骄纵,批评她理所当然地使唤同伴,责怪她面对生命的漠视,以及所有不对的行为。
师岚野并不认同,却没阻止,是因为他也认为,此人对沉云欢来说,是天下间独一无二,最为特殊的一个人。
沉云欢说:“她就是我娘,对吗?”【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