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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阴虎符(四)


    “你是何时知道的?”


    沉云欢头上戴着赤红如血的玉兰花, 花瓣凝结而出的光芒如同细烟,被夜风扯得老长,却也展现了出乎意料的韧劲, 放眼望去那红色的细烟不见尽头, 不知飘去了什么地方。


    皇宫禁法, 也只有沉云欢这种外头来的野路子敢踩着刀乱飞,楼子卿迫于规矩,还是翻身上马, 奋力扬鞭, 抽得黑马夺命狂奔, 才追上了沉云欢的速度。


    他想不明白。


    奚玉生自打出生起就被严密地保护了起来,常年只有几个人在他身边伺候, 后来进了天机门, 更是彻底隐藏身份。


    他的身份保密等级,与皇城四象法阵的核心法器保密等级相同, 这么多年来,知道奚玉生是当今太子的人, 只有那么几个。


    根据楼子卿这赶路月余的观察, 沉云欢并不是个面面俱到之人,她甚至鲜少在队伍中占主导地位, 从先前赶路上京时她放任队内氛围尴尬僵硬就足以看出, 沉云欢对于身边的人, 没有那么多目光。


    她极有可能是那种, 同行的伙伴剃了个光头, 半个月后她才突然一惊讶,问人家什么时候剃了头的人。


    是以对于奚玉生这样隐藏得极其深的身份,照理说沉云欢是绝不可能知道的, 但她今日一进皇宫就要去东宫,见着那身穿太子衣装的人死在地上后,又立即问他要奚玉生的贴身之物,以术法寻人。


    足以表明,沉云欢早就知道奚玉生是太子。


    楼子卿实在不知道,这破绽究竟是什么时候露的,忍不住发出了疑问。


    沉云欢的眸光紧紧盯着空中飘着的红丝,稍微分神为他解答:“也不算太早,进京之后。”


    楼子卿追问:“因何发现?”


    沉云欢回想起她第一次对奚玉生的身份起疑心,可以追溯到今年三月头一次见到奚玉生的时候。


    那会儿在汴京城外,他一身锦衣站在辉煌气派的飞舟上,从众人的头顶缓缓而过,那是大夏之中,鲜少有人能够受到的待遇,要么他有极为显赫的架势,要么他就有一骑绝尘的修为。


    可奚玉生背后的身份,只是在京城里地位还算尊贵的皇亲国戚,倘若如此,远远不足以让天机门如此礼重他。但沉云欢当时并未深究,概因那会儿她自己的事都忙不完,没闲工夫去探究别人的家世。


    他怀揣珍宝,出手慷慨,散金如同洒水,从汴京到锦官城再到京城,跟着沉云欢玩儿了半年,天机门没有给他任何传唤,哪个正儿八经的弟子会这么闲?当然,要是硬往晏少知头上扣屎盆子,说奚玉生是他的私生血脉,那天机门给他的这些优待倒也说得通,但是作为少将军的楼子卿,对奚玉生的态度就十分奇怪了。


    就算他曾说过自己与奚玉生是自小一同长大的玩伴,所以关系亲密,可沉云欢看在眼里,两人的关系抛却熟稔亲密之外,还有一层“主仆”的关系在里面,楼子卿在奚玉生面前,总是下意识流露出了侍奉的姿态。


    有时沉云欢闲下来,捧着饭碗与奚玉生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也会偶尔动动脑子思考片刻——奚玉生应当有更高,且不方便示众的身份。


    这个思考从不深入,直到几日前进了京城。


    沉云欢站在街头,听见京城的百姓对太子赞不绝口,那些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故事,她信与不信暂且不提,但那些百姓口中用于赞誉太子殿下的“心怀大善”“一心为民”之类的词汇时,浮现在沉云欢脑海里的,却是奚玉生。


    真正让沉云欢确认奚玉生身份的,是从晏少知安排她留在京城开始。


    晏少知说需要她留下,却并没有让她做任何事,只说像前几天那样即可。回去之后沉云欢仔细回想前几日都做了什么,恍然发现,祭神节这热热闹闹的几日,她都在街上吃喝玩乐,且都是与奚玉生在一起。


    沉云欢当下就明白,晏少知将他留下,并非为了让她守京城,而是为了守人,守奚玉生。


    晏少知是想在不透露奚玉生身份的情况下,让沉云欢保护在街上游玩的奚玉生,所以才没有明确告知她留在京城之后需要做何事。


    皇城之中能让天机门的掌门人都如此上心,甚至要用人情留下沉云欢去保护,除了那位神神秘秘,不见首尾的太子殿下,沉云欢想不出第二人。


    方才晏少知在梦中未说完的话,约莫就是想让她进皇宫找奚玉生。


    晏少知早就知道京城有劫难将至,依照天机门的行事风格,他定然早已将一切都已安排好,至少具备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然而晏少知入她的梦却那么焦急,惊慌,显然是这突然发生的事,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到了极为严峻的地步。


    万象仪崩裂,皇宫失守,奚玉生失踪,这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之间发生,如此迅捷,打得人措手不及,极有可能背后的始作俑者,是隐藏在身边之人。


    沉云欢眉眼低沉,酝着风暴,已然猜出七七八八:“他们是为了阴虎符而来。”


    “灼音……”奚玉生记不得自己的脑袋此前受到了什么攻击,正钝钝地痛着,因为思绪迟钝,看着面前的人,怎么也想不明白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只得愣愣地问:“你怎么会有阴虎符?”


    霍灼音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姿态,那被人界各大仙门极为忌惮,觊觎的神器,在她手中宛如满大街售卖的小玩意儿,于指尖来回翻滚:“当然是在宋家城拿到的,所以这才来找另一半了呀。”


    奚玉生猛然想起宋家城那个混乱的夜晚,虽说一开始他的确与霍灼音结伴而行,但是后来的混战里,他只顾着看沉云欢的烈火烧亮半边天际,却没留心霍灼音的去向,还以为只是被无量青莲给卷去了别的地方。


    而今才知,那时候的她趁所有人未曾注意,盗走了阴虎符。


    如此说来其实天机门这几个月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的东西,其实一直都在霍灼音的身上,在他的身边,只是她隐藏得太好,从未露出破绽。


    此时此刻,奚玉生再想不明白她想做什么,就太过天真愚蠢。他盯着霍灼音,眸中难掩受伤之色,“灼音,不管你想做什么,到此为止吧。”


    “我与另一半阴虎符只有一门之隔,你认为我会就此罢手?”昏暗的环境里,霍灼音的神色并不分明,眼角没有了笑意后,显得整个人都阴冷许多,完全不是奚玉生平日里所见的那副模样。


    奚玉生稳了稳心神,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阴虎符是镇国之宝,凡觊觎者都将以大夏最高刑罚处置,皇宫是座牢笼,你就算得到了也逃不出去,更何况此物乃是神器,你未必会用……”


    霍灼音用那双狐狸般的眼睛看着他,须臾间,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是呢,我怎么会知道阴虎符如何催动?”


    她散发出一种敌意,毫不掩饰,直冲冲地刺向奚玉生,将他刺得心脏一缩。他不可抑制地慌张起来,赶忙在心里安慰自己。


    阴虎符作为不属于人界的神器,大夏立国的根基,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藏在某个地方。它藏在皇宫最深处的国库里,且有天底下最为牢固的密门,没有钥匙便是累死也打不开。


    他虽不知道霍灼音是用了什么方法越过重重禁军进入皇宫深处,但不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得到钥匙……


    “吱呀——”推门声响起,打破周遭的死寂,室内的灯笼在瞬间点起,奚玉生的视线猛地一亮。


    他仓促转头,见进门而来的人身着雪白的长袍,大大的帽兜遮住了半张脸,露出一抹殷红的唇。此人将帽兜拂下,露出一张眉目慈祥的脸,面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比奚玉生往年任何一次见面时都要冷漠。


    来人正是司命宫的掌教,大夏的祭司。


    他瞳孔猝然一缩,在这一刹那,想起了自己是怎么晕死的。夜间他从酒席上散场,便想去找霍灼音,将新拿到的簪子赠她,却在到达霍灼音的住处后,看见了大祭司离开的背影。


    大祭司终年在皇宫的司命宫里,从不出宫,更何况还是身着常服,隐匿市井独自出行,奚玉生立即感觉到不对劲,悄然跟了上去。却不想大祭司越走越偏,最后将他带入无人暗巷之中。之后便是后脑一痛,他眼前猛地漆黑,失去了意识。


    奚玉生从不独身,他的身旁总是跟着暗卫,雀枝燕流二人的修为,顶得上大仙门里的佼佼者,绝不会放任他受伤。


    然而他不仅被打晕,还被带到此处,就表明……


    奚玉生急火攻心,起身的动作过快,后脑传来的疼痛再次让他双眼发黑,重新跌坐在地上,他咬着牙忍了忍:“那些跟着我的人如何了?”


    却不料平日里待他和善温柔的大祭司,此时却并不理会他,只是冷淡地扫了他一眼,皱着眉盯着霍灼音:“为何留他性命?”


    霍灼音懒散地歪着头,用轻缓的目光描摹奚玉生的轮廓,仿佛欣赏他愤怒的表情:“怎么说也是一国太子,岂能让他死在无人问津之处?”


    “此局我们筹划那么多年,你竟这般儿戏?!”大祭司发怒,声音变得尖锐,那充满恨意的目光刺着奚玉生,猛地一甩袖,宽大的袖子中射出几根细长的银针,速度快到在灯芒下一闪而过。


    奚玉生下意识运用灵力抵挡,却猛然发现自己经脉像是被堵住一样,半点灵力都调动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银针向他的面门刺来,本能地闭上眼睛抬手抵挡在脸前。


    只是痛感却并未到来,奚玉生惊慌地睁眼去看,发现那无比锋利的针,只堪堪停在他身前,差一寸的距离便能刺中他的手。


    奚玉生怔怔地转脸,就看见霍灼音抬手置于半空,随着她五指曲起握拳,悬在他脸前的几根长针也扭曲成十八弯,纷纷掉落在地。


    大祭司怒目圆睁,“难道你当真与这小子相处出了感情不成?快杀了他!此子不杀,后患无穷!”


    霍灼音的眉眼好似在一瞬间凝结寒冰,眼风轻描淡写地扫了大祭司一下:“大祭司约莫是在皇宫里做久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倒有胆子命令起我来了。”


    奚玉生只觉得空中徒增寒气,凌厉的风短促地从他身边掠过,扑向大祭司。随后那大祭司的身体僵直,脸上露出了略显吃力的表情,下一刻便像是被千斤压下,不得已半跪在地,垂低了头,忙道:“属下僭越!”


    霍灼音没有应声,只冷漠地看着她。


    大祭司兀自撑了片刻,不知在承受什么痛苦,身体微微颤动起来,其后她雪白的衣袍从各处开始渗出赤红的鲜血。多年未见,大祭司早已忘却此人的恐怖,而今痛楚袭身才让她猛然惊醒,当下双膝跪地,弯身将脑门贴在地上,这回语气里则完全充满敬畏:“少将军息怒!”


    奚玉生噤若寒蝉,掩着眸中的惊慌,看着眼前的一幕。


    片刻后,霍灼音才微微低头,收回冰冷的剖视:“他们来了吗?”


    大祭司浑身一松,忙回答:“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我的迷障法困不了他们多久。”


    霍灼音缓缓起身,腕间一转,阴虎符就消失在指尖,不知被收去了什么地方。她缓步行来,停在奚玉生的身边,弯腰从上方贴近他,与他对视。


    她玩味一笑,回答他方才的问题:“那些护卫自然是杀了,不然怎么能将你从那些忠心的狗手里抢过来?”


    奚玉生心中一痛,悲痛大于怒火,应有的质问出口后却变成不敢置信的气音:“你说什么?”


    “不过你放心。”霍灼音抬手,以手背在奚玉生白俊的轮廓上轻蹭,动作带着几分轻佻:“我暂时不会杀你,你对阴虎符还有大用。”


    奚玉生抬手,死死攥住她的手腕,已然气得眼眶描上一层红丝:“霍灼音,你究竟要做什么?”


    霍灼音虽然平日行事并不张扬,仙门之中也未曾流传她的名号,但她却是有着能与沉云欢并肩作战的本事,便是十个奚玉生加起来都不敌,更何况此刻他还被未知的东西封住了灵脉。


    霍灼音轻而易举地甩开他手上的力道,转而朝向大祭司,冷声道:“开门。”


    大祭司应了声是,飞快起身,双手掐出个诀法,就见白光一现,一颗滚圆的珠子便凌空浮现。那珠子通体漆黑,乍看之下并没有什么特殊,却让奚玉生浑身一震,如坠深渊。


    ——那是开启国库的钥匙。


    “阴虎符本是九重天上的神器,为何会沦落凡尘,还能受凡人所驱使?”沉云欢可没忘记那些民间传闻,据说几十年前永嘉帝御驾亲征,外出平叛,用的就是阴虎符。


    但神器与天下万器不同,不是随便念个什么口诀,注入灵力便能催动,否则阴虎符在人界流落那么多年,落在谁手里谁就能称帝称王,人界都不用等雪域封印破碎,早就湮灭于掠夺和权力战争之中了。


    神器必有特定的条件才能启用,然而这种秘法却鲜为人知,大约是每件神器都独一无二,与使用者有灵魂制约,任何知道催动神器秘法的人,都要为此保守秘密,不得传世。


    楼子卿不过二十出头,诞生那会儿阴虎符已经被一分为二有十多年了,他与沉云欢一样,都是从市井街头听得那些神乎其神的传闻,并未亲眼见过永嘉帝当年启用神器的场面。对于沉云欢的问题,他也只能摇头说不知。


    皇宫四处都挂着明艳的灯盏,被刷了金漆的墙壁反射光芒,视线所及之地皆一览无余。沉云欢御刀贴地,迅疾的风卷起她的长发,不断在师岚野的颈子和脸庞拂过,被他抬手抓在掌心,抽出一根红丝带束住。


    沉云欢一边按着与奚玉生联络的玉牌,一边用目光在周围搜寻,偌大的皇宫,竟连半个人影都没瞧见:“这红线飘往什么方向?”


    楼子卿目光往前掠去,分辨片刻,犹豫地回答:“似乎是国库所在之地……啊!我想起来了,阴虎符还当真可能藏在国库里!”


    以往用玉牌联络奚玉生时,不过片刻玉牌里就会传来他的声音,然而眼下不管沉云欢如何呼唤,玉牌都没有半点动静,奚玉生的状况显然不太乐观。


    沉云欢有些心急,催动灵力将不敬刀往空中提高,打算加快飞行速度,越过皇宫直奔国库。却不想只刚将飞行高度提至宫墙的一半,眼前突然出现了白雾障目。


    沉云欢当下看穿:“迷障之术。”与此同时,一阵嘈杂的声音传入耳朵。


    “前方好像有人!”楼子卿在下面叫喊。


    沉云欢提速往前飞了几丈远,在宽阔的宫道一拐角,就看见大道上站着密密麻麻的人。其中最显眼的便是一顶明黄色的车轿,四面垂着织金纱帘,挂着銮铃,夜风拂动时隐隐约约看见里面坐着的人。


    那人穿着一袭龙袍,显然是永嘉帝。


    銮驾的四方都站着身着红蓝交织的官袍之人,男男女女,各有四个,从气度上看,都是有些真本事在手的人,面对今夜皇宫这突发的诡异情况,仍一派从容,不见急色。


    其中左侧为首的男子,生得虎背熊腰,持刀而立,浑身充满肃杀之气,隔得老远沉云欢都能感觉出此人满身血腥。


    后方便是密集的禁军,个个严阵以待,见到沉云欢飞来的刹那,同时抽出腰间的刀,啸声一片。


    “什么人!”那身着官袍的男子冲沉云欢大喝。


    永嘉帝抬手撩开纱帐,“楼将军不得无礼,来人是贵客。”


    沉云欢飞近,收刀而落,对永嘉帝拱手行礼,“皇上,云欢听得皇宫警钟不断,担心有妖人作祟,便进宫探查情况。”


    “云欢,你来得正好。”永嘉帝道:“夜间司命宫发生爆炸,大祭司不知所踪,万象仪也崩裂,晏掌门此刻在修补万象仪,朕察觉国库异动,正要带人去捉拿内贼,却在这宫中迷失方向。”


    “此处有迷障术。”


    永嘉帝颔首:“朕的御龙卫已查出缘由,只是暂时没有破解之法,不知你可有法子?”


    迷障术这种偏门术法,修炼起来极为困难,有人坚持修炼数十年,都只能困住一只老鼠,但若修成,则牢不可破,一旦被困其中,要么等待迷障术到了时间自己解开,要么就是知道破解术法的方式。


    这也是先前知棋和怀境二人被张元清施以迷障术困在小院子里时毫无办法,只能老老实实赔罪的原因。


    “原是没有的。”沉云欢非专攻术法的修士,若是稍微低级一些,她或有可能凭蛮力砍碎,然这术法设在皇宫,困住皇帝将军一众人,显然不是简单级别的术法,她哪有这本事破解,但……


    “如若此术法是大祭司所设,那我还真有点办法破解。”


    这番话落在旁人耳中,难免让人觉得她傲慢,像是空口说大话。沉云欢并不理会旁人质疑的目光,只随手将刀丢给站在身侧的师岚野,而后双手一抬,运起灵力。


    天火九劫在体内飞速流转,火焰猛地烧起,宛如细长的蛇,缠着她的双臂蜿蜒,火种凝于双掌之中,往中间汇聚。


    热浪乘着风飘散,所有人在此刻都感受到了神法压迫力,不约而同噤声凝视,静静地看着沉云欢。


    就见她脸庞被火焰蒙上一层金光,呢喃似的唤起口诀:“金流。”


    同一时刻,身在国库的大祭司在瞬间如同置身火海,灼烧的痛苦毫无征兆地随着血液在体内奔腾,她一时耐不住这样的酷刑,发出凄厉地叫喊:“啊——!”


    走在后方的霍灼音和奚玉生被同时惊了一跳,停下脚步。


    “你怎么了?”霍灼音拧眉。


    大祭司跌坐在地,竟在地上挣扎翻滚起来:“好痛!好痛——!少将军救我!”


    霍灼音蹲身,一抬手死死地压住她的肩膀,撩起她的袖子一看,就见她的皮肤上爬出蜿蜒的火痕,烧得皮肤冒烟,隐隐有溃烂之态。


    “是天火九劫。”霍灼音抬掌,手中凝聚黑雾般的灵力,拍入大祭司的体内:“将你外放的灵力收回!”


    大祭司被这入体的阴寒缓解剧烈的灼痛,忙听言收回了置放在宫中的迷障术,压制体内的灵力,那股灼痛果然开始减弱。


    “你真是蠢得让人恶心。”霍灼音起身,冷笑地望着她:“就这么点能耐,还敢对沉云欢动手?连她在你身上下了火种都不知道。”


    第122章 阴虎符(五)


    短短瞬息间, 大祭司已经在火焰里走了一遭,脸上尽是豆大的汗珠,痛苦之色未消, 心中满是惊恐, 下意识想要反驳:“什么时候!”


    话音还未落下, 大祭司就猛地想起几日前,她曾对沉云欢施展探魂术。当时的沉云欢顺从配合,探魂术施展失败后, 她就唤醒了沉云欢放人离去。


    大祭司还以为沉云欢是太过年轻, 又极为信任皇室, 是以才没有任何防备之心,而今大脑被狠狠捶了一榔头, 才明白沉云欢哪能是那么好捏的软柿子!竟能在她未曾察觉的情况下, 在她身上做了手脚!


    她细细回想那日的一举一动,完全找不出沉云欢究竟是在何时将火种落在她身上的。如此说来, 这倒也不算是她轻敌才险些丧命,是沉云欢的修为远远高于她, 能够在瞬息之间将致命的火种融入她的血液中, 纵然她心有万分警觉,怕是也无法抵挡。


    血液里的余热未褪完全, 大祭司的后脊全然汗湿, 身体却像是泡在冰水里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起来, 去开门。”霍灼音移开厌恶的目光, 望向前往的长阶, 两边挂着的灯盏未点,前路隐入不可窥视的黑暗中:“时间不多了。”


    大祭司手脚并用地要爬起来,却不想双腿软得像锅里焖了三日三夜的面条, 完全使不上力气来,往地上跌了一跤。


    “嗳!”奚玉生身体的动作比脑子快,想要去扶,刚踏出去半步又生生停下,愁眉叹气道:“你们这又是何必?明知是不归路还要如此,尽快收手吧!”


    霍灼音冷淡地瞥他一眼,并未回应。大祭司却听不得他说风凉话,咬着牙爬起来,话中竟是带着决绝的恨意:“便是坠入深渊万劫不复,也要拖上你们一起!”


    奚玉生被她这扑面而来的浓烈仇恨给震住:“大祭司……”


    大祭司不再理会他,强打起精神拾级而上,手里攥着那颗滚圆的黑色珠子,雪白的袍子先是浸血,又在地上打滚,此时显得狼狈不堪。


    然而此人步伐坚定,毫无退却,有股慷慨赴死的架势。奚玉生看在眼里,不知道曾经待他和蔼可亲,温柔体贴的大祭司,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为何对他、对大夏有着如此强烈的恨意。


    皇宫的宝库,藏着不少天下罕见的珍宝,钥匙历来由皇帝亲自保存,而大祭司既然能拿到钥匙,就足以表明皇帝对她已经极为信任。


    而大祭司却利用这份信任,伙同他人密谋盗取阴虎符!


    奚玉生行了几步,不愿再走,停下来发泄满心怒火:“大祭司,你怎么能辜负父皇对你的信任,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在宫中为掌教十数年,文武百官礼重你,司命宫的弟子尊崇你,京城的百姓爱戴你,你盗取阴虎符,可曾想过他们的性命安危?”


    “司命宫的弟子的确是一群好孩子,他们日日勤奋苦学,起早贪黑,只为修得一身本事为国效力,又礼节端正,修身修性,的确不该卷入这场纷扰。”大祭司语速缓慢下来,显得温和不少:“所以在入夜后,我就给他们下了睡眠术,炸了司命宫,让他们在美梦里离去,免得吃后面那些苦头。”


    奚玉生听到此话,瞬间如同五雷轰顶,心口剧烈地绞痛起来,猛地喘了几口气,双眼发黑险些站不住。


    “你……你!”奚玉生双目赤红,落下两行清泪,“你竟如此狠心!他们可是自小就送到司命宫,在你身边长大的!”


    奚玉生见过那些孩子被送进宫的模样,幼小又怯弱,像被拎出窝的雏鸟一样依偎在一起,挤在宫殿的角落,眼里包着稚嫩的眼泪。后来大祭司来了,他们就像找到了慈祥的母亲,慢慢地围在她身边。


    他又想起知棋和怀境,两个半大的姑娘,在司命宫修习多年,六月份去锦官城接他回京是她们第一次出皇宫。不过才十四五岁,就凭借着出众的天赋修得那么高的本事,应当有着风光无量的光明前途……


    “别废话。”霍灼音不耐烦地催促,打断两人的对话:“快走!”


    奚玉生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了,也不知何为怕,猛地攥住霍灼音的手腕,几乎是强硬的语气,再不复往日的温和:“霍灼音!我绝不会再让你们往前一步!”


    霍灼音侧目看他,眼底浮现一抹冷笑,似嘲笑他不自量力。随后她一抬手,掌心流蹿出黑色的雾气,极快地顺着手腕蔓延到奚玉生的手臂,没入骨肉当中。


    阴气入体的刹那,剧烈的寒意冻住了骨骼,他瞬间就失去了所有力道,仰面往下跌去,被霍灼音抓住了衣襟。


    她将奚玉生拉近,笑得倒是漂亮,只是声线冷漠无比,“娇贵的太子殿下,你若是不想吃苦头,就乖乖配合。”


    奚玉生怒从心中起,想要厉声呵斥,却耐不住骨子里的寒冷,牙关止不住地打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待遇稍微降了一些,霍灼音摸出一根绳子来捆住他的双手,像拽着什么牲畜一样,将他拉着往上走。奚玉生身体各处的关节都冻住,很难自主行动,全凭霍灼音在前面拽着。


    他灵力被封,先前想办法向沉云欢报信时去摸索自己身上的传讯灵器,才发现他身上装着宝贝的万物锦囊已经被拿走,唯一剩下的,便是他揣在怀里的那根,还没有送出去的簪子。


    眼下外界什么情况他完全不知,但从方才大祭司身上烧起的火种来看,想必沉云欢已经进了皇宫。奚玉生紧咬牙关忍受着身体里的阵阵寒潮,心急如焚地盼望着沉云欢能尽快寻到此处。


    “想不到沉姑娘的本事如此高,你是如何解的迷障术?”


    萦绕在宫道两头的白雾散去,众人眼前的视线清明,出现了真正的道路,登时明白沉云欢方才只随意施展了一个法术,就将迷得他们团团转的术法破解,诸多质疑的目光当即转为敬服,高傲的御龙卫也神色各异,其中一人得了皇帝的眼神授意,上前向沉云欢询问究竟。


    沉云欢上回进皇宫时,得了虞暄的提醒要提防大祭司,便不可能只在口头戒备,然后傻不愣登地送上门让人害。她的金流之火,能借水运火,人身体里的血液同样属水,因此沉云欢从进入大祭司宫殿的那一刻,就在她身上下了火种,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没想到,还真有用上的时候。皇帝生性多疑,沉云欢心里清楚这一声疑问并不为真的好奇,只是她此刻没有闲心情给人解答疑惑,耸了耸肩,态度十分敷衍:“你都说我本事高了,自然能轻松破万法。”


    “这……”问话的人一时语塞,当下想要再追问,却忽而被一声呼唤打断。


    “皇上!爹!”楼子卿驾马奔来,到了近处翻身下马,半跪在地:“臣救驾来迟,还望皇上恕罪!”


    楼将军脸色一变,呵斥:“胡闹,你进宫干什么?为何不去镇守四象门?”


    “无妨。”皇帝抬了抬手,声音温和地免了他的礼。


    楼子卿急声道:“皇上!东宫失守,太子殿下他……”


    皇帝打断他的话:“无须担心,入夜前晏掌门预感祸事将近,命人去东宫顶替了太子,那东宫中的并非太子。”


    “不,太子被抓了。”沉云欢将头上的玉兰簪花取下,上方的红线在空中飘摇着,延伸至看不见的尽头:“此时应当也在国库处。”


    皇帝脸色骤变,当下大怒:“皇宫里尽是些酒囊饭袋,连太子都看不住!御龙卫听令!”


    銮驾旁的几人同时跪下听令。


    “前四留下,后四带领一队禁军速速前往国库救太子!”


    “我也去。”眼前这浩浩荡荡的队伍,便是再快也快不到哪去,跟他们一起就是浪费时间,沉云欢握紧了簪花,另一只手从师岚野的手中接过刀,就听楼将军突然开口:“沉姑娘,我瞧着你身边那人似乎不是修士,待在身边岂非让他涉身危险?不如让他留下同我们一起,也便于你行动。”


    对于这话,沉云欢甚至连思考都没有,回答几乎是脱口而出:“多谢将军体恤,不必。”


    楼将军皱了皱眉,觉得她实在太年轻,又不懂得说那些场面话,更听不懂旁人的言外之意。皇帝在场,本轮不到楼将军来发号施令,只是有些话皇帝不便说,只能他来代口,然而沉云欢却好似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只得又道:“你何必推脱我的好意,此次作乱的妖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非同小可,你若在身边带着一人,总归束手束脚,也让旁人不放心。”


    这话里就比方才那句的意思明显多了,蕴含着显而易见的威压,使得周遭的气氛沉重下来。


    沉云欢低着头摆弄腰间的暗扣,一时没有应声,众人盯着她不语,就连楼子卿手里也捏了一把冷汗,紧张地频频朝沉云欢张望。


    师岚野面色沉静,情绪平和,好似没意识到这场没有硝烟的僵持因他而起,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见她似乎是想将这玉兰簪花别在腰间的暗扣上,但单手操作怎么也无法固定,便主动上前一步,抬手帮她。


    有了师岚野帮忙沉云欢才抬头,一双漆黑澄净的眼眸直直地看着皇帝,冷冽如霜:“我留在京城,一来是奚玉生为我的朋友,二来是晏前辈的请求。我可以为皇室出力平乱,只有一个条件——此人必须在我身边。倘若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便即刻离开京城,再不管此处任何事,京城是存是亡,皆与我无关。”


    “京城高手如云,想必也不缺我这一个吧?”沉云欢微微颔首,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稍微表现出了点不太诚恳的歉意:“云欢自幼顽劣,来去随心,不会听令于任何人,皇上见谅。”


    已经苍老却仍猜忌多疑的皇帝,前有授意大祭司对她用探魂术企图掠夺她的神法,此刻又想将师岚野扣下,以此来掣肘她,迫使她归顺。沉云欢对这老皇帝的耐心已经耗尽。


    撂下这句话后,她抬手召刀,不敬之刃一飞冲天,在空中发出一声嘹亮的啸声,好似清亮的鹤鸣,荡起的罡风向四周扩去,浮起地上一层尘烟似入水波澜。


    她自然而然地牵上师岚野,不给任何人说话的时间便踩着刀御空而起,留下一众面面相觑之人。


    楼将军隔着纱帐窥见皇帝脸色难看,料想这位半生居于权力顶峰之人接受不了这般明目张胆的挑衅,便压低声音道:“皇上,待此间事了,自有千百种办法收拾这黄毛丫头……”


    皇帝抬了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声音里显露出苍老的疲态:“子卿,你跟去看着,救出太子为首要,其他都不重要。”


    楼子卿战战兢兢,应了声是,匆忙召剑而出追赶飞走的沉云欢。幸而她飞得还不算远,楼子卿提了提速,就追上夜空中穿风而过的身影,“沉姑娘!”


    他追上去,一阵后怕:“你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忤逆皇上啊!这下可如何是好……”


    “别啰唆。”沉云欢截了他的话头,牵着嘴角冷笑:“皇室若当真那么厉害,晏前辈还要我留下做什么?听说皇帝极其倚重大祭司,怎么此人在宫中十多年,都没人发现她包藏祸心?皇帝又如何?再如何掩饰,也不过是个老得只剩下一口气的愚人。”


    楼子卿吓得魂飞魄散,赶忙竖着手指头连嘘好些声,“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沉云欢满不在乎地嗤笑:“我哪有什么九族?”


    楼子卿叹了长长一声,知晓沉云欢此时在生气,便也不再触她的霉头,只道:“大祭司是十多年前那场大雪灾里出现的,当时太子冒着大雪偷跑出宫,去郊外的庙中拜神。他本就体弱,那场雪灾又无比迅猛,此行险些丧命,最后被大祭司背回了皇宫才救了回来。后来太子醒来,向别人说起那日之事,道他在返程的路上跌进了雪里被埋起来,呛了满口雪呼救不得,是大祭司在雪里救出了他。”


    “而后大祭司向皇上进谏,说自己算得太子命运多舛,若是在养在东宫怕是有早亡之相,提议将太子送去天机门修行,可抵万劫。皇上听得此言,将太子送进天机门,从那往后,太子便好似脱胎换骨,再不会轻易患病。也是因此,皇上才信任大祭司,此后多年,她协助司命宫观天象,占吉凶,屡立大功,才升至司命宫的掌教,到了被皇上如此重用的地步。”


    “谁也没想到,她在宫中蛰伏十数年,竟是为了阴虎符!”楼子卿义愤填膺,对着大祭司一通咒骂。


    沉云欢听在耳中只觉好笑,以皇帝那老东西那么猜忌的性子,怎么会轻易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他重用这大祭司,一定是有别的原因,一些所有人都不知道,唯有皇帝自己清楚的原因。


    余下的路沉云欢没再多问,一路追着红线而去,飞至灯火稀微的深宫之处,老远就看见前方有一座恢弘气派的宫殿,红线在空中歪歪扭扭,隐入宫殿之内,指明了奚玉生所在的位置。


    “我们到了,前方就是国库!”楼子卿喊道。


    奚玉生浑身冰冷,光是抬起腿上楼都尤其吃力,被霍灼音拽得踉踉跄跄,勉强走到台阶的尽头,面前出现一条幽长的暗道。


    霍灼音打了一束光甩出去,光芒往前飞行,抵达尽头之处猛地炸开,瞬间将整个密闭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那一座双扇石门便出现在三人的视线之中。


    建造国库宫殿所用的是阴阳楼的结构,从正面的大门进为阳楼,里面堆满灵石碧玉,金银珠宝,多是凡物。而阴楼虽与阳楼相依而建,但想要进入只能从地下的暗门进。这暗门由炼器世家精心打造的灵器守护,除却钥匙,任何东西都不得开。


    走到近处,石门上的浮雕便赫然立于人前。左边是一只威武凶猛的老虎,右边则是一条雄浑壮硕的龙,二兽呈相斗之势,隐隐散发出凶戾的杀气。


    整个阴楼都是灵域,面前这龙虎便是域中的绝对霸主,任何人在此都不可战胜。倘若没有钥匙,擅自触碰石门之人,便会被这一龙一虎冲出来,刹那间就撕咬得粉碎。


    门的中央有一个太极盘,其中阳中之阴为空,那便是放钥匙之处。大祭司显然对此非常了解,缓慢上前,将手中的黑色滚珠嵌入空着的凹槽处。


    “嗡——”的一声闷响,玉珠嵌进去后开始缓缓流转,机栝的声响咔咔不断,扭动到一个位置之后停下,闭合得没有一丝缝隙的石门便从当中冒出一丝灵光,其后地面传来隐隐震动,巨大的声响落下,石门缓缓开启。


    第123章 阴虎符(六)


    大祭司看见门缝里亮起细微的光芒后, 双肩一垮,长舒了一口气。


    国库的钥匙只此一个,向来由皇帝亲自保管, 她也是用了十多年的时间, 才一步步走近司命宫, 走到皇帝身旁的位置,获取他的信任,费尽心机才得到这把钥匙。


    尽管她反复确认检查, 也对皇帝施过真言咒, 确认这就是打开国库石门的钥匙, 但她仍然未能放心,觉得生性猜忌的皇帝总留了后手。


    但是看着眼前即将打开的石门, 大祭司才放下了心里的石头, 暗道幸好没出什么差错,若是她千辛万苦得来的钥匙打不开国库, 只怕都等不到皇帝来算账,她的脑袋先被后方的少将军给摘了。


    想到此, 她转头朝霍灼音投去一个讨好的笑容:“少将军, 咱们离成功,就差一步了……”


    话还没说完, 忽而一声惊呼从奚玉生的口中发出, 霍灼音的表情也从冷漠在刹那转变成震惊, 双眉猛地拧起, 盯着她的身后。


    大祭司在这一刻意识到大事不妙, 心脏猛然突了一下,还不等她思考,耳边陡然爆发巨响的虎啸龙吟, 只是瞬间,她的双耳剧痛,尖锐的嗡鸣如长针刺进耳膜直达大脑,紧接着她就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身后掀起猛烈的风浪,大祭司转头去看时,被这股无比强悍的力量冲飞,重重撞在墙壁上,摔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好似全身的骨头都撞碎般,落在地上一时之间难以动弹。


    但她却在方才那一眼,看见了石门上雕刻着的龙虎二兽竟张着血盆大口直接从石门中冲了出来!


    大祭司的耳朵已经被它们冲出来那一瞬间的吼声给震聋,除了尖锐的耳鸣之外,旁的再也听不到。此时全身剧痛无比,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心头巨震:怎会如此?


    石龙与石虎化作庞然大物,身覆灵光,携雷霆万钧之势冲向奚玉生。他早已被眼前的一幕吓呆,身体又被阴气限制,此刻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二兽凶猛地扑来。


    只是一瞬间,奚玉生的后背就满是冷汗。


    就在石虎大张着兽口咬向他的头颅时,身旁突然传来迅猛的力道,将他整个人扑倒在地,翻滚两圈,后脑勺原本被打的地方不知撞在了什么上,疼得他双眼一黑,险些晕死过去。


    视线恢复时候,他看见霍灼音半蹲在他的身侧,显然方才千钧一发将他救下的人是她。


    霍灼音呈现出攻击的姿态,眉目凛冽,锐利地盯着前方的二兽,一手按在他的胸膛前,一手抬起,黑雾缭绕间,一杆银色的红缨长枪被她握在掌中。


    奚玉生的双耳尚嗡嗡作响,恢复得很慢,只感觉身下的地面震颤不止,转头一看,见是那只石虎正狂奔而来。


    霍灼音当下暴起,如猎豹般动身蹿出去,银枪迅猛刺出,枪头在石虎的身上摩擦出闪耀的火花,声音尖厉刺耳。石虎庞大,动作稍显笨拙,冲着霍灼音扬爪猛拍,被她轻松旋身躲过,紧接着长□□在它的头颅,脖颈,腹部,石头之身仿佛毫无破绽,坚韧不摧,没有留下半点划痕。


    腾飞的龙身形较之小了一圈,但在空中游时显得极为矫健,于上空盘旋了几圈后,骤然俯冲,龙口大张,锋利的牙齿冲奚玉生撕咬而来。


    奚玉生没有灵力傍身,此时与废人无异,危急之下只能飞快地爬起来,找地方闪躲,倘若被咬中,定然是抓到空中撕成粉碎,血液肢体散落一地。


    然而石龙的速度太快,眨眼便至,丝毫不给他闪躲的机会。幸而霍灼音一边与石虎缠斗,一边留心奚玉生的状况,抬手甩出一缕黑烟,像小巧的灵蛇般飞向奚玉生,卷着他的腰身将他拽离了石龙的攻击之处。


    奚玉生被甩得七荤八素,视线之中天旋地转,险些吐出来。混乱之中只看见霍灼音的身影在石虎的周围翻滚,银□□在石身上发出各种尖利的声响,却根本没有对石虎造成伤害。


    国库门前的灵域之中,这龙虎二兽乃是绝对霸主,想在此战胜二兽根本不可能,石门开启失败,要么死,要么逃,只有这两条路。


    奚玉生强忍着难受,大声冲霍灼音喊:“快逃吧!你不论如何也打不过它们!”


    霍灼音一边与石虎战斗,一边还要运起黑雾卷着奚玉生闪躲石龙的攻击,已经够忙,听得他这一声喊,不由分了神,被石虎的爪子正中后背!


    这一瞬间重击在后背上的力道恍若十座大山,差点把她的心肺都拍得吐出来,整个人猛地撞在墙上,喉头一甜,翻涌起腥气。


    落地时她恶狠狠地瞪了奚玉生一眼,似责怪他多嘴,催动黑雾将他的嘴巴封上,随后将长枪猛地置出,斜扎在大祭司身前的地面上,呵斥:“你还在装什么死?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大祭司却一动不动,毫无反应,像是晕死过去。


    霍灼音跃至半空,踩着狂奔而来的石虎借力,如离弦之箭飞出去,抓着银枪旋了一圈,顺着强悍的力道将大祭司一脚踢飞。


    大祭司装死失败,肋骨好似被踢断,剧痛迫使她发出凄惨的叫喊,紧接着身体不受控制地踹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撞上石门停下。她这次不敢再有丝毫懈怠,催动灵力稍微减缓身体的痛苦,挣扎着爬起来往那石门中间的锁扣一瞧,这才是发现了真正的问题:“是阴阳锁!皇帝转换了钥匙!”


    只见原本是通体漆黑的滚珠此时嵌在门上却变成了白色,原本应当拼成太极图的阴阳,阴鱼眼变成了阳,这才致使开门失败。


    “狗皇帝!”大祭司咬牙切齿,满口血沫地骂了一句。她的担心果然为真,那狗皇帝虽然已经信任了她,给了她钥匙,却仍是留了一手,应当是知道她们此时身在国库,才将钥匙的阴阳逆转,让这二兽杀死闯门之人。


    也幸好,他纵然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此次她们这里有一位满身阴气之人。


    “少将军!”大祭司此时双耳已聋,血流顺着双耳往下淌,只能以自己最大的嗓门喊:“此门需你来破!”


    霍灼音闻声飞来,往大祭司的后心拍了一掌,将她往前推了几步,喝道:“牵制石虎!”


    大祭司觉得,霍灼音能对她说出这种话,分明是没把她当人看。


    只是还不等她说不行,转眼便看见满口獠牙的石虎飞奔而来!她登时吓得浑身发抖,也顾不得体内的火种,被迫在极短的时间里调动全身的灵力,以此抵挡石虎的飞扑。尽管如此,大祭司仍被撞飞,喷出的血溅了一路,看得奚玉生心惊肉跳,下意识脱口而出:“当心!”


    好歹也是为霍灼音争取了些时间,她抬起双手,运起汹涌的阴气,重重拍在阴阳锁之上,奔腾的黑雾争前恐后地涌入阴鱼眼的位置,将那颗白色的滚珠染上漆黑的墨色。


    “咔!”机栝重重响了一下,其后阴阳锁拼成完整的太极,开始旋转,盘在空中乱撞乱飞的石龙和正冲着大祭司脑袋下嘴的石虎在瞬间消散,化作轻烟,吸入了石门之中,重新变成门上的龙虎雕像。


    所有灵光散去,石门发出轻声,开了一条缝。霍灼音抬手将门推开,扑面而来一股清幽的凉风,紧接着数十盏灵灯亮起,明昼般的光芒照亮整个大殿,所有东西俱呈现在眼前。


    卷着奚玉生的黑雾又像条欢快的小蛇,从他身上离去蜿蜒地在空中游着去寻找自己的主人,钻入霍灼音的袖中。他落在地上,堪堪站稳之后,面对着身前打开的国库和趴在血污之中半死不活的大祭司,犹豫了片刻,脚步还是往大祭司的方向而去。


    霍灼音已经进了国库,如今没有任何灵力,也没有法器傍身的他,便是她要将国库洗劫一空他也没有能力阻止,倒不如先去看看大祭司尚有没有命活。


    奚玉生蹲在她身旁,手指刚贴上大祭司的侧颈,还没摸出脉搏,就听她幽幽道:“还死不了。”


    奚玉生吓得缩回手,站起身后退两步,就见大祭司动了动,从血污里爬起来。此时她已经狼狈得没有人样,身上的白袍已经被染红,还破了几处,头发凌乱,更可怕的是她一抬头,露出一张七窍流血的脸。


    这副样子半夜走在街上,绝对能吓死任何一个与她狭路相逢的人。


    虽重伤至此,大祭司的脸上仍带着怪异的兴奋,激动的情绪溢于言表,抬手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血,一瘸一拐地奔向国库。


    奚玉生也只得跟上去,还没踏进去就觉得门缝漏风,里面似阴风阵阵,冒出来一股又一股寒气,直往骨子里钻。


    虽生在皇宫,长在皇宫,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进国库。进门的瞬间,只觉得视线豁然开朗,灵灯的光将殿内所有东西都照得透亮,却并不刺眼,奚玉生一抬头,赫然被眼前的景象震撼。


    那是一幅长度横跨了一整面殿墙的图,或者说是画。


    那幅画上尽是泼墨留下的痕迹,乍一看很像是大片的墨迹被水晕开,呈现出混沌的画面,但第二眼再看去时,就会看见画上俱是密密麻麻的人影,能将脸的轮廓看得分明,却无法看清楚五官。


    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宛如天上星辰被卷在洪流之中,排山倒海地扑面而来,霸道地占满了一整面墙。


    奚玉生知道这是什么,乃是与阴虎符齐名的,大夏的镇国之宝——万鬼图。


    第124章 阴虎符(七)


    四十年前, 皇帝灭月凤国,平乱凯旋,挑着月凤皇帝和将领的头颅, 拉着搜刮来的装满整整四十箱的异域珍宝装进城, 百姓夹道恭迎, 跪拜十里,风光无量。此后月凤国的旗帜立于城墙之上,与那些败于大夏, 或亡国, 或成为附属的旗帜插在一处, 迎风招展。


    那年楼啸方十五岁。


    大夏的史官曾秘密烧毁过一册官书,里面所记录的内容是皇室绝不会公开的秘辛。此书烧毁后没多久, 史官以及看过官书内容的人接二连三意外身亡, 此后换了新的史官,再无人知晓那册被烧毁的官书到底记载了什么。


    楼啸是唯二看过那册烧毁的官书还存活的人, 另一个就是皇帝。那年新的史官走马上任,他也在同一年被封作镇国将军, 多年来盛宠不衰, 前朝文武百官无不低他一头。


    楼啸曾在皇帝面前承受秘言毒誓,倘若将官书内容泄露半分, 便五雷轰顶, 万劫不复。多年已过, 楼啸早已成朝中呼风唤雨、位高权重的大将军, 再未提起过当年的事, 好似彻底忘记一般。


    然而知道他自己心里清楚,那册官书里所记载的内容,一字一句, 他至今都记得一清二楚。


    永嘉四年,皇帝突然下令日后沐浴时不准宫人近身伺候,将浴池加盖,封得严严实实,宫人一律候在外面。同年,皇帝宠幸后妃时命令宫人熄灭所有灯火,内外都不准有光亮,寝殿之内伸手不见五指。


    永嘉五年,长公主坠楼薨逝。


    永嘉六年,三皇子寝宫走水,薨于火海。


    永嘉七年三月,六公主溺毙池塘;同年七月,二皇子坠马薨逝。


    永嘉八年二月,四公主、五公主误食毒果,不治身亡;同年四月,七皇子山中围猎,坠落山崖;同年腊月,八皇子患病夭折。


    登基八年,皇帝子嗣尽绝,后宫佳丽三千,再无所出。永嘉十年,宫中闯入刺客,禁军闯入皇帝浴池护驾,无意撞见龙体。龙体之上遍布咒枷,绕其腿,缠其腰,密密麻麻,似重重诅咒,又如邪神落笔。当夜,闯入浴池的禁军尽数获罪入狱,不日斩首。


    同年祭神节,皇帝遣散后宫,开放国库,拨款于各地修建庙宇奉神。命人用金子打造了替身,埋于泰山,投入黄河,熔烧祭天,连着三年登山拜神。


    此后十年,大夏天灾渐息,各京逐步繁盛。永嘉二十年的七月十五日,大夏最后一位皇嗣诞生。其母难产血崩,皇嗣在胎中憋闷过久,出生后已全身青紫,没了呼吸,皇帝悲痛欲绝本已下令厚葬,却不想此子求生之念太过强烈,在襁褓中挣扎片刻后放声大哭,方得一条性命。


    皇帝抱着此子走出宫殿,抬头便见碧光漫天,好似翠玉铺满天穹,于是便赐名“玉生”。


    玉生,取“欲其生”之意,惟愿这大夏的最后一位皇嗣能无病无灾,茁壮成长。


    九皇子玉生,自幼体弱多病,羸弱不堪,三岁时一场高热险些要了他的命,此后久居东宫,在司命宫念书学礼,经年于二地往返。永嘉二十九年,千年不遇的雪灾降临京城,四象阵抵妖邪不抵天灾,冻死者不计其数,满街横尸。


    年仅九岁的太子独自出宫,前去城郊拜神,皇帝出动所有禁军寻找,最终在城外寻得太子,已是为时已晚,太子浑身僵冷,脉搏呼吸尽无,亡故多时。


    永嘉二十九年,腊月三十亥时,皇帝搂幼子于怀,回城路上遇见雪中立一女子。其挡在禁军前,只对皇帝说了八个字:“咒枷不除,大夏必亡。”


    女子被请入皇宫,随行禁军于当晚秘密处决。


    永嘉二十九年正月初一,新禧当日,太子于棺中坐起,呼吸绵长,面色红润,是为复生。


    以上便是那位史官所撰写的官书,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找到了大夏天灾不断,皇嗣接连身亡的缘由,将这些吊诡之事记下来,只是在送出宫的当夜,被楼啸截获。


    于是至今无人知道,十多年前的那场雪灾,太子已经死过一次,而那突然出现的女子,便是当今大祭司,更无人知道皇帝的龙袍之下,已有二十余年的咒枷。


    大夏气运为何持续颓败?太子为何死而复生?皇帝身上的咒枷因何而来?来历不明的女子又为何稳坐大祭司之位?


    楼啸微微侧目,目光极是隐晦地窥视着銮驾内的皇帝,隔着几重纱帐也掩不住皇帝的苍老颓废之姿,他想,或许今夜就能知道真相了。


    奚玉生看着面前殿墙上这幅巨大的万鬼图。他一直知道国库里有这么个东西,据说当年是跟阴虎符一起封存在国库阴楼之中,乃是他父皇在外平乱,战无不胜的国宝。


    只是他从未想过,万鬼图竟然如此气势恢宏,波澜壮阔,图上的画面好似让他身临战场,耳朵里灌进了潮声,许久之后才恢复听觉。


    “果真是阴虎符!”大祭司激动得声音都打着颤,尖利得变形。


    奚玉生闻声,将视线从万鬼图上撕下来,搜寻一圈,还未看见大祭司,就先看见了站在一旁的霍灼音。


    她立在墙边,那张既英气,又因狐狸眼显得十分漂亮的脸被灵灯柔和的光笼罩,将密长的睫毛照出长影,银月牙耳坠正微微晃动着,反射灯光,将她的面容轮廓覆上一重柔和。


    霍灼音的眼眸里蓄满了难以言说的情绪,眼眸几乎亮得泛光,像晶莹剔透的夜明珠。


    奚玉生的心有一瞬间的动容,因为他自与霍灼音相逢以来,从未见过她有过这样的神情。他将目光缓缓移动,寻着霍灼音凝目的地方望去,却见她看的东西,实则是墙上挂着的那些头颅。


    那些头颅应当是经过处理,血肉剥离,只余光秃秃的骨骼。表面不知涂了层什么东西,头骨仍是白的,但能看出这头颅在此已有些年岁,被嵌在量身打造的框架上,统共有四个,大小不一。


    奚玉生看见这种东西,心里总不会舒坦,毕竟他知道这些头颅生前都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他并不知道这些头颅的来历,父皇也从未提起。


    却见霍灼音忽而伸手,将最前面的头颅给摘了下来,其后她微微低头,将额头轻轻触碰头颅的额骨,眼睫轻颤,声音似呢喃:“爹,女儿不孝,终于找到你了……”


    这声音轻得如羽毛落地,却重重地砸进奚玉生的耳中,顺着耳道直穿心脏,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砸了个稀巴烂,瞬间好似地动山摇,震得他踉跄不稳,后退两步。


    霍灼音父亲的头颅,竟然挂在国库之中!


    纵然奚玉生在进入国库之前,面对这样的状况猜疑了千万种可能,却仍是被悍然逼至眼前的事给砸得头昏脑胀,心乱如麻。


    “少将军!此事不是缅怀将军的好时机,还是先将阴虎符和八星盘取下来要紧!”大祭司在那头奋力叫喊,聋了的耳朵让她把握不好音量,致使整个大殿都是回音。


    霍灼音被这刺耳的声音惊扰了情绪,旋即把墙上挂着的几个头颅骨收入袖中,转身飞向大祭司。


    大祭司所说的八星盘,约莫就是嵌在另一面墙上的东西。那面墙刻着极为繁复的咒文,像盘枝虬节的百年老树,朝着四方扩散,分化出千千万万的细枝末节。而那八星盘则嵌在正中央,外形看起来像是一个有棱有角的太极八卦,当中分阴阳两色,四个方向的正位正闪烁着微芒。


    阴虎符则置放在一处半人高的圆台之上,四周嵌着灵光,形成淡色的光罩,将那一半阴虎符笼罩其中。此光罩没有任何防护功效,约莫只是为了将这神器衬托得好看,霍灼音探手过去,轻而易举地越过光罩。


    正在手指快要触碰到阴虎符的时候,忽而有一股很大的力道撞过来,将她猛地向旁边撞了两步,其后台上的另一半阴虎符被夺走。


    奚玉生纵然是知道自己现在根本无法阻止霍灼音的行为,却也顾不了那么多,满心满眼只想着绝不能让霍灼音拿走另一半阴虎符,只得以自己的身体去撞。


    却不想,也不知道是不是霍灼音以为大计将成,兴奋得放松了警惕,竟然让他一击得手,抢走了阴虎符!


    “还来!”大祭司狂吼一声,当即一蹦三尺高,双手向怨鬼索命似的朝他掐去。


    眼下大祭司身受重伤,还能站起来只靠着一丝末微灵力支撑,多的灵力是丝毫不敢用,而奚玉生也灵脉俱封,与寻常人无异。


    两人就这么争执起来。大祭司年事已高,且身量不如奚玉生,抢夺阴虎符时难免吃亏,只得奋力将奚玉生抱住,撕扯着嗓子喊霍灼音:“少将军!少将军!快将阴虎符拿回去!”


    霍灼音却没有动弹,只是偏着头,盯着一处方向——唯一一面嵌了几扇大窗的墙。


    “少将军!你在干什么!”大祭司的后背被捶了两肘子,喉头一阵腥甜翻滚,好歹忍住了,未想转头看霍灼音竟然站在那里不动,气急败坏道:“你没看见我要被打死了吗?!”


    霍灼音懒懒地瞥她一眼,“若是不想死,我奉劝你闭上嘴。”


    只是大祭司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持续发出尖厉刺耳的声音,与奚玉生撕扯了几个来回后,忽而“砰”的一声爆炸巨响!


    琉璃所制的窗子在瞬间稀碎,炸出千万碎片,映射着殿中的光芒,好似火花四溅!


    只见一柄墨色长刀破空而来,刀刃燎起绚烂的火焰,迅速点燃空中的风,炙热的气浪裹挟着锋利刀气声势浩大地闯进来。


    奚玉生惊得停下与大祭司推搡的动作,眼睁睁看着那柄烈火刀直直飞过来。大祭司虽听不见,也似有所察觉,急速逼近的热气迫使她感知凶戾的危险,一扭头,就看见不知打哪飞来的一把刀,直击她的头颅!


    大祭司要命地惊叫一声,刹那间就放开了奚玉生,猛地往后摔去!饶是她反应已经够快,动作足够迅速,侧耳还是被刀身擦过,顿时削去半耳,鲜血如注,她捂着耳朵惨叫不已。


    霍灼音往后一个空翻,避开墨刀,看着它雷霆万钧地刺进墙壁中,没入墙体几寸,刀身嗡鸣不止。


    不过是眨眼的工夫,整个大殿之中就翻起了灼热的风浪,无不昭示着来人的身份。


    第125章 阴虎符(八)


    “陛下, 此子留不得。”


    永嘉二十年,七月十五,碧光漫天, 云生七彩, 被京城百姓视作祥瑞之兆。永嘉帝抱着襁褓里的孩子, 赐名“玉生”,下令大赦天下,正是普天同庆之时, 天机门掌门人匆匆求见。


    掌门人名唤白雁山, 已过耄耋之年, 在当今天下站于玄道的顶峰之位,执掌万象仪。他求见皇帝, 行拜礼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句话。


    永嘉帝勃然大怒, 当即便要问罪,白雁山撩袍跪地, 叩头三下,只道:“此子天生菩萨心, 至纯至善, 乃善神下凡。”


    “吾儿如此,岂非大夏的荣耀?”


    “陛下有所不知!善神出世, 必有杀神相伴, 方才属下察觉万象仪有异动, 竟是灾星亮起, 只怕此子将来会给大夏带来灭顶之灾啊!”


    “放肆!”永嘉帝早就看着老不死的不顺眼。先有他的皇儿接二连三薨逝, 后有他咒枷缠身多年,面前这人作为玄门之首,平日里被吹捧得本事通天, 却不论如何都没解决这些问题,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皇子,他又在此妖言惑众!


    “滚下去!再敢口出狂言,朕诛你九族!”皇帝到底还是给了天机门掌门一些颜面,并未降罚。只是这些年他咒枷加身,皇嗣死尽,不祥的谣言笼罩在他身上,若是今日白雁山所言再传出去,恐怕连他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皇嗣也要被诅咒所困。


    赶走白雁山之后,永嘉帝便以“未能照料好九皇子生母,致使她难产离世”之由,让寝宫里的宫人及太医陪葬,处决了当日目睹白雁山求见的所有人。


    只是这“至纯至善”四个字,到底在他心里扎下一根深深的利刺,埋入心脏的最底端,多年来横亘其中,无法消弭。


    永嘉帝不可能将江山拱手让人,他用尽各种办法,要保住这唯一的子嗣。他在皇宫里打造出守卫森严,极其隐秘的东宫,将太子藏于其中,另寻与他身形姿态相似的替身十二个。不管是外出还是祈神,皇帝身边所站的永远是戴着面具的替身,以至于真正的奚玉生可以行走在灿烂的阳光之下,不受侵害。


    永嘉二十九年,谁也不知道那样恐怖的天灾之下,年幼且体弱的太子是如何避过所有人,偷偷跑出城的。等永嘉帝找到他时,他依然浑身冰冷,每一根骨头都被冻得坚硬无比,永嘉帝将他从雪里抱出来时,恍若抱着世上最寒之物,锥心刺骨。


    皇帝震怒,势必要血洗东宫,处置所有未能照看好太子之人。回城的路上,却见一位身着白袍的女子突然出现,挡在路前。


    她求见永嘉帝,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便是:“咒枷不除,大夏必亡。”


    第二句是:“诅咒可解,太子可活。”


    永嘉帝将她带回皇宫。按照她的要求,命人打了一副棺材暂存太子尸身,其后她道出了永嘉帝咒枷缠身的原因。


    乃是几十年前灭月凤国时,那位国君曾在镇国之宝上立下血咒——若此法器离之月凤国土,夺此物者,必将血咒缠身,子嗣绝尽,待血咒满身之时,便是亡国之日。


    而如今那个法器,便镇存于国库之中。此女不仅说自己能够救活太子,还能镇压法器上的血咒,让皇帝身上的咒枷停止蔓延。


    皇帝将信将疑,死马当作活马医,先让她做了第一件事。


    当夜雪停,天机门之首听昭入宫,因护国不力,藐视皇威,以权谋私等罪名被处死。子时刚过,新禧之日,棺中太子睁开双眼,起死回生。


    旁人不知,这是以命换命。


    白雁山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此子必将给大夏带来灭亡。”


    此女子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在皇帝身上施法镇压咒枷。


    镇压仪式完毕后,皇帝心口一轻,脱下衣裳一看,那数十年不断朝心口蔓延的咒枷,果真停下不再增长。


    此女所言,镇压不过权宜之计,咒枷非一日能除尽,须得每三年进行一次施法,但到底是暂时解决了惊扰皇帝近三十年的难题,将她收入司命宫。


    自那之后的十多年来,太子的身体若脱胎换骨,进入天机门修行后,他再没有生过那些凡俗小病,平安长大。京城也多年无天灾内乱,大夏各京逐渐步入昌盛繁荣。永嘉帝接受了三次镇枷之法,咒枷退至腰间,此女也一步步成为司命宫的掌教,封为大祭司。


    最后一次镇枷是在三年前,大祭司在镇压术法结束后口吐鲜血,当场晕死。此后那原本已经退至皇帝腰间的咒枷再次向上增长,又重新爬上他的两肋,比先前的增长速度快得多。


    大祭司称这是万象仪出了异象,牵连了法器,才使得法器上的血咒出现反噬,下次镇压只能对法器进行。果然没几日,天机门现任掌门晏少知传信而来,称万象仪有异,正全力排查缘由。


    近日又到了三年一次的镇压之日,皇帝对大祭司的信任已根深蒂固,将国库钥匙给了她。


    今夜司命宫爆炸前,永嘉帝还在深眠之中,竟蓦然梦到了几十年未曾想起的白雁山。


    梦中是碧光满天,七彩祥云的那日,白雁山风尘仆仆入宫,拜在他的面前。


    已是二十余年匆匆而过,永嘉帝竟还能将那番话记得一清二楚,一字不差。


    銮驾在前进途中颠簸了一下,外面立即传来告罪的声音,永嘉帝微微睁开双眼,声音里满是沙哑:“将朕的金龙弓取来。”


    御龙卫之中的两人飞快撤离队伍,前去取弓。楼啸冲銮驾内低声道:“皇上,城中禁军已在四象阵集结,布下严密防守,天机门猎队和留守在城内的各大修士也正往皇宫赶来。皇城严密,那作乱的妖人定插翅难飞,还望皇上宽心。”


    永嘉帝沉默不语,抬手覆上心口,隔着衣袍,他清楚地知道那些浓黑的咒枷已欺近心口,如同跗骨之蛆。


    他轻闭双眼,微微低头,好似虔诚祈祷:“既有善神在世,还望神明垂怜,卫我大夏。”


    月光皎皎,满地青白。


    国库周围没有守卫,更没有灯火照明,只有月亮照出楼影,落在地上,化作漆黑的巨兽。


    师岚野立在平坦的石砖之上,抬头望去。沉云欢站在半空之中,双手抱臂,赤红的衣袍在轻盈的黑纱下轻摆,浓密的卷发随风而动,身影遮了月,姿态无比嚣张。


    被掷出去的不敬刀又破窗飞出,绕着她旋转两圈,停在她的右手侧。


    “云欢姑娘!”一声呼唤由远及近,随后奚玉生便出现在那破碎的窗前,瞧见空中站着的人时,掩不住满眼的惊喜,翻窗而出。


    他方才看见不敬刀,便知真正的大救星来了,匆忙将阴虎符塞进衣襟,直奔窗子而去。


    窗外有一条宽敞的回廊,奚玉生想也不想,当下就要翻越栏杆往下跳,只是还没攀爬上去,后领子就被一拽,又将他整个人拽了下去。


    霍灼音从后方贴上来,她的身体是没有常人温度的冰冷,声音低沉,恍若毒蛇吐信,“太子还是莫要乱动,当心伤着。”


    奚玉生当下不敢乱动,身体僵住,捂紧了怀中的阴虎符,将求助的目光投去给沉云欢。


    霍灼音凭栏而立,用一双笑眼描摹沉云欢:“沉姑娘的鼻子跟狗一样灵巧,寻来得倒是快。”


    看见霍灼音的那一瞬间,沉云欢发自肺腑地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有点无奈:“老鼠一样偷偷摸摸,还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沉云欢从不将自己的目光用于搜寻别人身上的秘密,就像她知道奚玉生身份不凡,也知道霍灼音私藏目的,却从来懒得计较。


    她从前不与人为伴,如今有所改善,也并未抱有长期同行的心思,这些人在她眼里,不过是路上的同行者,待到了目的地,便会痛快地分道扬镳,再不相见,所以那些探寻没有任何意义。


    沉云欢独来独往,可以潇洒地与任何人道别,转脸即忘。


    可是这样的弊端也显现出来了。一路同行,并肩作战,可以称得上“伙伴”的霍灼音,终究是站在了皇宫的国库之上,挟太子,盗国宝,打破了京城宁静的夜。


    “沉云欢!是沉云欢!”大祭司扒着窗子往外看,见空中站着那煞神,登时吓得六神无主,边翻出来边叫喊:“少将军,快让她将我身上的火种解了!”


    霍灼音皱起眉毛,似乎是一听到她刺耳的尖叫,就满脸不耐烦。


    沉云欢的视线扫动。她看见奚玉生除却衣着有些乱之外,发冠整齐,锦衣干净,看起来并无外伤。倒是站在霍灼音另一边的大祭司眼下满身血污,衣衫还有几处撕破,尤其是那一张脸,尽管被擦过还是能看出来七窍流血留下的血痕,疯疯癫癫,看样子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沉云欢不由嗤笑:“一时还分不出来谁跟你一伙的,与你同盟就这般待遇?日后谁还敢在你手底下办事?”


    霍灼音轻扬眉毛,并未反驳,只是将目光放远,往后方看了看:“怎么就只有你们三人来?”


    话音落下,第三人便已赶到。楼子卿收剑落地,见奚玉生与霍灼音站在二楼回廊,似被劫持之状,当下大怒,指着霍灼音震声:“妖女!放了太子!”


    沉云欢不欲多言,心知现在又不是比嗓门的时候,喊得再大声霍灼音都不会放人,当下抬手握住刀柄,身形化作利箭,猛然向霍灼音冲去。


    “沉云欢!”楼子卿又在下方厉声尖叫,“不可!”


    与此同时,沉云欢冲刺的速度骤然一顿,停在距离回廊一丈之远的地方。她看见霍灼音的刀抵在奚玉生的侧颈,锋利的刀尖已然划伤金尊玉贵的太子,殷红的血珠滚落。


    奚玉生一动不动,感觉到侧颈有疼痛,却并未开口求饶或是要沉云欢停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空中站着的人,神色还算镇定,但滚动的喉咙暴露他紧张的情绪。


    “不要伤太子!不要伤害太子啊!”楼子卿仍在下方嘶吼,急得双目赤红。


    霍灼音懒声:“沉姑娘可以跟我比比谁的刀更快。”


    沉云欢料想她会用这种卑鄙的手段,烦躁地啧了一声,只得被迫进入谈判环节:“你若你杀了太子,就绝对跑不出这京城。”


    “难说呢。”霍灼音很是无所谓地耸肩,又眯着眼笑起来,指了指身后:“你知道这国库里藏了什么东西吗?”


    “阴虎符呗。”沉云欢与她闲聊起来,“这可是传说中的神器,难道你有办法启用?”


    霍灼音并未回答问题,只道:“不止,还有大夏的镇国之宝。”


    沉云欢听不懂,抬了抬手,佯装谦恭:“请赐教。”


    “阴虎符一分为二,早已禁用多年,且另一半还流失民间,哪里算得上是镇国之宝?”霍灼音将抵在奚玉生脖子上的刀撤了下来,翻转着手腕把玩,俯身倚在栏杆上,一副闲散的模样:“真正的镇国之宝,乃是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在向四象阵传输灵力,维持万象仪和四象阵运作的八星盘。”


    沉云欢以目光丈量了一下距离,判断这一丈远,即使她动作再快,也快不过霍灼音将刀刺进奚玉生脖子的速度,只得继续陪聊:“从未听过名号,这算什么宝贝?”


    “能够逆转乾坤,使山河异位。”霍灼音对它进行了简短的介绍:“从前是月凤的国宝。”


    “哦。”沉云欢假装听懂,实则对此毫无所知,只隐隐觉得“月凤”二字耳熟,细细一想,恍然大悟:“被大夏灭了的那个小国?你是月凤的子民?原来如此,我还当是你贪婪成性,与那些想要盗取阴虎符的人无异,没想到竟然还是国仇家恨。”


    霍灼音牵着嘴角,冷笑一下,“是啊。”


    站在边上的大祭司什么都听不见,只根据霍灼音和沉云欢的口型来辨认她们的谈话内容,但也无法全部识别,只在沉云欢的脸上看见嘲讽之意,又看见她口中似有“月凤”二字,当下以为她说了什么贬低的话,勃然大怒,一蹦三尺高:“无耻小儿!安敢口出狂言,辱我月凤!是你们皇帝忘恩负义在前,言而无信在后!对月凤干净杀绝,今日遭此报应乃是天谴!尔等愚忠愚孝之人都该死!”


    沉云欢莫名其妙地皱眉:“我口出什么狂言了?”


    大祭司仍在举臂跺脚,怒骂不休,沉云欢听得心烦,随手施展灵力,引燃大祭司血里的火种,使得她惨叫一声,这才安静下来。


    沉云欢耐心已尽,问霍灼音:“你想跟我聊到什么时候?”


    “就到这儿吧。”霍灼音的视线从远方收回来,望向沉云欢:“接下来这出戏的角儿不是你,后退。”


    沉云欢僵持未动,霍灼音便将刀刃重新抵上奚玉生的侧颈,重复道:“沉云欢,后退,退到五丈之外。”


    奚玉生没忍住,紧张颤了颤眼睫:“云欢姑娘……”


    霍灼音凑近他,低声好似轻柔:“太子殿下,别说话,当心伤了你。”


    沉云欢看着奚玉生这可怜的模样,只得后退,依霍灼音所言,退到五丈之外,落在地上。


    她回身看了一眼,见后方那长长的禁军队伍正快速赶来,排成长队的灯笼照亮了此处的暗,金光闪闪的銮驾也出现在视野中。


    沉云欢转回头,知道了霍灼音的打算。


    这距离已经相当远了,尽管沉云欢仍然能看见回廊上的奚玉生三人,也能听见他们说话,却无法第一时间有什么动作,的确是一个站在外围看戏的距离。


    师岚野缓步走来,停在她的身边。沉云欢瞥他一眼,而后低头,往他腰间的万物锦囊摸去,掏了几下,摸出那张以雾霭作底色的面具,递给他。


    师岚野与她对视,在第一时间猜到了她的意图,微微摇头以表拒绝。


    沉云欢眼巴巴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师岚野的眼睛实在漂亮,像是将头顶的那轮明月揽在了眼底,映照出澄明干净的瞳孔。冷清,淡漠,如万古平静的水,仿佛不会为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动容。


    须臾,他微微低眸,抬手将面具接过,道:“只能问三个问题。”


    沉云欢立即信誓旦旦地接道:“我绝不会问那些泄露天机的问题,放心好了。”


    师岚野戴上面具,玉面上象征着云的白纹、象征着水的蓝纹、象征着山的黑纹被月光一照,散发银金般的光泽。


    瞬间,他眼眸里那浓墨般的黑开始被水冲淡。


    沉云欢问出第一个问题:“大夏会灭亡吗?”


    师岚野静站片刻,沉默不应,忽而抬手要摘面具。沉云欢赶忙攥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扣住他的指节,笑道:“我换一个。”


    “霍灼音,知不知道催动阴虎符的方法?”


    师岚野回:“知道。”


    第二个问题:“她还是活人吗?”


    师岚野道:“已死多年。”


    沉云欢脑中其实还有很多疑惑,关于霍灼音和月凤国的往事,那些已经过去许多年的恩怨,大夏的存亡,奚玉生的生死……


    她看着师岚野,视线描摹那双不落凡尘的双眸,轻声:“你无法干预这些,对吗?”


    “此为人祸。”师岚野转头,清风随着浩荡的队伍自身后而来,穿过他的衣袍,拂乱他的长发,隐隐遮住了眼中那一丝不同寻常的情绪:“非我力所能及。”


    沉云欢分明没有抓住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却不知为何心念一动,抓着他手掌的力道收紧,像是安慰人似的:“无妨,你解天灾,我解人祸。”


    “皇上驾到——”


    一声尖锐的高喊打断两人的对话,禁军快步跑来,迅速展开队列,将国库前后团团围住。中间辟出宽敞大道,皇帝的銮驾行至殿前,宫人上前跪地躬身,当做人凳,楼啸上前相迎,将皇帝从銮驾上扶了下来。


    六个御龙卫在两侧排开,皆已做好随时进攻防守的准备。


    “父皇!”奚玉生见到了皇帝,登时红了眼眶。


    “你想要什么?放了太子,一切尚有商议的余地。”皇帝今夜现身,不知是没来得及用那些维持体面的灵器,还是已经没有心情,只见他发须皆白,满脸褶皱,苍老得连脊背都挺不直,平日里震慑他人的帝王威严,也因这老态龙钟一落千丈。


    霍灼音从上往下看,下方已经被围得密密麻麻,禁军源源不断往此处汇聚,天机门设立的专门斩妖除魔的猎队也紧跟其后,以顾妄为首散于四周,以身布下阵法。


    此处已然极其热闹,阵法散发的光芒和禁军手提的灵灯,将周围照得如同昼日,连月光都黯然失色。


    所有人严阵以待,今日怕是连她身上的虱子都不会放走一只。


    “我来到这儿,可不是为了跟你商量的。”霍灼音却泰然自若,丝毫没有被包围的恐惧,抓着奚玉生的手晃了晃:“这位可是你唯一的子嗣,他若是死了,你可就绝子绝孙咯。”


    皇帝的面容阴云密布,尚为镇定:“你若敢伤我皇儿,我必将让你尸骨无存,魂魄困于炼狱,受尽炼狱酷刑,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霍灼音反手,阴虎符握在手中,展示给众人瞧:“我既然进得了国库,自然也得到了阴虎符,你比谁都知道它的威力,这些人能困住我?”


    神器的名号震彻天下,所有人见之都不由自主心头大震,训练有素的禁军尚且只是面露惊色,保持安静,守于阵法各处的天机门弟子却按捺不住低呼。


    皇帝并未被她吓住,依旧维持着帝王之姿:“阴虎符是九天神器,你根本不知如何开启,你若是会便早就用了,何须在这里空口说大话。”


    霍灼音冷笑一声:“狗皇帝,当真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眼睛也不复当年好使了,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看看,我究竟是谁!”


    奚玉生虽性命在她手上,但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有话好好说,何必出口骂人,莫要如此说我父皇。”


    霍灼音瞥他一眼,冷声:“闭嘴。”


    回廊上的灯火暗,月光也照不下来,霍灼音背光而站,旁人尚且能看清楚她的脸,但皇帝确实已老,眼力不比从前,出来得急也没戴灵器,因此看不清霍灼音的脸。


    “明目!”顾妄施了个法诀,白光没入皇帝的眼睛。


    永嘉帝眨了下眼,再睁开时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明亮。他抬眼看去,视线掠过红着眼眶,满脸担忧和自责的皇儿,落在他身旁站着的人脸上。


    刹那间,他的视线猛地盯住,眼睛不受控制地瞪大,好似看见了阎罗恶鬼:“你!竟然是你!”


    霍灼音的那双狐狸眼微微一眯,笑得冷漠无比:“万幸陛下还记得我,应当也知道了我今日来所为何事。”


    皇帝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几乎站不稳。楼啸从旁扶了一把,低声关切:“皇上宽心,此处已布下层层杀阵,这妖女逃不得,太子定然也能被平安救下。”


    皇帝却如同什么都听不见,苍老的眼珠紧紧盯着楼上的霍灼音,如跨越了几十年的光阴岁月,回到快要被他遗忘,却又铭心刻骨的那日。


    “别说我不通人情。”霍灼音拍了拍奚玉生的后背,将他往前推了一步,道:“跟你这唯一的儿子说几句临终遗言,我好送他上路了。”


    奚玉生听言,转头看了霍灼音一眼。


    那一眼里,好似藏着千言万语,却唯独不见怨恨。他眼底蓄了泪,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终是未言,只是失落地转头,望向地下站着的年迈父亲。


    “父皇,儿臣愚昧。”奚玉生想跪下来磕头,可栏杆有些高,他若跪下来父皇就看不见了,于是只得弯腰作揖:“是我被蒙蔽了双眼,亲自将此人带进京城酿下大祸,应当由我担责,死有余辜,还望父皇莫要因我伤怀……”


    “皇儿。”永嘉帝颤抖着声音,忽而落下两行浊泪。


    奚玉生素来泪窝子浅,从前在街边瞧见个被打得浑身是伤的乞儿都会抹两滴泪水,今日大祸临头,死期将至,却生生忍住了两包泪,哽咽道:“我自幼养在东宫,羸弱不堪,三天两日患病,惹得父皇忙于朝政还要分心为我担忧。我自知不孝,原本想着要快快长大为父皇分忧,而今,我也不能在父皇跟前尽孝了……”


    “从前听闻不实谣言,父皇是年轻时杀孽过多,才使得厄运带走了皇兄皇姐们,但自我出宫入天机门,便行善积德,无一日落下,就算我身上真的有厄运应当也早就抵消,是以我的死并非那些谣传,只因我自己愚昧,识人不清,万望父皇不要揽责于自身……”


    奚玉生有许多话想说,但眼下这形势已不容他坐下来长谈,他深知造成今日这局面是他自己的错,也无颜多言,最后只道:“一切罪责在我。我死后,愿化作天上的一颗星,守卫大夏盛世长久,天下太平。”


    “太子……”楼子卿紧咬后牙,眼角闪烁,死死盯着楼上之人。


    传闻太子是天上的一颗福星,他落在京城,变成京城的守护神,将所有人从那场滔天雪灾中救出。即便当初的事是真是假,还是传言夸大已经无可考,但太子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却无可动摇,听此一番肺腑之言,无人不动容,数百禁军红了眼眶。


    他更是天机门里,受人喜爱的小师弟,平日笑颜对人,性情温和,无人不喜欢。见此情形,众弟子皆露出悲伤不忍之色。


    他也是沉云欢下山之后,为数不多能伴在左右的朋友。她仰头,遥遥看着奚玉生,自知这种菩萨心肠的人,向来没什么好下场。但是不管别人如何,她心里已经有了决断,悄声攥紧了手里的刀。


    永嘉帝望着白俊的青年,悄然间,他已经从一个孩子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


    他半生风雨,蹚着血路坐上龙椅,皮肉下的骨髓都是冰冷的,处决任何人都毫不犹豫。但他对幼子奚玉生——他有且仅有的血脉——倾注了所有的爱。


    年幼时的奚玉生体弱多病,困于东宫,情绪恹恹,永嘉帝为讨他欢心,将白玉兰种满京城,春季来时,京城如同落下一场大雪,洁白的花瓣乘着风从远方飘来,落在他的窗口。自那以后,每年奚玉生都会在春季扒在窗边,望眼欲穿地等待飞舞的玉兰花。


    后来长大了一些,他安静乖巧,自己读书识字,从不烦扰别人,也从未对看守严密的东宫有过一句抱怨,好似天生就这么懂事。


    天灾之年,他才九岁,就敢偷跑出城,凭着一腔孤勇前去郊外的庙里拜神,许是得神明垂怜,那日果真停了雪灾,让京城免于覆灭。


    他这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儿子,悉心呵护长大的太子,便是离了皇宫在外,一举一动也尽数被人汇报给他。因此,他比谁都清楚,都知道,太子的确是善神转世,至纯至善之人,有着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他甚至意识到自己要死了时,也没能口吐一句恶言,一句责备。


    更无舍他人性命,求自己生路的心思。


    只求盛世长久,天下太平。


    “弓来。”永嘉帝抬手。


    御龙卫双手送上金光灿灿的龙弓。永嘉帝拈弓搭箭,纵然身躯已老,多年来习武留下的惯性还是让他将这把大弓拉满,灵力所制的铁箭头直指楼上之人。


    他突然的动作惊住了周遭的人,就连楼啸也不由得急声:“皇上!万不可轻举妄动,免得这妖女伤及太子性……”


    “命”之一字还未出口,却听耳边风声呼啸,利箭离弦,破空而出!


    沉云欢眸光一厉,猛地动身,却发现已经来不及。她所站的位置太远,根本追不上那有灵力加持的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箭飞向回廊之上。


    奚玉生的视线因为被泪液蒙了一层,视力朦胧,见父皇弯弓搭箭的动作几乎一气呵成,似想射杀霍灼音。只是他根本来不及出口,就看见那长箭迎面飞来,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灵箭头散发着微芒,如同夜空一滑而过的流星,但又因为距离太短而显得极为急促,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直到奚玉生的视线被利箭的光芒占据,直到所有人发出惊叫和倒抽凉气的声音,直到凭空有几人在同一时间发出的厉声叫喊:


    “奚玉生!”


    “太子!”


    “师弟!”


    “噗!”一声短促的闷响,奚玉生身体一震,心口猛然一痛,被这股凶悍的力道震得往后退了几步,同时在眼眶里努力憋了许久的泪也被震出来,饱满晶莹,滚落下去。


    寂静无声的瞬间,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那支有皇帝发出的长箭精准地没入奚玉生的胸膛,太子殿下往后退了两步,栽倒下去。


    永嘉帝缓缓收起拉弓的手,闭上眼睛,眼角有泪顺着苍老的层层褶皱滑落,低声呢喃,虔诚祈祷:“吾儿至纯至善,一心为天下,还望神明垂怜,实现他生前夙愿。”


    第126章 阴虎符(九)


    永嘉帝生来少梦, 年轻时几乎没有在睡眠里分过心,却不知为何,到了六七十的年纪, 竟然渐渐多梦起来。


    有时他会梦见塞北的疆野, 进犯大夏的匈奴无比高大, 个个都似天生神力,不可战胜的巨人,隔着老远掷出的长枪, 能精准地穿透大夏士兵头上那厚重的铁盔, 将头颅整个从前往后扎透。


    有时他也会梦见繁星密布的夜晚, 篝火烧得极旺,拔高数尺, 将领士兵围着篝火而坐, 举着手里的烈酒肆意谈笑,尽情分享战胜的喜悦。


    他还梦见自己身中数刀, 濒临死亡的那个长夜。他埋在腥臭的尸体之下,身上压着的是平日里待他亲如兄弟的副将, 死前也要将他牢牢护住。泪水混着血液滚下, 让他还勉强能从这一滴小小的液体中感知到自己还活着。只是命硬之人,到底不会这么轻易死去, 他被人从尸堆里刨了出来, 救治伤口, 在咽气的最后关头捡回了一条命。


    救他的人是个威严的将士, 叫什么名字他早就忘记, 只是记得姓霍。霍将军有三个儿子随父行军,最小的那个与他同岁。长得什么模样也忘记了,梦起时, 隐隐约约看见他有一双明亮的杏眼,因声音总是充满活力,所以尽管已经过去很多年,他再次出现在梦中时,仍是所有模糊的人之中最鲜活的那一个。


    霍三郎的话很多,嗓门也大,永嘉帝重伤在卧的时候,霍三郎负责给他换药,换完后像是没事做,在他床头一坐便是一两个时辰,聊一些天南海北的闲话。


    他说他们来自月凤国,素来与大夏是盟友国,月凤国君见战事激烈,大夏将领节节败退,边境失守,这才紧急派他们来增援。他们行军至此恰好将埋在尸堆里的永嘉帝救出,再晚一炷香,便是神仙下凡也救不活他。


    他还说,他底下有个弟弟,年龄比他小两岁,但能耐十分了得,五岁时便入道,十二岁随父上战场,大败敌军,被封作少将军。


    月凤国的国土并不算辽阔,军备也并不强大,与大夏比邻而居,却是不知为何,那凶残无比的匈奴在掠夺资源时,不选择好拿捏的月凤,反而屡屡进犯大夏,战事僵持几十年,也并未讨得大便宜。


    月凤国与匈奴并不是盟国,为何身似巨人的匈奴却不敢侵扰月凤?


    永嘉帝对霍三郎问出这个问题,本以为得不到什么答案,却不料那霍三郎忽而神秘一笑,弯下腰俯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们月凤可是有个稀世罕见的仙器——八星盘。此物能使天地倒转,山河换影,是天下间最坚固的守护仙器,自然无人敢来进犯。”


    永嘉帝自然不信,那霍三郎却道:“那待你伤势痊愈,下了榻走出去打听就是了。”


    后来永嘉帝才知,这在月凤并不算是个秘密,这个坠在大夏边陲的小国,的确有这么一件人界绝无仅有的守护仙器。


    永嘉帝日思夜想,念念不忘,以至于登基的第二年,他率兵出征,大夏的浩浩荡荡十万金戈铁马,踏入月凤。


    如今回忆起来,那场仗确实难打,哪怕铁骑长驱直入,到后来只剩下一个皇城摇摇欲坠,月凤士兵却仍负隅顽抗,永嘉帝用尽了方法仍久攻不下,正是进退两难之时,随行军师献上妙计。


    此次出征月凤,永嘉帝取出了大夏国库封存多年,无人能启用的神器,阴虎符。可不论他用什么法子,阴虎符都如一块毫无灵力的石头,死气沉沉,令人失望不已。


    那军师所献上的妙计,则正是这阴虎符所启动的方法。


    恍然几十年岁月已过,永嘉帝仍然能在梦里清晰地回忆起那番话:“阴虎符可率百万阴兵,是世间至阴至邪之物,若想开启此器,须以凡间至纯至善之人的血液融入其中,方可阴阳相合,大开鬼门。”


    凡有所念,则必生欲望,凡有欲望,则必生善恶。永嘉帝只觉荒唐,心想这世上哪有这种人?


    然而事实证明,这人界确实存在这样一种人,不仅几十年前的月凤国有,而今的大夏也有。


    未登基之前,永嘉帝因母族卑贱和自己性子不够活络讨喜,而不得先皇重视,自打十二岁起就在边疆军营里。他击退过无数想要进犯大夏的敌军,也一次次从全军覆没的惨剧中死里逃生。


    他虽生来是卑鄙低微,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但不论他做下多少错事,杀害多少无辜之人,都只有一个目的——保卫大夏。


    金龙弓发出的箭,箭头由灵力所制,能在刺入人体的瞬间吸尽此人体内所有血液,一滴不留。


    此箭非量产,光是制造这一支就消耗了大量珍贵的灵石,箭杆上刻了奚玉生的生辰八字,不论往什么方向发出,最终目的都是奚玉生的心口。


    多年前,白雁山被换命的那夜,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用一双盛满不甘心的眼睛死死地凝视永嘉帝,直到死,都只是反复重复着奚玉生会给大夏带来灭亡的预言。


    这句话终究在永嘉帝心中种下了恶毒的种子,几十年的隐秘不发,凝结成这样一支利箭,在今夜这个月色皎洁之地,刺入奚玉生的心口。


    朕也很爱这唯一的儿子,永嘉帝无可奈何地想,但这都是为了大夏。


    目睹皇帝用弓箭射杀太子的众人此时皆已乱了套,几声惊叫过后,便是众人惊疑不断的低声。


    楼子卿反应最为剧烈,泪水喷涌而出,持剑跃至高空,想要飞去奚玉生的身旁,却被霍灼音抬手甩出的黑雾重重打落在地,摔出几丈远。


    天机门弟子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俱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纷纷将目光投向皇帝。天机门猎队虽说隶属仙门,但也听皇室调遣,而今皇帝站在下方没有下抓捕命令,他们就不能擅自行动。


    发生如此变故,也只能强忍悲痛和愤恨,更不敢对皇帝质问。


    只有沉云欢猛地停下了前进的动作,皱了皱鼻子,状似在风里嗅什么东西,随后才稍稍缓和了眼中的急色。


    霍灼音的目光轻动,轻飘飘的视线扫了一圈,唇边挑着饶有兴趣的笑容。眸子一停,她与沉云欢隔空对望。


    沉云欢的眉眼冷若冰霜,手里握着那柄黑刀,目光如有实质,直勾勾地刺过来。


    霍灼音笑了笑,“倒还是有聪明人的,她应当是没闻到风里有你的血腥味,所以才知道你没有中箭。”


    她转头,对地上睁圆了眼睛发怔的奚玉生说:“你还要躺多久,在等着我扶你起来吗?太子殿下。”


    话音落下,大祭司已经奔至奚玉生的身边,蹲下来一瞧,发现那支箭根本没有刺进奚玉生的心口。


    她原本吓得不轻,见此状当下露出疑惑的神色,拔箭一看,箭头居然碎得四分五裂!


    大祭司立即朝他心口摸去,奚玉生这才像是有了反应,匆忙抬手抱住衣襟制止,却仍是被这力气顶上耕地老牛的老太太抢了去。


    里面正是他先前随手塞进衣襟的那一半阴虎符。


    “神仙保佑!”大祭司乐不可支地站起来,将那半块阴虎符献宝似的奉给霍灼音。


    她心里不明白,也不赞同霍灼音搞这一出干什么,在她看来纯属是浪费时间,但她却并不敢对少将军抱怨,于是当机立断地将火撒向别处,扯着嗓子对下方的皇帝大喊大叫:“狗皇帝!看来今日便是神仙也不站在你那边!”


    她的声音如此粗粝,简直能刺破耳膜,令所有人都觉得刺耳难听。


    但此时已经没人去在意这些,因为他们看见,那原本心口中了一箭的太子,正缓缓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由衷地松一口气,露出劫后余生般的笑。


    唯有皇帝目眦尽裂,险些呕出一口老血。


    却见他低着头,手里捏着那支箭,箭头已经完全碎了,他却看得专注认真,不知在研究箭杆上的什么东西。


    须臾后,太子抬起双眼,平日里总是盛满春光灿烂的桃花眼此时像描了一圈赤血,红得吓人,又有无声的泪水滚滚而落,千言万语尽作沉默,望着永嘉帝。


    奚玉生将箭杆攥得极紧,手指用力得泛白,几乎抠烂自己的血肉。指腹按着的地方,隐隐遮住他出生的年月和时辰。


    他分明没中那一箭,心脏却迅速腐烂,痛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快去死!”永嘉帝骤然爆发出一声怒吼,像是苍老的人用尽了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指着奚玉生奋力呐喊:“快去死!将箭刺进你的身体!!”


    奚玉生低下头,看着那没有碎尽,还余下一小部分的箭头,仍然锋利。


    只是还没等他有所反应,从旁伸来了一只苍白如雪的手,握住了箭头,将那支箭夺了过去。


    “方才不过是热热场,助兴之用。”霍灼音把箭扔了下去,笑着对众人道:“接下来,才是好戏开场。”


    沉云欢掐准了时机,踩着这句话的落下而动身,先是用力甩出墨刀朝霍灼音刺去。


    她的准头也不会有半分偏差,不敬妖刀在空中烧起烈火,灼烫的热浪卷着风在空中划过,直奔霍灼音的脑袋。其后她自己跃空而上,动作机器迅疾地向回廊处进攻。


    可五丈终究还是有些距离,就见霍灼音的动作无比快,力气出奇地大,被封了灵力,此时又遭受万痛锥心的奚玉生毫无反抗能力,任她划破了手掌,将合二为一的阴虎符按在掌心那奔涌而出的鲜血之上。


    下一刻,飓风骤起,凶猛得掀起数丈之高,只听一声响彻天际的虎啸传来!好似震碎山河的架势,震得每个人双耳都无比刺痛,面露痛苦之色,本能地施展诀法护身。


    神器开启的瞬间,释放出巨大的力量,沉云欢在半空中整个被震飞,翻身落地,鞋底在地上拖出数尺才堪堪稳住身形。连同不敬刀也偏离原本的轨道旋飞翻滚,斜刺入地。


    再抬头,就看见霍灼音的周身已然被黑雾笼罩,阴虎符散发出耀眼的金光,与黑雾交融,竟衬得她气势猛涨,满俱令人不敢逼视的震慑之气。


    “百万阴兵,听我号令——!”


    霍灼音抬起手,阴虎符浮空在她身前,金光流转间,她的声音仿佛传至千里,直击人心。


    隐约有战鼓擂响,号角齐声,巨风吹得下方密密麻麻的禁军以及天机门弟子几乎站不住,东倒西歪,形容狼狈。


    所有人无比震撼的眼中倒映出霍灼音的统帅之姿,听见她站于高处下令:


    “屠尽京城,以雪国恨!”


    万鬼图在这一刹那猛地一震,紧接着便是鬼门打开,漆黑似墨的阴魂大军海啸山崩,一泻千里!如同被镇压多年,渴望多年,终于得见天日的凶残困兽,叫嚣着、嘶吼着要撕碎一切,自霍灼音的身后疯狂奔腾而出!


    不过是那一瞬间,发生得太快根本没有人来得及反应,那气势磅礴的阴魂便淹没了下方站着的所有人!


    第127章 阴虎符(十)


    距离上一次启动阴虎符, 已经匆匆四十年而过,参与那场战役的将士大多都死了。或是化作白骨腐化在血染的土地里,或是垂垂老矣, 走到凡人寿命的尽头。


    王幸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年岁已近八十, 老眼昏花,双腿打摆,走路须得依赖拐杖。今夜钟声震响, 外头街道上传来的禁军铁骑令人心惊, 一家老小都紧闭着门躲在屋子里, 对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只忐忑地等待着。


    王幸最小的孙子方二十岁, 平日里文不成武不就, 却有一双巧手,画的面具在街坊四邻相当受欢迎, 就是人有点神叨叨的。这会儿所有人都在寝屋里待着,只有他抱着自己画的太子面具, 在院中对着月亮又跪又拜, 嘴里念叨什么“太子保佑”“神仙保佑”之类的胡话。


    王幸站在院中,抬头望去, 就见头顶是四象阵法所建立的天域守护, 薄薄的光罩遮不住皎洁的月亮, 恍然间, 看起来竟与四十年前的那轮月亮一模一样。


    他对自己最小的孙子道:“你这傻小子, 有什么好怕的,咱们皇上手里可有顶天的宝贝。”


    孙子停下跪拜,投去疑惑的目光:“爷爷这话您都说多少遍了, 什么阴虎符阳虎符的,若是皇上真有这种宝贝,何不将大夏周境的国土一并收了,让那些蛮夷之族不敢再犯。”


    王幸摇了摇头,并未与这无知小儿争辩,只是微微眯起昏花的眼睛,搜寻着记忆里所剩无几的场景:“那年神器现世,阴魂大军遮天蔽日,盖住满天月华……”


    “那是世间任何力量都无法抵挡的庞大军队,所过之处皆寸草不留,阴魂不受凡刀所伤,不受地形所困,能够乘着风侵入任何坚固的堡垒,然后荡平一切。”年轻的孙子早已将这话听过千百遍,烂熟于心,叹着气摇头道:“我说爷爷,您还是别惦记着那些陈年旧梦了,人死了就是一抹魂烟,活着的时候尚且抬不动几斤,死了还能成兵了?”


    “简直是天方夜谭。”孙子扬了扬手里的面具:“还不如跟我一起拜拜咱们太子,那可是实打实的在世神仙!”


    王幸倒也没有生气,只是摇头:“未曾见过那撼天动地的场景,自然是无法想象,不过那等人间炼狱,还望日后再也不会重现人间……”


    “爷爷……”院中传来发颤的声音,忽然间月光黯淡下来,原本满地清明的院子被黑暗侵入。王幸疑惑地抬眼望去,就见原本干干净净的夜空骤然出现遮天黑幕,如惊涛骇浪的云海,竟有着将天穹吞并之势。


    王幸猛地瞪大眼睛,刹那间,这漫天漆黑的场景与他脑中留存了几十年,几乎褪色的画面重叠,一晃好似回到了多年前的月凤国。


    站在决堤的洪流之下,铺天盖地的阴魂大军迎面袭来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被吓得完全没有了反应,甚至连闪躲都是徒劳。


    国库四周的空旷之地,一眨眼便被滚滚阴魂铺满。霍灼音仍旧站在二楼的回廊,她身后涌出无穷无尽的阴气,朝着四面八方飞去,那是得了将军之令冲去京城各处,开始肆意屠杀的士兵。


    奚玉生感觉到这空气中的风变得阴寒刺骨,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已不容许他再为其他事伤怀,见那成千上万的阴魂铺满天幕,他惶急地朝霍灼音扑过去,伸手抢夺面前的阴虎符:“不要!!”


    霍灼音却将手一握,阴虎符收入掌中,转头看他。


    她的目光平静,又充满冷冰冰:“这是大夏应得的。”


    奚玉生瞬间乱了方寸,眼见下方的人全被阴魂淹没,连同皇帝也消失其中。他脑中混乱一片,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本能地越过栏杆翻下去:“父皇!”


    霍灼音并未阻止他,只看见他的织金长袍晃过,栏杆处留下一个血手印。


    这楼层不算矮,奚玉生重重地摔落在地,右腿传来刺骨的剧痛,他却丝毫没有停留地爬起来,奋力朝皇帝所在的位置奔去。


    忽而灼烧的气浪扑面而来,瞬间烧至面前,迫使他停下脚步,下意识抬袖抵挡。


    那洪流般的阴魂大军之中,猛地烧起一堵火墙,瞬间拔高几丈,散发出明昼般的光芒,逼退了周遭的阴魂。


    “所有人!离开此地!”


    沉云欢召刀入手,灵力在瞬间迸发,周身烧起凶猛的火,抬手劈开面前的巨风,暂时护住了底下站着的一众禁军。


    “不准后退!拿下妖女!”楼啸大吼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刀,下令所有禁军往前,同时唤来楼子卿,让他将皇帝扶上銮驾,护着皇帝离开此处。


    皇帝此时像是让人抽了骨髓,断了脊梁,面上满是绝望,只不断重复念叨着什么,细细听来,是零碎的“报应”“大夏将亡”“千古罪人”之类的话。


    楼子卿将皇帝扶上銮驾后却没有离开,反而随着一哄而上的禁军冲向国库,被楼啸劈手拽住了后领子,往后猛地一掼:“我让你走!”


    “我不走!”楼子卿嘶吼一声,满脸泪痕,发狠道:“我要去救太子!”


    沉云欢的火墙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眼下也顾不上这些找死的禁军,只反手推了师岚野一把,简单交代一句:“保护好自己。”


    随后她便如离弦之箭冲刺出去,墨刀往空中狠狠一劈,火光大作,硬生生从阴魂大军中劈开一条道路来,直通霍灼音所在的位置。


    霍灼音隔着遥遥距离与她对上视线,眼神虽冰冷却并无战意,只抬手虚空一抓,一个状似八卦盘的东西便出现在她的手中。


    她将八卦盘置于身前,双掌凝起黑雾,画出个阴阳太极之势,盘上猛然光芒大作。


    沉云欢已欺近她的头顶,腰身的力量甩到双臂,墨刀高举,照着她的头颅当下就是一刀。火刃逼至她的头前,却在此时听得她念响口诀:“山河换影,天地异位!”


    下一瞬,沉云欢眼前的景象骤然剧变,这凝聚满力量的一刀竟然生生落空,劈在地上,炽烈的焰火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裂痕。


    国库、阴兵、霍灼音皆已消失,她所处的位置在瞬息之间完全变化,此时已不在皇宫内,反而不知落在什么街道上。


    前后是漆黑的街道,头顶黯淡无光,方才那转瞬即逝的火焰提供片刻照明,她看见满地横尸。


    沉云欢将头一侧,刹那间四面八方传来绝望的恸哭,恐惧的嘶吼,痛苦的惨叫,与日前那载歌载舞,欢声笑语的京城俨然天渊之别。


    风中是浓稠的血腥味,几乎掩盖了一切气味,直往人鼻子里冲。四象守护阵在同时熄灭,光芒溃散时,笼罩着京城的结界也碎裂成千万片,所有百姓俱成了阴兵刀下随意宰割的“鱼肉”。


    与此同时,大殿内倾尽全身灵力维持万象仪运作的晏少知心头猛地一阵,继而那碎裂的细声频繁响起,翻滚的万象仪出现密集的裂痕。


    晏少知已然浑身汗湿,满头滚落汗珠,紧咬牙关,慌忙往里补送灵力,却也回天乏术。万象仪“嘣”的一声炸开,锋利的碎片化作千百利刃,割得他周身出现密密麻麻的血痕,震得大殿四面的墙壁爬满皲裂。


    晏少知也被这股巨大的爆炸力量冲飞,后背重重撞上墙壁,喷出一大口鲜血。他露出满心不甘,眼角滚落一滴泪,恨恨道:“终究还是如此吗!”


    他认真心肺快要炸开的疼痛,缓缓抬起头,无力的目光投向那只余下小半块的万象仪。上方密布的繁星黯淡无光,大多数已经熄灭,唯有最亮的那一颗星星,还倔强地散发着余芒。


    这是阎王算账,阴魂索命,是大夏的必遭之祸。


    沉云欢在街边飞奔,躲避着满街的阴魂,跨越地上的横尸。禁军完全抵挡不了这些阴鬼,更何况数量如此之多,无穷无尽地从皇宫深处奔腾而出,大有将整个京城都淹没之势。留在京城里的修士正往主街汇聚,此时团结起来御敌才是最明智的选择,然而京城各处的百姓几乎就没有了生还的希望。


    鬼哭狼嚎的声音充斥双耳,沉云欢看见男女老少,壮丁妇孺在街头求救哭喊,挥刀而上,想将面前人山人海的阴兵击退。


    却不料这刀上的火,对阴魂的伤害却并不大,即便她催动阴火对之,却还是如同杯水车薪,火焰所及之处,烧过的阴魂很快又凝聚成形,挥着大刀凶猛地朝她劈砍。


    有人燃起了火,京城紧凑的小巷很快就烧起来,火龙以极快的速度在街边蔓延,漆黑的道路上出现了光亮。地面几乎被血泡满,纵横交错的血脚印触目惊心,横尸遍地。


    沉云欢一边击退身旁的阴兵,一边朝着皇宫的方向靠近。纵然无数次在妖邪的手下救人,听惯了求救的哭喊和惨叫,沉云欢却还是被面前这人间惨剧震得心头震颤。


    分明几个时辰前,此处还是大夏最为繁盛的皇城。


    她却没有因为这满地的鲜血停留,只是握紧了手里的刀迅速赶往目的地。她深知在此停留没有任何意义,阴虎符才是这百万阴兵的源头!


    然而就算她心里如此坚定地想着,却还是在突然间停下脚步。


    沉云欢看着眼前的人,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尽管他跪在地上,身体佝偻弯曲,双臂交叠收着,摆出了个虔诚祈祷的姿势。


    但他已经死了,阴魂的利刃从他身后捅了个对穿,腹部破了个大窟窿,血染红他的下半身,阴气侵蚀他的皮肤,所见之处皆如枯死的树皮般。


    沉云欢认得这身衣裳,认出此人是她头一日进京时买面具的那个摊主。


    一个满心认为太子当真是神仙转世的痴人。


    他应当是遭遇了阴兵闯入家门后,逃到街上求生,被满街游荡的阴兵所杀,死前仍在向神明祈祷。


    沉云欢走过去,看见他怀里紧紧抱着个东西,于是掰开他的双臂一看,见那是个面具。


    正是沉云欢那日看中,想要买下却被摊主拒绝的太子神面,仍旧洁白如雪的干净,没有沾染上一滴血污。


    京城大多数百姓都认为他们的太子乃是神明托生,所以他是皇帝最后一个子嗣,诞生于中元节之日,天灾也因他的拜神而停,无数生命在他的庇佑中活下来。


    概因凡人脆弱而无能,无法抵御这世间穷凶极恶的妖邪,因此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任何可以称之为“神仙”的生灵上。


    幸好这芸芸众生之中,总有那么几个凡人骨头硬得可以支起天地,刀刃利得可以劈碎邪祟,去保护那些弱小的、不堪一击的凡人。


    沉云欢未发一言,将那张先前没能买下的面具戴在了脸上。


    京城百姓希望太子可以救他们于水火,那么沉云欢便让他们如愿。


    第128章 阴虎符(十一)


    月凤国皇室所流传百年的仙器, 名唤八星盘。此物并非杀器,并不会对人造成伤害,却能够使得方圆百里的地势随意变换, 眨眼间可将面前的人换至另一处地方。


    正因如此, 当年永嘉帝率大夏铁骑兵临城下, 耗尽粮草,生生攻不下月凤皇城,险些败退。


    此物为世间罕见的守护法器, 当年永嘉帝将它带回来, 与万象仪相连后嵌入国库的墙壁上, 成为京城结界的阵眼,所建立的四象守护阵坚不可摧, 闻名天下。


    八星盘被永嘉帝夺为己用, 时隔四十年才重新回到月凤国人手中,也算是物归原主。


    霍灼音利用八星盘, 将沉云欢和一众禁军皆换去了京城各处,剩下的皇帝、奚玉生、大祭司和她四人, 则换到金碧辉煌的宫殿之内。


    宫殿大门紧闭, 将一切嘈杂的声音隔绝在外,好像一切兵荒马乱都在此刻平息, 难得安宁。


    霍灼音抬步往前走, 所经之地两边的灯盏接连亮起, 照出雕梁画栋, 朱红长柱, 金顶折射着光芒,照得最前方那张龙椅熠熠生辉。


    她的目的很直白,脚步轻慢, 一步步踏上高台,旋身时将衣袍轻拂,坐在了象征着最高权力,最高地位的龙椅。


    霍灼音的姿态极其随意,将一条腿曲起踩在座上,看不出对这至尊之位有半点尊重。她往后一靠,冷漠的视线扫过殿中站着的奚玉生,而后落在皇帝的身上。


    “别以为装疯卖傻就能逃过一死。”


    永嘉帝完全接受不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整个人状似痴癫,双目怔怔无神,身体不停发抖,嘴唇翕动着,来来回回都是那些话。


    “父皇!”奚玉生忍着方才摔痛的膝盖,飞奔到皇帝身边,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扶住。京城遭此大劫,奚玉生亦痛彻心扉,实在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只强忍着眼泪哀声道:“父皇,保重龙体啊!”


    这父子情深的戏码,让霍灼音很感兴趣,盯着看,顺手将八星盘撂在了案上。


    “快让我看看!”大祭司喜不自胜,兴奋得整张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配着干涸的血迹看起来有些诡异。她上前从案上拿起八星盘,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颤抖着指尖在上方轻轻抚摸。


    笑意还未褪去,眼泪就稀里哗啦地淌了下来。


    “四十年……四十年了……”大祭司呢喃着,泪珠在血痕上留下清明的痕迹,带着苦尽甘来的悲伤。


    这是多少人的一生了呢?大祭司从月凤国而出,以脚步丈量千里,从大夏的边境跨越,走到京城。这一场局谋划了四十年,她们没有庞大的军队,没有复国的拥护者。


    唯有一个死在战场上的少将军,和她这个没什么主见,没什么出息,胆小又怕事的婢女。


    待喜怒无常的霍灼音离去之后,她就独自留在这敌国的深宫之中,日复一日地扮演着永嘉帝的臣仆,将忠心的面具死死地贴在脸上,不露出任何破绽,甚至在模糊了岁月的日夜中,她都险些忘记自己来自月凤。


    幸好,她的窝囊还没蔓延到骨子里,至少面对夏国皇帝给的无上权力和荣华富贵之中,她仍坚守着为月凤复国的本心。


    大祭司流着泪,在一片绝对的安静中回忆往昔,忽而被震聋的耳朵一通,她听见霍灼音的声音:“上京而来的途中,我遇见了熏风。”


    “熏风?”大祭司面露疑惑,好似在一刹那忘记了此人,但随后马上又想起来,挂着泪珠的嘴角扬了扬,笑了,“哦,他呀。他还活着?”


    “死了。”霍灼音语气平静:“他不知怎么得了一个厉害仙器,在山里的村落扮作邪神,能使人诞出鬼胎,想要以此计绝大夏国运。他如此做了几十年,隐藏得很好,只是不走运,被沉云欢等人撞上了。”


    大祭司一怔,笑着说:“他从前也是这样,什么差事都做不好,但陛下心善,总不忍心责怪他。”


    但是旋即她消减了几分刻薄,对这位已经死了的人多了些宽容,又道:“不过他此次做成这样已经足够好了,能坚持那么久,真是了不起。他确实不走运,若是再坚持些时日,就能看见我们的成功。”


    奚玉生听得二人这一来一往的对话,心脏如同跌落深渊,血液里都充满尖刺般的冰碴,冷得他身体轻颤。


    却见霍灼音一挥手,几面硕大的铜镜浮在半空中,将皇帝和奚玉生二人环绕。镜面滚过黑雾,紧接着就出现了不同的画面。


    镜中照出了京城各地的现状,昔日繁华昌盛的都城不过眨眼的时间,已经被大肆毁坏,焚烧的烈火沿着街道迅速蔓延,空中的风都变得浓黑无比,放眼望去,那些阴魂几乎遍布大街小巷的每一处。


    男女老少的尸体,触目惊心的鲜血,亭台楼阁的废墟,铺成了京城新的道路。


    凄厉的哭喊传进耳朵的那一瞬间,奚玉生的大脑猛地嗡鸣作响,好似聋了,什么声音都听不见。这些画面化作利刃,从他的心口捅过去,正中心脏的最深处,抽搐的疼痛让他猛地攥紧胸前的衣襟,整个人弓起背,佝偻着跌坐在地。


    他费力地喘息着,嗓子已然失声,脖子梗起青筋,许久之后,才找回一点说话的力气,“霍灼音,住手,不要再杀人了……”


    奚玉生平日重礼,从不直呼他人姓名,这是他头一次这么叫霍灼音,带着满满当当的痛苦。


    “夏国的百姓是生是死,与我何干?”霍灼音微微扬起下巴,瞥了一眼状似痴傻的皇帝,冷笑:“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他一手建立的帝国毁灭,为当年的恶行赎罪。”


    奚玉生只要一转头,便能看见镜中那残忍的屠戮场景,有的孩子还那么小,无助地站在横尸之中大哭,却也被阴魂毫不留情地斩断身体。


    他悲愤交加,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白日里他还在祈祷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夜间却成了京城被屠戮的元凶!他恍然明白,或许他从一开始就错得彻底,那日霍灼音躺在树上时,他就不应当主动去搭话,主动邀请她同行。


    “所以这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欺骗吗?”奚玉生像是质问,又像是自问,心痛得快要晕厥昏死。


    她淡声:“是你自己找上门来。”


    “对,对,是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奚玉生咬着牙,面上淌泪,心里淌血。回忆起那日树下的相见,霍灼音还对他说了一句“我们是敌对阵营”,他当时还只当是戏言,从未放在心上。


    奚玉生觉得这一耳光像是抽在了脸上,疼得他抬不起头:“该死的是我,百姓何其无辜!”


    平日里总是满面笑意,围在她身前身后唤着“灼音姑娘”的太子,而今跪在地上,白净俊秀的脸上被泪水占据,往常那金尊玉贵的模样完全消失,变得狼狈不堪,可怜至极。然而霍灼音的神色没有丝毫动容,冷得像铁:“或许我应该让你亲眼看看,你的好父皇曾经做了什么。”


    话音落下,一阵强风袭来,瞬间覆没了奚玉生。


    他只觉得浑身一冷,像是有什么乘着风进入了他的脑中,下一瞬眼前骤黑,身体失去知觉,什么都看不见了。


    最先恢复的是耳朵,奚玉生听见热闹市井般的喧哗,伴随着男女的高歌和锣鼓声。随后就是眼睛,斑斓的光芒陆续在眼前亮起,其后以极快的速度编织出了一条繁华的街道。


    奚玉生看见街头挂满了彩灯和彩丝,随风飘荡着,灯下是密集的人潮,好似在欢庆什么节日,人人都洋溢着笑脸,喜气洋洋。此处的建筑风格和人们的着装与京城大相径庭,且到处挂着凤凰绕月翱翔的旗帜,因此奚玉生意识到这是当年的月凤国。


    “哎!你发什么呆!”身旁有人撞了一下他的手臂,语气充满担忧:“我跟你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别叫你家少爷来找公主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若是被殿下发现……”


    尽管这张脸较之记忆中熟悉的面孔显得过于年轻,但奚玉生还是一眼认出面前说话这人,是大祭司。


    随后奚玉生听见男人的声音从自己的身体里发出来:“我说烟桃啊,你可别颠倒是非黑白,分明是公主传了信,要见我家少爷的嘛。”


    烟桃说:“还不是因为你家少爷的父兄都出征,公主心善,担忧你家少爷为此忧心,这才偷偷出宫特地宽慰你家少爷。”


    这两个下人显然已经十分相熟,也不是头一回这样见面,说不了几句便争辩起来:“那平日里公主有了烦心事,也会传信给少爷,让他解忧啊。少爷外出时还会买许多当地的玩意儿,通通送进宫里献给公主。”


    “公主平日给你家少爷的赏赐也不少,每次偷偷出宫都要顶着被殿下责怪的风险。”


    “什么你家少爷我家少爷的,你放尊重点,这是月凤唯一受封的少将军。”奚玉生听见自己这身体的主人说:“况且话也不是这么说,前年公主还未与少爷相识时,不也是在除夕夜偷偷跑出宫玩?那日若非少爷去得巧,给公主赔偿了撞坏的花灯,解了围,还不定怎么……”


    “杨敬,不得无礼。”旁边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两人噤声,一同转头看向说话之人。


    奚玉生像是从几十年后穿越过来的一抹孤魂,跨过了漫长的岁月,通过别人的眼睛,看见了霍灼音。


    她长发束起,身着墨黑长袍,一身男子的装束。眼尾微微上挑,眉毛稍浓,显得格外英气,在五彩斑斓的灯下模糊了性别,雌雄莫辨。


    她身边坐着个少女,一袭桃粉色的长裙,发钗耳饰都相当华丽,仍压不住貌美的脸。她与霍灼音并肩坐在桥下的石梯上,街道上人来人往,石梯处却很是安静,只有二人。


    奚玉生忽而意识到,这是他自幼听着的故事映照在眼前。


    国难当前决然赴死,成全爱人忠义两全的公主殿下,和自幼闻名百里,年纪轻轻便受封的少将军。


    可是二人显然都是女子,何谈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奚玉生像抹游魂,离开了李敬的身体,飘去了霍灼音与那位公主的身旁,就听见公主道:“是吗?那你平日里一定过得很辛苦呢,要时时刻刻扮成男子,定有很多不方便之处。”


    霍灼音笑叹道:“我已经如此许多年,都习惯了。”


    公主好奇地问:“为何霍将军要将你当做男孩养大?”


    霍灼音接下来说了一段听起来极为夸张,像是讲故事的话:“我诞生时,正逢大夏有位修为高深的仙师在府上暂住,他言我杀气重,命克六亲,是杀神在凡间捏的宿体,因此做法将我的命格遮掩,让我抛却女郎身份,扮男装而活,如此便可抵消杀神之命。”


    公主果然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将霍灼音看了又看,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不信”二字。


    然而只有奚玉生才知,此话没有掺半句话,因为如今的霍灼音的确六亲尽亡,已然成了在世杀神,残忍地屠戮京城百姓,双手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


    奚玉生曾不止一次听说过关于“善”“杀”二神的传闻,类似于阴阳的存在,相生相伴。实则凡人并无查证神明转世的能力,不过是习惯将那些生来命格便不同于其他人的人冠以“神明转世”的名号,以表现此人特殊。


    只是这样的特殊的身份加持在身,他们也无法像正常人那样活着。


    奚玉生养在深宫,隐姓埋名,不得以自己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却还是没能逃过给大夏带来灭亡的厄命。


    霍灼音女扮男装,苟且偷生,国破家亡多年,最终也应了命格之论在大夏的京城大开杀戒。


    奚玉生这抹孤魂幽幽地站在霍灼音的跟前,注视着她的脸。


    公主又说了一些闲话,将话题落在了当前的战事上,不由得咬牙切齿地气愤起来:“这大夏实在太坏,分明与我月凤结盟多年,何以突然出兵攻打我们?听说你三哥几年前赶赴边境支援大夏抗匈奴时,还曾救下大夏如今的皇帝,怎生就翻脸不认人,不念旧情?”


    霍灼音漠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灼音,你别担心。”年轻的公主晃着耷拉在半空中的双腿,将捻在指尖转动的花簪别在霍灼音的发上,轻声安慰:“霍将军征战半生,从未败仗,你的父兄一定会没事的,”


    光影轻晃间,霍灼音低垂的睫毛被描摹上微光,这才将模糊的性别勾勒得稍稍分明,有了女子的模样。


    月凤国的承宁五十四年,也是大夏的永嘉二年。永嘉帝率兵亲征,从边境之地一路向西北,突破月凤的边防,侵入这个曾经与大夏是好哥俩的盟国。


    “公主,公主……”烟桃在那头呼唤。


    霍灼音听得这声音,将头上的发簪摘了下来,拢入袖中,对公主道:“是太子来寻你了。”


    公主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手提着灯,一手提着裙摆,拾级而上。奚玉生在霍灼音的身边飘了两圈,转而跟上公主,就看见路边停着一辆马车。


    一人正打起车帘,将里面的人扶下来。


    来人身量高挑,身着月白长袍,头戴红缨玉冠,一抬脸,奚玉生看见一双温和的眼睛。


    不知为何,他觉得此人与他有些奇妙的相似之处。


    “皇兄。”公主小步跑去,像一只翩翩蝴蝶,头上的珠钗撞在一起丁零作响:“你怎么来了?”


    男子点了点公主的鼻尖,动作略显宠溺:“你胆子是越发大了,还敢偷跑出宫,若是让父皇知道,定会责罚你。”


    公主圈着太子的手臂撒娇:“若是父皇知道了,我就说是皇兄带我出宫的。”


    霍灼音走上前,躬身行了一礼:“太子殿下缘何出宫?”


    “来寻崇静,顺道给你捎句话。”太子将温和的眸光落在霍灼音的身上,道:“前线传来捷报,你父兄退敌成功,若战况顺利,不日便可班师回朝。”


    霍灼音的脊背在这一瞬间松弛些许,像是无意间长舒一口气,旋即舒展眉眼笑了笑:“多谢太子相告,那臣便在家中静候月凤战士凯旋。”


    奚玉生的心里忽然翻滚起悲伤的情绪,转头将视线放得极远,一时间将张灯结彩,喧嚣热闹的街道收入眼底。月凤与京城有着不同的风俗,此处的人衣着打扮和建筑都喜欢以鲜艳的颜色点缀,就连花灯也是各种花色拼接,远远望去,像是在这西北贫瘠的旷地上绽放的一朵七色花。


    如此的繁盛、美丽。


    此时所有人都还不知,这场仗会打多久,皆盼望着前线的胜利,只有已经知晓结局的奚玉生明白,霍灼音再也等不到父兄的凯旋。


    奚玉生眼前黑下来,像是一出盛大场景的落幕,他飘在黑暗之中,感受着无边的孤寂,悲痛的心情一点一点蚕食他的心脏。


    待眼前再次有光亮时,他听见沉重浑厚的号角声由远及近,战鼓如山崩地裂地响着,将士们用手中的长戟重重在地上砸着,发出洪亮的声响,无数声音重叠在一起,“杀!杀!杀!”


    狂风在咆哮,像是巨兽被困于绝路的嘶吼。


    奚玉生的面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铁骑大军,为首的人身披黑铁甲胄,高坐马上,身后跟着威武壮汉扛着大旗,上方是大夏的图腾。


    奚玉生认出中间那身着铁甲的人,是他父皇,年轻的永嘉帝。


    他转过身,就看见身后变成了高高的城墙,霍灼音一身如月光般银亮的铠甲站在上方。她将头盔抱在臂弯,高束的乌黑长发正随风飞舞,身后立着一杆大旗,旗面被风卷着,恣意飘荡,绕月而飞的凤凰像随时冲出旗帜翱翔天地。


    与奚玉生平日所见的霍灼音那懒洋洋的模样截然不同,此刻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充满英气,目光坚韧得胜过千军万马,直视着城门之下的几十万大军,毫无怯意。


    战事打了大半年,永嘉三年,大夏的大军攻破月凤边线,长驱直入,陆续擒获霍将军及其三个儿子,一路战无不胜,直抵皇城腹地。月凤国君年事已高,为战事耗尽心神,听此噩耗便当场倒地猝死,太子匆匆登基,国丧简办,接下了守国守家的重任。


    风沙漫天,天穹一片昏黄,黑云压在高高的城墙之上,不辨日月黑白。


    “月凤大势已去,何必负隅顽抗?”阵前,年轻的永嘉帝向上方扬声,借以灵器将声音传得极远:“霍家小儿,你守着这么个皇城没有意义,倘若你现在开城门,献上八星盘,我便放你霍家上下一条生路。”


    霍灼音不为所动,与她站成一排的将士沉默着,似乎组成了城墙之上的另一道不可逾越,不可摧毁的高墙。奚玉生飘到城墙上,与霍灼音站于一处,往下看时,才感受到大夏这几十万大军所带来的震慑和压迫。


    这样的大军直抵城门之下,便是再厚的城墙也不堪一击。可霍灼音硬是靠城内这些月凤国所剩无几的将士守住皇城,将几十万大军挡在城门外。


    永嘉帝摆了摆手。随后大军之中便辟开一条道路来,几辆车陆续推上来,车板上则是铁栏打造的囚笼。


    囚车在阵前排列开,每辆囚车里关着一个男子,为首的年纪较长,发须发白,身着布满血痕的囚衣,脏乱不堪。剩下的囚车则是三个较为年轻的男子,无一例外都浑身污泥,四肢套着锁链,几乎看不清面容,消瘦见骨。


    霍灼音的目光有了变化,原本牢不可摧的坚韧被击碎了一角,情绪里流露出了破绽来。


    “父亲,兄长……”奚玉生听到她低声呢喃。


    身旁站着的其他将士无一再保持镇定,接连露出慌张的神色,惊声:“是霍将军!”


    最后一辆囚车推上来,方才那低低的惊呼声才一下子像是被燎烧起火,泛起层层滚烫的热波。


    奚玉生低眼看去,就看见那囚车里是一位少女,衣裙滚了泥土,发髻也凌乱,再无珠宝点缀,与方才所见时已是天壤之别。


    正是月凤最小的那位公主。


    月凤崇宁元年,敌国兵临城下,敌军以霍将军父子四人、崇静公主为质,胁迫守城的少将军开城门。


    据世间流传的故事,公主在大义前自尽而亡,宁死不屈,成全少将军守国之任,成就一段佳话。


    然而奚玉生却看见铁囚中的公主紧紧抓着铁笼,声嘶力竭地朝霍灼音哭喊:“灼音!灼音!救救我,我不想死,我真的好怕,你快救救我!”


    第129章 阴虎符(十二)


    奚玉生年七岁那年, 一只燕子在他寝殿的檐下安了窝。


    他每日习完书,都会趴在窗框上,悄悄地探出半个脑袋去看, 目睹了这只燕子勤勤恳恳去各地衔来树枝, 一点点将鸟窝搭建起来, 然后孵出一窝幼崽。新出生的幼崽叫声吵闹,宫人拿着长棍想去捅了鸟窝,却被奚玉生拦下。


    东宫整日静谧无声, 这窝新来的生命给他的生活添了几分色彩, 更何况年幼的奚玉生可以将任意生物当作朋友, 对这窝燕子自然十分喜爱。


    只是好景不长,有一日奚玉生的清晨没有在幼鸟的叫声中醒来, 外衣都没穿好, 赤着脚匆匆跑去看,就见原本挂在檐下的鸟窝已经破碎, 里面的幼鸟不知所踪。一问宫人才知,原来日出时大燕子出巢觅食, 不知哪里飞来个鸟, 竟将几只幼鸟吃了,当值的宫人瞧见了匆忙拿长棍敲打震慑恶鸟离去, 却也已经晚了, 鸟巢里只余下一些残骸。


    奚玉生闻言落泪, 大为伤心。然而那离巢觅食的大燕子回来之后, 面对惨状却并没有弃巢离去, 接连好几日都绕着巢飞,发出恰似悲鸣的啼叫。


    后来永嘉帝听闻此事,进东宫看望奚玉生, 将年幼的他抱在臂弯里,父子二人站在檐下,一同看着盘踞鸟窝,声声啼哭的燕子。


    父亲的肩膀宽阔而充满力量,即便抱着半大的奚玉生,也能稳稳地站着,好似什么都不会将他击垮。他对奚玉生道:“玉生,你看,血缘便是这世间最牢固,最不可割舍之物,连这般脑子只有核桃仁大小的牲畜,都会困于血亲之悲。”


    “此物永远是人生来就带在骨子里的软肋,再痛恨也会打断骨头连着筋,当你找不到一个人的破绽时,以此下手,绝不会出错。”


    奚玉生素来谨记父皇的教诲,即便许多年过去,此话仍牢记在心,明白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莫过于血亲。


    然而此时他看着城墙之下那排列阵前的几个囚笼,好似受了当头一棒,痛得双目发黑,心筋抽搐。


    他从未想过,自打他记事起便仰望,崇敬的父亲,泱泱大夏的君王,教导他“心怀悲悯,仁治天下”的人,竟在几十年前做出如此有悖人伦的残忍之事。他建立在心中那巍峨的宫殿,日日夜夜所奉行的教诲,在这样残忍的画面下开始分崩离析。


    父亲的脸他看了二十余年,却在今日觉得如此陌生,如此可怕。


    笼中四个男子皆像是受过酷刑,身上布满血痕,年长者已奄奄一息,生死不明。余下三个年轻人状态也不佳,被铁链紧紧拽着,只能保持着跪姿,仰头看着墙头上的霍灼音。


    永嘉帝抬手,士兵快步上前,围在铁笼周遭,将拴着几人脖子的铁链奋力一拽,迫使四人的脑袋卡在铁笼前方的小窗里。年长者昏迷不醒,任人摆布,剩下三个尚为清醒的年轻人立即挣动起来,拽得士兵踉跄两步,铁链发出刺耳响声。


    棍棒探入铁栏里,狠狠照着几人的腹部捣了几下,方才尤做困兽之斗的三人立即痛得蜷缩起来,再无反抗的力气。


    纵然奚玉生与这四人并不相识,也清楚这些不过是几十年前的旧影,却仍是被眼前的画面震得双耳嗡鸣,心脏千刀万剐地痛起来,紧咬着的牙齿刺破了口腔,血液的甜腥在口中弥漫。奚玉生握着拳头,死死地将脑中的弦绷紧,让自己保持镇定,局外旁观。


    耳边响起了哭声,是守城的将士低头抹了眼泪,嘴里呜呜咽咽,喊着“将军”。


    奚玉生转头去看霍灼音,却见她仍站于高处,脊背打得很直,那一身银铠在风沙之中也显得格外锃亮,飞舞的发丝纷乱她的眉眼,却仍未将那些坚毅动摇一分一毫。


    她的侧脸极为冷漠,方才那一瞬的动容已然完全消失,她依旧是坚不可摧的模样。


    见她久久不应,永嘉帝抬手做了个下切的手势,便见一人抽刀上前,行至第一辆囚车前。手起刀落,照着那卡在小窗外的头颅便是一刀,年长者的脑袋滚落在地,热血抛洒。


    奚玉生宛如一箭穿心,滚落了眼泪,“不要……”


    城墙之上哭声大起,月凤士兵悲喊着将军。


    砍下敌将头颅,大夏几十万将士士气大涨,又开始将长枪往地上砸,喊着:“杀!杀!杀!”


    然而霍家人未言一语,不管是囚笼中的三人,抑或是城墙上的霍灼音,皆沉默着。


    永嘉帝二次抬手,第二辆囚车的年轻人脑袋落地。


    奚玉生浑身颤抖着,那断颈喷出的血,染得土地赤红,刺痛了他的双眼。


    永嘉帝第三次抬手,霍灼音的兄长又少一位。


    她却无动于衷,面上脸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冷漠得犹如看着路边的蚂蚁被蹍死,好像是个无知无觉,不会疼痛之人。


    墙头之上,忽而有人唱起哀歌,零零散散,开始有人附和。那是一种奚玉生听不懂的语言,应是相隔京城千万里的月凤所流传的古老方言,腔调悲伤而悠扬,似乎是一首送别故人或是告慰亡灵的曲调,伴着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听得奚玉生肝肠寸断。


    此时的奚玉生并非心向月凤,但也不属于城外入侵的大夏。他被一股巨大的悲伤笼罩,哀于生命的流逝,哀于战乱带来的灭亡。


    哀于霍灼音亲眼面对父兄之死的痛苦。


    永嘉帝再一次扬手,做了斩首的手势,将士拎着沾满鲜血的刀停在最后一个年轻男子的囚笼前。


    “灼音——!”就在此刻,那人忽然撕扯着铁链,爆发出强劲的力量,猛地扑在铁笼上,挣得周围拽着铁链的士兵跌倒。


    他鲜血淋漓的双手死死地抓着铁栏,一仰头,糟乱的头发中那一双赤红而明亮的眼睛,好似滚烫的火焰灼人,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吼声振聋发聩:“父亲让我代为转告你,月凤城门只可破,不可开!纵使霍家满门尽死贼手,也绝不可让城、门、一、寸!!!”


    这吼声被喧嚣的狂风卷得漫天散落,绵延千里,足以传到每一个月凤人的耳中。


    哀歌化作失声痛哭,咆哮的风声里掺杂了洪亮的号角,震天的战鼓,几十万人的齐吼,却依然压不住那铮铮作响的铁骨声。


    士兵将锁链狠狠一拽,那声音嘹亮的年轻人便死死地卡在小铁窗里,他发疯地挣扎,爆发出愤怒的嘶吼,使得囚车周边的士兵都使出全身的力气绷紧铁链。


    伴着一刀落下,挣扎扑腾的身体便没了生息,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喷涌的血雨之中,那双眼睛仍死死地瞪着,到最后都没合上。


    永嘉帝让将士将这几颗头颅挑在长枪之上挂着,远远看去,好似耀武扬威地左右挥动。


    奚玉生已无力再看,闭上双眼,月凤将士的痛苦,霍灼音的静默,皆化作利刃刺进他的身体。


    他俱已分晓那“月凤小国进犯边境,大夏皇帝亲征平乱”的辉煌故事里,有着多么残忍的过去。


    他是大夏的太子,生来便注定接替大夏的权柄,为天下君王。却不知在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便已万罪加身,这千千万万枉死的冤魂,便是再多的善行也无法消解业果。


    奚玉生陡生软弱,想要逃离这里。


    “灼音!你救救我——”城墙下传来少女的哭喊,已然嘶哑难听,却通过灵器越过风沙,传至城墙上。奚玉生看见最后一辆铁笼中的少女,她只穿着单薄的衣衫,披头散发,满身污泥。


    “月凤公主在敌军阵前自尽,约定与少将军来世再做夫妻”的故事,奚玉生自小便在京中听过,这凄美的爱情甚受大夏百姓的喜爱,编写话本,绘以化作,编演剧目,演变出无数版本。


    却是不知,这些真实的过往早已随着月凤的灭亡而彻底被人改头换面,连同这些悲惨的故事也一起消失在大夏人的记忆里。


    五彩灯火下身着华丽衣裙,戴满珠翠玉石向皇兄撒娇的小公主,正满身狼狈地抓着铁栏一声又一声地呼唤霍灼音,向她求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你把我换回去好吗?”公主呜呜咽咽,语无伦次地乞求:“大夏的皇帝说,只要你开城门,献上八星盘,他便不会动月凤皇城一人。不过是一个法器,给他们就是了……我好怕,皇兄,让皇兄救我……”


    霍灼音静静地看着她,无任何回应,心若冷铁。


    永嘉帝见状,也失了耐心,偏头下了个命令,随后几个士兵便大步上前,竟一边走一边解开自己的甲胄,脱了上衣,露出光裸的胸膛,将铁笼围起来。


    奚玉生心头大震,满腔怒火烧沸胸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便是再如何见识到父亲过去的不堪,他仍是被眼前的一幕击溃。


    男人的手探进铁笼里,发出刺耳的笑声,争抢去摸笼中的公主。


    她吓坏了,尖声叫起来,站直身体在铁笼中闪躲避让:“灼音,灼音!”


    “少将军!”“少将军,还是口头议和,将公主救下吧!”墙头上的士兵再也忍不住,纷纷开始动摇。


    霍家世代从将,战死沙场不在少数,战败而死虽令将士伤心痛哭,但为国战死乃是士兵之荣耀,自是理所应当。而公主生来娇贵,又是皇帝唯一的胞妹,是月凤子民所供养的公主,如何能忍受得了这份屈辱。


    劝阻的声音越来越多,霍灼音身形一晃,终于有了反应。


    她抬手,冷声道:“弓来。”


    站在后方的下属立即奉上一张长弓,周身的士兵面面相觑,彼此眼中流露出疑惑,不知这位少将军要作何。


    却见她接过羽箭,忽而从衣襟里摸出一支簪花来。


    那簪花粉艳明丽,点缀着翠色,显然是女子所戴之物。奚玉生只看了一眼,立即就认出,那是方才那张灯结彩的街桥下,公主戴在霍灼音发上的那一支。


    她将簪花的铁钗生生弯曲,一圈又一圈地缠在箭头的后方,再弯弓搭箭,劲瘦的手臂爆发出的力量在瞬间就将弓弦拉满,箭头直指城墙下方。


    士兵皆不明白她何故如此,毕竟这时候再想凭一支箭杀了敌国皇帝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当务之急应是缓解战事,将公主救下来才是。


    奚玉生这缕游魂飘在霍灼音的身侧,看着她充满冷然坚毅的眼睛瞄准羽箭的目标,猎猎狂风之下,她的身姿如同深深扎根,绵延百里的一棵长松,如此挺拔,茁壮。


    霍灼音眸色稍压,苍白的唇轻启,沙哑的声音流泻出很轻的一句话:“崇静,抱歉。”


    奚玉生听得分明,眼睛猛地瞪大,就见霍灼音动作极快地松弦放箭,箭头凝聚起淡淡的光芒,在黄沙之中一晃而过,刺破烈风的轨迹,从铁栏的间隙冲进去,重重没入崇静的胸膛!


    鲜血在瞬间奔涌而出,立即将箭上缠绕的粉翠簪花染得赤红鲜艳。


    崇静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城墙头上的银甲之人,死前仍嗫嚅着:“我、不想死……”


    根本没有那些所谓的凄美爱情,这些故事背后,实则都是无可奈何的残忍。


    “少将军,你这是……”“公主!”眼看着公主在灵力加持的羽箭射中后,无力地摔倒笼中,再无动静,墙头上吵闹一片。


    “众将听令!”霍灼音扔下长弓,拔起身旁的大旗,将旗杆使劲往地上一砸,地下的铁盘发出巨大声响,打断了所有人慌乱的叫喊。


    士兵噤声,齐齐跪地,应和:“属下听令!”


    肆虐的黄沙狂风之中,霍灼音的声音尤其明亮,冷得刺骨:“守城便是守国,城破则国亡,凡有我霍灼音一口生气尚在,月凤皇城之门绝不会开!若再有动摇军心,主张议和者,斩立决!”


    她转头,眸光犹如钢刀,恨意直刺永嘉帝:“月凤将士,只认死,不认降!”


    月凤崇宁元年,大夏铁骑攻于皇城之下,受挫多日,以守城将领霍灼音的父兄和月凤公主为质,要求和谈。未果,霍灼音父兄尽死,公主被射杀,大夏再一次攻城失败。


    高耸而坚固的城墙开始化作轻烟消散,囚车与尸首被风卷走,大夏几十万将士也消失于眼前,奚玉生的视线又变作一片漆黑。


    所有声音尽数远去,死寂逐渐笼罩了奚玉生,他立在黑暗之中,手掌按在心口处,想借以这样的方式去缓解内心的痛楚。


    只是这场跨越四十年的时空之旅,并未给他缓解悲痛的时间,很快下一场戏又拉开了序幕。


    “少将军,人抓到了!”一声怒意十足的叫喊闯入耳中,奚玉生的眼前猛然亮起来。抬眼看去,见此处类似公堂之地,霍灼音的银甲未解,威武的头盔随意地搁在桌上,边上搁了一堆文书,她正点着灯研究。


    “带进来。”霍灼音放下手里的书籍。奚玉生飘过去看,发现上面是与神器阴虎符的相关内容。


    旋即两个士兵押着一女子进来,往她腿窝一踢,将她押跪在地。那女子十分狼狈,身上的衣物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几乎被血染透,变成了红黑色,头发乱糟糟,四肢还有几处伤口。


    霍灼音见到她后瞬间起了怒意,霍然起身,抽出长剑,快步行去。那女子吓得浑身发抖,立即凄声求饶:“少将军饶命,少将军饶命!”


    这声音奚玉生实在熟悉,尽管年轻不少,但他还是分辨出来,此人正是大祭司。她此时的名字,当是烟桃。


    “饶命?”霍灼音唇齿咬着音节,冷笑:“你侍奉的主子已死,你还活着做什么?留你一条狗命,再让你行一次忘恩背主的行径?”


    锋利的刀刃抵在烟桃的侧颈,血液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淌,她却不敢有丝毫闪躲,只绷紧了身体颤颤巍巍地为自己乞求:“我没有背主,我没有背主!”


    “那公主是如何落入敌军之手?你整日贴身伺候,何以你却能活着?”


    烟桃流着泪,哀声道:“是皇上……不,是先帝,他驾崩前预感国之将亡,便安排了一队护卫秘密将公主送出皇城,去他乡求生,岂料大夏敌军来得如此快,公主的护卫队被敌军追上,他们杀光了护卫,掳走了公主……”


    “抛却公主自己逃生,你怎知回来不是一个‘死’字?”


    烟桃忽而趴在地上不停叩头,哭喊着:“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当时太害怕,大夏的铁骑凶猛无比,我一心逃命,根本顾不上其他,待回过神来时,公主已经被抓走了。我只是想活着,我求求你饶了我……”


    不知是这样乞求的话,还是烟桃的卑微姿态让霍灼音动容,她忽而怔住,情绪凝固在脸上,久久没有动弹。烟桃的求声为止,这一声声的“我想活着,我不想死”传遍公堂,许久之后,霍灼音才敛着眸光将剑收回,不再追责,只低声道:“你走运,想活,便尚且有命活。”


    霍灼音打了个手势,让士兵将哭得瘫软的烟桃给拉了下去,回身将桌上的书籍卷宗给简略整理,随后离开了公堂。


    奚玉生跟在其后,见她翻身上马,一路在街道驰骋。月凤皇城的街道远不如京城宽阔,也早已没有了张灯结彩的模样,放眼望去几乎无人在街上走动,暗灯几盏,月亮无光,只有身穿铁甲的士兵匆匆而过,满目萧索。


    霍灼音驾马行至一座府邸之前,翻身下马后将身上铁甲解下,随手递给边上的家丁,低声询问:“母亲睡了吗?”


    “尚未。”家丁低声回应。


    霍灼音微微点头,先去房中洗净了脸和手,换下灌满黄沙的外袍,披上干净衣裳,提着一盏灯轻手轻脚穿过回廊,来到一扇门前叩门,“母亲。”


    里头传来两声咳嗽,“音儿,快进来。”


    霍灼音推门而入,房中只点了一盏灯,并不明亮。桌边坐着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手中拿着针线,缝制着清脆作响的东西。见霍灼音进来,她放下手里的物什,满是皱纹的眼角浮现慈祥温和的笑意,“你刚回府?累了吧?何不好好休息去?”


    霍灼音在妇人对面坐下来,将手里的灯搁在桌上,房间登时明亮起来,“不累,来看看母亲。”


    妇人问:“战事如何了?”


    霍灼音笑了笑,“好着呢,咱们月凤有八星盘,城外的敌军今日进攻又落败,粮草想必也支撑不了他们多久。”


    妇人闻言也笑,连声道:“好消息,当真是好消息。”说着,她又长叹一声,眉眼染上哀色,“只是不知你的父兄如今可还好,当初传来他们落败的消息后,便再无音讯,哎……”


    “母亲放心。”霍灼音的声音发涩,嘴角的笑也露出几分牵强,停了片刻后,将气息稳了稳,才又发出平稳的声音来:“父亲和兄长也不是头一回出征,便是落败了,进山里也能藏一藏,许是在什么地方休养生息,只等恢复元气后率兵回来呢。”


    “但愿如此。”妇人被宽慰后,缓声笑了笑:“你父亲年轻时总是外出打仗,起初每一回我都觉得他不会再回来了,早已做好了孤儿寡母一辈子的准备,却不想他每回都能健全凯旋,许是上天当真保佑霍家,还望这次也不例外。”


    霍灼音点点头,未再回应。


    “苦了你,独身在城中支撑。”妇人将手里的东西提起来,道:“这是我给你缝的战衣,里面都是玉片,聊胜于无,你穿在身上,定然是战场上最厉害的将士。”妇人缓声道:“音儿,国在家在,国亡家亡,你一定要守住我们的国。”


    霍灼音微微侧脸,桌上的两盏灯交相辉映,落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沉静的轮廓。她眼睛澄明,似有水光泛起,被灯光照得晶莹,再一眨,又好似没有,只安静地接过母亲缝制的战衣,轻轻道:“一切都会过去的。”


    房中静谧安宁,似乎与外面那些战乱,惨剧,哭嚎都隔绝在外,此处只剩下母女二人亲昵的低语。


    母亲的关怀,孩子的宽慰。奚玉生站在灯下,久久未动。


    霍灼音未聊多久,很快便起身告辞,回到自己房中后,她却并未立即休息,反而点亮房中的灯,走到摆满书籍的柜子前。


    在这些由不同人的记忆所组成构建的场景里,奚玉生意识到,他现在所看到的,是属于霍灼音的记忆,这是只有她自己的脑中才存留的场景。


    她将书籍拿出来大半,竟从后方翻出个木盒来,抱着来到桌边。上头盖着的红锦布揭下,木盒打开后,里面放着满满当当的信件。


    霍灼音低垂着眼眸,手指落上去,轻抚,拿起最上头的一封。信是拆开过的,只是保存得完好崭新,霍灼音抽出信纸,就这么坐着看起来。


    奚玉生飘过去一瞧,瞥见信上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发现这其实是霍灼音的兄长来信。


    “啪嗒”一声,一滴泪珠落在信上,当下就晕开了墨迹,被霍灼音手忙脚乱地抹去。


    奚玉生惊愕地抬眼,却见霍灼音那双一直都镇定且坚毅的眼睛,竟然在此时蓄满泪水,滚滚而落。


    她低着头,弯着腰,如长松的脊背也佝偻,捏着信纸的手不停打颤,于静默无声中,落下一滴又一滴的眼泪,打湿了冷漠无情的面庞。


    落了泪,霍灼音就破了坚硬的面具,不再是面对几十万大军仍面不改色,冷硬如铁的少将军,而是变得软弱,可怜,变成了此时真正的自己,一个为父兄的死而悲伤的少女。


    此后木盒里的很多封信都被拿了出来,一封封都写得满满当当,来来回回都是她三个兄长和父亲所寄。


    细细想来,霍灼音即便是被当作男孩养着长大,但她的家人应当清楚她的性别,因此上头三个兄长自然百般疼爱着唯一的幼妹,平时日不论是外出,还是去边陲打仗,都会频繁地给霍灼音寄信,因此她才能用那些薄薄的纸张将这木盒填满。


    纸短情长,寄托于字字句句的情感,终究是霍灼音无法割舍的命脉。奚玉生想起父亲的话,正如他所言,血亲永远是人生来就带在血液里的软肋,只要打得准,必将使人生不如死。


    墙头之上如此冷硬,毫无破绽的霍灼音,只有在这无人之地才敢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努力压抑着哭声,在灯下一封封读着父兄曾经寄来的信,哭得浑身颤抖,呼吸困难。


    奚玉生不知为何,也跟着一起落了泪,看着痛苦蜷缩着身体的霍灼音,听着她不敢放声的哭泣,心里好像裂开了千万裂痕,浸泡在苦水之中,难以忍受心中之苦。


    烛灯照影,与夜同悲。


    霍灼音将信一封封看完,泪也好似流干了,湿漉漉的眼睫轻眨,缓缓起身,从柜子下方抱出几块木头来。


    这木头大小一致,材质上乘,显然是一早就准备好,藏于此处。至于做什么用,奚玉生很快就知道了。


    霍灼音拿出一柄短刀,坐在灯下,手起刀落地开始削木。她的眼泪并未干得彻底,有时平静了一会儿,有时又好似想起了什么,又滚落了几滴,被她以手背抹去。


    奚玉生在一旁看了许久,发现霍灼音手中的木头逐渐成形,有了灵牌的模样。她修好外形之后,开始在上方刻字。


    奚玉生恍然明白过来,霍灼音一早就准备好了这些东西,也一早就做好了父兄会死的准备,一直未做灵牌,是抱着侥幸,以为战败的父兄找地方躲藏起来,直到她今日亲眼见到父兄的头颅被砍下,挑起来挂在敌军的长枪之上。


    这才着手开始刻灵牌。


    奚玉生突然回想起先前与霍灼音同行时的闲聊。她在日头下总是懒洋洋的,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样子,万事不过心地回应他的话。但被问及家人时,她便会稍稍收敛那副懒散,只说自己父母双亡,更无亲朋。


    “边陲之地,怎么能与皇城相比?”霍灼音那时候用很平淡的语气说:“况且我已有多年未曾回去,早就不记得它的模样了。”


    怎么会不记得?


    奚玉生想,谁能够在经历与亲人如此惨烈的生离死别后,会忘记这些?莫说四十年,哪怕翻过千百年的光阴,恐怕都不会忘记今日。


    霍灼音能够用那么平静的语气说自己亲人已故,离乡多年,只能是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经历了成千上万次反反复复的崩溃和痛哭,才能在人前如此轻描淡写,毫无破绽地提及过去。


    四个灵牌,霍灼音用了一整个长夜。待东方破晓,鸡鸣传来之时,她停下手里的刀,将最后一个灵牌置于桌上,与其他三个放在一处。


    她取出香炉,点上三炷香,撩袍而跪,对着灵牌磕了三个响头。


    一阵微风推开窗子,从外吹进来,将桌上的信纸吹落。奚玉生忘记自己是抹游魂,下意识蹲身去捡,手指从信纸掠过,怔愣间,忽而看见上面的字。


    信上的字很多,奚玉生独独看见了其中那两行,从信主的口吻来看,应是霍灼音的三哥所写,其大意为:灼音,我与父亲还有大哥二哥已安全行至大夏边陲,为其增援,来得及时救下了险些丧命的大夏七皇子,经救治,他已保住了性命。此人性子豁达,谈吐风趣,也不嫌我话多,还邀请我去大夏游玩,应是可交之君子,他日若有机会,我带你一同去大夏京城。


    奚玉生自然知道,他的父皇未登基前,正是七皇子。


    此时,便听见屋中响起霍灼音的低语:“父亲,灼音在此立誓,生则守国门,死则报国恨,生生世世,生死不休,定要让永嘉皇帝付出代价!”


    第130章 春晖(一)


    霍灼音于东方破晓之际, 在父兄的灵牌前立誓,即便声音不大,甚至像是自言自语, 但声声泣血, 每一字都刻在奚玉生的脑海里。


    可笑的是在先前的大殿之中, 他还质问霍灼音究竟为何要如此做,现在倒是得到了答案,却也让他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属于霍灼音的记忆场景消失了, 那个永远埋葬于过去, 令霍灼音痛不欲生的长夜, 奚玉生有幸成为知情者。


    随着眼前画面的散去又重组,那落满了幽幽烛光和眼泪的书房变作空旷清冷的宫殿。


    “皇上!皇上——!”急声的叫喊贯穿寂静的大殿, 紧接着就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 奚玉生循着这声源处飘去,就看见一人正从殿外连滚带爬地跑进来。


    “嘘——”大殿中央, 一男子站在龙椅旁,转头对来人道:“熏风, 别吵, 安静些。”


    这男子并未穿象征身份的龙袍,只穿了一身白色的常服, 长发以绸带束起, 灯影照出柔和的侧脸轮廓, 正是崇静公主唤作皇兄的那位。


    “皇上……”来人立即压低了声音, 跑到近前便双膝一弯, 往地上一跪,脸就露在了灯下。


    那是一张雌雄莫辨的脸,与霍灼音的不同, 这张脸没有任何攻击力,眉眼秀美,皮肤白嫩,身形并不高大健壮,但脖子处却有着明显的喉结。此面容分外眼熟,奚玉生还不至于忘记,在万善城里作恶的邪神观音,正是这样一张脸。


    那邪神观音在死前曾高喊皇上,以熏风自称,原来竟是月凤皇帝的一个小内侍。


    “皇上,请您三思啊!万万不可信任大夏那些贼人,您忘记了,他们本就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人,岂能在这紧要关头听信他们的承诺?”熏风伏在地上,急得快要哭出来,语速极快地说:“大夏皇帝带了那么多将士来,那便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议和,如今月凤由少将军死守,形势逐渐好转,月凤尚有生机!”


    “熏风,话说慢点,你总是这样急性子,当心再咬着舌头。”皇帝温和地看着他,语气轻柔,并无任何帝王的威严。


    熏风呜呜地哭了起来,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往地上“砰砰砰”地磕头:“皇上三思,皇上三思!此时大夏那贼皇帝传信要您出去议和,分明就是另有所图!千万别上当啊!”


    皇帝叹了口气,好似在无奈自己怎么摊上这么个爱哭又软弱的内侍,然而此时殿中没有旁人,显然他对熏风极为信任。他抬手,拍了拍身旁那金闪闪的龙椅,慢声道:“父皇驾崩得突然,崇静也丧命于敌人之手,我于这世间了无牵挂,纵然出城门只有一死,又如何呢?”


    “可您是月凤的皇帝!还有十万子民!只要您在,月凤就在!”


    “不,并非如此。”皇帝不知为何,还有心情打趣:“月凤子民尚在,便有皇帝,月凤子民尽亡,我这皇帝的头衔便一文不值,骨头里也没镶金子,死在路边不过一捧枯骨。”


    “我既为皇帝,当尽我所能舍身为民,若是藏于人后眼睁睁看着月凤覆灭,那才真是千古罪人。虽说大夏敌军一时半会儿攻不进城,但城外大军如此多,八星盘也挡不了多久,城中将士已所剩无几,一旦城门破,月凤……就亡了。”皇帝从案上拿起个东西,拾阶而下,缓步走向熏风:“眼下永嘉皇帝传信于我,邀我出城议和,倘若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议和而成让大夏退兵,即便我踏出城门九成九是死,也要为那个“一”而试一试,总好过什么也不做,不是吗?”


    他停在熏风面前,手里的锦布掀开,露出八星盘:“站起来,拿着它。”


    “皇上,再等等,再等等——”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传信给了少将军,想拖时间等她赶来?我去意已决,谁也阻挡不了。”皇帝忽而语气严厉,道:“站起来,这是皇令!”


    熏风早已泪流满面,啜泣不止,双腿软得像棉花,尝试了好几次才站起来,将八星盘接过。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此盘你交由霍灼音,若我此番死在城外一去不回,她仍能够守城。”


    “皇上……呜呜呜……”熏风失声痛哭。


    “哭哭啼啼做什么,月凤还没亡呢,莫要把衰运哭来。你有些灵骨在身,本应好好修习仙术,却白白在宫里耽搁那么多年,倘若日后你出了宫,定要勤奋修炼,你心性不定,切莫走上邪门歪道。”皇帝佯装斥责,点了点八星盘:“盘上的阵法我已调试好,你在坤字位按下机括便可。”


    熏风用力擦了两把泪,始终不愿动手,往身后的殿门张望了一眼,盼霍灼音盼得望眼欲穿。


    却不料这走神的空档,皇帝抬手在八星盘上按了一下,上方的八颗星珠同时亮起。


    “皇上!”熏风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匆忙扑上前,似想要抱住他。


    然而为时已晚,却不知这八星盘究竟是什么术法,皇帝身体在刹那间就变得透明,只剩下一抹虚影,唯有声音残留在空中。


    “熏风,好好活着。”皇帝的身体镀上一层淡淡的光芒,直到最后都仍无法放下心来,叮嘱道:“转告少将军,不管月凤最终的结局如何,都不是她的过错,一旦城破,能逃便逃,别枉费了性命……”


    熏风扑了个空,重重摔在地上,待他飞快爬起来再回头看时,空荡荡的大殿只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再无皇帝的身影。


    熏风号啕大哭,将八星盘抱在怀里猛地朝外狂奔。奚玉生飘着跟过去,就见熏风在宫道上与策马奔来的霍灼音迎面相遇。


    她勒马急停,银甲之下穿着一身雪白长衣,翻身而落,“你在这里做什么?皇上呢?”


    他摔在地上,哭喊着断断续续将方才发生的事说出,霍灼音脸色登时变得极其阴沉,一脚踹在熏风当胸,将人踹了个四仰八叉,怒道:“皇上得信之时为何不告知我?”


    “皇上、皇上不让奴才外传。”


    “月凤的君王身边尽是你这般无能鼠辈,何以不灭?”霍灼音气得指着他鼻子大骂,旋即夺走八星盘,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奚玉生的心也吊起来,飞快跟上,仓促间回头,看见宫道上的熏风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头破血流,赤红染了整张脸,与泪混在一起,哭声传了老远。


    他突然明白了月凤如今的局势。先帝猝然驾崩,将军战败而死,公主成俘被当众射杀,月凤国土尽数沦陷,只余下一个皇城在死死支撑,几十万敌军挡在城门前。如此状态下,月凤所面临的并非只有外患,还有内忧。


    亡国在即,并非每个月凤人都有誓死守国的孤勇,“识时务者为俊杰”才是大部分人所选择的方向,恐怕这皇城中已有半数人做好了亡国认降的准备。也正因如此,他父皇才钻了空子,让人递信给月凤皇帝,传达了议和的信息。


    长夜之下,黄沙几乎笼罩了整个月凤国,不见半点月光。霍灼音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奔驰,一路行至城门。刚下马,瞬间便有一众将士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喊着:“少将军,出大事了!”“皇上在城外!”


    霍灼音脸色沉着,没有片刻停留,只对身边的副将撂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去查何人给皇上递的信,提头来见。”


    副将领命迅速离去,她则踩着石梯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墙头。往下眺望,大夏的军旗已然竖起,无数火把如星芒,隐隐燎原之势,堆聚在城门之外,蓄势待发,一眼望不到尽头。


    若非八星盘守护着皇城,月凤这最后一道城门恐怕早就被大夏的几十万铁骑给踏平。黄沙之下,永嘉皇帝披着赤红的披风,威风赫赫,满是得意。在他的马蹄旁,跪着一个身着白袍之人,身上戴着镣铐,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正如熏风所言,永嘉皇帝所递的信不过是个显而易见的拙劣骗局,明面上说是议和,实则只要一出城,永嘉帝便会立即翻脸不认人,将皇帝当作俘虏。


    只是此时满心迷茫的月凤皇帝并不知道永嘉帝的目的,毕竟霍灼音在城墙之上目睹父兄被斩首,又射杀公主,以表死守皇城的决心,那么他这个在敌军来前匆匆登基又毫无用处的皇帝,依旧不可能成为让霍灼音开门的威胁。


    大难当前,谁都可以做皇帝,此位已经是个烫手山芋,无人愿意接手。而月凤皇帝所想,大概也是赌上了这不可能之中唯一的一点可能,想为月凤最后出一份力。


    只可惜在当下的时间里,谁也无法翻看岁月史书,窥不到月凤的结局,更不知皇帝这仓皇一步下的决定,给了月凤国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霍灼音立于城墙之上,她有灵骨在身,自然比所有人的视力都好,想必一眼就看见了黄沙滚滚之下,跪在敌国皇帝马边的月凤皇帝。


    也是这一眼,她便明白,皇帝已然无可挽救。


    “拿弓来。”霍灼音漠然对身边的士兵吩咐。


    “少将军!”将士这次并未听令,急声喊道:“那是皇上!”


    霍灼音睨他一眼,眸色冷若寒霜,锐利如刀。就见她身形一动,腰间的长剑在瞬间抽出,一刀便砍在此人的脖子上,当下将人的头颅削飞在地,血液喷了一地,飞溅在她冷漠的脸上,“违军令者,就地处决。拿弓来!”


    士兵噤声,飞快送上弓箭,霍灼音丢了手里的长剑将弓接下,弯弓搭箭的动作在瞬间完成,瞄准黄沙中那抹几乎要散在风里的白色身影。


    霍灼音绝不会在人前落一滴泪。她亲眼看着父兄死而无动于衷,亲手射杀与自己关系交好的小公主,甚至此刻还要射杀皇帝。


    乱世终结后,她可以为世人辱骂,戳着脊梁骨斥责是六亲不认,冷血无情,弑君弑父大逆不道的罪人,却不可在此时有一分一毫的动摇!


    “月凤皇帝岂能受辱于军前,倒不如由我亲手了结,死得体面。”


    城墙上的士兵皆双膝下跪,以头抢地,悲戚高呼:吾皇万岁——


    然而变故在此时发生,还不等霍灼音长箭出弓,却见永嘉帝抬手一刀,刹那间就将月凤皇帝枭首,紧接着他那断裂的脖颈处涌出血柱,竟不像寻常那般飞溅喷涌,反而汇聚凝结,朝半空汇聚。


    霍灼音双眸猛地睁大,松懈了拉着弓弦的双臂,看见那些吸走皇帝血液的,是一个巴掌大小,浑身玄黑的虎形法器。


    随着鲜血的灌入,那虎形法器上的纹理闪过光芒,继而一声震天的虎啸冲破苍穹,传至所有人的耳中,大地似乎也因此震颤不止。


    空中咆哮的黄沙飓风在这一刻停止,云散月明,清亮的银光洒向大地。几十万敌军高举火把,扬起军旗,却无一人说话。


    没有号角,没有战鼓,天地间万籁俱寂,所有人都看见了这诡异的一幕,眼睁睁看着那古怪的法器疯狂地吸食月凤皇帝的血液,直到他的皮肤迅速干瘪,化作一具皮肉紧贴着骨骼的尸体,而后栽倒在地。


    霍灼音飞快掏出八星盘,双手结印在上面催动术法,却已经是来不及。狂风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千军万马过境般,卷来了无穷无尽的阴兵,高悬于头顶,迅速将苍穹掩盖,咆哮着涌入原本坚不可摧的城墙。


    墙头上的士兵不堪一击,瞬息间就被屠杀殆尽。


    霍灼音动作有前所未有的惶急,不断重启八星盘,却猛然意识到,这些像阴鬼一样的东西,根本不受八星盘所影响。那个她从未见过,从未应对过的虎形法器,应是远远比八星盘更高级,更厉害的东西。


    她反手将八星盘收入衣襟,一抬手召出银白长枪,自城墙飞跃而下,迎上大夏敌军。


    奚玉生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目光落在人群之中吸干了浑身血液,于马蹄下被随意践踏的尸体,总算是明白为何觉得他与自己有一些相似。


    原来,他们都是开启阴虎符的钥匙,隔着四十年的岁月,有着相同的命运。


    月凤皇帝的血开启的阴虎符灭了月凤,而他的血开启的阴虎符,则毁了京城。


    随后的画面不知是谁的记忆所构建,或许由许多人混合在一起,奚玉生面前的景象在飞快地变换,如轻烟消散又在下一刻重组。


    他的双耳充满厮杀声,阴魂大军越过城墙对手无寸铁的月凤百姓进行屠杀,街道横尸遍布,血染长街,将士死守多日在皇城里所建立的那一丁点安宁,在此刻毁于一旦,变作修罗炼狱。


    霍灼音的银甲在敌军中矫若游龙,一杆红缨长枪杀敌无数,皆是一击毙命。可她一人,终究无法抵御大夏几十万将士。银甲破碎,为父兄戴孝的白袍也染得火红,穿在里面那件由玉片缝制的中衣也被一刀刀砍得稀碎。


    她的身上几乎插满长刀,用长枪支撑着力竭的身体,半跪在城门前,士兵将她层层围住。奚玉生站在她的身侧,好似泪已经流尽,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永嘉帝自人群中负手行出,这场战争所洒下的鲜血淹没了整个月凤皇城,他的铁甲却干净得一尘不染,猩红的披风随风飘摆。


    “此番征战月凤,你和你的父兄的确难缠,给朕吃了不少败仗,着实可恨。”永嘉帝嘴边挑着讥笑,似乎嘲笑着霍灼音这死守城门多日皆作无用功,嘴上却假惺惺道:“不过朕也是惜才之人,不会叫你们白白死去,你们霍家人的脑袋会随朕回京,届时挂在大夏京城,向百姓颂扬你们的事迹。”


    “……你休想。”霍灼音吃力地抬头,便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直视皇帝,血染红的双眼迸发出的不屈尤其尖利。仿佛到了这最后时刻,已经一败涂地,一无所有,她的脊梁也如钢铁般坚硬,绝不弯折,一字一句道:“永嘉皇帝,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永嘉帝震怒,抬刀便砍,却不想霍灼音以灵力自毁,身体骤然散作云烟,随风飘去。只余下那柄长枪,血染的衣袍,当啷落地的刀,还有永嘉皇帝一直以来想要得到的八星盘。


    崇宁元年,亦是灭亡之年,此战尤为惨烈,然而史书只会将胜利者的事迹大肆记载,月凤之亡不过寥寥几笔。四十年的岁月翻过,关于月凤这个边陲小国,所剩下的也只有那被刻意编排,歪曲事实的,少将军与小公主的凄美爱情故事。


    奚玉生在回到本体的瞬间,身体猛地一沉,双腿的无力使他往后踉跄了两步,跌坐在地。视线恢复清明,那些繁杂的声音散去,他又回到了寂静无声的宫殿之中。


    他茫然地左右看看,见殿中无人,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快步奔向殿外。刚一出殿门,就看见大祭司抱着八星盘站在檐下,脚边则是双臂被铁链锁死,身着龙袍跪在地上的永嘉帝。


    霍灼音负手立在边上,身影照在月光之下,紫色的长衣披了银光,落得满身清亮。


    她听到动静,耳垂挂着的月亮耳饰晃了晃,转过脸来,是一双平静的眼眸。霍灼音早就不比从前那么尖锐,眼里不再是坚毅不屈,而是充满死寂,如一潭死水,再无波澜。


    “太子殿下,可瞧清楚了?”她对奚玉生说:“你如此博爱,奉善而行,那么你觉得,错在哪方?”


    奚玉生怔怔地看着她,方才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开始在脑中闪回。霍灼音的情绪分明毫无起伏,语气也轻松,他却在此时猛然听到了她回荡在胸腔内,萦绕在心口中的痛苦,震耳欲聋。


    随后他目光一错,看见殿前的空旷之处,竟不知何时站满了阴魂。他们浑身漆黑,冒着浓郁的黑烟,站得拥挤而密集,皆同时地看着奚玉生。


    那些人的服饰,样貌,那些充满绝望的眼睛,皆明晃晃地告诉奚玉生——他们都是月凤人。


    “你说京城百姓无辜,难道我月凤的百姓就不无辜?”霍灼音道:“你可知为何今日站在这里的,只有我们二人?”


    奚玉生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好似失声,发不出一丁点声音来。


    “因为月凤人已经死光了啊。”霍灼音低叹一声,好似无可奈何:“你让我如何替他们,原谅大夏的暴行?”


    奚玉生跌跌撞撞走过去,双膝一弯,跪在永嘉帝的身侧,低声轻唤:“父皇,父皇。”


    他好像幼年时那样,充满迷茫地抓着永嘉帝的衣袖,迫切地寻求一个答案:“难道那些都是真的吗?您为了八星盘背弃盟国之约,向月凤出兵,以俘兵为质要挟霍灼音开城门,又以议和为由诱骗月凤皇帝出城,最后用阴虎符屠尽全城,可确有此事?”


    永嘉帝已恢复清明,疲老的脸毫无生气,布满颓败和绝望。京城已沦陷,大夏国运已去,他比谁都明白百万阴兵的强大和不可战胜,知道败局不可挽回,也再无辩解的心思。


    他看着奚玉生,如今才发现,自己这百般疼爱的儿子,与当年那个只身穿越黄沙来到他帐前的月凤皇帝,有着一模一样的,温和又纯净的眼眸。


    他回想起打了胜仗搜刮完月凤的宝物回京,受百姓夹道欢迎的那年。京城与月凤隔了千万里,漫天的黄沙困住了那些坚贞不屈,铮铮铁骨,也卷走了他的卑鄙无耻,无所不用其极,大夏的子民对那些一无所知,他仍是受爱戴和赞誉的君王。


    然而天机门的掌门白雁山,却领着他去了万象仪前。此人素来有话直说,从不拐弯抹角,开头第一句话便是问他:“皇上灭月凤之国,是否动用了不属于凡间的力量?”


    永嘉帝正是年轻气盛之时,自然不肯承认,白雁山没问出什么,只道大夏的气运在一夜间衰败,本应昌盛数百年如今却急速缩短,认定是皇帝在出征之时做了有违天道之时。


    世间铁律从来都是阴阳相合,盛衰相依,永嘉帝动用了非凡间所属的力量去对付凡人,所消耗的正是大夏的气运。


    自那之后,白雁山的话语变作诅咒,他的身上开始生长咒枷,阴寒跗骨,没有一日得以安宁。甚至他将阴虎符分作两半,一半压于山下,一半封存国库,也未能消解半分。直到那年天灾降世,大祭司的出现,才缓解了他身上的咒枷,皇帝原以为是他的虔诚拜神致使大夏出现转机,却没想到这仍是索命之链。


    从奚玉生降生的那日起,他的报应便来了。


    “父皇,你回答我啊!你快说啊!”奚玉生得不到回应,攥紧了父亲的手臂,拔高了声音。


    永嘉帝凝望着他,忽而反问:“朕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大夏,何错之有?”


    奚玉生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一个这样的答案,一直按捺在心中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他瞬间崩溃,失声痛哭:“可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你怎么能一己私欲杀了那么多人?毁了一个安居乐业,繁盛昌荣的国度!你这样的行径,与强盗寇贼何异?!”


    “弱肉强食乃是世间法则,若非如此,大夏如何能强盛?你这个太子又如何能享受荣华富贵?这一切都是朕给你的,你什么资格来指摘我?”皇帝气得脸红脖子粗,怒吼道:“朕唯一之错,便是在当初你诞生时未听白雁山的劝告,将你当场诛杀,才惹来这灭顶之灾!该死的是你!!”


    奚玉生听得此言,痛苦至极,心脏裂作千万片,炸得胸腔之内,五脏六腑满是酸毒的血液,平日里总是笑意吟吟的桃花眼此刻如染血般红,死死地凝视着皇帝,滚落血泪:


    “我自幼崇拜的父亲,是大夏勤勉治国,善恶分明,秉公行道的君王。他顶天立地,撑起四海升平的盛世,受百姓崇仰敬畏,听得人们对他的赞誉,我与有荣焉。我从他那里得到无数教诲,奉行‘以善行天下,以仁度众生’,一心盼望太平长久。却不想,这一切都是欺骗,假象!原来我的父亲不过是个忘恩负义的鼠辈,十恶不赦的罪人!他有着刻满罪痕的过往,手里沾满了无数枉死的之人的鲜血!”


    奚玉生心痛得快昏死过去,唇边溢出猩红的血,状似疯癫地笑起来:“而我,而我……我却是将一心盼望大夏灭亡的人亲自带进京城的罪人,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劝人留下来,误以为这样繁华热闹的京城会成为她的第二故乡。我自打记事起便一心想要成为一个满心为民,舍身济世之人,结果却害得全城百姓白白遭此灭顶之灾,太可笑了,哈哈哈,我真的太可笑了……”


    “他好像疯了?”大祭司轻挑眉毛,对身旁的人道:“不如直接杀了他吧?”


    霍灼音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奚玉生。素来尊贵的太子殿下,喜欢簪花,喜欢玉石,喜欢金丝锦衣,喜欢广结善缘、笑脸迎人,此刻却狼狈地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除了先前启动阴虎符在他掌心割了一刀之外,他没有受任何伤,却是生生呕出几口血来,混着眼泪一起,顺着白净的脖子一直往下流,污浊了他的锦衣。


    “霍灼音,霍灼音!”奚玉生猛地爬起来,跪在地上膝行几步,来到霍灼音的身前,冲她不停地磕头:“有罪的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你杀了我,将我千刀万剐,烹煎炸煮,怎么样都行!求求你放过京城的百姓吧,他们和月凤的百姓一样,都是无辜的生命,求求你放了他们吧!”


    “住口!你有何资格提月凤!”大祭司气得跳起,脸红脖子粗地指着奚玉生骂道:“你与你那父亲一样,都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当死千万次也难消其罪!”


    奚玉生将这辱骂一并收下:“对!我是猪狗不如的畜生!我怎么死都无法赎罪,我愿万劫加身,生生世世堕入畜生道偿还,还请你们放过其他人……”他泣不成声,弯下的脊梁显得极其卑微,哭得连话都无法说完整:“他们、他们不该承受这些啊!”


    “哭哭啼啼惹人厌烦,少说废话!”大祭司抬手,攥着一把锋利的短刃,当即往他头颅刺去:“不如先送你上路,再让他们晚一步去找你!”


    奚玉生不躲不闪,愿承此刃,却没想到大祭司刚出手,就被霍灼音一脚踹中腰子,踢下台阶,地上翻滚几下才停。她仓皇抬头,对上霍灼音的冷眼。


    “奇怪得很,你这背恩弃主之人,何时还能替我拿上主意了?”


    大祭司匆忙爬起来跪在地上请罪:“属下僭越!少将军饶命!”


    “闭上你的嘴。”霍灼音道:“再吵,我便先杀了你。”


    大祭司连连点头,将嘴紧紧抿住不敢再说话,却止不住腹诽,这霍灼音当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鬼一般阴晴不定,冷血无情,连她这唯一的同僚都要杀,简直泯灭人性!况且,既以阴虎符放出百万阴兵,京城则必灭之,此时合该离开京城才是,却是不知这位少将军还站在此处等什么。


    霍灼音半蹲下来,与跪在地上的奚玉生平视。他的额头已经磕破,血流顺着脸往下淌,实在是脏了这张漂亮的脸。她抬手,将奚玉生额前被血液黏住的发丝往上撩了一把,掌心落在伤处,感受着掌下炽热的体温,她温和道:“太子殿下,你别着急,现在还轮不到你死。”


    额头的伤愈合后,她又拾起奚玉生的手掌,指尖轻抚掌心的刀口,糊满尘泥的血痕也消失不见。她掏出锦帕,在奚玉生的脸上轻轻擦拭,拂过他哭红的眼角:“你们父子二人若死得太痛快,我做这些还有何意义?自然是要让你们活到最后,亲眼看着大夏的灭亡,方能平我心中之恨呐。”


    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怕是已经疯了!大祭司在心中暗道,且不说大夏土地那么广袤,仅凭屠尽京城就想使之灭亡根本不可能,就单说沉云欢此人还在城中,待她找上门来,还不知对付起来怎么棘手呢!


    “少将军……”大祭司好了伤疤忘了疼,又要开始劝阻。谁知才刚一开口,肩膀就“噗噗”中了两把短刀,瞬间呲血,她默默拔下短刀,道:“算了,我还是闭嘴吧。”


    月辉黯淡,阴兵肆虐的京城火光四起,赤地百里,空中弥漫着腥臭的血腥味,好似将风都变得浓稠浑浊。


    主街之上,却有一栋楼散发着白色的光芒,楼中聚满了四面奔逃而来的百姓,像雏鸟一样紧紧依偎在一起。


    “阵门有缺便及时补上!别让那些阴魂有可乘之机!”顾妄手持长剑立于众天机门弟子之首,扬声指挥:“既已进来,任何人不得出阵!”


    忽而眼前晃过一袭墨纱赤衣,他当下喊道:“沉云欢!”


    那从街头火光掠过的身影一晃便消失,速度快得只够顾妄捕捉一眼,还以为是沉云欢行得太快没听见,略有失望。


    下一刻,那赤色的身影便从天而降,落在阵前。顾妄一喜,道:“沉姑娘,当真是你!”


    面前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雪白金纹的面具,和一双澄明镇定的眼睛:“何事唤我?”


    “虽然我知道此为强人所难,但眼下已没有别的办法,我要在城中守着此阵,尽量收留这些百姓,也告知了其他修士来此处集合,只是那阴兵的源头,恐怕要交由沉姑娘了。”顾妄道:“这些阴兵不惧凡刀,任何法术对他们都无用,但他们唯怕一种东西——阳气。沉姑娘,若我没记错,天火九劫的中境,乃是‘阴阳星’三劫,其中的‘阳’便是克万阴之阳,你……”


    顾妄未尽之言也十分明显,是想问沉云欢有没有修习至中境之“阳”,但天火九劫并非凡术,半年前她站在春猎会的擂台上时,才刚学会下境,如何能用那么短的时间进阶那么快?


    这是凡人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所以他才说自己强人所难。


    沉云欢确实还没学会“阳”,她目前的修习只停在阴火,听得此言面具之下的双眉微微皱起,只是还没开口说话,就听见旁处传来尖声怒喊。


    “不行,我兄长还在外面!我要去找他!”贺语在阵前大闹,几次想要冲出阵法,却都被天机弟子拦下。


    “贺姑娘。”顾妄转头,语气严厉:“这些阴兵乃是由神器炼化,非寻常妖邪可比,此处仗由古帝铜钱剑的阳气镇压,才能暂时保此处平安。一旦你在出阵时让阴兵闯进来,此阵便毁于一旦,所以还请贺姑娘老实待着。”


    “我岂能弃我兄长于不顾!”


    顾妄道:“我已向城中修士昭告,若是令兄尚活着,定然会来此处。”


    “这便是你们天机门的行事?说来也怪,天机门素来享受大夏最好的法器灵物供养,怎么连皇城遭此大难都应对不了?还有你们那掌门人号称算尽天下事,却没算到京城有此一劫?没算到这些阴兵从何而来?!”贺语气急败坏,话语尖锐:“哦,我知道了,或许是因为天机门的神演天机根本就是假的神法,自然不是无所不能,算不到这些!”


    顾妄不为所动,面容沉静,只回道:“本门弟子不能过问掌门之事,若是贺姑娘对此有疑,日后可亲自去问掌门。”


    “你说得对。”沉云欢突然接话。


    “什么?”贺语怔了怔,意外地看向沉云欢,没想到她会应和自己说话。


    “非正式神法的神演天机确实算不到这些,晏掌门只能看出京城有大难将至,却一直看不透是什么劫难。”沉云欢像是喃喃自语,声音低缓,又带着一些恍然大悟:“但是真的神衍天机却能算到。”


    顾妄疑问道:“此话何解?难道沉姑娘还见识过真的神衍天机?”


    她不答,只是抬手从怀中摸出两张雪纸金纹符箓,低头看着,倏尔笑了笑,也不知是对谁说话:“张元清,你好生了得。”


    这两张符箓正是张元清在临走前赠她的,当初放在她手里时,上面的咒文完全看不懂,也没告诉她做什么用,只说时机到了便会知道怎么用。


    而今再一看,两张符箓上的繁复咒文已然变为八个字。


    一张写着:不动如山。


    一张写着:万阳敕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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